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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第六章

「看,」閻志誠指著前方一間商店的櫥窗,邊跑邊說:「我們要準備像這樣的嬰兒床,還有……」
「英超啦!英格蘭超級足球聯賽啦!」許友一說:「四場賽事過關賠率分別是四倍、三點五、三點三和三點一,我難得『過四關』啊!下注四百,便贏了五萬多,我這回眼光夠準確吧,連曼聯輸給利物浦也押中。」
「不是啦,」許友一接著說:「唉,反正升級無望,我也不妨說出來。警方的報告有一項沒公開——東成大廈隔鄰的銀行設有自動提款機,提款機的死角安裝了隱蔽式的監視攝影機,因為涉及銀行保安所以不能公開。攝影機當晚只拍攝到跟林建笙外型吻合的男性走進及離開東成大廈旁的死胡同,能從那兒爬外牆到現場行兇的,就只有留下指紋和腳印的林建笙。」
「我剛才說過,你在學習刑警的手法嘛!那是你自己寫的東西。雖然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要模仿到這程度,庄導,我這個角色不需要這種演技吧?」
「我……真的不是兇手嗎?」我再次狐疑地問。
「我想,你有好一段時間不能工作,再加上肩膀的槍傷……」庄導演搖頭嘆息。
那個抓住自己、阻止他去拯救父親的男人。
閻志誠漸漸在對方身上找到父親的影子——縱使兩人的外型、性格相距甚遠。
我好像弄懂某些記憶中的片段了。
我竟然曾殺死一對跟我無仇無怨的夫婦,女死者還懷有身孕……
這個男人叫林建笙。
我感到一陣暈眩。
「總之,事情告一段落了,」許友一說:「這次的事件只是意外,受傷最重的是你,可是你也不能埋怨任何人吧。」
「阿閻,你認得我嘛?」他問。
「鄭元達死在客廳?他不是保護著妻子,倒在她身旁嗎?」
「我聽過有些演員說拍完電影後會無法抽離角色,」庄導演以沉穩的聲調說道:「不過像你這種情況還真是罕見,就像最不幸的元素同時集中在一起……而且你過度投入去演這個角色吧?有些演員把演繹角色和自己本來的身分比喻成開關鈕,你現在便是按著了開關,卻因為意外而不知道這個開關鈕的存在。」
我連六年前三月三十號的事情也想起來。
「等等,我是忘掉了一些時間,但我清楚記得自己是許友一啊?」我緊張地說。到現在,我還是覺得我只掉進某個陰謀之中,被面前的四個人設計。
陸醫生把一張有A3大小的底片放到燈箱,再按著開關,我赫然看見一個像是腦袋的切面圖。他指著底片上一個白色的陰影,說:「閻先生,我們發現你的BA10區曾因為撞擊而出血,這幅MRI結果顯示瘀血的分佈……啊,抱歉,我應該用你聽得懂的方法向你說明。我們替你進行了磁共振成像,發現你的布洛德曼第十區、即是前額葉皮質區的額極區以及周圍曾因為撞擊而出血,出現慢性硬腦膜下血腫。還好血腫只在硬腦膜之下,如果再低一層在蛛網膜下出血,手術的風險便大得多。你的腦部手術相當成功,我們已鑽孔引流消去血腫,接下來只要每三至五天重複沖洗,便會完全康復。你這麼年輕,血腫複發的機會很低。」
「我叫白芳華,是位精神科醫生,」白醫生微笑著,但眼神流露著不安。「是你五年前的主診醫生。」
「您醒過來啦。」一個戴著護士帽、架著圓形眼鏡的女性臉孔,入侵我的視線。這刻我才發覺,我身處一個病房之中,手臂插著點滴,額頭纏著紗布,右邊肩膀發麻,沒有任何感覺。
我漸漸記起過往的事情,包括我的過去、我的創傷,以及我的計劃。
對一個不到十三歲的小孩來說,這遭遇實在殘忍。然而因為社會資源不足,閻志誠沒有得到充分的精神治療。
「恢復功能要一點時間嘛。」那老頭掏出筆形電筒,向我雙眼照射,露出滿意的笑容。「好,暫時看還沒有大問題。」
父親死了,阿姨死了,阿姨肚子里的孩子也死了。
「那只是電影的版本罷了。」庄導演說:「編劇提議說,這樣的安排會更讓人感受到兇手的殘忍,營造故事的張力。」
「嗨,我從警察那邊打聽到你進了這兒,所以來看看你。」
在電影院外,十二歲的閻志誠愉快地跟父親邊走邊聊。他跟父親和「阿姨」一起看電影——閻志誠父親收入不多,加上工作時間不穩定,父子之間相處的機會不多。閻志誠的母親在閻志誠四歲時病逝,之後便父代母職。閻志誠年紀很小便學懂獨立生活,他知道父親工作忙碌,分心在家庭里只會妨礙工作,為了減輕父親的負擔他不得不學會照顧自己。
「因為你會死啊。」
——「我可以在你家避風頭?謝謝!好,我現在就過來……」
「這是不幸中之大幸啊,」許友一插嘴說:「你算走運了,子彈只擦過鎖骨,沒打中肺部,否則現在要跟閻王報到。」
我搖搖頭。
「你當時為什麼抓住我?」沒有打招呼,閻志誠一開口便這樣問道。
「看完了么?你可以走了。」
「爸爸,剛才你好帥!」
「鑒識科說沒有。」許友一說:「不過坦白說,那天九_九_藏_書現場搜證有夠倉促的。」
「你的推理很合理,所以我們會逮捕你。由犯人推理出犯人,真是前所未聞。」
雖然不務正業、言談粗鄙,但這男人鍥而不捨地,以自己的方法對閻志誠表達關心。
兩人不歡而散。出乎意料,男人隔了一個月又來宿舍找閻志誠。
近在咫尺、伸手可及的幸福消失了。
「我……」我想坐起來,但全身乏力。
而當我瞥見胖子後面的男人的臉孔,我不由得大叫出來。
「像是利用你拿取秘密的調查紀錄……」
我每回想一次,我便愈記得以前的事情。
「你是指你才是真兇的推理嗎?」許友一突然板起臉,認真地說。
「天哪,你想想,哪裡有人會用五萬六千八百八十八元這個零碎的數字當賄款的?新年紅包嗎?我叫你轉五萬五便好,那千余元當作給你的紅利,你這傢伙還死心眼的說什麼不是自己的錢不接受。」
我殺死了鄭氏夫婦,讓林建笙背上污名,含冤而死?
自己要負責任。
我竟然曾是這樣的一個惡魔。
「盧沁宜小姐在逃走時——即是她以為你是兇手,要殺害她和呂慧梅時——扭傷腳踝和撞到頭,現在還在這醫院里,要留院觀察一晚。鄭詠安也被嚇倒了,醫生建議她最好留下來看看,明天才出院,呂慧梅正在陪伴她。她們在五〇六和五〇七號病房,她們都知道真相了。」許友一以拇指往身後指了指。「說起來盧沁宜這個女記者真猛,當她收到傳真,以為你是為了接近她們而扮成我時,她竟然在你面前直接向總編輯求救,把你關在廁所,又帶呂慧梅母女逃跑,車子碰巧拋錨還敢在山頭亂走,跟你對質時又不住拖延,期望總編輯明白她的話中話報警求助。她更曾考慮跳下斜坡保命,逃避你的『追捕』……還好她們沒有做啦。」
我想起呂秀蘭的死狀。
「其實……志誠,我們還有一件事情要告訴你。」阿姨突然說。
「我便是真正的許友一。」他收起證件,說:「而你,是閻志誠。」
「志……誠……」
我搖搖頭。
閻志誠嚇了一跳,他沒想過父親竟然是「奉子成婚」。不過他很快恢復平常心,父親和阿姨年紀不輕,要生孩子還是早一點好。
「我們現在去吃飯嗎?」閻志誠問。
「你看到哪個是我?」
就像感情被剝奪,他只餘下一具空殼。
「你欠我五萬六千八百八十八元。」許友一輕鬆地說。
「別去!」一個粗魯的男聲從閻志誠身後傳出。
「原來你有依照我的指導。」白醫生的樣子變得有點高興。她說:「你現在記不起我的樣子?」
「其實你每個月都來一次幹什麼?你很無聊嗎?」有一次閻志誠問道。
「石油汽罐快要爆炸了!別去送死!」
「還有什麼感想的?不就是噁心啰。我還看過完整的驗屍過程,法醫詳細記錄死者的特徵、對照死者的數據,我便在旁邊看足三個鐘頭,真見鬼。」許友一皺起眉頭,說:「兇手真是殘忍,往孕婦的肚子亂刺。當年我是最早查看現場的刑偵科組員,呂秀蘭倒在卧房正中,掩著肚子像是要保護胎兒似的,鄭元達死在客廳正中,兩具屍體都大刺刺的躺在地板上流血,真是……」
「怎麼了?你是醫生嗎?做什麼手術?這兒是什麼地方?阿沁和呂慧梅她們怎麼了?」我不假思索地做出一連串的發問。
「別提我爸爸!」閻志誠反過來大吼。
不過我感到自己的笑容有點不自然。就像有點什麼被破壞掉,令我無法像以前般輕易披上偽裝。
「你又臨時改劇本了?你不是要『許友一』跟『林建笙』對打吧?我又沒學過功夫。」
我愕然地看著許友一。
「不,我是許友一!才不是閻志誠!我雖然忘掉了幾年的事情,但沒忘記自己的身分!」我大聲咆哮。
「等等!」我打斷他們兩人的對話。「就算記事本是我自己的,我為什麼跟你有五萬元的金錢糾葛?這不是賄款是什麼?」
「一般來說可能性不大,但在你身上,卻集合了構成這個可能性的元素。」陸醫生說:「首先是慢性硬腦膜下血腫。你幾個月前應該曾撞到頭,但你沒有察覺,或者該說你沒有因為這種小事而去醫院檢查……撞到頭其實可以導致很嚴重的後果,例如腦室內出血……」
「我……許警長,」我問:「阿沁……有沒有告訴你我所作出的推理?」
我呆然地瞪著他,搞不清楚他在說什麼。
「咦?」我愕然地看著許友一。
「許友一是個角色?那他又是誰?」我問。
「可是,林建笙的記事簿明明寫著我們約了當天見面……」
「我曾撞到頭?」我毫無記憶。
因為沒有親戚收留,閻志誠住進一間兒童宿舍。自從父親死後,他再沒有笑過。
「志……誠……」
可是,那麼說,我便是東成大廈案的兇手?
「許警長,我想問問六年前你看到鄭氏夫婦的屍體時,有什麼感想。」我問道。
「阿姨」是父親的女朋友,交往了兩年多,閻志誠很清楚他們的關係。母親逝世多年,父親要找個伴他不會反對,而且九_九_藏_書這位阿姨很溫柔,閻志誠覺得如果能成為一家人也很不錯。
那個夢只是想象吧,畢竟我沒親身到過現場,沒親眼看過屍體的樣子……
「咿呀」一聲,房門再次打開,有四個人走進來。最前面的是一個穿著袍子、滿頭花白、看來像醫生的老頭,然後是一位五、六十歲的紅髮西方女性,她身後是一位留著落腮胡、穿便服的胖漢。
許友一皺起眉頭,說:「我是白得不能再白哪!這些年來規行矩步,從沒行差踏錯,即使被同僚排擠也吞聲忍氣,我的一位前輩臨死前就教訓過我,當警察要忍,不要強出頭。我本來下個月有升級試,不過看來要泡湯了。」
「老子有空,來看看你要你批准嗎?」
「陸醫生,不是說動了手術便會好嗎?」閻志誠向老頭問道。
「電影講求娛樂性,加一、兩場打鬥觀眾較喜歡,老闆也較滿意……」
「腦部手術?」我唯一聽懂的只有這四個字。
片段6.一九九四年十二月三十日
「我和你相識了四年多,」許友一說:「你這差事也是我介紹的,為了這工作你還不斷問我的生活習慣,以及東成大廈兇案的細節。你向我學習刑警工作的手法,像是出示證件、拔槍的手勢、把資料記在記事簿等等,有時我也懷疑你為什麼要學習到這個地步,就像真的要成為刑警似的,那不過是個小配角啊。說起來,你為什麼把道具警員證和手槍帶出來了?是為了練習嗎?」
「這些事情我來處理便行了。」阿姨對閻志誠說。
「那是足球博彩的彩金?」
「我是庄大森啊。」
「那些照片……」我突然想起貯物櫃中的照片。「為什麼我會找偵探社調查呂慧梅母女和李靜如?」
「你不是犯人吶,」許友人笑著說:「根據紀錄,六年前案件發生后,警方已調查過你,事發當晚你正在為一部電影當特技替身,通宵工作,有超過三十人可以替你作證。如果你那樣子也能殺人,你便不用當演員,改行去當殺手吧。」
「志誠,本來我想在吃飯時才說的……」父親搭著閻志誠的肩膀,說:「我們決定明年三月結婚。」
我答不出來。即使我再努力回想,也沒法抓住那些過去。
「好耶!」
這個粗魯的男人變成他唯一可以發泄的對象。也是唯一可以溝通的對象。
——「人不是我殺的!我只是打算等早上那混蛋上班時,打他幾拳教訓他罷了!
「但你記得我教過你的?例如突然因為焦慮感到呼吸困難……」
閻志誠幾乎沒有哭,他只是被這個光景震懾。
「我……我沒有利用你嗎?」這個問題有點古怪,但當我還以為自己是許友一時,便推論出閻志誠賄賂許友一、獲取內部消息的結論。
——「我是有攀水管走進那個地方,但我沒有殺人!阿閻!你一定要相信我!我只是聽到奇怪的叫聲,覺得不對勁所以爬上去看看而已!怎知道房間里只有一大攤血!…」
「到時也不過四個月身孕,還不至於『大腹便便』啦。」阿姨臉上浮現紅暈,有點不好意思。
「閻志誠!」短髮、粗眉、國字面型,就是昨晚和我並肩拍照的男人。
「我從盧小姐那兒得知你今天『調查』的經過,」許友一說:「跟兩位醫生和庄導演交換意見后,才明白事情的來龍去脈。據說你以為自己失去了六年的記憶吧?其實不是,你只是錯誤地把演出時的身分和記憶替換成現實的身分和記憶。」
「於是,閻志誠你便把一些瑣碎的記憶填入空白里,誤以為自己是許友一了。」白醫生說。
「阿萍,這麼早便說出來?」
就像黑暗的世界里,冒出一點不起眼的、暗淡的燭光。
當我清醒時,我只看見白色的天花板,紋理重複又重複地排列在我的眼前。我好像作了一個很長的噩夢,內容很詭異,夢裡我被當成另一個人,而這個人更是我一手揭發的殺人兇手……
「哪有為什麼的?你這小鬼怎麼問這樣的鬼問題?人就是不應該去死!人就是要活著!」男人提高聲量,大廳中其他人紛紛對他行注目禮。
「唉,你怎麼這麼多疑啊!」許友一掏出一份文件,一邊翻開,一邊說:「二〇〇三年三月十七日,閻志誠供稱本來跟林建笙有約,因為電影拍攝延期的關係,所以早上十時致電林建笙,取消約會。」
——菜鳥給我閉嘴。
「哎,你的情況真是很嚴重,我太過意不去了。」庄大森坐在旁邊一張椅子上。
就在這一刻,石油汽罐發生爆炸,貨車陷入一片火海。
但他也沒有哭過。
「部分PTSD患者會出現一種特徵——『解離』。」白醫生說:「為了應付痛苦的過去,刻意製造一個身分,以抽離的角度去面對創傷。有研究指出,PTSD患者大腦中的海馬體會變小,而海馬體是負責記憶的主要器官,你現在的病況也許跟這個有點關係。雖然有少量個案,PTSD患者出現人格分裂,但你並沒有。我認為你只是以解離作為手段,去適應這個社會。」
「什麼?我向你借錢?」
「如果你真的九*九*藏*書是許友一,又如你所說你只忘了六年問的事情,那麼你記不記得入職的經過?在警察學校的片段?甚至很簡單地問一句,你為什麼要當警察?」
在閻志誠眼中,父親是個偉人。雖然父親只是一位沒有正式演出機會的替身演員,但他經常向同學炫耀,每當父親有在電視或電影中參与演出,他便跟同學說:「那一幕主角不敢演的危險動作,是我爸爸代替完成的。」即使薪水不多,閻志誠覺得父親的職業非常厲害,比科學家、航天員、探險家更厲害。
「不過這也是命運吧。」許友一苦笑道:「但求不要降級回去當巡警便好了。」
我有點失落。或者是因為我一直認為自己是刑警,才會主觀地認定某些事情的推論?我根本不是什麼偵探,只是一個用勞力換取金錢的武師罷了……
許友一嘆了一口氣,拍了拍旁邊的留大鬍子的胖男人,說:「你跟他說吧。」
陸醫生走到燈箱前,指著底片說:「不過,你出血的位置剛好在前額葉的BA10區。由於血腫影響這區域的大腦活動,於是令你出現神經系統的毛病。我們今天對BA10區仍不太了解,只知道跟它負責提取『情節記憶』——即是一個人對自己過去的自傳式回憶——有關,以及部分邏輯思考的運用。根據我的推測,血腫令你無法取得完整的自我記憶,只令你得到部分片段。不過你不用擔心,因為BA10區只是負責『提取記憶』,並不是『儲存記憶』,所以數天甚至數小時后,你便會漸漸記起你自己的身分。」
男人每個月都會來宿舍一次。閻志誠在學校沉默寡言,沒有相熟的同學,宿舍里更是沒有朋友。
「不就是因為你啰!你今天這麼一搞,我的個人紀錄便一團糟了。如果你我不認識還好,但你是我的朋友,你捅的簍子我便脫不了關係。」
那天是他提議去看電影的。閻志誠認為,如果自己沒提出意見,父親和阿姨便不會經過意外現場。
「臭小子,不是還好好的活著嘛。」
短髮男人插嘴說:「簡單來說,因為你撞到頭,腦部內出血,瘀血壓著神經,令你的記憶錯亂,把自己當成許友一——即是我。」
「因為死者是孕婦。」許友一若有所思,說:「即使女死者已沒有生存跡象,救護員還是要儘快送死者去檢查,因為母體死去,胎兒存活的例子不是沒有。不過這案件中沒有出現奇迹。」
「咦?」閻志誠先是錯愕一下,沒想過玩笑話會成真,但隨即展現笑靨。「好啊,你們兩個瞞著我,我得好好準備一下……」
我是閻志誠,是個孤獨的、虛偽的、像行屍走肉的廢物。
「不啦,說起來還好你沒一直失憶下去,否則我見財化水了。」許友一一副失笑的樣子。「昨晚利物浦贏曼聯、富咸贏保頓、侯城賽和紐卡素、米杜士堡逼和朴茨茅夫。」
「如果你是許友一警長,那我又是誰?」閻志誠拿出證件,放在我眼前。
——「我現在在新界的一間村屋……暫時安全,但我想我的樣子被人看到了……」
在許友一四人離開病房后,我瞪著天花板,把今天一整天的經過重新回憶一次。在車子上醒過來、跟阿沁相遇、到訪呂慧梅的家、做出第三者比林建笙更早潛入鄭宅的錯誤推理、查訪李靜如、得到林建笙的記事簿、到拳館找尋自己的線索、到影城發現呂慧梅的照片、在呂慧梅的家被阿沁誤會、在山坡上被槍擊……
「你仍在想案情嗎?你還是安心休養吧,這案子六年前已結束啦。明天會有警員替你錄口供,你今晚好好睡一覺。」
「我正在拍攝以東成大廈血案為藍本的電影,描述西區刑事偵緝科六年前調查時所遇上的種種困難,最後兇手于車禍中喪生的悲劇故事。為了增加真實感,我決定使用真實人物的名字和身分,主角林建笙由剛成為影帝的何家輝主演,緝捕他的刑偵科指揮官黃柏青督察,則由李淳軍飾演。而你便是演當時的刑偵科新人許友一警長。」
即使不起眼,也讓他感到這個世界不再黑暗。
不過他亦覺得自己不需要治療。
我側著頭,看著護士從房門離開。這房間應該是一間私人病房,環境很整潔舒適。窗帘都被放下來,不過從布簾之間,我能確認外面還是晚上。牆上有一個圓形的時鐘,指著十二時十二分,我想現在應該不是中午十二點吧。
「婚禮有很多東西要處理嘛,例如喜帖啦、酒席啦……」
父親就在閻志誠眼前活活燒死。
「阿閻,你放心,我會替你爭取電影公司的保險賠償。這大概算是工傷吧?」庄導演說。
「我不就是許友一嗎?」我嚷道。
閻志誠入住宿舍后,除了處理賠償和遺產的律師外,沒有人來探望過他。他正奇怪訪客是誰,沒想到在大廳坐在椅子上的,是那個男人。
「抓住繩索撞破玻璃窗,再轉身開槍那個特警便是你吧!」
「我戴了面罩你也認得出來,好傢夥!」
「爸爸!」閻志誠用力想掙脫男人的束縛,但一個十二歲的小孩沒有這麼大的力氣。
「是的……」
「這個我們便不知道了,read•99csw.com或許你為了演出,想多了解一下案件的關係者吧。」庄導演說:「不過,有時我也覺得你太投入了,像早幾天,你便因為劇本而跟編劇發生爭執,說劇情有漏洞,兇手不應該是林建笙……搞不好你那時開始你已經病發,把自己當成許友一,主觀地認為閻志誠或第三者是真兇吧。昨天你還發飄,補拍完最後一幕時,你仍嚷著林建笙不是犯人,說是什麼『刑警的直覺』,連穩重的李淳軍大哥也忍不住出聲責罵你。」
「我相信志誠會理解的。」阿姨回頭說:「你要當哥哥了。」
「屍體……屍體有沒有被兇手移動?」我問。
雖然閻志誠不想承認,但這男人讓他感到不孤獨。
「這是因為你有另一個精神科的疾病。」紅髮的女性開口道。我沒想過這位西方人能說出流利的廣東話。
許友一怔怔地瞪著我,然後一臉恍然大悟:「啊,你是說杯墊上的帳戶號碼。」
「你不是『黑警』?」
父親和阿姨沒料到這小鬼有此一問,兩人怔住,相視一下,再露出笑容。
「我的推理……真的全部錯誤嗎?」我問。
「但我沒有懷疑過自己是誰……」
他死在我面前。
「那真的不是賄款嗎?」我仍存有一絲疑惑。
這不是特技,並不是電影。無論多危險的動作也能完成的父親,敵不過無情的火焰,在發出哀號之下喪命。
「放開我!我要救我的爸爸!」閻志誠歇斯底里地大嚷。
我是誰?
他把文件放到我眼前,說:「你知道嗎,其實當年已有同僚調查過你?當時我是組裡的菜鳥,跟進屍體、驗屍報告這些嫌惡性工作都推給我,證人調查我只有看的分兒。那時候調查的對象太多,我也是剛才聽過盧小姐的說法后,翻查紀錄才發現你的名字在裏面。說起來,原來你認識林建笙啊?難怪你一直向我查詢這案子的數據。」
閻志誠呆在當場,他看到父親上半身夾在車輪和小吃店的櫃檯殘骸之間。當他聽到父親的呼喊,他才想到要救父親出來。
「呸,你這小鬼頭裝什麼大人,你有什麼好準備的!」父親啐了一口,臉上仍掛著笑容。
我在影城的行動也變得相當無稽。我現在才發覺,洪爺說的那個穿灰色外套的人正是我自己,他是認識我所以才熟絡地稱讚我的身手了得。最荒謬的,是我偷偷摸摸地打開自己的貯物櫃,調查自己的物品!搞不好那時在我身邊走過的人、遇上的人,其實都認識我?
左上角寫著:「香港警察HONG KONG POLICE」,右上角是「委任證WARRANTCARD」,右下方是藍色底色的照片,左方印著:「許友一 HUI YAU-YAT」,以及「警長Sergeant」。可是照片中的人物不是我,而是這個外表幹練的短髮男人。
我一臉不解。
「你是誰?」我問。
「爸爸!阿姨!」閻志誠沖前,但有一條手臂緊緊把他抓住。
「是我們警署的新人太笨吧!我已經跟她的上級報告,看來她要寫一份麻煩的檢討書。」許友一笑著說。
「你忘了問一個最關鍵的問題,」閻志誠說:「你應該問你自己是誰?」
——「阿閻!是我!你先聽我說!我沒有殺人!真的!」
「那我現在沒死,行了吧?」閻志誠站起來,轉身準備離去。
閻志誠沒料到,在這一瞬間,只是身後幾步之遙,父親和阿姨被一輛貨車壓住。
「我昨晚約你去酒吧看足球,本來我說要出去投注,你說你有電話投注帳戶,於是便用你的手機下注了。」許友一聳聳肩。「完場后,你本來說用電話轉賬把彩金給我,但你的手機碰巧沒電,於是我便把我的賬號寫在杯墊上給你。」
「阿閻,你叫閻志誠,是一位特技演員,我看你外型滿適合的,所以讓你在我的新電影里擔任一個小角色。這個角色便是許友一。」
朋友……這個詞語令我心頭一震。
「慢性硬腦膜下血腫的形成過程非常緩慢,一般在患者傷后三星期才出現病徵,有些人更會在幾個月甚至一年後才發作。硬腦膜下血腫會導致患者頭痛、噁心、出現智力障礙或神經功能缺失——包括失憶。」陸醫生兩手插在白袍的口袋,一臉輕鬆地說:「你的情況只算是輕微,屬於第一級的病況,意識清醒,只有輕微頭痛和輕度神經系統失調。如果是第四級的話,你已經陷入昏迷了。」
「小鬼!老子只是有點放心不下,你這種態度算什麼?」男人惱羞成怒。「你老爸看到你這樣子,他真是死掉也不瞑目!」
不知道是他們的話有足夠的說服力,還是正如陸醫生所說我的大腦功能漸漸恢復,我接受了他們的話,腦袋也愈來愈清晰。
閻志誠的一番話,把父親兩人逗得大樂。閻志誠的父親很感激上天賜給自己一個懂事的兒子,即使妻子走得早,孩子仍健康地成長。
殺死他們的並不是那個司機,而是自己。
就像我的父親一樣。
「喂,你不是相信吧?」許友一突然亮出笑容,說:「看你一副認真煩惱的樣子,你便應該知道你不是真兇啦。」
「但我手上有一本記錄了https://read.99csw•com案件數據的記事本……」
「我剛才調查過,你的同事說你去年十月曾撞到頭,不過當時你沒求醫,還繼續拍攝工作。」 「許友一」插嘴說。
「你是我的醫生?是那位指導我應付PTSD的那位醫生?」
結果那天我等不到林建笙,他來我家途中遇上警察,然後……
「為什麼?」
「BA10區也涉及憑知識和記憶推論出猜測和決定的功能,你之前這部分的功能受損,你以為合理的推論也可能只是錯覺。」陸醫生說。
我感到一片混亂。
「不啦,阿姨,你是新娘子,新娘便要有新娘的樣子。」
「這位是陸醫生,」自稱是許友一的男人指著那個白袍老先生,說:「他會向你說明你的情況。」
「阿姨準備了火鍋材料,我們回家『打甂爐』。」
沮喪、無力。陰沉的感覺慢慢浮現。
「先閉上雙眼,深呼吸,把腦袋放空,待心跳緩下來才慢慢張開眼。」我接著說。
「為什麼不讓我死?」
「阿姨,你準備什麼時候嫁給爸爸呀?」在熙來攘往的大街上,閻志誠突然轉身問道。
「怎……怎可能!」
「其他人受傷了?」我詫異地說。
「你別亂動,」護士輕輕按住我,說:「你剛做完手術,麻|醉|葯未退,要好好休息,否則傷口會裂開。我替你叫醫生來,你等一等。」
「那個管理員把我趕走,我便躲進後巷里監視那傢伙的家啰!」
如此一來,阿沁提出的反駁便能解釋,例如我為什麼知道朗豪坊商場、為什麼看過「Life on Mars」,因為我並不是失去六年的記憶,而是把角色所處的、虛構的二〇〇三年當成真實,結果造成奇妙的落差。
「沒有,我反而加入了兩場打鬥,阿閻身手這麼好,不用一下有點浪費。」
「你們兩父子心有靈犀嘛。」
「沒有啊。」許友一從容地說:「都已結案多年,很多資料公開也沒有司法上的考慮,更何況我得到上司批准當劇本顧問,能公開的都是合法的調查紀錄嘛。你去年倒問我拿過那案件的法院判決書,不過那些東西都是公開的,普通市民也能取得,我只是替你列印整理罷了。」
「恭……恭喜!」閻志誠再次裝出大人的語氣,說:「所以我就說,阿姨,你別費心婚禮那些雜事,到時你大腹便便,還是讓我替你辦。」
庄大森……?阿沁提過的那個導演?
「問題是你因為患上腦硬膜血腫導致記憶受損了。」陸醫生插嘴說:「一般人大概會因為這情況而發覺自己失憶,不過你平時已習慣忘記本來的自我,令你無法警覺記憶受損帶來的空白。人類的大腦是很奇妙的器官,當我們看到彩虹,便會聯想到之前曾下雨;當我們看到破碎的玻璃窗和石子,便會聯想到有人擲石頭打破窗子,我們無時無刻會『填補』大腦中的空白。」
鄭元達不是在妻子身旁?
「你的推理也滿有意思,可是跟現實不符啦。」許友一說。
「我要好好考慮告訴道具組,以後準備的警員證和手槍別弄得太像。我沒想到竟然連真正的警察也把道具證件當真。」庄導演喃喃地說。
「利用什麼?」許友一反問道。
——「不是我乾的!我向天發誓!阿閻,你一定要幫我,我蹲過這麼多年苦窯,條子恨不得讓我頂罪,干手凈腳!相信我,條子都不是好人……」
「慢著!我把自己當成一個虛構的人物也罷,一個人有什麼可能會以為自己是另一個仍存活在世的人?何況我還對許友一的生活有著確實的記憶,更有許友一的警員證!即使我眼花看錯也好,其他人也沒理由不發覺啊!」
「倉促?」
那種不協調感又一次浮現。
我點頭裝出微笑。我回憶起那張應付社會的面具,以及面具下的我。
我感到內心被某種力量動搖。
搜證倉促?換言之,因為發現決定性的血掌印,於是沒有詳細重組現場所有證據?
活著……真的好嗎?
「就是那個!我跟你之間一定有什麼交易吧?」
我腦海中突然閃過一道閃光,他的話好像讓我記起一些事情。
「閻志誠,你有訪客。」某天,兒童宿舍的職員到閻志誠的房間,跟他說。
白醫生滿意地笑著,縱使我不知道她滿意什麼。「這樣子,更可以證明你的記憶系統出現毛病。人的記憶分成情節記憶和程序記憶,前者是針對過去曾經歷的事物、見過的人、到過的地點、當時的想法和情緒,而後者針對的是學習過的、技能性的知識。一個情節記憶出毛病的機械師會忘記他學過什麼,但只要讓他打開引擎蓋,他便會懂得修理車子;相反一個程序記憶有問題的機械師會記得他當學徒的經歷,但面對車子的零件,他會發覺無法運用曾學過的知識。」
連煞車聲也沒有發出,貨車便衝上行人道,沒有先兆下,把路人一個一個撞倒。貨車車頭撞進一家賣小吃的商店,火爐和石油汽罐嵌進車子的殘骸中,斷裂的喉管冒出藍色的火焰。
「你……」我沒法說出半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