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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茵的湖

李茵的湖

2018.12.13~12.14
那年她剛辭了職,準備考研,在家複習。我在縣一中教地理,已有兩年。我們本來認識,但沒說過話。她人很孤僻,我也好不了多少,幾乎沒有共同朋友。縣城很小,常在街上遇見,我就約她吃了幾次飯;不太好約,但也漸漸熟了。當時我正打算開始追她,不過還有一點猶豫(後來我們處了三年,分手后斷了聯繫)。一隻蟋蟀叫起來,聲音凄楚。我們離開亭子,向耽園深處走去。
過了幾天,她竟然主動約我,說想再去耽園走走。我有點受寵若驚。我們徑直到了匿園裡,又坐在那樹池邊。一番秋雨後,枝頭紅葉濕漉漉的,稀疏了不少。她試圖解釋上次的失態,說以前從來不會這樣的。那今天呢?我問。還是有那種感覺,她說。閑聊了幾句,她又開始自顧自出神。我撿起一片葉子,在手裡把玩,一聲不響陪她坐著。這樣的經歷不知不覺有了好多次。有時她會約我,有時她自己去,帶一本書,考研的材料或小說,在樹下獨坐到天黑。約我去的時候,我就只陪她閑坐,不出聲地玩玩手機,想想心事,偷瞄她一眼。她時常放下書,什麼都不做,眯著眼,睫毛微抖,好半天一動不動,像在進行光合作用。有一回我不知怎麼了,腦中一陣空白,趁她發獃,大著膽子握了她的手。她半天才回過神來,臉紅了,但沒有說什麼。手冰涼得如同瓷器。我似乎從她的神情里獲得了某種許可,便俯過身去吻她。她顫抖了一下,生硬地接受了。在一起后,我們依然常到匿園去。
我回到那景牆邊時,李茵正好走出來。我見她眼睛紅紅的,也不好問,就裝作沒瞧見,和她到廊下躲雨。雨一時停不了,我們不說話,沿著長廊慢慢走到盡頭,有一家小賣部,一個老人倚門而坐,門裡黑得像個山洞。我買了兩盒菊花茶,擦擦上面的灰,兩個人靜靜地喝著,看著雨中的耽園。雨落在石板上有極動人的清響。那天我們很晚才回去。
她說,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好像來過這裏,見過這樹池,但又不全是這樣。她不太會形容,斷斷續續地說,覺得人特別寧靜,暖和,像是有點感動,又非常「心啾」——「心啾」是我們本地話,形容那種無端的愁緒,類似於思鄉懷人、悵然若失之類。日常瑣碎的煩惱,則由另外的詞負責。也可以寫作心糾或心揪,但力度太大了,我同意譯成啾,像有一隻鳥在心裏啾啾地叫,低聲又執拗。我也說不清為什麼,真的好奇怪,她說。我注意到她聲調變了,眼角也有點濕,就站起來,說,要不你在這等我一會,我去趟洗手間,過會再回來。她低了頭,點了點,我就從原路出去了。
陪她閑坐的時間,加起來應該很長了,沒準有整整一天。有時我也陷入自己營造的玄想中。那幾年我愛看莊子,半懂不懂地讀叔本華,看了一堆志怪筆記,有點神秘主義傾向(現在也沒脫離)。起初我很好奇一個人為何會對一座樹池如此著迷,試著去理解她奇異的反應,不得其解。後來我想起一個重複多次的夢。我總是夢見自己行走在灰色的屋頂上,是老舊的平頂樓,連綿成片。我像飾演教父的德尼羅一樣,從一棟樓跨向另一棟,一邊小心地俯視街道上的人潮。與電影中的狂歡不同的是,我知道那些洶湧的人群正在追捕我,卻找不到我的蹤跡,在下面來去奔走。我帶著深深的恐懼和暗暗的得意,眺望著他們,獨自一人,在漫無邊際的屋頂上遊盪……我不知道夢中的屋頂究竟位於現實世界的何處,也許就在某條我曾經走過的街道上方,但我沒有察覺。那反覆出現、無窮無盡的屋頂之於我,也許就像那樹池之於李茵,是人生中一個微不足道、但揮之不去的謎團,輕煙一樣,瀰漫在生活的背面。區別是她遇見它了而我沒有。如果在現實中,讓我猝然重臨那屋頂,是否也會感到相似的顫慄和神秘的安寧?
那天午後陰沉沉的,下了點雨又停了。我和李茵在耽園裡閑走。
這樣又過去了數月。她準備著考試,仍時常去匿園閑坐;我日復一日地備課、上課、看雜書。槭樹綴滿了新葉,嫩綠又轉為深青。這時我們已相處了大半年。如同大多數愛情,我們那一次也有奇妙的開頭和平庸的中場(後來是淡然的尾聲):最初的甜蜜,最初的爭吵,矛盾,矛盾的磨合,新的矛盾九_九_藏_書,磨合后的融洽和不可磨合之處的逐漸顯露。我不再把這段愛情想象得足以牽繫到廣大的星空,只是冷靜地覺察到了它的疆界,盡量緩步向前而已。有一天下午沒課,我不想擾她複習,便去同學的單位找他玩。辦公室里就兩人,除他外還有一個大叔,在電腦前埋頭。我們喝了幾杯茶,聊天,忽然窗外一陣怪響,撲拉拉飛進來一隻黑乎乎的大鳥,尖嘴長爪,像一團漆黑的噩夢,簡直剛從希區柯克的片里飛來。我見它要飛近,嚇得站起來。同學和那個大叔見我這樣,哈哈大笑起來。大叔一抬胳膊,那黑鳥便嫻熟地落在他厚實的肩上,抖抖翅膀,冷眼瞅著我。
那晚我們解開了一個小小的,綿延已久的謎團。我的那番玄想破產了。並非宇宙間有什麼隱秘的牽連,是人的記憶常把不相干的事物無端地牽扯到一起。甚至當記憶的真偽都無從考證時,記憶所引起的情緒還潛藏在某些細節中(八九十年代獨有的粗糙與晶瑩)。對同一材質的相同感受,接通了兩個遙遠的時刻:她童年中最明亮的一個黃昏和多年後匿園裡一個陰沉沉的下午。她捏著照片,湊過來,伏在我肩頭。那是我第二次,也是最後一次見到她哭。幾年後分手時,我們看起來都是平靜的。
老乾局後邊的門球場,我們之前路過過。那天傍晚趕到,球場里有幾個老人提了槌子在玩,門球像是一種按了慢放鍵的運動,遠看有點怪異。向後頭走去,果然是個停車場,再往後便是野地。沒停幾輛車,顯得格外空曠。門球場的沙地和停車場的水泥地之間,夾著一截草皮。李茵說,可能真的是這裏。我說,你又有奇怪的感覺嗎?她說不是,草坪、拱橋和池塘,一個小縣裡能有幾處?八成是這。她那時小,覺得池塘大得像湖,或在記憶中把它放大了許多倍,完全可能。等照片找到了就能確定了。我說,這片是老乾局的地,雖然後頭就是野地,也沒圍牆,但能讓人生火野炊嗎?她說,可能是趁周末或下班沒人後,她爸帶她們偷偷進來的。像他的做事風格。我在停車場上轉了幾圈,見到水泥上有一些裂痕,裂痕斷續地圍成個橢圓,對李茵說,池塘可能真有,應該就在南邊這塊,後來改建停車場,挖淤泥、填土壓實的時候沒處理好,地基不實,這塊慢慢沉降了,你看,水泥地面有點開裂。她沒搭理我,踩著那圈裂紋,在停車場上徘徊了好久。
冬天時,李茵從她表舅家搬出來,自己在外頭租了一個小房間。在七樓,沒電梯,只有必要的傢具,但她很開心的樣子,忙忙地布置了幾天。搬過來的幾個紙箱,有一個放雜物的,她一直沒拆,好像都是她母親的東西。她家裡的事我已陸續聽她說過一些。李茵原名叫李迎男,成年後她自己去改了名字。迎男和招娣,有同一個酸楚的含義。前些年她母親在鄰縣有了新家庭,給她生了個弟弟。她只去住過幾次。母女倆性子都彆扭,處得不太好。她曾對我說過,其實她知道她媽媽不愛她。我當然只能勸她別亂想。而她父親離婚後杳無音訊了多年,聽說陸續做過鋼材、香菇、木材生意,很發達過一陣子。她考上大學那年他出現過一次,給她付了學費。她幾乎不和他說話。那天晚上她打電話急急地喊我過去,說收拾箱子時找到一個東西。我穿上衣服,抓了電動車的鑰匙便出門了。
那年寒假,我們都在找那個神秘的湖。屬於她一個人的,閃亮在九十年代的,不知是否存在過的湖。在一個山區小縣附近找一個湖,或較大的水體,想來不是太難的事。我們走遍了小縣城的街頭巷尾、犄角旮旯,背著乾糧和飲料,像小時候去春遊那樣。李茵的情緒始終很高漲(此後的相處中她再也沒有過那種勁頭,恢復了慣常的淡漠,對我的各種提議常提不起興緻),但體力不太好,走上一大段就要歇一會,唇色變得很淡(後來我想起那也許是個徵兆)。我們就找家小店坐坐,吃點喝點。那時剛有智能手機不久,我看著整幅縣城在指下挪移縮放,覺得很新奇。我們第一次知道原來這個古舊的小縣城有這麼多隱秘的角落。我們從東北逐步向西南找去,先城區后郊外,重點找有草坪的地方,即有景觀綠化的園地。先是去了一些位置偏僻的機構(不偏僻的都知道,不必去),糧庫、冷凍廠、菌種站、宗教局、古樹辦,我們帶著考古的目光打量那些舊樓、大院和九_九_藏_書樹木,像一隊殘兵,蟄伏在深巷或高坡上,都有兵馬俑一樣的顏色。後來開車去周邊的鎮子,村莊,村外的潭子,山間公路邊的水庫,一處處看過。另一方面,勤向人打聽。我首先想到同校的一位體育老師(十余年前他教我體育,如今竟成了我同事),他是我們縣冬泳隊的帶頭大哥,游遍了群山間每一片冰冷的水面。附近若有湖,他不可能沒去過。他指點了幾個地方,我們逐一找去,但都不像。也問過黃包車師傅和的哥,得到幾條線索,都一一落空。李茵畢竟要複習,不像我這麼閑,我們的探秘之旅逐漸改成一周兩次,一次,一月一次,直到放棄。最後她說,其實找不到也挺好的,就當成一個未解之謎吧。我安慰她說,等以後我們有了小孩,也找個湖邊去野炊吧。她白了我一眼。最終雖然一無所獲,但那個時期我們過得實在是很愉快。
秋天時,我陪父親去耽園散步。走過那個分岔口時,我忽然說等一下,就撇下父親,繞過竹叢,鑽到景牆後邊。時隔多年,我再次踏進了那片荒草地。幾隻斑鳩從深草中驚飛起來,隱沒在濃濃的柏樹中。天快黑了。那棵槭樹已經不在了。連砍伐的痕迹都沒有。水刷石的樹池也不見了,像整個沉沒進草的深處。我在那裡站了一會,忽然想道:漢朝滅了,井底的火焰就熄了;暗中牽連的一併在暗中消泯。過了許久,我聽見外面在喊我,便轉身走出去。匿園在我身後徐徐消散。
大二時我處過一個土木系的女朋友,陪她上過一門選修課,裝飾裝修工程,因為用的教材很過時,課上有講到這門過時的工藝。當時我就想起這樹池,聽得很有興味。此後凡是見到有這種工藝的老房子,都會留神看看。所謂水刷石,是在水泥砂漿中拌入砂石,等水泥半凝固時,刷去表面的一層水泥漿,用水流沖洗,這樣砂石顆粒就半露出來,呈現一種微妙的粗糙感,又不致脫落。通常是用葵花籽大小的白色方解石碎屑。更講究的做法,是摻入打成石榴子大小的玻璃碎屑(只微露出表面,不會扎人),碧綠的顆粒,鑲在潔白的碎石粒間,有一種很樸素的晶瑩。但工藝較麻煩,比純用碎石粒的少見得多。這種風格只流行於八九十年代,可以說是那個時代的肌理。但不夠新潮,隨後被洋氣的瓷磚和干掛石全面取代了。又不夠古老,沒有受保護的資格,如今有這種工藝的建築也拆得所剩無幾。這座樹池外沿的面層,就是摻了綠色玻璃屑的那種水刷石,做得很精緻,灰白間點綴著細碎綠點,很好看,舊了也很有味道。
我們心不在焉地過了一個周末。周一早上,我在課間打電話給鳥叔,一問,他說照片昨晚上找到了,有一沓,已帶到單位。我千恩萬謝,一下課就去取了照片,也不先看,就上李茵那去。照片裝在一個邊角略微破損的牛皮紙信封里,摸著挺厚。我們湊在桌邊,歡喜又忐忑,像在拆一封密電。她小心地把一疊照片抽出來,一張張鋪在桌面上,逐一看去。許多張全是鴛鴦和水面,沒有其他。有幾張,背景中真的出現了拱橋。在焦點之外,模模糊糊,白色的一彎,如同幻影。有一張是橋身部分映在水中,像揉皺的白紙。最清晰的,是那兩隻鴛鴦正要游過橋洞的一張,位置恰好。就是那橋了,一模一樣。她驚得說不出話來。一整天她都神思不屬,一會就拿出來看一下。臨睡前,她又在看,忽然指著照片某處,叫我的名字。我過去一看,開始沒懂,隨後也愣住了。水面碧綠。兩隻鴛鴦款款游向橋洞。身後分開八字形的波紋。我注意到上方灰白色的橋欄。細看之下,並非一味的灰白,而是灰與白相錯綜,像灰暗的天空灑著密雪。其間還散布著一些細小的,綠瑩瑩的光點,如同翡翠質的群星。
據說耽園底下有一條防空洞,一直通到縣一中圖書館的地下室。有人說入口在某個亭子的石桌下,也有說藏在草叢中井蓋下的。初中時為了找那個入口,我常來園中溜達,意外發現了耽園裡一個神秘的空間,沒對任何人說過。那天我興緻勃勃地領著李茵去看。她表現得挺感興趣,也可能是出於禮貌。在兩條園路的岔口,石砌的花壇後有幾面錯落的景牆,一叢竹子。竹葉映得白牆幽幽的綠。我帶她跨上花壇,踩草坪繞到竹叢後邊。兩面景牆呈八字,其間有一道空隙,恰可過人。我們走進去,草很深,幾乎及膝,但草底下有石read.99csw.com汀步。這裏原來是鋪了一條小徑的,可能後來做綠化的和當年的景觀設計沒有銜接好,在入口前砌了一條花壇,又在牆間種了幾根竹子,漸生漸密,把入口遮蔽了。也可能是故意的。從兩邊園路往中間望,隔著景牆,以為中間只是一條狹長的綠化帶,其實藏了一個水滴形的空地,初極狹,當中卻很空曠。水滴形圓潤的一面,是一排綠籬和森森柏樹,濃密而高,圍成弧形的城牆,隔開視線和腳步。空地正中有個砌築得很精緻的樹池,像座孤島,浮在深草中。樹池裡種了一株槭樹,這時紅葉飄墜一地。我已數年沒來這裏,槭樹高了不少,樹皮顯出蒼老。發現這個園中之園后,有一陣子我常來玩,把這裏視為秘密基地,給它起了好幾個名字。記得最後一個叫匿園,藏匿的意思。但畢竟是片荒地,沒什麼玩的,漸漸就少來了。我在草叢裡找到過一塊石頭,比貓大不了多少,上面刻著「寸天」兩字,塗成湖藍色,已經很淡。當時我不明白意思,稍大就懂了,是說周圍的牆和樹很高,其間只能望見一塊不大的天空。人坐在這裏,如同坐在井底一般。耽園裡還有一窪小小水池,卵石圍成,在亭子邊極不顯眼,後來我在池邊又發現一塊石頭,背陰處刻著兩字「尺水」,也塗了藍。這才知道是兩處相對應的小景緻,應該在清代或民國就有了,不惹人注目,重建后意外地保留下來(石頭可能是重刻的)。這時那塊「寸天」的石頭已被荒草落葉深深掩埋,我繞樹走了一圈,沒有找到。李茵撿了一枚槭樹的種子,捏著那對小小翅膀,扔在空中,看它旋轉著下墜。匿園裡安靜極了。柏樹是墨綠色的牆,枝葉間有風,藹藹地搖漾。上方的一塊天是柔和的灰色,陰雲平穩地挪移。遠處的鳥聲很輕,叫得也緩慢,像在現實中叫,而我在夢中聽見。我們在樹池邊坐下,低聲說著話。當時如果有人從外邊園路走過,聽見人聲,會以為是對面另一條路上的行人。這裏極其隱蔽,誰也發現不了。
這位大叔是個奇人。同事們都叫他鳥叔,很會養鳥。那黑鳥是他養了多年的八哥。不是花鳥市場買的,是他自己在春夏間去野外捉的。他有捉鳥的法門,一氣捉了許多,仔細挑選過,不中意的放了,只留下這隻。自幼經他悉心馴養,因此這隻八哥特別的壯大、機靈、俊美(?)。每天他出門上班,也不提籠,八哥就在天上飛著,忽遠忽近,跟著他到單位。他開開窗戶,鳥就飛進來。他做事時鳥自己在樓下樹林里玩,自己找吃的,偶爾在樓上聽見它的叫聲。他下班,到樓下樹林邊一招手,等片刻,鳥就飛出來,跟了他走。我聽得目瞪口呆,但鳥證就在場,不容不信。小縣城似乎比城市更縱容人的怪僻,這類奇人所在多有,倒也不算太稀奇。鳥叔的另一癖好是拍鳥,周末常提了相機,到處晃蕩。公園,樹林子,濕地邊,荒山野水,無遠不到。拍了許多年,還自費出了一冊影集,印了幾十本,到處送人。我多問了幾句,他就從抽屜里端出一本給我看。出於禮貌,只得隨便翻翻。牛背鷺,鴿群,隼,啄木鳥,紅腹錦雞。構圖什麼的都還不錯。幾隻灰雁和一對鴛鴦的兩張圖引起我的注意。照片中大半是水面。我問他這在哪拍的,他湊過來看看,想了一想,說,在嶺下水庫吧。我哦了一聲。那水庫我去過,周邊都是野地,水線低時,沿岸裸|露著紅土,沒有草皮。過了一會他又說,哦,雁是水庫拍的,鴛鴦是池塘里養的。哪裡的池塘?我問。他說,在老乾局後面,門球場外邊,以前有塊池塘。有一年不知從哪弄了兩隻鴛鴦來養,後來沒養活,死掉了。活的時候我去拍過。我說,老乾局那裡前陣子我去過,好像沒看到有池塘啊。早沒了,他說,後來改成停車場了。兩千年初還在的。
在柏樹下的小徑走了一會,我想起蘇軾有一回去一座從未去過的寺廟,他說一切好像似曾相識,並說出了還沒踏上的石階共有幾級。不過當時他心中是何感受,是否想哭,沒有記載。我想每個人都有些難以言說的神秘體驗,那就不必言說,存放在語言之外的空間就好,也無需被理解。一株柏樹,姿態飄逸,枝葉遠看如一蓬青煙;另一株像扭曲的、凝固的火舌。木芙蓉開得好,嫣然嫻靜,我停下來看了一會。走到假山邊,老太太已經不見了,我在太空漫步機上走了一會。說是去洗手間,九*九*藏*書洗手間在園子另一頭,來回要半天,我也不能太快回去。耽園裡靜得就像個古寺,連鐘磬聲也沒有。空氣涼涼的,風吹著枯枝,枯枝映在天上如同裂紋,天色暗下來。差不多該回去了。不知為什麼,這時我忽然想到自己的年紀。暗自回味了一下那個數字,用眼睛把它一筆一劃描在雲天上。二十三。我又在邊上寫了自己的名字。還沒寫完,就下起雨來,慢而篤定,一滴是一滴。很快就下大了。
她記得大約四五歲時,有一天她爸媽帶她去一個湖邊野炊。湖邊長著一大片美人蕉,開著鵝黃的花,還有一座白色的小拱橋。她爸爸那時有一台女士摩托車,就是現在電動車的款式,前面可以站一個小孩。她媽媽坐在後座。他們一家三口坐著摩托車,背著炊具,突突突開到那裡時,大約是傍晚。鐵鍋盛了水,架在幾塊石頭上。她爸爸去附近林子里拖來杉柴,生了火。鍋里煮的是快熟面,鮮蝦魚板面,還放了好多個魚丸。她還記得魚丸是甲天下牌的。還有蟹肉|棒,在麵湯中載沉載浮。鍋里映著明亮的天,天上亮著橘紅色的晚霞。那是九十年代的霞光。她爸爸當時還沒開始做生意,沒什麼錢,穿著花花的襯衫,滔滔不絕地說著什麼,總是對什麼事都很有把握的樣子。她媽媽帶著崇拜的或寬容的微笑聽著,一邊往鍋里放著佐料。夕陽在湖面上閃爍不定。但也可能沒有夕陽。吃完飯,她爸爸用摩托車載著她,開過那座小拱橋,不知道為什麼,她當時覺得那樣一起一伏非常好玩,又笑又叫,快活極了,停不下來。爸爸就開著摩托,帶她一遍又一遍地過拱橋。玩夠了,她趴在橋欄杆邊,吹了好久的肥皂泡,把一整瓶都吹光了,看著那些泡沫飄飄轉轉跌向遠處的波光。爸媽就站在她身後輕聲聊天,摸弄著她的頭髮。天慢慢黑了,但沒有一點害怕的感覺。這次野炊她後來在作文中寫了好多次,記一次難忘的回憶,因為可寫的並不多。很可能經過了加工,帶著歲月的柔光,細節上有些出入。也可能根本沒發生過,是她做過的夢,或是看了某部電視劇后把情節記混了。她有一次用漫不經心的語氣問她母親,她母親一點都不記得有過這回事。父親已多年不聯繫,不可能為這種小事專門去問他。因此完全無法證實那個傍晚和那個湖是否真的存在。而這張照片給了她一點模糊的希望。
那晚我在她那過夜。半夜睡不著,我想了一會那個湖,覺得有點心啾。一段記憶,共同經歷過的人早都隨手拋下,她卻當珍寶一樣收藏至今。我此前此後,都極少見到她在描述那個傍晚時的柔軟神情。第二天起來,她在梳頭,我拿出那照片看了一會,說,要不我們去找找看吧?她停下動作,轉過頭看我,找什麼。找那個湖啊,我指著照片說,你看這草坪,是馬尼拉草,還能隱約看出一格一格的痕迹,這是人工的,不是野地,我想很可能就在縣城裡某個地方;那時候有人工草坪的地方不多,多半是公家單位建的。她愣了一會,點頭說,對啊,我們是坐摩托車去的,應該不會太遠。那張照片被她夾在一本精裝書里,一直放在床頭柜上。
耽園其實沒什麼看頭。亭榭空無一人,迴廊幽暗,石板潮潤潤的。柳樹的枯枝森然不動。假山邊有一套健身器材,一個老太太在太空漫步機上凌虛而走,沒一點聲息。檐上窩著一團貓,見人來只懶懶地一瞥,神情厭世。再看它時已倏然不見。我們在亭子下站了一會。幾個歪歪扭扭的名字在淡紅的亭柱上海枯石爛,日期都是上世紀的。鳥聲疏落,菊花已經開過了。
有一天我也帶了書來看,信手翻到一則筆記,忽然如有所悟:漢朝時蜀郡有口怪井,井中常年冒火,在國運興盛的時期,火勢很旺;漢室衰微后火漸漸小了。後來有人投了一支蠟燭進去,大概是想引火,那火卻滅了——那年蜀漢滅亡。我猜想,萬事萬物間也許有隱秘的牽連。當漢武帝在上林苑中馳騁射獵時,他並不知道帝國的命運正反映在千裡外一團顫動的火焰中。也許每個人無可名狀的命運都和現實中某樣具體的事物相牽連,但你無從得知究竟是何物。人類試圖通過龜殼、蓍草、茶葉渣的形狀、花瓣的數目和星體的運行來推測命運,都是對這種牽連關係的簡陋模擬。也許冥冥中牽連著李茵的就是那座孤島般的樹池。像那兩塊「尺水」、「寸天」的石頭,物質上毫無干係,各自安卧一隅,卻通過九九藏書文字的引力緊密地連接。我迷迷糊糊地想,也許我的命運和深山中某棵樹的長勢有關;也許和海面上一剎那的波瀾有關;也許我一生的順遂和坎坷早就預先呈現在雲海下某塊石頭的紋路上;而我和李茵的戀情會不會有美滿的結局,也許取決於銀河系內星星的總量是奇數還是偶數,或取決於兩百年前的今天耽園裡有沒有下雨……我回過神來,見身旁的李茵已睡著了,她蜷著身子側躺在樹池上,頭枕著書,手心還貼著水刷石的邊沿,像輕撫馬的背脊。我脫了件外套給她蓋上。園子里有風,日光樹影在她臉頰上游移,像一種表情。
她考上研后,去了北方的城市,聽說又嫁到另一個北方的城市。我依然留在家鄉教中學地理,畫著等高線和大陸的輪廓。每天看書,散步,後來也學著養了一隻百靈鳥,挺好玩。我不時還會夢到那片連綿的屋頂,有時也望見那個湖。它曾是虛假的事實,後來是神秘的回憶,最後是傷感的慰藉。如今也成了我的回憶。它在夢中是不可抵達的背景,是天邊一線橘紅色的閃光。幾年後,當我間接地聽說李茵過世時,她已過世了好些日子。據說是生了場病,我連什麼病都無從知道。專門託人去打聽,也太古怪,就算了。得知消息的那天晚上,我儀式性地追溯起一段往事。一些情節閃過我的意識,像雨夜一束燈光里掠過的雨絲,沒有著落。我感到一種近乎抽象的哀傷;哀傷沒有想象中的持久。我有點慚愧;慚愧也轉瞬而逝。
到了一看,是一個照相館的信封,裡邊有一疊照片(李茵說過她總羡慕別人家裡有相冊,而她小時候的照片差不多都丟光了)。其中幾張是她母親的證件照,一張是小時候的她,獨自站在一處草坪上,穿著胖胖的淡紫色棉衣,手裡拿著吹泡泡的塑料簽子。我還沒見過她小時候的模樣,拿到燈下湊近了看。她指著照片的邊緣說,你看,草地邊上,有一小片反光,看見了沒?我點點頭。你說這像不像是水面?我說,像是吧,怎麼了?她神秘兮兮地說,可能是在一個湖邊。
我小心翼翼地,不敢直接問橋,先問湖邊,不,池塘邊有沒有種美人蕉?黃色的。他說這我哪記得。我說,也是。那有沒有拱橋?他說,誒,是有一個。一股暖流從我後頸升上來,汗毛都立了。他說他還拍了鴛鴦穿過橋洞的照片,但是角度沒拍好,拍的是鳥屁股,就沒收進集子里。我便央求他,能不能找到當時在那裡拍的其他照片。胡編了一個理由,說我小時候在那附近住過,有點懷念。他爽快答應了,不過待會下班他要喝喜酒,估計會喝多,明天是周末,他找找,找到了下周一給我。我說好好好,出門就給李茵打了個電話。
耽園是清代本地一家大戶的花園,民國時敗落了,八十年代被改建成小公園。古建築都被精心地修復成仿古建築,只有園子的名字和一些古木留存下來。明清以來似乎挺流行用單個字的動詞來命名園子,隨園,留園,過園,寄園什麼的。耽園的耽是耽擱的耽,或耽溺的耽,透出一種自得的頹廢。園中景物確實瀰漫著這樣的氣味。如今這裏像是八九十年代的一塊殘片,一個被時光赦免的角落。萬物在圍牆外滔滔而逝。因為位置偏,設施舊,氣氛有點陰森,如今來玩的人已經不多了。前天李茵說起她從沒去過耽園,我有些意外。隨即想起我們小時候多是由家長帶著來玩的,而她父母很早就離婚了(她隨母親,她母親常年在外務工,整個中學時代她都寄住在表舅家裡)。我便約了她今天來耽園裡逛逛。
李茵蹲在樹池前,很認真地聽我介紹完水刷石,一邊慢慢摸著那面層,又開始出神。我不說話了,偷瞄她的側臉。她臉上神情迷離。睫毛很濃,低垂時像一層陰影,使她看起來常有一點媚態,但她平時為人是很淡漠的。當時我過分地年輕,傾向於把她的淡漠理解為一種古典氣質,一種恬靜和疏冷(後來知道在大多數情形下,那淡漠就只是淡漠)。那天她卻意外地顯露了敏感的一面,和我想象中的形象不太吻合。但這一點不吻合又增添了她的神秘感,在一段時間里,很令我傾心。
當時說了什麼,如今全忘了。記得我在東拉西扯,侃了半天,才發覺她沒在聽,正低頭盯著身下的樹池發獃。我有點失落,問她怎麼了。她沒言語,手指摸著樹池的邊沿,忽然說,這樹池真奇怪。上面怎麼鑲著玻璃渣?我看了一下,說,唔,這是水刷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