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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第七章

「待會見。」我說。
呂慧梅臉如死灰,一言不發站在病床旁邊。殺人計劃失敗,被受害者和證人當場逮住,人贓並獲,換作誰也不能作聲吧。
「正如你所說,一個是孕婦,一個沒懷孕,根本沒可能掉包。要調換身分便得一開始進行,可是那是毫無理據可書的。如何瞞過公司的同事?呂慧梅當時還未辭職。另外,如果身分倒轉,妻子讓懷孕的姐姐住在丈夫家,自己丟下女兒一個人住,也非常古怪。我剛才的推理中,有提過鄭元達可能因為吵架被妻子趕到客廳去睡,如果他們不是夫妻,這便不成立,可是呂慧梅完全沒有反駁這點。」
不過現在說什麼也沒關係了。我一直以為在笙哥闖進鄭家前,有另一個強盜先走進房間,殺害鄭氏夫婦,笙哥只是代罪羔羊,就像電影「亡命天涯」一樣。可是照許友一的說法,銀行監視器能證明笙哥是唯一從窗戶闖入鄭宅的人。
許警長回到醫院已兩個鐘頭后的事。對於這結局他感到驚訝,但他也同意這些事實,值得讓結案六年的東成大廈凶殺案的檔案重開,向上級彙報。因為案情出現新發展,我冒警的行為沒讓他負上太大的責任,算是還給他一個人情。

呂慧梅以惡意的眼神瞪著我,但沒說半句反駁的話。
對我來說,最重要的是我能證明笙哥不是兇手。
「阿沁。」
「辛苦你了。」
「雖然不情願,但導演只好利用後期製作和剪接,把故事做出改動,又利用配音,把角色的名字全換掉,當作虛構作品來上映。」我笑著說:「不過人人都知道背後的原因,抱著好奇心來入場,所以大老闆看好這電影會大賣哩。」
「而且,這女人有殺人動機。」我瞪著呂慧梅,說:「我想過情婦殺害妻子的可能,可是連丈夫也殺死便有點不對勁。相反,善妒的妻子知道丈夫有婚外情,而且對方還是自己的姐姐,一口氣殺掉兩人便是老掉牙的情節。」
我背棄了他,在他最需要他人時背棄了他。
「她真的是呂秀蘭……?」阿沁不住重複相同的問題,像是難以置信。
——「BA10區也涉及憑知識和記憶推論出猜測和決定的功能,你之前這部分的功能受損,你以為合理的推論也可能只是錯覺。」
——「一位美國的心理學家說過,受損最嚴重的情感便是那些從未討論過的。」
從呂慧梅的表情看來,我知道我猜對了。
一道銀色的閃光抓住我的視線。
「咦?」
真是不能大意。我沒想過,多年前學習的奪刀手法能派上用場。
呂慧梅以戴上醫療橡膠手套的右手,抓著刀子,怔怔地站在我們面前。她身上還穿上了淺藍色的塑料保護袍。
我想起她在餐廳時向我詢問我的創傷的樣子,想起她在山坡上懊惱哭泣的樣子,想起她早上情急困窘的樣子,想起她跟呂慧梅談戴維·寶兒的樣子…
「呂慧梅女士?她要殺我?為什麼?而且為什麼她要殺死妹妹和妹夫?」阿沁訝異地說。
「不罕見吧,剛才我們遇見另一個類似的例子了。」
我打開房間的窗戶,踏上窗緣。
我再次回到白醫生的診所。她對我主動回去接受治療很是高興,也樂於跟我聊天喝咖啡。她說如果一個患者不願意自救,再厲害的治療師也無能為力,可是如果一個人願意接受幫助,疾病便已痊癒一大半。
但我那天為了自己的工作,冷淡地說了兩句便把他打發掉。
那個曾阻止我送死的男人,不可能變成狠心屠殺孕婦的惡魔。
「我蹲過這麼多年苦窯,條子恨不得讓我頂罪,干手凈腳!」
但我真正的罪責,是在三月三十日被判處的。
「你殺害兩人離開后,林建笙才潛入鄭宅——不,說不定當時你未離開,躲在暗處觀看。林建笙大概在巷子聽到女死者的呼救,因為好奇或懷疑鄭元達傷害妻子,於是爬窗進入寓所。他看到屍體一定大驚失色,知道自己會被懷疑,所以慌忙逃跑。他很清楚自己是個慣犯,加上有殺人動機,嫌疑最大。雖然他可以向警方說明一切,但他大概認為警方不會相信他的供詞。」
在我看到呂慧梅的瞬間,我已知道我接下來要幹什麼。
我摸著額頭上的紗布,產生一個新的想法。這想法太誇張了,簡直就是瘋子才會想到的。

「阿誠,你好啊!」在戲院大堂,一位長發女生和她的男伴走過來跟我打招呼。
九-九-藏-書沁出奇地瞧著我。
「兇手竟然是呂秀蘭……想不到有這種情況……」阿沁沉吟道。
「她現在跟鄭元達的父母,即是她的爺爺、嬤嬤一起生活。我早幾天探過她,雖然有點難過,但總算生活好好的。」
陸醫生他們不知道的是,除了他們說的三個巧合外,我在腦內演練冒充許友一警長已演了上百次。這才是決定性的,令我以為自己是許友一的第四個原因。
「所以,死去的孕婦是呂慧梅,並不是呂秀蘭。」
「哈哈,那我還是先進場,不打擾你了。」小希沒有深究,挽著男伴的手臂,笑著向我點頭。
「我聽醫生和許警長說你頭部受傷,所以導致很罕見的病況……」
阿沁果然地看著我。我想,剛才的說明太拗口了。
這是錯覺嗎?
「一般情況的話有此可能,但沒有父親看到懷著自己孩子的母親被傷害仍一心逃走。」
「這個很簡單,兩人從呂慧梅懷孕開始便調換身分便可以。詳細的原因就讓她自己解釋吧。」
當然,也有可能是她的大腦海馬體什麼的有問題,或是患上妄想症、精神分裂症之類。我對當中的理由不想深究,說不定那個真的是呂秀蘭,或是像「迴轉幹探」中一個人陷進了過去另一個人的身分……
我再次爬出窗戶,又一次沿著平台往前走,面前是一個九十度角的彎位。稍微活動一下,我覺得右手的觸覺漸漸回復,但右邊鎖骨下的傷口愈來愈痛。
「呃,我睡不著,想出去吸一下新鮮空氣……」這借口有夠爛。
我想起五年前白醫生的那句話。
「阿一,我去買些爆米花和汽水,快開場啦。你們先聊著吧。」阿沁走到小吃部排隊。
阿沁瞪住我,詫異地說:「你是說假裝成呂慧梅的呂秀蘭吧?」
「讓我向你介紹,」我對阿沁說:「這便是東成大廈血案的真兇。她是來殺你滅口的。」
「可是她殺我的話,如何脫罪?」
「那麼呂慧梅剛才解釋兩人掉包的理由……」
「咦?」黑影發出微微的驚呼,似乎在黑暗中看到床上的異樣。我一把放開阿沁,伸手按亮床頭的大燈。
阿沁一臉不解地看著我。
我待在窗口外面,躲在死角,讓呂慧梅看不到我。如果這兒是呂慧梅母女的房間,旁邊便是阿沁的病房了。
我們邊走邊談。
阿沁走遠后,小希微笑著說:「女朋友?」
笙哥逃亡時引致傷亡的事件亦被重新審視。因為美國發生一連串汽車故障,令某日本汽車製造商承認旗下好幾款汽車的設計有毛病,油門有可能無法順利回到原位,令車子不斷加速,全球多國進行回收和修理。笙哥奪去的計程車正是其中一款型號,由於撞車後車頭變形,無法判斷是否因為機械故障導致意外,肇事汽車亦被銷毀,這事件已變成懸案。不過,由於東成大廈案被翻案,輿論普遍傾向同情笙哥,我亦相信笙哥不會是為了自己逃走,連撞倒小孩子也不停下來的惡徒。
「小安說媽媽沒有帶她去旅行。」我說。
第二步便是親自調查,即使要冒充警察,我也一定要把真相找出來。
「你剛才不是說……」
在沒有證據前,讓警察介入只會礙手礙腳。
但我竟然覺得這是合理的結論。
「可是,我還是不明白她們兩人如何掉包,」阿沁一臉茫然,問道:「女死者是個孕婦,她們兩姊妹就算樣子再相似,也沒可能弄錯啊!」
「她是呂秀蘭。」我斬釘截鐵地說:「她的行為和說話,都指向相同的結論。在東成大廈兇案發生后,她辭去工作、搬到元朗過著隱居式的生活並不是為了心靈上的療傷,而是為了防止他人發現『呂慧梅』的性格或外表有變。就算兩姊妹有多相像,在相熟的朋友、同事、鄰居眼中,還是能分得出來。即使以『家中發生慘劇、令性格改變』為理由,亦可能有露餡的一天,所以她採用最保險的方法,讓'呂慧梅'捨棄原來的圈子,和女兒隱居。她不肯為雜誌拍照也是相同的原因,因為她害怕被姐姐的朋友看到,萬一找上門便令這個執行了六年的詭計敗露。」
我站在湊熱鬧的人群中,感到莫名的恐懼。在馬路另一邊的行人路上,散滿路人走避時留下的物品。有菜籃、書包、手袋、公文包……還有零散的、形狀不規則的血跡。
「我?」
「呂慧梅沒有殺死妹妹和妹夫。」我一邊說,一邊盯著這個兇手。
「我問你,我是誰?」
「咦,阿一,你的角色會改名嗎?」阿沁之後習慣戲稱我做「阿一」,我每次聽到都暗自苦笑一下。
「很簡單,那隻代罪羔羊就在你眼前。」
剎那間,我怔了一怔。我記起她飾演哪一個角色了。
「怎麼了?」
我頓了一頓,說:「就是以上種種原因,讓她認為阿沁你有可能威脅到她的秘密,危及她和女兒今天安穩的生活,所以她剛才要殺read.99csw.com你滅口。記得當我告訴她,我知道林建笙不是真兇時,她的反應比知道兇手盯上她和女兒時更大。而當你說報導也許會令案件翻案,她的表情也變得很苦澀。她擔心的不只是媒體的追訪,她最害怕的是當年的罪行會被揭發。」
之後我們按鈴召來護士,護士召來當值的警員,先把呂慧梅扣押。我和阿沁坐在走廊的長椅,等候負責的許警長回來,替我們筆錄。
「這要從我十二歲時說起……」
那麼,兇手會是誰?
我減少了到笙哥靈前拜祭的次數。以往我每個月三十號都會到他的墳前,是因為我覺得他即使死去也沒有朋友,世上只有我一個記得他,而我和他同樣孤獨。現在我倆也擺脫束縛了。當然,我還是打算每隔數個月去為他掃墓。我想,也許有天會遇上李靜如,她應該願意麵對過去吧。
「事發翌日早上,她沒帶著小安,獨個兒到『妹妹』家也很奇怪。就算妹妹和妹夫吵架,沒有阿姨會把四歲的小孩獨留在家中,自己一個去看看情形的。為什麼不打電話?這就像在說『因為知道孩子會看到屍體而承受打擊,所以特意避開』一樣。」
有點頭痛。
「閻先生……您不是刑警吧?您只是個演員罷了,為什麼要破壞我的生活?」呂慧梅悻悻然道。
我終於明白那天早上從停車場步行往警署的異樣感足什麼。我每天駕車回影棚都會經過那段路,可是我從來沒有親身走過,只是從車子看過街景,所以出現一種介乎熟悉與陌生之間的感覺。至於印象中的西區警署……那根本不是真實的,那只是影棚里搭建出來的布景。據說和當年的實景有點相像,也許庄導演參考過好些數據。有時我想,角色身處的世界,和我們身處的現實有什麼不同。過往我為了逃避創傷,塑造出另一個身分,活在不實的現實里,某程度上,演員也差不多。
「你是閻志誠……吧?」阿沁有點猶豫,以為這是個有陷阱的問題。
「我是從之前說過的線索,猜測那個人不是姐姐呂慧梅而是妹妹呂秀蘭,她的一舉一動也相當可疑,而且,當我在窗外看到她拿著刀子時,便確定我的想法沒錯。可是,現實中警方沒可能把屍體的身分弄錯,法醫都會做詳細的檢查,死者身分出錯的機率微乎其微。結論便是——呂慧梅在案發當天因為某些精神打擊,引發隱藏的精神病,以為自己是呂秀蘭,把真正的呂秀蘭當成跟丈夫有曖昧的『姐姐』,再殺害兩人,然後偽裝成呂慧梅,繼續生活。」
從屍體的狀況來看,兇手是懷有極大的恨意,所以笙哥有最大的嫌疑。有人比他更痛恨鄭元達夫婦嗎?
「你看看地上的匕首吧。」
我當天知道笙哥被通緝時,便感到內疚——他之前約我見面,說不定是要跟我商量妻子婚外情的事。只要我跟他灌幾杯酒,他便不會去鄭家找碴,更不會變成嫌犯。
「什麼不妥?除了她太累沒心情跟我談之外……咦?」
那時候……
「你怎麼知道的?」阿沁驚愕地問。
「嗚……」她無力地屈服。
阿沁穿著一條黑色連身裙,煞是好看。事件后,我跟她還有來往。這天我們相約在銅鑼灣的時代廣場,因為庄導演的電影——即是我有參与演出的那部——在這兒舉行首映。雖然我只是個小演員,但也獲得贈票。
結識許友一、搜集情報、僱用私家偵探打聽案件關係者等等,是我計劃的第一步。
「可是她以為自己是呂秀蘭了。」
「什麼?」
「對不起,我遲到了。」
時間是凌晨一時三十分,窗外傳來暗淡的燈光,但我沒有睡意,躺在病床上繼續思考案件。
我打算改天去青龍拳館找找梁師傅,告訴他這事情。這些年來我一直在忙,頂多能抽空跟他吃晚飯,沒回過拳館,連拳館搬上三樓也不知道。我是笙哥介紹加入拳館,跟師傅學習詠春的,沒想過笙哥反而比我早放棄。師傅沒跟人提起林建笙也很正常,誰希望被人知道,惡名昭彰的殺人犯曾是自己的徒弟呢?對他老人家來說,像我這種曾拿業餘賽冠軍,認真工作的徒弟才值得誇口吧。說起來,那個大力看來身手不錯,跟他練習對打一場也好,順便教訓一下那個金毛阿廣,把他的劣根性改過來。
「噗,那我以後叫你『阿二』吧!」阿沁大笑著牽我的手臂。
「證實了?」
「不,兇手是貨真價實的呂慧梅,剛才那個不是呂秀蘭,呂秀蘭在六年前已死了。」
我想,真正的情況是呂慧梅得知妹夫有外遇,善妒的妹妹變得歇斯底里,觸發了呂慧梅的另一個潛伏的人格。她可能一直羡慕妹妹有一個幸福的家庭、有一位體貼的丈夫、有一位可愛的女兒,所以當這個假象被撕破后,她接受不了,陷入崩潰邊緣。
我拔掉手臂上的點滴,走出病房。
就在我不知所措時,read•99csw•com某天在街上遇上那個休班警察。
她正在打開病房角落的柜子,似乎在找一些醫療用品。小安安穩地睡在床上,看她的樣子,大概沒有受傷,只是受了點驚嚇。
我的右手沒法使力,就連大腿也軟弱無力,就是這個原因,我不想用這個冒險的方法。我想,我準是瘋了。
從那天開始,我便知道要替笙哥平反,便得靠自己。
「剛才那個是呂慧梅,」我回頭望向阿沁。
「事情變成這樣子,兇手也換了人,現在人人都知道了,庄導演這電影怎麼辦?」阿沁跟我邊走邊說。
呂慧梅沒答話,像是默認。
他們的死——包括笙哥的死——也是因為我的錯誤決定。如果我沒有打算讓笙哥躲藏在我家,這意外便不會發生。
「那大部分是真的,只是有少部分是虛構的。」我說。
因為首映在晚上七時半,所以我們先看電影,再去吃晚飯。本來打算吃些小吃,因為我遲到,現在時間不足,唯有先進場了。
布簾緩緩拉開,一個黑影站在我們面前。
「我先說明東成大廈兇案當天的情況。」我緊盯著呂慧梅,生怕她突然發難。我說:「許警長剛才告訴我,說沒有第三者攀過外牆,所以我推理的閻志誠……我是真兇的說法並不正確。對警方來說,林建笙有動機、現場有證據、有證人,這足夠把他列作嫌犯。我的推理有一半是錯誤的,不過,問題是餘下的一半有沒有錯。」
我實在不想再過上讓我後悔、無力挽救的情況。
會不會是鄭元達的其他情人?李靜如說過,鄭元達除她外還有幾個女人。可是,情婦殺害正室不出奇,連情夫也幹掉,便不太合理。
「好冷。」
「簡單來說,便是呂慧梅有雙重人格,以為自己是妹妹,再偽裝回本來的身分。事實上她沒有冒充誰,只是從她的角度來看,她以為自己正在冒充姐姐。」
許警長對我這兩天的經歷只作出一句評語。
「先生!你不可以走出來啊。」在走廊盡頭,樓梯前的服務處,那位戴圓形眼鏡的護士對我說。
我摸摸額頭,傷口傳來刺痛感。我想麻|醉|葯已經失效。
「你跟她談戴維·寶兒。你沒發覺那時有什麼不妥嗎?」
「他不會是看到林建笙所以逃走,從后被追上才在客廳被殺嗎?」阿沁說。
警方不會調查的,便由我去調查。
「哼!還說要請我吃飯、看電影,做為弄壞我相機的賠償,卻遲到了二十分鐘!你這傢伙啊……」
「這不是姐姐呂慧梅,這是妹妹呂秀蘭。」我說。
我身上只穿著單薄的病人服,三月夜間的天氣還是很冷,我想,這樣一直被風吹的話,搞不好會患上肺炎。其實我不用擔心,因為相比起肺炎,我因為打噴嚏而失足墜樓身亡的機會更大。
「就是那個。」我以冷淡的聲調說:「不是沒心情談,而是沒辦法談。呂慧梅是戴維·寶兒的歌迷,搜集了很多唱片,但呂秀蘭對這位英國音樂人沒有興趣,頂多隻有淺薄的認識。只要跟一個貨真價實的歌迷聊一下,便會知道是不是假扮的歌迷。」
「許……閻先生,你是說兇手和死者掉包了?怎可能啊!」阿沁的聲音顫抖著,她似乎仍未平復。她大概仍堅信林建笙是兇手,可是,剛才呂慧梅舉刀想刺殺她卻是有目共睹的事實。
我用右手箍著她的雙臂和身體,左手一直沒放開,把她壓在床上。她的雙腳亂踢,我便用右腳把她壓住,整個人幾乎趴在她身上。她的呼救聲變成嗚咽,眼角流著憤怒的眼淚。
服務處的位置就在電梯和樓梯對面,任何人經過都會被當值的護士看到,我想,五樓也是同樣的格局。我現在身處六樓,只不過是一層之隔,卻沒法到達。
我吞了一下口水。「在沒有牽涉『閻志誠』的情況下,林建笙是否有足夠的氣力握刀、為什麼沒有準備手套、性格上他應該只用拳頭教訓他人等理據變得薄弱。雖然薄弱,但不代表不正確。當我知道原來鄭元達死在客廳,而不是跟『妻子』一同死在卧房,便知道林建笙不是兇手。和先前的推理一樣,只是真兇換了人。」
「不,兇手是呂慧梅。」我沒回頭,淡然地說。
「我不明白。」阿沁似乎被我弄胡塗了。
「呂秀蘭?呂秀蘭不是已經……」
當阿沁發覺地上的刀子是我曾拿來示範的銀色西藏小刀時,發出微微的驚呼。
如是者,我被送回房間去。她大概認為我產生幻覺,半夜兩點說要跑去曬月光,簡直是瘋子所為。我可以用武力制伏這個女人,可是,我的目的是找兇嫌對質,把事鬧大對我沒好處。
「不管我是閻志誠還是許友一,事實便是事實,無論我有什麼身分,甚至有沒有特定的人格,事實也不會因為我是誰而改變。我沒有破壞你的生活,我只是依著我所知道的事實去行動、去推論,你要問便問自己,為什麼引發這些事實,讓其他人https://read•99csw.com因為這些事實去破壞你那虛偽的生活。」
我在街角一直等笙哥,但他沒有出現。當我聽到吵嚷,跑到車禍現場時,我看到那輛撞得扭曲變形的車子,以及被抬出來、血肉模糊的林建笙。
「閻先生,你剛動了腦部手術,思緒有點混亂。如果你睡不著,我可以請醫生替你注射鎮靜劑。」護士小姐說。
「對不起,你是……」我想不起她是誰。
「那麼說,在呂慧梅懷孕期間,你一直冒充姐姐?」阿沁問。
我一咬牙,從平台之間跨過空隙,成功抓住外牆的凸起物,雙腳踏在那不足四十公分寬的平台上。
我沒有笨到打算直接往下攀一層。我現在的體力不足,即使爬一層也很容易失手。我攀出窗戶,站在窗外的平台上,慢慢的往左邊移動。窗外的平台很狹窄,我好不容易才經過三間房間,離我的目的地還有十公尺。我緊貼著牆壁,讓自己的重心不會偏離,一公分一公分的前進。
我要跟那個人對質。只要能讓笙哥洗脫罪名,就算嚴刑逼供我也做得出來。
「嗯……好。」阿沁想了一下,微微點頭。
該死的PTSD、該死的腦硬膜下血腫、該死的解離。
「噢,聽說你遇上意外,忘掉了一些事情?」那位女生笑了笑,說:「不打緊,我是小希,跟你一同在這電影里當小角色呢。」
我想起陸醫生的話。也許我現在覺得合理的想法,其實全無邏輯可言。我除了精神上一場胡塗,就連理性也漸漸失去了。
拍攝東成大廈血案的電影給我很大的方便。我可以名正言順地向許友一請教模仿警員的辦案手法,更可以偷走道具證件,在冒警偵查時用上,而萬一被截查,亦可以推說是拍戲所用。
「但她亦可能真的是因為家人逝世而隱居啊?」
笙哥臨死前在電話中這樣說過。
「光從房間的裝潢,我們也知道呂慧梅是個愛好旅行的人,她以前更在旅遊雜誌社工作。可是,這些年來她沒有外游。如果要扮作呂慧梅,即使不經常旅行,每逢暑假也該帶著『外甥女』到外國逛逛才像樣,而她沒有這樣做並非『不想』,而是『不能』——她不願意冒在海關被揭發頂替身分的危險。在香港離境會檢查指紋,如果到時發現一個死人乘飛機,東成大廈案的真相便會被揭破。」
即使社會上每個人也認為他是雙手染血、殺人如麻、草菅人命的兇手,我仍深信他是無辜的。
「剛才我在隔壁窗口看到她戴著手套,拿著這刀子時,我便知道我救不到你的話,連我也會陷入大麻煩。」我說:「她大概是在逃走時順手拿來當成自衛武器,因為那時她雖然知道我不是真兇,但難保是來為林建笙報仇的傢伙,搞不好更已查清楚她的罪行,準備動用私刑。因為匕首附有刀鞘,拿刀的時候應該會只拿著那部分,我想當她知道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時,便想到我在刀柄留下了指紋,可以加以利用。我是個因為腦損傷而誤會自己是另一個人的神經病,瘋子殺人,沒有什麼好調查,到時我說什麼也沒有用。而且警方應該會很高興,因為……我猜這一把便是殺害鄭元達和呂慧梅的兇刀。」
當我的手指扳到那扇窗戶的邊緣時,我用力一拉,把自己拉進窗框里。這是樓梯的窗子。我利用樓梯,往下走一層,透過木門的玻璃窗偷看走廊的情況。果然如我所料,服務處的位置和上一層一模一樣,本來我還奢望兩層的間隔不同,或是碰巧護士有事走開,可是我今天的運氣已用光了。
坐在醫院的走廊里,我感到前所未有般平靜。好像卡在喉嚨的骨頭,經過多年後終於吐了出來。我仍覺得我要為笙哥和因車禍致死的路人負責,但這刻我覺得我有贖罪的資格。
「因為有了昨天的經歷,讓我發覺一個人自以為的身分並不可靠,接著便作出這個瘋狂的猜想。我對這理由是沒有把握的,但剛才呂慧梅的說明,倒一一證實了。」
「你……」我才脫口說出一個字,呂慧梅突然把舉著的刀子刺下來,沒有退縮。千鈞一髮問,我以左手架開她的手腕,以右推手黏往她的肩膀,順勢往她的手肘壓下,左手向上一推,然後將她的手腕屈到屑胛后。她的手掌鬆開,刀子掉到地上,我便用腳把它踢往後方。
我相信林建笙是無辜的。
我頓了一頓,說:「我們亦可以猜想林建笙先走出客廳殺死鄭元達,才回到卧房殺害女死者的可能性,但如果他是要殺人——尤其是殘酷地做出這種兩屍三命的兇案的話,他不會花工夫把次序倒過來,見一個殺一個便成。於是,最簡單的解釋,便是兇手不是從窗戶進入,而是從大門走進屋子。鄭元達很可能因為吵架,被『妻子』罰睡沙發,所以從大門進屋的兇手先殺害男死者,再到房間里解決女死者。如果不是鄭元達開門的話,便代表兇手有鑰匙能打開大門——呂女士read.99csw.com,你能在翌日早上發現兇案,你可不能否認說你沒有鑰匙啊。」
我搖搖頭。
就像當年父親被壓在輪子下的模樣。
「咱們警察又不是拍電影,哪像你這麼亂來的?」
「啊,是嗎?」我伸手跟她握手,也向她介紹阿沁。
呂慧梅以倔強的眼神瞪著我們,良久,她開口說:「姐姐有一天跟我們說她懷孕了。她不肯告訴我誰是父親,但她害怕肚子愈來愈大會招來鄰居閑言閑語,於是提議跟我對調身分。直到林建笙來吵罵的一天,我才知道元達有外遇,更發覺原來姐姐也是他的情人之一,她的孩子,竟然是我丈夫的。我帶著小安回到姐姐的家,愈想愈氣,最後決定把這對姦夫淫|婦處決……我這樣做也是為了小安,我不想她將來有一個同父異母的表妹……」
「但你剛才的推理……」
他雖然綽號「鬼建」,是個衝動、粗魯、蠻不講理的傢伙,但我相信他沒有殺人。
「嘎」的一聲,突然從房門那邊傳來。因為有布幕遮蔽視線,房門打開了多少我看不清楚,但從微弱的腳步聲,我肯定已有人走進來。
我突然想起阿沁。
「……雖然有點唐突,但你昨天問過我因為什麼事情得到PTSD。你現在願意聽嗎?」我略帶猶豫地問。
「媽的,你這傢伙走路不長眼嗎?」 「老子跟你說話!你一副瞧不起人的模樣算什麼呀!」「干你媽的,你還不停下來?你信不信我抓你回去關你兩天?」 「老子就是警察!我看你不順眼,揪你回去告你行為不檢也可以!」
「等等,這也不過代表兇手可能是大廈的住客,或是潛伏在大廈的殺手吧?你憑什麼認定兇手是呂慧梅……不,呂秀蘭?」阿沁不住把目光放到我和呂慧梅身上。
「沒錯,但我今天……不,昨天一直以為自己是許友一。」
「嗯,叫許友二。」
我倏地坐起身子。
阿沁忽然用力反抗,我生怕那個人會聽到,用力掩住阿沁的嘴巴,我的臉差不多貼上她的臉。這個時候被發現的話,便功虧一簣。
笙哥去世后,我一直想聯絡警方,向他們保證林建笙並不是兇手。可是我知道他們不會相信我,我只是一個普通人,而且更是林建笙相識的人。
「發生什麼事?」阿沁喘著氣,一副驚魂甫定的樣子。
只是,我沒想到在執行計劃第二步前,我遇上失憶這種意外。
「為什麼林建笙不是兇手?」呂慧梅第一次開口。
「而最大的漏洞,是在黃昏時阿沁你揭破的。」我說。
我笑著回答:「不,是救了我的恩人。」
我從窗子向房間內窺看。房間天花板的燈沒亮著,我只能靠著牆角一盞小小的照明燈觀察裏面的情形。
果然,警察都是混蛋。當我回過神來,我已坐在那傢伙身上,毆得他滿臉是血。
還有阿沁沒被殺害。
我一直以為許警長跟我一樣患有PTSD,可是我後來才知道,原來他早痊癒了。他曾經因為跟匪徒搏鬥,半條腿踏進鬼門關,同行的老前輩更當場殉職,但他接受了一年多的治療,已完全康復,可以認真地面對過去的創傷。我一直沒跟他談這些話題,是怕他反問我的過去,不過現在我已變得不在乎。
「改天我也去探望她吧,小孩子遇上這些事情,可能會留下很大的創傷。我有一位相熟的精神科醫生……」
「別吵。」我以威脅的語氣命令她說。
直至現在,我仍相信林建笙是無辜的。
「你知道鄭詠安的下場嗎?」她突然問。
「如果林建笙是兇手,他是從卧房窗口進入的。那麼說,他應該是先殺女死者,再殺客廳的鄭元達。可是,懷孕的女死者並不是一刀斃命,而是先被刀刺腹部,再刺胸口而死。她應該能呼救,這樣的話,客廳的鄭元達應該會進入房間,要被殺的話也是在卧房。」
「全是虛構的。人的大腦是很奇妙的器官,當我們看到彩虹便會聯想到曾經下雨,當我們看到玻璃碎片和石子便會聯想到有人擲石頭打破窗子,我們無時無刻會『填補』大腦中的空白。」我把陸醫生之前說過的話重複一次:「呂慧梅說的,只是填補我所說的事情之間的空白。說不定她之前已考慮過,甚至認為那是事實了。」
「唔!唔咿!」阿沁猛然驚醒,露出恐慌的神情。她手腳不住掙扎,但即使我再累,要制伏她倒也不難。
我趁著呂慧梅沒察覺,往旁邊的平台繼續走,祈求窗子沒有關上。我的手指攀上邊緣,發覺窗戶真是打開了時,那種鬆一口氣的感覺幾乎讓我掉下五層樓。我悄悄地爬進昏暗的房間,確認床上的人正在熟睡,偷偷地把小燈關掉,讓房間變得漆黑一片,只靠窗外的燈光照明。我把病床旁向著房門一面的布簾拉起,讓進來的人看不到病床的模樣,然後走到床邊,用左手大力的捂著病榻上的人的嘴巴——
呂慧梅一臉不甘心,點點頭。
是呂慧梅。
「你?」阿沁吃驚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