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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畢業

第四章 畢業

蓋普的畢業典禮那天下了雨。瓢潑大雨沖濕了史第林校園,路邊的排水槽汪洋一片,從外州來的汽車費力開過馬路,好像風暴中的遊艇。穿著夏日連身裙的女人們無助地張望著,大家慌忙可憐地把行李物品搬上旅行車。邁爾斯·西布魯克體育場館前豎起一頂深紅大帳篷,在馬戲團似的腐味中頒發了學位證書,畢業發言被打在深紅帆布篷頂的雨聲淹沒。
「而且它的鼻子也聞不出什麼了。」庫西說。
「我不知道。」蓋普說。
「蓋……蓋……蓋普?」廷池老師口吃地說,他在男孩兒身邊彎下腰來——他散發出的氣味,提醒蓋普關於英語寫作榮譽畢業生的要命真相。蓋普知道他會贏得年度創意寫作獎。唯一的評委一直是廷池。而且如果他能通過重修的三年級數學的話,他就能光榮畢業,讓母親高興。「我的口氣臭……臭……臭嗎,蓋普?」廷池問。
一群史第林的男生在河邊人行道上朝他們走來,經過他們的時候,其中一個回頭叫道:「你在打什麼主意啊,蓋普?」
「我已經要寫很多東西了,」海倫說,「我一直有報告要交。」
「我知道你真的很愛海倫。」庫西說。如果她真的認識海倫·霍爾姆的話,她多半會恨她。海倫是多麼高傲的一個人,瞧不起腦瓜不靈的人。
珍妮說他們畢業以後不久就要動身,但蓋普希望在史第林多待一個夏天。「這究竟又是為了什麼?」珍妮問他。
「賤人!」斯圖爾特叫道,「你的雜種兒子勾引了我女兒!我知道他們在裏面,在操他媽的校醫院!」
「你應該來看看我的狗變成什麼樣了!」斯圖爾特衝著珍妮號叫,「渾身是血!狗躲在吊床下面!血流到門廊上!」斯圖爾特喊道,「雜種到底他媽的對癲子做了什麼?」
「你知道不知……知……知道?」他們單獨討論蓋普的最後一個故事時廷池問他。
「我現在就是個摔跤手啊,」蓋普說,「我要成為一個作家。」
連老廷池對他們的出國大計都很樂觀。「是有點兒不……不尋常,」廷池對蓋普說,「但是很多好想法都不尋常。」多年以後蓋普回想起廷池可愛的口吃,說那就好像廷池的身體在向廷池傳達一個信息。蓋普寫道:「廷池的身體想要告訴廷池,有一天他會凍……凍死。」
珍妮回自己房間以後,蓋普悄悄把庫西帶去通往校醫院主樓的通道。18年來他一直知道這條路。他把她帶去了離他母親在輔樓的房間最遠的側翼,就在主收診室樓上,手術室和麻醉室旁邊。
他正準備穿衣,但她讓他躺下來好看看他。「你真帥,」她說,「沒關係的。」她吻了他。
「我也不知道。」蓋普承認道。
「我還以為你想要成為一個摔跤手呢。」庫西對蓋普說。
他們在史第林河很久以前被叫作「羊腸小道」的那一段轉出人行道。一艘船曾經陷在那兒,不過表面看不出來。只有河岸道出了歷史。就是在這個河道拐彎處埃弗雷特·史第林架設了他的土炮,那三隻鐵炮管銹在了水泥堆的基座里,他想象這樣能消滅英國人。有一次它們滾出了基座,但後來的鎮長們把它們永久地固定在了原來的位置。炮旁邊是一堆永遠在那裡的炮彈,跟水泥長在一起了。綠色的炮彈帶著紅色的銹跡,彷彿屬於一艘沉在海底很久的船。而架設大炮的水泥基座現在被扔滿了年輕人的垃圾:啤酒罐和打碎的玻璃杯。往下通往幾乎無船的河流的青草坡被人踩得一塌糊塗,好像被羊啃過似的——但蓋普知道,只不過是被數不勝數的史第林男生和他們的約會對象踐踏成這樣的罷了。庫西選的地點沒多少創意,就像她本人一樣,蓋普想到。
庫西當然激發蓋普浮想聯翩出很多關於大炮的畫面。三隻裝安全套中的第三隻耗盡之後,她問他這是不是最後一隻了,他是不是只買了一包。一個摔跤手最愛努力之後換來的筋疲力盡,蓋普在庫西的抱怨聲中睡著了。
「哈利,回來!」有人對他大叫。是他的高爾夫拍檔,一個同樣穿著鮮亮的人,穿著比草更綠的齊膝短褲和黃色及膝長襪。叫哈利的高爾夫手陰沉地靠近他的球。他看起來像某種珍稀水鳥想從油花中取回自己的蛋。
因此性在蓋普記憶中,便永遠和特定的氣味和感覺聯繫在了一起。這份經驗會永遠隱秘卻又放鬆:是悲慘年代最後的獎勵。這氣味留在他記憶里,非常私人,不過大致是股醫院味兒。周圍似乎永遠都空無一人。性在蓋普腦中留下的印象,是在雨後被遺棄的宇宙中進行的孤獨活動。一直是一種極其樂觀的行為。
後來在一個冬夜,因為和口臭無關的原因,廷池死在史第林校園的四方院里。他剛從一個教師派對離開回家,在派對上可能喝了太多,他在冰上滑了一跤暈倒在冰凍的小路上。守夜人直到凌晨才發現他,廷池早已凍死。
「快跑!」庫西提議。蓋普抓起她的手讓她跟著。他嘴裏一股惡臭。「哇,你非得要咬它不可嗎?」庫西問。
「是你的舊摔跤鞋嗎?」海倫看著那隻碩大的鼓鼓囊囊的封口信封問他。
「你怎麼了?」珍妮問他。蓋普想知道順著下巴流下來的血是他自己的還是全部是癲子的。在廚房桌上,珍妮清洗掉粘在蓋普臉上的黑色的痂狀物。那東西從蓋普的脖子掉在了桌上,和銀元差不多大小。他們都盯著它看。
「什麼?」蓋普說。不知道橡皮套是一回事,日本孩子又是怎麼回事?他不懂。
「這裏他媽的究竟出了什麼事?」他們聽見斯圖爾特·珀西嚷嚷。
「你要找庫西,是嗎?」噗陰沉地問他。
「請不要坐在吧台上,先生。」調酒師對本尼說。「老天爺,我被人揍了,白痴!」本尼說。蓋普已經轉身離開,調酒師不得不把本尼·波特從水槽里拉出來,挪下吧台。「狗娘養的,我的屁股全濕了!」本尼說。
「醫生不在,」珍妮·菲爾茲說,「而且我也沒辦法幫你治什麼病。」
「它該死。」蓋普小聲對自己說,但他想繞過狗走。視線昏暗的它跟了過來,它的嘴仍舊讓蓋普想到有力的蒸汽鏟,它黑色的胸部上抖著的松肉,提醒蓋普這狗猛撲起來有多厲害,不過那已經是很久以前了。
「老『挺臭』翹辮子了,」本尼說,「他凍……凍……凍死了。」
「我會找到全歐洲最適合作家的地方,」珍妮對他說,「我自己也想過寫點兒什麼。」
海倫回信說他應該去歐洲,蓋普和珍妮商量了這件事。
「媽呀,」海倫說,「你的舊護肘嗎?」
「我以為你隨便什麼時候回去都行。」蓋普說。
「哦,我也喜歡她。」庫西說。說了場面話之後,庫西脫|光了。蓋普也脫|光了,但是她忽然問他:「快,那玩意兒呢?」
「它是個半瞎。」蓋普小聲說。
「你讓我進去!」斯圖爾特吼道。
蓋普推了本尼一把,他的屁股掉進了水槽,水槽里放read.99csw.com滿了浸泡著的玻璃杯,水漫出來流到了吧台上。
這也是他寫作的問題,廷池老師告訴過他。
「你怎麼就知道自己以後會成為一個作家呢?」庫西·珀西有一回問他。

「它聾了,」庫西說,「它很老了。」
「它咬過我。」蓋普提醒她。
然後蓋普和庫西看見了那個打高爾夫的人。他從河對面走下來穿過了沼澤草,他把紫色的馬德拉斯條紋長褲卷到膝蓋上面,蹚進已經退潮的泥灘。他身前更濕的泥灘上有一顆高爾夫球,大約離還沒退的河水六英尺遠。高爾夫球手小心翼翼地往前踏了一步,但泥水現在高過他的腿肚了,他用高爾夫球杆保持平衡,便把閃亮的球杆頭戳進了爛泥里,罵罵咧咧。

三年級的時候,133磅重量級別的蓋普以12勝1負的成績結束賽季,只在新英格蘭地區冠軍賽決賽中輸了。最後一學年,他贏下了全部頭銜:校隊隊長,票選最有價值摔跤手,並贏得了新英格蘭地區冠軍。他那屆摔跤隊,代表了厄尼·霍爾姆率領的史第林摔跤隊從此稱霸新英格蘭地區摔跤界將近20年。在這個地區,厄尼有著他所謂的「艾奧瓦優勢」。他離開后,史第林摔跤隊就會走下坡路。也許因為蓋普是第一個史第林明星摔跤手,他對厄尼·霍爾姆來說永遠是特別的。
「你的意見是什麼,蓋……蓋……蓋普?」廷池問。
「媽呀。」蓋普說。但是當他想拿回自己的故事時,卻看到她的細長手把包裹捏得緊緊的,不讓他拿回包裹。
「沒有像這樣。」他承認了。
「我記得。」庫西說。她捏緊了他的手,他帶她去他想去的地方。
「哦哇,你一個也沒帶?」庫西問他。蓋普不明白他究竟應該帶什麼來。
「哎,你就這樣想好了,」珍妮說,她看得出他的失落,「你只花了四年就從史第林畢業了,我可在這間鬼學校待了18年。」她不勝酒力,第二罐啤酒才喝了一半就想睡了。蓋普扶她回了她的卧室,她已經脫了鞋,蓋普只是幫她把護士胸針摘下來,這樣她就不會在翻身的時候扎到自己了。這是一個暖和的夜晚,因此他沒有為她蓋被子。
「你太認真了,每時每刻都這樣。」庫西說,難得有件事讓她能站在教育他的立場。
「以耳還耳。」珍妮·菲爾茲說。
蓋普打電話到迪布斯找庫西時,她說:「哇,是你啊!我爸剛打來,叫我不準再見你,不準寫信給你,不準和你說話。連讀你的信也不行,好像你寫過一樣。我想某個打高爾夫的人,看見我離開大炮那裡了。」她覺得這很好笑,但蓋普只想到自己沒機會去大炮那裡了。「你畢業那個周末我會回家。」庫西告訴他。但蓋普不知道如果他現在買安全套,到畢業的時候還能用嗎?橡膠會不會壞?放幾個星期會壞?是不是要放在冰箱里?沒人可以問。
蓋普在那個年紀就很誠實了,他努力對她咕噥說她爸是個白痴。
「知道什麼?」蓋普說。
「外面到處都是濕的,」庫西對他說,「我們能去哪兒?」
「你說什麼?」蓋普說。
「我已經有很多東西要讀了。」海倫說。
可以這麼說,特別是蓋普念史第林的年代,只要事關摔跤和寫作,他基本是沒有幽默感的,一個是他最愛的課餘活動,一個是他未來的職業。
「我摔下來了,」蓋普生氣地說,「你妹妹真怪。」
海倫對這些毫不關心。她父親的摔跤手能贏她當然高興,因為這讓她父親高興。但是在蓋普擔任史第林校隊隊長的四年級,海倫從沒來看過一場比賽。她倒是從塔爾伯特寄回了他的故事,還有這封信。
「你的東西呢?」庫西逼問,拽著蓋普以為她指的東西。
在其中一次這種提醒——這次是《英格蘭文學》地圖上被人用膠帶纏上了一包薄荷口氣清新劑——之後,廷池問他寫作班的學生,他們是不是覺得他有口臭。全班如苔蘚般一動不動,但廷池挑了他的最愛最信任的小蓋普,直接問:「你會怎麼說,蓋普,我的口……口……口氣臭嗎?」
「你媽媽知道她在做什麼,我肯定,」厄尼告訴他,「你自己的心思定下來就行了。」
「你病了嗎?」她問斯圖爾特。
「你要帶我去哪兒?」蓋普問她。
「什麼東西?」他說。
蓋普把本尼·波特在吧台上的身體往後推,他敞開的西裝口袋浸在了吧台的水槽里。「放開我!」本尼說,「你以前就是老『挺臭』最愛的跟屁蟲!」
「『香』和『臭』見仁見智,老師。」蓋普說。
「是癲伊,是癲伊!」噗·珀西的叫聲刺入黑夜。
他當然知道自己要去哪兒。
「那麼我們以後可以直接見面談,」蓋普說,「你復活節會回來嗎?」
「維也納?」蓋普對珍妮說。他說這話的口氣,就像三年多前躺在病床上懷疑她會不會選體育項目時,對她說「摔跤?」那樣。但他記起那時她選對了,他對歐洲一無所知,對其他地方也所知甚少。蓋普在史第林上了三年德語課,算是有點兒幫助,(語言方面不太行的)珍妮則讀過一本書,講奧地利歷史的兩個奇怪盟友:瑪利亞·特蕾西亞和法西斯。書名叫作《從帝國到德奧合併!》。蓋普很多年來都能在廁所里看到那書,但是現在反而沒人能找到了。也許掉在漩渦浴里給沖走了。
「我可以去拿些塑料套來,」他說,「用不了多久的,是嗎?然後我們再回來。」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會不會上大學。中西部的一些大學對他的摔跤特長感興趣,厄尼·霍爾姆為他寫了一些推薦信。其中兩所學校提出要面試他,蓋普也過去了。在他們的摔跤室里,與其說他感到實力不濟,倒不如說他是意願不濟。跟他比起來,大學摔跤手想打敗他的慾望更強。但有一所學校向他提供了一份謹慎的錄取通知書,提供一丁點兒獎學金,第一年之後還要再看。也算公平,考慮到他是從新英格蘭來的。但是厄尼已經告訴過他:「摔跤在那裡是個完全不同的運動,孩子。我的意思是,你是有實力的,我可以很自豪地說,你受到的訓練是好的。你還缺少競爭心。而且你必須要渴望贏,蓋普。你得真的一心撲在這上面,你懂嗎?」
「他們惹不著我。」蓋普說。
憤怒的高爾夫球手,已經披荊斬棘穿越沼澤草回到了一塵不染的球道,此時庫西咬住了蓋普緊繃的肚臍邊緣。蓋普永遠不知道真實的記憶是不是被小日本這個詞動搖了,也不知道那一刻他是不是回憶起了在珀西大宅里血流滿面的情景:小庫西告訴她父母「癲伊咬了蓋普」(以及還是孩子的自己在赤膊的「燉肥肉」面前經歷的審問)。也許就在那時,蓋普想起了「燉肥肉」說他有著小日本的眼睛,他開始以這種角度看自己的個人史了,不管怎樣,蓋普就在那一刻決定,要向母親問出比她迄read.99csw.com今為止告訴他的事實更多的細節來。他感到不滿足於知道他父親是個士兵之類的了。但他也同時感受著肚子上庫西·珀西柔軟的嘴唇,當她忽然把他含進溫暖的嘴裏時,他嚇了一跳,剛下的決心和身體其他部分一起煙消雲散了。在史第林家族的三個炮筒下面,T. S. 蓋普第一次以比較安全不會致孕的方式享受了性。當然,在庫西看來,這種方式也不是相互的。
我在班上撒了謊,因為不想讓那些渾蛋笑話你。不過你應該知道,你的口氣實在很臭。
蓋普想過問厄尼·霍爾姆,但他本來就已經害怕海倫會聽說他和庫西·珀西在一起了,儘管他和海倫之間沒有真的交往,用不著對她忠誠,但蓋普有想象力和計劃。
T. S. 蓋普在史第林念書的時候,每個月都完成一篇短篇故事,從一年級末一直到他畢業,但直到三年級他才給海倫看他寫的東西。海倫在史第林當了一年旁觀者之後,便被送去塔爾伯特女子學院讀書,蓋普偶爾在周末才能見到她。她有時會來看史第林的主場摔跤比賽。有一次比賽之後蓋普看見她,叫她等他沖完澡,他要從更衣室里拿一樣東西給她看。
「讓它滾。」蓋普對庫西說。
「什麼啦?」蓋普問。
也對,蓋普想她是有點兒怪。「但是不管怎樣我都喜歡她。」他說,真是個最忠誠的兒子,哪怕在這種時候。
「那是個新球!」哈利嚷道,然後他的左腿看不見了,泥淹到了屁股,他想轉回身子,但失去了平衡坐了下去。很快,他的腰部以下就陷進軟泥里了,他驚慌失措的臉在比天空更藍的粉藍色襯衫上顯得特別紅。他揮舞著球杆,不過球杆滑出了他的手,漂進了泥里,離球只有幾英寸遠,球白得不可置信,哈利永遠撈不到了。
「噓,」庫西悄聲說,「我來給你點兒寫作素材。」

「烏爾菲德三年前就畢業了,媽媽。」蓋普提醒她。
「過來。」庫西說。她把他帶到大炮那裡。「你從來沒做過,是吧?」她問他。他搖了搖頭,誠實又羞愧到骨子裡了。「哦,蓋普,」她說,「還好你是這麼個老朋友。」她沖他微笑,但他知道她現在不肯讓他做那件事了。她指著中間那門炮的炮口。「看!」她說。他看了。裏面有寶石般閃爍的磨砂玻璃,很像他想象中組成熱帶海灘的鵝卵石,還有沒那麼讓人舒服的東西。「橡皮套。」庫西對他說。
「我喜歡你,小墊子。」他說。
「癲子!」「燉肥肉」叫道,「到這兒,癲子!到這兒,癲子!」他們都聽見這條盲狗震耳欲聾的吼叫。
沒人留下來。都坐大船出了城。海倫沒有回來,因為塔爾伯特的畢業典禮在下一個周末。她還在大考。蓋普肯定庫西·珀西出席了讓人失望的畢業典禮,但他沒有看到她。他知道她和她可笑的家人在一起,蓋普明智地要和「燉肥肉」保持安全距離,因為憤怒的父親終究還是父親,即便庫什曼·珀西的名聲早就壞了。
庫西穿起了衣服。「你什麼都不懂,」她逗他,「那要寫什麼東西呀?」他想到過這在這幾年裡會是個問題,是他職業大計中的一個障礙。
這陣騷動動靜太大,傳到了空蕩蕩的校園這頭。珍妮·菲爾茲被吵醒了,她從校醫院輔樓的窗口往外探看。算蓋普走運,他看見她開了燈。他讓庫西躲在他身後沒人的輔樓走廊上,他去讓珍妮幫自己檢查傷口。
「大概吧。」蓋普說,他握著她的手鬆了松。庫西知道,海倫·霍爾姆對他來說又是一個開不得玩笑的話題,她該小心。
在碧綠碧綠的草地上,庫西的父親穿著浴袍和拖鞋,身邊拴著癲子,在校醫院輔樓窗前罵罵咧咧。很快珍妮就開了燈。
不過他應該懂的:蓋普當然聽過很多關於橡皮套的對話。
的確是在校醫院操,蓋普想,身邊的庫西在發抖,她的觸碰和香味讓他高興。在這涼爽的空氣中,他們一言不發顫抖著看著漆黑的窗外。
「而且你會娶海倫·霍爾姆。」庫西逗他。
「你個小雜種,波特。」蓋普說。
蓋普想閃過它,發現癲子反應很慢。
「是真的,蓋普,」本尼說,「他媽的還零下26攝氏度。不過吧,」他又自找麻煩地說,「我猜他那像老火盆一樣的嘴巴能保……保……保暖。」
「你聽說了嗎?」本尼·波特在紐約問蓋普。「聽說什麼?」蓋普說。
廷池老師:
「是給你讀的東西。」蓋普說。
海倫
「先生,請您不要說髒話行嗎?」調酒師說。「我的錢包他媽的全浸濕了!」本尼從褲子后袋裡拉出他濕漉漉的錢包給調酒師看。「蓋普!」本尼叫道,但蓋普已經不見了,「你的幽默感一直都很差,蓋普!」
「你身體很棒。」庫西·珀西悄聲對蓋普說,他便又抓緊她的手。
「我遇到癲子了。」蓋普說。
「蓋普,你不該對誰都什麼都說。」庫西說。
「我來找我女兒!」斯圖爾特嚷道。
她不再出現在摔跤室,哪怕塔爾伯特女子學院放長假,她也在家裡,不來了。她穿著深綠的齊膝長襪和灰色法蘭絨百褶短裙,她還是時常穿著運動服,總是某種深的純色,有時和她的齊膝長襪相配。她的長黑髮總是梳起來,在頭頂捻成一根辮子,或者用複雜的髮夾固定住。她的嘴很大,嘴唇很薄,從來不抹口紅。蓋普知道她身上很香,但他從沒觸碰過她。他無法想象有誰曾觸碰過她,她又瘦又高好像一棵小樹,比蓋普高兩英寸不止,她的臉稜角分明,簡直讓人不忍直視,不過她眼鏡片後面的眼睛卻又大又溫柔,是蜂蜜般濃郁的褐色。
然而他口袋裡噼啪作響的三隻裝保險套有如希望的啞炮。
讓他驚訝的是,珍妮從來沒想過他會去上大學,她不同意這是念預校的意義。「如果史第林學校理應給所有人一流的教育,」珍妮說,「那到底還要接受更多教育幹嗎?我是說,如果你一直用心學的話,現在應該是受過教育的人了。對嗎?」蓋普不覺得自己算受過教育了,但他說他應該算是。他覺得自己挺用心的。至於歐洲,珍妮有興趣。「哎,我肯定想試試,」她說,「比待在這兒好。」
他母親開口的時候,蓋普感到庫西在他身邊縮成一團。珍妮說的話一定讓庫西·珀西想起13年前她自己的話。珍妮·菲爾茲說的是「蓋普咬了癲子」。然後她關了燈,在籠罩校醫院和輔樓的黑暗中,只聽得到「燉肥肉」的呼吸聲和雨後的積水流動聲。積水沖洗過整個史第林https://read.99csw.com學校,洗凈了一切。
「噓!躺著別動。」庫西命令道。他們都注意到蓋普勃起了。「哦,不太妙啊。」庫西小聲說,難過地看著他勃起的陰|莖。但是當他想把她拉倒在草地上時,「我不想要孩子,蓋普。就算是你的孩子也不想要。而且你的孩子可能是小日本的孩子,你懂嗎?」庫西說,「我可不要日本鬼孩子。」
「也許和我媽來過,」蓋普說,「不過很久沒來過了。」他當然知道什麼是「大炮」了。在史第林這叫作「在大炮那裡幹了」,比如說「我上周末在大炮那幹了」或「你應該看看老范利大幹特乾的樣子」。甚至大炮上面也被人隨便刻下了字:「保羅幹了貝蒂,1958年」和「M.歐文頓,1959年,彈盡糧絕。」
庫西解開他的襯衫紐扣,輕輕地咬了他的奶頭。
但文化方面的問題珍妮去找了廷池。她問他一個媽媽和男孩兒可以去歐洲哪裡,哪裡有最佳的文藝氣氛,最適合寫作。廷池老師上一次去歐洲是1913年。只待了一個夏天。他先去了英格蘭,那裡有幾個親戚,有他的英國祖先,但老家親戚張口要錢嚇壞了他,他們要那麼多錢,態度那麼粗魯,廷池因此很快逃到了歐洲大陸。但法國人對他也很粗魯,德國人嗓門很大。他腸胃不太好怕義大利菜,於是廷池去了奧地利。「維也納,」廷池告訴珍妮,「我在那裡發現了真正的歐洲。深沉又有藝術氣質,」廷池說,「你可以感受到哀傷和宏……宏……宏偉。」
斯圖爾特·珀西吵醒他們的時候天還黑著,離天亮還早。「燉肥肉」的聲音闖入校醫院的舊樓,好像某種不知名的疾病。「開門!」他們聽到他叫嚷,便爬到窗口看。
白色大理石桌上擺著黑色的剩耳,邊緣有點兒卷,開裂得好像又舊又乾的手套。
「我喜歡你。」她說。
「你不用現在就讀,」蓋普對她說,「你可以帶回學校看,然後給我寫信。」
癲子叫起來,嘎吱尖銳的叫聲,像沒打開過的門忽然被推開鉸鏈發出的聲音。它更瘦了,但起碼還有140磅。它感染了耳蟎和疥癬,飽受老狗常有的身體疼痛和帶刺鐵絲網的折磨,癲子聞著自己的敵人,把蓋普逼到了門廊邊。
他們下方的河流上,一艘八槳賽艇滑過「羊腸小道」還可通船的狹窄水道,朝史第林船屋駛去,趁退潮之前河水還夠高。


庫西握緊他的手。「別叫他們惹著你。」她說。
珍妮告訴蓋普,他最初的習作實在太難以讓人信服,但蓋普的語文老師卻鼓勵他,他是史第林最像駐校作家一樣的老師了,這個口吃的瘦弱男子名叫廷池。他有嚴重的口臭,讓蓋普想起癲子那狗嘴裡的氣味,有如門窗緊閉的房間里放滿了死掉的天竺葵。但廷池說的話,雖然帶著臭氣,卻很友善。他為蓋普的想象力叫好,他毫不保留地傳授給蓋普正確的傳統語法規範和對準確語言的愛。那時候廷池被史第林的男生叫作「挺臭」,老有人提醒他口臭這件事。桌上給人放了漱口水,學校信箱給人塞了牙刷。
在蓋普的寫作生涯中當然還會收到別的拒絕信,但沒有一封會像這封對他意義重大。海倫其實還算客氣的。蓋普給她看的這個故事,說的是兩個年輕的愛侶在墓地被女孩兒的父親給殺了,他以為他們是盜墓人。這個不幸的錯誤發生之後,兩個愛侶被合葬在一起,因為一個無從得知的原因,他們的墓立馬被洗劫一空。沒人知道那個父親後來如何了,更別提盜墓人了。
「會,但是我有個約會對象。」
「老天啊,媽媽。」蓋普說,但還是和她一起喝了幾罐。他們在他畢業典禮的晚上孤零零坐著,校醫院里空空蕩蕩,輔樓里的每一張病床都清空了,床單也撤走了,除了他們倆的床。蓋普喝著啤酒懷疑一切都是反高潮,他用讀過的幾個好故事來安慰自己,但儘管他在史第林受教育,卻不是個愛讀書的人,比如就無法和海倫或珍妮比。蓋普的閱讀方式是發現一個好故事然後翻來覆去地讀,這會讓他很長一段時間里都不想讀別的故事。在史第林的時候,他讀過34遍約瑟夫·康拉德的《秘密分享者》。他也讀過21遍D.H.勞倫斯的《愛島的男人》,他還準備再讀一遍,就在此刻。

珀西大宅里的燈亮的時候,蓋普才放開癲子。
「救命!」哈利叫道。但他四肢著地還是朝「燉肥肉」和岸邊的安全地帶爬了幾英尺。「像鰻魚一樣滑!」他叫道。他靠身體的軀幹往前移動,像海豹在陸地上用蹼挪動一樣。一種可怕的咕咕聲,在泥地上一路追著他,好像在爛泥下面有張嘴呼吸急促地想要把他吸進去。
他又喝了罐啤酒,然後出門散步。
蓋普早就想好了。他知道校醫院里有60張空床。
蓋普看著毫無生氣的河對面史第林鄉村俱樂部打高爾夫的人。即便隔得很遠,他們可笑的衣服在綠色的球道和一直長到下面河邊濕泥地上的沼澤草的映襯下顯得做作不堪。他們的馬德拉斯條紋和格子衫,出現在棕綠或棕灰色的河邊,看起來像小心翼翼、格格不入的陸生動物在跟著跳躍的白點跨湖。「天哪,高爾夫好蠢。」蓋普說。又是他那套關於需要用球和球杆的運動的理論,庫西以前就聽他說過,一點兒都不感興趣。她在一塊軟土上坐下,河水在他們下面流著,四周都是灌木叢,他們肩膀上方是大炮打哈欠般大張的嘴。蓋普看著離他最近的炮口裡面,驚訝地看到一個被摔爛的娃娃頭,一隻玻璃眼珠瞧著他。
「走開,癲伊!」庫西噓它。
「哦,蓋普,」庫西說,「你沒有橡皮套嗎?」
他們正在公園大道和第三大道之間五十幾街一家高級旅館的酒吧里,在紐約蓋普永遠搞不清自己究竟在哪兒。蓋普本來和另一個人約了吃午飯,但遇到了波特便被他帶來了這裏。蓋普從波特的腋下把他拎起來讓他坐在了吧台上。
那天史第林河水位很高,蓋普看到一艘八槳賽艇滑入水中,一隻海鷗跟著飛。庫西·珀西拉住了蓋普的手。庫西自有很多套複雜法子,可以測試男孩兒對自己喜愛程度。很多史第林男孩兒和庫西單獨相處的時候,都樂意對她上下其手,不過大部分男孩兒都不肯被人看見對她有意思。庫西發現蓋普毫不介意。他緊緊拉著她的手,雖然他們是一起長大的,但她並不覺得他們是非常好非常親近的朋友。庫西想,就算蓋普想要的和其他人一樣,但他不介意被人看見他要她。庫西喜歡他這點。
「我們是老朋友,」庫西問他,「這樣是不是那件事滋味就不太好了?」
他抱歉地看著她。他只是個一直和媽媽住在一起的男孩兒,唯一見過的橡皮套,是一個叫梅克勒的壞男孩兒套在校醫院輔樓他們公寓門把上的,梅克勒早就畢了業,繼續自我毀滅去了。
蓋普九九藏書一緊張。什麼玩意兒?他以為她正握著那玩意兒。
「我還是想見你。」蓋普說。
「你以前來過這裏嗎?」庫西問蓋普。
「我的火車五點開。」庫西說,但她同情地微笑著。
「哎,」庫西說,「我沒覺得這有什麼不對的。要知道她不是真的要用紙尿褲,我是說,她是經過大小便訓練之類的。噗只是喜歡穿著紙尿褲,偶爾。」
校醫院輔樓小公寓的窗外,史第林校園又黑又濕,荒無人煙。
一年以後,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1918年,西班牙流感帶走了很多挺過戰爭的維也納人。流感帶走了克里姆特,也帶走了席勒和席勒年輕的妻子。剩下的男性人口百分之四十都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喪生。廷池要送珍妮和蓋普去的維也納,已經不在了。它的疲乏氣息尚可被誤解為深……深……深沉的本性,但維也納已經很難再現宏……宏……宏偉了。在廷池提供的打了五折的真相中,珍妮和蓋普還是可以感受到哀傷的。「而且任何地方都會具有文藝氣質,」蓋普後來寫道,「只要有個藝術家在那裡工作。」
「老『挺臭』,」波特說,蓋普一向討厭這個外號,「他喝醉了,晃回家的路上經過四方院,跌倒摔碎了腦殼,再也沒醒過來。」
「誰告訴你我爸爸是日本人的?」他問她。
「我不懂你為什麼不問你媽媽。」庫西說。不過他當然問過,珍妮堅持著最早也是唯一的版本。
他給海倫寫了一封很長的自白書,用他的話說是坦白慾望,他說慾望及不上他對她的感情,他把自己對海倫的感情說成是更高等的感情。海倫很快回信說她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告訴她這些,但是覺得他寫得挺不錯的。比如說就比他給她看的故事好,她希望他能繼續給她看他寫的東西。她也提了對庫西·珀西的看法,就她對她僅有的一點兒了解來看,她實在很笨。「但是宜人。」海倫寫道。而且如果蓋普習慣了,用他的話說慾望的話,那麼有個像庫西一樣的人在身邊不是很幸運嗎?
那是在蓋普的最後一學年,他倆沿著城外的史第林河走去庫西說她知道的某個地方。周末放假,她從迪布斯回了家。迪布斯學校是當時庫西·珀西上的排名第五的女子預校,她最開始念的是塔爾伯特,和海倫同班,但庫西不守規矩被要求離校。她後來因為同樣的問題從三所學校轉學,上了迪布斯。在史第林學校的男生當中,迪布斯學校相當有名,也很受歡迎,因為那裡的女孩子不守規矩。
「我知道它有多老。」蓋普說。
「看,」珍妮說,「我買了啤酒。如果你想喝個爛醉,就喝吧。」
「那你會寫些什麼呢?」庫西問他。
「這是什麼?」珍妮問。
「我不知道,」庫西說,「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是日本人。」
珍妮告訴鮑吉爾院長自己要走的時候,鮑吉爾說史第林學校會想念她,歡迎她隨時回來。珍妮不想顯得沒禮貌,但她還是咕噥道,她想要當護士的話幾乎在哪裡都行,她當然不知道她不會再當護士了。鮑吉爾不理解為什麼蓋普不上大學。在院長看來,蓋普自從五歲那年被救下校醫院輔樓樓頂之後,就很好管教,鮑吉爾很滿意自己在營救蓋普的行動中起的作用,也連帶著喜歡蓋普。而且,鮑吉爾院長也喜歡摔跤,還是珍妮為數不多的愛慕者之一。因此鮑吉爾對於他口中的這男孩兒相信「寫東西這檔子事兒」,也就接受了。珍妮當然沒告訴鮑吉爾她自己也打算寫點兒東西。
這個故事說明你有前途,雖然我覺得,現在看來,你還主要是個摔跤手而不是個作家。能看出對語言的小心運用和對人的感受,但是情境設置得太刻意,結局很幼稚。不過我還是很感謝你讓我閱讀。
蓋普身上一點兒傷都沒有,血全是癲子的。
他們手牽手沿著史第林河走回去。
「你個王八蛋。」蓋普說。
「你的也不錯。」他老實告訴她。她的身材的確有點兒詭異。雖然個頭小但發育得很完全,滿滿當當。蓋普覺得她應該叫小軟墊而不是叫庫什曼,小時候在一起玩的時候他有時就這麼叫她。「嗨,小軟墊,一起散個步嗎?」她說她知道一個地方。
珍妮的這個想法是讓蓋普最不舒服的地方,但是他連海倫都沒告訴。一切都發生得很快,蓋普只來得及對他的摔跤教練厄尼·霍爾姆吐露自己的擔憂。
很不幸第一個告訴蓋普這個消息的,是自作聰明的本尼·波特。蓋普在紐約偶遇在一家雜誌社工作的本尼。蓋普本來就瞧不起本尼,他又在蓋普瞧不起的雜誌界工作,因此對他的輕視更加深了一層。蓋普總覺得波特嫉妒他,因為他的作品更重要。「波特就是那類寫了一打小說藏在抽屜里的可憐蟲,」蓋普說,「他不敢給任何人看。」
「一隻耳朵,」蓋普說,「應該說是一塊耳朵。」
親愛的蓋普:
「我下周末想見你。」蓋普對她說。他決心不會再忘記橡皮套了。
「我看到最後一個在讀的人是烏爾菲德。」
蓋普回信說,在寫出一篇足夠好的故事之前,他不會給她看自己的故事了。他也和她討論了自己不想上大學的想法。首先,他想,上大學唯一的理由是去玩摔跤,他覺得他沒有那麼想在那個地方摔跤。他覺得繼續在某所不重視這項運動的不入流大學里摔跤沒有意義。「只有我有努力想做得最好的事,」蓋普寫,「才值得做。」他覺得成為最好的摔跤手並不是他想要的,他也知道自己也不太可能成為最好的。另外,沒人聽過最好的作家需要去上大學。
在這個四年級的春日,蓋普想講真話,但還是放棄了。蓋普以他毫無幽默感的誠實、他的摔跤和文章著稱。他的其他成績要麼一般要麼很差。蓋普後來聲稱,從很小的時候起,他就求精不求多。他的高中會考成績顯示他哪樣也不精,他沒有讀書的天分。蓋普並不意外,他和他母親一樣相信沒什麼是與生俱來的。但是當蓋普出版了第二本小說之後,一個書評人稱他為「天生的作家」,蓋普有惡作劇的天分。他把評論寄了一份給新澤西州普林斯頓大學的測試人員,附上一張便條建議他們複查當年的評分結果。然後他把考試成績寄了一份給那個書評人,附上便條:「非常感謝你,但是我不是『天生的』任何東西。」蓋普看來,他要是「天生的」作家的話,他也是天生的護士,天生的球形塔炮機槍手。
「哇,你要把整棟房子的人都吵醒了,」她說,「你喝多了嗎九九藏書?」
而當蓋普問廷池為了寫作該上哪所大學的時候,廷池又表現出他那套不知所措來。「我想總歸是一所好……好……好學校,」他說。「但是如果你要寫……寫……寫作的話,」廷池說,「不是在哪裡都能寫……寫……寫嗎?」
「你人真好,」庫西對他說,還捏緊他的手,「而且你是我認識最久的朋友。」但是他們都一定知道,可能認識某個人一輩子卻永遠沒法做朋友。
蓋普心情糟透了,跑去睡覺。起床后,他寫信給海倫說他這輩子都註定有個媽跟著了。「有我媽看著,」他寫道,「讓我怎麼寫作?」海倫不知如何回答這個問題,她說她會和她爸爸說說,也許厄尼會給珍妮一些建議。厄尼·霍爾姆喜歡珍妮,他偶爾邀她去看場電影。珍妮甚至成了個准摔跤愛好者,儘管他們的關係不可能超過朋友。厄尼對未婚媽媽的故事很敏感,他聽過珍妮的故事版本后全盤接受,在史第林的好事之徒想挖掘更多內情的時候,激動地幫珍妮說話。
於是廷池說:「謝謝,蓋普。」儘管蓋普在最後一篇作業里夾了如下一張便條,他還是得了寫作獎。
「是我寫的東西。」蓋普告訴她。

「他當然是個白痴,」庫西很同意,「你媽媽也有點兒古怪,你覺得嗎?」
「哦,不會。」他說。他希望他們能趕快進行「那件事」,因為他從來沒經歷過,他指望庫西能傳授經驗。他們在一塊被壓爛了的草地上濕吻起來,庫西接吻時張著嘴,有技巧地把自己的小硬牙塞進他的牙里。
那麼想成為最好的作家這個念頭,究竟是從哪裡來的?
蓋普站在噗·珀西窗下濕漉漉的草地上,試著回想哪間是庫西的房間。因為想不起來,他決定把噗弄醒,她肯定認得他,也一定會告訴庫西。但是噗像鬼一樣飄來窗前,她沒有馬上認出正用力扒住她窗外常青藤的蓋普。班布里奇·珀西的眼神,像車前燈里馬上要被撞到的小鹿那樣嚇傻了。
「別理它就好了。」就在癲子衝過來的時候庫西建議。
「老天,噗,是我。」蓋普小聲對她說。
然而蓋普念史第林的時候,也沒有給別人看自己寫的東西。只有珍妮和廷池看到他在進步,還有海倫·霍爾姆看過他的一個故事。蓋普決定不再給海倫看他的小說,直到有一天寫出一篇好得讓她挑不出刺兒的來。
「哎,就算是迪布斯也還是有一些規矩的。」庫西說,聽起來學校放任自流的名聲讓她有點兒受傷。「再加上,」她說,「你還和海倫見面。我知道,不是嗎?」
「我的意見是,」蓋普眼都不眨一下,「您的口氣是學校老師當中最香的。」他瞪著教室對面從紐約來的本尼·波特,連蓋普都覺得他是個天生的自作聰明鬼,他的眼神讓本尼不敢再笑,因為他的眼睛告訴本尼他要敢啰唆,蓋普就要打斷他的脖子。
為了海倫,他想告訴她,但他沒有足夠好的故事給海倫看,他已經這麼對她說了。除了出國去寫好故事之外別無他法。而且珍妮絕不可能為了讓他能赴和庫西·珀西的大炮之約再在史第林待一個夏天,也許他們就是無緣。不過他還是希望能在畢業典禮的周末再見到庫西。
T. S. 蓋普
「第一次你一個都沒帶,」她說,「這會兒你就用完了?還好我們是這樣的老朋友。」
「你醉了嗎?」珍妮問。
但蓋普和庫西還沒走過珀西家的門廊,就被癲子襲擊了。這頭黑獸衝下門廊台階就已經喘不過氣來了,它鐵灰色的口套濺滿了唾沫,它的呼吸像一塊草皮甩在了蓋普臉上。癲子發出低吼,不過連它的吼聲都慢了下來,不復當年。
「媽呀。」海倫說。
「是!」蓋普咕噥道。然後常春藤給扯斷,他摔到了下面的樹籬里。穿著浴衣睡覺的庫西幫他爬出來。
傍晚的時候太陽才出來,已經不重要了。史第林早已濕氣蒸騰,從西布魯克體育館到大炮的地面會濕好幾天。蓋普猜想深溝似的積水會流到大炮那裡的軟草地,甚至史第林河都會漲水。大炮裏面會注滿水,炮筒會往上傾斜,一下雨炮嘴裏就滿是水。這種天氣里,大炮里的碎玻璃會跟著水流出來,骯髒的水泥地上會留下滑溜的舊安全套水塘。蓋普知道,這周末不可能把庫西引去大炮那兒。
「哈利,你會沉到那攤屎里的!」他的朋友警告他。就在那時蓋普認出了哈利的搭檔:那個穿著黃黃綠綠的男人是庫西的父親,「燉肥肉」。
原本是史第林祖屋的珀西大宅坐落在離校醫院輔樓不遠的潮濕草坪上。斯圖爾特·珀西家的房子只亮著一盞燈,蓋普知道那是誰的房間:小噗·珀西,現在14歲,睡覺一定要開著燈。庫西告訴過蓋普,班布里奇還喜歡穿紙尿褲,也許,蓋普想,是因為她的家人還一直叫她「噗」。
「哈!」她說,「是你帶我去。我只是給你指路,還有告訴你那個地方。」
蓋普和庫西在灌木叢里憋著笑。哈利朝岸邊最後一次猛衝過去。斯圖爾特·珀西想幫他,他一隻腳剛踩上軟泥,就被吸走了高爾夫鞋和黃襪子。
這狗夠慢的,蓋普還來得及轉到它身後,他從狗的身體下面拉住它的前爪,自己胸膛以上的重量都壓在了狗背上。癲子的身體往前彎曲,滑倒在地,鼻子先著地,它的后爪還在抓著撓著。蓋普現在控制住了它壓彎了的前爪,但這條大狗的頭,還僅靠蓋普胸膛的力量按著。蓋普壓在了這動物的脊梁骨上,用下巴埋進狗的厚脖子里,狗可怕的咆哮聲越來越響。扭打中,一隻耳朵出現在蓋普的嘴裏,是他咬下來的。他盡全力咬了下去,癲子發出嚎叫。他是懷著自己耳朵上缺少的那塊肉的記憶咬下癲子的耳朵的。他為在史第林的四年咬了它,也為了他母親在這裏度過的18年光陰。
蓋普喜歡庫西,而且威廉·珀西也一直對蓋普很好。蓋普年紀太小沒來得及認識小斯圖威,而小朵皮真的蠢。蓋普又覺得年幼的「噗」是個奇怪又嚇人的小孩兒,但庫西動人的無腦直接繼承自她母親——米姬·史第林·珀西。蓋普覺得自己不太坦誠,沒告訴她他覺得她父親「燉肥肉」是個徹頭徹尾的渾蛋。
這門炮的炮口裡塞滿了用過的保險套。幾百種避孕用品!儼然被阻斷的生殖展覽。就像狗在自己的領地撒尿一樣,史第林學校的男生們,把自己的穢物留在了保衛史第林河的巨炮炮口裡。現代社會又玷污了一處歷史豐碑。
「我沒法對……對……對付我的口氣,」廷池說,「我想因為我快死……死……死了。」他說著眨了眨眼,「身體裏面都爛……爛……爛了!」但蓋普並不覺得好笑,畢業以後很多年他還留意著廷池的消息,聽說這位老紳士沒患什麼絕症才鬆了口氣。
「你一直都討厭我。」本尼說。
就在那時,蓋普意識到母親要和他「待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