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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城 十九

文城

十九

坐在這個大堂里的都是溪鎮有身份的人,他們說應該拿出三牲來祭拜蒼天,他們似乎信心十足,認為祭拜蒼天之後大雪就會停止。同時他們又在唉聲嘆氣,說牲口都已凍死,不知道誰家還有活的。
第一天,一張長方桌旁圍著幾十人,他們在雪中瑟瑟打抖,將一頭羊放到桌子上。林祥福看見羊的眼睛,行將被宰割時的眼睛清澈明凈,一把利刃刺進它的身體后,它的眼睛混濁起來了。接著他們將一頭公豬架到桌子上,桌子上已積下一層薄冰,公豬從這邊放上去,又從另一邊滑落,這樣重複幾次之後,公豬掙扎的嚎叫變成苦笑般的低鳴,忙亂的人群發出一陣一陣的笑聲,這是雪凍以來林祥福第一次聽到溪鎮的笑聲。後來是八個強壯的男人按住公豬的四隻腳,屠刀才砍了下去,豬血噴涌而出,灑在人群里,也灑在雪地上。最後他們將一頭牛搬上桌子,因為等待得太久,牛已經凍僵了,它的眼睛半開半閉,眼神里有著行將入睡的溫順。一把屠刀刺進牛的胸膛,牛彷彿被驚醒似的抽搐起來,它發出一聲漫長沉悶的嘆息聲。
此後的三天,林祥福https://read•99csw•com懷抱飢餓中的女兒,在只有白雪沒有人影的街上走到城隍閣前的空地時,看見了溪鎮的生機。
第三天,祭拜的人越來越多,城隍閣外面的空地上跪下了一百多個祭天的男女,閣中雅音齊奏,他們的身體一起一伏。這裏的積雪祭拜前清掃過了,不到三天又回來了,林祥福看不見他們的小腿,積雪漫過他們的膝蓋,彷彿抹去了他們的小腿,他們嘴裏哈出的熱氣彙集到一起成為升騰的煙霧,在灰白的空中炊煙般散去。
溪鎮的人們開始覺得這紛紛揚揚的雪花將會沒完沒了地持續下去,會像他們的生命一樣持續下去,於是悲觀的情緒越過腰門穿過屋門襲擊他們了,他們時常懷疑地說,不知道還能不能活著見到陽光。這樣的情緒如同瘟疫一樣蔓延,林祥福推門而入時,溪鎮的男人差不多都會用可憐的聲調問他:
林祥福在見不到人影的街上前行,女兒在懷中啼哭,這是飢餓的聲音。他一邊艱難行走一邊仔細聆聽兩旁房屋裡有沒有嬰兒的哭聲,如果他聽到這樣的哭聲,就會去敲開那家的屋門。
進屋后九_九_藏_書他的右手伸過去,手掌上放著一文銅錢,乞求地看著正在哺乳的女人,她們的男人從他手掌上拿走銅錢,拿走銅錢就是同意他的請求,他的臉上立刻掠過一絲欣慰的神色。他取下胸前的棉兜,將女兒遞過去,看到女兒終於到達那些女人溫暖的胸懷,他的體內就會出現一股暖流。當女兒的小手在她們胸口移動時,他會眼睛濕潤,他知道她抓住了,就像是腳踩在地上一樣。
這一天,林祥福來到了溪鎮商會會長顧益民家中。顧益民的買賣多而廣,既是本地錢莊的主人,也是西山金礦的主人,還在溪鎮、沈店等地開設多家綢緞商號,專與上海、蘇州、杭州一帶的綢緞掮客來往,與其他商號坐收其利不同,他的夥計時常帶著貨樣走街穿巷招攬顧客。
林祥福初次見到這位三十來歲的男子時,不知道他在溪鎮是說一不二的人物。仍然是嬰兒的哭聲指引他來到這氣派的深宅大院,林祥福走過一段又高又長的圍牆時,看見裏面的大樹戴滿積雪。朱紅大門沒有緊閉,留出一條門縫,讓他看見裏面庭院的積雪已被清掃,嬰兒的哭聲就是從那九九藏書裡隱約傳來,林祥福遲疑之後走了進去。
這場長達十八天的大雪剛剛來到時,溪鎮的人們沒有感到這是災難降臨,以為只是入冬以後的第一場雪。儘管鵝毛一樣的雪花很快就將屋頂和街道覆蓋成了白色,人們仍舊相信大雪在天亮之前就會停止,日出的光芒會讓積雪慢慢融化。然而大雪沒有停止,太陽的光芒也沒有照耀溪鎮,此後的十八天里,雪花不斷飄揚,時大時小,雖有暫停的時候,可是天空一刻也沒有改變它灰白的顏色,灰白的天空始終籠罩溪鎮。
林祥福看見這些男人說話時都是彎身湊向炭盆,只有這位清瘦的顧益民筆直坐在椅子里,他的雙手沒有伸向炭盆,而是擱在椅子的扶手上,嘴裏哈出的熱氣在他臉上消散,他一直在凝神靜聽。
林祥福懷抱女兒,在積雪越來越厚的街道上艱難跋涉,為女兒尋找奶水。當時的林祥福將棉袍的下擺捲起后包住胸前棉兜里的女兒,行走時小腿深陷於積雪之中,飛揚的雪花染白了他的頭髮,也染白了他的衣服,使他沉沒在白色的靜謐之中。
林祥福搖搖頭,他不知道。懷抱女兒的林祥福走遍了溪鎮https://read.99csw•com,用手指敲開一扇又一扇屋門。溪鎮的女人在面對雪凍時,比男人堅強和平靜,儘管她們臉上都掛著麻木的表情,可是她們一如既往操持家務。正是她們在屋內的走動,使林祥福感受到雪凍的溪鎮仍然有著人間氣息。
他走到寬敞的大堂,兩根粗壯的圓柱支撐著上面的橫樑,有十多人分坐在兩旁的椅子里,六個炭盆分成兩排,供他們烤火取暖,一個清瘦黝黑的男子坐在正面主人的位置上。他們正在議論什麼,看見林祥福走進來,停止了說話,詫異地看著這位不速之客。林祥福伸出放有一文銅錢的右手,說出自己的來意后,顧益民,就是那位清瘦的男子扭頭對一位僕人說:
僕人進去后,奶媽出來了。一個體態豐|滿的女人走到林祥福面前,她淡漠地看了一眼林祥福手掌里的銅錢,接過他的女兒,轉身走回裏面的房間。林祥福的手仍然伸在那裡,奶媽沒有拿走他的銅錢。客廳里的人不再注意他,繼續他們剛才的話題。林祥福聽著他們飛快的語速,是在議論持續了十五天的雪凍。
雪凍的溪鎮,每一天的黎明從灰白的天空里展開,每一天的黃昏又在灰白的九-九-藏-書天空里收縮,來到的黑夜沒有星光,也沒有月光,溪鎮陷入在深淵般的漆黑之中。
「叫奶媽過來。」
這時候奶媽出來了,林祥福從她手中接過吃飽后已經睡著的女兒。奶媽離去后,那文銅錢仍然在林祥福手掌上,這使他有些苦惱。顧益民注意到了林祥福的處境,向他微微點了點頭,林祥福知道應該將這一文銅錢放回口袋了。
「這雪什麼時候才會停止?」
顧益民說話了,這位神情嚴肅的男子說話時的語氣不容置疑,他說:「祭天的燔柴和三牲我已準備好,城隍閣的道士我也去說過了,明天就可以祭拜,就看能祭拜多久。這一次祭拜不同平常祭日、祭月、祭祖、祭土地,不是一日的祭拜就可收效的,常言道日久見人心,天也是一樣的。」
第二天,林祥福走過城隍閣時,看見裏面擠滿跪拜的人,殿上擺著一個大壇,燔燒三牲,馨香陣陣飄來。閣中道士分左右站立在殿上,手執笛、簫、嗩吶和木魚,在木魚的節奏里,笛聲、簫聲和嗩吶聲優雅四起,響徹在樑柱之間,飄揚在雪花之中。裏面屈膝跪地的人手胸著地,叩頭至手,他們的身體在音樂聲里如同波浪似的整齊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