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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樂家

音樂家

夜空突然震蕩了一下。樹冠上的積雪簌簌掉下來。穆辛睜開了眼,但沒有停止吹奏。又一下。孩童的幻影消失了,天幕又恢復了漆黑,且漆黑上爬生出一道道銀線,根須一樣,蔓延開來。
——《列子·湯問》
第二份材料是一個「鯊魚」的口供。所謂鯊魚,是指在街頭販賣違禁品的流動小販。口供的附件是一隻證物袋,裡邊有一張X光片,印著一顆不知屬於何人的顱骨。X光片的邊角已被裁去,剪成了一個不甚規整的圓形,正中央開了小孔。庫茲明將它舉到燈下端詳,迎著光看見X光片的表面上淺淺地刻著許多圈細密的圓環,以那小孔為圓心,如同樹木的年輪。他知道這是一種簡易的唱片,音質差,也容易損壞,但因價格低廉,近兩年在列寧格勒的地下音樂圈很受歡迎。黑膠的成本太貴,膽大妄為的青年們就從醫院里低價收購廢棄的X光片,用來刻錄官方禁止的西方爵士樂和搖滾樂,偷偷在街頭兜售。X光片的材質薄軟,富有韌性,可以卷著揣在袖筒里,便於攜帶和交易。因為印著各部位的骨骼,被稱為「骨碟」。列寧格勒至少有兩三個團伙在大量生產骨碟,十分猖獗。這張骨碟正是從這小販身上搜出來的。他處於渠道的最末一節,進貨出貨的量又少,沒什麼訊問的價值。口供里寫道,他只知道到不固定的場所,向不認識的人(戴了墨鏡和口罩)付款,再到指定的地點(儲物櫃或公園的石凳下)取貨,對上游的情形所知甚少。他被判了兩年勞改。

五、似是故人來

檔案室的桌上放著四份材料。這是警員庫茲明花了兩小時,從故紙堆中挑揀出來的。他意識到其間存在著某種關聯,正在理清頭緒。他拿起咖啡杯,啜飲了一口,從頭看起。
震蕩一下接一下傳來。天幕上的銀線已密如蛛網。玻璃球要碎裂了,古廖夫惶恐地想,見穆辛仍不動聲色地吹奏著,平靜地看著自己,於是強自鎮定,接納著音樂。震蕩漸漸停止了。樂章已近尾聲,一個晦暗的變奏中,雪落得極慢極慢,冷杉的枝梢似乎凝結在空氣中,沒一絲搖顫。木屋的燈光熄滅了。一片沉寂。穆辛身旁的樂手們都已消散,他也變得近乎透明,向古廖夫飄去,與他合而為一了。古廖夫持著單簧管,獨自站在雪地中,吹出了最後的旋律。
他的單簧管已經多年不動了,作為一件少年時代的紀念品,躺在他床下的皮箱里,日夜喑啞著。幾天前的雨夜,他聽著隔壁的騷動,出於同情和急智,猶豫再三,終於取出單簧管來,隨口吹了一段。他故意將音色吹得亮麗、豐|滿,弄出近似薩克斯的效果,替那年輕人解了圍。然後就不安地等待著,等著房門被粗魯地敲響,等著質問和辯解,等著紛至沓來的幻象;同時在樂聲中又感到一點奇異的快慰,像多年戒酒的人再次陷落於酣然。這些天來,他思緒很亂,工作效率一反常態的低。那一段隨口吹出的旋律,像一小汪春|水,在他心底搖漾著;捧不住,也截不斷。一些舊事像杯底的沉渣,因那旋律的翻攪而浮動起來。他像是無意中念出了禁忌的咒語,結果召來了往日的幽靈。
這時是夜裡兩點鐘。一道指令在列寧格勒市民警局發布了。庫茲明奉命領著幾個人,連夜對鍾錶匠謝爾蓋·謝爾蓋耶維奇·古廖夫展開抓捕。庫茲明吸取了上次的教訓,讓汽車停在離十九號公寓樓半條街外的暗巷裡,他們步行前往,悄沒聲息地上了樓道。其餘幾個警員原是庫茲明的平級,對行動由他率領感到不快,而且要抓捕的不過是個老頭,提不起勁,在後頭磨蹭著,任由庫茲明一馬當先地摸上樓去。
第四樂章是行板,變奏曲式,大提琴悠然奏出搖籃曲風格的主題,單簧管隨之縈迴;兩把小提琴的音色使得木屋窗口的燈光更明亮了些,黃澄澄地印在雪地上。變奏開始時,下雪了。雪點疏密不定,隨著樂聲飄轉,緩緩降下,滑過樹梢,消失在古廖夫的白髮中。剎那間,他記起了什麼,伸手去接空中的雪粒。飽滿,潔白,可一點也不冷。他猛地明白了,這不是真的雪地,他們正置身於一隻雪花玻璃球里。那是七歲時父親從基輔給古廖夫帶回的禮物,是他童年最鍾愛的玩具(後來不知怎麼的遺失了,他大哭了一場)。每晚睡前,他都要看上一會,搖晃一下,總也不膩。搖晃時揚起的雪粒飄進他的夢中。他記不清自己曾往那木屋的窗戶和煙囪上塗抹了多少幻想,他多渴望有這麼一座小木屋,放在森林邊緣,放在靜悄悄的雪地上,他和小動物們一起堆著雪人,雪下起來了,他聽到屋中的父母喚他回去。那是他所有夢境中最安詳、最甜美的一個。樂聲中,古廖夫望向落雪的夜空,紛繁的雪屑之間,夜幕深處,隱約浮現出一張孩子的面龐,有著銀河一般淡淡的輪廓,正出神地凝望著冷杉樹下的樂隊。古廖夫認出那是兒時的自己。
就在瓦爾金等人將古廖夫送出門不久,正倚在門廊上討論著方才的音樂時,庫茲明突然從花園的暗處閃出身來,舉著槍,說明了自己的身份,擺擺槍口,示意他們進屋。眾人愣了半天,徒勞地辯解著,終於都被他驅趕進屋子。庫茲明問明電話的位置后,命令他們逐一走進地下室。他心裏真害怕這些人一擁而上。他的射擊成績很差,且不擅搏鬥。他小心地監視著,擔心他們突然襲擊,或抄起什麼東西砸過來,直到他們全都舉著手,雙腳發顫地鑽進地下室。他立馬撲過去,用腳尖踢倒了門板,身子壓上,慌忙地拉上了鐵栓。起來打電話給警局時,腳尖還在隱隱作痛。他在心裏愉快地咒罵著。
前幾天那次落空的搜捕行動前,庫茲明原想著如果能逮住吹奏薩克斯的人,也許能逼問出黑市裡售賣薩克斯的線索,再沿著這條線索,沒準能找到那個刻錄骨碟、同時演奏薩克斯的團伙;運氣好的話,也許吹薩克斯的就是那團伙里的人。然而失敗了。一次小小的,但是可疑的失敗。疑點一是,庫茲明不太相信自己會辨錯窗口,他的聽力一向很好,而且他總覺得在樓下聽到的樂聲和老人吹奏的單簧管,雖然像,但似乎不盡相同。疑點二,是那老人吹奏的時機。那種集體公寓的牆壁薄,隔壁發生了什麼老人一定聽得清楚,在那樣的時刻突然開始吹奏,這太奇怪了。如果老人是刻意打掩護,是不是說明真的有一支薩克斯存在?只是他們沒能找到。疑點三,和案情關係不大,完全出於庫茲明個人的好奇,即那老人提到的樂曲審查辦公室是個什麼機構?他以前聽說過,但不甚了解,只知道那裡被外界稱為「聖所」,似乎頗為神秘,連機構位於列寧格勒何處他都不知道。
樂曲結束了。他們鼓掌、尖叫了一陣。瓦爾金像醉意還沒消似的,喊道:「謝爾蓋·謝爾蓋耶維奇,您會鋼琴嗎?您那晚吹的旋律在我腦子裡繞了好幾天了,是什麼曲子,您能彈出來讓我們聽聽嗎?」
古廖夫把琴凳讓給她。當她纖細的手指觸碰到琴鍵時,古廖夫幾乎站不住了。那是一首他珍愛的小作品,音符以神秘的內在秩序流動著,不附著任何意象,簡單而清新,純凈得近乎透明。那姑娘的技術很好,處理得細膩,幾乎沒出什麼差錯。樂曲在一片微茫中杳然而盡。地下室半晌沒一點聲音,隨後是震耳、持久的掌聲。古廖夫閉著眼,忍住淚水,忽然感到一隻手按在他肩上,他回過頭去,是穆辛。他又在樂聲中出現了。穆辛輕聲說:「走吧,我們再去試一次。」
古廖夫再次向他確認曲目是否過審。穆辛沒搭理,抬腳就走,古廖夫不由自主地跟著。兩人漸漸出了城,步入一片野地。這時霞光未泯,深紅色的天空顯得哀艷。草樹,岩石,泥沼,泥沼中的汩汩流水,遠處幾座零落的房屋,被他們驚起的一群鶇鳥,還有鶇鳥的聒雜訊,白天時迥然有別的萬物,此刻都被黑暗熔鑄成同一件事物了,巨大而陰森,消泯了各自的邊界。穆辛一路興沖沖地向他數說著演奏家的名字:第一提琴手、第二提琴手、中提琴手、大提琴手……古廖夫越聽越覺詭異。這些人都是他年輕時熱愛過的大師,但已經多年沒聽到他們的消息了。其中有兩個還在服刑,就算活著出來也很年邁了;有一個據說已被槍決。古廖夫想,和我說話的一定不是穆辛,是穆辛的鬼魂,他組建了一支亡靈的樂隊……穆辛滔滔不絕地解釋著,為什麼某個位置要由某人來負責,換成另一位演奏家又為什麼不行;他自己的單簧管技藝雖然遠未臻完美,但那曲子是他寫的,簡直是從他肺腑間飄出來的,再沒有人比他更適合吹奏了;他說這樣一來,每一位演奏者都是最理想的,而古廖夫就是最理想的聽眾。古廖夫凝視著暮光中那張蒼老而神采奕奕的面孔,終於忍不住問道:「米佳,你真的是米佳嗎?可我記得……」
古廖夫鎖好房門,聽著腳步聲漸漸消失,定定神,正要回到桌邊重新工作,再度響起的敲門聲嚇了他一跳,雖然只是輕輕的兩下。「謝爾蓋·謝爾蓋耶維奇,您還沒睡吧……」門外是隔壁大學生那壓低了的嗓音。古廖夫將門開了一條縫:「什麼事?」「我,我不知道該怎麼感激才好,謝謝,是您救了我……以前從沒聽過您吹單簧管,剛才那是什麼曲子?我是說,太美了,真的……」古廖夫板著臉,低聲而快速地說道:「明天就去把你那該死的樂器處理掉,否則我就去舉報你。別連累到旁人身上。那聲音攪得我膩煩透了!」說完便合上了門。
「哪怕躲在海底,」穆辛說,「你還是擺脫不了恐懼。沒關係的,我們轉移就是。」他手一揮,樂隊和樂器都化成煙霧,收進他的掌心裏。他們沿著甬道奔回。古廖夫問穆辛那鯨魚會怎樣,穆辛說:「你不去想它,它就沒事。」
「不算熟,」基利洛夫說,「沒錯,他過去是我的上級,很多年,不過我們除了工作外不怎麼接觸。很出色,他的能力是我們中最強的……」
古廖夫想了一下,把四個樂章在心裏過了一遍,點點頭,明白了他的意思。
「這誤會是可以解釋的,我想長官們一定知道,薩克斯的起源正是單簧管,它是無恥的資產階級分子對單簧管進行的邪惡的改造,兩者間的區別就像修士和舞|女一樣大……」
古廖夫腦中的轟鳴漸漸止歇。忽而嘩的一響,如同一張對摺的地圖被倏然展開,他望見了記憶的另一半疆域。
「月球的背面,一座未命名的環形山。」穆辛說,「一團音樂廳那麼大的空氣包裹著我們,此外全是真空。宇宙是最廣闊的隔音壁。」他把單簧管舉到唇邊,身後的四把琴弓都搭上了弦。古廖夫凝神傾聽。演奏開始。
古廖夫站在一片雪地中。他打量四周,見到幾株冷杉,葉叢的上層矇著糖霜似的白雪,下邊露出暗綠的邊緣,被雪映得近似於黑。幾支木棍搭起的籬笆。一個胖乎乎的雪人。遠處是一座小木屋,屋頂覆著厚雪,顯得圓潤可愛,窗口透出黃光。古廖夫覺得景物似曾相識,正要問穆辛,見樂隊已在冷杉樹下坐好,準備就緒了。燕尾服的黑,提琴的棕紅,枝葉的暗綠,在雪地中格外醒目。古廖夫確信這一幕曾在夢中見過。
古廖夫和穆辛在荒野中漫步走著。
第三樂章是廣板,三部曲式,帶有聖詠風格。單簧管緩緩奏出一段靜穆的和弦,反覆幾次,節制而宏大,同弦樂組的弱奏相交融,在星空下勾畫出一種深淵般的寥廓、一種以世紀丈量的孤寂。中部漸轉悲憫,單簧管傾吐著輓歌式的旋律,從管中飄出清瑩的光點,一粒,又一粒,飛過古廖的頭頂,飄轉一下,融解進黑暗中。那是記憶中的一個個名字:消失的,被抹去的,被禁止念出的名字……在撫慰一切痛楚的尾聲中,古廖夫覺得自己也要飄舉而去了,他嘗味到黑暗的醇美……一顆閃著金屬光芒的大星,倏然平移過來,劃出一道鋒利的直線,停在樂隊上空。兩點紅光交替閃爍著,像一對多疑的眼。是衛星。古廖夫知道是誰正操控著它。

九、疑團

古廖夫再也綳不住了。他捂著臉,在荒野中嚎啕起來。
花苞在第二樂章結束時緩緩綻開了。周圍的草葉如龐大的山嶺遮蔽著日光,只露出星星點點的藍空。經過兩個樂章的浸潤和洗濯,古廖夫覺得身體越來越輕,腳尖幾乎沾不著地;胸腔卻沉甸甸的,血脈中有什麼在鼓漲著,似乎要噴薄而出。他無意中抬頭,猛然見到草莖間一隻巨眼正盯著他,灰色虹膜上的紋理像荒原上的溝壑。那眼球迅速升高了,然後一片龐大的黑影垂臨在他們上空,且越來越大:read.99csw•com是那男人的靴底。這一回他鎮定了些,看向穆辛,他已把樂隊收好了。他們連忙沿原路撤離。飄行了一段,嫩綠的莖管變成了粗糙的岩壁,像是進了一條地底洞穴。飄出洞口,是一個不大的山谷。他們在谷底緩緩落定。山谷周圍是銀灰色的山巒,呈一環狀,像古羅馬角斗場的遺迹。荒涼極了,暗沉沉的大地上寸草不生。上方是夜空。古廖夫從未經受過這樣深濃的黑暗和了無遮攔的星光,一時有些眩暈。天地之間,沒有絲毫的聲息,充盈著極度的寂靜。
在聖所中,只有古廖夫的隔音間不設樂器。他有很強的內心聽覺,不用試演,只要讀譜,就能看見音符深處潛藏的形象。一般人因音樂產生的幻象是一團朦朧的色彩,飄忽不定的線條,古廖夫能把它們凝聚成具體的事物,描述出來,幾乎十中八九,簡直像占卜術或特異功能。他似乎能沿著曲譜追溯到作曲者創作時的心中所想,乃至潛意識裡掠過的景象,就像品酒師一沾杯沿,就能說出葡萄生長時的陽光雨露;或者如古生物學家,從一小截指爪化石中還原出巨獸的身影。曾有個別作者不忿作品被斃,層層申訴,直到看了古廖夫寫的描述報告,才記起構思時腦中一閃而過的畫面,只好服氣。據說古廖夫的校友肖斯塔科維奇也對他這項本領嘆服不已。
古廖夫的工作態度是很嚴謹的。有一回他們審一首嬉遊曲,一個審查員的描述是「陽光下旋動的花環」,基利洛夫的描述是「草地上一群孩童牽著手轉圈圈」,其他人大致相似。古廖夫看了半晌,說,孩童們是在歡笑著做遊戲,但笑得有些虛假;你們沒注意到大提琴在低音部陰惻惻地徘徊嗎?有個人拿著武器在一旁逡巡,監視著他們的歡笑。這是什麼含義,你們好好想想。基利洛夫被他說得直冒冷汗。那個作曲家沒通過審查,覺得冤枉,把曲譜送去莫斯科的審查辦公室,結果過審了。演出反響不錯,但半個月後,《真理報》上出現了嚴厲的批評文章。作曲家害怕得自殺了,莫斯科的同行也受到了處分。
此後多年,無論境況如何,他從未停止過作曲。那次負傷引發的強烈通感,並未令他的才思減退,相反更加沛然;只是神經時常過度疲勞,因為要應付那些紛紛擾擾的幻象。目睹了導師的遭遇后,他明白時局險惡,紙上的一切都能構成證據,從此只敢在心裏譜曲。邊構思邊記憶的習慣,意外地令他的曲風更加洗鍊。進入審查辦公室后,生計有了保障,水平也在摸索中穩步提高,可新的困擾接踵而至:他每天在那些蹩腳作品中周旋,忍受著它們帶來的乏味而合規的幻象,還得硬著頭皮讓它們過審,去蹂躪更多的耳朵,他想聽到自己作品上演的渴望越發熾熱。工作的第五年,古廖夫終於冒險做了一次試探,向聖所投寄了自己的作品。署名時,他遲疑許久,簽下了童年夥伴德米特里·德米特里耶維奇·穆辛的名字,因為他已經亡故,萬一要追究作者責任,也無從追究起;同時也是為了紀念這早逝的天才。幾名審查員的描述報告很快遞交到他手上,結論全是有害的,他感到意料中的失望和釋然。後來他開始頻繁地投寄作品。他把這事當成創作后的儀式,定期的排解,一種絕望的遊戲,像往深淵中拋擲著珠寶。有幾次,譜子竟然通過了他手下的幾輪審查,放到了他的桌上,他驚喜,隨後憂懼,擔心真的上演會招致不測之禍。他把手下喊來批評了幾句,自己斃掉了稿件。
「是真的,米佳。寫得很好。」
庫茲明自小羞怯,文弱,習慣了受欺負,因此對其他警員的作弄處之泰然。他童年唯一的愛好是用玻璃箱盛滿土壤,在裡頭養螞蟻。螞蟻們渾然不知巢穴的每個角落都已暴露在人類的目光中,依舊忙忙碌碌地挖掘,搬運,分泌,搖擺著觸角。玻璃是多麼奇妙的物質,讓地底的秘密一下子變得直視無礙。他精心地伺候著它們,又頻頻製造著災難,往洞口灌水,薰煙,間或隨機碾死一兩隻螞蟻,或者扔進一隻馬蜂。看著蟻群一團潰亂,他忽然意識到這原是屬於上帝的享樂。庫茲明每天迷醉地瞧著,擺弄著,直到有一天那玻璃箱被高高舉起,在他的尖叫聲中,被憤怒的父親在地上摔得粉碎……而現在,他可以從容地坐在巨大的檔案櫃間,在明晃晃的燈光下恣意瀏覽,再也無人干擾。庫茲明感到一陣幸福,他覺得整個城市都放進他的玻璃箱了。
古廖夫環顧四周,穆辛已經不見了。他愣了一會,解釋說自己的神經出了毛病,休息一會就沒事了。
直接詢問是不可能的,他不是克格勃,沒這個許可權。他咬著指甲想了一會,去一個架子上翻出1954年列寧格勒市政府部門退休人員名單。十五分鐘后,他找到了古廖夫的名字。那年他的部門只有他一人退休。庫茲明又翻看前後幾年的名單,發現去年有一個叫基利洛夫的人從樂曲審查辦公室退休,名單上寫了住址和電話號碼。這是庫茲明自己摸索出的訣竅:要了解一個機構,沒有比審問退休人員更好的法子了。他們像飄墜在旁的枯葉,脆弱無用,卻藏著整座森林的秘密。他隨即抄起桌上的話筒。這是他慣用的另一招:在沒有權力拘捕審問時,就以官方的名義在深夜給人打電話,無論他想問什麼,被驚醒的人既想不到懷疑他的身份,也來不及構思謊言,都會在電話那端顫抖著吐露實情。
第一份是1957年10月27日夜間的一次出警記錄。那次行動庫茲明也參加了。他被指派在街邊監聽,確定樂聲從哪個窗口傳來,但他似乎出了差錯。出警記錄里簡單地寫著他們搜查了大學生瓦爾金的公寓,未發現舉報信中所說的薩克斯管,於是收隊;自然沒提及那場令人尷尬的單簧管的誤會。但是出於嚴謹的習慣,庫茲明在他的記事本里記下了老人的名字。他在居民個人檔案中找出了大學生的檔案,順手也找出了那老人的,都放在一旁,稍後一併細看。
「你明白了嗎?」穆辛說,「根本就沒有譜紙,那些曲子是印在你心裏的——它們全是你寫的啊,謝廖沙。」
他們走近樓梯后的牆角,見到地上蓋著塊厚木板,是地下室的門。一縷歌聲從縫隙中飄出,是妖冶的紫紅色,絲綢的質感。姑娘喊了一聲,木板被掀開了,瓦爾金和另一個青年忙爬上來,攙著老人下去。一盞雪亮的大燈,照得地下室有幾分森冷,年輕人的臉上都帶著愉快的微笑。古廖夫見到一旁放著幾樣樂器:鋼琴,薩克斯管,架子鼓。當中是幾台怪異的機器。一張黑膠唱片旋動著,發出一個外國男人的哼唱,唱機通過幾道細長的帶子和另一台機器相連,一張黑色薄片在一根鋼針下吱吱轉著,被劃出一圈圈密紋,針尖邊上湧出一些鋸屑似的東西。他憑著鍾錶維修的經驗勉強看出這玩意的運作機理,似乎是在刻錄唱片。那黑色薄片上印著一隻蒼白細弱的手掌,他仔細一看,是手掌的骨骼。
「你瞧,」穆辛說,「他們都被打動了。我們的作品的確是了不起的。而且,比那首前奏曲更好的還有許多呢。」
深夜的敲門聲讓整棟樓的寂靜綁得更緊了一些。每個驚醒過來的人都屏住呼吸,疑心剛剛被敲的是自己的房門。五樓的樂聲早在他們的腳步響在樓梯間時就已猝然停止,但沒有關係,樂器不會憑空消失。拳頭一下一下地砸著門,不急促,但持續不斷,威嚴而堅決。正當他們準備破門而入時,那門哆哆嗦嗦地開了。
過了一會,他們都散去了,只留下那姑娘照看他。古廖夫見她頻頻往樓梯那邊張望,就說:「你也去吧。我沒事了。如果不介意的話,你扶我一道過去吧,我也想見識一下。」

六、幻樂

古廖夫心裏暗了一下,頭皮發緊,但實在說不出推卻的話,他接過來,點點頭,從第一頁看起。幾分鐘后,他聽到腦中有一陣冰層開裂般的聲響。他認得這曲子的質感。他一頁頁翻去,多變的曲風下是獨特的幽深與明澈。竟然多數都是他記熟的。古廖夫全想起來了,前些天他信口吹出的,正是眼前這故人的曲子。
「這是在幹什麼?」他問。
完全黑下來的天空中,忽然飄來一陣琉璃般的清響。那是鶴群的鳴叫。它們的身影雪片似的從荒野上空翩然而過。穆辛沉默地凝望著,直到鶴群徹底消失在黑暗中。
「莫扎特的寵物,」她說,「紫翅椋鳥。這種鳥終其一生沒旁的事,就是學唱到處聽來的曲調,更多的是逞喉亂叫,它們是在找自己的灰燼之歌呢。」她說莫扎特曾在店中聽到一隻椋鳥唱出了他的協奏曲中的一段,驚喜非常,將它買回去精心飼養。幾年後這鳥去世,莫扎特還給它舉行了小小的葬禮。她說她兒時聽一個教堂管風琴師講過椋鳥的傳說。說是上帝每造出一隻椋鳥,就造出一段旋律,和它靈魂的形狀完全一致,藏在世間某處,讓這鳥去尋找。也許在泉流中,也許在樹梢的搖蕩中,也許正盤旋在某個人的腦子裡。椋鳥終日亂叫,探索著新的調子,也學它聽來的任何聲音,就是為找它的旋律。一旦被它偶然唱出,椋鳥的形體就會立時化作灰燼,而它的靈魂就鑽進那旋律里,再也不出來了……那麼,這隻椋鳥就死了嗎?古廖夫問。不是死,是進入了音樂的世界了,那是比塵世更接近上帝的地方……尤京娜夫人說她的母親就目擊過椋鳥成灰的過程。她母親曾是莫斯科有名的大提琴家(這是她唯一一次提及親人),十六歲時一天練習結束后,發現譜架上落了一隻椋鳥。那鳥旁若無人,昂首鳴叫,竟然唱出了她練習了一下午的賦格曲中的一小節。它起初唱得不太准,反覆幾遍,終於對了。忽然那椋鳥張大雙翅,又合攏,黑色的身子扭曲成一團,頃刻間潰散成無數灰燼。灰燼在空中飄揚,她母親看得真切,每一粒都是音符的形狀。音符又破碎成更多更小的音符,隨即飄散殆盡。她母親發誓那是真的,但尤京娜夫人的祖父母都以為她是練習過度而產生了幻覺……這故事當時給古廖夫留下了極深的印象,此後他再也沒聽人說起過類似的傳說。事實上,自從他十八歲離開故鄉來到列寧格勒(當時還叫彼得格勒)以後,就幾乎再沒見過椋鳥了。
半小時前,在那水池邊,他搖著古廖夫的肩膀,試圖把他從譫妄中喚醒,但沒有用,老人只是狂亂地哭叫著,不停地胡言亂語。瓦爾金是醫學院二年級的學生,但平日沉迷爵士樂,荒廢了學業,一時不知所措。他只好攙扶起古廖夫,繞出灌木叢,向路盡頭那所別墅走去。
「還是來了,」古廖夫顫聲說,「他追蹤到我們了。」
每天上午,都有一大摞樂譜投遞到一樓的傳達室。辦事員先將作者姓名登記在表格中,填上一個編號;檢查樂譜上是否有署名,有的話用墨水塗掉,再用號碼章蓋上相應的編號。這是為了確保公正性。然後才將這份匿名樂譜放進傳送文件的小電梯,穿過中間樓層的聖像倉庫,升到三樓。三樓劃分成許多隔音的小間,每人一間,一般配有一張辦公桌和一件樂器。審查員按譜演奏一番,閉目感受,然後詳細地寫出眼前浮現的景象,有時也記下氣味、味道和觸感,作為評定的佐證。有的作曲家偷奸耍滑,自己也說不清這曲子講的是什麼,只好隨手安一個標題,如伏爾加河的波濤,白凈草原的月光;雄壯些的曲子就寫鋼鐵廠熱火朝天的轟鳴,原野上呼嘯而行的火車之類,期盼能撞上大運,恰好和某個審查員聽出的意象相符。這樣的概率極低。通常一份樂譜由五名聯覺人審查,提交的描述報告經古廖夫複核、匯總,最後才上報給主管。通過審查后,再由傳達室按編號查出作者姓名,通知其領取排演許可證和出版許可證。未通過的不另行通知,直接銷毀樂譜。作曲家們背後將審查辦公室戲稱為「聖所」,不光因為那兒原是修道院,也因為內部過於神秘,甚至有人傳說那裡每天焚燒樂譜的火焰從不熄滅,就像聖所里的七枝長明燭台一樣。作曲家之間常這樣對話:最近寫了什麼?別提了,又給聖所供奉了兩支蠟燭。意思是剛有兩篇作品被燒掉。這種污衊是很不負責的,因為審查辦公室四十年代起就用碎紙機處理樂譜了。
第二樂章是快板,小步舞曲。兩把小提琴忙忙地織出典雅而歡欣的旋律,琴弦上像散發出馥郁的香氣;中提琴聲蜿蜒著,像晨霧中的河流一樣朦朧而鮮活;單簧管中升起了朝霞般的樂句,古廖夫看到桃紅色的光輝像瀑流似的從花苞的頂端傾瀉而下……
「您還好嗎老大爺?」瓦爾金問,「您怎麼會獨自坐在野地里,read•99csw.com需要我們送你去醫院嗎?」
其中一個高大的青年俯下身來,握著他的手說:「伊萬(瓦爾金的名字)都告訴我們了,前些天是您救了他,也就是救了我們。我們都很感激您。」
彼得說:「聽說您的單簧管吹得棒極了。我們也是玩音樂的,今晚正要排演呢。您待會要是覺得好些了,可以下來聽聽。」
隊長最後想挽回一點面子,便問他剛才演奏的曲目是否合規。老人轉身從抽屜里摸索出一本證件,遞給他,說,如果你們對樂曲的合法性有所質疑的話,請看看這個。我三年前退休時,已經在列寧格勒市樂曲審查辦公室服務了二十多年了。隊長看了看那本退休證上的名字:謝爾蓋·謝爾蓋耶維奇·古廖夫,照片和本人相符。他沒再說什麼,將證件還給他,一伙人便退了出去。
又走了一會。古廖夫忽然覺得景物有些眼熟,正在琢磨,穆辛領著他偏離了小路,繞過一片灌木,那兒藏著一個小小的水池,濁綠,池邊躺著一塊平坦的大石頭。他們拂掉石上的枯葉,並肩坐下。古廖夫越發疑惑了,這地方他分明來過,只是無論如何想不起來。他轉向穆辛,見他手裡憑空多了一件雪白的物事,凝神一看,是那疊樂譜,他遞給古廖夫:「你好好看看它,就會想通一切的。」
這天黃昏,一隻鳥飛落在古廖夫的窗前。它抖抖翅膀,擺了擺脖頸,鳴叫起來。老人從一堆鍾錶零件中抬起頭來,摘下寸鏡,向窗口張望時,那鳥已撲剌剌飛去了。古廖夫認得這種啁啾聲。清亮,恣肆,歡暢得似乎過了分。他合上眼,以那聲音為線條,在心裏一點點勾畫出鳥的樣子:尖細的喙,漆黑的眼睛,腹部有雪點似的白斑,黑色毛羽上閃著銅綠和紫霞般的光澤……
1901年8月出生。烏克蘭波爾塔瓦省密爾格拉得縣人。父親是鄉村醫生。1919年進入彼得格勒音樂學院作曲系,成績優異。1920年春,在一次遊行中被槍托砸中了額頭,腦部負傷,因病休學一年。畢業后留校任助教,五年後升為講師。1930年,他的導師因一封不謹慎的書信被捕,古廖夫也接受了審問,最終被釋放了。但他也失去了職位,有兩年沒有工作記錄,不知靠什麼維生。1932年,他被列寧格勒市樂曲審查辦公室招募了。工作期間表現良好,從未出過紕漏。1954年,因喪失工作能力而獲准提前退休。
往北就進入了郊區深處,房屋漸少,景色愈加蕭索。這一帶散布著一些孤島般的別墅,主人只在夏季里來住上幾天,其餘時候都鎖閉著,花園裡草莽橫生。別墅間是大片的野地,除了幾株鳥爪似的枯樹伸向夜空,沒旁的遮蔽物,庫茲明不敢跟得太近。月光下,只見瓦爾金的身影在荒野上輕快地前行,不像信步閒遊,倒像是有所奔赴。庫茲明預感到這一晚將會有收穫。
半小時前,庫茲明掛上電話,搬了把椅子,放在地下室的入口前。他坐好,攥著槍的手放在膝頭,聽著門板下的響動。緊張稍平復后,油然而生的是得意。那感覺就像用鋼筆在幾隻螞蟻的周圍畫了個圈,俯瞰著它們的忙亂和絕望。他第一次體會到抓捕的樂趣,與揣摩文件的樂趣相比,更粗礪,也更立體。他回味了一遍剛才電話中的誇獎,然後提醒自己沉住氣,援兵還得有一會才抵達。別大意。
有一件小事庫茲明沒寫進報告中。他默默地在心裏給它歸了檔,擱在「幻覺」的一欄里,可總覺得難以確定。他把報告合上,最後想了一遍,決定就此忘掉。
「這麼說,」古廖夫難以置信地問,「你拿到排演許可證了?」他想,我離開得太久了,沒準現在審查標準不像從前那樣嚴了,或者審查員的能力不夠;也可能,不再有審查辦公室了?這念頭使他寬慰,又有些悵然。
「是真的嗎?你不是在安慰我嗎?」
當他們衝進空無一人的房間,其他警員撓著頭咒罵時,庫茲明環顧屋內,注意到那張小床前,地板上方几俄寸的地方,懸浮著許多小黑點,曳著細尾,蝌蚪似的,在空中游轉;他以為自己眼花,走上前去,凝目再看時,那些黑點已經像盤旋的蚊群、浮蕩的粉塵,愈來愈細,且被他帶動的氣流一激,向窗外飄去,消融在深秋的夜裡了。
謝爾蓋·謝爾蓋耶維奇·古廖夫因為健康問題,在五十三歲時申請了提前退休。上級肯定了他多年來的傑出工作,向他頒發了獎狀,但給的退休金是微薄的,不足以維持他在列寧格勒的生計;故鄉狄康卡已成了集體農莊,回去也無處安身。他決心不再碰任何和音樂沾邊的活計,就在城郊租了間小公寓,經過幾個月的自學,竟轉行做起了鍾錶維修。到1957年,他已經是列寧格勒頂尖的鍾錶匠了。他同時為幾家店鋪工作,但只在家裡做活。鐘錶店隔幾天就把一批最難修的活計送上門來,隔幾天再取走。主顧每次都很滿意。倒不是他在機械方面有什麼過人的天賦,而是他比任何人都更能享受這種需要心無旁騖、不帶絲毫感情|色彩的工作。腦中空無一物的狀態,正是他多年來渴求而不得的。他像曾經對待音符那樣細緻、審慎地對待那些齒輪;前者折磨、引誘了他一輩子,後者則帶給他安寧。細小的齒輪像星體一樣完美地運轉著,將時間研磨成均等的顆粒。晶體般潔凈的滴答聲憑空堆積著,閃爍著無與倫比的秩序美。他喜歡這種透明、安全的聲音,喜歡看著自己修好的各式各樣的鍾錶擺滿一桌面,然後在滿屋子繁密的滴答聲中進入無夢的睡眠。
引子已結束,他探出水面,站起身來,來到了一條狹窄的甬道中。往前走去,甬道盡頭是一間略為寬敞的圓形石室。四壁的石料是深藍的,散發著淡淡的藍光,摸上去潮濕而冰涼。樂隊已經列坐在石室中了。古廖夫覺察到地面微微起伏,似乎在船艙中。他忽然想起了第一樂章的小標題,叫「鯨廳」。那是他曾經幻想過的場景:音樂廳藏在一隻藍鯨的體內,樂隊在海底演奏,樂聲融入海水,誰也發現不了。這時他聽見一陣嗚嗚聲,自石室外傳來。那聲調低沉、幽邃,像是外部的黑暗自身發出的鳴嘯。古廖夫知道這是鯨魚臨睡前唱的歌謠,這會兒它就要入睡了,沉入海的更深處。第一樂章將在它的夢中奏響。
「寫得很好,」古廖夫抬起頭,一字一頓地說:「我非常喜歡它們。」
直走了兩俄里,野草間浮現出一條鬆軟潔白的土路,路盡頭升起一幢房子漆黑的輪廓。那應該就是他的目的地,庫茲明想著,加快了腳步,沒留神踩斷了一截枯枝。畢剝一聲輕響。瓦爾金驀地停下來,一動不動地站在路中央。庫茲明以為自己暴露了,正要匍匐到草地上,卻見他沒有回頭,只是緩緩轉向右側的灌木叢,像在諦聽著什麼。這時庫茲明也聽到了:一陣枯啞的嗚咽聲,夾雜著含混不清的話語,從灌木叢後邊斷續飄來。只見瓦爾金的身影猶豫著湊過去,隱入灌木叢的暗影中,片刻后,傳來他的驚叫:「啊,怎麼是您!謝爾蓋·謝爾蓋耶維奇,您這是怎麼了?」
隊長把煙頭摁滅在窗台上,轉身要發話時,樂聲再次響起了。眾人聽得真切,聲音就來自隔壁。曲調似乎不同,但音色分明就是薩克斯。幾個警員用刀剜般的眼神瞥了一下剛才在樓下盯梢的男人,魚貫而出,留下凌亂的屋子和驚魂未定的大學生。隔壁房門只擂了幾下便開了,開門的是個白髮蓬亂的老人。警員們還來不及問話,全都愣住了。老人手裡拿著一支漆黑的單簧管,正驚慌地看著他們。
穆辛像沒聽到似的,站起身,接著說:「我想邀請你作觀眾。我自己吹奏單簧管。樂隊已經在籌備了。過兩天,等我們準備好了,我就來通知你。」他興緻勃勃地說著,道了別,就推門而去了。古廖夫想送他,追出去時,走廊上已沒了他的蹤影。
「莫扎特的寵物,」一個極熟悉的嗓音在耳畔向他說道,「紫翅椋鳥。這種鳥終其一生……」那是四五十年前了,在狄康卡,是他的音樂教師尤京娜老夫人的嗓音。他十歲出頭時,每天和另一個孩子一起到她家中學習單簧管。在那所老宅後邊,幽暗的雲杉林中棲息著數不盡的椋鳥,日落前後叫聲如密雨一般,有時幾乎影響到他們練習。這種鳥性子活潑,愛炫耀,喜歡模仿其他禽類的唱腔,有時聽多了他們的演奏,也能學著啼囀出某一段旋律來。尤京娜夫人是個孤僻而迷信的老太太,喜歡孩子,會好幾種樂器,獨自和一個老女僕在祖宅里居住。她對鄉間的神怪傳說和音樂家的典故同樣精通,常在休息時向他們說上一段。說木精靈、水妖、雪姑娘、沼澤下的寶藏、樹洞里的魔鬼;也說巴赫擲出的假髮、莫扎特的撞球、勃拉姆斯的林中漫步……有一天傍晚鳥聲如沸,蓋住了她的講課聲,她只好停下,無奈地微笑。
庫茲明用肩膀將話筒夾在耳畔,一手飛快地記著筆記。這和薩克斯管的事件毫無關係,甚至證明了古廖夫在音樂方面一貫小心,深知利害,不太可能會做出包庇他人的行為。庫茲明只是覺得滿足,像窺見了蟻穴中一條隱秘的隧道。他最後問了幾句古廖夫的私生活。
穆辛登門后的幾天里,古廖夫總是心神不定。傍晚時他丟下未完成的工作,出門透透氣。剛走出公寓,就見到穆辛正站在街對面的椴樹下,身上還穿著上次那件破舊的大衣,正衝著古廖夫招手,示意他過去。古廖夫驚疑不定,腳下卻不聽使喚,過了馬路。穆辛看起來精神煥發,微笑著說:
基利洛夫從小就有敏銳的通感,一度給他的生活造成困擾。他聽到急劇的剎車聲,嘴裏就會湧起濃烈的橡膠味;器樂一響他眼前就遊動著一團團色塊,顏色隨著曲調變幻;有時嗅覺和觸覺也會聯通,如聞到柏油味時他手心便感到一陣黏稠,幾乎無力張開。他們這樣的聯覺人通常都深居簡出,出門都得戴著耳罩和墨鏡,沒法勝任正常的工作。物質世界對他們的刺|激太大了。他的神經科大夫看到了官方通告,推薦他去報名。經過了一輪又一輪受刑般的考核后——無非是給他們聽各種怪異聲音,要求描繪出腦海中出現的畫面——他和古廖夫同年被錄用了。聽說古廖夫是事故導致的後天性通感,但他的通感等級是最高的,又曾在音樂學院任教,業務能力無疑最出眾。
這是一個幻想曲式的柔板樂章。單簧管徐徐奏出一個寬廣而沉靜的主題,大提琴在周邊烘托出幽暗的氛圍,洋流般深厚地裹著它;小提琴的裝飾音在暗中搖顫著輕盈的光澤,忽遠忽近,追隨著單簧管,如同環繞著藍鯨的魚群……樂聲浸沒了石室,四壁的藍光隨曲調變化著濃淡,盈盈動蕩著,如同從海底望見的天光。藍色柔光中,眾人的面容都顯得異常的祥和,又有些迷幻。主題再現時,比最初多了幾分清冷。然後是極其靜謐的尾聲。
古廖夫一生積攢下的挫敗感,在這一刻突然洶湧而至。他想起年輕時,有那麼幾年,毫不懷疑自己是個天才,他忘情地寫著,稚拙的作品曾備受師友的誇讚;他沉醉在自己手造的光芒里,對未來滿懷熱望,相信自己能成為任何想成為的人物……他想起一個醉醺醺的夜晚,他坐在音樂學院的廣場上,旁若無人地指揮著月光下飛馳的雲影,澄鮮的樂句像從天外直灌入他的靈魂,他在黑暗中放聲大笑……可到頭來他又做成了什麼呢?如今他跌坐在歲月的盡頭,沮喪地認識到,這一生非但不是幸福的,甚至也不配稱為不幸,因為整個的一生都用在了戰戰兢兢地迴避著不幸,沒有一天不是在提防,在憂慮,在克制,在沉默中慶幸,屈從於恐懼,隱藏著厭惡,躲進毫無意義的勞累中,期盼著不可言說的一切會過去,然後在忍受中習慣……
年復一年,他一張接一張地讀譜,每一張薄薄的樂譜上都升騰起一座龐大而沉重的蜃樓。直到1954年,古廖夫的神經終於受不了那些幻象的壓迫與侵蝕,他暈倒在辦公桌前,因為在隔音間,直到傍晚才被人發現。醫生的診斷是神經過度衰弱,不能再進行腦力勞動了。他退休后,基利洛夫再沒見過他。
庫茲明問他們是怎麼被招募的,以及這機構的運作機制。對方猶豫起來,似乎在懷疑他的許可權。庫茲明和藹地說,沒關係,如果電話里不方便告知的話,明天他可以登門拜訪,或請他到警局配合調查。基利洛夫囁嚅了一會,便把他知道的事情都說了出來。
「四十,不,五十年了。」
古廖夫沉默著。好半天,他下定決心,說:「是我寫的一首前奏曲。」大夥歡呼起來,起鬨讓他彈一遍。
古廖夫覺得尷尬,沒有接話,他問道:「狄康卡現在怎麼樣了?聽說成九-九-藏-書了集體農莊?那些樹林還在嗎?草原是不是被開墾成農田了?還有你最喜歡的伊寧深水潭……我記得那潭水上層是青綠色,潭底的水因為長年浸泡著松針,是深棕色的……」他熱切地說著,彷彿此刻就聞到了松樹皮的氣味,青苔和蛛網的氣味,黑麥揚花時略帶甜味的清香,野草被太陽曬得熱烘烘的香氣……
「別聽他的,」那姑娘說,「您需要休息。」
該方案得到了斯大林同志的大力支持。1932年在列寧格勒試點運行,兩年後在各大城市推廣。樂曲審查辦公室是出版保護總局和文化管理局的聯合機構,它將原先分散在多個部門的音樂審查職能集中起來:審查演奏會曲目、待出版的曲譜集、歌劇樂譜(歌詞由其他部門審查)、電影配樂(劇本由其他部門審查)……它的標誌是一面刻著五線譜的銀盾,意味著護衛全蘇聯人民的耳朵。1948年,日丹諾夫病故后,他的繼任者「灰衣主教」蘇斯洛夫保留了這一制度,並擴大了辦公室的編製。
「向非法刻錄和演奏的青年團體提供未經審批的樂譜。」書記員在一旁寫道。
庫茲明聽到瓦爾金喊出謝爾蓋·謝爾蓋耶維奇時,完全沒料到會是古廖夫;當他望見古廖夫憔悴的面容出現在瓦爾金身邊時,心頭亂跳起來,相信自己的預感就要被證實。他盯著兩個身影在月光下歪歪斜斜地走著,進了別墅的院子,響起了敲門聲,隨後是幾聲驚呼和低語,門砰的一聲關上了。他輕步上前,伏在鐵柵欄外的草叢裡,探聽著房中的動靜。
「單簧管?怎麼可能。樂譜已經夠他受的了,何況是真實的音樂。他幾十年沒聽過一場音樂會,更別提自己演奏了。」
穆辛放下單簧管,心滿意足地睜開眼來。古廖夫向他笑了一下,笑容卻停滯在完全展開之前。他們不約而同望向上方的石板,那裡漸漸變得透明,像開了一道天窗,顯露出外面黑沉沉的海水。他們望見遠處的黑暗中有一點紅光閃動著,愈移愈近,逐漸看清那是一艘血紅色的潛艇,直奔他們而來。古廖夫與其說是望到,不如說是感覺到了舷窗中那個男人的身影。他的臉貼在玻璃上,五官因變形而顯得恐怖,目光穿過鯨魚直視著他們。
「可是我……」
幾天前,區民警局接到匿名舉報,稱這棟樓里近期有人在深夜吹奏違禁樂器,聽聲音似乎是薩克斯。這種散播資產階級頹廢情調的樂器在列寧格勒久已絕跡,因此引起了警局的重視。早在1947年,蘇聯各大城市的薩克斯就已被強制收繳、集中銷毀,爵士樂手們紛紛改行,要麼進了古拉格——斯大林不喜歡爵士樂。他的繼任者赫魯曉夫對音樂的態度時寬時嚴,但對爵士樂的厭惡始終如一。擁有一支能源源不絕傳播精神污染的薩克斯管,這和偷聽違禁唱片的性質完全不同:後者由人民志願糾察隊批評教育一番,記錄進檔案就行;前者則惡劣得多,或許得在西伯利亞的寒風裡敲上幾年石頭。
「怎麼樣?」穆辛輕聲問。
多少年了,他沒有見過自己的樂曲落在紙上。筆尖顫巍巍地勾出黑色的譜號時,他突然懷疑起自己的作品也都是幻覺。沒有比那更可怕的事了。但隨後,一串串奔流而出的音符打消了顧慮。寫成了,他吹了吹紙面,遞給瓦爾金。那個姑娘湊過頭去看了一會,叫起來:「啊,多美啊。我能試著彈彈看嗎?」
大學生走後,古廖夫試圖繼續工作,卻發現難以做到。剛才吹的是什麼曲子?這問題也在他心中盤繞起來,使他屢屢分神。那曲調似曾相識,彷彿平日就潛藏在唇邊,一觸即發,但絕非他曾學過或聽過的。會不會是他審過的曲子呢?他閉上眼,讓那道旋律在虛空中流淌。過了一會,他觸摸到一些顫動著清光的微粒。那質感極其熟悉。但作曲者的身份在他記憶的迷宮裡不停地逃逸。他在黑暗中追逐著,卻一無所獲。
臨睡前,古廖夫躺在黑暗中,聽著身畔密密的滴答聲。回憶從聲音的縫隙中滲入,漸漸將他淹沒了。他想起在尤京娜夫人宅中度過的漫長而寧靜的夏天,微風揚起樂譜的一角,想起那些樹影,總是溫和地覆蓋著庭院,想起他和穆辛在林中追逐,穿過一束束朦朧的光線,來到伊寧深水潭邊,那片神秘的水面,在密林間閃爍著微光。在棕色的潭底,有一個小小的洞口,很深,據說一直通往冥河,村裡最勇敢的小孩也不敢往裡頭潛游。他想起穆辛最喜歡在那水潭中游泳——他之所以被人叫做蝌蚪,不光是瘦小,還因為總愛呆在水裡。古廖夫忽然明白,穆辛當時就已被他的作曲天賦折磨著了,他說過浸在水下,就聽不見腦子裡的音樂聲了……古廖夫又想起他們過去常被村裡的其他孩子欺負。直到有一天,他靈機一動,轉而和他們一起欺負起穆辛來,而且欺負得最起勁;那個小群體很快接納了他。他此刻終於意識到,這件小事是另一件事的排演,是預兆;他正是在多年後投入了另一個群體,轉而欺凌起他的同類,毀掉他們的心血……也許我是天生的叛徒。古廖夫沉痛地想。他記得穆辛總是在反抗,神情憤怒又茫然,不明白世上為什麼會有這種無緣無故的欺侮。古廖夫想起有一天,穆辛被追打著,躍入了潭中,他冒出頭來,大聲說他要潛進那洞口了,幾個孩子嬉笑著,說他沒這個膽量。古廖夫獃獃地站在岸邊,看著他倔強的頭顱消失在潭面上……
接電話的正是基利洛夫。老人似乎剛醒,嗓音渾濁。庫茲明告訴他自己是民警局的,卻不說什麼事,只是親切地問候他的退休生活。對方迷惑了,小心地說現在在為一家劇院工作。具體什麼工作,他說得含糊,庫茲明大致猜到了,這老人是憑藉他多年的工作經驗,給劇院提供指導,教他們如何修改歌舞劇的樂譜才更容易通過審查。庫茲明又閑聊了幾句,這才提起古廖夫。
「讓我們來準備演奏會吧。」他朗聲說。
古廖夫猛地睜開眼,坐直了身子,像剛從深水中探出頭來一樣,大口地喘著氣。他想起來了:穆辛那天沒有浮上來,他就此消失在潭底的洞中了。大人們打撈了幾天也不見蹤影。他母親伏在岸邊放聲大哭的樣子古廖夫還依稀記得——穆辛死了,半個世紀前就死了。
「這是什麼話,」瓦爾金說,「我被抓了也不會出賣你們的。」
庫茲明讓到一旁。一名粗壯的警員倒退兩步,撞開了門。
「薩克斯管?我怎麼會有那種東西?」老人舉著手裡的樂器,激動地辯解道,「那是被西方文化毒害的年輕人才會迷戀的玩意。各位長官,看在我年紀的份上,不要開這種玩笑吧。」
「在錄歌呢,一種叫搖滾的音樂。」彼得說。他坐在一旁的架子鼓前,陶醉地揚著手裡的鼓槌,像個指揮家;瓦爾金抱著金燦燦的薩克斯管——他擔心拿著它走出公寓會被人瞧見,昨天夜裡,他的同伴爬上公寓的天台,垂下一根繩索到瓦爾金窗前,把那隻裝著薩克斯管的木箱吊上去,沿著天台一直走到街尾那棟樓的房頂,再慢慢搬下樓,趁夜色把它轉移到了這裏;一個俊美的小夥子舉起了小號。這時歌聲將盡,他們開始演奏起來。
2019.7.16~7.23
「都在的,一點變化也沒有,我成天都在那些老地方遊盪呢。林子里永遠那麼幽暗,星星明凈得像冰渣,晚霞還是那樣凝重地燃燒……連鳥叫聲都沒有一點變化:雲雀,鷸鳥,紅額金翅雀,夜鶯,紅胸鴝,還有那些紫翅椋鳥……」
公寓的小床上,古廖夫的身體蜷曲著。他感到靈魂中激起一圈圈波紋,應和著樂聲,旋動成渦流,不知要往哪傾瀉;每個細胞都盛滿了虛幻的音樂,體內彷彿有眾鳥啁鳴,紛紛鼓動著光的羽翼,像要四散飛去了……
庫茲明翻到下一頁,見到用回形針夾著一份診斷報告,時間是1931年底。報告里充斥著艱深的術語,庫茲明只看懂開頭幾句:「腦部曾受硬物撞擊,造成短時間昏迷。傷愈后產生強烈的通感反應,主要集中在聽覺方面,持續多年。」指的應該是1920年那次負傷,庫茲明想道。末一欄的結論寫著:「經測試,通感五級,達到報送標準,予以推薦。」底下是醫生潦草的簽名。奇怪的是,這份報告是抄送給列寧格勒市文化管理局的。第二年,古廖夫就進入了那個被外界稱為「聖所」的辦公室。這兩者間有什麼聯繫呢?庫茲明決定非弄清楚那機構不可。
正當古廖夫痴迷地坐在他的小屋裡狂想著第二樂章時,瓦爾金一伙人已被庫茲明的同事們押回了警局。證物也用車運回去了:薩克斯管、架子鼓、幾大箱的骨碟和還來不及裁剪的X光片、用來刻錄它們的機器。審訊在半夜一點開始,幾乎是立馬招了供。他們中領頭的青年叫彼得·亞歷克塞維奇·阿若京,庫茲明認得這姓氏。彼得的父親是莫斯科有名的工程師,假期才回列寧格勒的別墅居住,平日那兒都空置著,就成了青年們秘密聚會的場所。賣骨碟所得的錢被他們揮霍了大半,所剩不多。警員向他們問起古廖夫,他們都說他和這事無關;直到庫茲明拿出那張譜紙,挨個逼問,最後是那個吹小號的青年招認了,供出這是古廖夫寫給他們的。
基利洛夫的答覆仍是了解很少,因為神經太敏感,他們業餘時間都沒什麼社交活動,大多是閉門獨坐。古廖夫的癥狀比他嚴重得多,有時甚至分不清真實與虛幻。有一次基利洛夫在午休時走進古廖夫的辦公間,看到窗外的常青藤因無人修剪,已經纏上了窗沿,就在閑聊時撫弄起那枝葉。古廖夫略帶驚訝地說:
他拿過兩個人的檔案,猶豫一下,決定把更有趣的留在後頭,先看大學生瓦爾金的。瓦爾金的檔案很薄,畢竟還年輕。他埋頭讀了一會,只發現一處不尋常的地方:裡邊有一則記錄,提到瓦爾金和一群奇裝異服的青年阿飛有來往;在一次舞會中,有人用小號吹奏曲調頹靡的音樂,幾個人跟著哼唱,其中有瓦爾金。接到舉報的人民志願糾察隊破門而入,當場扭彎了小號,用剪刀剪掉了幾個人顏色誇張的褲子和向上翹起的飛機頭。因為小號也能演奏古典音樂,糾察隊鬧不清當時吹的是否違禁音樂。這事性質不嚴重,但也算有了音樂方面的前科,值得留意。此外沒什麼可供挖掘的信息了。
古廖夫翻看起來。看了一會,右額的神經又開始抽搐,他定定神,忽然發現紙張越來越淡,漸趨透明,那些音符全無所憑依地浮在空中,頃刻間,音符也消失了。他的雙手虛托著,茫然瞪視著前方。
穆辛沒有回答,沉默了一下,忽然歡快地說:「我近期打算舉行一場小小的演奏會。就演奏我的op.116,一首單簧管五重奏。我試寫過幾首交響曲,放棄了,我沒有那樣宏大規整的氣質。協奏曲也不行。最後我發現最適合自己的體裁還是單簧管的室內樂。這首五重奏是我最後的作品了。我摸索了一輩子似乎就為了寫出它——你還記得尤京娜夫人的話嗎——就像椋鳥找到了它的灰燼之歌。它不是偉大的,卻是獨一無二的,是和我靈魂形狀最契合的容器了。只要聽它被演奏上一次,我就再也不奢求什麼了。」
這隊便衣已經盯了三個晚上。吹奏者反偵察意識很強,頭一天只在黃昏時斷斷續續吹了幾下,沒法辨明位置,但已確定那是薩克斯聲;第二天毫無動靜;今晚他終於放鬆了警惕,也許因為有雨聲的掩護。

四、聖所

「我也不想這樣,」古廖夫低下頭去,「明知我們是在幻想中演奏,可我還是管不住潛意識裡的害怕……我甚至擔心過他們會不會有什麼儀器,能監聽我們腦子裡的聲音……」
1957年秋夜的細雨(若有若無但確實存在過的細雨)飄灑在我想象中的列寧格勒上空,雨絲隨風橫斜,瀟瀟而下,將那些灰色樓群的外牆洇成深灰,模糊了許多透著暖黃色燈光的窗口,接著灑向街道,在一柄虛構的傘上化作綿綿不絕的淅瀝聲。持傘的男人豎起了大衣領子,頭戴黑色軟呢帽,站在沿街的椴樹下,隔著上方稀疏的黃葉,緊盯著街對面的十九號公寓樓。這是西郊一條僻靜的老街,夜裡行人寥落。街面用石磚錯落砌成,濕潤后顯得黑而滑膩,像某種巨大生物的鱗甲。一台嘎斯牌汽車歪斜地停在街角暗處,濕漉漉的車頂上已黏了不少黃葉。幾點橘紅色火星在擋風玻璃后詭秘地浮動著。
更大的困擾是,作為一個敏銳的創作者,他在審查那些粗糙作品時受到的折磨是加倍的,他的神經已十分衰弱;另一方面,在日復一日的審查中練就的警惕目光,開始在創作時轉而注視著自己,常常九_九_藏_書令他手足無措,驚散了正在凝聚中的音符。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他暗想,終於構想出一個方案:他強行控制自己,在作曲時絕不動用審查員的思維;在審查時刻意拋開創作者的品味。他還制定了詳細的懲罰措施,嚴格約束自己。經過幾年的苦心孤詣,他做到了讓兩者之間涇渭分明,同時又能切換自如。在審查時,在生活中,他是古廖夫,謹小慎微的古廖夫;在心中作曲時,他叫穆辛,他想象中的穆辛,他的面容也有了穆辛的天真和執拗。這方案還有一個好處,就是他可以完全從讀者的視角來觀望自己的作品,摒除了作者難以擺脫的自我陶醉。在四十歲那年,古廖夫終於確認了自己的作品是非同尋常的,是寶貴的,是不可替代的——雖然這時他已經認不出這匿名作品出自何人之手了。這樣的狀態維持了十多年,直到他的神經系統徹底崩潰。他匍匐在桌子下,歇斯底里地叫喊起來。在醫院中,他以古廖夫的身份和記憶醒來。
「我已經不能演奏了。」他憐惜地摸摸琴鍵,搖搖頭,指著太陽穴說:「我的神經受不了。但是我可以寫給你,如果有譜紙的話。」
1932年,蘇聯作曲家協會成立后,官方決定設置一個專門的辦公室,負責樂曲的審查工作。過審的樂曲才能在音樂廳和劇院公演,或出版樂譜。在此之前,審查工作由劇目審查總委員會總攬,採取的是委託專家制,即將政治方面無瑕疵、藝術方面有造詣的音樂家納入專家庫,委託他們負責樂譜的審查和評定。這時期存在的最大問題是專家的可靠性難以保證。一則藝術家之間要麼有交情,要麼有齟齬,難以確保不徇私,二則是專家本身也是創作者,也許今天還在專家庫里,明天就被定罪;定罪后經他審定的曲目又得全部推翻,從頭來過。必須要有更科學、更精細的審查制度。
穆辛湊過頭來,像是羞怯又像故作神秘似的微笑了一下,壓低聲音說道:「其實我這些年來一直在作曲。寫得不算少了,我自己給作品編了號,已經到了op.116了。不過一次也沒公演過。上個月,我決定就此擱筆,但想找一位行家看看,我埋頭寫了一輩子,到底是個什麼樣的水平。謝廖沙,你願意幫我看看嗎?」他不知從哪掏出厚厚一疊譜紙來。
「米佳(德米特里的昵稱)?是米佳,蝌蚪米佳!我們多久沒有見面了……」
可憐的老傢伙,庫茲明想,他正要掛上聽筒,重新看一遍大學生的檔案,忽然想起一事,隨口問道:「他的單簧管吹得好嗎?」電話那頭沉默了一下,傳來疑惑的聲音:
「是你的恐懼,」穆辛虛弱地說,他的身體也變淡了,「是你的恐懼引發的幻影。你只要稍一擔憂,想到我們的演奏是非法的,是危險的,會被人發現的,他就出現了;你想得越多,他就越清晰。剛才我瞧出來,他的臉好像是斯大林和日丹諾夫的混合物。」
睜開眼時,古廖夫見到一隻嗅鹽瓶正從面前移開。氨氣的味道像鋼刷似的搓著他的意識。他發現自己躺在一間陌生客廳的沙發椅上。花萼形的燈盞投下一圈淡黃的光。昏暗中,傢具大都披著白色防塵罩,像一些稜角分明的雪山。幾張年輕的臉孔正關切地瞧著他,其中有他的鄰居瓦爾金。
「哈,真的是你,謝廖沙(謝爾蓋的昵稱)!你不記得我了嗎,我是穆辛啊,德米特里·德米特里耶維奇·穆辛,從前和你一道在尤京娜夫人那兒學音樂的。」
甬道側面出現了一條方才沒有的岔路,是向下的坡道,他們跳進去。這是一條嫩綠的管道,似乎是木質的,打磨得光滑極了,他們在其中下滑了一會,通道又向上抬起,他們越滑越慢,停下時恰好到達出口。

一、雨夜薩克斯

古廖夫不禁微笑起來。穆辛接著說:「不過,我最喜歡的還是那首op.116,沒有比它更令我心滿意足的了。無論如何,我還想再試著演奏一次。」
最初的構想來自日丹諾夫同志。他創造性地提出將音樂轉化為其他感官上的體驗,如轉成具體的圖像來進行審查,從而將審查過程變得可見、可複核。他聽取了多名科學家的建議,最終制定了招募聯覺人的計劃。聯覺人即視、聽、嗅、觸、味覺相互連通,觸此及彼的人。這些聯覺人經過充分的政治教育、必要的樂理訓練之後,就成為測試音樂安全性的可靠儀錶。審查方式大致如下:讓多名聯覺人聽同一首樂曲,將音樂在他們腦中激起的形象分別記錄下來,再比對多份記錄,由等級更高的聯覺人篩選把關,就能在很大程度上彌補聯覺的不確定性:例如同一段旋律,有人聽出了霧靄,有人聽出了湖泊……最終得出一份針對音樂內容的形象化描述,由主管領導對這份描述進行意識形態方面的審查。這是最接近科學,或者說看起來最科學的音樂審查辦法了。
古廖夫又聽到腦中的響聲。這次是冰川崩裂般的轟然。他捂住兩側太陽穴,低下頭去,幾乎透不過氣來,過了很久,能說話了,才問道:
出口處強光耀眼。古廖夫爬起來,發現這是一個殿堂般的空間,富麗堂皇之極,地面、牆壁和高聳的拱頂都是明艷的薔薇色,當中升起一根金黃的柱子,托著一個金光燦燦的圓形平台,像是供他們演奏的地方。這兒叫蕊珠宮,穆辛說,位於一個花苞的內部,生長在烏克蘭大草原的深處,四周有茂草遮蔽。我們現在像游塵一樣小,就要在那花蕊上演奏第二樂章。樂曲的聲音就算飄到花苞外,也比蝴蝶的呵欠聲還細微,再敏銳的耳朵也找不到我們,所以無需憂慮……開始吧。他們的身體飄升起來,上到那根金色花蕊上。穆辛攤開手,像召喚燈神似的把樂隊從虛空中搬移出來。一切就位了。
古廖夫的眼眶裡泛起久違的溫熱。發生了那麼多事:戰爭,飢荒,清洗,動蕩……而他們此刻竟完好無損地坐在一起,談論著聖境般的故鄉——只不過他們都被歲月磨蝕得不成樣子了。「那麼,米佳,這些年你都在做什麼呢?你還吹單簧管嗎?」古廖夫記得,穆辛的天分一直在他之上,當他還在苦學樂理時,穆辛就能寫幾支小曲了。
「是的,您是?」
青年們都沉浸在剛才的演奏中,誰都沒注意到地下室上方,那扇通往花園小徑的百葉窗后的眼睛。庫茲明在那裡趴了很久,看到了一切。他從沒遇上過這樣的情況,不免有些慌亂。他摸向腰間,槍身的冰涼讓他稍微鎮靜了些。回去搬援兵是趕不及的,他打定了注意,正要隻身闖進去,見到古廖夫已上到了一層,低聲說著什麼,似乎在道別,其他人追上來,話音很響,堅持要送他回去。古廖夫推辭著,說已經沒事了,想到野外透透氣。最後他終於一個人出了門,從庫茲明躲藏的草叢前走過,喃喃自語著,踱出了院子。庫茲明瞄了一眼手錶,這時是夜裡十點鐘。他心裏權衡了一下,逮住這伙青年顯然更重要,有了口供那老人也跑不了。他現在多半是回去睡覺,如果這邊順利的話,後半夜就能上門拘捕他。他聽見瓦爾金和幾個人還站在房門口說著話,便掏出手槍,沿著牆根的陰影,輕步奔了過去。
桌角的小座位鍾忽然敲了七下,叮,叮,叮……一圈圈銀亮的、冰涼的漣漪在古廖夫眼前擴散開來,驅走了幻想。窗外天已黑透。古廖夫開了燈。他聽見燈光在電線中涓涓流過,然後從燈盞中溢出,照亮那些細小的零件和他的白髮。他再次嘗試著把心思聚攏在一隻懷錶的擒縱器上,卻總也做不到。古廖夫嘆了口氣,正要關燈就寢,門卻被篤篤地敲響了。
「這麼說,你不是米佳的亡靈。你也是我的幻覺?」
庫茲明搬來一台唱機,將骨碟安上唱盤,那小孔正好套進轉軸,然後放下唱針。那隻顱骨便旋轉起來,音樂隨即飄出,像從顱骨里搜刮出的記憶。雜音很大,淅淅瀝瀝,一個女人唱起來,像是站在細雨中雍容地唱著。連唱了五六首。庫茲明聽不懂英文歌詞,不知是什麼曲子,覺得並不難聽。幾曲過後,靜了一會,他以為放完了,這時傳來人聲,用俄語低聲說了幾句,重又寂靜。片刻后,響起了薩克斯的聲音。像是現場錄音。那樂聲搖搖裊裊,先是奏出一段頗為動人的旋律,隨後開始光怪陸離的即興,架子鼓在一旁雜亂地和著,末了,響起一陣零落的掌聲和口哨。這是一群人,庫茲明想,是一次地下演奏會。他們不但翻錄西方的爵士唱片,還在最後加進自己的演奏。據他了解,這種骨碟賣得尤其好。這也是區別於其他骨碟團伙的重要特徵。
租住在這間房裡的是大學生伊萬·伊里奇·瓦爾金,二十二歲,一個警員將他的信息記在手冊上,其餘幾人已經著手搜查。都是行家裡手,十分鐘內,所有櫃門、抽屜全被打開,床墊被掀翻,沙發被割破,書籍、衣物和沙發里掏出來的海綿扔了一地。意外的是,沒有發現薩克斯的蹤影。大學生看樣子並不知道被搜查的原因,撿起一本書舉到他們面前,怯怯地說這些都是審定的讀物,你們不該這樣亂扔高爾基文集。一個警員看向另一個,用責問的眼神確認他是否辨錯了位置。後者露出無辜的神情。一旁的民警隊長不禁暗暗懷念起斯大林在世的年月,那時並不需要一把真實存在的薩克斯,只要有一點薩克斯存在的可能性,就足以將這個年輕人扔進監獄。這幾年來,這道手續變得略為複雜了。他走到窗邊點了一支煙,下意識往街上望了一眼。不可能,從這個高度把薩克斯扔到石砌的街道上,動靜不比開槍小。他決定還是先將大學生帶回去審問。這樣的新雛很容易在幾宿不睡后吐露實情。他沒注意到身後的瓦爾金已經臉色灰白。如果此刻隊長低頭審視,就會發現他面前兩掌寬的水泥窗檯下方,用鋼釘牢牢固定著兩條細鐵索,鐵索貼牆吊著一隻木箱。木箱表面刷了一層水泥砂漿,顏色和牆面相近,即使在白天,從街道或從對面樓望過來,都很難覺察到箱子的存在,最多發覺窗檯下的牆體凸起了一塊。箱子里墊著毯子,裹著瓦爾金幾周前輾轉託人從黑市買回的薩克斯。那是剛才他在擂鼓般的敲門聲中匆匆拆卸后藏進去的。
老人的房間幾乎沒有搜查的必要。除了一張擺滿鍾錶零件和維修工具的桌子,幾件必要的傢具外,別無他物。房間樸素得過分。小得像舷窗的窗戶拉著厚厚的帘子。床下一隻皮箱已經拉出來,是放單簧管用的;使隊長稍覺疑心的是箱子上積著灰塵。但確實沒有薩克斯的容身之處。一名警員狐疑地說:「可你剛才吹奏的聲音確實很像……」
「發生了什麼?」古廖夫問,「那個人是?」
這時已過了夜裡十二點半。庫茲明正拿起古廖夫的檔案,值夜班的另一名警員推門進來,問庫茲明要不要一起喝一杯解乏。他客氣地謝絕了。庫茲明今年二十八歲,瘦小,安靜,戴厚厚的眼鏡,表情常過於正經,在警局裡並不受歡迎,事實上常被人嘲弄。比起出外勤,他更情願做些文職工作。當初他申請來這間分局,就因為這兒有全列寧格勒最大的檔案室。他經常在下班后借了檔案員的鑰匙,幾小時幾小時地埋頭在文件堆里。在那裡他感到如魚得水。其實他看的多半和工作無關,只是出於個人癖好。他沒料到這癖好促使他鍛鍊出了卓越的資料分析歸納能力(多年後他將因這能力被招募進克格勃,從而得到許可權看更多的資料),只是隱約地意識到,這種看檔案的癖好和他小時候養螞蟻的癖好,其實是同一種。
穆辛的嘴唇半張著,微微發顫,像要說什麼,卻嘆出一口氣,繼而微笑起來,眼睛已經濕了。古廖夫避開他的目光,看向桌上那堆鍾錶,問道:「那麼,這些年除了作曲,你都在做什麼呢?」
先是安靜了一會(安靜也是樂曲的一部分),隨後小提琴輕柔地奏出第一樂章的引子。緩慢,幾乎凝滯,曖昧的引子。古廖夫眼前流淌開一層青碧,中提琴又往深處添加了一抹暗棕,溫柔地搖蕩著……啊,是伊寧深水潭,他和樂隊已來到了潭邊。周圍的灌木瞬間伸拔成蒼翠的大樹,清蔭覆著水面,古廖夫又聞到了濃郁的針葉氣味……忽然間,樂隊停下了演奏,都驚恐地看著古廖夫身後。古廖夫覺得背脊發涼,回頭看去,見到一株橡樹後站著一個男人,露出半張臉,正冷眼望著他們。那人留著八字須,身穿灰色的弗倫奇式軍上衣,挺著肚腩,腳蹬長靴。穆辛對古廖夫叫道:「是你的幻覺。你別去想他,他就不存在了。」可那男人依然在,且緩緩走近,他不說話,只是面無表情地審視著所有人。古廖夫抱著腦袋,喊了一聲。那男人,樹林,潭水,樂隊,全都消散了。他睜開九九藏書眼,見到穆辛跌坐在小池塘邊。
1957年11月8日夜,庫茲明獨坐在檔案室里,看著剛剛歸檔的一份報告。裡邊詳細記錄了兩天前搗毀骨碟窩點的過程和嫌犯口供。逃犯謝爾蓋·謝爾蓋耶維奇·古廖夫的照片和外貌描述已發送到各分局,要求進行協同搜捕。初步推測,他逃竄回故鄉狄康卡的可能性較大。至於他是如何得到消息,提前出逃,庫茲明仍一頭霧水。從他公寓的情形來看,應該是當晚臨時起意逃跑的,因為房中的衣物、財物都沒有帶走,燈也沒關上——后一點也可能是故布疑陣。
「請問,您是古廖夫同志嗎?」門開后,一個衣著破舊的老人站在走廊里,凝視著他的臉問道,古廖夫一時想不起來者是誰。他臉上的皺紋比古廖夫更多,紋路更雜亂,但綻開時有一種孩童的光彩。
古廖夫握著他的手,引他進屋。屋裡沒有茶炊和點心,也沒有酒,只好給客人倒了杯水。古廖夫把唯一的椅子讓給他,自己坐在床沿,兩個老友親熱地聊起來。古廖夫多少年沒這樣激動過了,右額邊的神經輕快地抽|動起來,他說:「從前我比你高一個頭哩,你瞧,現在我們一樣高,也一樣老了。」
「是這樣,謝廖沙,」他說,「或者說,我就是你,我們是同一個主題的不同變奏。」
他們又一次遁入洞穴,向著最後一個樂章的演奏場所奔去。
伯牙乃舍琴而嘆曰:「……志想象猶吾心也,吾於何逃聲哉?」

八、烏有

古廖夫看著穆辛(我們姑且還叫他穆辛吧)的臉龐,認出了和自己的相似之處,他臉上呈現的是另一種衰老的方式。古廖夫漸漸平靜下來,回憶來龍去脈,追溯到那個危險的雨夜,他無意中吹出了一段過去所寫的旋律,這才喚醒了作為穆辛的自己。月亮已移到中天了,在池心冷冷地搖爍。池面上流動著淡藍的霧靄,四下凄冷起來,除了葉叢里的風聲,別無聲息。古廖夫想起了這是過去自己常來的地方。他喜歡把這小水池想象成伊寧深水潭,把身後的灌木當作故鄉的密林,坐在其間,他覺得心神安定,思慮也澄澈極了。時常在下班后,他就迫不及待地步入荒野,來到這裏,端坐在池邊石上,漸漸由古廖夫變成穆辛,然後便開始在虛空中捕捉旋律,從風露里,從草木的香氣,從池水的漣漪,從群星深處採擷著無盡的音符……穆辛把手放在古廖夫的肩上,打斷了他的沉思:
「咱們走吧。演奏會就在今晚。」
第一樂章的引子,再度將古廖夫和重新想象出的樂隊帶回到伊寧深水潭邊。森林在單簧管溫厚的吹奏中重新長成了。古廖夫在旋律間感受到了潭水的冷冽,他潛了下去,在青綠和深棕之間,凝著一團純黑,是那個傳說中通往冥河的洞口。那裡並不可怖,反而有種神秘的寧靜,引人著迷。樂聲從洞口傳出,樂隊已暗中挪移到了洞中。他正要往裡潛游,忽然瞥見一旁的潭底有個人影。那個留八字須,穿灰軍服的男人又出現了。他站在水中,一動不動地盯著古廖夫,露出了冷笑。古廖夫強壓著心中的驚懼,向洞穴游去。那男人緊跟上來,伸手抓他的腳踝,古廖夫掙脫了,縱身扎進了洞穴的黑暗中。大提琴聲奏出一縷不安的暗色調旋律,古廖夫攀住那縷旋律如緊握一根繩索,被扯進了洞穴深處。
庫茲明走進五樓的走廊時,想起瓦爾金的房間待會也要搜一下,沒準還有罪證。他望見古廖夫的房門下透出一線光,心頭一寬,隨即又覺奇怪,這老人深夜竟還沒睡下。他走到門邊,毫無必要地先聽聽裡邊的動靜。在裡頭。他聽見有人正輕聲哼著什麼,於是拍起門來。
「我剛才想出了一個法子,就在你聽他們演奏的時候,」穆辛停下腳步,轉向古廖夫說,「既然你沒法免除恐懼,我們就甩脫它,在旋律中逃遁。我們可以用音樂引發的幻覺,來抵禦恐懼引發的幻覺——你還記得那首五重奏的內部是什麼樣的嗎?」
早在少年時代,古廖夫就夢想成為作曲家。當他第一次聽到自己譜的曲子,從單簧管中生澀地冒出時,這念頭就形成並旋動起來,星雲一般在他體內擴張。更早一些,學音樂之前,他一度以為樂曲和山巒、甲蟲、雲彩一樣,是自然界中固有的事物,從沒想到竟能由自己創造。那體驗或許只有造物能比擬。樂思在腦中流轉的時刻,他切實地感到自己的存在,在茫茫宇宙中,一個微小而確鑿的點,釋放著光焰。中學期間他就寫了相當多的習作。考進彼得格勒音樂學院,在他是意料中事,好處是眼界得以開闊,缺憾是遠離故鄉,只能在夢中和曲中摩挲那些林梢和山脊。
大約從1937年起,古廖夫注意到,在投寄到聖所的稿件中,定期會出現一份令他暗暗鍾意的作品,雖然都是匿名,但他認出是同一人的手筆。這人各種體裁都寫,風格變化多端,起初走的是強力集團的路子,模仿穆索爾斯基的濃艷色彩;後來又遁入巴赫的殿堂和勃拉姆斯的迷霧;在幾首小品中他幾乎完美拓印了門德爾松的閑靜和舒伯特的清朗;有一陣子他比薩蒂還要薩蒂。他把巴洛克風格、古典主義、浪漫主義、印象主義甚至無調性音樂都嘗試了個遍,後來融成一種極其鮮明的特質。古廖夫從中看出了大多數來稿所無法比擬的光芒。他留了神,每次收到這人的作品都先暗自賞玩一番。這些旋律引起的幻覺並不讓他難受。另一方面,他並非只專註于通感方面的審查,對世事一無所知,他明白就算自己網開一面,給予通過,這人的作品在意識形態方面也是不可能過審的。甚至可能因此遭到批判。他覺得自己是保護了他,使他免於更大的災禍。不談其中的意象,單是他的技法就過於精緻深微,很容易被扣上形式主義的帽子。上頭熱愛的是簡單、昂揚的旋律,是工人們頭天夜裡聽過,第二天上工時就能哼唱出來的曲調,那才是對群眾有益的音樂。有幾次,他壯著膽,將他尤其珍愛的幾首報送上去,結果很快就挨了領導的批評。他不敢再試探。在他退休前的最後幾年,那人不再有作品寄來了。
個別音樂界人士提出了異議,認為標題音樂指向具體的意象,也許可以這樣操作;可無標題音樂只是樂音的單純流動,或蘊含某種難以言說的情緒,怎麼能用印象派的方法來剖析意象呢?日丹諾夫同志一針見血地指出,沒有反映深刻社會內容的音樂,就是脫離了實際的形式主義音樂。完全的無標題是不允許的,送審時必須標明樂曲的基本內容。他還風趣地舉例說明:顧客在吃一道菜肴前,要求廚師說明菜肴的原料,是理所當然的權利。發言在熱烈的掌聲中結束。最初提出異議的幾位鼓掌得尤其使勁,大顆的汗珠從他們蒼白的臉頰邊震落。他們似乎聽見了筆尖在自己名字上劃線的聲音。

七、地下室的骨碟

古廖夫暗暗忍受著一陣怪異的幻象:蘑菇雲,鴿子,穿著宇航服的恐龍,古堡的幽靈……他立馬意識到這是違禁的音樂,警惕起來,擺脫了幻象。他想打斷演奏,提醒他們這樣的音樂是危險的。然而在銀白的燈光下,他看見一張張快活、驕傲、沒有絲毫恐懼的面容,他們的神情里浮動著一種耀眼的幸福。他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感到羞愧在體內噬咬著、燒灼著他的一部分。古廖夫扶著鋼琴,癱坐在琴凳上。
辦公室設在西郊一所修道院的樓上。這座建築相當古老,白牆藍頂,隱沒在深濃的橡樹林中。修道院在革命后關停了,二樓改成博物館,堆積著一幅幅從各處拆毀的教堂里卸下來的聖像畫。這兒名義上是博物館,可從不對外開放,只能說是一座文物倉庫。聯覺人每天上下班,都要從那些聖像畫前走過,穿行在燦爛的圖案和靜穆的面容之間,無可避免地產生種種難以言喻的幻象。他們多數不苟言笑,腳步遲緩,真的像一群修士。經過一條旋轉樓梯,就進入三樓的審查辦公室。
「老人和老人都有些相像的,」穆辛說,「這些年你過得怎麼樣?我在狄康卡聽人說,你已經成了列寧格勒的音樂專家了。」
訪客離去時已是深夜。古廖夫仍呆坐著,聽著滿屋指針徒然地顫動,疑心方才是一個離奇的夢。他覺得似乎哪裡不太對勁,又說不清,像剛裝好一塊表,卻發現多出了一枚齒輪。這一晚劇烈的情緒波動,弄得他疲倦不堪,無法思考了。
一個姑娘用一塊冰涼的毛巾擦著他額上的汗。古廖夫覺得好些了,坐起來,問這是哪兒。「離你昏厥的地方不遠的一間房子,」瓦爾金說,他指著那高大的青年,「是彼得家的別墅。」
儘管民警庫茲明對古廖夫起了揮之不去的疑心,他依然認為案件的突破口在大學生瓦爾金身上。古廖夫一反常態的演奏,恰恰點出了他鄰居的嫌疑。他決定繼續盯瓦爾金的梢。只要拿到他的罪證,古廖夫的包庇罪(更可恨的是愚弄警察的罪過)自然也就成立,而不是反過來。這天夜裡七點鐘,瓦爾金離開公寓,吹著口哨,向城市北面走去。他踩著街邊的落葉,一路望著枯枝間升起的紅月亮,陶醉在深秋的風物和年輕人毫無理由的歡快中,對身後的跟蹤者全未察覺。

二、鍾錶和鳥鳴

古廖夫不解地看著他。穆辛說,我們的演奏會不是真實的,但比真實的更好。我們在幻想中演奏。不是內心聽覺那種淡薄的幻想,而是盛大的,嚴密的,不易飄逝的幻想。我來想象出每一位演奏家,想象出他們各自的風格——當年他們的技藝是怎樣地令我迷醉,那印象永不會磨滅。你幫忙想象出樂器就行。說著,他站起身,閉上眼,雙手攤開著,過了片刻,手掌間出現了一團霧氣,他拉伸著,揉搓著那團霧,漸漸擺弄成一個人的大小,各部分都有了顏色,身體是黑的,面部是白的。再過一會,就成了一個穿著黑色燕尾服的男子,只是五官不太清晰,像籠著薄霧。穆辛說,我想象不出他們老了的樣子,就讓臉模糊著吧。這位是大提琴家。他又依次弄出中提琴家、第一和第二小提琴家。古廖夫連忙著手想象出樂器:斯式琴,瓜式琴,音色,尺寸,顏色……樂器不難,很快也出來了,飄到了每一位的手中。穆辛拿著的單簧管和古廖夫房中那支完全一樣。他示意古廖夫坐好,看了一圈其他的演奏者,點點頭,在記憶中翻開了譜本。演奏開始了。
他放下譜子,漸漸感到一片荒蕪在胸口蔓延。他愧疚地看著燈下故人的面孔,無法遏制兩個念頭在心裏糾纏:是我毀掉了他的一生……我也浪費了自己的一生……古廖夫努力地告訴自己,即便自己不將穆辛的稿子斃掉,也會由別的人來斃掉;他這關過了,往上還有辦公室主管,那個不學無術的禿子,只會像審批文章一樣審批他們的描述;即便在他那兒也通過了,再往上就是危險的公演,樂聲像瓶中的魔鬼,一旦釋放就無法再收回,萬一飄入了某隻厭惡它的尊貴的耳朵里,一切就全完了……
兩人不知不覺走出了野地,又回到西郊荒涼的街道上。街邊坐著一個醉漢,見古廖夫自言自語地走過,覺得奇怪,嬉笑起來。這兒離公寓不遠,他們索性回了家,鎖上門。穆辛把桌上的鍾錶一隻只拿起來,都弄停了,塞進抽屜里。純然的寂靜——原先是有著細密紋路的寂靜——重新填滿了整個房間。他們坐好,閉上眼,開始想象。那些鍾錶停在十點五十分。
「耐心點,謝廖沙,」對方像早料到似的,鎮定地說,「你很快就會明白了。」
十九號公寓是一棟五層的混凝土建築,臨街的窗口這時半數還亮著,概無例外地拉著窗帘,每一團曖昧的燈光都像在密謀著什麼。一小時前,三樓一對夫妻壓低聲音爭吵了幾句。哪裡傳來煎鍋的滋滋聲。小孩的哭鬧。門與門框的碰撞。一聲拉長了腔的狗吠,凄厲得像在荒原里叫……十點過後,這些聲音全被夜色吸納了,只剩傘布上的淅瀝聲不絕於耳,這給樹下的男人造成了一點干擾:他正在寂靜中搜尋另一種聲音。十一點一刻,雨大了些;期待中的樂聲終於出現了。它從五樓東側鬼鬼祟祟地飄出,細長的一縷,曲調詭異又輕浮,像在撩撥窗外的雨絲。男人凝神聽了一陣,確定聲源在五樓最東邊的窗口,便走到街燈下,倏地合上了傘。這是行動信號。街角那台汽車的前後車門同時打開,跳下來三個穿著相似的男人,疾步過來,和持傘的男人一道,衝進了公寓的正門。
他呷了一口咖啡,翻開古廖夫的檔案,津津有味地看起來。

三、檔案和蟻穴

「啊,那些葉子是真的啊。我還以為是上午讀譜后看到的幻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