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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彩筆

傳彩筆

後來他突然不寫了。我身在異鄉,自然不知原因,在博客上留言,他也沒回復。和我爸在電話里閑聊時,談及此事,我爸說:「這不很正常嘛?都老了,我以前愛打乒乓現在也不打了,膝蓋受不了。」
每個縣都有幾個作家。他們多半在體制內工作,業餘喜歡寫上幾筆,寫的多是鄉土風物、生活記趣、童年回憶之類,有時也謳歌盛世。他們在藝術上野心不大,下筆平和端正,但文筆往往不錯,那是一種年深日久的自我修養。老葉叔叔就是其中之一,他也寫那種老式的散文,花上兩三千字來描繪清晨散步時的遐想、公園裡一條小徑四季的變化、當知青時吃過的野菜等等。這種文字,對一般讀者來說,不夠有趣味性,沒銷路;在文學圈的人看來,又不夠有深度,太陳舊。但他的文筆尤其好,能看出對文字的溫情和耐心,我一度很喜歡看。他在縣文化館工作,散文只在地方刊物上發表過,所謂名不出閭里。在小縣城裡,大家對這樣的人是有幾分敬意的,但也不太多,只有在家中小孩作文成績不好時,才想起有這麼一號人。
我想了想,問道:「你說的偉大,是那種孤芳自賞的意思嗎?」
葉書華是我們縣的作家。他是我爸的老友,我叫他老葉叔叔。我和他兒子是初中同學。
江淹的故事傳反了。真實的故事和我們熟知的版本幾乎是鏡像。我查閱了幾本書(那些文字在當時的我眼中自然已是拙劣不堪,我硬著頭皮讀下去),很快就琢磨明白了。江淹曾在夢中得到一支彩筆,從此文采俊發,后又在夢中將筆交還給人,此後再無佳作,世稱才盡。給他筆的人,有的版本說是郭璞,也有說是張協的,這無關緊要。在我看來,真相是這樣:江淹原本就才華橫溢,傳世之作都寫于得筆之前,因此才有得筆的資格(也許他的右手也會發光)。得了那支筆后,他成了真正的天才,寫出了偉大的詩,但無法示人,因此被誤解為才盡。他也許失口對人說過那支筆的存在,世人根據他的創作經歷,曲解了故事的原委。想到自己能有和江淹一樣的遭遇和資質,我簡直喜不自禁。彩筆就在我的夢中,別在我襯衫的口袋上。我不知道給我筆的老人是誰,但我不會再把它交給任何人。
這幾年裡,一個我在紙上勇猛精進,另一個我在現實中卻耐著諸般苦惱。首先,我變得太過敏銳,任何感觸在我這都像洞穴中的呼喊,無端被放大數倍。再輕微的細節也印在心上,好似雪地留痕。我自己申請調去一個閑職,人際關係越簡單越好。另外是構思時的渾渾噩噩、文章寫成后的自鳴得意,這兩者我寫作多年來雖已習慣,但人間文字和天仙辭句終究不同,反應強了數倍,醞釀時如中邪,擱筆后如醉酒,我花了不少時間來適應,日常舉止仍不免有些古怪。自從那場夢后,我不再有作品示人,相識的編輯都以為我放棄寫作了,這也正常不過,中年後放棄寫作的大有人在。有一天朋友開玩笑說我是不是江郎才盡了,我恍然大悟,第一次明白了這個成語的含義。
他聽了,點點頭,從懷中掏出一物,緩緩地說:「這支筆是你的。拿好了。」我伸出手時,發覺我的右手散發著瑩潤的光,像燈下的玉器。疑惑間,他已把一支奇怪的筆向我遞來,我接過它。過程毫不莊重,像接過一支煙。我端詳起來。這筆只略具一個筆的樣子,一頭鈍一頭尖,材質不明,卻像有虹霓九_九_藏_書在裡邊流轉不停,光色莫定,絢爛極了。又像一根試管,盛滿液態的極光。迷幻的色彩在筆桿上交疊又舒展。我盯著看了一會,似要被吸進去一般,連忙把筆插|進襯衫口袋,抬頭看時,老人已無蹤影。亭子溶解在霧中,我醒來。
我已到人生的中途,寫作三十余年,自認為天分並無多少,但對文學的虔誠卻少有人及。何況,這是個假設。我故作曠達地一笑,說:「當然了。為什麼不願意?」
意識到是夢后,周圍的一切都暗下來,行將瓦解冰消。「如果你可以……」老人的聲音響起,又把我牽扯回來,公園亭子,石桌石凳,重又明朗。他沒來由地問:「如果你可以寫出偉大的作品,但只有你自己能領受,無論你生前或死後,都不會有人知道你的偉大——你願意過這樣的一生嗎?」
但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文章。我不知這狀態能持續多久,於是立即開始寫新的,或者說舊時想寫卻沒能夠寫出的文章。最初的階段大約花了兩年。我先把那座不存在的公園的一石一木都描摹出來,讓它們在文字中不朽。然後乾脆複原了整座縣城八十年代的舊貌,所有店鋪所有面孔,聲音氣味,無不傳神。具體文字我已忘記,只記得寫得優美極了,明澈極了。有時一篇只寫一種野花,一個池塘,有時幾個自然段就寫盡了周邊的群山。你就算從未到過那個縣城,只消讀上幾頁,諸般景象便會在眼前升起,彷彿已在其中生活了幾世幾代。
制定好計劃,就開始動筆。起初,我的腦子像一面巨大的中藥櫃,詞彙分門別類地躺在無數抽屜里,我清楚它們的位置,熟練地抓取需要的文字,配成需要的句子。該芬芳的芬芳,燦爛的燦爛。到後來,文字紛紛揚揚從天而降,我像在雪中舞劍,總能在萬千雪花中擊中最恰當的一朵。當我要使用比喻時,我彷彿洞曉了萬物之間隱秘的聯繫,憑一個比喻就能將彼此接通。所有意象都蹲伏在肘邊,聽我號令。斟酌音韻就像編織花環一樣容易。我熔鑄月光,裁剪浮雲,掣長鯨于碧海,我統治天上的星星……
今年九月,一個秋雨綿綿的周末下午,我午睡起來,打開電腦,無所事事地刷了一會豆瓣。想清一下瀏覽器的收藏夾,就點開來,一條條地刪。瞥見老葉叔叔的博客地址,躺在收藏夾里好多年了,就順手點進去瞧瞧。竟然有一篇沒看過的博文,閱讀2,評論0。我看了一下,是篇小說。他好像從沒寫過小說。語言風格也大不一樣。我把原文貼在這裏:
2017.12.16
早飯後我把文章輸入電腦,發郵件給當地報刊的編輯,在陶醉中構思新的文章。一小時后他回了郵件。他說葉老師你是不是選錯附件了,是空白的。我再發了一遍。他說還是空白的,是不是版本問題?不祥的預感在上空盤旋。我拿著稿紙去廚房找妻子。在遞給她的一瞬間,我看到紙上的字盡數消失了,像蓮葉上失蹤的朝露。她問我幹嗎。我失魂落魄地走開,才走了幾步,字跡又布滿了稿紙。我猛然領悟了昨夜的夢境。當旁人的目光觸及,我的文章就會消失。我試著將它念誦,卻張口無聲。我甚至用相機拍下稿紙,照片在旁人眼中依然了無一字。我暗自琢磨了幾天,認定這是一種代價,懲罰我竊取了某種秘奧(也許是倉頡的秘奧)。多年後read.99csw.com,我覺得這更像是一道屏障,以維持宇宙間固有的平衡。我的理解是,對宇宙而言,任何形容詞都無效,宇宙既不美也不醜,因此全宇宙的美與丑應是等量的,二者之和應為零。而那支筆將擾亂這一平衡,所以只能封印在創作者的精神領域,不能落實到現實當中。當然只是猜想。
從此我很愛看他的散文。得知他有個博客后,常追著看,有時還抄錄一些段落。他的博客叫大槐宮,點擊量很少,除了我以外好像也沒什麼人看。

老葉叔叔的這篇博文發表於2011年11月,也就是他去世前兩年左右。風格和他以前的散文大不相同,我看完很吃驚。過年回家,我找了個略牽強的理由,約老葉叔叔的兒子吃飯。他兒子現在也從事寫作,算是子承父業,而且成功得多。前幾年網路小說興盛時,他在某網站寫過仙俠、盜墓、穿越和宮斗小說,都挺受歡迎,其中一部正在洽談影視改編權。如今他經營一個公眾號,單是給電影和遊戲寫寫軟文,一年收入就很可觀了,比他父親一輩子的稿費還多。菜上齊了,我們喝了幾杯。我說起前陣子看了老葉叔叔的博文,一個挺有意思的小說。他說,是嘛?他還會寫小說?我真不知道。我以為他只會寫那種老套的散文,寫寫鄉土風光什麼的。他吃了一筷子菜,突然嘆口氣,說:「你知道嗎?其實我爸去世前好幾年,腦子就有點不太清楚了。他一下班就把自己關在房裡,說在寫一個厲害的東西。趁他去上班,我偷偷翻了他的本子,你知道寫著什麼嗎?」我搖頭。「什麼都沒有。全是空白的。我都有點毛骨悚然,不敢告訴我媽。後來他好像突然好了,不悶在房裡,出去跟人下下象棋,和你爸遛遛彎,精神也好多了。誰想到心臟有毛病。」我問後來那些本子呢?「放在家裡看著膈應,清明節都燒掉了。怎麼了?」他有點奇怪地看著我。
我不再寫作,甚至也不再閱讀了,我知道真正偉大的文字都存放在我們目光無法觸及的地方,古往今來都如此。我對不從事寫作的人肅然起敬,因為他們都有可能曾經擁有,正擁有,或將要擁有那支筆,在無人知道的地方書寫各自的傑作。因此那支筆無處不在。它正在某個人的夢裡發光,從一個人的夢裡傳到另一個人的夢裡。人會死,文明也可能覆滅,唯獨它是永生的。
大學時我念的中文系,免不了迷過一陣子文學。我自己也寫了幾年,不得其法,明白沒有天分,於是作罷了。有一年為完成論文,我啃了好多現代派名家的作品,他們大都寫得怪誕、沉重、扭曲,用迷離的囈語架構出一種貌似深刻的東西,我看得頭疼欲裂,眩暈不已,差點就厭惡起文學來。寒假回家,我偶然拿起廁所中的一本地方刊物,看到了葉書華的名字,便睡眼惺忪地翻看起來。那是一篇描寫在鄉村一株柿子樹下觀看晚霞的散文。那些字句安寧、疏朗,如冬日的樹林。語感真是好極了,讓人不禁跟著低聲念誦起來。我一下子就看進去了,很多年沒從文字中獲得這樣的愉悅了。大學之後,我終日遊走于西方大師之間,說實話,對這種鄉土刊物上的鄉土作家,是不太瞧得上的。這時,我卻像從一家重金屬搖滾樂肆虐的酒吧里逃出來,在後巷裡嘔吐之後,聽到了天邊清遠的笛聲。
起床后,覺得神清氣爽,精神飽滿。回味了一番剛才的夢,我走到書桌九*九*藏*書前,拿出昨夜的稿紙。才看了幾行便已羞愧難當,我敏銳地覺察到其中的雜質、裂痕和磨損之處。笨拙得像中文初學者的習作。我把它揉成一團,在另一張稿紙上疾書起來。早飯前就完成了。我用了兩個結實的自然段就捕捉到了竹林中的落日,輕鬆地像摘一枚橘子,闡明了竹葉、游塵、暮光、暗影和微風間的關係,刪掉了多餘的排比和不克制的抒情。如果世上有且只有一種方式能如實留存住我在那個黃昏的所見所聞,那麼方才我已然做到。昨夜我覺得滿紙字句像鐵柵欄一樣困住我,左衝右突而不得出;此刻卻彷彿在星辰間遨遊,探手即是光芒。
兩年後,我完成了組詩的四分之三。但問題已初露端倪。這種通靈般的寫作狀態對生活的影響,在我完全可以忍耐,難以忍耐的是寫作之後的狂喜。這狂喜無人可以分享,直到拖垮成一種疲倦。寫作誠然能帶來最澎湃的快樂,但他人的認同能讓這份快樂變得確切,從滔天的浪濤變成可以珍藏的珠玉。我確實越寫越好了,即便是現在,也已足夠偉大,但這偉大無人見證。這並非無關緊要的事。我年輕時有許多次類似的經驗:自以為寫出了傑作而狂喜,隔了些時候再看,不過敝帚自珍罷了,一場蜃樓。我穿越了一萬重蜃樓才奔走到如今,如今我確信這不是幻覺,眼前是真正的瓊樓玉殿,可此時的狂喜和當時似乎並無不同。一樣是勝事空自知。我指著天邊的蓬萊幻境歡呼雀躍,所有人都視而不見;仙樂自雲中降下,唯我如痴如醉,他們卻充耳不聞。有時我突然動搖起來,懷疑一切又是一場錯覺。我渴望聽到別人的評價,來將這狂喜落到實處。有時我甚至想,要是當初沒有得到這支筆,憑著僅有的一點天分努力下去,似乎也會有一個不錯的人生。我儘力寫一些還過得去的東西,得一點肯定,再踏實地寫下去。那種歡樂雖然細碎,畢竟是細碎的珠玉。
得筆的第三年,我終於著手寫一些真正不朽的東西。我意識到散文的美在於舒展與流動,像雲氣和水波,但這也註定了它的形式不夠堅固。再精緻的散文,也總有一些字可以增減。想要那種不可動搖的圓滿,只有求諸詩歌。我要寫這樣的詩歌:它的語言應是最優美的現代漢語,不應求助於古詩的格律,但音韻和結構要如古詩般完美。文筆要節制而輝煌,吟詠的對象包括但不限於整個世界。鑒於詩歌和漫長是相當程度上的反義詞,因此這不是一首長詩,而是一組詩,但每首之間相互關聯、呼應,像星體環繞著星體,水裹著水,花枝連綴著花枝。一旦我完成並記住這組詩,全宇宙就包含在我體內。所有山嶽和星斗,所有雲煙,所有錦緞和燭光,所有離別,所有帝王的陵墓,古往今來每個春天豪擲的所有花瓣,這些事物都將隱藏於我體內某個神秘的角落,並在我無聲的吟誦中逐一閃爍。
我並非一無所獲,我還有這些年用過的筆記本,一抽屜,一書架都是。打開來,全是空白的。但我知道,當本子閉合時,隔絕開所有目光,那些字句會重新顯現。黑暗中,它們自顧自地璀璨。我把本子放在枕下,臨睡前摩挲一番,枕著我幾乎就要擁有的整個宇宙,然後墜入日常的,瑣碎的夢中。
「不是,是絕對的偉大,宇宙意義上的偉大。偉大到任何人看到你的作品都會傾倒、折服、迷醉。但沒有人會看到,這就像一個交換條件。」
我們坐在公園山頂九*九*藏*書的小亭子下。公園籠在濃白的霧中,彷彿與世隔絕。我的夢從山腳開始。我看見小徑邊的茶花,幾團暗紅,濕漉漉的。我先是看見花,隨後想到花是香的,香氣這才翩然而至。沿著小徑往上走時,我記起山頭上有個亭子,於是亭子的輪廓在霧中冉冉浮現。這公園許多年沒有來過,似乎絲毫未變。松樹的姿態,蟲鳴的節拍,石上青苔的形狀,甚至松果掉落的位置都未曾更改。只是霧大得有點出奇。登上山頭,見亭下站著一人。是個老人,穿著略顯破舊的燈芯絨夾克,微微禿頂,眼袋有點像王志文。他很自然地同我說起話來。我並不認識他,但也不覺奇怪。夢嘛。就朦朦朧朧地應著。雲霧漫上亭子,堪堪沒過腳面,我們像仙人般凌虛而坐。好像是他提議,我們來聊聊文學吧。我說好,聊文學。於是聊起來。
我不記得談話如何開始。我不記得我怎麼來到了這裏,坐在這亭子下,聽著石桌對面的老人娓娓而談。他在談論文學。聲音很遙遠,彷彿來自晉朝的某個清晨,又像在光年外的太空艙里同我通話。嗓音有一點沙,帶著黑膠唱片的雜音。在我生活的小城中,平日沒什麼人和我聊這個,此時和他一聊,真是痛快極了。那些沉埋在我腦海深處的觀點,像殘破的瓷片,被他靈巧地拾撿起來,合攏成一隻圓滿的碗。我正聽得入迷,忽然意識到這是一個夢。因為他引用了一句詩,這是我中學時寫在課堂筆記背面的句子,連同那本子一併遺失了,不可能有人知道。
頭幾年中,練習越多,我的筆力提升得越是驚人。我能精確地形容出草葉的脈絡,流水的紋理,夜半林中的聲響,月出時湖面一瞬間的閃光,露水如何滴落,草莖如何彎曲又彈起。我能工筆寫照,也能一語傳神;能鏤刻塵埃,也能勾勒出星河的輪廓。即便是少年人最微妙的情緒,在我筆下也會像摩崖石刻般展露無遺。沒多久,我就厭倦了描摹現實。讓我傾心的自然景觀差不多寫盡了,故鄉和回憶都已拓印在紙上。情懷得到滿足后,技巧上的野心就騷動起來。我意識到表達的暢快來自於阻礙和阻礙的消除,而當我的筆無往不利,思路開闊無礙,那種暢快也就不復存在,一切只是熟極而流的操作。我不得不制定更難的寫作計劃。
動了這念頭之後,我又開始做關於那支筆的怪夢。夢中我懷揣著彩筆,飄蕩在夜空中,幽靈一樣,俯瞰人間的屋頂。我尋找那些手指間有光的人。我能透過屋頂看見那些微光,然後飄落下去,穿進那個人的夢裡。每個人夢中的場景都不同。有的在山洞里,有的在馬背上,有的在潛水艇中。我挨個問他們當初那老人問過我的問題。他們都表示不願意,將我請出或轟出了他們的夢。畢竟人在夢中沒法說謊和逞強。我像個失敗的推銷員,四處遊盪。後來我遇到一個少女。她戴著圓形眼鏡,五官看起來很溫馴,但眉眼間有一點執拗。「如果你可以寫出偉大的作品,但只有你自己能領受,無論你生前或死後,都不會有人知道你的偉大——你願意過這樣的一生嗎?」我熟練地問出來。「嗯,我願意。」她有點怯怯地說。這來得猝不及防。像特工對上了暗號,齒輪合上了齒輪,我似乎聽到黑暗中咔噠一響,有什麼開始運轉起來。我把筆給了她,不舍又釋然。
不知話題如何盤繞,他忽然說起韓愈的「小慚小好,大慚大好」,他說,無論一部作品在文學史上的地位如何,九*九*藏*書如果作者自己不滿意,那麼對他來說,這作品就是失敗的。我點頭同意,說《隨園詩話》里有個說法,叫「可以驚四座,不可適獨坐」,不能取悅自己的文章,再怎麼讓世人驚佩也沒多大意思。他說,是的,反倒是作者越用心得意處,越不容易被人留意到。所謂「詩到無人愛處工」。我說,那就夠了,「清香未減,風流不在人知」嘛。我從沒和人聊得這麼投機過,他也很高興的樣子,他說,我覺得像你寫的「興到閑拈筆,詩成懶示人」,這個狀態就很好,介於「不示人」和「欲示人」之間,有個微妙的平衡。這時一縷奇異感讓我寒毛直豎,這年少時的詩句我早已忘記。我明白身在夢中,且想起這公園早就不存在了,山頭已被剷平,此處現在是個商場。我回憶起睡前我在修改一篇新寫好的散文,文中試圖描寫竹林間的落日。我想寫出餘輝在竹葉間明滅不定的模樣,卻無論如何也不滿意。這些年來,我已逐漸接受有許多事物無法用文字來形容這一事實。美景當前,人所能做的只有平靜地收下這份美,連同那種無力感,試圖付諸筆墨,多半是徒勞。拋下筆,我帶著疲憊和悵然入睡。然後就飄墜進這座早已消失的公園。
我先是試著寫了一秒鐘。也就是說,我寫下了這一秒鐘內世界的橫截面。蜻蜓與水面將觸未觸,一截灰燼剛要脫離香煙,骰子在桌面上方懸浮,火焰和海浪有了固定的形狀,子彈緊貼著一個人的胸膛,帝國的命運在延續和覆滅的岔口停頓不前而一朵花即將綻放……我試圖立足於有限的時間里,來用文字籠絡住無窮的空間。用去半年,寫了幾萬字,文體難以命名。然後我又寫了一立方米。也就是說,寫了過往歲月中這一立方米內發生過的一切。填滿過它的有黑暗,海水,堅冰,土壤。一隻雷龍的嘴部在其中咀嚼銀杏葉子。岩漿在其中沸騰。雪峰的尖頂在其中生長。頭盔上的紅纓。刀劍的光芒。蝴蝶在其中迴旋了片刻。一支箭,一隻隼,一抹雲,一道閃電穿透過它。一對情侶的唇在其中觸碰,又分離。現在它就在我書桌上,被一盞檯燈的光給注滿……但這些仍不能讓我滿意,筆力得不到充分的馳騁。我明白主題並不重要,歌頌英雄的功績和讚美冬夜的被窩並無高下,重要的是主題的完成是否完美。我開始考慮文體的問題。
醒來后,我打算繼續前一天的工作。組詩即將完成。打開筆記本,我目瞪口呆,隨即想起昨夜的夢。紙上一字也無。我只是動了不想要筆的念頭,並沒有決意要捨棄,卻已在夢中誠實地交了出去。彷彿那筆容不得一絲不虔誠。我無法形容我的懊惱。我試圖回憶那些詩句,腦中空空蕩蕩,像從群仙的會飲中驟然離席,再也想不起瓊漿的滋味和霓裳的色彩。我強行擠出了一些文字,卻無法卒讀。我把它們展示給朋友看。多年的嘔心瀝血之後,總算有人看見了我的文章,我有一種終於抵達的倦意。他們都表示讚賞,且說比我當年寫的還要好,但我並無喜悅。我像從雲端跳傘,掛在了崖邊樹上,形成了一種不上不下的風格。我領受過偉大作品的偉大,便無法再滿足於這種殘次品。饕餮過諸神的盛宴,從此人間膾炙都索然無味。我不再寫作了。當時那種通靈般的筆力蕩然無存,眼界卻似乎並未降低。我知道現在敲下的每一個字都粗礪不堪,這種折磨細小而綿長,像鞋中永遠倒不出的沙粒。我忍耐著把這個故事記錄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