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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彌撒

《紅樓夢》彌撒

和你說完這一切之後,我就要將我一生的記憶全部刪除了。《紅樓夢》將充滿我的整個意識,從而更快地向前推進;我知道我註定看不到《紅樓夢》的全貌,但像某個人說過的一樣,多看一行有一行的喜悅。他告訴我,盛宴必散,《紅樓夢》從一切的內部奔涌而來,也終將彌散入萬物。那麼,死亡不過意味著成為《紅樓夢》的一部分罷了。
起初,《紅樓夢》是以圖像的形式顯現的。無論是曾經留神注視過的段落,還是目光漫不經心掃過的頁面,都平展在眼前,連書頁的折角、劃線、污漬,無不纖毫畢現。我忙讓人拿紙筆來。用打字輸入反而不夠直觀,我只需把腦子裡的圖形原樣畫出來就行,與其說是寫作,不如說更像寫生。偶有不認識的字,照抄就是。我甚至能從一頁正中一行寫起,一會讓字向上蔓延,一會往下豎著排布。一切是從這一句開始的:「第一回 甄士隱夢幻識通靈 賈雨村風塵懷閨秀……」
我一攤手,說沒辦法,我記不得了。他們卻說有法子,有樣東西能幫我記起來。「放心,我們不會電你的。」見我神色緊張,洪一窟一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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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見到她時,我想,美這東西真是打通古今,千秋不易。秋水、白玉、芙蓉、霜雪這些古老的比喻此刻在她身上似乎仍是溫熱的。她進來的同時房門在她身後無聲地關上。一身鐵灰色的軍裝和她的姿容產生一種不協調的美感,像花枝插在廢墟上。她走到我跟前,把手提包放在一邊,開始脫衣服。我猜到他們的企圖了:《紅樓夢》失傳了,美人計還沒有。千年的沉睡和幾天的刑訊后,我的本能似乎已被身體遺忘,這時才彷彿冰河初融。我開始解自己襯衫的紐扣,一邊擔心要是她讓我在事前先說出《紅樓夢》的中心思想,那該如何敷衍,卻見她的軍裝下是一身樣式怪異的緊身衣,怎麼看也不像情趣裝扮,倒像潛水服。她白了我一眼,說,眼睛老實點。我是來救你的。我瞪大了雙眼。她蹲下身,看著手腕,那裡浮現出一個類似錶盤的圖像,然後打開提包,拿出一支口紅,在地上畫了個圈。我疑惑地看著,只見紅圈瞬間變成了黑圈,且冒出嗆鼻的煙霧。她站起來,一跺腳,一整塊圓形的地板應聲而落。刺耳的警報聲不知從哪裡響起。門外傳來哐哐哐的腳步聲。我小心地探頭往下看:下面碧波起伏。我這才明白原來這些天我在一艘飛船上,這時正飛過一個湖或者海。她抱住我往下跳。我想,如果這是夢的話,加速下落會讓我醒來。然而她髮絲拂在我臉上的感覺卻如此微弱而清晰。正想著,忽然周身一涼。
10
踏過滿殿餘灰,薛螭向我大步走來,在他身後浮現出千萬鐵灰色的部隊、布滿天空的青鳥、焦大同的獰笑,還有一整個正在緩緩崩塌的宇宙。子規軍正將查抄出《紅樓夢》殘片悉數燒毀。薛螭走到我跟前一揮手,我肩上的青鳥便飛落到他手臂上。他撥弄著鳥身,笑著說:「新版《紅樓夢》已經寫好了,是你主持修復的,現在有一堆宣傳活動等你出席呢。」說著呼哨一聲,那青鳥便縱過來,張口在我面前噴出一陣青灰色氣體。我眼前一花,便失去了知覺。
7
又走了半小時,林子漸行漸密,月光已細若銀弦,在林間斜斜插落,四下森冷起來。一隻鳥咕咕地叫著,忽遠忽近。不時有落葉飄墜,影子穿過月光時,微微一閃。我們像在落葉的河流里涉水而前,腳下簌簌地響。眼見這片銀杏林盤踞的山嶺綿延無際,我忍不住說,沒想到現在生態環境這麼好了。她淡淡地說,因為二戰後人口少了一半。二戰?二戰不是早結束了嗎?我驚道。第二次星球大戰,她說,三十年前結束的。不過我們擊退了外星殖民者,重建了一切。到了。她突然停下腳步。
萬曆十四年的春夜,宮中出了件異事。這晚明神宗夢到一隻白鶴飛落在景陽宮東北角的槐樹下,化作一個跛足老道,繞樹行了一圈,盯著地上一處說:「有了!」便伏下身去,以手刨土。神宗在暗中瞧見,喝道:「什麼人!」老道聞聲,回頭一笑,又化作白鶴,拍翅而去。次晨醒來,神宗覺得此夢有異,命近侍去景陽宮那棵槐樹下掘土,掘出一個石盒來,盒中盛著一隻玉杯,光彩詭麗,杯中如有煙靄流轉,不似人間之物。召來文淵閣大學士申時行詢問,申時行說,相傳洪武年間帖木兒曾遣使進貢一杯,名曰照世杯,光明洞徹,聖人照之可知世事,舊藏宮中,後來失落,不知是否此物。神宗愛不釋手,某夜于月光下把玩,窺見杯中幻景,驟然領悟了造化的真相。其後數十年,他通過孜孜不倦的懶惰,終於動搖了帝國的根基,讓大明走上衰敗之路。史書直書:「明實亡于神宗。」病逝前,神宗在幻覺中看到無數異族騎兵從帝國的缺口蜂擁而入,一名曹姓男子的面孔在人潮中閃現。他知道一生的隱秘使命已經完成,便欣慰地死去。
他們是在第五十回時來的。
《紅樓夢》的消失,幾乎從它剛完成的一刻就開始了。八十回后的部分,作者在世時就已遺失,兩個叫脂硯齋和畸笏叟的神秘人曾閱讀過手稿。在我們那時代,同時流傳著《紅樓夢》的多個版本,各版本間存在局部的差異,這一現象被稱為紊亂。消失似乎是在紙上、電子文檔里和人的記憶中同步發生的,暗中進行了幾個世紀。這一階段稱為彌散期。幾次戰亂加速了這一進程。一戰後(第一次星球大戰),因文句的大量缺失,《紅樓夢》已艱深難懂,當局決定補寫《紅樓夢》,並藉此機會刪改其中一些消極的觀念和病態的傷感,讓它成為一本宣揚盛世精神、催人奮進的經典。當時著名的學者和作家組成了專家團隊。後世學者認為,這一舉動直接促成了《紅樓夢》的大破碎事件。重寫計劃啟動的當晚,許多家中藏有《紅樓夢》的人聲稱,深夜時分,書架上傳來了一聲瓷器開裂般的脆響。第二天,所有《紅樓夢》的文本上,只剩下一堆凌亂的偏旁和筆畫,像千軍萬馬的殘骸。
怪異的事情發生在大約十年前。我幾乎已經活遍了書中的每個人物,迅速地蒼老起來。那天我附在一隻蝴蝶上,忽高忽低地在蘅蕪苑的藤蘿間翻飛,毫無徵兆地,我撞見了曹雪芹的鬼魂。那是一點微光,在柳蔭下低低地沉浮。我一眼就知道那是曹雪芹,無需理由,不必詢問,就像在夜空里辨認出太陽。我揮動薄翅,追隨著他在大觀園裡遊走,他有時隱藏在一瓣落花下,有時繞進假山的孔竅,有時點過冰涼的水面,或者飛落在某個人物的肩頭,像在從容地諦視著自己手造的一切。我緊跟著他,一邊毫無根據地想,靈魂如果意味著某種殘念,那麼曹雪芹死後,他的靈魂沒理由不附著在所有《紅樓夢》之中;《紅樓夢》的存在越多,他的靈魂平均在每一份上的量就越稀薄。而此刻外頭的《紅樓夢》大概都已泯滅殆盡,儲存在我身體中的這八十回也許就是宇宙間的全部了,因此曹雪芹的整個靈魂就具象地棲身在我體內。就像世間不再有湖面,我這一小片積水就收容了月亮。幽暗中,我追隨著他的靈read.99csw.com魂,那一點微光,悠悠蕩蕩,一直飛到八十回的盡頭。奇迹在這時發生。

一兩遍吧。
我看見在八十回的邊界處中斷的每一條命運,都像藤蔓一樣自行生長起來,相互追逐,纏繞,分解,又纏繞,滾滾向前。盛大的文字從那一點微光中汩汩流出,我拚命記憶著,發現無需記憶,我在過往情節中的無數次輪迴,讓我對每一條支線、每一處介面都熟稔無比,而對文字風格的長久浸淫讓我覺得那些言語彷彿出自我的口吻……微光越來越大,直到照徹一切;語句的飄揚像一種聖潔的吟唱,從洪荒時代便已奏響,日日夜夜從未停歇……
燕同杯告訴我,他們收到消息,這件寶貝在一個收藏家手中,在襲春寒營救我的同時,已經派人攜重金去買了。這會早該回來了。怕的是風聲走漏,焦大同的鷹犬也盯上了那寶貝。剛才洪一窟忘情地向我宣講紅學教義時,我就注意到燕同杯眉頭微蹙,多次望向牆上的通話器。難怪他深夜不睡,原來在等人。
薛螭笑著說:「非聖書。」茗雲立馬應道:「屏勿視。」薛螭又說:「聖與賢。」茗雲道:「可馴致。」薛螭說:「我答應她不殺她的男人,說到做到,還讓他入了子規軍。不過他中毒太深,我們幫他清洗了一遍。」又指著我說:「他帶走,其他人就地處決。」話一出口,李茫茫肩上的青鳥嘴中便射出一道光焰,他登時化作一堆灰燼,委落在地。紅學會眾人都閉上眼,開始嗡嗡背誦。我領會了他們的意圖:在背誦最喜歡的章節時死去,一切就永遠停止在那裡。有背大觀園題對額的,有背「花解語,玉生香」一回的,有背海棠社吟詩的。燕同杯朗聲念道:「『一生事業縱然盡付東流,亦無足嘆惜,冥冥之中若不怡然自得,亦可謂糊塗鬼祟也。』」嘭,嘭,嘭。光焰四下亂冒,殘灰灑了一地。
在一間昏暗潮濕的石室里,我見到了那個年邁的犯人。他的臉龐大半埋沒在污穢不堪的鬚髮下,眼睛也幾乎瞎了。我希望從他口中得到一些久已湮沒的史料。他神情恍惚,過了很久才答話,像剛從遙遠的別處飄回身體里。說話還算順暢,不像長年獨處的人,也許是慣於自言自語。他說:「我的記性越來越差了。現在只記得兩個故事:我的一生和一本小說。前一個乏善可陳,被歲月磨損,已經漫漶不清了;后一個無與倫比,在暗中不停生長,但還未完成……」比起那本不知名的小說,我表示更願意先聽聽他的經歷。談話多次因他的身體狀況而中斷,共進行了七天。以下是根據當時的口述整理成的文字,為保持原貌,並未對其中的謬誤、脫漏和時間線的前後錯亂進行修正。
這十年的光陰是純粹的歡喜。推進沒有想象中來得迅疾,但我更加滿足,因為過程本身是莫大的享受。一年前,我抵達了第一百回。上個月,我體內已經有一百零五回的《紅樓夢》了。我知道,《紅樓夢》不可能完整地重現(一個宇宙只能有一個紅點),哪怕是重現在我腦中,因為我的腦海也是宇宙的一個角落。我隱隱感到自己的生命行將結束,而且必然結束在《紅樓夢》結束之前。我擔心的是因我的死亡,《紅樓夢》會徹底消失,宇宙也隨之瓦解。你的到來像是冥冥中的安排。我知道你的記錄里已經包含了某些《紅樓夢》的語句,希望你好好保存;即便它也遺失了,只要你還記得「紅樓夢」這個詞語,宇宙就不會毀滅,因為標題也是小說的一部分。
燕同杯給我倒了杯茶,我嘗了嘗,味道和我們那時不大一樣,略甜。我們聊了一會,聊到我昏睡的事,我說,好像是喝了一種奇怪的藥酒。「中山酒,」他點頭道,「據說剛釀成的喝一次能醉上三年,你喝的大概是高濃度的陳釀。」他說這幾千年裡,我的新陳代謝十分緩慢,類似於冬眠。我先是在某家醫療機構里躺著,他們定期給我注射營養液,對我做研究,希望複原中山酒的配方,但都失敗了。幾十年後機構破產,我被非法賣給一個收藏家,最後收歸國家博物館所有,陳列在特殊展廳,享受了國寶級的准古屍待遇。我拍桌說難怪,我說怎麼我醒來時嘴裏含著塊玉,穿著一身金縷玉衣,原來把我當死人了。他說,因為此前你被認定為無蘇醒可能,儘管焦大同妄想讓《紅樓夢》為他所用,怎麼也沒想到躺在他眼皮底下的二十一世紀睡屍身上去。我說這個名頭還挺別緻。焦大同是誰?寰球大總統?他點點頭說,你的突然蘇醒給了他很大希望,聽說他把你視為祥瑞。我說起他們想編造新版《紅樓夢》的事,把燕同杯氣得夠嗆。
前面是林中一片稍顯開闊的空地。我們已經到了樹林最深處,四周的銀杏樹榦異常高大,彷彿一直延伸到鎏金的天空里去了。只有月光所及處,還有些葉子閃亮著,此外整座森林黑沉沉的,像金漆剝落的殿宇。她走到一株銀杏前,敲了幾下樹榦,湊近樹榦上一個齊人高的小孔,輕聲說:「帶回來了。沒發現追兵。」小洞里傳來一個低啞男聲,把我嚇了一跳:「清夢聊聊,寶鼎茶閑煙尚綠。」襲春寒應道:「斜風故故,幽窗棋罷指猶涼。」我感到腳下一陣輕微的震動,看那片空地時,只見滿地堆積的落葉居然慢慢隆起,像一個沙丘,隨後葉子向兩邊滑落,現出一座明黃琉璃瓦的重檐屋頂來。屋頂緩緩上升,直到一整座寺廟在我們前面赫然升起。銀杏葉子不停沿屋頂兩側流瀉而下,像落了一陣黃金雨。我抬頭看那寺門上的黑漆牌匾,寫的卻不是某某寺,而是:黃葉村。
一遍還是兩遍?
電了我幾天後,他們終於確定我無法有條理地複述整本小說,連梗概都說得七零八落,就開始逼另一個問題:《紅樓夢》的中心思想是什麼?我說不知道,有中心思想嗎?他們不信,說在你們的時代《紅樓夢》是中學生必讀書目,關於它的研究也不計其數,一定有人提出過。哪怕是猜想也好。那個年輕人和藹地說,這樣和你說吧。《紅樓夢》已經失傳了,現在只有一些殘片散落在民間。它失傳的過程不太尋常,因此有些人把它的地位捧得很高,甚至有些非法團體拿它當《聖經》。上頭希望藉助你的力量,複原《紅樓夢》,當然要在盡量保持作品原貌的同時加以修正,去其糟粕,注入新時代的正能量。這項世紀盛舉一定能大幅提高總統的支持率。哪國總統?我問。寰球大總統,年輕人說,現在看來這個難度很大。我們只能根據你提供的一些角色名字和情節碎片來撰寫新的《紅樓夢》了,現在這事由專家組在做,不用你操心。你接下來的任務是回憶《紅樓夢》的中心思想。我大惑不解地問為什麼?他猶豫地看向另一人,那人說,告訴他吧。年輕人便說,有一定證據指出,《紅樓夢》中可能隱藏著一套理論、一條公式或一句至理名言,有人認為,如果把它運用到治國理政、經濟建設和科技發展中去,也許能發揮出戰無不勝的奇效。不管是不是真的,上頭現在要求我們把它從你嘴裏掏出來,所以,請盡量配合一下。說完又按下了電流器的按鈕。
《紅樓夢》沒有中心思想,因為它就是一切的中心;也無法從中提取出意義,因為它read•99csw.com本身就是宇宙的意義。」一個人拄著手杖從陰影里走出來,白髮獨眼,是洪一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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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過《紅樓夢》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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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過幾遍?
大觀園眾人圍著賞過了寶玉從櫳翠庵折來的紅梅,開始品評詩作。我剛寫滿的一頁紙,大夥已看完了,大殿上的眼睛盡數巴巴地望著我。這時一陣悶響、動蕩和碎裂聲自上方傳來。
殿中轟響聲不絕,肩頭又疼得厲害,被鋼爪刺出血來。剛才和洪一窟對答時,我聽見襲春寒在不遠處輕聲念誦,念的什麼聽不真切,語調中有種古老的安寧。我忍痛扭頭向她看去時,翠綠的身影已經不見了。念誦聲似乎還在空氣中微微顫動。不知為什麼,這聲音後來多次在這間石牢中響起,隨之而至的,是銀杏葉子隱約的香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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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出來了。銀杏枯葉的香氣似有若無,聞起來像陳舊的書紙,令人安適。我在這氣味中睡了一會兒。醒來時眼前一片金黃的暗影,其間清輝點點,我迷糊地辨認出那是月光,被上方的銀杏樹林、林下的落葉篩過兩遍之後,疏疏地灑落,細如白露。她的呼吸聲就在身旁。我們並肩躺在厚厚的銀杏落葉下,不知過了多久,直到她低聲說,可以上去了。於是我們從落葉堆里爬出來,拍打掉身上的枯葉,在朦朧的光影里,她領我向林深處走去。
在我們的時代,人們普遍認同宇宙是漫無目的的時間和空間的總和,並對此安之若素;紅學會的人不這麼認為。亞里士多德相信宇宙的運行中存在一個「隱德來希」,是一切事物追求的終極目的,也是最原始的動力;拉普拉斯認為宇宙大爆炸時產生了第一批時間變數,第一批變數決定了第二批,第二批決定了第三批……因此宇宙間的一切在大爆炸的一剎那就已經確定了。紅學會將二者的理論與對《紅樓夢》的崇拜融合起來,形成了他們的教義:他們相信宇宙的意義就是《紅樓夢》。教義宣稱,冥冥中有一條引線,由所有人的命運共同編織而成,它從天地開闢前的混沌中發端,隱秘地盤繞在萬事萬物之間,千秋萬載地延伸。創世之初它就被點燃,火星不斷向前推進,穿過歷朝歷代,一直燒到《紅樓夢》完成的那一刻(他們稱之為紅點),然後,轟隆,宇宙達到最輝煌燦爛的頂點。此後就是漫長的下坡、緩慢的衰亡:《紅樓夢》一完成便開始流逝,到它徹底消失時,宇宙亦將隨之泯滅。
而那些宛如神諭的話語則被心記、口傳、手抄,最後以殘片的形式秘密流傳於世,曾引起當局的警覺,一度被查抄、焚毀過。不準民間私自討論、研究、崇拜《紅樓夢》的禁紅令就是那時頒布的。

後記

紅學會認為,在紅點之前,所有事件都是為《紅樓夢》所作的準備;紅點之後,一切現象都是《紅樓夢》的餘波。也就是說,赤壁之戰里,每一簇火焰都為《紅樓夢》而燃;成吉思汗身後的每一柄彎刀都為《紅樓夢》而高舉;宋朝某個春天的黃昏,有女子無端下淚,她哭的是《紅樓夢》;從沒有人死於戰爭、飢荒、洪水或心灰意冷,所有人都死於《紅樓夢》。在《紅樓夢》產生前,戰爭可以分類為奴隸主階級對封建階級、封建階級對資產階級、人多對人少、北方對南方、張三對李四,但其實只有一種戰爭:有利於《紅樓夢》產生的勢力對不利於《紅樓夢》產生的勢力。概無例外,前者總是勝利,一連串的勝利通往了《紅樓夢》。同樣的,紅點之後的所有事件都是《紅樓夢》的延伸和應驗:五四運動、搖滾樂興起、互聯網誕生、一戰乃至於一萬戰、銀河系統一、宇宙坍塌、此刻微不足道的一場對話、茶杯中的漣漪,都是由《紅樓夢》中的某一行文字所引發,或者是某一段情節的重現。紅學會中的玄想派認為,《紅樓夢》是一種氣一樣的物質,它遊盪在世間,匯聚成文字,然後又逐漸分解,融入萬物……
陳玄石向我說完這一切后,不久便陷入了昏迷。我們叫來了醫生。經過幾天的囈語和狂笑后,他在公元4876年11月27日黎明時死去。我不知道在他死前,他腦中的情節生長到了哪一回哪一句。離開桃止山監獄時,我特地望了望晨空,月亮仍完好無損地懸在那裡,沒有要崩壞的跡象。如他所說,《紅樓夢》沒有徹底消失,宇宙也安然無恙。但我不敢將此完全歸功於我這份記錄,以誇大其重要性。陳玄石沒料到的是,他死後,隨之而去的《紅樓夢》仍以其他形式在世間飄蕩,時散時聚,無往而不在。證據是其後五年間,分別在馬里亞納海溝底部、一隻蝴蝶翅膀的斑紋里和一片朝霞上發現了幾行神秘的語句。學者們說法紛紜,但我知道它們來自哪裡。
啊?看過。
金色小蛇的啃噬讓我在痛楚中隱約記起中學時看過的半句話。我斷斷續續念了出來:揭示了腐朽的封建社會必然滅亡的命運……不知道為什麼,他們聽了勃然大怒,像被踩到了尾巴,說我胡說八道,加大了電流。我再次失去知覺。
記事珠,曾為唐朝宰相張說所有,據說但凡事有遺忘,將此珠在手中把玩片刻,就能豁然想起。洪一窟把它遞給我,說你在手裡揉一揉,就明白了。我接過來,是核桃大小,藍紫色的一枚珠子。揉了一會,的確腦子清明了不少,我讓思路拐進中學時代,飄飄忽忽地想起了高中課桌上的木紋、用過的一枚橡皮的香味、暗戀的女生耳後的痣,直到《紅樓夢》的水紅色封皮在眼前搖漾,我看見書頁上的字,只有幾行字是清晰的,其餘的像沒對好焦一樣模糊……燕同杯說光拿在手中,恐怕發揮不了最大效力。那個叫張渺渺的少婦拿出了一張方子。
在眾人勸說下,我很勉強地吃了下去。是辣的。
大殿上佛像、香案、蒲團都齊備,大概是為了偽裝寺廟時準備的。大夥圍坐在一起,我拿眼睛找吳卍兒,卻沒有瞧見,可能還在房中休息。她和那個叫茗雲的小夥子(她的未婚夫)買到珠子后,回程途中被教化司的子規軍追上了。茗云為掩護她逃走,被當場擊斃,她負了輕傷。上午,在燕同杯的指導下,張渺渺將記事珠搗成粉末,和一些奇怪的藥物混合起來,揉成橙子大小,放進一個金屬大圓球里,按下開關,已經過了大半天。現在準備開啟了。我問襲春寒,這是在幹嗎,烘焙?她笑著說,你可以理解成一種高科技的煉丹。的確,除了上面一堆閃光的儀錶,那個大圓球的造型挺像煉丹爐的。襲春寒說,這個方子叫「莫失莫忘丹」,能大幅提升記憶力,是紅學會的前輩傳下來的。正說著,只見一陣帶著葯香的煙霧騰起,張渺渺在煙霧裡鼓搗了一會,捧著一顆魚丸大小的藥丸,笑盈盈地回過身來。
寺門開了,一群人影迎了出來。
2018.3.6~3.8,停兩天,3.11完成

楔子

全面勝利后,一處位於桃止山內部的秘密監獄被我軍發現。工程幾乎掏空了山體的大半,入口卻十分隱蔽。這座岩石堡壘用於關押焦大同時期未經審判的特殊犯人。幾https://read.99csw.com百個洞窟的門被逐一打開時,將近一半的犯人已經死去。4876年11月,一個秋天的午後,我接到指令,從歡慶和平的遊行隊伍中抽身離去,駕著飛機一路朝東。降落在桃止山前已是日落時分,桃紅色的岩壁被殘照染成鐵鏽色。衰草當風,一派荒涼。接管此地的軍官領我進入資料室,將所有文件移交給我。晚飯後翻閱囚犯檔案時,一本尤其厚的,以「HXH」為標題的檔案引起了我的興趣。犯人的姓名已被抹去。出生年份那一欄寫著1980年,如果這不是記錄員的失誤,那麼此人就是地球上現存最長壽的生物了。我想起聽過的一則傳聞:大約六十年前,有個叫陳玄石的古代植物人在博物館中突然蘇醒。醒來后他寫了一部小說,獻給當時在任的寰球總統焦大同。焦給予了極高評價,新聞報道,當時民眾爭相搶購。然而我稍微調查了一下便發現事實並非如此,這本書只印了一版,大部分強行發放給在校學生,並不受歡迎,如今一本也沒殘留下來。此後再沒有關於陳玄石的任何報道。我查到了那冊書的出版時間,和無名囚犯檔案上的入獄時間只差了半個月。
說家產是我一個人敗光的並不公正,其中也有祖父和父親的功績(願他們安息)。2008年那場金融危機提前終結了陳家搖搖欲墜的奢靡。為償還債務,我不得不出售遊艇、飛機,乃至於拍賣家族世代居住的莊園。清點宅中藏品時,穿行在那些自幼熟識的琳琅器物間,真有垂淚對宮娥之感。游目四顧,一隻白玉匣引起了我的注意。它擱在黑檀木大座鐘和鎏金銅香爐背後的陰影里,那樣式是我不曾見過的。拿在手中已覺一陣冰涼,開啟時,芳香和寒氣一併瀉出。裡邊是一隻綠瑩瑩的小瓶子,鼻煙壺大小,看著倒像風油精。盒中另有一張雲紋粉蠟箋,上面幾行簪花小楷顯是祖父的手筆:「購於1950年秋,據稱得自太行山西麓石室中,成分不明,疑是所謂中山酒。歷千百年,恐已變質,不可飲用,僅供賞玩。陳樵翁。」瓶蓋看來十分嚴密,但仍有一縷藤本植物略帶苦澀的濃香逸出,令人舌底生津。貪圖享樂的紈絝性子和破產後的心灰意冷綜合在一起,驅使我擰開了瓶蓋。瓶中物已凝成果凍狀,一吸之下,便消融在口中。一道涼意貫穿了我。隨後我恍恍惚惚地看見青苔在地毯上奔流,松蘿從吊燈上垂落,幾隻麋鹿跳過來,在我腳邊吃草。忽然地面軟軟地下陷,牆壁向我撲來。失去意識前,我最後見到的畫面是天花板上繁複而對稱的紋飾。
我尋思了一會,問洪一窟,你們剛才說,《紅樓夢》是必然要消失的。按你們那個宇宙對稱的說法,在《紅樓夢》產生前,任何不利於《紅樓夢》產生的行為都會失敗;那麼在《紅樓夢》開始消失之後,任何不利於《紅樓夢》消失的行為也都會失敗吧?那我們還複原它幹嗎?洪一窟放下茶杯,說:你很聰明。關於《紅樓夢》,人類的使命包括了等待、扼殺、閱讀、漠視、領會、誤解、崇拜、毀禁《紅樓夢》,直到它徹底消失。違背命運的行為本身也包含在命運當中。我們只想閱讀它,哪怕只複原一行,讀一行有一行的喜悅。他又說,《紅樓夢》雖是宇宙的意義,但它本身是個無用之物,紅學會從未想過從中謀取什麼力量、什麼定律,哪怕可以藉此推翻焦大同——政權在宇宙面前不值一提。他們只想品嘗這本傳說中最精微、磅礴、繁複、寥廓、熱鬧、蒼涼、無限的書。
洪一窟突然問我:「眾人品評過詩作,想必是薛寶琴的最好了?」我說:「是。」「然後眾人如何誇獎?」我說:「黛玉、湘雲二人斟了一小杯酒,齊賀寶琴。」他問:「寶琴怎樣應?」我說:「沒寫。寫的是寶釵笑道:『三首各有各好。你們兩個天天捉弄厭了我,如今捉弄他來了。』」洪一窟點頭說:「是,我正想該怎麼應,這樣寫才妙。口吻逼真,好。」話音未落,光焰一閃,洪一窟已化為烏有。
他們珍重地向我展示了《紅樓夢》的殘片。其中多半是手抄的零散語句,最多的一張上有幾段對話和一首律詩。還有一張是《紅樓夢》的書末頁,油印著出版信息和定價,還沾著幾點暗褐色的血跡。我雙手遞還給他們。將殘片收藏妥當后,他們對視一眼,由洪一窟開口,向我提出了那個請求。語氣是小心翼翼的,聲調卻透著一股豪情:請我複原《紅樓夢》。這我早該想到,他們營救我出來,又費了一番口舌,不可能只是想發展一個會員。
我剎那間想,難道因為我們複原《紅樓夢》,破壞了宇宙的對稱性,因此招致了末日?屋瓦、泥土紛紛砸落,一群禽類的影子撲將下來。是青鳥。它們從高空直衝而下,擊穿了土層和屋頂,每一隻的鋼爪擒住一人的肩頭,一時之間,紅學會成員盡數被捕。一隻青鳥站在我肩上,張開鐵嘴對著我。即便來自二十一世紀我也看明白了,那是槍口。襲春寒告訴過我,全球的天空上逡巡著萬千青鳥,它們監控一切,也是極具殺傷力的武器;在城市上空還作為移動廣播,時刻宣傳焦大同的豐功偉績。一隻特大號的青鳥平展鋼翼,以千鈞之勢降落在大殿中央,教化司主管、子規軍統帥,那個叫薛螭的英武男子從鳥背上跳下來,拍拍鐵灰色軍裝上的塵土。其餘士兵從屋頂的大洞紛紛下來,頃刻間站滿了一殿。
說實話,對於紅學會這一套玄玄的說法,我說不上來信還是不信,但並不討厭。我很外行(無論科學上還是哲學上)地想,每個人總會有某個瞬間,覺得此生就是為此刻而設的;推之於宇宙,或造物主,大概也該有這麼個瞬間,否則豈非太不公平。說宇宙的意義是《紅樓夢》也好,《B小調彌撒》也好,或是《快雪時晴帖》、《灌籃高手》、共產主義、冰鎮可樂、某個人的微笑或一個親吻,對我來說沒什麼不同。也許冰鎮可樂是另一個平行宇宙的意義,反正我們這個,姑且就同意它的意義是《紅樓夢》吧,我想。於是我決定試著幫幫他們。
忽然我想起一事,忍不住問他:「《紅樓夢》到底有什麼中心思想?」燕同杯沒答,向我身後一笑,只聽後邊一個沙啞的聲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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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的源頭是春節期間的一個夢。夢中有人不停審問我《紅樓夢》的梗概和中心思想。醒來后,重讀《紅樓夢》的期間,幾次散步和呆坐之後,情節逐漸完滿起來。對亞里士多德目的論和拉普拉斯信條的粗淺理解幫我完善了故事的內核。我並非宿命論的信徒,只是偏愛宿命論的審美價值(一種冷艷),和它的不可證偽性(一切質疑它的行為也包含在命運中)。博爾赫斯對對稱的迷戀啟發我設想了一個玄學上的而非科學上的宇宙模型。故事中起到關鍵作用的兩樣道具:中山酒和記事珠,本可用人體冷凍技術和提高記憶力的藥物來替代,但我無意寫一個科幻故事,因此借用了故紙堆中的法寶——其實也算是古人的科幻。另一個道具照世杯同樣如此,持杯者於一瞬間洞悉過去現在未來種種事,因此萬曆帝實際上是一個東方的「拉普拉斯妖」。題目中的彌撒是天主教最崇高的儀式,也是宗教音樂體裁。我想把這篇小說當成向九九藏書《紅樓夢》的一次獻禮,或一曲頌歌,因此擬了這個標題;動筆之初,出於對巴赫的喜愛,我希望寫出像《B小調彌撒》中某些段落展現出的飄忽、幽暗的夢幻氣質,不知是否做到了。後來知道彌撒(missa)一詞原意是「解散,離開」,和《紅樓夢》的消逝剛巧吻合。小說的主體分為十二小節,十二是《紅樓夢》中最基礎的數字(十二釵、十二鬟、女媧所鍊石的高度十二丈、周汝昌認為曹雪芹原著一百零八回是以九回為一個單元,共十二個單元)。主角的名字來自中山酒故事的主人公,玄石和《紅樓夢》主線索頑石也是個奇怪的巧合。
新書發布后,不知為何,焦大同沒有繼續逼問我《紅樓夢》的中心思想,大概他想書里如果真有什麼神奇的力量,紅學會也不至於這麼輕易被一網打盡,因此失去了興趣。新版《紅樓夢》似乎沒有達到他預期的效果,幾個月後他們不再提審我,很快就把我遺忘在石牢中。只有一個聾啞老獄警每天給我送水和食物。很久以後,他大概是死了,一個聾啞的中年獄警接替了他。
胃裡燒灼了兩個鐘頭。我睜開眼時,一切都明朗了。
幾周后,我發現寺中人越來越多,每天在大殿上抄寫時,身後密匝匝地坐滿了人,蒲團都不夠用了。夜裡許多人在偏殿、游廊、客廳里打地鋪,見到我都異常恭敬。襲春寒說,是各地的會員收到消息,聚集而來,想一睹《紅樓夢》的原貌。那段日子是輕快甜美的。每天的抄寫工作結束后,寺中充滿了虔誠而陶醉的氣氛,人人手捧一份複印件,歡喜踴躍,彷彿釋迦當日傳經說法的景象。我放下筆,甩著手腕閑坐時,聽著四處一聲聲低語:「這就是金針暗度法?還是武夷九曲法?」「如此怪話真不知從哪裡想來,好像天地間自然生出的一樣。」「原來前面一句閑話,在這裏接上了,真是草蛇灰線,伏脈千里!」我享受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成就感,幾乎以為《紅樓夢》是自己寫的一般。大殿里黃幔低垂,燈燭熒煌,不知誰點了香。我感到平和喜樂極了。我想到千載前有個人在油燈旁擱下筆,甩著手腕,凝視著紙上徐徐升起的玲瓏台榭、紛紜人物,是如何的顧盼自雄。有一瞬間,我覺得上方雙目微合的佛像在注視著我。有一瞬間,我覺得那道目光來自曹雪芹。
被捕后,我被注射了一種迷幻劑,他們讓我背誦一段台詞,大意是宣稱這本《紅樓夢》和我當年看過的完全一致,在焦大同的關懷下,複原計劃圓滿成功云云。我昏昏沉沉地照做了,只記得一片面目模糊的人頭攢動、掌聲震蕩、紅色橫幅高掛,其他什麼都想不起來。一切結束后,我被丟進了這座牢里。嘔吐、暈眩、在地上趴了幾天後,我的意識才漸漸清醒,想起大殿上飛動的灰燼和滾滾濃煙,不禁滿心悲痛,放聲哭了幾場。我試著接下去回憶《紅樓夢》的內容,幸好都還在,我凝視著腦中清晰、穩固、漆黑的歷歷字跡,忍不住又流下淚來。他們的叮囑是對的,莫失莫忘丹的藥力生效期間,我每天都想著《紅樓夢》,現在藥效漸退,其餘的記憶已不再觸手可及,只有《紅樓夢》還好好地存著。
燕同杯問,怎麼就你一個人?茗雲呢?她捂住了臉,雙肩顫抖起來。
他們好像很激動。一個人快步出去,門都沒關好,我似乎聽見外頭一陣壓低聲音的歡呼。帶我來的年輕人鄭重其事地說:你能否複述一遍?我以為是要我重複剛才的話;他打斷了我,我這才明白:他們要我複述《紅樓夢》。我表示這不可能,那是一個千頭萬緒的故事,何況隔了這麼久。他們好像早有準備,幾個人過來按住我,把一個機器戴在我頭上。一道電流貫穿了我的左右太陽穴,像有無數條金色小蛇在腦子裡亂竄。這樣可以幫助你記憶,他們說。疼痛讓我嘶喊起來。他們喝道:集中注意力,想著《紅樓夢》!我似乎看到一些樓台亭榭在雲煙中浮動,一群男女穿行在花木間,他們調笑,嘆息,咒罵,念一些精緻的句子,神經質地抽泣,在大雪中消失……我囈語般吐出了一些詞:女媧,道士,賈雨村,石頭,溫柔富貴鄉……直到我暈死過去。
一進房間,兩個發現讓我不禁目瞪口呆:一,這房間的裝潢分明是審訊室;二,審訊室的樣子幾千年來竟沒變過樣。一面大鏡子佔據了幾乎整面牆,我知道背後有人在看我;牆面用的是隔音材料;鐵桌上放著一盞強光燈。他們讓我坐下。幾張臉隱沒在白光中。光線刺眼,我側過頭,看見鏡中自己清瘦的臉——我原本是個胖子,他們說我是活活睡瘦的——覺得一切宛如虛幻,像在看別人主演的電影。接下來的事讓我始料不及,彷彿一場噩夢。一個人冷不丁地問:

高中時看過一遍。大二時重新看了一些章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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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寫完一頁,我一揚手,他們立刻上前接了,拿去複印,人手一份,坐在各自的蒲團上參詳起來,不時小聲讚歎,口中發出噝噝的吸氣聲。我背對眾人坐在佛像前,在香案上奮筆疾書。連著幾天,我從清晨寫到天黑,入夜後,他們讓我好好休息,怕太勞累影響藥效。我卻偶然發現,深夜時,那些瑣窗全都透著亮,我湊近其中一扇,後面傳來喃喃的念誦聲。原來他們都在徹夜地研讀、背誦我白天里寫出的章節。我不禁感到一陣羞愧,他們視若珍寶的文字,我不過是機械地輸出,從未能真正地進入;同時渴望像他們一樣迷醉地領略這場奇迹。第二天,我開始用筆來閱讀,審視每處當年一瞥而過的細節,不禁放慢了書寫速度。沒多久,我就入迷了。我終於淪陷在《紅樓夢》的幻境里,在我初次閱讀它的幾千年以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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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後的漫長歲月里,曾出現過幾次《紅樓夢》的小規模復甦,或稱迴光返照。大破碎之後五十年,一塊翡翠原石被剝開,工匠見到翠綠的面層上有八個淺淺的篆文,像遠古時就生長在那裡一樣:「不離不棄,芳齡永繼」。也有人認為是紅學會暗中做的手腳,好宣揚《紅樓夢》的神跡。十多年後的一天早上,動物園裡一隻熊貓突然拔出口中的竹筍,對面前的遊客說道:「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然後繼續若無其事地吃筍。儘管許多人認為是幻聽,這隻熊貓還是接受了詳細的檢查,結果全無異狀,此後也只會嗯嗯地叫。差不多同一時期,一名宇航員在冥王星表面的冰層上行走時,見到一處冰面上有一片不規則的白色裂紋,他拍了照。回來后,將照片上的紋理用筆連接起來,很像一行歪歪扭扭的漢字:「早知道都是要去的,我就不該弄了來。」當時尚在世的、生於大破碎前的幾位高齡老者,聲稱似乎見過這些句子,也許來自《紅樓夢》,但並不確定。這些語句的出現不可預測,不可捉摸,像是從萬物的深處冒出來一樣。有人相信這是《紅樓夢》復興的前奏,像几絲翠意從森林的灰燼里招搖而出;但事實證明,那不過是宏大樂聲消歇後的迴響,因為此類事件後來漸漸不再發生。
這個叫襲春寒的女人幾小時前把我從水裡拖出來,我沒想到水流這麼猛,饒是會游泳,也嗆了幾口九九藏書。我們鑽進岸邊幽深的雜木林中,一直往山上跑去。她說剛才那條叫急流津的大河下游有十二條支流,她特意選在分叉處跳水,現在他們應該已經分兵沿各條河道搜索了。我跟著她繞過密林,爬上一處濕霧繚繞的山頭,又在岩澗里徒步走了一個鐘頭,眼前轉出好大一片金燦燦的山嶺。附近幾座山都長滿合抱粗的大銀杏樹,落葉淺處齊膝,深處直沒至頂。她似乎對路徑很熟,鹿一樣靈巧地在林中奔走,我緊跟著她,還是一不小心就陷沒下去,手划腳蹬,越陷越深,她只好不時停下,回身把我撈上來。暮光中,忽然從天際傳來一陣隱隱的振翅聲,她扭身撲向我,我們一齊栽倒,沉沒進落葉深處。我剛要掙扎,她在我耳邊低聲說:別動,別出聲。是青鳥。什麼鳥?鳥形的無人偵察機。我們一動不動躲到天黑。我想,這樣的荒山之夜,和這樣一個女子獨處,簡直是《聊齋》里的情節。這幾天經歷的事太過荒誕,要是她一會告訴我她是狐狸,我大概也不會有多驚訝。就這麼胡思亂想著,直到困意席捲了我。銀杏葉子淡淡的香氣,和周身微一動彈時發出的鬆脆聲響,讓人覺得自己彷彿正睡在一本舊書里,像一張被遺忘的書籤,誰也找不著我。所以她叫我起來時,我不太情願,磨磨蹭蹭。她在上面喊了兩遍,我才伸出手來,她把我拽了上去。
8
燕同杯獨坐在客廳,拿一隻蓋碗喝茶,見我來了,便問:「怎麼起來了?睡不著?」我說:「剛剛好像地震了。」奔走了大半天,我早就累得不行,一到寺中客房,才沾枕頭就睡著了。不知睡了多久,忽覺床板震顫了一陣,隨即平息。醒了便睡不著了,索性四處轉轉。燕同杯說:「不是地震,基地剛啟動時會有些震動,現在正常行駛起來就平穩了。」他說這個寺廟其實是地下航母,能在土地中遊走潛行,有時浮出地面偽裝成荒山野寺,順便換氣,大部分時間都在地下移動。頻繁變換位置是為了安全起見。電我的那伙人一直沒有停止對紅學會的追捕。燕同杯是紅學會的副會長,這人是張混血臉,但氣質是中國式的儒雅,有點陳道明的范。其他人襲春寒也都給我介紹過了。會長叫洪一窟,是個獨眼老人。秘書長是李茫茫,一個和藹的胖子。航母由兩個和尚駕駛,大家叫他們木機長和灰副駕,法號是本木和本灰。幾個理事多是女的,有:張渺渺(李茫茫之妻)、麝星、檀煙、焚花,可能是化名或代號,我一時還沒把名字和人全對上號。他們說這些只是基地的常駐人員,其餘會員還有很多,平時都潛伏在外,各自有偽裝身份。襲春寒告訴我,紅學會在三十二世紀后因受到迫害,轉為地下組織。類似於明教或天地會,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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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盯著洪一窟僅有的那隻眼睛,顫抖著端起茶杯,啜了一口。
此後的日日夜夜,我都活在《紅樓夢》里。我衰弱的身軀被擱在陰濕的石頭監獄里,咽著渾濁的水,啃著不知什麼材料做的食物,裹著一條彷彿中世紀傳下來的麻布睡覺,但另一個我像一縷煙遊盪在大觀園裡,我飄飄忽忽,在那些水榭花塢、朱閣綺戶、錦衣環佩間穿行,我難以形容這段生涯是如何的華美。將全書默誦了幾遍后,我發明了一個玩法,用以消磨歲月:我附體在某個角色身上,隨他在情節中流轉,他的一生就是我的一世。我不記得已活了多少遍。但這遊戲總是在八十回后發生卡頓,其後的情節,我像在水底行走,周身黏滯,文字的質地不對。我覺察到明顯的裂縫,這才想起只有前八十回才是原著的常識。猶豫再三,我刪除了八十回后的記憶,決定在純澈的《紅樓夢》里,抱殘守缺地沉湎下去。
早飯後,一個舉止文雅的年輕人來到床前,親切地問我今天精神如何,方便的話能否接受詢問,他們想了解一些我們那個時代的事情。我說好,便隨他走出病房,向長廊盡頭那扇門走去。長廊銀光閃閃,牆上的裝飾很有科技感,像太空艙的內部。沒有窗戶。我一面走,一面想:我能說什麼呢?我會唱一些可能已經失傳的流行曲,近距離見過一次陳奕迅,會背兩百多隻口袋妖怪的名字——也許最後一條最有價值,我想,因為我在博物館的二十一世紀展廳醒來時,發現旁邊的展櫃里是一隻皮卡丘的手辦。沒準它已經成了麒麟一樣的神物了。此外,對於我那時的國際格局如何動蕩,金融體系如何運行,我幾乎一無所知。或許我能用唐魯孫的語氣談談過去的食物。
《紅樓夢》的結構是空、色、空。大荒山無稽崖是空,「白茫茫大地真乾淨」也是空,大觀園內的種種則是色相的集合。毫無疑問,宇宙是以《紅樓夢》為模型而建造的,有著同樣對稱的格局:宇宙的起點和終點都是一無所有;中間則是《紅樓夢》,一切色相的頂峰。對稱的結構意味著《紅樓夢》的消失是必然的。「白茫茫大地」不僅預言了繁華的散盡,也暗喻文字的消失。《紅樓夢》從一切的內部奔涌而來,也終將彌散入萬物。因為盛宴必散,他說。
又喝了一會茶,天大概亮了,紅學會的其他成員都聚到客廳里來。襲春寒換了一身翠綠衣裳,俏生生的,站在燕同杯身後。我正想同她說句話,牆上安的通話器響了起來:篤、篤、篤,幾長几短。眾人都作屏息凝神狀。李茫茫念了切口,一個虛弱的女聲應了。木機長忙操縱基地升上地面,大夥擁向門口。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吳卍兒。帶有阿拉伯特徵的臉龐異常蒼白,衣裙多處被樹枝劃破了。她從腰間掏出一個小盒子,遞給洪一窟后,全身就像被抽空了力氣,癱坐在地上。
我還在錯愕之際,一個女人崩潰地大哭起來,是吳卍兒。茗雲,她朝隊伍中一名士兵凄厲地喊著。從哭喊聲中我們明白了一切:茗雲沒死,他被子規軍逮捕了。薛螭一定是以他脅迫吳卍兒當內應,讓她帶著記事珠回來,然後等紅學會齊聚,再一網打盡。想必在她身上裝了定位器之類。紅學會的人都低頭沉默,沒有一人出聲責罵吳卍兒。身著軍裝的茗雲對吳卍兒的呼喊置若罔聞,神情木然。燕同杯盯著他看了一會,轉頭喝問薛螭:「你們對他做了什麼?」
效力初顯時已是黃昏了。胃中的火漸漸熄滅后,只覺頭腦分外凈爽,像里裡外外用雪淘洗了一遍。我試著回想過往人生中的一些細節,無不朗然在目。我暗自端詳了一遍前半生的來龍去脈,像看自己的掌紋一樣條縷明晰。我看見在事件與事件之間隱隱閃爍的因果鏈,如同一條蜿蜒的金線。我明白了家產是如何敗光的:一些蛛絲馬跡的閃現讓我確定是父親生前的合作夥伴暗中搗鬼。我想起一些已逝的胴體和飄散的約定;每個朋友的電話號碼;父母在我嬰孩時的對話;童年時在莊園西側槭樹下埋的寶藏(鐵盒裡裝著口袋妖怪的卡牌);某天清晨在飛馳的列車中凝望過的青山的輪廓,站台上一個女子的衣著……忽然邊上一個聲音提醒我,藥力剛生效時最強,不要胡思亂想,注意力集中到《紅樓夢》上來。我照做了。很簡單,像在智能手機上切換圖標。閉上眼收斂心神,沒多時,那本水紅色的書便沉甸甸地擺在我面前。我伸出無形的手,揭開了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