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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城 三十三

文城

三十三

「別打啦,別打啦,你們過會兒再打。」
正在書房的顧益民聽僕人說曾萬福回來了,他吃了一驚,曾萬福他們走了還不到三個時辰,隨即他預感出事了,起身走出書房,來到大堂,曾萬福提著褲子站在那裡,一副魂飛魄散的模樣。
臘月二十七的上午,在城隍閣前的台階上,被雪花染白頭髮的顧益民將二十三張數目不等的銀票交給曾萬福、陳順和張品三,在飛揚的雪花里為他們送行。他高高舉起一碗酒,三個滿頭雪花的「耕田」壯士也高高舉起酒碗,被綁票人家的代表也舉起酒碗,他們抹去了掛在嘴邊的雪花,將碗里的酒一飲而盡,然後顧益民對這三個人說:
土匪的帖子在綁票十一天後出現,那些被綁票的人家清晨打開屋門時,在飄揚的雪花里看見門上插了一把亮閃閃的尖刀,刀尖上掛著一張沾上雪花的紙,紙上寫著贖金數目和贖人地址。
見到顧益民出來,曾萬福斷斷續續說出了打仗、子彈、北洋軍和國民革命軍幾個詞。他覺得顧益民的眼睛一直盯著自己的褲襠read.99csw•com,他也低頭去看,看見褲襠上一片血紅,腦袋搖晃了一下,撲嗵一聲栽倒在地,嚇昏了過去。
死裡逃生的曾萬福此後的幾天里神志不清,別人問他問題,他都是迷茫地看著對方,似乎是在辨認說話的人是誰。他一個人的時候,時常舉著少了中指的右手,神色迷茫地看著,好像在思考為什麼右手只有四根手指。誰也無法從他嘴裏了解到陳順和張品三的下落,有人摸遍他的口袋也沒有找到那二十三張銀票。顧益民記得在城隍閣前出發時,親手將銀票交給曾萬福,也有人說看見曾萬福當時轉給了陳順,又有人說是轉給了張品三。更多的人說他們沒有注意銀票的事,他們當時被這三個人出發時的氣勢所吸引,他們走去時滿臉英雄氣概,結果曾萬福丟了魂回來,像個傻子,另外兩個沒有音訊。
顧益民與大家商議后決定,贖金由商會開支,為保證不出差錯,送贖金的人也由商會挑選。參与「耕田」比賽的曾萬福、陳順和張品三,眾望所歸成為給九-九-藏-書土匪送贖金的最佳人選。顧益民也傾向這三個人,只是擔心在「耕田」比賽之後,這三個人的六條腿還能不能跑起來。
話音剛落,槍聲鞭炮似的響了起來,兩邊的子彈嗖嗖飛到了一起。曾萬福還沒有明白髮生了什麼,那個農民一頭栽倒在地,接著陳順和張品三挨了悶棍似的倒下了,曾萬福這下明白過來,他揮舞雙手狂喊:
曾萬福一口氣跑進溪鎮,跑到顧益民家門前,這時候他才覺得沒有子彈的嗖嗖聲了,他氣喘吁吁站住腳,右手提著褲子,疑神疑鬼地四下張望一會兒,發現已經來到顧益民的宅院門口。
「快去快回。」
這三個人的黑棉襖上都扎著腰帶,腿上綁上綁腿,他們在人群里走過去時昂首挺胸,可能是過於激動,他們胸懷大志的神情里透出嘿嘿的傻笑。
當天下午,在城隍閣前的空地上,在眾目睽睽之下,在陣陣喝彩聲里,這三個人又是踢腿又是壓腿,還表演了折返跑。顧益民十分滿意,說真是六條好腿,踢的時候像貓腿,跑的時候像狗腿。
read.99csw.com走出溪鎮以後,他們向沈店方向走去,走了十多里,拐上一條蜿蜒的小路,走到五泉,還要走過一段蜿蜒山路,才能抵達土匪帖子上寫明的交贖金地點,那裡有一座觀音廟。
李美蓮點點頭說:「來了。」
陳永良看著李美蓮手裡拿著的紙和尖刀,悄聲問:「帖子來啦?」
兩個人在煤油燈下將土匪的帖子看了幾遍,林祥福在屋外敲門,他也聽到了聲響。林祥福進屋后在他們身旁坐下來,將帖子仔細看了一遍,長長出了一口氣,說可以去把陳耀武贖回來了。他說一千銀兩的贖金已經準備好了,問陳永良是不是讓木器社的張品三送去,陳永良搖搖頭,說他要自己送去。
這天下午,顧益民召集商會主要成員到家中開會,他說贖金不應由被綁票的人家自己籌集,應在商會每年所得的捐稅中劃出。他說今天被綁的是他,明天被劫的就是你。顧益民說話時,遠處隱約傳來槍炮聲,看到大家臉上露出驚恐的神色,顧益民安慰他們,說這不是土匪,土匪哪有大炮?這是北洋軍和read•99csw.com國民革命軍在沈店那裡交火,然後顧益民提高嗓音說:
李美蓮度過了十一個不眠之夜,身旁的陳永良時常在翻身之後一聲嘆息,李美蓮有時會淺淺地睡過去一會兒,街上的腳步聲又會讓她驚醒,她支起身體側耳細聽,辨別腳步是否在院子門前停留。這個深夜,李美蓮聽到了停留在院子門前的腳步,還聽到了什麼東西插到院子門上的聲響。腳步聲離去之後,李美蓮披衣下床走出去,打開院門后看到土匪留下的帖子,她使勁拔下尖刀,回到屋裡看見陳永良坐在床上。
「身處亂世,溪鎮民眾更應團結一致,有難共當。」
走過五泉,一個挑著空擔子的農民和他們相遇同行,這個農民告訴他們,昨天在沈店城外親眼看見北洋軍和國民革命軍交火,打了一天,他躲在橋下聽了一天的槍炮聲,現在耳朵里還有嗡嗡響聲。
曾萬福一口氣跑了十多里路,他不知道自己跑向什麼地方,只是覺得有時候拐彎有時候過橋。他一邊跑,一邊用右手提著褲子。被子彈打掉了中指的右手鮮血淋漓,去提褲子時又九*九*藏*書將褲襠染成一片血紅。
他們快到觀音廟的時候,聽到身後傳來陣陣腳步聲,回頭一看,一支幾十人的隊伍扛著槍向他們快步跑來。這時候前面也響起了同樣的腳步聲,一支差不多人數的隊伍也在向他們跑來。兩支隊伍在相距三十來米的地方同時停下來,抬起槍互相瞄準,他們四個人剛好站在兩邊的射程里。飄揚的雪花讓兩支隊伍都分不清對方是誰,各自向站在中間的這四個人打聽,打聽對面的是什麼隊伍,於是北方口音和廣東口音從兩頭向他們而來,這時候那個農民說話了,他指著自己前面的隊伍說:
曾萬福的喊叫沒有制止槍聲,他看見兩邊的隊伍一邊射擊,一邊在小路旁分散開去,子彈在他身前身後嗖嗖地飛,他撒開腿奔跑起來,跑去時揮舞雙手,像是在抵擋子彈,就在他快要跑出射程時,一顆子彈削去他右手的中指,他全然不覺,只知道拚命奔跑,把褲腰帶都綳斷了,褲子往下滑,他伸手從褲襠那裡提著褲子跑。
「你們是北方腔,你們一定是北洋軍,那頭是廣東腔,那頭一定是國民革命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