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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城 補 二十六

文城 補

二十六

「叫她過來,」沈母聲音虛弱地說,「賬簿要交給她。」
沈父此前一直喜歡這個勤快節儉心靈手巧的兒媳,沈母執意休掉她之後,他難過了幾天。現在他時常咒罵小美,說小美是妖精,兒子離家出走是被這個妖精迷惑了,末了還會後悔嘆氣,說小美初來時偷穿花衣裳那回就該休掉,當初不該心軟。
沈父無奈地站在那裡,沈母叫累了,開始喘息起來,片刻后又對沈父說:
出殯的時候,沈店來了七個親戚,全體穿白,沈父走在前面低頭而泣,護送沈母的棺材前往西山安葬。沈母生前清醒時再三叮囑喪事從簡,沈父沒有去請城隍閣的道士,也就沒有道士分列兩行的肅穆,更沒有笛、簫、嗩吶和木魚的悠揚之聲。沈父請來一支便九九藏書宜的鄉下嗩吶隊,他們吹出來的嗩吶聲毫無悠揚可言,可是比道士們的樂聲響亮了許多,他們鼓起腮幫子,一路熱熱鬧鬧吹到西山。
沈母病倒后,織補鋪子的賬簿就放在她的枕頭旁邊,賬簿里夾著小美離去時留下的銀簪子,如同書籤,她合起賬簿時就會把銀簪子放入這一頁。起初她還能半躺著,一邊咳嗽,一邊核對賬目,其實那時候入賬已經很少。隨著病情加重,她已無力翻閱賬簿,即使如此,她也不讓賬簿離開。她醒來時左手就會哆嗦地擱到賬簿上,彷彿擱在自己的生命上。
沈母繼續虛弱而固執地叫著:「小美,小美。」
沈母卧床不起咳嗽不止,一個毛手毛腳的女傭來到沈家,代替沈母做起了家務九-九-藏-書,然後沈家經常響起盆碗掉地的破裂聲。一個頭髮花白的中醫成了沈家的常客,隔上半月跨過門檻,走進沈母的卧房,身後緊跟一個精瘦的徒弟,頭髮花白的中醫坐在床旁的凳子上,給沈母切脈,精瘦的徒弟坐在桌案前,切脈之後中醫唱戲般地唱起藥方,坐在案前的徒弟奮筆疾書,將師父唱出的藥方用蠅頭小楷書寫在一張白紙上,又稍等片刻,等墨跡干透,才將師父的藥方雙手捧起遞給沈父,沈父給他銅錢,他說聲謝了。頭髮花白的中醫對沈父叮囑幾句,起身而去,精瘦的徒弟緊隨其後,那模樣和來時一樣,彷彿怕自己跟丟了。
沈父時常手捧著藥方匆匆出門,去藥鋪配藥,回家后直接進了廚房,親自為妻子煎藥九-九-藏-書,因為那個毛手毛腳的女傭打碎過一隻煎藥的砂鍋。
沈父回答:「小美不在這裏。」
沈母入棺時貼身穿著大紅細布做成的內衣,外套綠色絲綢的衣褲,頭戴縫上一顆珍珠的帽子,睡在綉著太陽和公雞的枕頭上。
「她不在這裏,」沈父說,「她跟那個不孝之子走了。」
「叫小美過來。」
頭髮花白的中醫把藥方唱了又唱,始終是九味葯,只是劑量增減不同。沈母的病情在唱出的藥方里有增無減,咳嗽時出現殷紅的血絲,此後床前多了一隻木盆,早晨時裏面放上清水,到了傍晚水質已經黏糊和暗紅。
沈母安靜下來,慢慢閉上眼睛。她的呼吸逐漸消散,她似乎是在回想小美的時刻里死去的。這個嚴厲的女人,這個一生都將情感https://read.99csw.com深藏不露的女人,離世之時流露了對小美的想念。
「紙是包不住火的。」
「小美不在這裏。」
一年過去后,阿強和小美仍然杳無音信,沈家的織補生意也是日薄西山,原本就不熱鬧的鋪子,如今冷冷清清只有兩個動作遲緩的老人,由於時常不能按期交貨,上門的顧客一天少於一天,後來經常是幾天見不到一個顧客,兩個老人早晨取下門板后,呆坐到傍晚再合上門板。
沈母神情陰鬱地聽著丈夫的咒罵,一言不發。自從兒子與小美遠走他鄉后,沈母沒有說過一句相關的話,其他的話也是越來越少。她每天早起晚睡操持家務,直到有一天病倒了。
十多天後一個熟悉的顧客上門取衣時,出於關切,詢問阿強和小美是否有了消息。沈九九藏書母面無表情搖搖頭,沈父則是一怔,顧客走後,沈父愁眉苦臉,說他怎麼知道阿強和小美的事?沈母說:
阿強去萬畝盪西里村接上小美遠走他鄉之後,沈母臉上嚴厲的神情不見了,陰鬱的表情取而代之。沈父萬萬沒有想到兒子會做出這種事情,偷了家裡一百塊銀元,還將櫃檯抽屜里的銅錢席捲一空,他拿起兒子留下的書信看一遍就會嘆息一聲,然後說:
沈母好像沒有聽到他的話,仍然說:「去叫小美過來。」
「走了……」
沈父伸出手說:「賬簿交給我。」
「不孝之子。」
這個曾經威嚴的女人那時目光空洞,有時神志不清,有一天晚上奄奄一息時突然叫出了小美的名字,一遍又一遍,越來越急促,睡在隔壁房間的沈父拿著油燈慌張地過來,對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