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尺波

尺波

2015年冬天,我模仿蒲松齡的筆法,寫了幾篇閩東地區的山野異譚,次年發表在一本叫《尺波》的刊物上。主編張煥對其中一篇《熬夜》很感興趣,多次向我確認它的真實性。那篇短文寫的是我爺爺參加剿匪戰鬥時在山中遇鬼的經歷。去年深秋《尺波》辦了一次筆會,地點選在鐵甌山風景區,我受邀前往。頭一天是作者座談會,我沒參加過這種會議,感覺像國外的患者交流小組,大家圍坐著分享文學引發的各種癥狀。次日的活動是景區遊覽,因疏於鍛煉,登山時我和張煥落在隊伍後頭,索性緩步聊天。他說這山他爬過多次,景緻一般,不如去旁邊的峽谷坐纜車。我們便脫離了隊伍。我感覺這像是刻意的安排。坐進車廂后,面無表情的管理員在外頭重重關了門,纜車便滑進雲煙里。是那種老式的纜車,很慢。兩排車廂背道而馳,成一循環。朝窗外張望,其他車廂在雲中時隱時現,像群山之上的一串念珠,被無形的手緩緩撥動著。張煥說纜車是他最喜歡的交通工具,我說我也是。沉默了一會,他忽然談起我那篇《熬夜》。
這件事祖父沒向部隊里透露過,當時的風氣,怕被人嘲笑迷信,也影響進步。那晚的回憶確實一直妨礙他成為一個徹底的唯物主義者。多年後,他因公事去了一趟東峰尖附近的上鏤村。他裝作不經意地談起那次經歷,將主角替換成他的朋友。一個村民說,有這樣的事,當地叫做「鬼熬夜」。鬼還熬夜啊?村民說,真的,是真的熬,熬粥那樣熬。你看黑黑的天像不像一口鍋底?有人說是熬來吃的,那是荒年的惡鬼。有人說他是在修鍊,吸天地的精華。鬼火有時在山坳上,有時在山澗下邊。那一帶天一黑沒人敢進去。我小時候走夜路,有一次也隔著樹林望見過鬼火的光。這些年改天換日,東方升起紅太陽,照到哪裡哪裡亮,鬼才不見了。一位曾在該村任教多年的老教師說,鬼他是不信的,不過確實有件怪事。按說山裡天該亮得晚,但他在上鏤村教書的二十多年裡,就東峰尖那一圈,天比外頭亮得要快一些,大約會快上一刻鐘。
劍緩緩消失。國王在床榻上醒來。看裝束像某個島國的君主,也許是滿者伯夷王朝,或虛構的部落。國王一臉悵然,他已多次夢到這柄劍,夢而不得,渴求之心日益強烈。那花紋似乎還在眼前遊動,卻無法觸及。國王對酒肴、嬪妃、殺戮、歌舞都失去了興趣,魂不附體,形容憔悴。衣上裝飾著鳥羽的巫師說,如果人清晰地夢見一樣陌生的事物,而這樣的夢不止一次,那麼它就是真實存在的。王可以用無上的權力去尋找它,上下四方地尋找它。於是國王下令召國中最出色的鑄劍師(名字叫歐耶茲莫葉什麼的,記不清了)進宮,向他詳細描繪了夢中劍的形象,以黃金誘惑,以死亡威脅,命他在限期內獻上同樣的劍,從尺寸到紋理,要與夢中那柄不爽分毫。
鑄劍師睜開眼,眼前是顫動的爐火。他起身喚來一個中年大漢,像是他兒子,令他協助,便https://read.99csw•com開始冶鍊隕鐵。冶鍊和鍛打不停息地進行了三天。火星飄揚,紅光在屋樑上晃蕩。第三天夜裡,鑄劍師吩咐兒子繼續鍛打,黎明前不要停下,就在一旁躺下,沉沉睡去。兒子以為父親是疲倦不堪了。
因不知片名,也不認得其中任何一個演員,張煥此後多方查找都無果。他開始懷疑這是一個夢,但不相信夢中能想出這樣的情節。他曾想動筆寫成小說,又擔心確實有這樣一部電影存在。當年籌辦刊物時,眾人各想一個名字,張煥隨口說了劍名,結果得票最多。沒人能猜到尺波的原意。我聽到故事中間,便已明白他為何特別在意我那篇短文。這時纜車已到站,一個和方才十分相像的管理員過來開門,張煥對他說,我們再坐回去。管理員便面無表情地關了門。纜車繞了個彎,又回到空中。峽谷今天雲氣騰騰,幾乎可稱作雲海。念珠在白茫茫天地間徐徐撥動著,我們端坐在其中一顆。
片子開頭是一柄劍的特寫。一柄形狀奇特的短劍。劍身烏黑,上有銀亮的花紋,邊緣泛著淡淡藍光,如同薄霧。劍體彎曲,略似蛇形的馬來劍,但沒有那樣詭異的扭曲,更像河流的蜿蜒。鏡頭極緩慢,沿著劍身移動,似要細細展示上邊的花紋。是那種反覆摺疊鍛打而成的紋理,像雲流水逝之態,或松木的脈絡,極其曼妙。花紋自身在遊走變幻。愈往下,愈細密,流動到劍尖,成了點狀,像粉碎的浪頭或燦然的星斗。張煥想起古書里的雪花鑌鐵。當他以為這是文物紀錄片時,情節開始了。
張煥說,他不記得片子是不是在這裏結束,後邊他似乎又睡著了。事後回想,情節仍無比清晰。他翻來覆去地想那故事,原先不理解之處都豁然貫通了。庇護鑄劍師的不是他父親的亡靈,而是居住在火焰中的真神;那老者不是他的父親,是他自己。神應許了他的祈求,讓他夢到了九千個夜晚中的最後一夜。他預先支取了果,再用餘生的每一夜來積累因。那團火焰每夜燒灼著夜空的底部,他一點一滴地收集從夜色中提煉出的汁液,再在九千個夜晚之後,等待自己夢見自己,讓他喝下玄漿——也許唯一能將夢中之物帶回現實的方法,是讓它成為自己的一部分。這樣便能解釋老者的疤痕,也能解釋鑄劍師獻劍之後的行為:對他來說,從此夢是漫長的煎熬和守候,清醒是休憩。
鑄劍師回到家,坐在爐火前沉思起來。國王描述的那種劍並非無稽之談,那種蜿蜒的、花紋會自行變幻的劍,他曾聽父親說過一次。那是他們家的祖傳秘法,但過於荒誕,從沒人試過。國王賜給他一塊內庫珍藏的上好隕鐵,材料不成問題,鍛造的技藝也在其次,秘法中最重要的是用於淬火的藥水。他精通用香料、毒藥和酒漿給劍淬火,各有不同的奇效。但秘法所需的藥水要用九千個夜晚來熬制,時間斷然不夠。他終日枯坐,進入了冥想。黑暗中,他向面目猙獰、多頭多臂的諸神禱告。最後他想到(畫外音),read.99csw.com兵刃的無數種形狀都自火焰中來,鍛冶之事他沒理由不向火焰祈禱。他說,蘊含了所有形象的火焰啊,居住在火焰中的真神,請你垂聽我的祈求……他喃喃地說了一通張煥聽不懂的話。過了一會,他感應到神的話語。神的話語像日光的觸及,沒有聲音,也無法形容,卻能感受到明確的溫熱。神告訴他:夢中之物應向夢中找尋。鑄劍師顫抖著回答,可是沒有時間了。神答覆道,在夢裡時間是無關緊要的東西。在那裡我賜予你永不熄滅的火焰。現在便開始鍛造吧。
2019.3.6
那天夜裡我祖父陳蕉在大霧中迷失了來路。他踉踉蹌蹌走了半天,睏倦不堪,又擔心山中有虎,就爬上一棵樹,抱著步槍,在樹杈上睡了半夜。估摸著快要天明,他便繼續前行。霧漸漸散了,荒草間的樵徑已依稀可辨。忽然他望見遠處山坡下有一點橘紅色的光,閃爍搖擺,也許是農舍的窗口。但沒路過去,他在一片深可及膝的鐵芒萁里艱難地向前挪動著,穿過杉樹林,走近了一看,是個塌陷下去的小山谷,火光在谷底。火邊一個佝僂的人影。他覺得有些詭異,大著膽子過去,先喊了兩聲,那人回頭看他一眼,神情獃滯,又轉過身去。從身後打量,見他頭髮灰白蓬亂,衣著古怪,雙臂裸|露在外,異常結實,為紅光勾勒出筋肉的丘壑。左臂一道長疤,醒目可怖。祖父心想也許是附近村莊的瘋子。舊時村裡近親通婚,幾乎每個村都有幾個瘋傻的人。黎明前山裡濕冷得很,早春時節,祖父只穿了一身單衣,便在火邊坐下,想暖和一會,等天大亮了再走。這人既在這裏,附近必有村莊。那人也不搭理他,兀自痴痴看火。烤了一會,暖意和困意一同襲來,迷糊中,祖父注意到一件事,頓時坐直了身子。那火底下沒有灰燼。乾乾淨淨的,像平地湧出的一團紅蓮。祖父心知是遇到鬼了。據說五更天叫鬼呲牙,天將亮未亮之際,陰陽交界,鬼多在這時活躍。祖父不動聲色,慢慢站起身,一點點向後退去。見那人正抬了頭,盯著火團上方的天發愣,像全沒察覺,祖父愈退愈快,到了山坡,便轉身飛奔上去。跑了一陣,回望火邊那人,見他仍待在原地,火光顫動,影子在地上一伸一縮。祖父稍稍放心,一路疾走,直走到天光微亮,才遇到一個早起的村民,為他指點了道路。
1950年初春,發生在屏南、建甌兩縣交界的東峰尖剿匪戰鬥中的一次交火,偶然映照在上空一隻游隼深褐色的眸中。方才的兩聲巨響將它推向天空深處,群山驟然縮小成暗綠的波紋。新兵陳蕉的面容和舉槍的姿態在隼的意識中保留了片刻,直到被一抹霞光取代。一股白煙從他的槍口飄散,身邊的灌木猶自簌簌搖蕩(對方的一槍沒擊中他)。他放下槍,大口喘著氣,走上前去。伏在地上的死者是土匪的小頭目,匪號長腳鹿,在山寨被攻破前趁亂而逃,打傷了一個民兵,被陳蕉一路九-九-藏-書追蹤到這裏。陳蕉取下死者的手槍,別在腰間,試著拖了一把屍體,太過沉重,便在路邊做了個記號,打算沿原路返回。這時天已擦黑,林中的浮煙漸漸深濃,先是襯出樹身漆黑的輪廓,隨後將其抹去。幾聲冷冷的鳥啼,像從地下升起。早春的枯枝。肥厚的青苔。淤泥。野獸的足跡。陳蕉沒料到自己將在六十年後向孫子描繪眼前的一切,只想著儘快離開。他緊了緊肩上的槍帶,努力辨認著路徑,走進煙霧中去。
當晚我們在一家酒館聚會。我多喝了幾杯,盯著杯中晃動的酒,朦朧地感到,物質間有不可思議的流轉,也許祖父多年前穿過的那場大霧,經過長久的飄蕩、流淌和貯藏,最終成為酒盈盈在這杯中,構成我此刻的醺然。醺然中我又想起那柄劍。那柄烏黑的,在黑暗中潛行的劍。我不由自主地在腦中勾畫那蜿蜒的劍身和詭麗的花紋。我意識到此後我將夢見它,一次又一次,恐懼又著迷地夢見它。
鑄劍師醒來,見到兒子掄錘的影子在牆上舞動。他起來,面牆呆坐半晌,如有所悟,神情悲苦,取來匕首和陶罐,小心地割開自己的手臂。黑色的汁液湧出來,流進陶罐中。掄錘的聲音停下了,鑄劍師喝令兒子繼續鍛打。過了一會,黑水流盡,之後才是鮮紅的血,兩者涇渭分明。兒子又驚又懼,幾乎忘了給父親裹傷。包紮妥當,鑄劍師嚼了一塊藥草,恢復了些體力,忍痛起身完成了最後的鍛打。他夾起燒紅的劍刃,小心地插|進陶罐。並沒有嗤的一聲。片刻后,罐中的玄漿已少了一半,劍刃像飲水一般吸取著汁液。陶罐乾燥之後,抽出劍來看時,劍身已彎彎曲曲,如同水中的倒影。劍長約二尺,黑中泛藍,紋理自動,流轉不停,像一道被約束的波瀾,或二尺長的深淵。鑄劍師給它起名叫尺波。他將它劈向鐵砧。劍刃毫無阻力地穿過了。抬起劍來,鐵砧竟完好如初。第二天清早,鑄劍師進宮獻劍的時候,家中的兒子已尋不見那塊鐵砧了。
我正要把郭雨辰的事說給張煥聽,張煥先開了口,他說,後來他又夢到過一次。是國王的情節。王宮的格局、陳設與先前一次毫無變動。我不由想起了巫師的話。張煥說,國王已經老了,依然痴迷地把玩那柄短劍。國境內終於發生了一場動亂,叛軍直攻到殿上來。一圈矛尖向國王圍攏,他身前只剩下幾個負傷的親兵,徒然地舉著兵刃。叛軍首領喊話讓他繳械投降。國王嘆了口氣,坐在御座上不動,猶豫了一下,將手中的尺波劍向叛軍首領擲去。幾面盾牌搶先擋在首領身前,但尺波逐一穿透了它們,穿透了侍衛和首領的胸口,直插入殿堂的石磚,然後消失不見。首領驚駭方定,莫名其妙,將國王囚禁起來,準備次日用最古老的刑罰處死他。次日清晨,幾個神態恭謹的人走進牢房,跪拜一地,稟報說叛軍首領已被王的神力抹除了。國王回到了他的寢宮,未及感慨,便招來幾位學者,向他們詢問劍的去向。一位學者說,大地是無窮無盡的,陛下,它將處於永恆的墜落中read.99csw.com。另一位卻說,古代詩人吟唱過,大地是華美的毯子,神和歷代帝王在這一面用金線織就了花紋;另一面卻有另外的圖案,人只能在夢中窺見。大地是廣闊的書頁,神和歷代英雄在這一面寫下史詩;另一面有另外的詩行,人只能在夢中聽聞。見國王凝神傾聽,學者又說,曾有人在掘井時挖出一塊殘碑,碑上的銘文寫道:大地的另一面是夢中的世界;我們則在那個世界的夢中。國王低聲重複著這句話,沉吟半晌,問道,那麼我的劍?陛下的劍將穿透大地,所用的時間不可計量,也許在千載后,也許便在下一秒。國王嗒然若喪,示意他們退下,呆坐在鎏金的御座上。張煥的夢便在這裏結束。
他說初次讀過之後,惦記了幾天,覺得有種怪異的熟悉感,好像和他的某部分記憶重疊了。隨後他弄明白了原因。那是他多年前在旅途中看的一部電影,或做的一個夢。當時他去鄰市的博物館參觀了一次南亞古兵器展覽。馬來劍的紋理和古姜刀的弧線給他留下了極深的印象。歸途中,大巴上的車載電視在放一部電影,早年間的香港武俠,年輕的劍客在為決鬥做準備,參悟劍訣,告別情人。他睡著了。醒來時天已黑透,車上靜得出奇,沒開燈,乘客們似都已入睡。電影換成了另一部,他已無睡意,便看起來。周圍事物像全都消失,只剩他和那面發光的屏幕,懸浮在黑暗的太空,以相同的速度向前飛馳。
鑄劍師回到居所(原先是簡陋的木屋,現在已堂皇之極),躺下,開始做夢。鏡頭又回到那片荒野。同樣的草樹和山形。星月朦朧,鑄劍師漫步走著,挑了一處偏僻的所在,端坐下來,喃喃低語,召喚出那團永不熄滅的火焰。
國王遠遠地望見鑄劍師手中所捧的劍時,便驚訝地站起身來。看樣子和他夢中所見毫無二致。國王摩挲著劍身,痴迷地凝視著上面的花紋。試劍時,它無聲無息地穿過任何事物,如劈風,如搗虛,卻連木頭也無法斬斷。那劍刃在這世間就如同幻影,或者世間萬物於它如同幻影。只有國王和鑄劍師能觸摸到劍身,因為那是他們夢中之物。尺波劍自然無鞘,也不能放在匣中,劍柄經過鑄劍師改制,放置時以柄觸地,可以直立。但似乎無此必要,國王幾乎日夜劍不離手。鑄劍師領了賞回去,此後再不鑄劍,像用光了餘生的精力,每日間呆坐,天一黑便倒頭睡去。
鏡頭切到鑄劍師的夢中。他置身於一片荒野,星月朦朧,遠處閃現一團火光。鑄劍師走上前,見火焰邊坐著一個老者,回過臉來,竟是他的父親,但比父親去世時更加蒼老。他向他跪拜,但對方並不理睬,只是木然地抱膝而坐,一會盯著火焰,一會看看天空。鑄劍師知道這便是秘法。劍身用隕鐵鑄造,隕鐵是夜空的碎屑,因此要用整個夜空熬煉出的汁液來淬火。那種汁液叫作玄漿,一柄劍所需的量,要用掉九千個夜晚才能得到。他見到父親身旁有一隻罈子,不知裡邊已盛了多少,也不敢問,在火焰邊恭敬地跪坐著。他想到父親的亡靈一定是預先知九九藏書道他要遭逢劫難,為了他的性命和榮耀,每夜在這守著火焰,替他煉製玄漿,心中感激。過了許久,天似乎快亮了,父親將罈子放上火焰,火舌從四周圍攏,托起那罈子。漫天夜色像黑色的細沙一樣被吸進壇口,天光越來越亮,罈子里漸漸盛滿濃黑黏稠的液體,表面泛著幽藍光澤,壇底有細小的銀塵旋動,他知道那是群星的渣滓。天徹底亮了。四周是他從未見過的草木,天際群山的輪廓也極其陌生。父親像疲倦得說不出話來,示意他喝下那玄漿。他猶豫了一下,端起罈子,艱難地喝光了。畫面模糊起來,鏡頭搖晃,他倒下了。他伸手抓了一下,父親沒有扶他。失去意識前,他注意到父親的臂膀上有一道傷疤,從肩至肘。
祖父去世幾年後,我盡量不加修飾地寫了那篇短文。鬼熬夜之說似乎在別處罕聞,我向來有些長爪郎之癖,對這事格外留意。文章寫成后一年,我又意外獲得了相關的材料,因為懶,還沒添進文章里去。我在友人處得到一本民國時上海某大學的校刊《寢于淵》,1946年第10期,紀念魯迅先生逝世十周年的專刊。上面有一篇題為《飲夜》的散文詩,文筆稚拙,卻引起我的注意。作者在詩中提到他故鄉的傳說,有種鬼魅熬煮夜色為食,他以之比喻大先生,「他飲下最濃烈的夜,天便亮得早一些。人們歡呼著奔出門;山頂上,猛士卻倒伏于毒血。」作者叫郭雨辰。我拜託該校一位教授查了檔案,應當是1942年到1946年間入學的。過了許久沒迴音,我快忘記時,對方告知居然查到了。這人1943年考入該校歷史系,在校時便加入了地下黨,後來神秘失蹤。籍貫是福建省第八行政督察區屏南縣嶺下鄉雲鐔村。我查了查,那個村多年前已遷移。在地圖上測了一下,原址距離東峰尖不到五公里。
一次飲宴中,國王有心嚇唬眾人,揮劍向宮女們衝去。她們花容失色卻毫髮無傷,引得國王狂笑不已。到了後半夜,被劍刃刺穿過的宮女逐個消失了,酒壺和扇子摔落在地上。只被劍刃觸及的幾個宮女倒還安然無恙。國王召來鑄劍師詢問,後者像剛睡醒,嘶啞地說,似乎是這樣,被尺波的劍刃穿透的事物會漸漸消失。我只是鑄造了它,並不能理解它。國王點點頭,讓他退下了。
事件紛繁,但並非不可理解。我們討論了一陣,又各自沉思起來。線索的交匯點無疑是鑄劍師:張煥夢見了他和國王的故事;鑄劍師在夢境中守著火焰;祖父在他的火光邊一閃而過;我在山野傳說和一本舊校刊里認出他的蹤影。張煥的夢也許印證了前半句銘文,祖父的經歷和當地傳說則印證了後半句。我們不再言語,似乎同時想到,在大地的另一面,也許有人正夢見雲中的纜車,夢到了這場談話……而那柄穿透一切,令一切化為烏有的劍,正在黑暗中以不可知的速度行進著,日日夜夜向我們奔來。纜車運行得極慢,幾乎覺察不到移動。窗外雲濤微茫,方才偶爾還有一痕青翠飄過,此時已一無所見。有一瞬間我懷疑大地已經開始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