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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回歸社會 2

第一章 回歸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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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達機場辦完登機手續以後,俊男問純一:「想喝點酒嗎?」純一搖搖頭,立刻答道:「我想吃甜的。」
明男從哥哥的眼神里看出純一在想什麼,斷斷續續地嘟囔道:「高中……退學了……」
轉眼之間父子二人拐過彎去,映入純一眼帘的是抹了砂漿的黑乎乎的牆壁。在常年的風雨侵蝕之下,牆壁上有很多明顯的黑色條紋。沒有院門,臨街的一扇小門告訴人們那就是這所房子的入口。建築面積只有六坪,雖說是一所獨門獨戶的小樓,但也太寒酸了。
純一眼前浮現出母親那衰老的面容,他不由得閉上了眼睛。從住了多年的家裡搬出來的時候,母親該有多難過啊。住進那套又小又髒的房子,母親心中該有多凄慘啊!自己唯一的母親,為了犯重罪的兒子膽戰心驚。想起全家團圓時的幸福生活,純一低聲哭了起來。
雖說夏至快到了,但這個時間天還沒黑。儘管如此,純一自己一個人在街上走還是感到忐忑不安。一個原因是他覺得來來往往的汽車行駛速度異常快,還有一個原因是假釋出獄的犯人特有的問題。他還有三個月才能刑滿釋放,在這三個月里,哪怕只是觸犯了只會被處以罰款的法律,甚至連違反了交通規則,都要重新被關進監獄。他還必須隨身攜帶通稱為「前科卡片」的聯絡卡片。這張讓純一感到非常沉重的卡片,就在他胸前的襯衣口袋裡。
事件發生后,被害人的父親佐村光男向純一和純一的父母提出了支付撫慰金和損害賠償金的要求。此後雙方的律師通過協商達成和解,並簽訂了契約。但純一不知道和解的具體內容,只是盲目相信了父親來信中「你就不必擔心了」之類的說法。
盼望已久的重逢的喜悅,使母親那雙眼皮的大眼睛睜得大大的。母親的臉圓圓的,眼睛與眉毛之間的距離read.99csw.com很近,神色堅毅,這特點被兒子遺傳了。
明男的眼睛里還是剛才把哥哥拽進房間時那種膽怯的神情。純一感到頭暈目眩,但他咬牙堅持著站在那裡。他必須在這裏待下去,因為他認為明男一定會不加隱瞞地把家裡發生的一切都說出來。
裡邊的人沉默了一會兒,終於把門拉開了一道縫。門縫裡露出明男那酷似父親的貧寒相的臉。
「純一!」幸惠一邊用圍裙擦著雙手,一邊慢慢向門口走過來。眼淚順著她的面頰嘩嘩地往下流。
從松山監獄到東京只有四個小時的路程。可是在這短短的四個小時里,出獄的喜悅接二連三地從純一心底湧上來,連喘息一下的時間都沒有。
純一想明天就去父親的工廠「三上造型」幹活,但是父母都勸他先休息休息,過一個星期再去。純一聽從了父母的勸告。他並不是想毫無目的地閑逛一個星期,因為他看著這個黑黢黢的所謂的新家,察覺到家裡一定發生了自己不知道的事情。
「你別看這房子看起來不怎麼樣,住著可方便了。」幸惠站在門口笑著說,「雖然舊一點,但哪兒都不用整修,打掃起來也省事。」
「因為父親要我斷了上大學的念頭馬上工作……我要自己掙學費上大學。」
上飛機以後,純一被劇烈的腹痛襲擾,腸子在腹腔里翻滾,疼痛難忍的他去了好幾次廁所,狼狽不堪。在將近兩年的時間里,他一直以麥飯為主食。長期以來只攝取最低限度卡路里的消化系統,由於剛才那頓甜食的攻擊,引起了恐慌。儘管如此,純一還是很高興的。僅僅是能夠在一個誰都看不見的單人衛生間里排便,就像做美夢似的。
走出大塚站的檢票口,純一眺望著面前的環行交叉路口和呈放射狀的道路。到處都是銀行、商務旅館、高檔餐館和快餐店,來來往往的行人也很多。看九_九_藏_書著眼前充滿活力的城市,純一非常興奮。
但是,純一覺得不可思議的是:明男為什麼要參加大學入學資格檢定考試?
一想到弟弟生氣的理由,純一有點心虛,但還是問道:「我有話跟你說,能不能讓我進去?」
「能把他的地址告訴我嗎?」
就在這時,傳來了有人上樓的腳步聲,大概是別的住戶回來了。明男的眼睛里掠過一絲膽怯的神情。
純一決意觸及核心問題了:「家裡……爸媽沒錢了嗎?」
幸惠猶豫了一下才把明男的地址告訴了純一。
「小了點,沒問題吧?」幸惠用明快的聲音問道。
「給你們添麻煩了,對不起,」純一說,「我終於回來了。」
純一啞口無言。他在監獄里每周勞動四十個小時,在監獄里的木工工廠幹了一年零八個月,個人所得報酬僅為6萬日元,而且他的勞動使監獄方面獲得的收益要全部上繳國庫,不能用作對被害人的撫慰金。
「你哭什麼?」明男捅了一下哥哥,「還不都是因為你!你以為你掉幾滴眼淚就能得到原諒嗎?」
「沒問題。」純一點點頭,放下從松山監獄帶回來的運動背包,坐在了已經為他鋪好的被褥上。
但是,幸惠的話越多,越能讓純一聽出她是在拚命壓抑著跟她表情完全相反的悲傷。
「你為什麼離開家?」
拉開推拉門,看到自己的房間只有三疊大小,純一心中僅存的一點點出獄后的喜悅完全消失了。這間屋子的面積跟監獄里的單人牢房一樣。
「明男離開這個家了。一個人租了一間公寓。」
但是,也許是因為進入了住宅區的原因吧,純一跟在俊男的身後剛走了五分鐘,周圍就突然靜了下來,甚至給人幾分寂寥的感覺。又走了十分鐘左右,純一心情沉重起來。他懷疑自己沒有意識到家裡發生了重大變故,繼而從他的內心深處,湧上來強烈的自責之情,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低著頭走路了。
不一會兒,純一吃飽了。吃飽以後他開始四處亂看周圍年輕的女人。現在是6read.99csw.com月,正是女人們穿著單薄的季節。從咖啡館出來到上飛機之前,純一不得不一直把雙手插在褲兜里,微微弓著身子往前走。
「啊?」純一吃了一驚。他想起自己出事是在兩年前,就問:「我出事的時候,你不是還有半年就可以畢業了嗎?」
「不行!」
下午6點多,純一拿起寫著明男地址的紙條離開了家。
「賠償金是多少?」
明男一把抓住純一的肩膀將他拽進去,並趕緊關上門。
「我還能在學校待下去嗎?我可是殺人犯的弟弟。」
「7000萬。」
「為什麼?」
「進去吧!」俊男低著頭說,「這就是你的家。」
純一和父母一家三口的慶祝晚宴不到下午5點就開始了。在一樓只有六疊大小的房間正中放著一張矮桌,矮桌上擺著牛肉、烤魚和中式炒菜等三種主菜。
純一的視線模糊了。從心底湧上來一種無法挽回的失敗之後常有的絕望感。他想轉身就走,但又覺得那也太不負責任了。
「我回來了!」純一大聲打著招呼拉開了門。一進門就是廚房,母親幸惠正在往盤子里盛色拉,她聽到聲音,回過頭來。
吃完飯,幸惠帶著純一上了二樓。踩著陡得不能再陡的咯吱作響的樓梯來到二樓,看到的是被短短的走廊分開的兩個日式房間。
純一無話可說。他垂著頭走出弟弟的房間,在黑暗的公寓走廊里,一邊走一邊想著怎樣在回到父母親身邊前將眼淚全都咽進肚子里去。
弟弟連珠炮似的對陷入沉默的純一說:「以前的房子和土地使用權,賣了3500萬,汽車和工廠的機器賣了200萬,從親戚那裡借了600萬,還差2700萬。」
俊男和幸惠最初說話很少,大概他們都不知道應該對有前科的二十七歲兒子說什麼好吧。一家三口零零星星地對話,總算落到了純一的將來這個話題上。
純一默默地環視著明男這個六疊大小的房間。在一張肯定是從大件垃圾集散點撿來的矮桌上,散落著大學入學資格檢定考試的參考書,其中一本是打開的。眼前的情景告訴純一,明男現在正在學習。https://read.99csw.com
父子二人走進咖啡館,點了法式水果布丁和巧克力芭菲等甜點。
「離車站遠,不用擔心雜訊。買東西的話,走十五分鐘就到商業街了。陽光也算充足。」幸惠停頓了一下,輕聲嘟囔了一句,「就是比以前的家小了點。」
純一沒看到比自己小八歲的弟弟明男,覺得很奇怪,但他決定在父母談到弟弟之前什麼也不問。
看著狼吞虎咽吃甜點的兒子,父親什麼都沒說。
在監獄里收到父親那封信的時候,純一剛被從禁閉室里放出來。他因為與一個管教官合不來發生了口角,所以被關進了充滿惡臭的單人禁閉室。雙手被皮手銬固定著,被關了整整一個星期。吃飯時要像狗一樣把嘴伸進放在地上的盆子里吃,大小便都拉在褲子里。那是一段極其殘酷的經歷。那時候純一被折磨得思考能力都麻痹了,雖然收到了父親的信,但並沒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父子二人在羽田機場下了飛機,坐電車直奔大塚。到了東京都內,又換上環繞東京市中心運行的山手線,在位於西北方向的一個車站下了車。車站附近就是繁華的池袋,走著去都不會覺得太遠。
純一還沒見過這邊的家。半年前他從父母的來信中得知,家已經搬到這邊來了。但是,他故意沒問那是一個什麼樣的家,而是將其作為出獄后的一個期待埋在了自己心裏。在一個陌生的街道里生活,對於一心想告別過去、重新做人的純一來說,感覺就像給了他一個美好的未來一樣。
離家越來越近,說話越來越少的俊男終於開口說話了:「前面那個路口拐彎就是咱家。」
九_九_藏_書闊的馬路也讓他驚得目瞪口呆。在開往機場的計程車里,純一貪婪地看著車窗外松山市的街景。一座座高樓大廈好像要向他傾倒下來似的,讓他有一種被壓迫的感覺。昨天在接受最後一次出獄教育時,他來過松山市,那時候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剛剛過了一夜,對松山市的印象就發生了如此大的變化,如果就這樣坐計程車回東京的話,那會是怎樣一種感覺呢?
「你在打工?」
「你來幹什麼?」明男瞪著純一,怒氣沖沖地問道。那是弟弟真生氣時的表情。
首先讓純一感到吃驚的是,自己住過的監獄的圍牆竟是那麼矮。五米高的水泥圍牆看上去怎麼那麼矮呢?自己從監獄裏面看它的時候,幾乎可以說是高聳入雲,遮住了整個天空。
「明男?是我。」
「開門讓我進去行嗎?」
「我不想跟殺人犯說話。」
純一在門外說完這句話,就聽到裡邊的人好像停下不動了。
看著變得衰老的母親,純一精神上受到很大刺|激,不過他竭力控制著自己,沒有從表情上流露出來。
弟弟住在東十條,加上換車的時間,坐電車二十分鐘就到了。那是一棟木結構的二層樓公寓。順著外掛樓梯上去,最裡面就是明男的房間。純一敲了敲房門,裡邊的人很隨便地問了一聲「誰呀」,就向門口走過來。那是已經有一年零十個月沒聽到過的弟弟的聲音。
「我可不想讓鄰居看見我跟殺人犯在一起。」明男說。
「那還用說嗎?」明男加重語氣,抬起頭來,「難道你不知道因為你殺了人,大家過的是什麼日子嗎?損害賠償金是多少,難道你不知道嗎?」
「媽,」純一想換一個話題,因為他擔心母親會再次傷心落淚,「明男呢?」
「在倉庫里做分類等力氣活,只要肯干,一個月大約能掙17萬日元。」
「一個月一個月地在儘可能的範圍內支付。媽說了,付清這筆錢還得二十年。」
「怎麼辦?還差那麼多錢……」
純一忽然覺得自己讓父親擔憂了,於是他裝作滿不在乎的樣子走進了家門,裝得還挺像那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