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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

序章

這天是星期六,但行伸下午要上班。他負責的某個項目已進入收尾階段,有些事需要確認。幾個下屬也因同樣的理由來公司加班。他們開完會,正商量著要不要喝幾杯再回家時,地面突然晃動起來。行伸急忙抓緊身邊的辦公桌。眾人紛紛議論:「是地震,還挺大的!」
憐子瞪大了眼睛。「孩子……」她低語著,似乎恢復了些活力。
行伸走近憐子,緊緊擁抱眼前這具孕育著新生命的纖細身體,久久無言。男孩還是女孩?這並不重要。
「我們要不要從頭來過?」
「我知道,但也不是坐上新幹線就能到,換乘很麻煩的。」
「是我讓他們去的,你肯定在怪我,對吧?當初你反對兩個孩子自己去,我卻說讓他們去。如果聽你的話,兩個孩子就不會死了,你是這麼想的吧?」
憐子趴倒在桌上,纖瘦的肩膀伴隨著嗚咽聲上下起伏。
裝飾在架子上的照片映入眼帘,那是死去的兩個孩子的照片。行伸想起,明天距離那場地震剛好一年。
「我知道了,你能不能別再說了!」繪麻起身離開客廳,然後砰的一聲,粗暴地關上自己房間的門。
行伸穿著睡衣來到客廳,明年春天即將升入初中的女兒繪麻正啃著烤麵包。行伸說了句「早上好」,女兒沒有回應。她正盯著放在身邊的摺疊鏡。對她來說,比起和父親道早安,前額的劉海好不好看更重要。
新的生命也許是繪麻和尚人送來的禮物,他不禁這樣想。
行伸啞口無言。葬禮當晚他醉得厲害,可能確實說過類似的話。他的確很後悔,為什麼就沒有攔住他們呢?
走廊對面傳來孩子們說話的聲音,至於腳步聲則應該是尚人的。行伸幾次提醒過他聲音太大會打擾到鄰居,要他多加註意,可他從來不聽。
「和傍晚相比,還是這個更嚇人。」汐見行伸看著天空中赤紅的朝霞,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
「早上好,起得好早啊。」憐子捧著托盤從廚房走出來,「尚人,早飯好了,快來吃!」尚人不見蹤影,於是她望向行伸,「孩子他爸,你也吃點?」
「可我一直沒能懷上第三胎啊。」生下尚人後,夫婦二人抱著「懷上就生下來」的心態,並未採取避孕措施,但正如憐子所言,她一直沒有懷上第三胎。
「你騙人!葬禮那天晚上,你不是一邊喝著威士忌一邊嘀咕嗎?說什麼早知道就不該讓他們去,早知道就攔住他們。」
憐子把話說到這個份上,行伸難以反駁。他也清楚,為了孩子的成長,有時候需要冒點險。
「那不然呢?都聯繫不上了!」
「你在做什麼?難read.99csw.com不成你想直接過去?」
姐弟倆在緊鄰長岡市的十日町市內遇難。岳母開車帶兩人一起去買東西,她購物時,姐弟倆正在附近的商住兩用樓一層,那裡有一家遊戲廳。
憐子緩緩起身,雙眼通紅。「你是認真的?」
兩年後,憐子又生下一個男孩。生產時行伸全程陪護,但過程太過順利,他反倒覺得自己很多餘。行伸對憐子說:「好像不怎麼痛嘛。」憐子瞪了他一眼,說:「孩子他爸,那下次再懷孕你來生吧。」
行伸認為不可行,可憐子卻覺得這樣可能也不錯。她查好換乘方式后,說就讓孩子們自己去吧。「繪麻明年就要上初中,尚人也已經十歲了。我覺得他們兩個沒問題,就讓他們去冒險吧。大家都說父母膽子太小的話,孩子沒法真正成長。」
「可她確實還是個孩子啊。」行伸嘀咕著,看了看尚人。小學四年級的兒子默默地嚼著香腸,根本沒聽父母在說什麼。兩個孩子能只靠自己去那地方嗎?行伸半信半疑。
「她討厭被當成小孩子看。」憐子苦笑。
「我還不想吃。」行伸拉出餐椅,坐了下來。
屏幕上映出了脫軌的新幹線和化作瓦礫的城市,已經有很大一片區域中斷供電。這令行伸想起了阪神淡路大地震。當時死了六千多人,這次又會如何?
對方說出了繪麻和尚人的名字,接著說道:「真的非常遺憾……」
「對不起,」憐子說,「聽你的就好了。你肯定很恨我吧?」
他來到卧室,給筆記本電腦接上網線。各種新聞漫天飛舞,但他找不到任何可以用來確認孩子們平安無事的信息。山體滑坡、道路塌陷、建築倒塌……屏幕上凈是這些不吉利的字眼。
附近的居民發現后試圖救援,但僅憑人力很難做到。等起重機吊起牆面,從下面挖出孩子們的屍體時,距離地震發生已有將近兩個小時。趕來的醫生當場確認兩人已無生命跡象。
「對,你和那邊聯繫過了嗎?」
行伸不知所措,看向妻子。「這是什麼態度啊。」
「冷靜一點!不了解當地狀況,兩眼一抹黑就往那裡跑,太危險了,而且餘震還一直沒斷。再說了,你準備怎麼去?你不知道新幹線出事了嗎?公共交通都癱瘓了!」
憐子緩緩搖了搖頭,直視行伸。「說實話,你是不是在怪我?」
「孩子他爸,你擔心過頭了。」憐子說,「我已經說過很多次了,他們又不是去什麼陌生的地方。」
此時岳母正因腿部受傷被困在醫院的候診室里。她不知樓牆倒塌,也不知外孫和外孫女被壓在下面,誰read.99csw.com都聯繫不上,只能幹著急。
繪麻和尚人的臉上沒有明顯的外傷。繪麻頭部受傷,尚人被鑒定為受壓致死。兩人應該都是當場死亡,沒受什麼苦,這算是最大的慰藉了。
男女相處的時間長了,要麼是根本不想在工作以外的時間看到對方,要麼就是日久生情。行伸和憐子屬於後者。他們私下裡也經常見面,自然而然地開始考慮結婚。
客廳的門猛地打開,尚人進來了。快到十一月了,他還穿著運動衫加短褲,膝蓋上因練習足球而受的傷已經結痂。行伸向兒子問早,尚人回了句「早上好」。小學四年級的兒子倒是依然乖巧聽話。
正如他們預想的那樣,治療過程困難重重。兩人一早就放棄了排卵監測和人工授精,決定採用體外受精,但依然無法成功。每次嘗試失敗,憐子都很是沮喪。行伸儘力不流露出哪怕一絲失望,但也免不了日漸消沉。
今年憐子有事脫不開身,怎麼也湊不出一個完整的假期。她是自由職業者,做花卉裝飾工作,臨時來了幾單無法拒絕的委託。憐子本想取消省親,但孩子們不答應。
「難不成……」
「怪你什麼?」
日語中有個詞叫「逢魔之時」,指的是傍晚天色晦暗的那段時間。按字典的說法,這個詞是由意為災難降臨時的「大禍之時」一詞衍生而來的。從前沒有路燈或其他照明設施,每到日落時分,盜賊和人販子便蠢蠢欲動,的確禍事連連。不過現在,人們遠眺夕陽不會感到晦氣,反倒會樂觀地預測明天天氣不錯。
「繪麻,我在問你話呢!」
他取出手機,給家裡打電話。電話很快就接通了。
「還要換乘公交車。」
此後,行伸夫婦的生活變得空虛而乏味。兩人日日思念孩子,家中堆砌著滿載回憶的物品。每次看到年齡相仿的孩子,他們都會憶起往日的幸福時光,眼底發燙。
「別這麼說,那畢竟是你的老家啊。」
「也有人在這個年紀生孩子。」
「如果我去了,孩子們可能就會待在家裡。」
回到家時,憐子正在客廳中間站著,往大箱子里塞行李。電視里正在播報災情。
商住兩用樓是一棟高四層的舊樓,因最初的地震劇烈晃動,牆面倒塌。姐弟倆想趕緊逃出來,但慢了一點點。二十米左右的高牆瞬間瓦解,直接砸向已經跑到門口處的兩個孩子。
「沒這回事。孩子們自己出門和地震無關,就算你陪他們一起去,地震一樣會發生。」
「順其自然可能不行,我們去醫院看看吧。」
「我沒這麼想過。」
十六年前,行伸遇到了憐子。憐子是行伸供九-九-藏-書職的建築公司新來的員工,沒多久兩人就成為工作搭檔。行伸主要負責獨棟住宅的室內改造,帶著憐子一起拜訪客戶家,提供諮詢服務並給出解決方案。行伸對帶新人這件事並無不滿,畢竟帶著年輕的女員工上門時,客戶會更親切一些。
地面不再晃動后,行伸和眾人一起趕往公司大廳,那裡有電視。大廳中已有幾個人站在電視前。
憐子不再工作。她把自己關在家裡,整天望著孩子們的照片和他們沒寫完的作業本。她不再像從前那樣哭泣,也許是眼淚已經流幹了。行伸不在家時她不怎麼吃飯,日漸消瘦。
凌晨,電話鈴響了,不是手機,而是家中座機。行伸看了看液晶屏,倒吸一口涼氣。液晶屏上顯示的是新潟縣的區號。他咽了口唾沫,拿起電話的子機,應了一聲。
「夠了!別再說這些沒用的話了!」行伸忍不住吼出聲。
「我沒有開玩笑。」憐子的眼神令行伸感到害怕,「孩子他爸,殺了我好嗎?」隨後她突然嘴角下垂,「啊,對不起,你已經不是孩子他爸了。」
「真啰唆!」繪麻坐到沙發上,開始檢查背包。
對痛失愛子的夫婦二人來說,年末熱鬧的節慶氛圍近乎酷刑。行伸一看到聖誕節的裝飾,胸口便掠過一陣劇痛,彷彿無數細針刺進內心深處最敏感的部分。
「有什麼好討論的,哪兒都不去也行。」憐子無精打采地看著行伸,「你總不至於想去長岡吧?」
「今年肯定不會去了,老家那邊估計也不方便吧……」憐子的老家沒有受到太大影響,岳父母在避難所只待了一周左右,但周邊還有一些區域比較危險。
「我看起來像是在開玩笑嗎?我們再這樣下去就完了,必須想辦法振作起來,為此,我們必須先找回人生的意義。對我們來說,人生的意義只可能是孩子,你不這麼認為嗎?」
「是我。你要說地震的事,對吧?」憐子的聲音聽起來十分緊張。
「那為什麼葬禮那天晚上,你要說那種話?那是你的心裡話吧?你覺得是我的錯吧?你說實話!」
「那你說該怎麼辦!」
從這天起,夫婦二人開始接受不孕治療,同時也終於開始向前邁步。他們對發生在自己身上的變化感到訝異:原來抱有目標竟是如此美妙!
憐子仍然趴在桌上,但呼吸漸漸平緩。「什麼從頭來過?怎麼從頭來過?」
那地方是指憐子位於新潟縣長岡市的老家,岳父母一直住在那裡。每年秋天,憐子都會帶著孩子回去省親。繪麻和尚人上的是附屬於私立大學的小學,在秋季考試前會放一周左右的假。
「剛剛我打通了九*九*藏*書姐姐的電話,她說不清楚老家的狀況。現在他們那裡也很混亂,沒法靜下來說話。」憐子回答的時候手也沒停下。
「我們再生一個孩子,把他養大。」
「那就我們兩個去好了。」說這話的是繪麻。
治療進行了十個月,一天,憐子從機構回來時,行伸見她臉上洋溢著燦爛的笑容。不等她開口,行伸便已心領神會,心中充滿一種超越預感的確信。
「沒問題,我已經仔細查過了。」繪麻用不耐煩的口吻說道。
兩天後,經憐子的熟人介紹,他們來到一家專治不孕的機構。面容和善的院長向他們介紹了排卵監測、人工授精、體外受精等方法。「也有人在最後一次分娩的十多年後又懷上了,四十歲左右還有希望。」院長斬釘截鐵的話語在行伸心中有力地迴響。
「深夜打擾,多有失禮。這裡是新潟縣警察局,請問是汐見家嗎?」電話那頭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
「有什麼進展嗎?」
行伸提醒她,別隨便開這種玩笑。
「嗯!」憐子點了點頭,「你喜歡男孩還是女孩?」
「是的……」他用力握住子機,在心底祈禱千萬別是壞消息,但這祈禱沒能成真。
行伸離開公司,急忙往家趕。各地的電車班次都亂了套。聽到上越新幹線脫軌的消息,他背脊一涼。災情到底有多嚴重?
一家四口過著平凡的生活,搬家、被孩子的考試折騰來折騰去……他們共同經歷了許多,仍然樂在其中。近來繪麻有些叛逆,不過行伸並不在意:女孩子都這樣,有段時間不想和父親說話。行伸知道今後的生活還會起起伏伏,只希望全家齊心協力,身處逆境也不氣餒,努力生活。
「怎麼了?」女兒終於看向父親,卻皺著眉頭。
苦悶的時間一分一秒逝去。憐子試圖與能夠想到的所有住在新潟的親朋好友取得聯繫,但電話完全打不通。行伸從網上查到有重大災害應急熱線,彷彿祈禱般輸入憐子老家的電話號碼,卻沒有聽到任何留言。
憐子蹲在孩子們的遺體前,呻|吟似的哭泣著。行伸只是久久地佇立在一旁。他的大腦一片空白,根本無法思考,整個人彷彿失憶了一樣。岳母哭著道歉的聲音空洞地從他耳邊掠過。
「又來了。」憐子開始收拾餐具。
地震次日下午,行伸在小學操場一角的帳篷里再次見到兩個孩子,悲痛萬分。他本想來得再早些,但一路極不通暢,鐵路和公路都有部分路段禁止通行。
看到屏幕上映出的圖像和文字,行伸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震中在新潟。
「明白了,我馬上回家。」行伸剛掛斷電話,腳下又搖晃起來,他踉蹌了一read.99csw.com下。這次是餘震。東京都這樣了,震中會是什麼情況?他的心跳開始加速。
經濟負擔很重,憐子身心承受的壓力更是令人擔憂,還是放棄吧——行伸的想法漸漸趨於消極,卻不知該如何開口。
行伸指出這一點時,她總是說無所謂。「我一點也不餓。一個人吃飯的時候我忍不住會想,我吃飯到底是為了什麼呢?就算死了也無所謂,我還挺想死的。」
「不光今年,明年、後年……從此以後再也不用去了。」憐子咬牙切齒地說。
行伸挪到電視前,拿起遙控器不停調台。「除了收集信息,還能怎麼辦!」
「真的沒問題嗎?」行伸來回打量尚人和繪麻,一個剛開始吃早餐,另一個已經吃完烤麵包、正在打理劉海。
「就你們兩個真的沒問題嗎?」
女孩的錢包里裝著電話卡和寫有長岡市內電話號碼的便條,於是警方得以確定身份。電話號碼的主人在自家附近的小學避難,他看了警察提供的兩個孩子的照片,放聲痛哭,回答說那是自己的外孫和外孫女。這個人自然是憐子的父親。
「給老家打電話打不通,我正要聯繫姐姐。」
「只是『可能』而已,誰也說不好會發生什麼。」
行伸走上前,把手覆在她的背上。「憐子啊。」
「這主意不壞吧?」行伸的嘴角微微上揚。他不禁想,自己有多久沒對妻子微笑過了?
目送繪麻和尚人出發時,他改變了想法,決定以後多給孩子們一點信任。
身後的憐子還在收拾行李,不做些什麼她根本靜不下心來吧。行伸很理解她的心情,於是也沒再說什麼。
長岡市面積很大,依山傍水,富有自然氣息,有很多可供孩子玩耍的去處。憐子的姐姐家離得不遠,幾個表親家的孩子與繪麻和尚人年紀相仿。孩子們每天一起玩耍,臨別時總會哭鼻子。
三天後,汐見家在自家附近的殯儀館舉行葬禮,許多年齡相仿的孩子從學校趕來。面對著並排擺放的兩副小小的棺槨,孩子們行注目禮,雙手合十,放入鮮花。行伸恍惚地望著眼前的光景,不知道今後自己和妻子的人生還有什麼意義。
某天晚上,兩人討論如何過年。以前一家人都會去憐子的老家過正月。那附近有很多滑雪場,繪麻和尚人在上小學前就開始學習滑雪了。
初識三年後,兩人舉辦婚禮,那時行伸三十三歲,憐子二十五歲。不久后憐子懷孕,生下了第一個孩子繪麻。行伸抱著這個皺皺巴巴、面色通紅、柔弱纖細的小生命,心想這下可不能輕易辭去工作了。
「嗯?」
「孩子啊……」憐子呼出一口氣,抬起頭來,「可是我都已經快四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