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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丹切克將筆一扔,抬起頭來總結道:
「哪個問題?」
接下來,兩人陷入了漫長的沉默當中。真是諷刺啊,亨特心想,說一千道一萬,原來過去兩千五百萬年裡發生的一切都是伽星人乾的好事。在這段悠長的歲月里,靈長目動物在慧神星上進化成智人,月球人的文明走過了興盛與衰亡,而地球也上演了歷時五萬年的人類發展史。與此同時,「沙普龍號」飛船一直在茫茫太空中遊盪,在某種神秘機制的作用下,被困在一個扭曲的時空里,一直保存到現在。
到了這時候,不管丹切克說什麼,亨特都不會覺得意外了。
亨特聞言,愣了好一會兒。「刻意」這個字眼描述的是有意識地、自主地進行某種行為。這就暗示了做事的那個主體是有智慧的。
「沒錯。」
「現在,我明白他們的態度為什麼會突然改變了。」他輕聲說道,「你想想,維克,其實他們是知道的,他們已經知道了!他們知道自己當初創造了一個病態的、畸形的怪物,然後把它遺棄,任由它在一個險惡的世界里自生自滅。後來,他們重新回到這裏,發現那個怪物已經變成了一個驕傲的勝利者、一個敢與天比高的征服者!這才是他們匆匆離開的真正原因。他們自認已經對人類虧欠太多,所以決定不再對我們橫加干涉,任由我們按照自己的方式去繼續完善這個世界。他們了解我們的過往,也親眼見證了我們的現狀和成就。他們認為,過去由於他們的干涉,我們已經受了太多苦;而且人類也用實際行動向他們證明,沒有誰能比我們更好地掌握自己的命運。」
「這樣啊……」亨特緩緩地點著頭。他還不知道丹切克要把話題引向哪裡,不過他能感到這件事情非常重要。
「是的,確實是大屠殺。我們在坑口飛船裏面的牆上看見那些色彩鮮艷、像卡通形象般荒誕的動物,它們從來沒有進化出任何防禦、隱藏或逃跑的本領,完全沒有『戰或逃』的本能。現在你設想一下,慧神星上面全是這種動物,然後往那裡投放各種各樣來自地球的捕獵動物——它們當中每一種都經過幾百萬年的錘鍊,都生性兇殘、狡猾,還精於算計。而且,它們體內的枷鎖已被解開,能夠自由進化出更高級的智慧。與此同時,它們天生那種可怕的攻擊性還得到了進一步加強。在這種情況下,你會看到一個怎樣的場景呢?」
丹切克一言不發,耐心等待亨特自己把各個碎片整合成一幅完整的畫面。
這時候,亨特低頭看著丹切克。他的眉頭緩緩皺起,臉色也變了,彷彿心裏突然想通了一件事情。
亨特臉上露出不可思議的神情。他看著丹切克,而丹切克則停下來等他發表意見。
「控制自免疫系統與二氧化碳抗耐性的兩組基因處於混雜態?」
「換句話說,這種基因突變不是隨機生成,而是外力使然。這些基因編碼是被刻意重組的——也就是人工基因突變。」
「你該不是想說……他們不會真的想複製這套機制吧?」
丹切克點頭確認道:「如果我的推測沒錯,伽星人確實就是想複製這套機制!他們把大量地球動物運回慧神星,目的是要做一系列大規模的基因改造實驗。我相信這些實驗分三步。第一步,先修改DNA編碼,使控制二氧化碳抗耐性的那一部分基因從地球動物的天然狀態——也就是你說的『混雜態』——當中分化出來。第二步,設計出一種手段——也就是那種酶——將那一組基因代碼隔離,並且變成易操作的獨立部分,遺傳給這些動物的後代。第三步是我猜的,伽星人打算將這些代碼植入慧神星本土動物體內,看看它們能不能生成一種不依賴副循環系統的抗二氧化碳機制。我們已經有證據支持第一步和第二步,至於第三步,至少在目前看來還只能說是處於猜測的階段。」
「就是伽星人!」丹切克說道。他給亨特一點兒時間消化消化,然後繼續說道,「伽星人把地球動物運回慧神星后,改變了它們的基因編碼。在這些轉基因動物當中,有一批樣品成功地保持了新的特性,並穩定地流傳下來。我敢肯定,我們在坑口飛船上找到的那些標本就是這一批樣品的後代。從我們剛才討論過的證據推斷,這是唯一一個符合邏輯的結論。此外,我們還有一個相當有趣的證據,也完全支持這個結論。」
「自免疫過程嘛,我當然記得了——其實那是左拉克首先留意到的。動物體內有這個過程,而人類沒有。這有什麼特別的嗎?」
亨特仔細思量著丹切克的話。過了幾秒鐘,他說道:「你的意思是,當代動物的基因裏面也有這兩個子系統,只是兩者被混在一起了;而在漸新世的物種體內,它們是各自獨立的。」
丹切克點了點頭,表示贊同亨特腦子裡的想法,「剛才你問的那個問題,且讓我重新組織一下,換個問法。我們真正要問的其實是:到底是被運到慧神星的那批動物改變了,還是留在地球上的動物改變了?而現在,我們又掌握了一個事實:這種變化是有人刻意為之。把這個問題和這個事實結合起來一看,我們就只剩https://read.99csw.com下一個答案了。」
「要是第三步成功了,轉基因操作沒有產生不良副作用,那麼伽星人肯定會把這些基因植入自己體內。」丹切克確認道,「這樣一來,他們體內就擁有了二氧化碳抗耐性,並且可以遺傳給子孫後代。與此同時,他們依然保留著廢除副循環系統所帶來的好處。當自然進化的方案不盡如人意時,依靠自己的智慧去改造自然,這就是一個絕佳的例子了,不是嗎?」
「伽星人想盡辦法去解決環境問題,可是都失敗了。而這正是他們的另一次嘗試啊!」丹切克說道,「這肯定是發生在伽星人在慧神星居住的末期——也就是『沙普龍號』飛船出發去伊斯卡里星之後,否則施洛欣等人肯定會有所耳聞的。」
「其實很簡單。我們剛才一致認為,這種狀態的改變確實存在,而且不可能是由正常的、自然的基因突變引起的。這樣的話,就只剩下一個可能性了:這種基因突變不是自然產生的。」
「這種酶不是自然生成的,而是被人工製造出來並且被刻意植入動物體內的。我們發現的那些放射性元素的衰變產物就是在這種酶裏面找到的。這種酶被製造出來的時候,加入了示蹤放射性元素。當它們在動物體內運行時,就能夠被追蹤和測量。我們自己在醫藥和生理學的研究當中也大量使用了這種技術。」
終於,丹切克繼續往下說道:「我們回到地球不久后,你提起烏特勒支大學的一個研究課題,我馬上就開始關注了,你還記得嗎?就是地球動物體內產生少量毒素和有害物質,旨在激活自身的防禦系統。」
「從某些方面看,這事情其實有點兒可惜。」過了片刻,亨特說道。
終於,亨特停下腳步,轉身面向著書案。「沒錯,他們的計劃很周全。」他說道,「不過最後還是失敗了,對吧,克里斯?」
「對,這個評價不為過。」
「遺憾伽星人就這樣走了,有些很有意思的問題,我們還沒機會問個水落石出呢,對吧?他們哪怕再多逗留一會兒也好,我們至少能多找出幾個答案。實際上,我甚至有點奇怪他們怎麼突然說走就走了呢?就在前不久,他們在某些事情上甚至比我們還好奇呢。」
「沒錯!」
「沒錯,就是這個發現。有一件事情是伽星人的基因工程師始終沒有意識到的:為了簡化日後的實驗,他們把後者隔離出來,卻也在同時失去了前者。伽星人使用的方法其實很對,他們利用這批轉基因動物繁殖出來的後代,確實是二氧化碳抗耐性實驗最理想的實驗對象,可惜這些後代也失去了自免疫功能。換句話說,伽星人創造並且培育了一大批由各個物種組成的全新的地球物種。這批新物種的體內失去了它們祖先自古以來就擁有的自我防禦機制——它們不能在體內自動生成微量的有害物質,因此無法自動激活自免疫系統。而當時,留在地球上的動物繼續自然進化,同時把上述機制遺傳給後代,到了今天也一樣。」
看樣子,丹切克正在反覆思量亨特這句話。過了許久,他終於抬起頭來,用一種古怪的眼神盯著坐在房間另一端的亨特。更奇怪的是,他開口說話時,語氣當中竟然帶著一絲挑戰的意味:
「哦?」他答道,「是什麼證據呢?」
「嗯,是嗎?我倒想問一下,你說我們能找到的是關於什麼問題的答案呢?」
評論員還在繼續:「圖像開始碎片化……應力場的作用已經很明顯了……飛船繼續遠去……越來越模糊……沒了,這就正式結——」突然,聲音和畫面同時消失了——原來是丹切克撥了書桌後面的開關,把顯示屏關了。
「可是這不合理啊。通常來說,人們第一反應是基因突變導致這兩種狀態——混雜態和分離態——發生了轉換,而且這種轉換可以是雙向的。在第一種假設里,混雜態是地球動物的常態,可是它們到了慧神星之後發生基因突變,轉換成分離態。這就能解釋為什麼慧神星的地球動物是分離態,而留在地球本土的動物的後代全是混雜態。同樣的,你也可以假設在兩千五百萬年前,分離態才是地球動物的常態,只是後來在地球上發生了基因突變,所以變成了混雜態。這也能解釋為什麼那個年代的動物是分離態,而當代動物是混雜態。」說到這裏,他看著丹切克,然後攤開雙手,「不過,這兩個說法都有一個重大的缺陷——這種轉變怎麼能同時發生在多個物種身上呢?」
「有。」丹切克答道,「而且我有信心我們已經找到真相了。其實,我們剛才討論了那麼多,已經有足夠證據讓我們推測伽星人當年到底想要幹什麼。」他向後靠在椅背上,又把十根手指交叉在一起,「我剛才已經描述了這種酶的工作方式,以此為參考,伽星人這樣做的真正目的其實已經昭然若揭了……至少我是這樣認為的。如果將這種酶植入轉基因動物體內,那麼它們生殖細胞里的染色體就會被修改。這樣一來,在它們的後代當中就有可能出現一個分支,其成員體內的二氧化碳抗耐性基因編碼是以一種獨立https://read.99csw.com的、相對簡潔的形式存在的,便於日後修改和操作。你也可以說,這樣做使研究者能夠把這個特性分離出來,將來對這批轉基因動物的後代做進一步試驗時,就很容易用這個特性作為研究的焦點了……」丹切克說「後代」時,語氣有點古怪,彷彿在暗示,他這一番長篇大論的真正含義馬上就要揭曉了。
「另外還有一個後果。」丹切克插話道,「剛開始的時候,來自地球的肉食動物主要捕食那些容易抓的獵物——也就是慧神星的本土生物——這就給了來自地球的植食動物一個喘息的空間,它們得以大量繁殖,在新世界紮下了牢固的根基。等肉食動物把慧神星本土動物都吃光后,它們被迫重操舊業,開始追捕來自地球的植食動物。不過,那時候局勢已經穩定下來,來自地球的植食動物和肉食動物在慧神星全球範圍內混居,形成了一個平衡的生態圈……」這時候,教授的聲音突然放輕,語調也變得有點奇怪,「這種狀態肯定是一直持續下去……直到月球人出現為止。」
亨特沒有回答,只是在腦海里默默地展開一幅畫面,心裏充滿了驚懼。
「被運到慧神星的地球動物當中,包括漸新世的靈長目動物。」過了一會兒,亨特說道,「它們的進化程度不遜色于同時期地球上任何一個物種,而且還具有巨大的發展潛力。緊接著,伽星人無意中解開了禁錮它們腦部發展的枷鎖……」說到這裏,亨特抬起頭,又遇上了丹切克鎮靜的目光,「從那時候開始,它們就一騎絕塵、勢不可擋了。而且,它們天性中的攻擊性和進取心還被徹底釋放出來……一個不受控制的變異物種……一群被科學狂人創造出來的怪物……」
「你總是對我說,你不相信巧合。」丹切克繼續道,「其實我也不信,而這件事情當中恰恰有著太多的巧合,所以泰瑟姆和我決定繼續深究下去。當我們調查在坑口基地和『朱庇特五號』飛船進行的一些試驗時,又發現了另一件相當驚人的事情。我們剛才不是提到坑口飛船上的漸新世動物嗎?這個發現就和這些動物有關。漸新世動物的基因片段與當代動物幾乎一樣,只是有一個差別:控制剛才我提到的那兩個過程的子系統是分開的!也就是說,在同一條基因鏈上,並存著兩組互不影響的基因編碼。這個現象夠驚人了吧?」
「而月球人當然就是它們的子孫後代了。」丹切克嚴肅地回應道,「按理說,它們根本不會存活下來。伽星人科學家的理論和模型都一致斷定,這個物種最終逃不過自我毀滅的宿命。而且他們也確實走到了滅絕的邊緣。這幫人把整顆星球變成了一個大堡壘,等他們的科技開始發展時,永不間斷的戰爭已經成了人們生活的中心。每個人都知道對待敵人要像秋風掃落葉般無情,每個人都以消滅敵國為畢生不渝的志向。他們想不出別的方法去解決眼前的危機,所以最終還是把自己毀滅了,還順便拉上慧神星陪葬,或者至少可以說,他們毀滅了自己的文明——如果月球人那一套也算是文明的話。他們的自毀大業本來可以圓滿成功的,可是因為某個百萬分之一的小概率事件,最終功敗垂成……」丹切克抬起頭看著亨特,讓他把故事補充完整。
亨特的雙眼突然睜得溜圓,目不轉睛地盯著丹切克。
不過,亨特只是坐在椅子扶手上,一言不發地看著他,顯然還是震撼得說不出話來。當年,月球人只剩下兩個敵對的超級大國。後來,核戰爆發,導致慧神星解體,慧神星月球的地表也發生了永久性的改變。這顆月球向太陽墜落,又在這個過程中被地球俘獲。滯留在月球上的少量倖存者仰望蒼穹時,發現有一個全新的世界就懸在他們頭頂上方。而他們擁有的資源只夠踏上這最後一段旅程——飛去這個新世界。在接下來的四萬年間,這些倖存者的子孫後代逐漸融入地球的生態圈,併為了生存掙扎奮鬥。最終,他們開枝散葉,足跡遍布全球。跟慧神星的先祖一樣,他們成了其他動物最可怕的敵人。
此刻,亨特終於明白了這一切背後的含義。他抬起一隻手,扶著自己的眉頭,然後緩緩地轉頭看著丹切克。兩人四目相對,眼神都很凝重。邏輯推理將無情的現實赤|裸裸地呈現在他們眼前。亨特的五官慢慢擰成一團,滿臉難以置信的表情。最後,他虛弱無力地坐在身邊一把椅子的扶手上。
「他們還沒加速呢。」亨特坐在房間一端的一張安樂椅上評論道,「看來他們想好好看我們最後一眼。」丹切克坐在自己的書案后,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沒有答話。這時候,揚聲器傳出來的實況報道證實了亨特的推測。
「我覺得這個課題很有意思,所以跟你討論之後又額外花了點時間去深入研究。其間,我跟劍橋大學的泰瑟姆教授長談了好幾次,每次都談得很仔細。他是我的老朋友,我知道他最擅長這種工作了。更確切地說,我想知道正在發育的胚胎裏面,是哪些基因編碼導致這個自免疫機制的產生。在我看來,我們人類和動物之間存在這麼巨大read•99csw•com的差異,要想找到其中原因,必須在基因這個層面上去搜尋。」
「很不幸,確實失敗了。」丹切克承認道,「可是追查原因的話,我覺得並不是他們的錯。我們在科技上雖然和他們還有很大差距,不過我認為在這件事情上,我們是旁觀者清,所以能夠看出到底是哪裡出錯了。」這時候,他不再等亨特提問,而是繼續往下說道,「我們的優勢在於,我們對本星球生物的了解遠比他們多。這幾百年來,成千上萬位科學家參与研究這門學科,所以我們擁有大量現成的數據和成果。可是兩千五百萬年前伽星人初來地球時,並沒有這麼豐富的資源。尤其是他們當時不可能知道劍橋大學泰瑟姆教授團隊剛剛發現的新成果。」
「他們終於走了……此去無論生死禍福,都是命數使然啊。」丹切克說道,「希望他們一切安好吧。」說完,兩人陷入一陣短暫的沉默。
「漸新世的所有動物都這樣嗎?」亨特又想了片刻,然後問道。丹切克欣慰地點了點頭,顯然覺得亨特走上了正確的道路。
「當然了……確實是黯然失色……」丹切克像是下意識地回答。他的思緒彷彿已經追隨著「沙普龍號」飛到了九霄雲外。
「不過,他們在地球上倒是有收穫:發現了一批全新的物種。這些動物在一個比慧神星溫暖的環境里進化,不用面對負載分擔的難題,因此體內也沒有形成雙循環系統。伽星人尤其感興趣的是,地球動物進化出一套完全不一樣的二氧化碳處理機制,而且這套機制完全不用依賴副循環系統。」
「對!」丹切克點頭稱是,「根據學界普遍接受的自然選擇理論和進化原則,這個現象基本上排除了基因突變的可能性——至少排除了自然突變的可能性。同一個偶然事件,自發性地同時發生在多個各自獨立、毫不相關的物種身上,這種現象是不可思議的……完全不可思議。」
「怎麼可惜了?」
於是,亨特幫丹切克把話說完:「在過去的兩千五百萬年裡,地球上沒有誰能夠做這樣的事情,所以必須是發生在慧神星上。這就只能意味著……」這句話背後的含義越來越清晰,亨特的聲音也越來越小。
「是。」
「一系列失敗的伽星人基因實驗……」亨特重複著丹切克的原話,「他們就是始作俑者。多年之後,伽星人回來發現我們已經能夠建造核電站,還開著太空飛船四處翱翔。於是,他們不由得驚嘆人類的發展速度是個奇迹。其實,這一切都起源於兩千五百萬年前他們的實驗……而且,還是被他們放棄了的失敗的實驗!這事情太有趣了,克里斯,真他媽有趣!現在,他們一去不回了,要是他們也知道了我們今天發現的這些東西,會做何感想呢?」
西木生物研究所坐落在休斯敦郊區,丹切克的辦公室位於主樓的高層。此刻,教授和亨特正在一起看著屏幕上的「沙普龍號」飛船——這個畫面是由地球上空一顆人造衛星上面的望遠鏡攝像機追蹤拍攝的。飛船的圖像逐漸變小,然後又突然變大——這是因為攝像機自動增加了放大倍數——後來再次開始慢慢縮小。
亨特將手伸進口袋掏煙盒與打火機,然後舒舒服服地靠在椅背上,說道:「你知道嗎?克里斯,回望過去這幾年,我們的成就也算是可圈可點了。」
「以前我們都見識過『沙普龍號』飛船的高速。可是現在雷達顯示,它的航速比上次慢很多。它好像並沒有進入環地軌道……而是繼續緩慢勻速地駛離地球。這將是各位觀眾有生之年最後一次親眼看到這艘神奇的飛船了,大家好好觀賞、好好珍惜吧。這是人類歷史上最驚人的篇章,我們正在見證這個篇章的最後一頁緩緩合上。從今以後,我們的世界還會跟以前一樣嗎?」這時候,評論員停頓了一下,「喂,等等,據說有狀況發生……飛船現在開始加速了,真的越來越快,它確實要離我們而去了……」這時候,屏幕上的飛船突然化作一團亮光,一邊瘋狂地舞動,一邊以驚人的速度縮小。
「沒錯,維克,漸新世所有動物都是這樣。」
「這就是它們滅絕的原因!」他終於說道,「慧神星就是一個動物園,裏面那些可憐的動物連一線生機也沒有。難怪在伽星人離開后,它們只撐了幾代就滅絕了。」
「嗨……天哪!答案到底是什麼呀?」亨特終於說道。他突然發現,剛才自己目瞪口呆的時候,香煙竟然從指間滑了下來。亨特連忙將手伸到座椅一側的地面去撿。
丹切克沒有立即回應,只是若有所思地盯著桌面,似乎在衡量是否應該把此刻的心中所想說出來。過了一會兒,他終於伸出手,心不在焉地玩兒著擱在桌面上的一支筆。當他再次開口說話時,並沒有去看亨特,而是目不轉睛地盯著那支在指間不停轉動的筆。
「漸新世所有動物體內都帶有一種奇怪的酶,記得嗎?」丹切克說道,「我們現在終於知道它的功能了。」亨特不用開口問,因為他臉上迷惑的神情已經說明了一切。於是丹切克繼續說道:「漸新世所有動物都是分離態的,在它們體內,控制兩個子系統的兩組基因片九九藏書段本來是相連的;而這種酶只會執行一個特定的任務:把每一個連接點的DNA鏈都切斷——所以這種酶只存在於分離態的動物體內。換句話說,它把定義二氧化碳抗耐性的基因片段分離出來了。」
「但這一切的目的是什麼呢?」亨特按捺不住內心的興奮,「你有什麼想法嗎?」
「噢,那些問題嘛……」丹切克故意裝出一副漠不關心的樣子,還裝得挺像,「你想要的答案我全有。」然而,教授的語氣卻又顯得很實事求是,這讓亨特一時間無言以對。丹切克歪著腦袋,用質詢的眼神盯住亨特,臉上卻流露出一絲掩蓋不住的笑意。
「你想想,當伽星人終於意識到他們那個看上去很完美的基因工程解決方案走進死胡同時,慧神星肯定已經陷入水深火熱當中了。他們要不就是離開那裡,去另一個星系重建家園,要不就只有留下來等死。反正不管怎麼做,伽星人留在慧神星上的日子都是屈指可數了。現在,我們把伽星人這個因素從等式當中剔除,那麼還剩下什麼呢?答案就是:只剩下兩大類能適應慧神星環境的動物。第一類是慧神星的本土動物;第二類是地球動物的轉基因後代——在伽星人離開之後,它們就開始在慧神星上自由自在地馳騁了。那麼,現在我們往等式里加入另一個因素,這個因素是我長期研究左拉克的資料庫發現的:慧神星本土動物體內的毒性對地球肉食動物完全沒有影響。好了,現在你能得出什麼結論?」
「我們先扼要地複述一下他們當時的處境吧。」丹切克提議道,「他們知道慧神星的二氧化碳含量又開始上升,總有一天會達到一個使他們無法生存的水平。這種變化對慧神星其他本土物種不會造成太大影響,而對於伽星人來說卻是致命的,因為他們當初通過基因改造和繁殖的方法犧牲了二氧化碳抗耐性,以換取更強的抗意外擊打能力。他們從決定永久廢除副循環系統的那天起,就踏上了滅亡的不歸路。於是,伽星人嘗試改造大氣環境,但行不通;他們想移民地球,卻被嚇跑了;他們去伊斯卡里星做試驗,也失敗了。後來,他們似乎又想到了新的舉措。」
亨特全神貫注地聽著,這時候打了個心服口服的手勢,還吐出兩個字:「繼續。」
「然後……我們得出的結果非常有意思……不,簡直可以稱得上是驚世駭俗……」丹切克的聲音壓得很低,感覺每個字都咬得特別狠,「左拉克發現,基本上在當代地球所有動物的身上,控制自免疫過程的基因片段與控制另一個過程的基因片段都混雜在一起,彼此間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甚至可以說這兩個過程是同一個系統下的兩個子功能。這裏說的另一個過程是負責控制二氧化碳的吸收與排放。」
「天哪!」他倒抽一口涼氣,「那就是一場大屠殺啊!」
終於,丹切克用平靜的聲音繼續說道:「一直以來,我們都揣測月球人——也就是我們地球人——源自隔絕在慧神星的靈長目動物中的一支,而且是通過一種前所未有的基因突變形成的。同時,我們推測在這一條進化線上,人類的先祖摒棄了其他動物共有的自免疫過程。而現在,我們不但能確定所有這些推測都是正確的,而且還知道它們是怎麼發生的。實際上,慧神星上許多來自地球的物種都有類似的經歷,只是最後除了一個物種之外,其餘的都與慧神星一起灰飛煙滅了。唯獨人類——也就是當時的月球人——成功返回了地球。」說到這裏,丹切克稍做停頓,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在慧神星上,確實發生了一次前所未有的基因突變,不過這並不是一次自然的突變。值得慶幸的是,導致月球人滅亡的那些極端特性並沒有在地球人身上顯現出來。可是縱觀地球人的歷史,其實每一處都浮現著慧神星先祖的影子。因此我們的結論就是:智人其實只不過是一系列失敗的伽星人基因實驗的產物罷了!月球人天生缺乏穩定性,而且具有極端的暴力傾向,最終導致了他們的滅亡。伽星人相信地球人正在逐步擺脫這些不利因素,雖然步伐緩慢,可前景卻是光明的。希望他們沒有看錯吧。」
「他們怎麼能通過基因和酶去解決環境問題呢?不好意思,克里斯,我還是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呃……」亨特慢慢回應道,他還是不太明白丹切克想要表達什麼,「你說是就是吧……不過,這個發現怎麼支持你那個關於伽星人的結論呢?我不是很……」
亨特從椅子上站起來,開始緩緩踱步,從辦公室的一頭走到另一頭,不禁陷入沉思。這個計劃實在太大胆,簡直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伽星人一直驚嘆地球人戰天鬥地的精神,然而他們在知識領域里的所作所為卻是人類可望而不可即的。在本能的驅使下,伽星人總是趨利避害,遠離現實生活中的危險和衝突;可是他們在知識領域里,卻具有一往無前的冒險精神和永不言敗的鬥爭勇氣——而正是這種激勵鞭策著他們沖向茫茫太空。丹切克默默地看著,等待亨特提出下一個問題——他知道亨特要問的是什麼。
「這就不得而知了,也許是,也許不read.99csw•com是吧。可是,看在加魯夫他們的分兒上,我也希望當年的伽星人找到了另一個對策。」這時候,丹切克身體前傾,靠在書桌上,語氣突然變得嚴肅起來,「但不管這個問題的答案如何,關於你剛開始的時候問的那個問題,至少我們已經找到了明確的答案。」
「可是這還沒完,對吧?」亨特說道,「自免疫過程與更高級的腦部機能有關……我猜到你要說什麼了,可是我猜對了嗎?」
亨特皺起眉與丹切克對望了一下,然後長長地吐出一團煙霧,順便聳了聳肩,「你這傢伙還明知故問。比如說,在『沙普龍號』飛船離開后,慧神星上發生了什麼變故?他們為什麼要把那些地球動物運回家鄉?慧神星本土動物的滅絕是拜誰所賜?諸如此類的問題……雖然這些問題現在只有學術圈感興趣,可是能圓滿解答一些疑難,畢竟也是好的。」
亨特舉起一隻手,讓丹切克稍停一下再說。他在椅子里坐直了,閉上眼睛,把教授的邏輯鏈一步一步重新梳理一次。
「而這種酶只有一個出處……」
「查理……」亨特感覺到丹切克一直在賣關子,這時候終於點到正題了,「查理,」他重複道,「你們在他身上也找到那種酶了,是吧?」
「恭喜你,猜對了。你也知道,在自免疫過程中,被釋放進體內的那些毒素會抑制大腦更高級功能區域的發展。另外,泰瑟姆的最新研究表明,攻擊性和暴力傾向與那些區域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當然了,這隻是地球動物進化過程當中的某個巧合罷了。於是,伽星人發現他們雖然培育出了想要的類型,卻消除了高級腦部機能發展的限制,同時還增強了被試對象的暴力傾向。發生了這樣的事情,考慮到伽星人的品性,我覺得他們是不可能把這些實驗進行下去的。不管當時情況多麼緊急,他們也不會對自己做這種事情,絕對不會!」
「維克,我有預感,我們是不會讓他們失望的,因為人類已經徹底走出了低谷。」
「然後呢?」
「假設他們第三步也成功了,那麼接下來就會……」亨特越說聲音越小。伽星人的計劃實在太精巧,他很難一下子就毫無疑問地全盤接受。
在這一瞬間,許多難以置信的念頭閃現在亨特的腦海里。丹切克察言觀色,乾脆替他把心裡話說出來了:
「確實找到了,不過是一種嚴重退化的形態……感覺這種酶一直在逐漸消亡,到了查理的年代已經是所剩無幾了。而現在,這種酶確實已經消亡了,因為現代人類的體內完全沒有它的痕迹……不過有意思的是,正如你剛才所說,查理體內有這種酶,所以我們可以推測,所有月球人體內都有。」
「好……等等……你總是說,正常的化學過程不能區分普通同位素與放射性同位素。所以,這種酶形成的時候,怎麼能夠專門挑選放射性同位素呢?答案是它們確實不能,放射性同位素只能是有人刻意挑選的。也就是說,這種酶是人工製造的。那為什麼要用放射性同位素呢?答案是用來做示蹤劑。」說到這裏,亨特睜開眼看著丹切克。教授正在認真聽著,還點頭表示鼓勵。「你剛才已經證實了,被運到慧神星的那批地球動物的DNA都被人工修改過;而這種酶又專門對被修改過的DNA鏈進行進一步切割……啊……我明白了……我終於看出這兩者之間的聯繫了。你想說的是,伽星人修改了地球動物的DNA編碼,然後生產出一種特別的酶,專門對被修改過的DNA進行操作。」
「自然突變?」亨特一臉疑惑,「你的意思是?」
「這麼說來,伽星人最終把整個實驗看作一個失誤,然後拋諸腦後,轉去另一個領域尋找對策去了?」亨特替丹切克把話說完。
丹切克默默地看著這幕啞劇演完,然後才答道:「這麼說吧,逐個回答你提出來的那堆問題,實在是事倍功半,因為那些問題彼此間都是相關的。我從木衛三回來之後,一直在研究一個覆蓋面很廣的課題;而那些問題的答案大部分都是從這項研究工作里推導出來的。簡單起見,我就從頭開始給你介紹一下這個項目,然後再切入正題吧。」說完,丹切克向後靠在椅背上,十指交叉擱在下巴前,盯著遠端的牆壁,慢慢整理思路。亨特則耐心地等待著。
「從查理到月球人再到坑口飛船,從伽星人的光臨到今天的離別……」他伸手指著空屏幕,「還能有更好的年代嗎?我們今天的經歷足以讓歷史上其他年代都黯然失色了,對吧?」
「你說的我都明白,」亨特告訴他,「可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要說這些。從這裡能夠得出什麼結論嗎?」
「他們啟動主驅動器了。」亨特說道。
說到這裏,教授終於抬起頭直視著亨特,目光里滿是坦誠。
「維克,你知道嗎?在他們離開前的幾個月里,伽星人突然對地球動物的生物化學系統特別感興趣,各個方面——包括查理、人類、坑口飛船上的漸新世動物等等——的數據都不錯過。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他們對這類話題流露出極大的好奇心,總是通過左拉克提出數不盡的問題。然後在一個月前,他們卻突然三緘其口,再也不提這件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