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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狗在巷子里,孩子在空中

第十章 狗在巷子里,孩子在空中

「這狗恨這貓。」蓋普說。
「那麼咖啡館主人呢?」海倫問,「他也沒打過仗咯?」
海倫帶著常有的興趣和擔心聽著蓋普給沃特編的故事。像蓋普給孩子們說的很多故事一樣,這故事開頭挺像給孩子聽的,結尾卻似乎是給他自己編的。人們可能會覺得作家的孩子會比別的孩子聽到更多故事,但蓋普只願意讓孩子聽他的故事。
「故事完了。」蓋普說。
那狗給拴在卡車上,和小馬駒一樣大,更瘦也更凶。他以慢動作大步朝著小巷盡頭跑去,他身後盤旋著那根看起來很脆弱的鎖鏈。鎖鏈看起來根本拉不住狗。小巷盡頭,小沃特的腳發軟自己絆著自己,毫無希望地笨手笨腳無法逃脫,他繞著小圈圈但似乎無法讓自己走起來,無法讓自己遠離這條可怕的狗。鎖鏈拉緊了,大卡車猛地往前一動好像有人開動它一樣,然後狗就撲了上來。沃特抓著狗的毛皮,濕濕的都是汗還很粗糙(是他爸的胳肢窩),但不知怎麼他沒抓牢。這狗在他喉嚨邊了,但沃特又跑了起來,跑上了街,街上都是和廢軍卡一樣的卡車,沉重地滾過巨型後輪,兩邊的後輪疊起來像甜甜圈似的。而且因為槍眼兒(擋風玻璃)太小司機當然看不見,他們看不見小沃特。
蓋普對孩子本能地寬容,忠誠得好像動物,是最關愛孩子的父親,他非常了解鄧肯和沃特。然而,海倫很肯定他看不出孩子們因為他的焦慮而焦慮,哪怕還沒長大,他們已經神經緊繃。一方面他把他們當大人看待,但另一方面他又對他們過分保護,不讓他們長大。他不接受鄧肯已經十歲,沃特已經五歲,有時孩子們在他心裏似乎永遠三歲。
「我的上帝。」海倫說。
然後他父親就吻了他,沃特的夢,暫時溜走了。他又回到了安全的地方,他可以聞到他父親的氣味,感覺到他的手,他聽到他父親說:「沃特,只是個夢而已。」
沃特睡著以後,海倫和蓋普做|愛了。海倫忽然對蓋普的故事有了新的理解。
「是的。」蓋普說,他知道說故事的人總是在「那兒」的。
「貓沒有往街上跑?」海倫問。
「面多到你屁|眼兒了。」沃特說。
「多麼糟糕的故事!」海倫叫道。
「發生了什麼?」海倫問。
「但是發生了別的事。」蓋普說。沃特謹慎地抬起頭。海倫已經有點兒惱了,重新屏住呼吸。「那貓太害怕了,看也沒看就跑到街上去了。無論發生什麼,」蓋普說,「你都不能看也不看就跑上街,你會這樣嗎,沃特?」
「德國牧羊犬。」蓋普說。
「他不知道那什麼意思,」海倫說,「我也不知道那什麼意思。」
「它把它咬成兩半了。」蓋普說。
「這門應該一直保持關閉的,你這個蠢賤人!」飛行員對哭泣不止的空姐叫道。
「你不會相信這小輪子有多吵。」蓋普說。
「這個嘛,是幾乎沒有什麼事。」蓋普承認道,沃特重新提起興趣。「有件事打擾了它——只有這一件事。就這一件事會讓這狗生氣。這是唯一會讓狗吠叫的事。真的會讓它發瘋。」
海倫看著《永久的丈夫》。她說:「一個女人把這本書給另一個女人的丈夫挺奇怪的。」
「我想聽真相,」海倫睏倦地說,「到底那他媽的雪納瑞怎麼了?」
「它叫什麼?」沃特問。
「那麼你是怎麼讓它動的?」她問他。
「嗯,實際上,是雪納瑞。它整天被綁在巷子里,也不是被綁在軍用卡車上。」
「這狗為什麼沒有個名字?」沃特問。
「我的上帝,」海倫說,「所以也沒有誰作弄狗咯?」
「它會咬人。」沃特說。
「主人打過仗的事?」海倫問。
「它被車給撞了?」沃特問。
「這樣啊,說真的話,」蓋普說,「那狗是一條獵兔犬。」
「狗打過仗,」蓋普說,「它當過護衛犬,所以很強壯很聰明。」
「我也恨它。」沃特說。
「有時這貓馬上會回來,這狗在車底下躺到他不能再忍才出來,總是要不了多久。它躺在車下面,看著人行道上的貓把自己舔了個遍,很快狗就開始發出低吼聲,這貓就只是看著小巷裡的它繼續洗自己。然後很快狗就會在卡車下面嚎叫而且渾身亂搖,好像身上滿是蜜蜂,但這貓只是繼續舔著自己。最終狗就從卡車下面猛撲出來,衝到小巷裡,又被身後的鏈條拉住,儘管它知道會發生什麼,還是要這樣做。它知道鏈條會把它拉倒並讓它喘不過氣來,把它摔https://read.99csw•com在人行道上,等它站起來時那貓還會坐在那兒,就離它幾英寸遠,舔著自己。而且它會叫到喉嚨沙啞,直到它的主人或別的什麼人,把貓噓走。
「那天晚上狗太累了,沒有在咖啡館里快走,它像病了一樣睡在地板上。那天晚上任何人都可以闖入咖啡館。我都以為這狗不會醒來了。第二天它做著同樣的事,儘管看得出它的脖子很酸,每次被鏈條拉倒的時候,它都會大叫。晚上,它像被殺了一樣睡在咖啡館的地上。
「啊,當然了,一隻貓!」沃特叫道。
「快四十了,」蓋普說,「不過沒有發生這些事。」
蓋普感覺被澆了冷水。到了睡覺的時間,他的引擎差不多涼了。做|愛似乎讓他又快速轉動起來,提振了他的情緒,讓他可以長篇大論、大吃、徹夜閱讀,不做什麼就走來走去。這段時間他很少努力寫作,儘管有時他會寫一些給自己的筆記,記下以後準備寫什麼。
「什麼樣的狗?」沃特說。
「獵兔犬!」
「啊,不要。」沃特說。
「對。」蓋普說。海倫肯定他真的見過這件事。
「他從鄧肯那裡學來的,我肯定。」海倫說。
「不是這樣的。」蓋普說。
「不是,在奧地利。」蓋普說,「維也納。我從來沒在德國住過。」
蓋普從來樂此不疲地玩這個遊戲,哪怕海倫肯定厭了。他會等她問:哪部分?哪部分是真的,哪部分是編出來的?然後他會對她說這不重要,她只要告訴他不相信哪部分就行了,然後他會修改那個部分。她相信的每個部分都是真的,她不相信的部分都需要重新想。如果她全部相信,那麼所有都是真的。他是個無情的說故事的人,海倫知道。如果事實適合放進故事,他會一點兒也不害羞地寫出來,但如果事實寫不成好故事,他想也不想就會改。
「不要看也不看走到街上哦。」
「等你玩夠了,」她說,「再告訴我究竟真的發生了什麼。」
「晚安。」蓋普對他說。海倫聽到他們互相親了一下。
「它是聰明的,」蓋普說,「因為那麼多次它跑著拉鎖鏈,已經把拴著它的卡車挪動了,就那麼一丁點兒。即便卡車在那兒很多年了,即便煤磚上的銹已經硬到哪怕房子倒在卡車旁邊、車才會移動的地步,即便如此,」蓋普說,「狗還是讓卡車動了。就那麼一丁點兒。」
被惹急了的蓋普站了起來。「隨便開一扇!」他朝過道那頭的鄧肯吼道,人們看著站在那兒的鄧肯。鄧肯很難為情馬上開了一扇門,離他最近的那扇。他飛快地驚訝又不帶責備地看了他父親一眼,隨即便似乎被拉入他打開的那扇門裡。那扇門在鄧肯身後自己關上了。空姐尖叫起來。飛機下墜了一點兒,然後又恢復了原來高度。每個人都往窗外看去,有些人暈了,有些人吐了。蓋普跑到過道底,但飛行員和另一個像是執法人員的人不讓蓋普打開那扇門。
「這狗跑到小巷頭,比以往更快,因此它身後的鎖鏈從地上跳了起來,貓也一動不動,但是這次狗也許可以夠到貓。」「只是,」蓋普說,「鎖鏈還不夠長。」海倫發出低吟。「這狗已經張嘴咬上貓的頭了,但鎖鏈勒得他太緊了讓它無法合嘴,狗作嘔了,被拽了回去,就像以前一樣,而那貓發現事情有了變化,一躍而起逃走了。」
「那是個氣氛詭異又空無一人的地方,狗在那裡總是很緊張,實際上,它一整晚都在拉屎。人們會停下來,偷看窗戶里狗拉的屎嘲笑它。笑聲讓狗更緊張了,所以就拉得更多。早上寡婦來得很早,來讓這地方透氣並清潔狗糞,她用報紙揍狗,把它拉出來,讓它在小巷裡瑟縮著,一整天都拴在垃圾橇上。」
「有一天,」蓋普說,「人人都覺得這狗終於瘋了。一整天它都跑出卡車,一直跑到巷子盡頭,直到被鎖鏈拉倒為止,然後它會再來一次。即使那貓並不在那兒,這狗也是不停地在巷子里狂奔,用整個身體的力量抗爭著鎖鏈,撲向人行道。人行道上有些人被它嚇著了,特別是那些看到狗衝過來不知道有鎖鏈拴著它的人。
這孩子惴惴不安地走向門。一位空姐在他經過的時候,對他笑笑撫弄了下他的頭髮,但鄧肯跟往常一樣什麼也沒問。他走到過道底回頭瞪著蓋普,蓋普不耐煩地朝他揮揮手。鄧肯無助地聳了聳肩。是哪扇門?
「說得好,」蓋普說,「沃特,我沒有屁|眼九九藏書兒。」
沃特被難住了,但他說:「我覺得它是聰明的。」
「她是個年輕寡婦,」蓋普說,「她丈夫過馬路的時候被撞死了。她對狗感情很深,那是她丈夫在他們第一個結婚周年紀念日送給她的。但她的新房東老闆娘不許她在公寓里養狗,所以這寡婦就讓狗晚上在咖啡館放風。
「當然了,不可能像這樣再騙貓一次,」蓋普說,「這狗只有一次機會,它搞砸了。那貓再也不會讓它靠那麼近了。」
海倫撐不住去睡了,知道只有保持沉默,才能讓蓋普自己說出實情。她知道這故事可能和其他版本一樣是編出來的,或者其他版本可能才大多屬實,甚至這個故事才大多屬實。所有組合,在蓋普來說都是可能的。
「不知道。」蓋普說。
「你覺得狗把車拉動得夠多了嗎?」蓋普問沃特。
「一輛卡車,」蓋普說,「直接從它腦袋上碾過去。腦漿從它以前耳朵在的耳朵眼裡飆出來。」
「當然不算,」蓋普嚷嚷道,「那女人是個蠢貨!我媽會喜歡她的。」
「但你覺得它聰明嗎?」蓋普問。
「我們必須得把鄧肯從那瘋女人家裡接走。」蓋普對海倫說。
「這狗看起來很壞。」沃特說。
「這門後面是哪裡?」蓋普嚷道,「上帝啊,是哪裡?」他沒看到任何一扇門上有字。
「沒什麼事嗎?」沃特語帶不滿地問,心裏有些擔心沒有事會發生。
「鄧肯,你已經十歲了,」蓋普說,「你認得字。不然就問問空姐。」鄧肯兩膝交叉,面露難色。蓋普把孩子推到過道上。「鄧肯,像個大人樣,」他說,「就是前面其中一扇門。快去。」
「狗咬死了貓?」海倫問。
「現在你有畫面了,」蓋普對他說,「每天晚上對狗來說都一樣,白天被拴在咖啡館附近的巷子里。拴它的是條長鎖鏈,系在一輛舊軍用卡車的前輪軸上,那輛車倒車進這巷子以後,就永遠留在那兒了。卡車一個輪子都沒有了。」
「嗯,還不止。」蓋普承認。
在蓋普的夢中,他和鄧肯在坐飛機。鄧肯得去上廁所,蓋普向他指指過道底,那裡有門、一個小廚房、飛行員艙、盥洗室。鄧肯想要人帶他去那兒,指給他看哪扇門,但蓋普生氣了。
但沃特還有他父親,都不歡迎她插嘴。沃特說:「說下去。狗發生了什麼事?」
「那狗永遠不可能動得了卡車,」她說,「哪怕一英寸都不行。」
「哦,有很多貓,」蓋普說,「它們到小巷裡來,因為咖啡館有垃圾箱。這狗從來不碰垃圾,因為它怕寡婦,而且狗怕貓,只要有一隻貓在小巷裡搶劫垃圾箱,這狗就縮在垃圾橇下面躲著,等貓走了才出來。」
蓋普想不到自己那個關於軍犬、作弄狗的貓,和無可避免的殺人卡車的教育性故事會嚇到沃特。但沃特在夢裡看見了巨大的廢軍卡,大小和形狀更像是坦克,全身都是槍和不知做什麼用的工具以及看著瘮人的部件,擋風玻璃和投信口差不多大。這卡車當然是全黑的。
「它只要幾英寸就可以夠到那貓了。」蓋普說。沃特點點頭。海倫很肯定,這故事有個血腥暴力的結果,於是重新專心讀起《永久的丈夫》來。
但今晚不想寫。他拉開被子看著海倫睡覺,然後又幫她把被子蓋好。他去沃特房間看看他。鄧肯在拉爾夫太太那裡睡,蓋普一合上眼就看見郊區地平線上的光亮,他想象那是可怕的拉爾夫家的房子著了火。
「對,是為了沃特才這麼說的。」蓋普承認。
「在德國的一座城市?」海倫說。
「我以為是關著的!」她哭道。
「它很難過。」沃特說。
「她說只是個噁心的故事,」蓋普絕望地說,「她覺得這故事沒有公平對待女性。」
「哦,那當然。」沃特說。
「作弄別人很可怕,」蓋普說,「但這貓本身就很可怕。它是只老貓,從街上來的,又臟又壞。」
「要是向狗伸出手,它會聞你,但它不喜歡人摸它,也從來不像有些狗那樣舔人的手。如果想拍拍它,它就會頭一縮悄悄跑回巷子里。它盯著人看的樣子,讓人覺得不應該跟著它走進巷子或強行要拍它。」
蓋普兩手忽然一拍,孩子嚇得跳了起來。「它就像這樣死了!」蓋普叫道,「啪!它就死了。沒人能救活它。要是被狗抓到了,活下來的可能還大一些呢。」
要擔心起孩子來就有太多可擔心的了,而蓋普本來已經事事擔心過頭了,有時候,尤其是在失眠的痛九九藏書苦中,蓋普會覺得自己精神上不適合成為一名家長。然後他又開始擔心起這個來,覺得更緊張孩子了。要是他們最危險的敵人結果是他自己怎麼辦?
「很壞。」沃特說。
「我們在那裡,」蓋普說,「每天,我母親在一間房間里寫作,唯一的窗戶就對著小巷。狗叫讓她煩透了。」
「當然了。」海倫說。
「這麼說來,」海倫說,「這個說法也比說狗打過仗好。」
「沃特!」海倫叫道,她偷聽他講給孩子的故事,讓他覺得很煩。「這就是他們說的『狗的生活』。」海倫叫道。
「海倫,她沒有給我。她用書砸我。」
「媽媽說她聽不見,」蓋普說,「但輪子滾動的聲音太可憐了,比狗對那傻姑娘發出的叫聲還糟。而且狗轉彎不太靈,老打滑。它會一跳一跳的,然後轉彎,它的後輪會往旁邊快速滑出去,讓它來不及跳,它就會打滾。它側身躺倒在地,又無法站起來。好像我是唯一目睹它身處這種窘境的人,起碼,我總是跑到巷子里幫它翻身起來。只要它一在輪子上站穩,就會咬我,」蓋普說,「不過很輕鬆就可以跑得讓它追不上。」
「它沒有名字,」蓋普說,「它沒有主人,它總是很餓,所以就偷吃的。沒人能因此怪它。而且它常常和別的貓打架,我猜也沒人可以怪它。它只有一隻眼睛,另一隻眼睛很久以前就沒了,以至於那個洞都合上了,皮毛長在了原來眼睛在的地方。它一隻耳朵都沒有。它一定隨時都得打架了。」
「壓得平平的。」蓋普說,然後他抬起手,攤平手掌,伸到沃特嚴肅的小臉面前。天啊,海倫想,說到底還是個專門講給沃特聽的故事。不要看也不看走到街上!
「這樣的話,鄧肯就是從拉爾夫那裡學來的,」蓋普說,「不用說他肯定是從他天殺的媽那裡學來的!」
「那麼沒有貓咯?」海倫問。
「所以有一天,」海倫說,「你給這雪納瑞鬆了綁,然後它看也不看跑上了街。不,不好意思,它看也不看滾上了街。然後所有人都不必再頭痛了。寡婦和木匠結了婚。」
「哪怕有狗要咬你也不行,」蓋普說,「永遠不能這樣。你永遠不能看也不看就跑到街上。」
「啊,當然了。」沃特說。
海倫面露疑惑。「我覺得這根本不算是問題。」她說。
「啊,當然了,我知道,」沃特說,「那貓怎麼了?」
「嗯,幾乎全部。」他又說。
「你說過很多類似的字眼兒。」海倫說。
他繼續說下去。「如果太多人伸出手來給狗聞,狗就會走回巷子蜷在卡車下面。可以看見它黑色的鼻尖從卡車下面探出。它不在卡車下面,就在巷子一頭的人行道上,它從來不在中間停下來。它有自己的習慣,沒什麼事可以打擾它。」
「故事的哪個部分是你編出來的?」海倫問他。
「每天,」蓋普說,「這貓都會沿著人行道走到小巷盡頭,停下來舔自己。這狗從卡車底下出來,跑得太猛,身後的鎖鏈搖晃得好像路上被撞了的蛇一樣。你見過嗎?」
「總是有人作弄狗的,」蓋普嚴肅地說,「有一個小姑娘會走到巷子口,把狗叫到人行道上,狗的鎖鏈夠不到人行道,所以狗就只是對著小姑娘叫、叫、叫。她站在人行道叫著:『快來,快來。』直到有人卷下窗戶對她吼,叫她放過那條可憐的蠢狗為止。」
「她可能帶孩子們去吃比薩,」蓋普說,「我肯定她不會做飯。」
「沃特,給我吃完你的意大利麵。」蓋普說。
蓋普看著沃特沒動過的麵條好像是種人身攻擊。「我還費什麼勁?」他說,「這孩子什麼也不吃。」
「這狗跑到鏈條能伸到的最遠端時,鏈條會把狗脖子往後一拽,狗就被拉得站不住腳,跌在小巷的人行道上,有時它摔得無法呼吸,或者會敲到頭。這貓永遠不動。貓知道鎖鏈有多長,而且它一邊舔自己,一邊用那一隻眼盯著狗看。狗氣瘋了。它叫著,咬著,拚命反抗鎖鏈,直到咖啡館老闆,也就是它的主人不得不出來把貓噓走為止。然後這狗會蜷縮回卡車底下。
「沒人可以指責貓的行為,」蓋普說,「除了它作弄狗這回事。這是不對的,它並不是非得如此。它很餓,因此不得不小偷小摸,而且沒人照顧它,所以不得不打架。但它並不是不得不作弄那狗不可。」
「不,」蓋普說,「它不壞但也不親切,有時候它又壞又親切。它主人把它訓練成什麼樣,它就是什https://read.99csw.com麼樣,因為它被訓練成主人叫它做什麼,就做什麼。」
「啊,可憐的珍妮,」海倫說,「別說她了。」
「你當時在那兒?」海倫說。
「狗因為中風死了,我希望。」海倫說。
「它叫什麼?」沃特問。
每次蓋普都覺得自己身負重任。人們到底出於什麼本能期待有事發生?如果一個故事以一個人或一條狗開頭,他們身上就會發生什麼事。「說下去!」沃特不耐煩地叫道。蓋普一沉浸在關於寫作技藝的思索里,就常常忘了聽眾。
「冷靜一點兒。」海倫說。
「我覺得卡車已經挪得夠遠了。」沃特說。
「是個女人,」蓋普說,「一個寡婦。」
他很快在沃特身旁睡著了,但蓋普做夢的時候很可怕,他沒有熟睡太久。很快他就開始發出呻|吟,他的胳肢窩疼。他忽然醒了過來,沃特的小臉戳在他的腋毛里,沃特也在呻|吟。蓋普把手從嗚咽著的孩子頭上拿開,他好像和蓋普做著同一個噩夢,好像蓋普顫抖的身體把夢傳給沃特了。但沃特做著自己的噩夢。
「就算這樣,」海倫說,「我猜鄧肯應該不會坐她的車兜風。」
沃特什麼也沒說,似乎也同意。
「狗沒打過仗,」蓋普說,「它就是普通的狗。它的主人打過仗,咖啡館的老闆。這就是為什麼他知道怎麼訓練狗。他訓練它咬死所有天黑以後進咖啡館的人。只要外面天亮著,誰都可以走進來,外面天黑了,就連主人自己也不能進來。」
「第二次世界大戰。」蓋普說。
「它的主人找來一個獸醫,」蓋普說,「獸醫給狗打了幾針,我猜是要讓它平靜下來。有兩天晚上,狗躺在咖啡館地上,白天躺在卡車下面,即便那貓在人行道上走過,或在巷子盡頭坐著洗澡,狗都一動不動。可憐的狗。」蓋普又說。
「很顯然是戰時的策略。」蓋普說。
「你該看看她是怎麼開車的。」蓋普說。
「有一天啊,」蓋普慢悠悠地說,「那貓來了,坐在小巷盡頭開始舔自己的爪子。它用濕爪子揉進它以前耳朵在的耳朵眼裡,然後揉著它本來長著另一隻眼的眼洞,現在已經長起來了,然後它盯著小巷裡卡車下的狗。既然狗不再出來了,那貓就開始無聊了。然後這狗就出來了。」
「應該無法相信。」海倫說。
「她丈夫打仗死了?」海倫猜道。

「有一天晚上,在咖啡館里,」蓋普說,「這狗中風了。不少人都說怪他們自己嚇狗嚇得太過分,狗才會中風的。左鄰右裡間好像比賽一樣。他們總是悄悄走進咖啡館里,用力撞門窗,學大貓發出尖叫,種種這一切都嚇得狗大便失禁。」
「才五歲,」蓋普對沃特說,「這樣說話可不好。」
「我也不能讓它動,」蓋普說,「根本推不動。所以我就取走了狗鏈條上一節鏈環,晚上他在咖啡館巡邏的時候,我在五金店量了量鏈環的長度。第二天晚上,我給鏈條加了幾節鏈環,差不多六英寸。」
「一隻可怕的貓。」蓋普的聲音讓海倫停下重新閱讀《永久的丈夫》,屏住了呼吸。可憐的沃特,她想。
「你自己不要說髒字,」海倫說,「沃特很容易就能從你那兒學會『屁|眼兒』。」
「可憐的東西!」海倫叫道。
「不會。」沃特說。
「對不起,先生,」飛行員說,「無法挽回了。」但蓋普推開他,他把一個便衣揍得彎腰趴在椅背上,他賞了那個空姐一記耳光,把她從過道打開。蓋普打開門,看到門后是飛機外面,急速移動的天空,他還來不及大聲呼喚鄧肯,就被吸過了那扇開啟的門,吸入了蒼穹,他向著自己的兒子猛衝而去。
「說下去。」沃特說。蓋普知道,講故事給孩子聽的部分要義,就是說一個(或假裝說一個)有著明顯結局的故事。
「它怎麼知道主人是誰?」沃特問。
「什麼仗?」沃特說。
「上帝啊!」海倫叫道。
「全部。」他說。
「綁在一輛『大眾』上?」海倫猜。
「你真的這麼覺得?」蓋普問她。她覺得聊了這麼多,他這才打起精神來。「有趣,」他說,「因為是我剛剛編出來的。」
「我覺得夠。」沃特說。海倫也這麼想。
「沃特,把意大利麵吃完。」蓋普說。
「晚安。」沃特說。
他們在沉默中吃完了飯。海倫知道,蓋普在編故事,準備晚飯後講給沃特聽。她知道蓋普一擔心孩子,就會這樣讓自己平靜下來,就好像編一個好故事就能讓孩子永遠安全。
「從read.99csw•com前有條狗。」蓋普說。
「但那狗怎麼可能參加過二戰?」海倫問,「你到那兒的時候,它得有二十歲了。」
「不會是我,不可能,」蓋普澄清道,「我也不知道那字什麼意思。我從來不說的。」
「那你去吧,」海倫說,「擔心的人是你。」
「我不知道,」蓋普說,「打完了仗,它有了個新主人。這個主人在城裡開了一家咖啡館,你可以在那兒買到咖啡、茶和酒,可以在那兒看報紙。晚上這主人會在咖啡館里留一盞燈,這樣從窗戶里看進去,可以看到擦過的桌子上放著倒放的椅子。地板打掃得乾淨,那條大狗每晚快步在地板上來回走著。它好像動物園籠子里的獅子,一直卧立不安。有時人們看到它在裏面,會敲敲窗戶引起它注意。這狗會瞪著他們,它不會吠叫,甚至也不低吼。它只是停下腳步瞪著人,直到那人走開為止。人們覺得要是再待久一點兒,這狗可能會越過窗子撲過來。但它從來沒這樣過,其實因為從來沒人晚上闖進過咖啡館里來,它從來沒做任何事。有這狗在就夠了,這狗什麼都不必做。」
「還沒,」蓋普說,「狗的後肢癱瘓了,於是它只有前肢和頭可以動。然而,那寡婦抓緊這條慘狗的生命,就像抓緊對她亡夫的回憶一樣,而且她當時和一個木匠好著,木匠給狗的後肢裝了輛小車。小車上有輪子,狗就可以用前肢走路,下肢拖在小車上。」
「是個很不錯的故事。」海倫說。
「把它給壓扁了?」沃特問。
「這倒好!」海倫說,「要是有火災呢?我怎麼覺得這方法有很多缺點啊。」
「這個嘛,不能肯定,」蓋普說,「它其實從沒咬過人,或者就算咬過,我也從沒聽說過。」
「你在那兒?」沃特說。
「你有的。」沃特說。
「它沒有名字,」蓋普說,「它住在德國一座城市裡,仗打完了。」
蓋普看著沃特,這讓他平靜。蓋普喜歡近距離觀察這孩子,他躺在沃特身旁聞著孩子清新的呼吸,想起鄧肯睡覺時的呼吸已經像成人一樣變酸了。蓋普曾經覺得這感覺很不好,鄧肯才剛過六歲,就聞到他睡覺時的呼吸不新鮮了,還微微帶些臭味兒。就好像腐朽的過程,緩慢地死亡,已然在他身上開始了。這是蓋普第一次察覺到自己的兒子會死。隨著這氣味和鄧肯完美的牙齒上出現的第一道變色牙漬。也許只是因為鄧肯是蓋普的第一個孩子,但比起沃特來蓋普更擔心鄧肯,哪怕五歲的孩子似乎(比起十歲的孩子來)更容易受到通常的兒童意外傷害。而那都是些什麼意外?蓋普不知道。被車撞?吃花生噎死?被不速之客拐走?比如說,癌症這位不速之客。
「作弄人不好。」沃特很懂道理地說,沃特老被鄧肯作弄。鄧肯應該聽聽這故事,海倫想。對沃特上一節教育他不要作弄別人的課,實在是浪費。
他們一起睡在床上,海倫靜靜地躺著,知道這就是他那種耍詐的時刻了。
「你知道什麼是煤磚嗎?」蓋普說,「那輛卡車被煤磚墊好,這樣它的輪軸就不會往前滾了。車下面的空間,剛剛夠這狗趴著或者躺著避雨、避太陽。鎖鏈的長度,足夠讓狗走到巷子盡頭,看著人行道上的人和街上的車。如果從人行道上走過,有時可以看到狗鼻子從小巷裡探出來,那是鎖鏈能夠到的最遠距離了,再遠就不行了。
蓋普問海倫「你更喜歡哪個故事?」的時候她已經睡著了。做|愛讓海倫睏倦,而且她覺得蓋普嗡嗡不斷的聲音加重了她的睡意。這是她最喜歡的入睡方式:做完愛,聽著蓋普講話。
「作弄人不好。」沃特又說。肯定是適合鄧肯聽的故事,海倫想。
「鏈條長多了,」蓋普說,「貓根本逃不掉。」
「我不知道,」蓋普說,「媽媽和我回了國,你知道接下來的事啦。」
「我也恨。」蓋普說。海倫開始討厭起這個故事來,這故事的結論太明顯了。她什麼也沒說。
「因為它作弄狗。」蓋普說。海倫鬆了口氣,因為顯然,這就是全部「可怕」之處了。
「綁在一架垃圾橇上,」蓋普說,「這橇冬天用來把垃圾箱拖到人行道上,但雪納瑞當然因為太弱小無法拉動它,一年四季都拉不動。」
「為什麼這貓很可怕?」沃特問。
「所以珍妮就移動了垃圾橇,」海倫說,「然後狗就吃了那小姑娘,她的父母去找來警察,把狗安樂死了。然後你,當然,就成了哀傷的寡婦的安慰,她大概才四十齣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