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母親跪坐在我旁邊，上香結束后我轉向她離開了坐墊。她母親疲倦地對我微笑。

我才是為了認識她，來到這個世界的。

一個含糊不清的女性聲音。

我閉上眼睛，讓呼吸恢復正常，無意中彷佛成了默禱。

我已經什麼都不能為她做了。

老實說，我的良心懷疑，事到如今跟她的家人說這種話到底合不合適，但我立刻把那個自己踢飛了。

因為我從來不知道自己能這麼幸福，這麼難過。

我在雨中等待，一位削瘦的女性走了出來。看來是她母親，雖然臉色很糟，但跟她很像。我打了招呼，她露出非常勉強的笑容，請我進門。我收起傘，走進玄關。

我傳送的，最後一句話。

「……謝謝您。」

「……是啊，她一直都非常開朗。」

而我從她那裡獲得了這麼多。

我跟她一起的記憶在腦中閃過。

淚光融化在空氣中，我只能默默地傾聽。

我自己明白，知道已經無法阻止了。

她充滿活力、個性躍然紙上的文字。

我在學校附近的便利商店買了奠儀用的紙袋，幸好店裡有用餐的桌位，我在那裡把錢裝進袋子里。

高興的她現在在哪裡呢？我心裏這麼想，但當然沒說出口。

氣味。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嗚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嗚，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嗚，嗚，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想告訴她，我想一直跟她在一起。

我報了姓名，說是山內櫻良的同班同學。女性說：「啊……」沈默了一會兒之後，終於說：「等一下。」對講機掛斷了。

「小櫻希望你看的部分，一定還在後面。」

我好後悔。

雖然不可能，要是能告訴她就好了。

她看到了，我們心意相通。

她母親默默地把手機遞給我。

想告訴她，我還想跟她在一起。

雖然很悲傷，但是我並沒有崩潰。失去她當然悲傷，但比我更悲傷的一定大有人在。待會要見到她的家人、閨蜜同學，還有班長可能也是這檬。這麼一想，我就無論如何也沒辦法坦誠地接受悲傷。

我哭了。毫不羞愧，像嬰兒一樣哭嚎。把前額抵在榻榻米上，仰頭對著天花板，大聲地哭嚎。這是第一次。大聲地哭泣、在別人面前哭泣都是。因為我不想這麼做，因為我不想把悲傷強加在別人身上，在此之前從來沒有做過。但是，現在洶湧而上的各種厭情，不允許我自己了結。

我們並不望著同一個方向。

她哭，她生氣，她笑她笑她笑。

我闔上筆記本，九_九_藏_書伯母在我面前文風不動地等待。我靜靜地把本子放在榻榻米上推向她。

想到她一個人哭泣，我意外地覺得肺部邊緣作痛。

「你啊，今天要出門吧。」

不行……

我給她的，最後的訊息。

「手機……？」

不可思議的是，我並沒有罪惡感，像是要是那天沒跟我約好見面她就不會死了之類的念頭。我明白後悔也沒有意義，而且問題根本不在這裏。

簡訊，已讀。

她竟然會對我這種人……

我下樓梳洗，準備去上班的父親走到洗面台前檢查儀容。我跟父親問好，正要走出去，他拍了我的背。我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但要思考實在太麻煩了。

感激無以言喻，但感激的對象已經不在了。

她每隔幾天就記錄下日常生活發生的事，這樣持續了幾年。話雖如此，這段期間的記刨都很短。跟我想知道的事情多半沒有什麼關連，便很快速看過去。當然也有我有興趣的段落。

母親若無其事地遞給我一個白色信封，我接過來看裏面是什麼，裏面有一張一萬日圓紙鈔，我驚訝地望著母親。

但是，已經不在了。她已經不在了。

不在任何地方。我一直凝視著的她，已經不在了。

「我今天來訪，其實除了上香以外，還有一個請求。我想請您讓我看她生病以後，寫的像日記一樣的筆記。」

順便一提，我是那種會早早把暑假作業寫完的人，到目前為止，從來沒有在暑假結束前手忙腳亂趕作業的經驗。

「那個孩子……不在了之後，我不知道手機該怎麼處理。最近一直把電源關著。」

眼淚終於漸漸停止的時候，伯母凝視著我的眼睛，開始慢慢告訴我流淚的理由。

我直搗這次來訪的核心。

「其實我偶然在醫院碰到她，是那個時候她跟我說的，但我不知道她為什麼告訴我。」

多虧了她，這四個月我活著。

其實我們應該都不知道，應該都沒發覺，我們一直望著對方。

眼前不斷浮現，她的面容。

「……我可以，哭了嗎？」

母親在廚房，我跟她打招呼，然後坐在餐桌前，慣常的早餐已經準備好了。我雙手合十，然後開始喝味噌湯，母親的味噌湯總是這麼好喝。

平日的中午，大粒的雨滴，路上沒什麼行人，我靜靜地朝著學校的方向走去。

她需要我。

「咦……」

想告訴她，我有多麼高興、多麼難受。

「麻煩您……請讓我看一下。」

伸向文庫本的手停住了。我無意識地停下動作，望向伯母，「……咦？」

「好好去告別吧。」

伯母沒有拿回《共病文庫》，跟她一模一樣的眼睛，通紅地凝視著我。

我進入上次來時沒去過的客廳。

「……謝謝你跟櫻良做朋友。真的謝謝你。」

我，崩潰了。不對，其實早就崩潰了。

她母親站起來，很快就拿著一支手機回來。

伯母站起來，走到榻榻米間外面。我一個人留在原處，思考伯母的淚水和言辭的意義，但什麼也想不出來。

我脫了鞋子，走進屋內，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她家比我上次來時還寬敞又冷清。

走出玄關，外面下著大雨，落地的雨點濺起來，制服的鈕扣上立刻出現好些水滴。不撐傘不行，所以我沒騎腳踏車，而是步行去她家。

「伯母……」

我到樓下洗面台整理睡亂的頭髮，母親已經去上班了。

「這是小櫻留給你的。」

但在那之前，我得先問一個問題。

伯母欲言又止。我想起來她患了胰臟病的事，除了家人之外應該沒人知道。

我不明白伯母眼淚的含意。伯母一定很悲傷，但我不明白我知道她生病的事實，是不是讓她更哀傷。因此，我不知該如何安慰，只能默默地等待。

我甚為氣餒。

「除了我以外，她對其他同學都很保密。所以我突然跟您這麼說，您一定很驚訝。我很抱歉。」

即便如此，我還一直以為只有自己。只有自己覺得需要她，想要成為她那樣的人。

「小櫻……跟我說了……。這本日記……在她死了以後，要給某個人……。唯一一個……知道她生病的人……她說有個人……知道這本《共病文庫》……」

我才是。

就像現在在這裏一樣。就像現在在這裏一樣，回想起來。

跟生前的她一模一樣，現在也像是會發出笑聲的笑臉。

伯母跟我意料中一樣非常驚訝。

……是那天的事吧！我們吵架的那天。

一起床，我腦中就浮現一個念頭——這已經是沒有她的這個世界，第十天的早晨。

我很悲傷。

她的母親也流著淚，點了一次頭，原諒了我。

會有人覺得我這麼冷靜很無情無義吧。誰會覺得？

我活著。

伯母終於抑制不住激動的情緒，雙手掩面痛哭出聲，我只能楞在一旁。這跟我聽到的不一樣。她說，要留給我？

怎麼會這樣。

從此處起，她的時間軸就開始跟我重疊了。大概每三天就有一篇記錄，幾乎都是些無關緊要的事。

「那就先上香吧。」

她……看到了……。

我在雨中前進，經過了我挨打的地方。

「太好了……太好了……你來了……真的太好了。」

啊，崩潰了，我崩潰了。

我幫上了她的忙。

這四個字成了導火線。

毫不懷疑。

我要去她家，卻不怎麼緊張，我只想到要是沒人在家怎麼辦。

伯母的聲音從淚水的間隙流泄出來。

我好高興。

「對不起……我知道，不應該這樣……但是……對不起……」

「《共病文庫》。」

她母親低聲對著架子上的遺照說。聲音沒有傳到任何地方，只變成一層空虛的薄膜，附在我耳朵上。

就算是自我滿足，她能聽到就好了。

而且就算大哭大叫，她也不會回來了。這個理所當然的結論，緊緊維繫著我的精神不至於渙散。

我以為自己停止了呼吸。

滿面笑容的她在旁邊看著我們。

我正式低下頭請求。

「抱歉我這麼冒昧來訪。守靈跟葬禮我都有事不能來，所以想說至少應該來給她上個香。」

一開始的幾天，是從她中學時的獨白開始。

「……什麼事？」

同時也難受到無法想像的地步。

「嗯，什麼？」

「我跟小櫻同學借了東西。可以還給您嗎？」

我在她母親的敦促下，跪坐在架子前的坐墊上。

我依書慌忙翻過一頁頁的白紙。

她分明有事，卻一直隱瞞。

大門關上，我低頭道歉。

伯母恭謹地低下頭，我很困惑。

「……」

「……」

「……咦。」

「這個……」

經過學校又走了一會兒，來到住宅區。

我把手機跟《共病文庫》放在榻榻米上，設法用顫抖的嘴唇，說出崩潰前最後的話。

她就是在這附近被殺的。今天也幾乎沒有行人，那天應該也是一樣的吧。她被刺殺了。並不是被她得罪的人，也不是同情她命運的人，而是不知長相跟名字，完全陌生的人。

中午之前我都在自己房間里，然後換上制服準備出門。我不知從哪裡聽到穿制服比穿便服要好，這樣不會讓她家裡人覺得奇怪。

「那孩子的？……嗯，是什麼呢。」

我們應該都各自在不同的地方，在沒有相關的地方。

住宅區的一角。我突然冒出一個很失禮的念頭。

「來，這個給你。」

我吃著早餐，母親端著一杯香氣四溢的咖啡走了過來。我轉頭望去，她正看著我。

這是什麼意思啊？

她常常說我們方向不合。

想告訴她，跟她共度的時光九-九-藏-書，比任何時候都要愉快。

我又覺得內臟里有什麼東西涌了上來。要鎮定，我安撫自己。現在已經無計可施了，事到如今也已經沒有辦法了。我極力找藉口穩住自己。

我想知道的事情並沒有在《共病文庫》中找到。她到底對我有什麼看法，筆記本里並沒有明確的答案。我知道她很看重我，但這我早就已經知道了，我想知道她是怎麼稱呼我的。

伯母，山內櫻良的母親，掩著嘴開始流淚。靜靜地、靜靜地，像是要抑制聲音一般，伯母哭了。

我打開摺疊式的手機，啟動電源，等了一會兒，叫出簡訊程式，打開收件匣。

我的名字被原子筆塗成圓圓的黑點，可能是因為我說了想匿名，所以她才塗黑的吧。

我已經，什麼都不能……

她的日記就在這裏中斷了。

中學畢業后，她上了高中，跟閨蜜同學一起竭盡全力歌頌青春。一年過去了，她升上二年級，雖然感覺死亡漸漸逼近，她卻仍積極開朗地過日子。她的一言一語都深深打動了我的心。

啊，這樣啊。

「沒問題，現在只有我在家。櫻良一定也很高興。」

我的不安果然是正確的。

那甜甜的，氣味。

「她的……小櫻同學的手機。」

那是自然。

我把視線從照片上移開，敲了一下不知道叫做什麼名字的器具，雙手合十。

我越來越迷糊了，只能獃獃地望著她流淚。

我們一直都望著對方。

到了這段期間，她每天都有記錄。

「你等一下……」

「是她跟我說的。所以，這真是意想不到的悲劇。」

她的，感觸。

沒想到，我這種人。

我們雖然很久以前就知道彼此的存在，但相遇是在那一天。

天空下著雨。暑假馬上就要結束了，這樣一來，沒人想寫還沒做完的暑假作業吧。

我從包包里拿出《小王子》，遞給她母親。伯母好像心裡有數，接過之後在胸前摟了一下，然後像祭品一樣放在她遺照旁邊。

伯母驚訝地用手掩住嘴。果然她的家人都以為她沒有跟任何人說生病的事。我就知道是這樣。因為她多次讓我在病房碰到閨蜜同學，卻絕不讓我見到她的家人。雖然要是見到的話，困擾的人是我。

「謝謝你……真的謝謝你……多虧了你……那孩子……那孩子……對你……」

不管怎麼哭泣，都無法傳遞。

我好高興。

果然如此。我繼續往下看，從這天起，我的名字真的就沒再出現。我又明白了一件事，正因如此，伯母並不知道是誰知道她生病的事。想到她家人的心理負擔，我可能說了多餘的話。我繼續看下去，這種感覺越來越強。

「她說那個人……那個人……很膽小……可能不會來參加葬禮，但他一定會來拿這本冊子……。在他來之前……除了家人以外，不要讓任何人看……她說的話，我記得非常清楚……本來應該沒這麼快的……」

記錄出現在文庫本的最後。

「能讓我，看看嗎？」

第二次站在她家門口，我毫不猶疑地按了門鈴，過了一會兒有人回應。太好了。

從相反的方向，望著對面。

「小櫻，你朋友來了喔。」

我已經什麼都不能告訴她了。

在我能想出結論之前，伯母九*九*藏*書就回來了，手裡拿著我見過的文庫本。

伯母不斷點頭，淚水隨著她的動作滴在淺色的裙子和榻榻米上。

這是怎麼了，我根本沒辦法想該祈禱什麼。

不論情願與否，都面對著她。

我做了選擇。我做了生命中各種的選擇，只是為了與她相過。

我一面深呼吸，一面思考現在該想的事。

伯母眼中的淚光更濃了。她說道。

我在許多未讀訊息中找到了。

她母親聽了我真假參半的話，又露出勉強的笑容。

我忍耐不住，伸手拿起放在面前的文庫本。沒有人阻止我。

「哪裡，我才是。小櫻同學生前非常關照我。她一直都非常開朗，和她在一起連我都跟著開心起來。」

因為跟她心意相通。

伯母沒有說話，我趁著她沈默時繼續說下去。

伯母的表情溫柔又哀傷，我再度打倒良心。

她母親跪下從架子下方拿出火柴，點燃放在香爐台上的蠟燭。

「……還有。」

「其實……我知道她生病的事。」

於是在青春中，有一天，她跟我相遇了。

我默默地閱讀她寫的字，說不出話來。

回自己房間把必要的東西放進包包里，母親給的錢、手機、《小王子》，跟她借的錢還是還不出來。

「原來，是你啊……」

一定是第一次這樣活著。

「……」

「對，《共病文庫》。我聽說這是她生病以後開始寫的日記般的文章。她活著的時候我沒有看過內容，但她告訴我說死了以後要公開給大家看。她有跟您提過這件事嗎？」

耳中一直聽到，她的聲音。

我才是。現在，我確定了。

「嗯，中午過後。」

我的名字不再出現后，她就不再記錄對我的看法。真是太失敗了。

我點點頭。她母親帶我走到客廳旁邊的榻榻米間。眼前的景象，讓我一瞬間覺得身心都一起大大地動搖。我以搖搖晃晃不自然的腳步，走到擺著各種東西的木頭架子前面。

我本來想隱瞞自己知情，但隱瞞的話就沒辦法達成原來的目的了。

伯母流著眼淚，把文庫本輕輕放在榻榻米上推向我。這確實是她片刻不離身的筆記本，裏面的內容她一直很保密。只有一次例外。

謝謝你、謝謝你、謝謝你。

「那個……我有話要說。」

看完之後我明白了。我重返現實，發現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她了。

「謝謝您……」

但是我們相遇了。因為她主動越過了鴻溝。

「……嗯……當然、當然可以……」

「就是，這個吧……」

「……請問是哪位？」

不管怎麼叫喊，都無法傳遞。

母親只說了這句話，就轉頭看電視，因藝人無聊的一句話發笑。我默默地吃完早餐，拿著白色信封回自己房間。母親什麼也沒有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