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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峰寺——鑰匙和碑的故事

竹峰寺
——鑰匙和碑的故事

庭院再往上,是法堂,已經塌了一半,殘垣瓦礫,另一半的青磚地上蒙了幾寸厚的青苔。這一部分,暫時還無力重修,而且寺中人少,照顧不了這麼大塊地方,只好任其荒廢。法堂和藏經樓之間,又是一片荒庭,石磚縫裡,野草像水一樣濺出來,四下流淌。庭中松、柏、菩提樹,均極高大,濃蔭壓地,綠到近於黑。日暮時枝葉望如濃墨,憑空堆積,枝葉間鳴聲上下,卻不見飛禽的蹤影,又熱鬧又荒涼的樣子。因為高,陰雨天常有幾縷流雲橫曳而過,一派雲樹森森的氣象。藏經樓在寺廟最高處,雖還完好,也廢棄多年了,踏入時,黑暗中像有什麼小動物一鬨而散。上人時樓梯呻|吟不已,似乎隨時有崩壞之虞。據說樓里有時鬧山魈,我沒遇見過。魈,是福建山區中一種傳說中的生物,身形如小狗大小,也有說像猴子的。該物行動迅捷無比,性子頑皮,常闖入人家,打翻油燈,開一些無惡意的玩笑。從前農村常有關於魈的傳說,如今近乎絕跡了。夜裡散步,有時聽見從藏經樓方向傳來奇怪的聲響,像小孩赤腳跑過木地板。剛豎起耳朵聽,卻又安靜了。樓閣的黑影突兀而森嚴,月亮移到檐角,像一隻淡黃的燈籠。
老屋那一帶成了工地,圍著鐵皮牆。工地邊上,也蜃樓一般,起了兩座售樓部,各亮著殷紅的大字,刺在夜空上。左邊是:盛世御景。對面是:加州陽光。我一陣恍惚,不知身在何世。我想,那些消逝之物,都曾經確切地存在過,如今都成了縹緲的回憶;一些細節已開始彌散,難以辨識。而我此刻的情緒、此刻所睹所聞的一切,眼下都確鑿無疑,總有一天,也都會漫漶不清。我們所有人的當下,都只是行走在未來的飄忽不定的記憶中罷了。什麼會留下,什麼是註定飄逝的,無人能預料,唯有接受而已。如此迷糊了幾天,正在憤悶和惆悵間搖擺,忽然想起竹峰寺,想起本培和慧燈師父。一聯繫,本培說你有空來住幾天嘛,我二話不說,收拾了一個小包,和父母說了一聲,就來了。
天黑透時,我在房裡已躺了半天。出來看看,寺中一片靜,各處都熄了燈。走過慧航房門外,裡頭傳出單田芳蒼涼的嗓音。本培房間窗戶亮著綠熒熒的光,像一團鬼火。我知道那是他在玩實況足球,屏幕把他身後的窗玻璃都映綠了。慧燈的房間安安靜靜,老和尚想已睡下。院中蟲聲唧唧,此外別無聲息。我回房拿了支小電筒,換了條短褲,穿拖鞋,悄悄進了廚房,推開後門。忽然有幾道黑影從菜園裡騰起,撲撲地遠去了。我吃了一驚,隨即知道是長尾山鵲,這種鳥紅嘴藍身,有著過分華麗頎長的尾羽,膽子極大,常來菜園偷食。
來了之後,發現情況沒想象的好。寺廟好容易有了起色,維持生計,綽綽有餘,要發展壯大,則遠遠不夠。這幾年,他受了兩個打擊。一是想修一條直通山門的路,施主可以由山下直接開車到門口。問了一個在外做施工的老闆,老闆估了個價,高得離譜,說沒辦法,這個山實在太陡,施工難度很大。第一樁宏願就此破滅了。二是他想申報文物保護單位。和縣裡幾個領導都打過招呼,卻沒了下文。有人來看過,說你這寺廟過去破壞得太厲害,而且民國的老建築,都殘敗了,近年重建的,價值不大。正在他將要作罷的時候,一個老頭帶了一隊老頭,上山來了。是縣裡的書法協會和詩詞協會來採風,都是些退休老幹部。上到半山,就都氣喘吁吁,歇了一氣,在半山腰分了韻,老頭們各賦律詩一首,然後懷揣筆墨,奔襲到寺中,茶還沒喝,就借了書桌,開始排隊揮毫。為首的老頭是縣書協主席,他揮完了毫,對慧航說,解放前,這個寺廟的蛺蝶碑很有名,他小時候還見過,非常難忘。不知那塊碑現在找到了沒有?慧航不知道這事,問慧燈。慧燈說,沒找到,找不到了。主席說,竹峰就這麼點地方,能藏到哪裡去?總歸就在這山上哪裡埋著吧?慧燈不說話了。主席臨走前,對慧燈、慧航說,要是能把碑找到,一則是個文物,二則陳列起來,給大家觀摩一下前輩書法,也是一樁功德啊。說完露出遺憾的神情,就下山了。本培收拾桌子,拿起那主席的題字看了看,問慧航,就這字也能當書協主席?慧航說,他兒子是市裡某某部門的領導。這些事都是本培告訴我的。
我初次來時,廟裡荒涼得很,大雄寶殿是廢墟一片,衰草離離,只有僧房、齋堂、藏經樓幾處地方較完好。連佛像都沒有,房間里掛著佛祖、觀音的畫像,聊以代替。那晚慧燈師父和我招呼了幾句,就早早睡下了。這是個枯瘦而話不多的老人。本培和我坐在寺門外乘涼,談天說地,直到很晚才睡。銀河從天頂流過,像一道淡淡的流雲,風吹不散。本培大概挺久沒和同齡人聊天了,且樂於向我介紹山中的一切,說得很有興味。不知為什麼,我這人不愛交際,和他一見卻很投緣,聊起來沒完。也許因為性格都有點怪僻,怪僻處又恰好相近。那次住了兩天。和慧燈師父道了謝,和本培留了聯繫方式,約好下次再來,我就走了。一走,就是六年。
黃昏時我又揭開木板,鑽進瓮里,蓋好。躲在裡頭,油然而生一種安全感,像回到了自己的洞穴。有一天傍晚我不知道因為什麼事,覺得心裏難受,就躲進那瓮里,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無人知曉,舒服極了。漆黑中,能聽見空氣的流動聲、遙遠的地下水冰涼的音節,甚至溪流拂過草葉時的繁響。土壤深處有種種奇異的聲音。有時聽見黑暗中傳來一陣「隆隆」的響聲,像厚重的石門被緩緩推開,片刻又寂然了。問本培,他說這是山峰生長的聲音。山峰不是一點點勻速長高的,而是像雨後的竹筍,一下一下地拔高。也許幾個月拔一次,也許幾年。我問他哪裡聽來的,他說百度。去問慧燈師父,他說他小時候也聽到過,聽師兄說,是土地公的呼嚕聲。我至今也沒搞明白那是什麼聲音。有時從瓮中出來,天已黑透,我周身浸在一種敏銳、清冷的知覺里,彷彿剛從深淵里歸來。擎著手機的一團光,我慢慢摸上山去。
如今我又來了。
睡了幾天,精神好多了,有時興起,爬上久無人跡的藏經閣去望望。藏經閣在竹峰最高處,推開二樓後窗,可以望見群山間有一小片碧瑩瑩的閃光,那是遠處的湖面。往東一些,兩座山之間,有一小截很細的深灰色線段,那是回鸞嶺隧道和鐵葫蘆山隧道之間的公路。多年前我就是在那截線段上望見竹峰的,不然此刻也不會來到這裏。彷彿上一刻還在那兒張望,忽然就已置身山中。人生真是奇妙。
本培悄悄跟我說,慧航這人,人是不錯,好相處,就是有一樣,官癮大。他這幾年的理想,不是什麼內修外弘、重振道場,而是當上縣政協委員。永興寺的住持法峰和尚,就當了縣政協委員。他對法峰似睡非睡地坐在會議桌旁的胖大形象非常嚮往。可是永興寺香火很旺,每年還能給貧困生捐不少錢,因此法峰名聲很好,儼然宗教界領袖。竹峰寺沒法比。慧航想,要是能找到那塊碑,一來,弄個玻璃櫃陳列起來,遊客來寺里,除了進香,也有個賞玩的地方;二來請人打個拓本,或拍個照片,給書法協會的主席老頭送去,沒準老頭一高興,能給他說上話。提名縣政協委員,沒準有戲。
藏東西,是我慣用的一種自我療法。我從小就是個太過敏感而又有強迫症的人,也試圖把自己的神經磨鈍一些,辦不到。這點我很羡慕本培,他的腦子裡像有個開關,和他談到一些最細微的感受時,他完全能了解,能說出,洞然明徹;在一些乏味的、可憎的事物面前,他只消啪的一聲關上開關,就如同麻木,全然不受其侵蝕。我問他是如何做到的?要從哪部經典入手?他說打打遊戲就好了。我想世上也許並不存在對人人管用的經文,要調伏各自https://read.99csw.com的心性,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偏方。大學時,我有一件心愛的玩意,是個鐵鑄的海豚鎮紙,四年裡在宿舍練字,離不開它。畢業前,我把它藏在圖書館里一處我非常喜愛的幽靜角落,藏得極隱蔽,保管不會被人發現。它現在一定也還在那裡。想到這個,我心中就覺得安適,彷彿自己就置身在那個小角落裡,無人瞧見,將歲月浸在書頁的氣味中。閉館熄燈后,落地窗前一地明月。有時月光伸進那角落,停留片刻,又挪移開,一切暗下來。這樣想,彷彿那鐵海豚就是我的分身,替我藏在我無法停留的地方。我可以通過它,在千裡外遙想那裡發生的一切。這種癖好,太過古怪,那感受也極幽微,恐怕常人不太能理解,但對我確實是有效的。這麼想著,車到站之前,我已決定把鑰匙藏在竹峰上。
夜裡山中靜極。說天黑了,其實是山林漆黑,天空卻擁有一種奇妙的暗藍,透著碧光,久望使人目醉神迷。黑色的山脊有蒙茸的邊緣,像宣紙的毛邊,那是參差的林梢。寺中很早就歇下了。燈一關,人就自然地犯困,滿山蟲聲有古老的音節。躺著算了算日子,已來了半月有餘,沒幾天就該回去了。我在黑暗中摸到床頭的鑰匙,摸著「永安」兩個字,想,是時候把它藏起來了。
《覆船山房隨筆》中摘了一些清代題詠竹峰寺中芍藥和碑的詩句,往往將碑花對舉,平實的如「誰見蝶飛金粟頂,唯餘花落碧苔碑」,輕佻的有「誦偈三千首,觀花一併休。春風無戒律,蝶繞古佛頭」云云,不一而足。
到了該回去的日子。午飯吃過,三人送我到寺門口,一一道別,慧燈送了我一本《金剛經》,說有空時看看。慧航給了我一條手串。本培和我一道下山,待會用電驢載我去車站。路過山腰那口瓮時,我又進去坐了會,蓋上蓋子,重溫一下那黑暗和聲音。本培也不催,就站在路邊等我。午風中林葉輕搖,群山如在夢寐中,杜鵑懶懶地叫。我們一前一後,走在將來的回憶中。我恍恍惚惚,又想起我的鑰匙來。我想到日光此時正映照溪面,將一些波光水影投在那碑上,光的漣漪在字跡上回蕩,在青苔上回蕩,青苔在一點一點滋長,裡邊藏著我的鑰匙,鑰匙里藏著老屋和故鄉,那裡一切安然不動。就這麼想著,我一路走下山去,不知何時會回來。
於是慧航就問慧燈。慧燈逃下山時,也三十歲了,藏石碑的人里,想必也有他一個。起初,慧燈不說話,只是搖頭,且難得地露出非常厭煩的神色。後來被磨久了,他才開口,對慧航說,碑,是師父領著我們幾個師兄弟一起藏的。當時說好,就把碑藏在那,下山以後,誰問也不能說。慧航說,那現在寺廟不是重建了嘛,還藏著幹嘛?慧燈說,就放那裡挺好的,別動它了。拿出來,保不準哪天又有人來砸。慧航嚷嚷起來,說現在什麼時代了,誰還會砸你的碑?慧燈就不說話了。
這天暮春午後,花氣熏人,陳元常又在寺中閑逛。照例看過了偏殿的壁畫,聽了會兒枝頭的鶯囀,摸了摸打呵欠的小和尚的頭,他到一處石階邊坐下。對著庭院中融融春光,他看了很久,想了很久。直到一隻翅上有碧藍斑點的蝴蝶飛過他眼前。那個午後他想了什麼呢?幾百年前的少年心緒,沒人知道。我猜想,他是在找一個平衡點,在莊嚴和美麗之間找到最恰當的位置,然後等聖境降臨筆端。蝴蝶飛過。陳元常意態忽忽,迷了魂似的,就跟了那隻蝴蝶走。那天天氣晴暖,鶯啼切切。蝴蝶飛進大雄寶殿,他也邁進去。午後殿中無人,香煙裊裊,佛也半眯著眼。陳元常見那蝴蝶在香燭垂幔間忽上忽下地飛,飛繞了幾圈,竟翩翩然落在佛髻上。他大吃一驚,呆立當場,《覆船山房隨筆》里寫,陳元常「見彩蝶落於佛頭,乃大悟,急索筆硯,閉門書經,三日而成。成,乃大病。諸僧視其所書,筆墨神妙,空靈蘊藉,似與佛理相合。尤以《藥草喻》一品,神光涌動,超邁出塵」。蝴蝶輕盈地落在大佛頭頂,是何等光景?難以想象。宗教的庄穆和生命的華美,于剎那間,相互契合,彼此輝映,想來是極其動人。陳元常被那個瞬間擊中,找到了他的平衡點,得於心而應于手,於是奇迹在紙上飄然而至。這部經一直保存在寺中,其中的《藥草喻品》後來被刻成碑,立於亭下,供人觀賞。原本應叫法華碑,因此典故,多被稱作蛺蝶碑。每年到寺中禮佛的文墨人不少,見了這碑,沒有不驚奇讚歎的。晚明的福建晉江書法家張瑞圖曾購得此碑拓本,評價說:「如春山在望,其勢也雄,其神也媚。又如古池出蓮,淳淡之間,時露瑰姿。端凝秀潤,不失圓勁,真得永興之宏規,北海之神髓,惜乎其人名之不顯也!」據說弘一法師晚年在泉州,也見過友人所藏的拓本,說:「此字中有佛性,有母性,亦有詩性。」不知確否。如今是連拓本也失傳了。至於陳元常其人,據《枯筆廢硯齋筆記》記載,幾年後他再次赴考,在山路中遇到土匪,死於非命。也有說他就在這寺里出了家的。
其實事情的經過很簡單。白天我在腦中過了幾遍,有了點信心,這才等到夜裡無人,下橋洞來驗證。和尚們逃下山前,把貴重法器藏在佛肚中、蓮座里,蛺蝶碑太大,只能另藏他處。我要不是因為自己要藏鑰匙,設身處地地推想一番,也絕對想不到碑在哪裡。看碑座上凹槽的寬度,可以估計出碑的尺寸,把竹峰寺前前後後想一遍,也只有這小橋較為吻合了。和尚們把原先的小橋抬起來,用石碑替換了其中一塊石板,再原樣放好,架在橋墩上。他們大概還在上面原樣鋪了層淺土,踩實了,弄得和菜園、廚房後門的土色一樣,橋與岸渾然相連,不仔細看,都留神不到下面是石橋。被替換出的石板,如果就近扔在橋邊,小將們見了,容易生疑,所以和尚們抬了它,遠遠地扔進南邊的山澗里。就是這麼簡單一回事。慧航那麼聰明,卻總以為碑在竹峰上某處埋著,一來是燈下黑,二來他不理解我們藏東西時的心理。藏碑于橋,有字的一面向下,懸空著,不受土壤和雨水侵蝕;溪床里又滿是茂草,將橋洞遮掩,隱蔽得很好。我們日日從橋上過,誰也不會想到蛺蝶碑就在腳下。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本培。那時慧航師父還沒來,寺中只有他師父慧燈老和尚和他兩人。他還沒出家,是個住廟的居士。這人有點怪,醫學院畢業,不知為什麼,跑來這寺廟住下,日常幫慧燈打理些事務。他父母早已離婚,父親經商,忙,也管不了他,只好和他商定,當居士可以,出家不行。大概認為他沒幾年就會想通,回來了。沒想到他剛到寺里半年,父親就接了幾筆大訂單,覺得冥冥中似有佛祖庇佑,再勸他回家時,語氣也沒那麼堅定了。本培有個世俗的愛好,打遊戲,學生時代養成的,戒不了。每天早課後、午飯後、睡前,都要玩幾局。他說古有詩僧、書僧、棋僧,遊戲僧也是與時俱進的產物。不過學佛之人沉迷遊戲,總歸不像話。慧燈和他約定,遊戲可以玩,只有一樣,射擊、打鬥類的不行,會滋長戾氣。本培說好,就下了一個單機版的實況足球,單機版魔獸(慧燈不懂這其實也算打鬥),天天玩,玩不膩。他也玩遊戲,也看經書,也種菜、做飯,日子過得很有滋味。這幾年不見,他倒胖了。他說是饅頭麵筋吃多了。
這碑上有個故事。故事大要在《覆船山房隨筆》里有記載,有些細節則是聽慧燈師父講的。他是在解放前聽他師父說的。
我舉頭端詳那些字跡。對於書法,我愛看,愛寫,懂得不深。只覺得那一筆一畫,看得人心中舒展。筆畫間瀰漫著一種古老的秩序感,令人心安。經文大半為青苔覆蓋,然而僅看露出的部分,就已十分滿足。寫佛經,自然通篇是小楷。結體茂密https://read.99csw•com,內斂而外舒,透出穩凝,而不沉滯;運筆堅定,但毫不跋扈。寫經者極有分寸,他在雄嚴與婉麗之間找到了一個絕佳的位置,既兼容這二者,又凌駕于其上。更可貴是其安分:能看出寫經者並非徒騁才鋒,一意沉浸於書道,那經文本身想必亦使他動容,因為筆下無處不透出一種溫情。字與經,並非以器盛水的關係,而是雲水相融,不可剝離。我用目光追隨著一筆一畫,在石板上遊走,忽然間得到一種無端的信心,覺得這些字跡是長存永駐之物,即便石碑被毀成粉屑,它們也會憑空而在,從從容容,不凌亂,不渙散。它們自己好像也很有信心。看了很久,我站定了,閉上眼,過了一會,在黑暗中看見那些筆畫,它們像一道道金色的細流,自行流淌成字,成句,成篇,在死一樣的黑里煥著清寂的光。我睜開眼來,心中安定。
第二天早上,澆菜的時候,本培說,溪里的草怎麼東倒西歪的,是不是山上的麂昨晚跑到這來喝水?我低頭鋤草,不接話。過了一會,本培又問我,你手臂上的道道在哪刮的?昨天還沒有。我只好扯了個謊,說昨晚肚子餓,想到菜園摘根黃瓜,太黑了沒留神,滑到溪里去了。本培笑了我幾句。慧燈在一旁插竹竿侍弄豆子,這時抬起頭,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沒說話。
有時我也去慧燈和尚的禪房裡,向他借幾本佛經看看。有一些竟是民國傳下來的。經我央求,才借給我。豎排繁體,看得格外吃力。不一會,又困了。有時從書頁中滑落下一片乾枯的芍藥花瓣。也不知是誰夾在那裡的,也不知來自哪個春天。已經幹得幾乎透明,卻還葆有一種綽約的風姿。而且不止一片。這些姿態極美的花瓣,就這樣時不時地,從那本娓娓述說著世間一切美儘是虛妄的書卷里,翩然落下。看倦了,就去散步。黃昏時我總愛走出寺去,到山腰去看看那個瓮。
老屋的鑰匙早放在口袋裡;這時我摸出來,在手心用力握了握,給它遞一點溫熱。然後環顧橋下,見到石碑和橋墩的縫隙間,封著一道很厚的青苔,幽綠。我將青苔小心地揭開一點,然後趁鑰匙上的一點熱度還沒消泯,把它放進去,推了推,塞實了;又把青苔小心地蓋上。於是我的鑰匙,鑰匙里儲存的老屋,老屋的周邊巷陌乃至整個故鄉,就都存放在這裏,挨著那塊隱秘的碑。青苔日夜滋長,將它藏得嚴嚴實實,誰也發現不了。唯有我知道它的所在,今後無論身在何方,都能用想象和它接通。也許多年後我會一時興起,重來此地,將它取出;也許永遠不會。只要我不去動它,它就會千秋萬載地藏在這碑邊,直到天地崩塌,誰也找不到它。這是確定無疑的事情。確定無疑的事情有這麼一兩樁,也就足以抵禦世間的種種無常了。我這麼想著,最後凝視了一眼那道青苔,那塊碑,就鑽出橋洞,爬上岸去。
竹峰寺的格局如一般漢傳寺院。早年間,進了山門左右還有鐘樓、鼓樓,鄭重其事,今已不存。鐘樓舊址上,用三根杉木搭了個架子,銅鐘就懸在橫樑上,早晚由本培象徵性地敲幾下。因為位置好,鐘聲經群山回蕩,遠遠地送將出去,驚散一些林梢白鷺,像吹起一陣雪片,旋了幾圈,復又落下。鍾對面,是坍了的碑亭,石制碑座還在,亭柱久已朽壞。再往前,當中是大雄寶殿,前些年重修的,紅漆尚新,長窗上的雕飾極精美,是慧燈師父親手打的。大殿里供著釋迦牟尼佛,佛前還擺了一尊很小的石佛,造型古拙,笑容憨厚,這是從大殿舊址的廢墟里挖出來的。大雄寶殿背後是觀音堂。觀音堂后,是一方庭院,種些尋常花木,左邊是幾間僧房,一間庫房。右邊是香積廚兼齋堂。廚房的後門外有一條由山泉匯成的小溪,像一道彎弧,自峰頂發端,從寺廟右側流過,下到半山腰,積成一處小水潭,再往山崖下瀉水,就成了一道細長的懸泉飛瀑。從廚房後門出來,溪上一道小橋。橋面覆了層淺土,中間因有人走,土色泛著白,兩邊則搖曳一些野花蔓草。春天時開一種朝開暮落的叫「婆婆納」的藍色白心小野花,常有粉蝶飛息。橋下小溪,密匝匝生遍茂草,水淺時,只能從草莖間一些斷續的亮光辨認出這是溪流。過了小橋,是一塊菜園,規劃得小而精緻,依照節候,種著各色果蔬。果蔬熟后,一半送給到訪的香客,一半留著自己吃。
來竹峰寺的頭兩天,我睡得足足的。從來沒那麼困過。那陣子心裏煩悶,所謂「悶向心頭瞌睡多」,有它的道理。山中的夜靜極了。連蟲鳥啼鳴也是靜的一部分。頭兩天,只是睡。白天也睡。白天,寺院中浮動著和煦的陽光,庭中石桌石凳,白得耀眼,像自身發出潔白的柔光。屋瓦漸漸被曬暖。這是春夏之間。我躺在一間僅有一床一桌的客房的床上,想象自己是個養病的病人,虛弱又安詳。多少年沒睡過那樣的好覺了。像往一個深潭裡悠悠下沉,有時開眼看看水面動蕩的光影,又閉上。睡到下午四點多,實在不好意思了,起來吃了點麵條,開始在寺中轉悠。這時他們正在做晚課。每個寺廟的晚課內容不盡相同,竹峰寺的不算長,也不短。三個人在大殿里嗡嗡念誦,音節密集,用密集的音節營造出一種小規模的莊嚴氣象來,站門外聽,聲勢頗壯,聽不出僅有三人。忽而聲調一緩,由慧燈帶頭,曼聲吟唱起來,好聽極了。聽到「是日已過,命亦隨減。如少水魚,斯有何樂……」我就走出院去,四下閑逛。
藏在哪裡好呢?清早起來,我在寺里寺外轉悠,一面想。一個幽僻之處。一個無人知道的地方。一個恆久不會變更的所在。似乎滿山隨處都是。不對。隨處挖個洞埋起來,不會帶給我那種安適感,那種暗搓搓的歡喜,隱秘的平和。我散著步,腦中想著藏鑰匙,不免又想到和尚們藏碑。如果我是慧燈他們,我會把碑藏在哪裡呢?不,我不會埋起來的。在我們看來,知道那場浩劫只有十年,忍忍就過去了。在他們,也許覺得會是永遠,眼下種種瘋狂將成為常態。碑埋在土裡,百年後那些文字難免漫漶得厲害。是我,我不會直接埋起來。不埋,還能藏在哪裡呢?當成石板,鋪在廊下?不成,廊下鋪的儘是錯落的方塊小石板,沒有這麼長條大塊的。我踱步到碑亭下,打量那碑座上的凹槽,琢磨了好一會,忽然想起一件事,差點叫出聲來。這時他們已做完早課,本培來喊我吃早飯。早飯是粥、饅頭、炒筍乾、腌雪裡蕻、腌菜心。我邊吃邊發獃。一個念頭像一縷煙,在我心裏裊裊升起,盤來繞去。飯後,我和本培一同去菜園侍弄茄子,我神思不屬,差點沒把那些茄子澆死。這些天來,我恨不得山中歲月能無限延長,這一天卻盼著天黑。下午連去了幾趟菜園,要麼是本培,要麼是慧燈在那裡,輪流值班一樣。我只好等著天黑,心下焦躁。
本培騎了個小電驢,在村外客車站等我。我坐在後座上,風聲呼呼中,他向我說了寺廟的近況。前幾年,慧燈師父的師弟慧航也來了。慧燈年紀大了,不愛管事,最怕去宗教局開會,就讓慧航當了住持。慧航才五十來歲,很能幹,寺廟興旺了不少,大雄寶殿也重修了。本培說,蛺蝶碑的故事,不知你聽過沒有?我說我在書上看到過一點,不太了解。本培說,你可以了解一下,蠻有意思的,你可以拿來寫寫。他大概是看過了我空間里存的文章,知道我在寫東西。說話間我們進了村,一抬頭,就望見竹峰。本培把小電驢還給村民,和我談談說說,一路走上山去。
慧航是三十多歲出家的。他是揚州人。據說八十年代在北京上過某名牌大學。那時本科生都金貴,能考上那所大學,前途無量。臨畢業,他不知道犯了什麼錯誤,竟沒拿到畢業證,被遣送回原籍。為什麼畢不了業,他絕口不提。回鄉后,他在揚州開過https://read.99csw.com幾年茶樓,也開過澡堂、素菜館。他想來很會做生意。但是據他說,也受過不少刁難、勒索。錢沒給夠,就天天被臨檢,開的第一家茶樓就是這樣倒閉的。後來才學乖。也許正因為這種經歷,他對權力非常熱衷,平日最愛談的是省級、市級的人事任免。開素菜館時,結識了一些和尚,他覺得乾和尚這行挺有前途,一拍大腿,把素菜館轉讓給朋友,自己留了點股份,就出家了。他是在九十年代末出的家,比慧燈稍晚。因此年紀相差近三十歲,望如父子,卻以師兄弟相稱。
慧航不死心,前年從春天到秋天,每天一清早就滿山轉悠,找碑。先在山溝里找出一塊石板來,又在山腰找到一個瓮,接連失望兩回,這才有點心灰意懶。前年年底,他最後找了一次,無果而歸,進門見到慧燈在那裡雕一個竹筒,自得其樂的樣子,忍不住和他吵了一架,逼問他碑在哪裡。話說得僵了,兩人一下都沉默起來。慧燈忽然劇烈地搖了一陣頭,抿著嘴,大滴大滴的淚水滾落下來。老和尚哭了。哭得無聲無息。神色很莊重,又像很委屈。慧航一下子就後悔了,也明白了慧燈的意思。老和尚對當年的承諾看得很重,是打算守一輩子的。另一層意思,他有點驚弓之鳥,總擔心從前的事會再來一遍。碑還是藏著好,誰也砸不了。慧航覺得自己之前的做法,對師兄,是一種出賣,似乎有點羞愧。第二天起,他再沒提過碑的事情。
七十年代,他進了木器社。後來木器社又改成縣傢具廠,他一直當到技術股股長。其間當然也娶妻生子。九十年代,他退休了,也抱了孫子,覺得對家庭的責任已經盡到,想了卻一樁心愿,和妻子兒子一商量,就再度出家了。妻子知道他多年來一直存有這個念頭,也不加阻攔,但有一個要求:端午、中秋、過年要回家裡過。這沒話說,慧燈同意了。兒子開車送他到福州西禪寺受戒。慧燈即二次出家時起的法號。受戒回來,就上竹峰寺去了。這時竹峰寺已毀了多年,慧燈稍事修葺,就住下了。他工作以來,一直有筆專門的積蓄,絕不動用,就是留著重建竹峰寺用的。但要重修佛殿,這也遠遠不夠。沒有佛像,就在牆上貼了三世佛、觀音的畫像,下置一小香爐,早晚參拜。環堵蕭然,不減其誠。一直到慧航來了,情況才有所好轉。
住了幾天,我漸漸對竹峰寺加深了了解。一方面是向慧燈師父請教,一方面,用手機查了些資料。
陳元常學書,最佩服的是王右軍,稍長,覺得右軍不可追及,轉而學虞永興、李北海。這兩人的字,其實都宗法王羲之,永興守之,得其溫婉;北海變之,參以雄健。陳元常學這兩家,都很像,幾可亂真。可他覺得,用這兩種風格寫《法華經》,都不太對。「若書此經,則永興之法失於柔,北海之法失於豪,」他想把二者融合起來,「復欲以永興筆書北海體,則兩失之。」沒有成功。
餘光靄靄中,我想東想西,又想到那塊碑的去向。慧航不找了,我卻對它起了很濃的興趣。山澗里,怎麼會找到一塊沒有字的石板呢?這事相當離奇。在我的想象中,那些字潛進了石頭的內部,其實石板即是碑,那些字能在所有石頭間流轉,也許現在就藏在我腳下的石階里,在柱礎中,在山石內,在竹峰的深處,靈光一般,遊走不定,幽幽閃動。這樣想著,我坐了很久,直到鐘聲響過,本培打著電筒來喊我回去。
「……山川溪谷土地,所生卉木、叢林,及諸藥草……密雲彌布,遍覆三千大千世界……雨於一切卉木叢林,及諸藥草,如其種性,具足蒙潤,各得生長……猶如大雲,充潤一切,枯槁眾生,皆令離苦,得安隱樂……」
2018.7.8~7.11
去年一年,慧航的雄心壯志好像忽然瓦解了。可能是年紀到了,可能是山居生活改變了他的脾性。他有一天吃飯時竟然說,其實路修不上來,挺好的,人太多了,吵,也應對不過來。另一表現是他開始聽評書,《三俠五義》《白眉大俠》《七傑小五義》《楚漢爭雄》。他說他自小就愛聽,揚州的茶樓、澡堂里,都有說書的,泡在熱湯里,聽著書,在池邊嗑個瓜子,賽神仙。多年不聽了,如今把這愛好撿起來。當然有客人來時,不好當面聽這個,沒人時聽。後來還聽上《鬼吹燈》《盜墓筆記》了。他還會唱幾嗓子,常哼的竟然是崔健和羅大佑。他說是大學時學的,那會兒興這個,《一塊紅布》《盒子》《之乎者也》。黃昏時我在山上散步,聽見遠遠的一個故作沙啞(模仿羅大佑)、荒腔走板的聲音在昏暗中逼近,就知道,是慧航來了。
這次回鄉,心裏煩悶。一是剛換了工作,還有點飄然無著落的感覺;二是老屋被拆。我在辭職和入職之間,狡猾地打了個時間差,賺到了為期兩個月的自由。哪也不想去,想回家休整休整。回來一看,家已經沒有了。早聽說要拆,要拆,老不拆,空懸著心;突然就拆了,風馳電掣。我一回來,放好行李,就跑去老屋。一看,全沒了。青磚的老屋,連同周邊的街巷、樹木,那些我自幼生長於其間,完全無法想象會變更的事物,造夢的背景,一閉上眼都還歷歷在目的一切,全沒了。不僅如此,整個縣城都在劇變,新來的領導看樣子頗有雄心,要在這山區小縣施展拳腳,換盡舊山河。四處一逛,風景皆殊,我真切地感覺到世事如夢。一切皆非我有。沒什麼恆久之物。其實在城市中生活,我早已習慣如此,每天到處都在增刪一些事物,塗塗改改,沒個定數。有什麼喜歡的景緻,只當一期一會,不傾注過多感情,也就易於洒脫,沒了就沒了。只是對於故鄉的變動,我一時沒有防備,覺得難以接受。無論如何,那座安放在群山之間,覆蓋著法國梧桐濃蔭的小縣城,已經不復存在了。
那個瓮是前年秋天慧航師父發現的。據本培說,那陣子他沒事老在山上轉悠,拿一根竹棒,東戳戳,西探探,想找到那塊碑。先是找到一塊石板,掉在南邊山澗里,費了好大勁,人爬下去一看,上面沒字。翻過來,也沒字。那石板顯然不是天然的。怎麼好好的一塊石板會落在山澗里?誰也不知道。慧航還不死心。秋天,又找到一塊木板。這塊木板被一塊大石壓著,埋在山腰深草中。慧航心想:是了!這是記號,東西一定藏在下面。搬開石頭,揭開木板,是個瓮。瓮中空空如也,只有一層幹掉的泥。這是下雨天泥水滲進去留下的。本培拿抹布把瓮裡頭淘洗了一遍。好大一個瓮!人可以蹲坐在裏面。這是幹什麼用的呢?慧航說,他去過廣州,那邊人喜歡吃深井燒鵝,就是這樣在地下挖個洞,埋個瓮,再把塗好料的鵝吊進去烤。沒準以前寺里有個廣東和尚,躲到這裏來開葷。回去問慧燈,慧燈老和尚說,不懂不要亂講哪,出家人怎麼能吃烤鵝?這是個聽瓮。什麼瓮?聽瓮。聽到的聽。慧燈說,過去行軍打仗,一般是埋個小陶罐在土裡,罐口蒙層牛皮,人伏在地上,耳朵湊上去聽。遠處有兵馬動靜,自然就聽到了。效果最好的,是埋個大瓮在地下,人躲進去聽,能聽十幾里開外的聲音。清末的時候,這寺廟被土匪霸佔了,那個瓮估計就是他們埋下的,官兵要來剿,提前能聽到。這些是從前我師父告訴我的。那個瓮,我小時候就在那裡了,也鑽進去玩過,沒想到這麼多年了,還在。於是他們把那個瓮原樣蓋好,擱在那裡。這回來寺里,上山時我聽本培說起,覺得很有趣,沒事總愛來玩玩。
說是明朝景泰年間,有個書生姓陳名永字元常的,寄住在竹峰寺中。陳元常「家貧,世崇佛,工書,少有才名」,功名不就,就成了寫經生。幾個月前,方丈托他寫一部《法華經》,酬以銀錢,還管吃住,一是愛他的字,二來也有憐才恤貧read.99csw•com之意。陳元常來了數月,卻不著急寫,筆墨不動,每天就在寺中轉悠。午飯後在庭院里走走,黃昏時在山崖邊坐坐。望望天上的雲,撿起一個松果,看看,又拋掉。日子久了,僧人間不免有議論,以為他吃白食。陳元常不著急。他在琢磨該怎麼寫。陳元常少孤,母親信佛很誠,從小就拿佛經教他識字。他是在念「子曰詩云」前就先讀過「如是我聞」的。《法華經》,他自幼能背,而且感情很深,一些句子,使他想起已經亡故的母親。他要好好寫這部經。該怎麼寫,他琢磨了很久,還是沒動筆。
來竹峰寺的大巴上,我一邊望著窗外群山,一邊用手摩挲著老屋的鑰匙。鑰匙上印著「永安」兩字,是個早已湮沒的品牌。我不知道該怎麼處置它。老屋不復存在,它就是我和老屋之間最後的一絲聯繫,像風箏的線頭。我想象這鑰匙是一隻U盤,老屋仍完好無損,只是微縮成極小的模型,就存放在這隻U盤裡。一同存儲在其中的,還有關於老屋的諸般記憶。這麼幻想著,摸著掌心的一小片冰涼,心情漸漸鬆弛下來。鑰匙該如何處置呢?不能放在身邊。放在身邊,久了,它就成了日常之物,日常的空氣會消解它身上的魔力,直到對我失去慰藉作用。扔掉,又太殘忍。我想了想,決定把它藏起來。藏在一個無人知道的,千秋萬載不會動搖的地方。只要我不去取它,就能一直藏到世界末日。但不能把鑰匙扔進湖中或懸崖下,必須要我想取,就能夠取到的地方。什麼時候來取,不一定,但這種可能性必須保留。這一點可能性將我和它永遠地聯繫在一起。
那些逃下山去的和尚里,有一個就是慧燈師父。他是本縣北乾村人,自幼在竹峰寺出家,當時才三十齣頭。下山後回到村裡,被迫還俗,就隨他舅舅學手藝,當了個細木匠。那時細木匠沒有全職的,平時也種田,秋收后,誰家裡要準備嫁妝了,就把木匠請去。木匠是吃住都在主人家的,一連打幾個月的嫁妝:桌椅、衣櫥、梳妝台、床。鄉下對樣式要求不高,結實為主。雕花刻鏤,有則最好,沒有也成。雕花也無非那幾樣:松鼠葡萄、蝙蝠祥雲、雲龍紋樣、松鶴圖。有的還要刻一兩句詩,比如衣櫥上照例刻「雲錦天孫織,霓裳月姊裁」,字是凸起的,可以當做開抽屜的把手。慧燈學了沒兩年,就都會了,還能自己出樣。他的手很巧,現在也能看出來。六月芒草吐穗時,我見過他用極流利的手法做出一支掃帚,那掃帚幾乎可用美麗來形容,且十分順手耐用。寺中現在用的家什器具,大半是出自他手。如今慧燈七十二了,大件傢具,已不再做,有時興之所至,隨手做個小玩意。平日泡茶用的茶海,即是慧燈用一段樹根做的,樣式蒼莽而富有野趣,稍加斧鑿,便顯出一種渾厚靜穆。樹根上有一塊圓形節疤,本來不好處理,他將它雕成鯨魚隆出水面的背部,另一處雕出舉起的尾鰭,使整個茶海的面像一片真的海面。置茶杯于其上,就像滄海浮舟,非常好玩。
黃昏時我總愛在寺門外的石階上坐著,看天一點一點黑下來。想到「蒼然暮色,自遠而至,至無所見而猶不欲歸。心凝形釋,與萬化冥合」,這些字句像多年前埋下的伏筆,從初中課本上,或唐代的永州,一直等到此時此地,突然湧現。山下的村莊,在天黑前後,異常安靜。直到天黑透,路燈亮了,才又聽見小孩的嘶喊聲。本培說,這村裡有個說法,說是人不能在外面看著天慢慢變黑,否則小孩不會念書,大人沒心思幹活。我記起小時候似乎也聽奶奶說過類似的話。山區里,古時山路阻隔,往往兩村之間,口音風俗都有所差異,但畢竟同在一縣,相似處還是較多。為什麼會有這種說法呢?天黑透了卻不忌諱,小孩一樣玩耍,大人出來乘涼。忌諱的是由黃昏轉入黑夜的那一小會。也許那時辰陰陽未定,野外有什麼鬼魅出沒?我想象在黃昏和黑夜的邊界,有一條極窄的縫隙,另一個世界的陰風從那裡刮過來。坐了幾個黃昏,我似乎有點明白了。有一種消沉的力量,一種廣大的消沉,在黃昏時來。在那個時刻,事物的意義在飄散。在一點一點黑下來的天空中,什麼都顯得無關緊要。你先是有點慌,然後釋然,然後你就不存在了。那種感受,沒有親身體驗,實在難於形容。如果你在山野中,在暮色四合時凝望過一棵樹,足夠長久地凝望一棵樹,直到你和它一併消融在黑暗中,成為夜的一部分——這種體驗,經過多次,你就會無可挽回地成為一個古怪的人。對什麼都心不在焉,遊離于現實之外。本地有個說法,叫心野掉了。心野掉了就念不進書,就沒心思幹活,就只適合日復一日地坐在野地里發獃,在黃昏和夜晚的縫隙中一次又一次地消融。你就很難再回到真實的人世間,撿起上進心,努力去做一個世俗的成功者了。因為你已經知道了,在山野中,在天一點一點黑下來的時刻,一切都無關緊要。知道了就沒法再不知道。
偏殿一側,深草中散落著不少明清的石構件,蓮花柱礎,雲紋的水槽。多數都殘損了。一隻石獅子已然倒了,側卧著,面目埋在草叢中,一副酣然大睡的樣子。另一隻仍立著,昂然地踩著一隻球,石料已發黑,眼睛空落落地平視前方。我打著呵欠,懶洋洋地穿行在這些廢石荒草間,那石獅子像被我傳染了似的,也大大地打了一個呵欠,然後若無其事,繼續平視前方。我扭頭對它說:「我看到了。」它裝作沒聽見,一直平視前方。它前邊只有一叢芒草,風一吹,搖著淡紫的新穗。於是我就走開了。
竹峰寺始建於北宋,寺中傳下來的刻有元豐字樣的石臼、石槽可以證明。後來幾經劫亂,屢廢屢興,規模在乾隆年間達到鼎盛。其時由紫元禪師住持。從當地的一些傳說,可以想見竹峰寺當年的興旺(興旺到有點奢靡)。說是紫元禪師過七十大壽,弟子找來名廚執掌壽宴,要擺三十八桌素齋,遍請全縣名流。說法是一桌一歲,如此就可壽至一百零八歲。壽宴提早一年就開始準備。當時香火極旺,銀錢不缺。廚師擬好菜單,請管事的大弟子過目,說其中有二菜一湯,都需用到芍藥花瓣,一道菜要用干制的花瓣,一湯一菜則要用新鮮的。芍藥花,本地少有,就有,成色也不佳。大弟子問能不能換成別的?廚師有些為難。舊時辦宴席,菜色、次序都有定式,菜名均有相應的口彩,替換了幾道,就不成套了。大弟子去請示師父。紫元方丈在蒲團上眯著眼,也不接遞過來的菜單,像入定又像瞌睡,白須微顫。過了好久,在香煙繚繞中,老方丈睜開眼,緩緩地說:「沒有?沒有就種嘛。」於是就種。把揚州的芍藥花工千里迢迢請到這山區小縣的寺廟裡來,如今想來也令人咋舌。老方丈的一句話,一個老人低啞的聲音,飄飄忽忽,落到實處,就成了燦若雲錦的花朵,實在近乎神跡。芍藥環寺而種,遍地綺羅,爛漫不可方物。花香爐香,融成一脈,滿山浮動。壽宴之後,竹峰寺的芍藥就出了名,列入本縣十景之中,當地縉紳名士,多有題詠。這些詩如今還能查到一些,大多無甚可觀,有趣的是,幾乎都提到了蛺蝶碑。因為竹峰寺此前是以這塊碑出名的。如今知道它的人已經不多了。
峰以竹名,倒不是因為峰上多竹,而是說山峰的形狀像一截上端被斜斜劈去的竹茬子。這比喻不知是什麼人想出來的,倒也傳神。春夏時山頭隱沒在一片濃綠中,不大看得出來,待到秋冬草木蕭疏,露出蒼然岩壁,這才顯出一峰孤絕,宛若削成,確實像一截巨大的竹茬,直指雲天。峰頂是一塊傾斜的平面,竹峰寺就建在這塊斜面上。最低處是山門,山門進來,照例是大雄寶殿、觀音堂、法堂,漸次升高,最高處是北面的藏經樓。寺院不算大,前後高差卻有十來米。我在公路上望見的,就是藏經樓的一角飛檐。
https://read.99csw.com是個絕頂聰明的人。他到過多省,會說粵語、閩南語、溫州話、京片子,來了本地沒半年,屏南話也學會了。他記性非常好,記數字尤其快,手機號碼他只消聽上兩遍,沒有不會背的。縣裡幾個領導、老闆的號碼、生日甚至家人的生日,他都記得一清二楚,隨問隨答。算算某老闆母親壽辰快到了,就拿點禮品:手串、平安符、觀音玉佩之類,登門拜訪,每次所得的饋贈,都十分可觀。他這人詼諧健談,俗而有趣,大家都很喜歡他。而且誰都得承認,他確實很有才幹。沒幾年,他就募捐到一大筆錢,重修了山門、大雄寶殿、觀音堂。村裡的小孩,有時還拿功課來問他,沒有他不會的。憑著這份機靈,他剛出家幾年,就在西禪寺當到典座,很得住持賞識。因為升得太快,被同輩排擠,常穿小鞋。當了幾年,心情鬱悶,沒想到當和尚也這麼累。這時慧燈師父從山裡給他打電話,聊到竹峰寺近況。慧航聽了,忽然動念,寧做雞頭不做鳳尾,與其在大寺里打熬,不如另立山門,自己創業。而且他四處打聽了一下,這個縣城經濟雖不發達,近年外出做生意的人多了,年節回鄉,往往樂於捐助,寺廟還是有發展潛力的。加上慧燈在電話里說,你要來,住持給你當,你有本事。於是一拍大腿,他就來了。
一直到大學畢業那個夏天,我才下定決心,要上去看看。我就要去遙遠的城市工作了,無論如何,要上去看看。一個念頭擱久了,往上添加了種種想象,那就非實現不可了,即便明知幻想有破滅的可能。尋了個機會,我搭了鄉間大巴,在回鸞嶺附近的站點下了車,烈日下徒步走了大半天,近傍晚時才到那山峰腳下,仰脖一望,分明是絕壁。繞到山峰後面時,恰有一道狹長的紫霞,蜿蜒著指向西側的天空。原來山峰背面,遠離公路的一側,有個小村莊。村子上空炊煙還沒散盡,幾聲狗吠,霞光漸暗。進村逛逛,似乎只見到老人和小孩。幾個孩子在場上瘋跑,發出尖銳的叫聲。老人喝罵著喚他們回家。從村中望峰上,天際餘光里,幾座殿堂的檐角隱約可見,儼然是一座寺廟嘛。從山峰這一面,有路上去。問了一個老頭,那座山叫竹峰,寺是竹峰寺。夏天天黑得晚,我冒險趁著最後的亮,一氣上了山。山路還算好走,多是土路,難走的地方墊了石塊。走到半山腰,樹叢中躥出一隻小獸,月光下遠遠地站住,向我望了一眼,又急急地回身躥入林中。看模樣,是麂。到了寺門口,我敲了敲那扇木門板。門上的紅漆剝落殆盡,只剩零星幾塊,像地圖上的島嶼。過了好久,本培的聲音懶懶地響起:「誰呀?」我還沒答,門就開了。
福建多山。閩中、閩西兩大山帶斜貫而過,為全省山勢之綱領,向各方延伸出支脈。從空中看,像青綠袍袖上縱橫的褶皺。褶皺間有較大平地的,則為村、為縣、為市。我家鄉屏南縣在閩東的深山裡。從寧德市到屏南,有兩小時車程,沿途均是山。我非常喜歡這段路。這些山多不高。除了到霍童鎮一帶,諸峰較為秀拔外,其餘多是些連綿小山,線條柔和,草木蔚然,永遠給人一種溫厚的印象,很耐看。我很喜歡看這些山,一路都在張望,望之不厭。山間公路,多是盤山上下,要麼就穿山過隧。常常是連續幾個隧道,剛從一段漫長的黑暗中出來,豁然開朗,豁然沒多久,又進入下一段黑暗。在隧道中行車,想到自己身處山體內部,既有一點激動,又覺得安寧。回鸞嶺隧道很長,出了隧道,到進入鐵葫蘆山隧道之前,有約二十秒的時間,可以望見上面的雲天和四下的山野。大一寒假,從寧德回屏南的路上,這二十秒中,我第一次望見了竹峰。竹峰和公路間隔著一道水,山峰的下半截隱在前面一座山之後。這時我望見竹峰的峰頂上,茂林之中,露出一角黑色的飛檐。當時十分好奇,那樣的絕頂山巔上,怎麼會有人家呢?是為了防範土匪侵擾,或者躲避徵稅?我們本地的民居,屋檐又沒有那樣美麗的弧線。是道觀,或是廟?就在這兒留了個心。第二年暑假回來,路過那裡,一望峰頂,卻不見了那個檐角。也許是久無人居,坍塌了?也許之前所見,只是幻覺。這一來更增添了神秘感。到那年冬天,我又回來,車還在隧道里,我就準備好了,到了,一望,那檐角竟又完好地重現在峰頂。一想,才明白過來:夏天林木繁茂,屋檐為山巔的濃綠所遮蔽,冬天草葉凋零,這才顯露出來。這些年來,對於我,它就像一個小小的神龕,安放在峰頂的雲煙草樹間。在我的想象中,無論世界如何搖蕩,它都安然不動,是那樣的一處存在。
拿手電筒往上一照,原來這小橋是由兩塊長石板拼成,長不到兩米,一塊稍寬些,一塊窄,都蒙了層青苔。兩塊石板的縫隙間,有土,所以青苔尤為肥厚。石板搭在兩邊石砌的橋墩上。我把手電筒湊近了石板,仔細看,窄的那塊,青苔只是青苔;再看寬的那塊——青苔下有字。我聽見自己咚咚的心跳聲。用手摸了摸筆畫的凹痕,這才確信自己猜得沒錯。字跡在苔痕后時隱時現:
我總希望一切事物都按既定的秩序運行下去,不喜歡驟然的變更。我知道這是一種強迫症,毫無辦法。前兩年,每天上下班,坐車繞過一個交通環島,島心有一株大榕樹,我很喜歡那株樹,幽然深秀的樣子。上班時車從這邊過,我看一下樹的這半邊;下班時從那邊過,看一下那半邊。好像非如此一天不算完整似的。那樹也確實好看。某一天它忽然消失了。沒什麼理由,就是消失了。我無法解釋它的消失,只好想象它是一隻巨大的綠色禽鳥,在夜裡鼓翼而去了。我像丟了一個根據地似的,惘然了幾天。後來環島上改種了一片猩紅的三角梅,拼成五角星的形狀。還有一處幽僻的小花園,廢棄在博物館的一角,我夜跑時最愛隔著鐵柵欄,向園中張望。心中煩亂時,遙想那裡的荒藤深草、落葉盤根,就漸漸靜定下來。後來它也消失了。樓盤像蜃樓一樣在那裡冉冉升起。相似的經歷有許多次,似乎是在為老屋的消失而預先演練,讓我好接受一些。榕樹、廢園、老屋,這些像是我暗自設定的,生活的隱秘支點,如今一一失去了,我不免有種無所憑依之感。
到清末,寺廟為土匪所佔,成了匪穴。民國時又重建,不過已經很凋敝了,寺中僧侶不過五六人。其時「廢廟興學」,廟產,也就是竹峰下的幾十畝田和果園,被沒收充公。芍藥花只剩寥寥幾叢,紅灼灼的,像幾簇余焰,每年春末,在牆角寂然地燒幾個夜晚,又寂然地熄滅了。「破四舊」時,有信徒提前到寺中報信,僧人們有了準備,在那些小將上山之前,把寺中一些貴重的法器、經卷、玉雕觀音、黑檀木羅漢像之類,收集起來,藏到大雄寶殿供的佛像肚中和法座里。舊時塑像,往往在佛像背後留一空洞,法座背後亦有機竅,佛像開光時,由高僧將經書、五穀、珠寶、香料甚至舍利裝入其中,各有寓意,叫做「裝藏」。這時就成了臨時藏匿之所。因為聽說本縣的另一處名寺永興寺的石碑盡數被砸毀,考慮到蛺蝶碑名頭太大,難於倖免,僧人們就把它從廊壁上取下來——民國初年,碑亭朽了,一時無力修復,只好把石碑鑲在大殿一側廊壁上,一樣風雨不到——不知抬到山上什麼地方藏起來了,然後眾僧四散而逃。結果,佛像被砸了,裡邊的器物都被掏出毀掉。那塊碑也就此失蹤。
鳥去后,菜園裡一味的黑,水流聲在黑暗中聽來格外空靈。我定了定神,沒過小橋,卻在岸邊坐下,把電筒叼在口中,手扶岸沿,用腳去探溪水。水涼極了。我慢慢滑下去,在溪中站穩,水剛淹到大腿。溪中半是長草,高與人齊,我用手撥開,一步步往橋洞挪去。手臉被草葉颳得生疼。鑽進橋洞時,和躲進瓮中有相似的感覺。橋洞因為背陰,沒生多少草,人可以舒服地站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