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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回歸社會 1

第一章 回歸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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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南鄉想起了半年前的管教官會議。純一拒絕與教誨師見面,問他為什麼,他回答說:「我不依賴宗教,我要用自己的腦子思考。」結果純一給負責他的管教官留下了狂妄自大的印象。會議上有人提議以反駁管教官為由處罰他,但是由於南鄉的反對,這個提議被否決了。從這件事開始,南鄉注意上了這個叫三上純一的229號囚犯。
要為被害人祈禱冥福?還要誠心誠意賠償被害人的損失?
檢察院方面竭盡全力反擊。他們讓被害人的父親佐村光男作為證人出庭,拿出餐廳的小票作為憑據,說被害人只點了兩杯兌水的日式燒酒,根本沒喝醉,不能認為醉酒是吵架的原因。的確,被害人醉酒程度很輕,這通過對屍體進行司法解剖時測定血液中的酒精濃度也得到了證明,但是這並不能成為左右審判結果的證據。
「我宣誓,嚴格遵守以上各項,努力重新做人。」
三上純一,1973年出生於東京都大田區,父親以前是街道工廠的工人,後來獨立出來,經營著一家只有三名員工的小工廠。
三上俊男迎著兒子,滿面笑容地晃著拳頭,做了一個慶祝勝利的姿勢。管教官們見狀不由得笑出了聲。
監獄長對他們說了句「你們可以回家了」,並伸出右手做了一個送人的手勢,他們這才朝監獄長指示的方向轉過頭去。
南鄉對229號囚犯的總體印象是:不計較個人得失,性格純樸笨拙。仔細看了《服刑記錄》以後,這個印象越來越強烈了。純一的臉上依然留著少年時代的影子,一雙眼睛透出的神情好像總是在一心一意想著一個問題。上高中時發生的離家出走十天的事情,大概也是因為一心一意地想著女朋友吧。
南鄉心中暗自高興。管教官們在固定不變的日常工作中哪怕有一點點破綻都會臉色大變,因為監獄里的小徵兆很可能會發展成大問題。杉田就是以那種謹小慎微的人特有的警戒心為武器陞官的男人。哪怕部下只是把《服刑記錄》拿出來看看,他都會感到極度不安。
透過磨砂玻璃,柔和的光線照射進來,管教官們的表情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和藹可親。但是,純一平靜的心情很快就被田崎宣讀的第五條誓言打亂了。
純一出生於東京,其家庭成員有父母和一個弟弟。兩年前犯罪時二十五歲,罪名是傷害致死罪。一審判決后沒有上訴。包括判決之前的拘留期,總共服刑兩年。按照服刑人員分類的規定,被定為YA級(未滿二十六周歲的成人,沒有進一步的犯罪傾向者),從東京拘留所移送至松山監獄服刑。
後來,純一終於成功地擺脫了佐村。但是佐村又要從正面抓住純一,於是純一一邊怒罵著「你這渾蛋!畜生!」一邊用頭、右肩和右臂撞向對方。佐村突然遭到純read.99csw•com一的撞擊,搖搖晃晃地向後退去,結果被一隻矮凳子絆住雙腳,身體騰空而起,後腦著地倒在地上,造成頭蓋骨骨折和腦挫傷,救護車趕到十一分鐘以後不幸死亡。
純一緊張地盯著正在宣讀誓約書的獄友的後背。獄友姓田崎,比純一大十歲。田崎外側眼角下垂,長著一張謙恭的臉。誰也想不到他會因為未婚妻不是處|女怒而殺人。
純一向父親走過去,田崎也向大概是他父母的一對初老夫婦走過去。
「第三條,堅決不與有犯罪傾向的人和行為不端的人來往。」
最初純一認為南鄉是在祝賀他出獄,但仔細一看,發現南鄉的微笑中還有更深的含義。
「不用想那麼多,」俊男也不知道說什麼好,「今後,一定要認認真真地工作,老老實實地做人。對吧?」
「在家裡給你做好吃的呢。」
就純一的情況而言,審判中最大的爭議焦點是他的背包里有一把獵刀。雖然這對純一來說是相當不利的證據,但純一在父親的工廠里幫忙,平時幹活時很多的細活都需要使用小刀,而且這把剛買的刀還包著商店的包裝紙,一直在背包里裝著沒拿出來。辯護律師說:「如果有殺人意圖,被告人肯定會使用那把刀。」辯護律師的主張不僅得到了法庭的認可,而且在立案階段關於違犯刀槍法的追訴也被免除了。
初中畢業前的情況沒有什麼特別的記載,但是在1991年,十七歲的純一上高中三年級的時候發生了一件事,這件事可以說是後來事件的誘因。
「我媽呢?」
誓約書剛剛宣讀完畢,純一背後就傳來了不合時宜的孤零零的掌聲。大概鼓掌的人馬上就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拍了兩下就不拍了。
又尖又高的聲音緊張得一個勁兒打戰。啟程前往樂園之前,不允許有一點點疏忽大意。
「第六條,要每月兩次跟監護人或監護觀察官會面,報告近況。」
「第四條,搬家或者長時間外出旅行時,要得到監護觀察官許可。」
「你這渾蛋!」所有在場的人都聽到了佐村罵純一的這句話。罵完以後,佐村劈胸抓住了純一的衣襟。老闆為了制止二人打架從櫃檯後面跑了出來,但還沒等他跑到純一的餐桌,二人已經你來我往對打了好幾拳,有的證人說是打了十拳以上。先出手的是純一。純一在口供記錄里說自己是「為了掙脫對方,只好出手」。
「這麼長時間,」俊男看著純一的臉,就像自己剛服完刑一樣,嘆了口氣又說,「終於堅持下來了,好樣的!」
松山監獄保安部會議室里,除了就要被假釋的兩個服刑人員以外,還有包括監獄長在內的幾名看守。看守在法務省文件中的名稱是懲戒處理官,一般稱為管教官。看守這個名稱只作為職位還被保留著,而作為read.99csw.com官職稱呼,早在十年前組織機構改革時就被廢止了。
「如果違背了上述任何一項,我對取消假釋送回監獄不會提出任何異議。假釋犯人代表田崎五郎。」
事件發生后,純一也不用老闆制止他逃走,只是獃獃地留在現場等著警察到來。最終純一以傷害致死嫌疑的罪名被逮捕。
老闆趕到時,已經無法把扭打在一起的兩個人分開了。在後來的審判中,老闆的證詞是這樣的:「企圖傷害對方的應該是被害人,被告人看起來只是為了離開現場拚命掙脫。」
純一點點頭。
南鄉的全名是南鄉正二,此刻,他正以一種「又一個罪犯被挽救過來了」的心情看著高高興興的三上父子。他喜歡看囚犯被釋放走出監獄大門時的情景。他十九歲就當了看守,但是只幹了一年,他對這個工作的使命感就消失殆盡。但是,打那以後他又連續幹了近三十年,完全是因為可以看到囚犯被釋放走出監獄大門時的情景。只有在這時,才能說罪犯已經重新做人了。至於他們是否還有犯罪的危險,也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要能沉浸於放他們出去的喜悅就足夠了。
俊男臉上又有了笑容,他用右手摁著兒子的頭頂,使勁搖了搖。
十天後,也就是8月29日,家人才得知純一正在旅遊目的地千葉縣勝浦市以南十五公里處的中湊郡被警察輔導。純一不是一個人,而是跟女朋友一起被警察輔導。原來,和朋友一起出去旅遊是撒謊,他是去享受有生以來第一次與異性在一起過夜的快樂。
南鄉在煙灰缸里摁滅香煙,拿起桌上的電話,撥了東京一個律師事務所的號碼。
是佐村恭介先出言不遜找碴兒打架,二人各自的餐桌相距五米左右,一直沒有說過話等,好幾個當時在現場的證人都在證詞中證實了以上事實。
「也許你們覺得服刑期很長,」身穿深藍色警服的監獄長開始作最後的訓示,「但是我希望你們能認識到,真正的重新做人從現在起才剛剛起步。我不希望你們再回到監獄里來!當你們成為社會上優秀的一分子的時候,才能說是真正完成了悔過自新的過程。回到社會上以後,不要屈服於任何困難,不要忘記在這裏學到的東西,好好努力吧!我就講這些,祝賀你們!」
「第二條,一定要保持善行。」
「看什麼哪,看得這麼入迷?」突然有人問道。
純一突然抬起頭來,視線跟坐在他對面的管教官碰在了一起。這名管教官姓南鄉,年近五十,職位是看守長。結實的肩膀上是一張莊重嚴肅的臉。此刻,南鄉正看著純一微笑。
這次,會議室里所有在場的人都熱烈地鼓起掌來。
純一感到不可思議:南鄉為什麼這麼關注我呢?服刑期間,純一遇到過在不違反規定的範圍內為囚犯謀求方https://read.99csw.com便的態度和藹的管教官,也遇到過態度蠻橫、動不動就找碴兒懲罰囚犯的虐待狂似的管教官,但南鄉既不屬於前者也不屬於後者,連接觸都很少。很難想象南鄉對純一的悔過自新會有什麼特別關照。
看到這裏,南鄉掐滅香煙,嘆了一口氣。他的臉上露出一絲苦笑,儘管他知道自己的表情太不謹慎了,但無法控制自己。
聽到兒子這句話,俊男的眼睛被淚水模糊了。純一咬著嘴唇,等著父親開口說話。
南鄉透過總務科的窗戶看著正要走出監獄大門的三上父子。在大門裡邊,管教官正在最後一次核實三上純一的身份。
純一不用回頭看就知道鼓掌的人是自己的父親。父親為了接兒子,特意從東京來到了遙遠的四國松山。父親五十一歲了,經營著一家很小的街道工廠。父親停止了鼓掌,純一面部緊張的肌肉隨之鬆弛下來。
「第一條,一定要有合法的固定住所,一定要從事正當的職業。」
田崎宣讀完假釋期間必須遵守的事項之後,開始宣讀誓言。
那年暑假,純一對家裡說要和朋友外出旅遊四天三夜,但是過了該回家的日子也沒有回來,父母十分擔心,便去派出所報案尋人。
三上純一站得筆直筆直的,聽著就要跟他一起被提前假釋出獄的獄友宣讀誓約書。他已經脫下囚服,換上了自己的衣服,手裡拿著的是假釋許可證。他有一雙內雙的眼睛和細長的眉毛。今年二十七歲的他看上去比實際年齡還要年輕。他緊繃著臉,似乎為某件事情鑽了牛角尖。
儘管如此,也可以說法官的判決是公正的。通常,在傷害致死案件的審理中,爭議焦點在於是否為正當防衛,或者被告人是否有殺人意圖。如果被認定為正當防衛,被告人就會被判為無罪;如果被認定為有殺人意圖,就會定為殺人罪,量刑重得多。在法律條文上,殺人罪是可以判死刑的罪。
「不不不,他這一走,我還真覺得有點捨不得呢。」南鄉開玩笑地搪塞了一句,「這個,可以借給我看看嗎?」
最終確認之後,南鄉對於最合適的人選,已經不再猶豫了。
根據餐館老闆的證詞,是佐村恭介主動走到純一這邊來的,當時純一隻是一臉困惑地看著佐村恭介。佐村恭介對純一說:「我討厭你看我的眼神!簡直就是看罪犯的眼神!」總之是想挑起事端。
南鄉吃了一驚,抬起頭來。
後來,通過《服刑記錄》了解到的奇妙的偶然,使南鄉下定了決心。
純一感覺上半身的血液唰的一下子流空了,臉色變得煞白。
1999年8月7日晚上8點33分,突然發生了一起傷害致死事件。現場在東京市濱松町車站附近的餐館。一個正要在店裡就餐的名叫佐村恭介的二十五歲的客人,對當時也在店裡的純一用挑釁的九九藏書口吻說了一句「你他媽的看我不順眼是嗎」,這就是事件的起因。
南鄉看了一陣《服刑記錄》以後抬起頭來,開始回憶純一服刑一年零八個月期間在獄中的表現。
事件過後,純一回到東京就開始經常逃學,對父母和老師也開始表現出強烈的反抗情緒。他的學習成績直線下降,高中畢業后沒考上大學,復讀了一年才考上一所作為第四志願的理科大學,專攻化學工業。
交付假釋許可決定書的儀式舉行了十分鐘就結束了。
自己殺死的那個男人到哪裡去了?是升入了天堂,還是下了地獄?還是哪裡都沒去,化為烏有了呢?是因為自己的施暴,整個人就徹底消失了嗎?
純一上高中三年級時帶著女朋友離家出走以後去的那個地方,在同一時間發生了一起搶劫殺人事件。
後來二人又對了幾句話,然後就爭吵起來,而且越吵越厲害。不但言辭激烈,而且逐步升級。在寫給檢察官的書面材料里,根據純一的證詞,佐村當時說的話的主要意思是「你認為我是鄉下人,瞧不起我」。當純一知道了佐村恭介是千葉縣人時,為了讓對方冷靜下來,還說起自己在高中時代對家裡謊稱跟朋友一起去旅遊,去過千葉縣房總半島外側的中湊郡。沒想到這樣一說更是火上澆油。原來,佐村恭介正是從中湊郡出差來東京的。
「第五條,我們要為被害人祈禱冥福,我們要誠心誠意賠償被害人的損失。」
南鄉的目光移到出生后的經歷和罪行一欄。純一出生后的經歷和犯罪經過,都是根據搜查資料整理的。南鄉的手指在文字下面滑動著,查看著純一犯罪的詳細記錄。
「從今天起我被假釋,我要接受監護觀察……」
純一低下了頭。在服刑期間,他一直有一個問題,至今沒有找到答案。自己真是一個犯了罪的人嗎?如果自己的行為是犯罪的話,服刑還不到兩年就能贖罪嗎?
三上純一的父親三上俊男背靠著牆站在會議室的後方。父親膚色灰黑,身體瘦弱,像個常年辛苦勞作的工人。今天穿上了僅有的一套西裝,但怎麼看都覺得人配不上衣服,就像一個總也出不了名的演歌歌手。不過,父親這身顯得有些土氣的穿著,充滿了家鄉溫暖的氣息。
結果,法院經過三次開庭審理,宣布加上判決前拘留的一個月,判處三上純一有期徒刑兩年。
「第七條,監獄里的情況堅決不對任何人講。」
「229號假釋有問題嗎?」229號是純一的囚犯編號,管教官們都這樣稱呼他。
兩個人的背影從視野里消失之後,南鄉走到文件櫃前。文件櫃里有三上純九*九*藏*書一的《服刑記錄》。這份厚厚的文件是囚犯在服刑過程中所有表現的觀察記錄。純一假釋出獄,《服刑記錄》由南鄉所在的管教部門轉送到總務科。只要純一不因為再犯罪被關進監獄,《服刑記錄》就會永遠被保管在這裏。
大學畢業后,純一在父親經營的「三上造型」工廠幫忙,兩年後的1999年就出事了。
南鄉說完這句安撫杉田的話,走出總務科,回到保安部二樓的管教部門。這裡是負責全面管理囚犯的部門。南鄉是這裏的首席管教官。職級是看守長,對於四十七歲的南鄉來說,晉陞得不算快也不算慢。相當於一般企業里部長助理的位置。
南鄉看到三上父子向管教官深深鞠躬,然後走出監獄大門,肩並肩地走了。
「嗯。」純一點點頭,猶豫了一下才說,「爸爸,對不起……」
這是一起由吵架引起的典型的傷害致死案件。只有那種運氣不好的人,才會捲入這種事件。從公訴事實來判斷,量刑為有期徒刑兩年可以說重了點,判個緩期執行也不奇怪。也許法官把純一高中時代被警察輔導過的經歷跟這次事件聯繫在一起了。檢察官為了達到影響法官心證的目的,最初在法庭上陳述犯罪事實的時候就詳細地敘述了純一那次離家出走的事,並暗示那次離家出走跟這個案件有關。
擺滿了辦公桌和監視器的房間里只有很少幾個管教官,顯得空蕩蕩的。其他人都出去監督犯人或巡查監獄了。南鄉特意放慢腳步,確認沒有要來向他請示工作的部下以後,才坐在了背靠窗戶的首席管教官的辦公桌前。他點燃一支煙,開始仔細閱讀三上純一的《服刑記錄》。三上純一二十五歲時犯罪的詳情,在寫給檢察官的書面材料和審判記錄等數份文件中都有記錄。
「我這邊都準備好了,」南鄉低聲告訴對方,「就這一兩天,肯定有辦法。」
南鄉雖然看過很多次三上純一的《服刑記錄》,但還是掀開封面,重新看了一遍分類調查表上記載著的三上純一的個人信息,以及公訴事實,為的是最後確認一下。
原來是總務科長杉田。杉田的級別比南鄉高一級,是副管教長,警服袖口上的兩條金線閃閃發光。
純一和田崎向管教官們行禮之後,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什麼才好。他們已經習慣了連面朝哪個方向都要按照命令執行的生活,一時還改不過來。
「我很快就會還回來的。」
「啊,倒是沒什麼不可以的……」杉田嘴上這樣說,但還是困惑地直皺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