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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在馬可·奧勒留死去的城市

第五章 在馬可·奧勒留死去的城市

他想,就連夏洛特也有眼力,他母親肯定也有眼力。蓋普無力確鑿地了解珍妮·菲爾茲眼中的世界是什麼樣的。但他知道假以時日他也能想象出自己的世界,再從真實世界得到一些小小幫助。真實世界很快就會同他合作。
蓋普夢到其他幾個妓|女,他在維也納光顧過兩三個,但他還從沒買過第一區的女人。第二天晚上,在施溫德路早早吃過晚飯後,蓋普就去見了那個戴著滑可見光的貂皮手籠的女人。
「女人睜著眼躺了很久,等著士兵離開,她不怕他們真的來襲,她很肯定他們是去某地的途中來這處他們以前知道的地方歇腳而已。但是只要水還在流,她就覺得還不能打破城堡的寧靜和黑暗。她睡著以後,也覺得查理大帝的部下仍舊在那裡。
身為一家人,我們盡責地跟著西奧巴德和我外祖母走過蜿蜒狹長的走道,我父親數著走到廁所的步數。過道地毯很薄,顏色暗淡。牆面掛著速滑隊的老照片,他們腳上穿著奇怪的冰刀鞋,腳尖處勾起好像宮廷小丑的鞋子或古代的雪橇賽跑者。

「問問她幾歲了。」珍妮對蓋普說,但他問她之後,這女人溫柔地閉上眼搖了搖頭。「好吧,」珍妮說,「問問她為什麼覺得男人喜歡她。」蓋普翻了個白眼。「那個,你是喜歡她的吧?」珍妮問他。蓋普說是的。「那麼,她身上的什麼讓你想要她?」珍妮問他,「我不是單指她的性器官,我是說還有什麼地方讓你滿意的?什麼地方讓你想象,讓你想著她,某種光環嗎?」
珍妮和蓋普沒費多少工夫就決定住在環城大道內或大道附近。這條大道環繞著這座古城中心,城市裡的主要活動都在這裏。這裏,也是不說德語的珍妮稍微應付得來的地區,因為是維也納最都市化的地方,如果維也納有稱得上都市化的地方的話。
「沒地方停車。」我對父親說,他已經開始在記事本上寫了起來。
「是熊!」羅伯叫道。
「投訴的不是貓。」我說。我母親用手肘大力推我。「狗?」喬安娜說,「瘋狗在人去浴室的路上咬人。」
「他在廁所里怎麼知道我是個小孩兒?」羅伯問我。
那是間特別普通的房間,不過床看上去太小了,好像兒童床。寫字桌也太小了。不是個開朗健談的作家的床和桌子,蓋普想。木頭是黑的,每件東西都好像很容易斷裂,蓋普覺得他母親寫作的房間比這好。這位房間被供在維也納城市歷史博物館里的作家,名叫法蘭茲·格里爾帕策,蓋普從沒聽說過他。
「講我夢的那個男人。」外祖母說。這會兒一滴淚在她的塗滿了臉霜的臉上形成溝渠。「那是我的夢,」她說,「他講給所有人聽。不敢想象他竟然會知道這個夢,我的夢,關於查理大帝的馬和士兵,我是唯一知道的人。你出生以前我就做了那個夢。」她對母親說,「那個卑鄙邪惡的會法術的男人卻把我的夢講給我聽,好像是新聞一樣。」
「不用說是用手走的了,」我說,「去撒尿。我等你。」
「不要忘了他們開了我們的車,」我說,「這真的不能原諒。」
蓋普知道,他還沒有整體情節布局。
「你自己去。」珍妮說,她看見前方站著三個穿著長皮草大衣的女人:其中一個戴著配套的毛皮手籠,她把手籠抬起到面前對著裏面吹氣來溫暖雙手。她非常優雅,不過站在她旁邊的兩個女人,卻帶著聖誕的俗麗氣息。珍妮羡慕這個女人的手籠。「我想要的就是那個,」珍妮宣布,「哪裡可以弄一個來?」她指著他們前面的女人們,但蓋普不知道她什麼意思。
「不,不是自行車,」外祖母說,「只有一個輪子。」
在同一家二手書店,蓋普買到了英譯馬可·奧勒留的《沉思錄》,史第林的拉丁文課上他被要求讀過馬可·奧勒留,但他從沒讀過英語版。他買下這本書,是因為書店老闆告訴他馬可·奧勒留死在維也納。

我們帶外祖母去一家A等餐廳吃飯,但她一口都沒動她的食物。「那人是個吉卜賽人,」她對我們說,「魔鬼,而且是匈牙利人。」
「我們的房間離得多遠?」她問。
他在火車站看到過從匈牙利或南斯拉夫來的四名成員的馬戲團表演。他想把他們編進故事里。馬戲團里有一頭在停車場一圈圈騎摩托的熊。一小群人聚集過來,一個用雙手走路的男子,在熊表演的時候用一個罐子收錢,罐子擱在他腳底板上,他偶爾會摔倒,熊也會。
第一個街區閃爍著俗艷的聖誕裝飾,在聖史蒂芬斯大教堂的高聳塔尖和龐大的歌劇廳之間的七個街區,店鋪、酒吧和旅館林立,在這七個街區內,他們可以找到世界上所有人們冬天會去的室內場所。「哪天晚上,我們一定得去一趟歌劇院,媽媽。」蓋普建議。他們已經在維也納住了六個月,還沒有去過歌劇院,但珍妮不喜歡晚睡。
「不,不,」蓋普說,「她想買你。」
「我知道一定有的。」喬安娜說。
父親的手指在腦袋旁邊像輪子那樣轉著,對母親擠眉弄眼。「有人需要換一副新輪子。」他小聲說。但母親生氣地看著他。
「哦,他媽的,」西奧巴德先生說,「對不起,meine Frau。」他對外祖母說,但老喬安娜什麼都沒說。
「『看見什麼了?』他問她。
「也許是這樣沒錯,」蓋普寫道,「但他也是個特別蹩腳的作家。」
「是熊?」羅伯說,但父親用手指按住了羅伯的嘴。
「它們天黑了來。」羅伯說,小心地觀察街兩邊。
蓋普認定,法蘭茲·格里爾帕策是個差勁的作家,這似乎第一次真正給了這年輕人身為藝術家的自信,即便他什麼都還沒寫。也許在每個作家的人生中都需要有這樣一個時刻,攻擊其他某個作家不夠格。蓋普對可憐的格里爾帕策表現出的殺戮本性,幾乎就是摔跤的秘密,就好像蓋普在和另一個摔跤手的比賽中觀察對手,發現弱點,蓋普知道他可以做得更好。他甚至非要珍妮去讀《可憐的提琴手》。他很少向她徵求文學上的評判。
外祖母沖了馬桶,拖著步子走出來,她先前的高傲所剩無幾。她穿了嚴嚴實實的睡袍,她的脖子很長,臉色和奶油一樣白。外祖母像只受困的鵝。「他又邪惡又卑鄙,」她對我們說,「他懂可怕的法術。」
「對,一整個房間,」珍妮說,「他們搬來那個作家的全部傢具,也許還有牆和地板。我不知道他們怎麼辦到的。」
問答持續了一個小時。這妓|女說她得回去工作了,珍妮似乎對這個訪談沒問出實質結果既不滿意也不失望,她只是還滿懷好奇。蓋普想要這個女人,他還從來沒有這樣想要一個人。
「我看到士兵越來越少,」她說,「最後一次只有九個人在那裡。每個人都看起來很餓,他們一定吃了多餘的馬。天太冷了。我當然想幫他們!但我們不是活在同一個年代的,我還沒出生要怎麼幫他們?我當然知道他們會死!但這花了那麼長時間。
但是天冷了之後,蓋普就厭倦了旅遊,他開始和海倫爭吵,說她回信不夠多,這說明他給她寫了太多。她比他忙多了,她以二年級生的水準被大學錄取,修了比平均課量多一倍不止的課。如果說海倫和蓋普有相似之處,那就是在他們年輕的時候,他們都表現得好像急著趕路一樣。「放過可憐的海倫吧,」珍妮對他說,「我以為你除了寫信,還要寫點兒別的呢。」但蓋普不喜歡和他母親在同一間房裡競爭。她的打字聲從來不斷,從來不停下來思考。蓋普知道,這穩定的敲擊鍵盤聲,在他好好開始寫之前,就會毀了他的作家之路。「我母親,從來不知道什麼是改稿時的安寧。」蓋普有一次評論道。
「我很肯定我什麼也不想知道。」外祖母說。她懷著厭惡看著歌手敞開的襯衫領子那裡冒出了一叢好像寬領巾一樣的黑毛。她瞧都不想瞧那個「說」夢的男人一眼。
「一個用手站著尿尿的男人。」羅伯說。
儘管珍妮·菲爾茲每天坐在打字機前,但她並不知道怎麼寫。儘管她的確在埋頭苦寫,但她不愛讀自己寫的東西。沒過多久,她就開始努力回憶自己讀過的好文章,以及為什麼它們和自己的初次嘗試不同。她就事論事地從起初寫起:「我出生了」,等等。「我父母想讓我待在衛斯理,但是……」當然還有:「我決定生個自己的孩子,終於用以下的方法生下來了……」但是珍妮讀過足夠多的好故事,她知道自己寫的讀起來不像她記憶里的好故事。她不知道什麼地方不對,她經常派蓋普去僅有的幾家賣英文書的書店。她想更仔細地研究書的開頭是怎麼寫的——她雖然已經洋洋洒洒打了300多頁,還是感到自己的書沒有開好頭。
「我看到他的手,男人的手,指關節還有毛,」外祖母說,「他的手就在門外面的地毯上。他肯定在往上看我。」
「你知道在哪裡。」我說。
「人生的這個階段,我沒工夫做個遊客,」她對兒子說,「不過你自便,盡情吸收這裏的文化。這才是你該做的。」
「而且他們在申請B等。」母親說。
「是不是該評C等?」我問。
「十分肯定是C等。」父親說。
「羅伯,去睡覺。」母親說。
回到施溫德路的公寓,蓋普說什麼也不出去了——事實上他在自己床上比珍妮還早睡著,珍妮在自己亂糟糟的房間奮筆疾書。一個句子在她腦中沸騰,但她還無法將之看清。
羅伯出了門,門微微開著,我聽到他走過走廊,沿途用一隻手刷過牆壁。他很快就回來了。
「你會說夢,」外祖母說,「意思是,你做夢?」
蓋普不知道蒂娜是誰,一想到蒂娜什麼都可以玩,他就打了個寒噤。「我要送我母親回家,」蓋普對這美麗的女人說,「而且我不會再回來找你了。」但她沖他微微一笑,他想他勃起的陰|莖一定撐起了裝了零碎先令和一分不值的格羅申(德國小銀幣,100格羅申=1先令)的口袋。她只有一顆完美牙齒是全金的,不過是很大的上門牙。
「這是奧地利白葡萄酒,」蓋普給她講解這種葡萄酒。「配脆皮烤豬吃很好。」
一開始他對她說話時她沒有回答,但他已經告訴過她自己負責買菜煮飯,她覺得這很有趣。工余遇見客人的一陣氣惱過去之後,她看起來心情不錯。很久之後蓋普才清楚夏洛特的孩子如果還在,就和他一樣大。因此,夏洛特對蓋普和他母親的生活產生了間接體驗般的興趣。
兩個比較大的妓|女看著會英語的那個,但她的英語還沒流利到可以跟上珍妮的語速。
「有人在廁所里。」他說。
蓋普九-九-藏-書的觀察並非批評。蓋普喜歡在這座博物館晃來晃去。「一座更真實的城市,也許並不適合我,」他後來寫道,「但維也納已經死了,一動不動地隨便我看,我隨便思考它,反覆觀察。在一座活著的城市,我永遠不會注意到那麼多事物。活著的城市,不會一動不動。」
我盡量不引人注意地把車開到陰暗低矮的普蘭肯路和塞勒路的路口。我們找尋著那家想躋身B等的C等民宿。
《格里爾帕策民宿》
「那熊是真的嗎?」母親問,她的頭還埋在羽毛被子下面,但我覺得父親會向她解釋一切。我知道第二天一早西奧巴德先生有太多事需要解釋了,到時會聽到每件事的複述。
「這類事情要直接向經理投訴。」我父親說,並寫了下來。
「他們最後一次來,噴泉結了冰。他們用劍和長矛把冰鑿成小塊。他們生了火把冰化在一個鍋里。他們從鞍囊里拿出骨頭,各種各樣的骨頭,扔進那鍋湯里。湯一定很稀,因為骨頭早就被啃乾淨了。我不知道那些是什麼骨頭。兔子,我猜,或許是鹿或野豬,或許是多餘的馬骨頭。我不願意去想,」外祖母說,「那是燒掉的士兵的骨頭。」
「沒有,」父親坦白道,「有一家C等。」
「好,我挺喜歡他的。」父親說。他總是堅持要和經理見面。
第三個妓|女的額頭有一個麻子坑,像桃子核弄出來的。除了這個缺陷,還有像小胖子那樣的小而豐|滿的嘴之外,她有著二十幾歲女人的標準成熟度。蓋普猜她應該是二十幾歲,她的胸部一定很大,但在她的黑色皮草大衣下面難以看清。
他們終於搬進自己的住處之後,蓋普擔下了購物大任。珍妮18年來都在史第林食堂吃飯,她從來沒學過煮飯,而現在她又看不懂菜譜。蓋普是在維也納發現自己有多愛煮飯的,但他聲稱最喜歡歐洲的第一樣東西是「廁所」,字面意思就是水箱。住民宿的時候,蓋普發現所謂水箱是一間小房間,裏面除了一個坐便什麼都沒有,這是讓蓋普覺得合理的第一件歐洲東西。他寫信告訴海倫,這「是最有智慧的系統,在一個地方尿尿大便,在另一個地方刷牙」。廁所在蓋普的故事《格里爾帕策民宿》里當然也被重點描寫,但蓋普很長一段時間里還寫不成這故事,也寫不出其他東西。
蓋普翻了個白眼。聽上去很下流。那作家的牙刷也在嗎?夜壺?
珍妮·菲爾茲呆住了。那個戴著手籠的女人尖銳地對她說話。珍妮當然一個字也聽不懂,她看著蓋普等他翻譯。這女人對珍妮說了一長串,一眼也沒看她兒子。
「你想要她嗎?」珍妮問他,這問題太突然讓他無法抵賴,「我說,經過了這些,看著她,和她聊過,你真的還想要和她上床?」
但羅伯非要告訴我他究竟看見了什麼。他說門下面是一雙手。
「一個用手走路的男人。」我說。
「吸收,吸……吸……吸收。」廷池對他們說過。似乎珍妮覺得這就是蓋普該做的,至於她自己,她覺得已經吸收夠了,有很多話要說。珍妮·菲爾茲當時41歲。她想象著自己人生精彩的時光已經過去,現在想做的只是寫下來。
她也可以走去卡爾教堂,而且只要在阿根廷大道上走上一小段,就能看見一些外觀有趣的領事館房子,比利時領事館就在他們施溫德路的公寓馬路對面。珍妮說她喜歡在自家附近待著。她有時會去離家一個路口的一家咖啡館讀英語報紙。她從來不自己出去吃飯,除非蓋普帶她去;除非他在公寓里煮飯,不然她在家就什麼都不吃。她全心全意在琢磨要寫些什麼,寫作的慾望勝過那段時間的蓋普。
因此T. S. 蓋普花了這暖和的幾個月,到處留心看維也納,並給海倫·霍爾姆寫信,料理母親的生活瑣事。他母親選擇的冷清人生,因為寫作更與世隔絕了。「我的作家母親。」蓋普在無數封給海倫的信里這麼開玩笑地提起她。但他羡慕珍妮,好歹可以寫作。他自己的故事停滯不前。他意識到可以給他那個虛構的家庭安排一次又一次冒險,但是他們上哪兒去呢?去另一家甜品不夠好永遠拿不到A的B級餐廳,去另一家評分從B滑到C的旅館,因為大廳里的霉味揮之不去。也許讓調查員的某個家人在一家A級餐廳中毒,但這樣寫的意思是?可以寫一些瘋子,甚至罪犯,藏在某家民宿里,但是他們和情節布局有什麼關係?

「他們聽到了馬匹的聲音。」夢男說。老喬安娜閉著眼睛,頭向下低著,看來正在硬座椅上發抖。「他們聽到了馬匹的呼吸聲和為了保持在原地發出的跺腳聲,」夢男說,「這個丈夫伸出手碰了一下妻子。『馬?』他說。這個女人下床走到庭院的窗口。她可以發誓庭院里滿是騎著馬的士兵,但是他們是什麼兵?他們穿著鎧甲!他們的面甲緊閉,他們的輕聲細語小得聽不清,好像聲音漸稀的無線電台。他們的鎧甲發出「哐當、哐當」的響聲,馬匹在他們身下不停地動著。
「而且雞蛋很難吃。」羅伯說,他還不滿十歲,沒人對他的意見認真。
「睡吧,外婆。」我說。
蓋普承認有。
「沒開燈,」羅伯說,「但我可以從門下面看見。有人在裏面,黑燈瞎火的。」
「天很冷。」這個妓|女狐疑地對他說。
我總是開車的那個。我說:「這車給停在了街邊,但在我們把車交給門童和從酒店停車場取走車之間,里程計多了14公里。」
「那個,這真是個好故事不是嗎?」西奧巴德先生說,「哈,哈。」他捋了下羅伯的頭髮,羅伯討厭別人這樣。
珍妮和蓋普在維也納盡情拿格里爾帕策開玩笑。他們開始發現,死去的格里爾帕策留下的小小印跡遍布全城。有格里爾帕策路,有格里爾帕策咖啡館,有一天他們驚訝地在糕餅店發現一種以他命名的多層蛋糕:格里爾帕策撻!這種撻甜得過分。從此,當蓋普為母親做菜的時候會問:你要吃嫩的煮雞蛋,還是格里爾帕策式的蛋。有一天在美泉宮動物園,他們看到一頭特別瘦高的羚羊,肋腹細長還沾了屎,這隻羚羊難過地站在又窄又臭的冬季營房裡。蓋普認出了它:格里爾帕策羚羊。
「他應該只是個練雜技的,向你炫耀,因為你是個小孩兒。」我對羅伯說。
「那個,我只有兩間房空著,」他說,「只有其中一間夠讓兩個男孩兒和父母睡。」
於是羅伯和我就這樣和外祖母一起睡在遠離廁所的這間大屋裡,外祖母躺在母親和父親的枕頭上,她塗滿面霜的臉閃著光,好像潮濕的鬼臉。羅伯睜著眼躺著觀察她。我覺得喬安娜沒睡好,我想象她再一次做了死亡的夢,重新想起最後那個冬天查理大帝寒冷的士兵,他們掛滿了霜的奇怪金屬衣和他們冰封的鎧甲。
「『我就知道,』他說,『它們會把花給吃了!』
「瞧見沒?」父親說,「沒有熊。」
儘管珍妮一個人默默地受困於寫作瓶頸,但和蓋普在一起的時候她總是笑盈盈的,即便她極少在認真聽。珍妮·菲爾茲一生都覺得,所有事,都是一開始就結束了。比如蓋普的學習生涯,比如她自己的學生時代,比如蓋普上士。她還愛著兒子,但是感到她養育他的人生階段結束了,她覺得已經把蓋普養到那麼大,現在應該讓他自己找事做了。她不可能再從各種人生選擇中給他報名學摔跤,或報名做別的事了。珍妮喜歡和兒子住在一起,其實,她從沒想過他們會分開住。但珍妮希望蓋普在維也納每天自己找樂子,蓋普也真的這麼做了。
「這裏沒有一間房間是重樣的,」西奧巴德對我們說,「傢具都是從我家族各處拿來的。」這一點我們可以相信。我和羅伯要和父母住的大房間像半個擺著各種小擺設的博物館,每個櫥櫃都有風格迥異的把手。另一邊,水槽裝有銅質水龍頭,床板有刻紋。我可以想見之後父親在那本大記事本里權衡利弊。
「『這城堡是誰建的?』她問他。這是座非常古老的城堡,他們都知道。
「在他們待在城堡的日子里,她又兩次看見了士兵,或者夢到了他們,但她的丈夫再也沒有和她一起醒來。總是發生得很突然。有一次她醒來覺得舌頭上有股金屬味,好像嘴上碰到了年久生鏽的鐵器、劍、護胸、鎖甲、大腿罩。天更冷了,他們又出現在外面。一團從噴泉水升起的濃霧包圍了他們,馬身上結了白霜。下一次他們出現時沒這麼多人了,似乎由於冬天來了或由於戰鬥他們的人數在減少。最後一次她覺得馬顯得很憔悴,男子則好像沒有身體的鎧甲軀殼,顫顫巍巍杵在馬鞍上。馬的口套上戴著結了冰的長面罩。它們(或男子的)呼吸不暢。」
「有人在走廊里騎車,」羅伯說,「我看到輪子滾過去,從門縫下面。」
「垃圾,」珍妮宣判,「頭腦簡單,婆媽感傷,奶油泡芙一樣的東西。」
我坐在夢男旁邊,他的外套有股動物園的味道。他說:「這個女人和她丈夫睜眼躺著留神聽城堡里傳來的聲響,他們只是租住在此,對這裏並不特別熟悉。他們注意聽著庭院里的聲音,他們從來都懶得上鎖。村裡的人總是在城堡周圍散步,村裡的孩子可以掛在庭院大門上蕩來蕩去。是什麼弄醒了他們?」
「他知道得比你多!」外祖母發火了。「炸肉排味道很不錯,」父親說,在記事本上寫著,「配奧地利白葡萄酒正合適。」
我外祖母抬起頭,一巴掌扇在夢男留著灰色鬍子的臉上。羅伯在我父親的腿上嚇傻了,我母親抓住了她母親的手。那個歌手把他的椅子往回撤,嚇得一躍而起,或準備對誰出手,但夢男只是對著外祖母鞠了一躬,離開了這間陰沉的茶室。就好像他對喬安娜說定了,就這麼結束吧,但這讓兩個人都不快活。我父親在大本子里寫下了什麼。
「『屬於身體的一切,只是一道激流。』」蓋普引用馬可·奧勒留的話毫無說服力地說,他母親只是搖了搖頭。他們在布魯特小巷附近一家大紅色的飯館吃了晚飯。「血街。」蓋普高興地翻譯給她聽。
儘管和其他18歲的同齡人相比,蓋普具有罕見的自控力,但初來乍到實在有太多東西可看了,再加上他馬上必須負責乾的活。幾個月來蓋普都太忙了,唯一讓他滿意的寫作就是給海倫寫的信。他太過興奮于探索新世界,還沒空建立起必要的日常寫作習慣,儘管他也嘗試過。
「廁所漏水。」我說。
「天哪,是他母親。」另一個說。
「我想應該給經理寫封信,」母親建議道,「不用寫得很客氣,但也不要罵得太凶。陳述事實就好。」
「我不懂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做,」蓋普說,「整個房間都在博物館里九-九-藏-書?」
「不要樣樣東西都翻譯,」珍妮說,「我不想知道每樣東西叫什麼。」她覺得這飯館的裝潢太紅了,菜太貴。服務速度很慢,他們很晚才動身回家。天很冷,卡特納大街明亮的燈火無法溫暖他們。
「我覺得機會不小。」她說。她不肯喝茶或咖啡,羅伯吃了塊小蛋糕,說挺好吃的。我母親和我抽了根煙,她想戒而我則試著開始抽。因此,我們合抽了一根煙,其實,我們都保證過永遠不會獨自抽完一整根。
「西奧巴德先生,」我母親仍舊抓著喬安娜的手,「我父親死於呼吸道感染。」
「然後,廁所好像沒人了之後,我就進來了。」喬安娜說,「我沒開燈。動作很輕,然後我看見也聽見了有輪子滾。」
走廊里一個上了些年紀的漂亮女人站在熊身旁,熊在獨輪車上保持著平衡,一隻巨爪搭在女人肩上。她頭戴鮮紅的頭巾,穿著一條好像窗帘一樣的長裹裙。高聳的胸部上是被熊爪按住的項鏈,她的耳環直垂到穿著裹裙的肩上,另一邊肩膀裸著,我父親和我盯著上面一顆迷人的痣看。「晚上好,」她對父親說。「抱歉打擾到你們。我們不準杜納晚上練車,但它愛它的工作。」
在計程車里(蓋普到底同意坐計程車回家了),蓋普向他母親解釋維也納的娼妓系統。珍妮對召妓合法並不意外:她對這在很多地方不合法倒是很奇怪。「為什麼不讓她們合法?」她問,「為什麼一個女人不能隨便使用她的身體?要是有人肯付錢,不過是又一樁寒磣的買賣罷了。20美金算多的嗎?」
「問問她幾歲了。」珍妮對蓋普說。
「250先令,」有貂皮手籠的女人最終同意,「而且你們要給我買咖啡。」
「沒有人,我希望。」外祖母說。
我父親在後視鏡里沖我皺眉,但我想既然我們應該齊心合力一起調查,最好應該提醒外祖母留心。
「好噁心。」珍妮說。另一個格里爾帕策式的寫法。總的來說是因為她不喜歡慾望這個詞。他們儘力而為,討論了一下慾望。蓋普坦白了自己對庫西·珀西的慾望,輕描淡寫地描述了結合的場面。珍妮不喜歡。「還有海倫?」珍妮問,「你對海倫也有一樣的感覺嗎?」
那個妓|女眼看著錢財易手,她看一眼就能認出準確的金額。「聽著,」她對蓋普說,和戒指一樣冰冷的手指觸碰著他的手,「你媽媽要幫你買我,我是無所謂的,但她可不能跟著來。我不要她看著我們,絕對不行。我還是個天主教徒,無論你信不信,」她說,「如果你要玩這一套,你得去問蒂娜。」
蓋普看看他母親的房間。床和化妝台上方牆上的鏡子上,貼著長得不可置信的潦草手稿,幾乎要擋住她的臉。蓋普覺得母親的房間,也不像個作家的房間,但他沒說出來。
「應該是的,」蓋普嘟囔著,「媽,她一點兒也不知道關於慾望的事。她們應該不是很不喜歡那個。」
但夏洛特不允許蓋普亂開他母親的玩笑。
「哦,這就是為什麼那個匈牙利人的夢會惹她生氣了。」父親說。
「怎麼收費?」蓋普用德語含糊地說。

「不,不,」蓋普解釋說,「只是聊聊天。我母親只想問你幾個問題。」
「但那女人睜著眼躺著,聽著水聲,彷彿這會兒水流遍了整座城堡,所有下水道里都汩汩流著水。彷彿老噴泉在從各處汲水。還傳來騎士們扭曲的低語,查理大帝的士兵們講著他們死去的語言!對那女人來說,士兵們的聲音就和八世紀以及法蘭克人一樣病態。馬匹一直在喝水。
「來看嘛,」他懇求道。我和他來到走廊上,但沒人在廁所里。「他們走了。」他說。
很明顯是「慾望」這個話題,毀了他們的夜晚。
「別讓任何人進來。」母親說,頭還在羽毛被下面。
「能讓我看看你的手籠嗎?」珍妮問有手籠的女人。珍妮以為她們都講英語,但只有那個年輕女孩兒會講。蓋普翻譯給那個女人聽,她老大不願意地脫掉手籠,一股香味從她兩隻手剛握在一起的溫暖巢穴飄來,她纖長的雙手戴著閃爍的戒指。
「多可怕。」珍妮說。她無法理解這種感覺,也不懂蓋普怎麼能把這和快樂扯上關係,更別說和感情聯繫在一起了。
「20美金,純聊天?」珍妮說。
「任何你想知道的夢,」歌手說,「他都說得出。」
「恐怕不行,」父親說,「還是得歸入B等。」我們安靜地開了一會兒車,更改一家酒店或民宿的等級是我們最謹慎的評判。我們不建議大幅變動等級。
「你看錯了。」父親說。
「我肯定,這種常常有扮成動物的人出入的地方不需要預訂,」喬安娜說,「我肯定那裡總是有空房間。我肯定經常有客人死在他們的床上,嚇死的,要不就是因為穿假熊裝的瘋子對他們造成什麼說不清楚的傷害。」
「別這樣,母親,」我母親說,「他不可能知道父親的事。」
「懷疑可能有動物。」我母親糾正我。「是的,公平點兒來說。」父親說。
「我看得出您是位貴夫人,」夢男對外祖母說,「不是每個夢你都有興趣。」
那麼然後呢?蓋普不知道。接下來該發生什麼?他也不能十分肯定之前發生了什麼,或者為什麼要這樣寫。蓋普天生會講故事,他可以編故事,一個接一個,而且聽著都挺合理。但是它們的意思是什麼?這個夢和那群走投無路的表演者,他們會遇到什麼事,每件事必須有所關聯。什麼解釋會顯得自然呢?什麼結尾會讓他們歸屬於同一個世界?蓋普明白他還知道得不夠。他信賴自己的直覺,直覺讓《格里爾帕策民宿》的情節發展至此,現在他必須信賴直覺讓他等到知道得夠多的時候再寫。
於是他們去了所有妓|女都會去取暖的一個擺著小桌子的小酒吧,電話鈴聲一直不斷,不過只有幾個男人憂鬱地躲在衣架旁邊,遠遠看著女人們。這酒吧有某條不能勾搭女人的規矩,這酒吧類似老巢,是女人們休息的地方。
「我想他們也會這樣。」喬安娜說。
「多有趣的詞語。」珍妮評論道。
他的「突破」,如他後來寫信告訴海倫時說的,出現在一個寒冷的下雪天,在維也納城市歷史博物館。那是一個離施溫德路幾步之遙的博物館,不知為何他以前沒去參觀過,因為想著隨時可以走過去。是珍妮告訴他這個地方的。那是她真正參觀過的兩三個地方之一,只是因為它就在卡爾廣場對面,就在她所說的自家附近。
「找個室內的地方?」蓋普提議,「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我靠近廁所門下的縫看,但那人並沒有用手站著。我清楚地看見了腳,正常向下,不過腳沒有碰到地上,腳板斜向上,我看見黑乎乎、瘀青色的肉墊。那雙巨腳上面是毛茸茸的短小腿。是熊的腳,只是沒有爪子。熊的爪子是不能拔|出|來的,就像貓的爪子,如果熊有爪子,就看得見。出現在此時此地的是穿著熊裝的人,或一頭被拔了爪子的熊。也許是家養的熊。至少從它在廁所里出現這點來看,是一頭經過衛生訓練的熊。從氣味上我肯定那不是有人穿了熊裝。是真的熊。
「月光中那女人看見他們的盾牌閃著光。她爬回床上一動不動地靠著她丈夫躺著。
「天亮以後她丈夫問她:『你也聽見了流水聲嗎?』是的,她聽到了,當然。但噴泉當然是乾的,從窗口看出去他們可以看見花沒有被吃掉,人人都知道馬會吃花。
「等他們先用完。」我說。
「別胡說!」我母親說。
「她還在千錘百鍊,」蓋普說,「我覺得她還沒能解決慾望的問題。」
「當然了,幾乎在哪裡都可以用比較少的錢買到某樣東西。」有著麻子坑的女人對蓋普說。「滾去斯特福。」她說著奇怪的黑話,蓋普幾乎聽不懂,她指著卡特納大街。但珍妮沒有看她,蓋普只是點了點頭,繼續盯著比較年長女人露出來的閃著戒指光的長手指看。
蓋普很高興能指揮母親,在史第林學的三年德語讓他成了一家之主,他很明顯享受領導珍妮的滋味。
「說他渾身是慾望好聽些。」蓋普建議道。
「沒準兒是一頭真熊。」羅伯心懷希望地說,因為按照談話的走向,羅伯明白外祖母想象出的食屍鬼一定更喜歡一頭真熊。我想,羅伯並不怕真熊。
「我覺得也不需要,」喬安娜說,「我猜我們根本不是要去一個A等的地方吧?」
「還有動物。」我又說。我母親瞪了我一眼。
「當然了。」外祖母說。她甩給父親一個表情,好像指責怎麼能讓她碰上這種事。
「快睡。」母親輕聲說。
「你的房間就在廁所對面!」西奧巴德對她說,好像是種優惠。
「但是我可以走去美景宮,」珍妮說,「為什麼要乘街車?」
「什麼事?」母親問。
「跟她說我們給10塊。」珍妮說,但那妓|女看著一臉疑惑,好像聊天對她來說就比「一般」服務還難。然而她的遲疑並不完全因為價格,她不信任蓋普和珍妮。她問會說英語的年輕妓|女他們是英國人還是美國人。美國人,她被告知,這讓她看起來有一丁點兒放心。
「不許放肆,」珍妮說,「我想知道她感到被人想要,然後被人得到,會不會覺得自己被貶低,還是她只是覺得這是男人在貶低他們自己?」蓋普很困難地翻譯了這句話。這個女人看起來很認真地思考這個問題,要不就是沒懂這個問題,或沒聽明白蓋普的德語。
「手?」我說。
外祖母什麼都沒說,直到回到民宿后我們發現廁所的門離地一英尺多,看起來好像美國廁所隔間的下半截,或是西部片里酒館的彈簧門。「還好我在餐廳去過廁所了,」外祖母說,「多麼噁心!我會盡量整晚都不出來,以防路人尿上我的腳踝!」
母親穿上她那件漂亮的綠色睡袍,父親穿上睡袍戴起眼鏡,我在睡衣外面套上一條褲子。羅伯第一個跑到走廊上。我們看見廁所的燈亮著。外祖母在裏面有節奏地尖叫。
「關於什麼,媽媽?」蓋普說,「老天。」
他的感受從數量上說至少是對的。在維也納,連像蓋普一樣大的人都很少。沒有多少維也納人生於1943年,說起這個,應該說從納粹1938年開始佔領維也納直到1945年戰爭結束,其間沒有多少維也納人出生。儘管因強|暴出生的嬰兒數量驚人,但在1955年蘇軍佔領結束之前,想要孩子的維也納人很少。維也納在17年間都被外國人佔領。可以理解,對大多數維也納人來說,那17年不是個要孩子的好時候。蓋普在這座城市生活的經驗,讓他對18歲這個年紀感到奇怪。這一定讓他長大得更快,也一定讓他越來越覺得維也納更像「一座死城的博物館」,而不是一座還活著的城市,正如他在給海倫的信中寫九_九_藏_書的那樣。
蓋普經常周六在納旭市場和夏洛特見面。他們買菜,有時一起在離城市公園不遠的一家塞爾維亞餐廳吃午飯。這種時候夏洛特總是自己付賬。有一次午飯時蓋普對她坦白第一區的價格太高,他無法經常花這麼多錢而不對珍妮交代錢的去處。夏洛特對他在她不上班的時候提起這個很惱火。要是把真相告訴她的話,她可能會更惱火。他越來越少光顧她,是因為他能在卡爾·施維赫夫大街和瑪利亞希爾夫大街的街角,以第六區的價碼找到別人,比較容易瞞得住珍妮。
「我不知道。」她終於說了。
昏暗的茶室里一個沒系領帶的男子唱著匈牙利歌曲。「並不代表他就是匈牙利人。」父親肯定地對喬安娜說,但她表示懷疑。
「我不會試吃來路不明的食物,」喬安娜對我們說,「這個奇怪的職業,也許讓你們很高興能免費旅行,但我可看得出代價有多大:因為不知道晚上會住哪兒而焦慮。美國人看到我們這裏還有房間不帶私人浴室和廁所,也許會覺得有趣,我可是個老年婦女,要走到公共走廊找沐浴和如廁的地方,我可不會覺得好玩。焦慮還只是代價的一部分。真有可能染上病,還不僅僅是通過食物傳染的。如果床有問題,我堅決不會躺上去。而且孩子還都小,容易受人影響,你應該想想有些這種旅館里有什麼客人,好好問問你自己他們會帶來什麼影響。」我母親和父親點著頭,什麼也沒說。「開慢點兒!」外祖母大聲對我說,「你就是個愛顯擺的小男孩兒。」我慢了下來。「維也納,」外祖母嘆了口氣道,「在維也納我總是住國賓酒店。」
她提到這間博物館里有一間作家的房間,她忘了是誰的了。她覺得,在博物館里辟出一間作家的房間這個點子很有趣。
法蘭茲·格里爾帕策死於1872年,他是奧地利詩人和劇作家,很少有外國人聽說過他。他是那些沒有在後世留名的19世紀作家的一員。蓋普後來說格里爾帕策並不值得流芳百世。蓋普對戲劇和詩歌不感興趣,但他去圖書館讀了被認為是格里爾帕策著作的非韻文:一個較長的短篇小說《可憐的提琴手》。蓋普想,也許在史第林學的三年德語不足以讓他欣賞這篇故事,讀了德語版,他很討厭。然後他在哈布斯堡大道的二手書店,找到了這個故事的英語版。還是討厭。
「但是我們看到一個用手走路的男人。」羅伯說。
「有一封信上這麼說的,」我說,「當然旅遊局認為肯定是惡作劇。但之後又有人看見了,寄來第二封信說有熊。」
父親的手在腦袋邊亂動。「她腦袋少了一個或兩個輪子。」他對我母親噓道,但她輕輕拍了他一下,把他的眼鏡打歪了。
他按固定的第一區價碼付賬給夏洛特,他們會面四次之後,他偶然在一個周六上午在納旭市場遇見她。她正在買水果。她的頭髮應該有點兒臟,她像年輕女孩兒那樣用頭巾裹住頭髮,留出劉海和兩條短辮。前額上的劉海有點兒油,額頭在日光下看更蒼白了。她脂粉未施,穿著美國牛仔褲和網球鞋,還有一件圓翻領長毛線大衣。要不是看到她抓著水果的手蓋普根本認不出她來,她的手上戴著全部戒指。
「『馬。』她告訴他。
「我想知道男性的慾望,」珍妮說,「關於你的慾望。她肯定多少知道些那個。」
「有人?」父親問。
「點維也納炸肉排,媽媽。」他對她說。
「我們真的看見了。」我說。
蓋普後來在對珍妮文風的評價中寫道:「我母親英語都不怎樣,難怪從來沒打算學德語。」
「我開了燈,」外祖母說,「輪子就滾走了。」
蓋普覺得,格里爾帕策這個著名的故事,是篇可笑的通俗劇。而且他覺得講的方式也不好,明顯感傷。隱約讓他想起19世紀的俄羅斯小說,裏面的人物總是無法作決定,愛拖延,現實生活樣樣都失敗。但是在蓋普看來,陀思妥耶夫斯基,有本事硬是讓讀者對一個可憐蟲感興趣,而格里爾帕策卻用催淚的枝節悶死人。
「當然沒大礙!」父親說,「民宿里怎麼可能有熊?」
「但那間房間太擠了,」珍妮抱怨道,「太黑,看著東西太多不利索。」
「Was macht' s?」那個可愛的妓|女問他。「什麼事?」她問,「發生了什麼?她想買這個手籠嗎?」
「那得要500奧地利先令。」這妓|女說,「這是行情。」蓋普得給珍妮解釋說這相當於20美金。珍妮·菲爾茲後來在奧地利住了一年多,最後還是搞不清德語的數字和貨幣系統。
「不好意思,你說什麼?」外祖母說。
「蛋不賴。」羅伯說。
「它發出『吱吱』的聲音。」羅伯說。
「『查理大帝。』他告訴她,然後繼續睡覺。
「是的,在我出生前,」母親說,「他們租下過卡策爾斯多夫宮。我見過照片。」
「當然不是同一間房!」西奧巴德嚷嚷著,「我的意思不過是,我本來會把你們的房間安排得更近。」這很明顯讓外祖母擔心。
「我母親想問你這漂亮的手籠哪裡買的。」蓋普用他的慢速德語說。
「晚安,孩子。」父親說。
「我們只是想和你聊天。」蓋普堅持說,但他看得出,這個妓|女堅信這對母子之間有可怕的癖好。
「『看,』她丈夫說,他和她一起走進了庭院,『沒有蹄印,沒有馬糞。我們一定是夢到我們聽見馬了!』她沒有告訴他還有士兵,也沒有說她覺得兩個人不可能做同樣一個夢。她沒有提醒他,他這個老煙槍從來聞不出燉湯的味道,馬在清新空氣中的氣息對他來說太微弱了。
「對她說我們想去暖和些的地方,坐下聊聊天,」珍妮說,「她會肯讓我們請她干這個的,是嗎?」
「好糟糕,媽媽。」蓋普也同意。「被慾望吞噬」這個片語就是珍妮所說的「寫成了格里爾帕策」。
「這沒什麼大礙。」喬安娜說。
我在路邊並排停了車,我們坐在車裡偷看格里爾帕策民宿,這棟只有四層高的瘦窄樓房夾在一家糕餅店和一家煙草店之間。
「有動物?」喬安娜說。
走廊里傳來一個女人的喊聲:「你在哪裡,杜納?」
「在人的生活中,時間是瞬息即逝的一個點,實體處在流動之中,知覺是遲鈍的,整個身體的結構容易分解,靈魂是一渦流,命運之謎不可解,名聲並非根據明智的判斷。一言以蔽之,屬於身體的一切只是一道激流,屬於靈魂的只是一個夢幻。」
「但是他們收到一些投訴。」我補充道。
他們都樂不可支。
「他是個好客人,」西奧巴德先生悄聲對我父親說,他指那個歌手,「各地的歌他都會唱。」
「哦,這下好了!」外祖母說,「懷疑可能有動物。地毯上看見它們的毛了?角落裡它們留下噁心的糞了?你們知道嗎?我一進貓剛待過的房間就喘得厲害?」
「別胡說,羅伯!」我說。
「有動物。」我肯定地說。
「我們來了!」我對她喊。
夏末初秋的時候,蓋普靠雙腳和電車逛遍了維也納,一個人也沒認識。他寫信給海倫說,「覺得沒有像自己一樣的人理解自己,是青春期的一部分。」蓋普寫道,他相信維也納加強了他心裏的這個感覺,「因為在維也納,真的一個像我的人都沒有。」
「杜納在匈牙利語里是多瑙河的意思,」父親告訴我,「這熊給命名為我們熱愛的多瑙河。」匈牙利人也會愛一條河,這件事有時會讓我的家人感到驚訝。
「哎,他們說有的。」我父親說。他會在一本大本子里記下來。
有手籠的女人盯著珍妮,珍妮正盯著手籠。一個妓|女是年輕姑娘,頭髮盤得十分高,撒著小金銀星星,她一邊臉頰有一隻綠色的星星文身和一個疤,把她的上唇微微扯歪了些,一開始你看不出她的臉哪裡不對,只知道有些不對。她的身體倒是無可挑剔:又高又瘦,讓人不忍心多看,儘管珍妮這會兒發現自己正盯著人家看。
外祖母什麼也沒說,然後,等西奧巴德好似一個被告知會活下去的傷者那樣轉出門之後,外祖母問我父親:「這家格里爾帕策民宿憑什麼想得B?」
在打分評級界,這家民宿的一切會得個C等。這種想象讓蓋普覺得緩慢地開始走在正確的方向上,他是對的,但這一切才剛成形,無法寫下來,或者說都無從談論。總之,他給海倫的信寫得越多,其他重要的東西就寫得越少,而且他也無法和他母親談論寫作:想象並非她的強項。當然了,他不會傻到和夏洛特談論任何與寫作有關的事。
「但我知道一個。」夢男說,他閉起眼睛。那個歌手把椅子往前拉了拉,我們忽然意識到他坐得離我們非常近。羅伯儘管已經不小了,但還是坐在父親腿上。「在一座大城堡里,」夢男開始了,「一個女人躺在她丈夫身邊。半夜她忽然完全清醒過來。她一點兒也不知道是什麼把她弄醒的,而且她清醒得好像已經起床幾個小時一樣。並且她也清楚地知道她的丈夫也完全醒了,醒得同樣突然,她不需要看一眼他、對他說什麼或碰一下他就知道。」
「是的,我們該給他們個機會拿出最好的表現。」父親說。儘管他從來沒有對受查對象公開自己旅遊局工作人員的身份,但父親相信提前預訂就是個通知工作人員盡量有所準備的合理方式。
「我們不習慣睡同一間房。」外祖母對他說。
夏洛特瞧不起第一區以外的同行。有一次她告訴蓋普她打算一旦在第一區吸引不到什麼人就退休。她永遠不會在外區工作。她存下了很多錢,她告訴他,而且她打算搬去慕尼黑(那裡沒人知道她是妓|女),無論如何要嫁給一個能在各方面照顧她的年輕醫生,直到她離開人世:她用不著向蓋普說明自己總是能吸引年輕男人,她覺得長遠看來醫生是理想對象。但蓋普徹底憎惡這個想法。可能就是年輕時對醫生魅力的察覺,讓蓋普在其後的文學生涯中總是在長短篇小說里大寫特寫不大符合現實的醫療人員。就算如此,蓋普也要到後來才發現:在《格里爾帕策民宿》里沒有醫生。小說開頭也很少談到死,儘管這是這個故事最終的主題。一開始蓋普只寫到一個關於死的夢,但那是個美夢,他給了故事里一個最老的人——外祖母。蓋普猜這說明她會頭一個死。

「我想睡了,」母親說,「我希望大家都別說話了。」
「你去問問那女人那手籠哪裡買的好嗎?」珍妮對蓋普說。讓她吃驚的是這些女人在人行道上攔住了他們。
「母親,出什麼事了?」我母親問。
「哈夫!」熊說。
珍妮有read.99csw.com一天對蓋普提到自己的寫作,說很是懊惱「寫成了格里爾帕策」。她解釋說,這指的是她介紹一個場景或人物出場寫得「好像拉警報」。她想到的場景,是在那家波士頓的電影院那個士兵靠近他的事。「在電影院,」珍妮·菲爾茲是這麼寫的,「一個被慾望吞噬的兵靠近了我。」
「早上再說。」母親說。
熊咕噥了幾聲,離開女人騎走了。熊平衡感很好但是很不小心,它一路擦著走廊牆壁,爪子碰到了速滑隊的照片。那女人向父親鞠了一躬就走了,跟在熊後面喊:「杜納,杜納。」一路跟著把照片弄直。
年紀較長的妓|女嚇了一跳,那個長著麻子坑的妓|女笑了起來。
我們都來到大塊燈光下。從門下方我們可以看見外祖母淡紫色的拖鞋和她瓷白色的腳踝。她不再尖叫了。「我在床上聽到低聲講話的聲音。」她說。
「沒事,」羅伯說,「C等都爭著想做好點兒。」
「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你父親這個夢的全部。我一直不確定那真是夢。而且現在這裏還有用手站立的男人,他們的指關節長滿毛,還有神奇的輪子。我要男孩兒們陪我睡。」
他進了廁所,沮喪地在黑暗中撒尿。當我們快要一起回到房間時,一個小個子黝黑的男子,有著和惹惱外祖母的夢男一樣的皮膚和衣著。他朝我們眨眼,還微笑。我不得不注意到他用手走路。
「這個嘛,我覺得這不重要,媽媽。」蓋普說。
「城堡庭院有一口古老乾涸的噴泉,但那女人看見噴泉有水冒出,水從殘舊的池邊湧出,馬喝著水。騎士們很謹慎,他們沒有下馬,他們抬頭張望城堡漆黑的窗戶,好像這水槽不是給他們準備的,這是他們向某地進發途中的休息站。
羅伯跑在最前面,宣布找到了廁所。
「作家的房間,媽媽?」蓋普問。
蓋普覺得這戴手籠的女人很漂亮。她有一張可能隨時悲傷起來的長臉。蓋普想象她的身體應該很安寧。她的嘴唇很冷靜。只有她的眼睛和露出的手讓蓋普看出她起碼和他母親差不多大。也許還要更老些。「這是禮物,」她告訴蓋普,指這個手籠,「和大衣一起。」都是銀黃色的皮草,非常光滑。
海倫真的在抱怨嗎?蓋普並沒有敏感到能察覺海倫自己的生活發生了什麼,於是問也沒問。他只是回信說他「準備好要寫了」。他很自信能寫出海倫喜歡的東西來。海倫也許感到有點兒被他嚇退,但她並沒有流露出不安。她在大學里,以大約三倍于平均速度的效率吞吐課程。第一個學期將近尾聲的時候,她就要升入三年級的第二學期了。一個年輕作家的自戀和自負,嚇不到她海倫·霍爾姆,她按照自己驚人的步伐走著,也欣賞有決心的人。而且她喜歡蓋普給她的信:她也很自負,她反覆告訴他,他的信寫得太棒了。
「我希望這個故事不會兒童不宜,哈哈。」西奧巴德先生說,但大家看都沒看他一眼。我外祖母雙手交疊在腿上瞪著他們,她的膝蓋併攏,腳跟伸進直背椅下面。我母親抓著我父親的手。
「沒準兒不是真熊。」羅伯顯然很失望。
「不是,」我說,「不是狗。」
「做夢而且說夢。」他神秘地說。那個歌手不唱了。
「那你們倆就談吧,」父親說,「我在和你母親說話。」
「那個我們剛才在聊的話題,」珍妮說,「我想問問她關於慾望的事。」
他那個關於親密又有趣的一家人的故事毫無進展,除了給這一家找到了件有趣的事做。這一家的爸爸是一種調查人員,家人跟著他去工作。工作的內容是調查奧地利所有的餐館、旅館和民宿,按照A、B、C三等給它們評分。這是蓋普幻想自己肯做的工作。像奧地利這種如此依賴旅游業的國家,對遊客吃飯睡覺的場所進行分類和再分類應該極其重要,但蓋普想象不出重要在哪裡,或對誰來說重要。目前為止關於這一家他只知道這個故事:他們做著好玩的工作。他們曝光錯漏,評出等級。那又如何?對海倫來說這很容易寫。
「是穿著熊裝的男人!」喬安娜叫道,「那是什麼聞所未聞的怪癖?扮成野獸東躲西藏的男人!他打的什麼主意?肯定是個穿熊裝的男人,我就知道。」她說,「我想先去那家。如果這趟旅行一定要去一家C等的體驗一下的話,那麼讓我們儘快把它了結。」
「18歲,」這姑娘說,「我會一點兒英語。」
「那麼我的房間離他們的多遠?」喬安娜冷酷地問。
「但我們還沒訂今晚的房間。」母親說。
看見珍妮和蓋普走來時,妓|女們對他們的關係很疑惑。他們看見一個帥小伙和一個相貌平平但清俊的女人,老得足夠當他媽,但珍妮勾著蓋普手臂走路的姿勢很正式,而且蓋普和珍妮之間的對話,似乎帶著緊張和混亂,這讓妓|女們覺得珍妮不會是蓋普的媽媽。然後珍妮用手指著她們,讓她們很生氣。她們以為珍妮也是個在同一區工作的妓|女,搶了一個看起來有錢單純的男孩兒,一個真有可能付錢給她們的漂亮男孩兒。
她的花名是夏洛特。她見到他並不驚訝。夏洛特年資夠長,知道誰被她成功釣上,儘管她從沒告訴蓋普她究竟幾歲了。她保養得很好,只有褪盡衣裝,身體各處才看得出年紀。除了她的長手上的血管紋路,她的肚子和胸部都有妊娠紋。她告訴蓋普那個孩子很久以前就死了。她並不介意蓋普觸碰那個剖腹產留的疤痕。
有人在廁所里。門下無光,但一輛獨輪車靠牆停在外面。是那個騎車人在黑暗的廁所里,抽水馬桶響了一次又一次,獨輪車手好像個孩子那樣不給水箱充滿的機會。
「再說一遍,」蓋普說,「你想在迷路的時候一直找不到路嗎?」
我不得不去廁所的時候,羅伯睜著又圓又亮的眼睛看著我走到門口。
「你可以過會兒再介紹,」喬安娜提醒他,「我住哪兒?」
外祖母的房間堆滿了瓷器、打磨過的木器,和發霉的跡象。窗帘濕漉漉。床中央有塊令人不安的隆起,好像狗脊樑上突起的皮毛,好像有具極瘦的屍體在床單下面伸展著四肢。
「我們來和她談談,」珍妮對蓋普說,「我想問問她關於那個的事。」
「要我說,」外祖母對我們說,「應該評E等或F等。」
「不,不,媽媽,」蓋普說,「那是一般的價格。」珍妮想,一般情況要價20美金算多嗎?她不清楚。
「我肯定,」外祖母說,「你的意思是這一次的行程當中總有一家是A等吧?」
「當然了,媽媽。」蓋普可憐地說。珍妮看起來還和晚飯前一樣對慾望一無所知。她對兒子充滿驚訝不解。
「我也喜歡黑燈瞎火。」我說。
終於,摩托車發動不了了。沒人知道馬戲團的另兩個人在幹嗎,只知道他們應該是要隨時準備好替代熊和用手走路的男子的,警察過來,讓他們填一大堆表。表演並不好看,人群散去,如果這幾個人算人群的話。蓋普看得最久,不是因為他想看這個老弱的馬戲團接下來還會表演什麼,而是因為他很想把他們寫進故事里。他想象不出怎麼寫進去。蓋普離開火車站的時候,他可以聽見那頭熊在嘔吐。
蓋普給她一張紙隨身帶著。上面寫著公寓地址,以防她迷路:施溫德路,15/2,維也納,第四區。蓋普不得不教她怎樣用德文念自己的地址,教了很久。珍妮吐出一句:「施溫德路十物豪半維。」
「喬安娜,國賓酒店不需要訪查。」父親說。
「是一家C等民宿,非常小。」父親說,好像小就能被原諒。
他把《格里爾帕策民宿》像人們說的那樣束之高閣。靈感會來的,蓋普想。他知道他還得了解得更透徹,他能做的就是觀察維也納,了解它。這座城市為他靜止不動。生活似乎為了他靜止不動供他觀察。他也大量觀察著夏洛特,而且他注意著他母親做的每一件事,但他還太年輕。他需要的是眼力,他知道。對事物的全盤設計,屬於他自己的眼力。會來的,他重複對自己說,好像在為下一個摔跤賽季作準備,跳繩、在小跑道上跑圈、舉重,某種不用動腦卻必須做的訓練。
「嗯,這一趟是訪查B等,」我父親承認道,「大部分。」
「你母親的寫作進行得怎樣了?」夏洛特問他。
他想寫個一家人的故事,他只知道開頭是這一家的生活很有趣,家人很親密。光是這樣還不夠。
我們進入民宿見到了經理西奧巴德先生,喬安娜馬上對他警覺起來。「三代同堂一起旅行啊!」他嚷道,「就像過去一樣,」他又特別對外祖母說,「在離婚潮和年輕人想住自己的公寓之前。我們這是間家庭民宿!你們要是有預訂就好了,我就能把你們安排得更近。」
「我的手很冷。」她輕柔地對蓋普說,蓋普把手籠從珍妮那裡拿過來還給了這個妓|女。珍妮似乎在發獃。
「我說我能說夢。」這個男子告訴她。
「她們是妓|女,媽媽。」蓋普悄聲對她說。
珍妮和蓋普搬進一間奶油色的、天花板很高的公寓,在一棟老房子的二樓,房子位於第四區一條叫施溫德路的小路上。從他們的住處,拐個彎就是歐根王子大道、黑山廣場和上下美景宮。蓋普終於把全城的美術館都跑了個遍,但珍妮除了上美景宮哪兒都沒去。蓋普跟她解釋了,去美景宮只有19和20世紀的繪畫,但珍妮說19和20世紀對她來說就夠了。蓋普解釋說她至少可以經花園走到下美景宮去看看巴洛克時期的收藏,但珍妮搖了搖頭,她在史第林上過幾門藝術史的課,受的教育夠多了,她說。
「哦,他們是外國人。」一個說。
父親和我聽到那個女人走近。她說:「哦,杜納,又在練車了?總在練!但還是白天練比較好。」熊什麼都沒說。父親開了門。
「還有勃魯蓋爾,媽媽!」蓋普說,「你只要搭環城大道方向的有軌電車在瑪利亞·希爾費大道下車。車站對面的大博物館,就是維也納藝術史博物館了。」
在維也納,嫖妓合法,由複雜的法規制約。有一個類似工會的組織,有健康許可證,定期體檢,頒發身份證。只有標緻的妓|女,被允許在第一區的時髦馬路上班。偏僻馬路上站的妓|女,丑一些或老一些,要麼又老又丑,她們當然也比較便宜。每個地區的價格應該是固定的。妓|女們看見珍妮,就走下人行道擋住了珍妮和蓋普的路。她們很快認定,珍妮並沒有達到第一區妓|女的水準,而且她一定是個體戶,這是非法的,要不然她就是走出了她該待的地區想要撈點兒外快,這樣其他妓|女會要她好看。
「閉嘴,羅伯。」父親說。
「可這就是實情。」珍妮說,「就是慾望沒錯。」
「那是小牛腰子,媽媽,」蓋普說,「你喜歡腰子嗎?」
珍妮帶蓋普去歐洲的時候,比起其他大部分18read.99csw.com歲的年輕人,蓋普對孤獨封閉的作家生活更有心理準備。他已經在自己的想象世界中活得很好:畢竟,養大他的女人,認為孤獨封閉是再自然不過的生活方式。過了很多年,蓋普才會意識到自己一個朋友也沒有,珍妮·菲爾茲從不覺得這有什麼奇怪的。厄尼·霍爾姆因為懂得理解懂得保持距離,才成了珍妮·菲爾茲第一個朋友。
我退進外祖母之前那間房的門洞,門后躲著我父親,準備好迎接更多騷擾。他忽然開了門,我摔倒在內,我們倆都嚇了一跳。母親在床上坐起,用羽毛被蒙住頭。「抓住它了!」父親叫道,坐在了我身上。地板顫抖了,熊的獨輪車從牆上滑下倒進了廁所的門裡,熊忽然蹣跚著走出來,腳絆在獨輪車上身體向前一衝,但保持了平衡。它慌張地看著走廊,看到了打開的門裡坐在我胸口的父親。它用前爪拾起獨輪車。「瓜夫?」熊說。父親猛地把門關上。
「對,我覺得那是間卧室,」珍妮說,「不過那個作家,也真的在那個房間里寫作。」
「C等。」父親在睡夢中咕囔著,父親經常夢到在大本子上記筆記。
「問她收多少。」珍妮說。
「生來C等,死亦C等。」我說。
「天很冷,媽媽,」蓋普抱怨道,「而且很晚了。我們就回家吧。」
「英國人多數變態。」她簡略地告訴蓋普,「美國人多數普通。」
「輪子?」父親問。
「你怎麼不付給我250先令,不要再問她問題了好嗎,媽媽。」蓋普疲倦地說。
「好吧。」她說。她遞給他欠那個女人的250奧地利先令,和另外500先令。「你想幹嗎就幹嗎吧,」她對他說,「我猜應該是非得幹嗎就幹嗎。不過請先把我送回家。」
我父親在奧地利旅遊局上班。我母親決定我們全家都跟著他以旅遊局間諜的身份出差。我母親、弟弟和我會陪著他秘密訪查無禮的態度、骯髒的環境、難吃的食物,奧地利餐館酒店和民宿走的各種捷徑。我們被要求隨時製造麻煩,從不完全按照菜單點菜,模仿外國人的奇怪要求,我們想洗澡的時間啦,要求提供阿司匹林和去動物園的路線啦。我們被要求表現文明但又難搞,探訪一結束,我們就在轎車裡對父親報告。
「小牛腰很好。」我說。
「一個輪子滾過門口好幾回。」外祖母說,「它滾過去滾回來又滾過去。」
好幾個星期過去了,蓋普唯一的進展,只有故事的標題:「奧地利旅遊局。」他不喜歡。於是他便繼續旅遊,不再寫作。
「我不喜歡他的房間,真的,」珍妮對蓋普說,「那不是一間作家該有的房間。」
我們試著閉嘴。或許我們也睡著了。然後羅伯悄聲對我說他得去廁所。
「別擔心那熊。」她說。
「我們叫輛計程車。」珍妮說。但蓋普堅持再走五個路口很容易就能乘上電車。「你和你天殺的有軌電車。」珍妮說。
珍妮扇了他一記耳光。「你全都懂!」她說。然後道了歉,她從來沒打過他,她只是不理解這他媽的慾望,慾望!完全不懂。
「是真貨。」那個說英語的年輕妓|女說,她顯然非常仰慕年紀大的妓|女的方方面面。
「我打不開廁所的門。」我弟弟羅伯說。「羅伯,」母親說,「你總是開不了門。」
「我兒子也是18歲。」珍妮說,用手肘捅了捅蓋普。她不知道她們把她錯認成她們中的一員,蓋普後來告訴她的時候,她氣炸了,不過只是對自己生氣。「是我穿的衣服!」她叫道,「我不知道該怎麼穿衣打扮!」從那一刻開始,珍妮再也不作護士之外的打扮了,她又走到哪裡都穿著護士服,好像永遠在上班,儘管她再也沒重新做過護士。
「不是,外祖母,」我說,「我想他只是用手站在外面。」
「我不知道,」珍妮承認,「應該不喜歡。」
蓋普白天在城裡調查好晚上要帶珍妮吃晚飯的地方,等傍晚珍妮寫完了就帶她去,他們會喝罐啤酒或一杯葡萄酒,蓋普向她講述一整天的見聞。珍妮禮貌地聽著。葡萄酒和啤酒讓她想睡。通常他們在某個好館子吃完飯,蓋普陪珍妮坐有軌電車回家,他很驕傲從來用不著計程車,因為他已經將電車系統摸得門兒清。有時他早上去露天市場買菜早早回家煮飯。珍妮從來不抱怨,在家吃或出去吃她都無所謂。
回到我們的房間,父親說:「喬安娜在城堡住過嗎?很久以前,我知道她和外祖父租過某座城堡?」
實際上,大多數人都不會把珍妮錯認成妓|女,但也很難說清她究竟看起來像做什麼的。她之前很多年都穿護士服,現在不知道在維也納應該怎麼穿,她和蓋普出門總想要穿得體面些,也許為了彌補她寫作時常穿舊睡袍。她對給自己買衣服毫無經驗,她覺得外國城市裡所有衣服都有點兒兩樣。因為沒有特別的品位,她只是買下比較貴的衣服:好歹她有錢,也沒耐心和興趣貨比三家。結果,她的新衣閃亮,在蓋普旁邊看著不像一家人。蓋普在史第林常穿的衣服是外套領帶和舒服的長褲,這套懶散的城市標準著裝,讓他在哪裡都幾乎消失在人群里。
「是羅伯和我。」我告訴她。
「然後有人過來從門下面往裡看,」外祖母說,「就是那時候我大叫了起來。」
「是的,應該是腳的地方。」羅伯說,他說廁座兩邊各有一隻手,而不是腳。
「我覺得Kalbsnieren聽著挺有趣。」珍妮說。
「瞧見了嗎?」羅伯小聲對我說。我們進了房間關上門。
「不多,是個好價,」蓋普說,「起碼以那種姿色來說,是很低的價格了。」
但我們被領去我們的房間時,外祖母和父親待在一塊兒,鄙夷地拖在我們這一行人後面,我聽到她嘟囔:「這可不是我想象的退休生活。住在廁所對面,聽著所有住客進進出出。」
我穿過走廊去了廁所。因為熊遺留的氣味我很快方便完,而且我還懷疑到處都是熊毛,不過這隻是我的猜測,熊待過的地方很乾凈,或者起碼以熊的標準來看很乾凈。
讓蓋普比其他19歲少年成熟睿智的,並非他的經歷或課堂學習。他有直覺,有決心,和多於常人的耐心,他熱愛努力寫作。種種這些,再加上廷池教的語法規則,就是全部了。只有兩件事打動蓋普:他母親真的相信她可以寫出一本書;他目前人生最有意義的關係是和一個妓|女發生的。這些事對這個年輕人幽默感的發展至關重要。
「我說過走廊里有一輛自行車。」羅伯說。
「我們要把大家都吵醒了。」母親提醒我們。
在珍妮和蓋普找到公寓之前,他們住過十幾處維也納的民宿。這是廷池老師出的主意,他覺得要想找到城市裡最愛的地方,這是一種理想方式:先在每個地區都住一下再作定奪。在民宿的短暫逗留,對1913年夏天來到維也納的廷池來說一定更愜意。珍妮和蓋普到維也納的時候,已經是1961年,他們很快就煩透了拖著打字機在民宿之間搬來搬去。然而正是這份經驗,成了蓋普第一篇重要的短篇小說《格里爾帕策民宿》的素材。蓋普到維也納之前,甚至不知道什麼是民宿,但他很快發現民宿不如旅館:都比較小,不雅緻,有時提供早餐,有時不。有時候民宿省錢,有時候更貴。珍妮和蓋普找到過乾淨舒適友好的民宿,不過通常都很破爛。
但我母親說:「我們不能肯定有熊,羅伯。」
蓋普在夏洛特面前沒有足夠的安全感,從沒告訴過她自己也在嘗試寫作,他知道她覺得自己還太小。有時他也這麼想。他還不想把自己的故事告訴任何人。他所做的最多就是改了標題。他現在給故事取名「格里爾帕策民宿」,這個標題是第一件讓他確實滿意的東西。它讓他集中精神。現在他腦中有了個地點,就在這一個地點幾乎所有重要的事即將發生。這也讓他更能集中精神構想人物。關於一家子分類檢查員,關於某地這家又小又可憐的民宿里的其他住客(民宿必須又小又可憐,必須在維也納,必須以法蘭茲·格里爾帕策命名)。那群「其他住客」包括某個馬戲團,也不是很厲害的那種,他想象著,而是沒別的去處的馬戲團。沒有別的地方可以收容他們。
「我還有別的問題。」珍妮說。
一個小個子男子對我外祖母說了什麼,他的鬍子剃得乾淨,但是瘦削的臉上永遠留著槍藍色的鬍鬚青印。他穿著乾淨的白色襯衫(不過因為穿得久反覆洗而泛了黃)、西裝褲和不相配的外套。
到了11月,珍妮已經寫了600頁草稿,但她還是感到沒有真正開始。沒有一個主題,能讓蓋普像珍妮這樣毫不間斷地寫。他發現,想象遠比回憶難多了。
「我看見了熊。」回到房間我悄聲對羅伯說,但羅伯爬上了外祖母的床在她身邊半夢半醒。然而老喬安娜卻醒了。
「偷看你的男人嗎?」母親問。
我母親會報告:「理髮廳早上總是關門。但他們給我推薦了外面不錯的理髮師。我想這沒什麼,而且他們也沒說自己酒店裡有理髮師。」
然後我們聽到走廊傳來外祖母的尖叫。
「她的丈夫,」夢男說,「將會死於呼吸道感染。但那正在做夢的女人並不知道。」
蓋普想,馬可·奧勒留凄楚的觀察,無疑是大多數嚴肅文學的寫作主題,格里爾帕策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之間,並非差在主題。蓋普總結出,他們的區別在於智慧和優雅,差在藝術性。不知為什麼,這個顯而易見的發現讓他很高興。多年之後,蓋普讀到一篇格里爾帕策作品引介批評,說格里爾帕策「精神敏感、飽受折磨,間歇性偏執狂,時常抑鬱,脾氣乖戾,因感傷氣喘,簡而言之,是一個複雜的現代人」。
「我的老天,媽媽!」蓋普說。
我外祖父死後,我們繼承了外祖母,我母親的母親,她和我們一起旅行,這樣一來我們就變成了更嚴苛的打分員。喬安娜是皇族貴婦,習慣了A等的旅行,而我父親職責所在,時常要視察B等和C等的住處。B等和C等的酒店(和民宿)才是最吸引遊客的地方。我們訪查的餐館好一點兒。住不起高級酒店的人還是想去最好的館子。
這些女人,他知道,是妓|女。
他給海倫寫了封狂妄的長信,引用了馬可·奧勒留的話,並且攻擊了法蘭茲·格里爾帕策。在蓋普看來,「法蘭茲·格里爾帕策在1872年永遠死了,就好像便宜的當地產的葡萄酒運不出維也納,不然就會變味。」這封信有如一種秀肌肉的舉動,也許海倫也清楚。這封信就像不用器材的健身操,蓋普存了一份這信的複印件,他太喜歡自己寫的了,決定留下原稿把複印件寄給海倫。「我覺得自己好像是個圖書館,」海倫寫信給他說,「好像你存心把我當成個文件櫃。」
「如果你們可以談話,我們也可以。」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