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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想。」戶田眨了眨眼,「我再重申一遍,注射鎮靜劑后,有很多人無法恢復意識,您可能再也無法和您父親說話了。想告別的話,要在這之前。」
「您好,我姓芳原,戶田醫生說有事要和我商量。」
「脅坂外出了。您有急事嗎?」
亞矢子又做了個深呼吸,翻過第一頁,一排排印刷文字映入眼帘。開頭的一句是:「本人遵照遺囑人芳原真次的囑託,在見證人脅坂明夫、山本一郎的見證下,將口述遺言之要旨筆錄如下。」從寫有「遺言要旨」處往下便是正文。
「真次確診癌症並得知病情嚴重后,來找我商量說想寫一份遺囑。他不希望將來產生不必要的糾紛,所以我勸他去公證處辦理手續,一來公證人會幫他起草,二來也保證這是一份受法律認可的正式文書。成果如你所見。」
「我們可能還是坐下來慢慢說比較好。亞矢子,你現在方便來事務所嗎?」
之後的內容主要與辰芳的經營有關:「為不辱辰芳之名,菜肴美味尤不可失。所聘廚師須勤勉鑽研,技藝精湛。」真次長年擔任廚師長,執掌料理台,這句話透出了他的自尊心。
在前台女員工的示意下,亞矢子打開門,走了進去。氣派的黑檀木書桌前,脅坂正從椅子上起身。
「首先我要向您確認兩點。第一點,如果您父親本人希望用鎮靜劑,您是否同意?」
「麻煩你特地跑一趟,實在抱歉。」脅坂說著,拿起一個大文件夾走向沙發。沙發和茶几擺放整齊,看起來檔次很高。
當時,外祖父母還健在,精力充沛地經營著旅館。正美是獨生女,早晚會繼承家業。真次是入贅女婿,一個人在東京進修,打算日後回旅館擔任廚師長。
真次皺起眉,微微搖了搖頭。人還精神的時候,他體格健碩,肩頸粗壯,現在卻消瘦得像變了一個人。他的臉色很差,應該是肝功能衰退的緣故。覆著一層茶褐色乾癟皮膚的父親,使亞矢子聯想到一截枯木。
「我已經知道了。」
亞矢子點點頭。談話室就在旁邊,明亮寬敞,窗外的風景相當不錯,屋中桌椅也十分雅緻。院方的確體貼,這樣患者與探病者能夠儘可能舒適地度過所剩無幾的談話時間。
「明白了,我會處理。」
「您是想說我很剛強嗎?其實正相反,我非常軟弱,所以才希望有人能陪在身邊。」亞矢子接過剪刀,做了個深呼吸。她很想知道,父親在接受自己將不久於人世的事實后究竟寫下了什麼,也許還有她能為父親做的事。脅坂之所以把遺囑託付給自己,應該也是這樣認為的。
「您是說,讓父親服用安眠藥?」
「我有這個打算。」脅坂突然面色凝重起來,「據說他已經時日無多了。」
「剛才我也說過,這份遺囑是公證處起草的,現場除本人外還需要兩名見證人。我和另一名相識的行政書士便是這份遺囑的見證人。我們聽到了遺囑的內容,當然,絕不會外傳。」
「沒能恢復是指……」
來自異國的夫婦也走出旅館。那位先生滿面春風,用英語對亞矢子說著什麼。如果亞矢子沒聽錯,對方說的應該是:「非常感謝,料理很美味,我們享受到了優質的服務。」於是亞矢子也用英語答道:「客人滿意是我們的榮幸,請務必再度蒞臨。」這些話近年來幾乎每天都掛在嘴邊,所以亞矢子對答如流,只是對發音沒什麼自信。
「由我保管?為什麼?」
①河豚的日語發音是FUGU,外國人的發音不夠準確。
此後,父親的身體各處都開始出現不適,證明這並非醫生誤診。每次問診,癌細胞都已轉移到新的器官。直到上周,父親被轉入緩和醫療室,主治醫生換成了戶田。戶田原是外科醫生,現在主九*九*藏*書管緩和醫療。
脅坂嘆了口氣,像是在說「真拿你沒辦法」。他站起身,從黑檀木書桌的抽屜里取出剪刀,走了回來。「你還是老樣子。」
「好了,給你。」脅坂遞出信封。
「我說過很多次了,」脅坂開口道,「這個問題我不能回答。」
「原來是這樣。」亞矢子恍然大悟。
在轉入緩和醫療室前,院方曾提議在家治療。亞矢子表示贊同,但真次頑固地拒絕了。他說身旁沒有緊急呼叫按鈕就沒法安心入睡,但亞矢子覺得這多半不是他的真實想法。父親應該是不想給家人,即獨生女亞矢子添麻煩。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在家照顧重症病人有多麼辛苦。
「有言在先,我只是見證人,沒有介入遺囑的起草工作。就算你問我真次的意圖,我也無法回答。」
夫婦二人笑了,應該是聽懂了這句玩笑。
她們來到走廊盡頭,面前的房門樣式獨特。前台女員工敲了敲門,裏面傳來脅坂的聲音。「請進。」
「真次聽說自己將不久於人世,肯定深受打擊,但當他扛過去之後,恐怕又操心起還活著的人了。你父親啊,就是這麼一個有擔當的人。」
「我認為你可以隨意處置它。如果你想要小心保管,直到你父親去世后再打開,當然沒問題。或者……」脅坂略微停頓,看著亞矢子繼續說道,「如果你想在你父親去世前知道他的心意,想趁他在世時儘可能做些什麼,也可以提前確認遺囑的內容。」
「他比我大一歲,七十七……」脅坂皺著眉,「還是早了點啊。我總希望真次能振作起來,活得更久些。以後不能一起喝酒,也不能一起打高爾夫球了,我覺得很孤單。」
亞矢子打開前台內側的門,穿過辦公室,進入走廊。這條走廊穿過辰芳,通向旅館背後她自己的家。
亞矢子接過信封,目光不由得落在「遺囑」這兩個字上。她琢磨起脅坂剛才說的話。他知道遺囑的內容,並提醒「可以提前確認」,究竟是什麼意思?「就內容而言,」亞矢子凝視著律師的眼睛,「您認為我應該在父親去世前看一下遺囑比較好,對嗎?」
「要不要叫護理師過來?」亞矢子問。
「我在這裏等您。」
「很多癌症晚期患者臨終時都會經受極強烈的痛苦。我想向您說明的是,到了那時,我們可以儘力幫助您父親安穩地走完最後一程,而不必延長他忍受痛苦的時間。」
真次沒有回答,只是皺著眉頭,像是在說「別提這事」。
向前台女員工報上姓名后,對方立刻為她帶路。走廊左右排列著幾間諮詢室,但她們未做停留。
「我明白。」
「可以。是不是出什麼事了?」
「我沒說過。畢竟告知此事等於對患者宣布『大限已近』,也極可能讓患者對將要遭受的痛苦心生恐懼。只要患者沒說感到劇烈疼痛,我是不會主動提的,但這個時機真的很難把握。如果一直拖延,過度疼痛可能導致患者思考能力衰退,誘發名為『譫妄』的認知障礙,我們便很難再確認患者本人的意志。」戶田的語調很平淡,也沒有刻意誇張,反倒顯得事態嚴重。
「見過您父親了嗎?」戶田邊走邊問。
「不是解脫,是消除痛苦。」戶田似乎不希望亞矢子總把使用鎮靜劑與安樂死混為一談。「那麼,我們會在確認您父親的意願后,判斷是否注射鎮靜劑。」
「芳原女士到了。」
亞矢子自然無法二十四小時都陪在父親身邊,不,應該說不在醫院的時間居多。從辰芳到這裏最快需要二十分鐘左右,考慮到父親必須忍受劇痛,這時間絕對稱不上短。於是,亞矢子緩緩搖了搖頭。「我不在場也沒關係,請早點讓父親解脫。」
亞矢子六歲時,母親正美遭遇車九九藏書禍,雖然勉強保住性命,但腦部受損,留下了嚴重的後遺症:下半身無法活動,記憶力、認知能力和語言能力極度衰退。記憶力的問題最為嚴重,有時她甚至連自己是誰都想不起來。亞矢子無法忘記在醫院見到母親時受到的衝擊,她感覺母親已不再是母親,連容貌都變了。
她將刀刃對準信封封口處,慎重剪下邊緣。裏面是一個小一號的信封,沒有封口,印著「公證書」的字樣,下方蓋有「副本」印章。小信封里的幾頁文書裝訂在一起,第一頁上鄭重地寫著「遺囑公證書」五個大字。
「明白了,請借我一把剪刀。」
「沒這回事。其實您認為我應該看,只是出於自己的身份不能勸我去看,對吧?」
「沒錯。」戶田點點頭,「持續睡眠,在接近失去意識的狀態下停止呼吸。」
也許是送走正美后失去了堅持下去的動力,在那之後的幾年裡,外祖父母相繼離世。料亭旅館辰芳由真次接管。此後又過了約二十年,亞矢子做了老闆,疲於工作使她錯過了適婚年齡。她一直希望能由丈夫和兒女一同慶賀自己的四十歲生日,沒想到竟會形單影隻地迎來這一天。
「沒問題。」亞矢子立刻答道,「我現在馬上過去,可以嗎?」
「如您所知,您父親已經時日無多,我們正在儘力用護理替代治療,以緩解病人的痛苦和不適感。」
「現在,我就在這裏拆封,確認遺囑的內容。」亞矢子彷彿在發表宣言。
「那太好了。我和護理中心溝通一下,您過來的時候和工作人員打個招呼就行。」
餵食飯菜、幫助排泄、清洗身體——真次每天默默地完成這些任務,亞矢子從未聽他抱怨或訴苦過。他對女兒也照料有加,從升入小學到初中畢業,亞矢子一直帶父親親手做的便當去學校。
「好的,沒問題。」
沒多久,計程車停在一棟胭脂色的五層建筑前。辦公室在二層,亞矢子沒乘電梯,直接上了旁邊的樓梯。
脅坂坐進沙發,請亞矢子就座。亞矢子說了聲「失禮了」,也坐了下來。
「有點誇張啊。」
「先生對我們多有照顧,父親也很感謝您。請您抽空去探望吧,他一定會很開心。」
松宮脩平——
「是的。」亞矢子也認真地看著他。
「不,」脅坂說,「接下來才進入正題。關於遺囑的內容,我有話要說。」
「再見。」那位先生說完,與妻子並肩離開。亞矢子低頭致意,然後目送他們離去。
「到了使用鎮靜劑的階段,患者已經相當痛苦了。如果本人要求使用鎮靜劑,我們會儘快注射,但如果家屬希望在場,我們會儘力緩解病人的痛苦,等家屬趕來。所以我要和您確認一下。」
一組人正圍坐在靠窗的桌子前:一個老婦人坐在輪椅上,三個看起來年輕一些的女子前來探望。老婦人笑得很開心,沒有表露絲毫悲觀的情緒。
「剛才病人說胸口痛,痛感比平時強烈。我做了常規處理,現在情況還算比較穩定。不過,」戶田繼續說道,「考慮到這幾天病情的變化,我有事想先和您商量。您今天能過來一趟嗎?」
「拖延時間?」
脅坂對亞矢子說過:「在你父親意識清醒的時候,我有事想和你說。如果他大限將至,希望你通知我一聲。」正因如此,剛才亞矢子才在計程車里給脅坂的事務所打電話。
「收了不少費用,總不能弄得太寒酸吧。」脅坂可能察覺到了亞矢子的緊張情緒,開了個小玩笑。
亞矢子從包里掏出手機撥號,兩次呼叫音后電話便接通了。
亞矢子敲了敲門,拉開滑動門,只見父親真次躺在床上。亞矢子原以為他睡著了,卻發現他空洞的雙眼正茫然注視著天花板。這時,真次像機器人一read•99csw•com樣緩慢而僵硬地轉向亞矢子,嘴半張著,好像發出了什麼聲音。
真次的嘴巴動了動。亞矢子把臉湊過去,聽到「腳發軟」幾個字。
「確實是這樣,不過……」戶田有些吞吞吐吐,沒再說下去。
「插入內視鏡相當痛苦,所以只要患者提出要求,醫生就會在檢查前使用鎮靜劑,淺度降低患者意識水平。患者不會陷入熟睡,而是處於恍惚狀態,被呼叫時能清醒過來。我們可能會說『發現息肉了,請醒醒』。」
「不,我們只是想了解一下家屬的意願。」
「今天還沒有。剛才在電話里,您說情況還比較穩定。」
「這份遺囑,」脅坂說著,拿起信封,「從今天開始由你保管。」
「什麼?」亞矢子睜大了眼睛。
「沒有,不是什麼急事,是關於我父親的。」
半年前,父親確診肺癌,發現時已是晚期,醫生說手術和化療都已沒什麼意義。父親總是莫名其妙地咳嗽,因此去檢查,沒想到會這麼嚴重,他本人和亞矢子都大為震驚。
待她回過神來,真次已閉上了眼睛。能睡著說明現在並不痛苦,那就不要驚動他了。亞矢子掖了掖被子,安靜地離開了病房。
料亭旅館「辰芳」的退房時間是上午十一點,今天最後動身的是一對來自保加利亞的老年夫婦。兩人身材高大,並排在換鞋處一站,襯得玄關有些擁擠。
「啊?」亞矢子注視著脅坂飽經滄桑的臉,「遺囑的內容怎麼了?」
「是的,不過我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了。」
「你父親的身體狀況不太樂觀吧?」
「寫了,是正式的遺囑。」脅坂打開放在一旁的文件夾,取出一個很大的信封,擺到亞矢子面前。信封封了口,上面用毛筆寫著「遺囑」二字,確實是真次的筆跡。看來這就是脅坂說要準備的東西。
「具體要怎麼做?」
首先是關於財產繼承的說明。亞矢子原本猜測父親會指定一個意外的人為繼承人,結果並非如此。正文中寫著「以下所書財產均由遺囑人的女兒芳原亞矢子繼承」,列出的房產以及存款等流動資產與亞矢子了解的完全一致。
「聽醫生的語氣,不像兩三天能解決的事情,我想還是先做些準備比較好。你整理一下發生緊急情況時需要聯絡的名單吧。」
「具體而言,需要使用鎮靜劑。我們將用鎮靜劑降低患者的意識水平,並維持這種狀態。簡單來說,就是讓您父親陷入睡眠狀態。」
脅坂像是被打了個措手不及,他挺直身體,雙眉一挑。「你是認真的嗎?」
「您是指……安樂死?」
計程車進入二十二號縣道后便一路南下,路上花了二十多分鐘。平時亞矢子會自己開車,但今天她沒有心思悠閑地握著方向盤。
「父親,」亞矢子再次勸說,「您真的不打算回家嗎?」
亞矢子抬起頭與脅坂對視,說道:「先生是想讓我看這個吧。」
「不可以嗎?趁現在先生在場,正好。」
亞矢子笑著走近病床。「感覺怎麼樣?」
「必須徵得我的同意嗎?」
面對亞矢子的問題,脅坂露出苦笑,用指尖撓了撓鼻側。「如何猜測是你的自由。」
「那我做些準備,等你過來。」
「我明白了。」亞矢子答道。她的聲音有些嘶啞,嘴裏發乾。
計程車駛過小橋,在十字路口右轉,一棟白色建築很快映入眼帘。這棟樓高大方正,的確很有大型綜合醫院的氣勢。
比想象中更快。
「謝謝。下次我會為兩位準備十人份。」
「也是,父親只有我一個親人了。我希望尊重父親的意願。」
「剪刀?」
亞矢子發出一聲低呼。「這倒也是……」
「患者在那種狀態下,恐怕已經無法服用任何藥物,我們會採用注射的方式,在輸液時摻入藥物。患者的read•99csw•com意識水平不會大幅降低,初期先以淺度降低為目標。」
面談室里只有一張小桌子,兩人隔桌面對面坐下。
「真的可以在父親去世前看遺囑嗎?我聽說這樣不行。」
這個人到底是誰?
「還沒有,但總要面對的。到時如果您父親不太痛苦,自然是件幸事,但我想先向您徵求意見。」
「請稍等。」護理師拿起手邊的話筒,交談兩三句后,仰起頭看著亞矢子說道,「戶田醫生請您去談話室等他。」
「沒問題。旅館的業務我已經託付給副經理了。」
她走出醫院,向計程車候車點走去。這時,手機響了。來電的是脅坂。
脅坂是律師,從外祖父母那一代起就和芳原家有來往。他和真次同齡,關係很好,以前經常一起去打高爾夫球。
「所以,」脅坂在胸前雙手交握,「這次我想對你說的不是別的,正是關於遺囑的事。」
芳原亞矢子走到格子門外等待兩人。天空湛藍,空氣乾燥,此時最適合享受秋日出遊的快樂了。
「好的。還有什麼需要提前告知我嗎?」
「不是。」戶田斬釘截鐵地說,「安樂死的目的是加速死亡,而鎮靜劑的根本目的是緩解痛苦,通常情況下,病人不會因使用鎮靜劑而提前死亡。有必要採取這種措施的患者原本就時日無多,我們希望他們能平靜地走完最後一段路。」
亞矢子在離她們稍遠的地方坐下,身著白大褂的戶田剛好從電梯間走來。亞矢子從椅子上站起身,向他點頭致意。戶田默默還禮,指了指走廊,示意換個地方。走廊盡頭有一間面談室。
「百忙之中打擾,非常抱歉。我姓芳原。請問脅坂律師在嗎?」
亞矢子回到旅館,尋找副經理的身影,只見他正在前台和員工說話。聽完她的說明后,副經理白凈的臉一僵,只說了一句「這樣啊」。此時此刻,想必他也不好隨意發表感想。
那起事故打亂了全部計劃。真次辭職返回金澤,提前開始在廚房工作,還承擔起照顧正美的責任。外祖父母會幫些忙,但主要還是真次在照顧,於是他們將正美的房間移到了廚房附近。
「好的。」
「現在還算穩定,但醫生說差不多要進入下一個階段了。」亞矢子簡短複述了一遍戶田的話。
「對。您做過胃鏡或大腸內視鏡檢查嗎?」
這時,和服衣襟下響起手機的來電提示音。亞矢子看了看液晶屏,上面顯示「戶田醫生」。她倒吸一口涼氣,一絲不祥的預感在心中掠過。「您好,我是芳原。」
「請她進來。」
「如果是當事人自己寫的遺囑,那當然不行,即使當事人去世,也必須在開封前上交法院。這是為了防止內容被篡改。公證處起草的遺囑則不同,這份遺囑只是複印件,原件由公證處保存,因此不必擔心內容被篡改。」
亞矢子眺望窗外,思緒萬千。她試著想象戶田將要告訴自己的事,不由得緊張起來。她又轉念一想,堂堂辰芳的老闆可不能因為父親生病而驚慌失措,畢竟人生在世,難逃一死。
她想,這下大家都輕鬆了。
她來到病房前,靠近滑動門側耳細聽,什麼也聽不見。她鬆了一口氣。上一次來時屋裡傳出了劇烈的呻|吟聲,令她心痛不已。
「FUKU,」那位太太說,「很好吃。」她說的是河豚。①昨晚他們追加了雙份河豚刺身。
「嗯。」亞矢子緊盯著醫生的眼睛。
「拜託了。」亞矢子掛斷了電話。她知道脅坂的手機號碼,不過脅坂可能正在面見客戶,她不想打擾對方。
「倒也不算。等他回來后,您能否轉告有一個姓芳原的人來過電話?」
亞矢子並未讀出什麼特別的內容,然而當她看到最後一頁時,不由得呼吸一滯。那句話過於出乎意料,以至於一瞬間她以為自己理解九-九-藏-書有誤,但無論讀多少遍,那句話都很難有歧義。
「這樣啊,我完全不知情。」
「好,待會兒見。」亞矢子掛斷電話,乘上計程車,直奔位於金澤市大手町的脅坂法律事務所。坐在後排座位上,她嘆了口氣。醫生和律師紛紛聯繫,今天全是些重大消息。脅坂說「做些準備,等你過來」,他究竟在準備什麼?
「我父親已經到了那個狀態嗎?」
告別戶田后,亞矢子離開面談室,朝父親的病房走去。她反覆咀嚼著戶田的話,切實地感到離別的時刻已步步逼近。
真次照顧正美十幾年,直到妻子反應遲鈍、無法再進食、最後彷彿入睡般停止呼吸。已經成為高中生的亞矢子撫摩著母親消瘦的臉頰,不得不承認心裏長舒了一口氣。
「沒做過……」
「我明白,請您放心。」
「遺囑?」亞矢子不由得皺起眉頭,「父親寫過遺囑嗎?」
「今天叫您過來,是想說一件重要的事。」戶田用鄭重的語氣開口道。他表情溫和,但面色凝重。
亞矢子理解了戶田的意思。「原來有這種方法啊。確實,這樣做的話病人會輕鬆些。我想和他說話的時候,把他叫醒就行了。」
「我想也是。情況如何?」
亞矢子調整了一下呼吸,再次將目光落向遺囑。
亞矢子舔了舔嘴唇,不由得呼吸一滯。「從使用鎮靜劑到病人最終停止呼吸,大約能堅持多久?」
「如果有什麼話想對您父親說,或是想讓他見什麼人,要儘早安排。」戶田略微向前探身,打量著亞矢子的臉。
「多謝。」亞矢子掛斷電話,做了個深呼吸。戶田想商量什麼?那個人的病情已不可能好轉,或許是時候做最壞的心理準備了。
「我們還在不停地嘗試新藥物,並根據病人的情況進行調整,」戶田繼續說道,「但我感覺可能已接近病人的極限。您恐怕將要面臨最終抉擇了。」
「您可能會想,早點告知這個方案不就好了,但不好意思,事情沒那麼簡單。」戶田雙手在桌上交握,「健康人聽到呼叫后能醒過來,但您父親的狀況就不好說了。我們一般以輕微降低感知力為目標,但也有很多人就這樣一直沒能恢復意識。」
「我是戶田。請問現在方便通話嗎?」一個低沉的男聲問道。
「抱歉,這個問題我不能回答,我無法保證你看過以後不會後悔。我只能說,看或不看都是你的自由。」說完這句話后,脅坂表情放鬆下來,聳了聳肩,「我這個人還真是狡猾。說白了,是我不想承擔責任,所以才決定全權交由你來判斷。」
亞矢子剛說了聲「您好」,脅坂就急切地問道:「出什麼事了嗎?」
亞矢子忍住快要奪眶而出的眼淚,點了點頭,再次望向桌上的信封。「這就是您說的重要的事吧。」
「您好,這裡是脅坂法律事務所。」一個女聲說道。
她回房間換上長褲,走出玄關,招手攔下一輛路過的計程車。
亞矢子在正門前下車,大步踏入醫院。緩和醫療樓的入口在右後方的走廊盡頭。她乘電梯來到三層,向護理中心的櫃檯走去。身穿淡粉色制服的年輕護理師抬起了頭。
「明白了。第二點,使用鎮靜劑時您是否需要在場?如果需要,我們會盡量拖延時間。」
亞矢子長出了一口氣。「我明白了。我該怎麼做?」
亞矢子來回打量著桌上的遺囑和脅坂那張溫厚的臉龐,無法推斷他接下來想說什麼。
「淺度?」
「您的意思是……」
「我父親知道這件事嗎?」
真次又說了些什麼。亞矢子把耳朵湊近他的嘴,聽到他說「回去」。即使在這樣的狀態下,父親仍然思路清晰,他認為老牌旅館的老闆應該儘快回到工作崗位。
「因人而異,一般能撐幾天,但也有第二天就去世的。」
「拜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