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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城 二十

文城

二十

這裡有紅彤彤的炭火,一個隨遇而安的男人,一個知足而樂的女人,還有兩個初來人間的男孩。林祥福不願意從凳子上站起來,長時間孤單的生活使他這一刻倍感溫暖。當李美蓮遞給他一碗熱氣蒸騰的粥湯時,他發現自己接住碗的手微微顫抖了,他知道這碗粥湯在雪凍時意味著什麼,他們這是將自己的生命分給了他一部分。他把他們的大兒子抱到自己的腿上,一邊用嘴吹著粥湯一邊小心餵給孩子,自己一口沒喝。陳永良和李美蓮無聲看著他,他們沒有說話,只是緩慢地喝著自己手中的粥湯,白色的粥湯沾在陳永良的鬍子上。等陳永良的大兒子喝完以後,林祥福起身告辭,將兩文銅錢,不是一文銅錢,悄悄放在凳子上,他突然羞怯起來,不像此前那樣伸出右手將銅錢遞過去。
陳永良眼中出現羡慕的神色,他說他也學過木工,不過他學的是低等的大鋸匠和扛房工人。
林祥福來到他們中間,陳永良給了他一隻凳子,讓他坐到炭火旁。與溪鎮其他女人木然的表情不一樣,李美蓮把女孩抱到胸口時,林祥福看見一個母親的神情,李美蓮讚歎女孩的美麗,既而讚歎女孩身上大紅綢緞的衣服和帽子,讚歎手工縫製的細緻,她摘下女孩的綢緞帽子,不斷湊到女孩的頭髮上聞一聞。這時的陳永良抱著兩個兒子,微笑地看著自己的妻子。很久沒有感九*九*藏*書受家庭氣息的林祥福,見到這樣的情景時,心裏湧上一個奇怪的念頭,如果自己遭遇不測,女兒是不是可以留在這戶人家?
李美蓮喂完奶之後,沒有馬上將孩子還給林祥福,兩個男人在那裡交談的時候,她試著讓孩子站在自己的腿上,她感到孩子的腿在用力時,發出驚喜的叫聲,說這孩子很快就會站直走路了。李美蓮由衷的喜悅感染了林祥福,使他坐在這裏沒有了生疏之感。
這一天林祥福認識了陳永良。當時陳永良第二個兒子出生三個月,是這個孩子的哭聲把林祥福召喚到陳永良這裏。在這兩個房間的家中,林祥福感受到了溫馨的氣息,滿臉絡腮鬍子的陳永良懷抱兩歲的大兒子,他的妻子李美蓮正在給三個月的小兒子餵奶,一家人圍坐在炭火旁。
林祥福沒有像往常那樣在孩子吃飽以後起身離去,陳永良的真誠和李美蓮的熱情讓他坐了很長時間,這是他在溪鎮雪凍時第一次感受到這樣的情緒。他走進過不少人家,死氣沉沉的氣氛讓林祥福覺得雪凍滲透進所有人的家中,可是在陳永良這裏,雪凍被關在了門外。
林祥福說完以後,看見陳永良臉上出現一絲迷惑,就加上一句,說他以前學過木工活。陳永良問他學的是什麼木工,林祥福回答:
「硬木。」
夜深時分,女兒似乎睡著了。林祥福懷抱女兒一九*九*藏*書直坐到黎明來臨,一直沒有聲音的女兒突然啼哭起來,這一次哭得十分響亮,驚醒了裡屋的李美蓮和陳永良,他們兩個人披衣出來。李美蓮說,聽孩子的哭聲像是退燒了。李美蓮抱過嬰兒,伸手一摸說真的退燒了。李美蓮給嬰兒餵奶,飢餓的嬰兒發出響亮的吮吸聲,林祥福不由淚流而出。
陳永良一家是在沈店遇到顧益民的,當時顧益民有一批綢緞要從沈店帶回溪鎮,僱用了四個腳夫,陳永良是其中的一個。陳永良挑著綢緞和其他三個短工向溪鎮走去時,他的妻兒緊隨其後。與陳永良一樣,李美蓮也挑著一付擔子,擔子的一頭放著衣物和棉被,另一頭是他們的兒子。本來應該是陳永良的擔子,來到李美蓮的肩上。坐在轎子里的顧益民和陳永良一路交談,知道了他們的身世,知道陳永良的妻兒之所以同行,是他們沒有住宿。顧益民看著挑著擔子的李美蓮疲憊地跟在丈夫後面,這個身材嬌小的女人為了跟上男人們快速的步伐,一直在小跑。途中她的兒子啼哭時,就抱起兒子,為了擔子的平衡她將棉被放到空出來的這一頭,然後解開胸前的衣服,右手托著兒子,給兒子餵奶,左手扶住挑著的擔子,繼續小跑,她喘氣的聲音就像拉動的風箱聲,她的頭髮被汗水浸濕,臉上的汗水在跑動時不斷被風吹落,然而她一直在微笑。到了九*九*藏*書溪鎮,顧益民拿出工錢讓那三個腳夫回家,把陳永良一家留了下來。
對溪鎮口音有所了解的林祥福,從說話的語調里聽出來他們也是外鄉人。陳永良告訴林祥福,他們的家鄉往北五百里,因為連續不斷的旱災,他們只能背井離鄉,一路南下,靠打短工為生,挑擔扛包拉板車,還做過船夫,陳永良說他是用手划船,不是萬畝盪水面上的船家那樣用腳划船。直到兩年前遇上顧益民,才結束漂泊的生涯,在溪鎮住了下來。陳永良用平和的語氣講述他們帶著剛出生的第一個兒子,在餐風露宿和朝不保夕的日子里如何艱難度日。
這天晚上,陳永良和李美蓮將家中唯一的床讓出來,讓林祥福和他女兒睡。陳永良告訴林祥福,這是他們家鄉的規矩,客人來了睡在床上,他們自己睡在地上。
李美蓮問他:「孩子有名字了嗎?」
陳永良和李美蓮的挽留似乎是命運的暗示。這一天林祥福沒有回到自己的住宿,他在樹木凍裂的聲響和鳥兒掉落的振動里,一步一步再次來到他們家中,以後就住了下來。
林祥福點點頭說:「有了,她吃的是百家奶,就叫她林百家。」
林祥福從陳永良的講述里,知道他所說的顧益民,就是四天前見到的那個清瘦的男子。林祥福想起顧家又高又長的圍牆,問陳永良那宅院究竟有多大。陳永良搖搖頭,他說雖然常去顧益民府read.99csw•com上,經常是到大堂為止,偶爾會去書房,再裏面是個什麼世界不得而知。陳永良說完以後,安靜地看著林祥福。林祥福知道他在等待自己的講述,林祥福淡淡地說了一句:
林祥福艱難前行時,樹上凍僵的鳥兒時時突然墜落下來,無聲地在積雪裡打出一個個小洞。兩旁的樹木也難逃雪凍之劫,林祥福不斷聽到樹木咯吱咯吱在寒冷里裂開的聲響,這樣的聲響和樹木在烈火中的爆裂幾乎一致,只是它們拉得更長,更為尖利。
黑夜隨之降臨,林祥福的女兒一直在啼哭,她吃了幾口奶水馬上嘔吐出來。李美蓮伸手一摸嬰兒的額頭,失聲叫道,孩子的額頭很燙。李美蓮的話讓林祥福手足無措,他不知道該怎麼辦。陳永良從水缸里舀了一盆涼水,將一塊布浸濕后擰乾,放到嬰兒的額頭上。
這期間嬰兒曾經有過幾次微弱的哭聲,睡在裡屋的李美蓮聽到后,立刻披衣來到外屋,從林祥福手中接過孩子,給她餵奶,可是孩子每次都把奶水嘔吐出來。林祥福看到李美蓮胸前布滿奶漬,眼神里充滿不安。李美蓮安慰他,說每個孩子都會有病有災,生一次病就是過一道坎,遇一次災就是翻一座山。
「我也是從北邊過來的。」
有過漂泊經歷的陳永良對眼前這個男人產生了好感,林祥福外表凄涼,語氣謙和,卻是一個見過世面的人,他說話時眼睛閃閃發亮,體內有read.99csw.com著蓬勃生機。
林祥福的話讓陳永良和李美蓮為之動容,他們挽留林祥福,說就在這裏住下來,外面的雪都有兩尺厚了,孩子凍病了怎麼辦?林祥福搖搖頭,打開屋門,看到屋外一片寒冷的茫茫白色時,又猶豫起來,可是想到才剛認識他們,他的腳還是邁了出去,陷入到雪中。陳永良關門的時候看到積雪淹沒了林祥福的膝蓋,他懷抱女兒走去時像是跪著用膝蓋在行走。
那時候女兒的啼哭持續不斷,他敲開陳永良的家門,還沒有說話,陳永良就將林祥福拉了進去。李美蓮接過嬰兒,解開衣服給孩子餵奶。陳永良和李美蓮沒說一句話,似乎林祥福應該回到這裏。
林祥福搖搖頭,他說:「木工里只有分門別類,沒有高低之分。大鋸匠手藝好的鋸縫極細,不糟蹋木料;扛房工人也講究,不能讓抬扛夫的肩膀受不了。」
李美蓮看見窗戶上的光芒,又看見光芒從門縫齊刷刷穿透進來,彷彿要將屋門鋸開,不由驚叫一聲,問陳永良那是不是陽光。這時候他們才意識到屋外已是人聲鼎沸,陳永良打開屋門,旭日的光芒像浪濤一樣迎面打來。
林祥福沒有說話,只是搖了搖頭。他抱著女兒坐在炭火前,目光像是緊繃的繩子一樣看著紅彤彤的炭火。女兒滾燙的體溫透過棉兜,來到他的手掌,不祥之兆開始襲擊他,他悲哀地感到,一旦女兒離去,那麼他在人間的日子也就屈指可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