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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底蛤蟆」的習性

第十八章 「底蛤蟆」的習性

他面朝下躺在濕地上,聽到乾燥的喉嚨里臭嘴「底蛤蟆」在呱呱叫,聽到安格斯黑牛一鬨而散,從他身邊逃開的如雷蹄聲。他聽到髒兮兮的白色薩博撞在石牆上、發出金屬和岩石碰撞的聲音。兩塊和他的頭一樣大小的石塊,無力地在他身邊彈起。一頭眼神野蠻的安格斯黑牛沒有後退,但薩博的喇叭被壓到了,也許這持續的喇叭聲讓牛沒有衝上來。
「那個,」他羞怯地伸手捋過自己的一頭亂髮,「你可以怎麼弄就給我怎麼弄。」
「我一點兒錢都不需要,」蓋普對他說,「我需要的是有事做,除了寫作以外的事。」除了海倫,沒人知道T. S. 蓋普只學會了做兩件事:他能寫作,他能摔跤。
「我們暫時不要說這個了,」約翰·沃爾夫說,「我提議我們擱置這個議案。」
艾倫在車裡寫道。
海倫更常來摔跤室。她又重新開始讀所有書,而且她會來摔跤室讀書,「好像在桑拿房看書。」她總這麼說,偶爾因為特別響的摔打聲或喊痛聲放下正在讀的東西,抬起頭來看看。在摔跤室里看書唯一的壞處,就是眼睛會不斷起霧,這一點以前就讓海倫覺得麻煩。
晚上蓋普給艾倫·詹姆斯和海倫讀自己寫的東西,有時鄧肯也不睡覺,一起聽,有時蘿貝塔和他們一起吃晚飯,他也會讀給她聽。對所有與菲爾茲基金會有關的事他都忽然變得寬容起來。事實上,就因為蓋普想多少給每個申請人一點兒什麼,惹火了其他董事會成員。「她看著挺真誠的,」他老是說,「看,她從前過得很慘。我們的錢不是還夠嗎?」
蓋普喜歡這女孩兒愛用老派的標點符號。他溫柔地說:「我想,最好還是不要發表了吧,艾倫。」
「我也這麼覺得。」蓋普說,迪基點頭表示認同。
「我不相信剃頭師傅。」蓋普說。
海倫已經對蓋普的摔跤術語感到厭煩,但她畢竟從小聽著這些詞語長大。對海倫·霍爾姆來說,這些話就好像耳旁風一樣。而且儘管蓋普沒有寫作,她覺得他看起來挺高興的。她晚上閱讀,蓋普看電視。
這件事似乎讓蓋普有了精神。鄧肯也參加了朗讀會,這是他最喜歡的父親的作品(其實這是極少數他被允許閱讀的父親的作品)。鄧肯是個有才華的小藝術家,他已經畫了超過50張他父親故事中人物的草圖,蓋普開車回家時他拿給蓋普看。有些草圖十分新鮮不矯飾,所有圖畫都讓蓋普大喜。老熊萎縮的側腹裹住了那輛詭異的獨輪車,廁所門下露出祖母柴棍似的顫顫巍巍的腳踝。夢男興奮的眼睛里邪惡的使壞表情!西奧巴德先生美艷風騷的姐姐(「……就好像一直以來,他們都在策劃著讓這場荒誕的重新評級註定失敗」),還有那勇敢樂觀用手走路的男子。
「香檳和龍蝦還有扇貝配嗎?」
海倫求他別上鉤,別卷進去。甚至艾倫·詹姆斯都說這是她的戰鬥,她沒有請他幫忙。
「不錯啊。」迪基說,他指蓋普的頭髮。
於是這種摩擦,持續發生在T. S. 蓋普的生活里,要是一點兒摩擦沒有,他說不定會喪失對世界的感知和理解。他不寫作的時候,是摩擦給了他活力,蘿貝塔·馬爾登和菲爾茲基金會,最起碼給他提供了摩擦。
5年以後不會,50年以後也不會忘了她們,我會像記得我的舌頭一樣記得她們。
蘿貝塔對蓋普說,在這種情況下,要是他不想來為一群女人朗讀,她能夠理解。但蓋普還是在犬首灣為一眾菲爾茲基金會會員和她們請來的客人朗讀,不到一百號人舒適地聚集在珍妮祖屋陽光豐沛的房間里。他讀了《格里爾帕策民宿》,讀之前這樣介紹說:「這是我寫過的第一篇東西,也是最好的東西,我都不知道是怎麼想出來的。我想這故事講的是死亡,我寫的時候都對此了解甚少。我現在更懂得死亡了,卻一個字都寫不出來。這個故事里有11個主要人物,七個死了,一個瘋了,一個和另一個女人跑了。我就不透露剩下兩個會怎麼樣了,但你們看得出要在這故事里活下來機會不是太大。」
「我跟你們說過別接受她的。」蓋普說。
天氣好的話,他們會坐在犬首灣大宅暖洋洋的側門廊,但蓋普越來越抗拒去那裡。「那群駐紮在那裡的怪胎,」他對蘿貝塔說,「讓我想起從前。」於是他們在史第林的史第林祖宅也就是摔跤教練家裡碰頭,蓋普覺得在這裏和這群咄咄逼人的女人見面稍微舒服點兒。
「我們收到的捐獻夠多了。」蓋普閃避著說。
「我為你難過。」蓋普說。迪基聳了聳肩。
「什麼好處?」蓋普問,「嗯,這是真相。而且也對艾倫有好處。」
「我不止想剪個發。」蓋普口氣平淡地說,看著這個女人哀傷憔悴的臉和她灰色眼睛周圍柔和的皺紋。她自己金色的頭髮褪了色,上著卷子。
「這讓你難過嗎?」海倫小心地問他。
「新罕布夏北山鎮在哪兒?」瑪西婭·福克斯問。
忽然,蓋普又開始寫起來。
她四十來歲。薩博的發動機讓她的大腿抬了起來,繞在撞壞的方向機柱那裡。她手上沒有戒指,短手指被這個嚴冬凍紅了,也許不止剛過去的這個冬天,而是她度過的每一個冬天經年累月造成的。薩博的駕駛座車門門柱或者擋風玻璃的邊框砸在她臉上,把她的一邊太陽穴和臉頰壓凹下去。這讓她的臉往一邊歪著。她棕色的頭髮沾滿了血,溫暖的夏風從洞開的擋風玻璃上的洞里吹亂了她的髮絲。
「我嫁的是個臨時勤雜工嗎?我沒有期望你會變成個革命鬥士啊。
「寫小說?」蓋普問。
然後艾倫·詹姆斯主義者,就死咬住這點不放,說艾倫·詹姆斯這個可憐的孩子,被男性惡棍蓋普洗了腦,站到了反女權主義者的立場。蓋普這個背叛他母親的逆賊!嘻皮笑臉地利用女性主義運動!在各種來信中,蓋普和艾倫·詹姆斯的關係,被描述成「引誘」「卑鄙」和「見不得光」。
「我不知道你到底想幹什麼,夥計,」迪基對蓋普小聲說,「不過你除了燙個捲髮什麼都別想要,聽到沒?」
然後她身子一軟,哭倒在蓋普肩上,她憤怒的無言哭聲,驚起了在大宅遠端書房的海倫,也招來了暗房裡的鄧肯,叫醒了正打著盹兒的小珍妮。
「他想燙卷!」哈麗特叫道。迪基沒有摘下紅帽子,但蓋普清楚地看得出,這男人是個禿子。
蓋普一家在史第林住下,他們有花不完的錢。要是海倫不想做,她可以什麼都不用干。但蓋普需要做點兒什麼。
「你怎麼樣?」蓋普會問他,「你身上不是濕的吧,是嗎?別把水滴到墊子上,好嗎?」
「為什麼要叫納內特?」蓋普後來問哈麗特,他終於敢只看著她慢吞吞的手指,而不看她悲哀的臉或自己的頭髮了。
「要殺人還要別的條件。」蘿貝塔說。他們任由蓋普生他的悶氣。除此之外還能做什麼?容忍無法容忍的人可不是蓋普比較強的地方。瘋子讓他發瘋。就好像他本人憎恨他們聽憑瘋狂控制似的,一則也是由於他自己時刻需要控制自己才能理智行事。當有人放棄理智的努力,或者無法保持理智時,蓋普就會懷疑他們不夠儘力。
「那對你有什麼好處?」海倫問道,她知道他想要艾倫·詹姆斯主義者公開受辱。
「又在花園裡胡搞了,可以這麼說。」海倫說。
他首先寫了封信給那家發表他攻擊艾倫·詹姆斯主義者文章的雜誌。在信中,他為自己的過激和自以為是道歉。「儘管我相信艾倫·詹姆斯被這些女人利用,覺得她們幾乎不關心現實中的艾倫·詹姆斯,不過我看得出她們也多少真心誠意非常需要利用艾倫·詹姆斯。對那位需要幫助的暴力女性,她被激怒到想殺我,我當然對她的死起碼要負部分責任。對不起。」
自從他不再寫作,蓋普生活中唯一和外人之間的摩擦,是和他最好的朋友蘿貝塔·馬爾登。但蘿貝塔並不是摩擦的起源。珍妮走了以後,蓋普發現她留下的遺產可觀,而珍妮好像為了給兒子找麻煩似的,已經指定他作為她的遺囑執行人,負責處理她龐大的財產和犬首灣給受傷婦女準備的大宅子。
「起碼她們會很安靜。」作家瑪西婭·福克斯說,蓋普真心欣賞她的言簡意賅。但只有蓋普一個人笑了。
蘿貝塔成了駐紮在犬首灣的菲爾茲基金會總管,這棟大宅變成兼具作家營、康復中心和生育指導診所的地方,還有幾間日照充足的閣樓房間,給畫家提供了光線和僻靜。一旦女人們知道,有這麼個菲爾茲基金會的存在,就有很多人想知道誰夠格獲得援助。蓋普也不知道。所有申請人都寫信給蘿貝塔,她招募了一小批女性員工,這些人輪番對蓋普又愛又憎,但她們總是和他起爭執。每個月有兩次,蘿貝塔和董事會成員都要在悶悶不樂的蓋普的參与下聚在一處,遴選申請人。
「現在給我等一下,」蓋普說,「什麼情況?艾倫·詹姆斯主義者?不請自來?這是不允許的。」
海倫和蓋普修補了史第林老宅,校友圈裡很多人都這麼稱呼這棟房子。珀西這個姓氏很快被人淡忘,現在大部分人的印象里,米姬的名字總是米姬·史第林。蓋普的新家是史第林校園內外最古典的地方,史第林的學生帶家長或有意申請的學生參觀校園時,很少說「這是作家T. S. 蓋普的家。原來是史第林家族祖宅,建於1781年」。他們的介紹更調皮,他們總是說:「這是摔跤教練住的地方。」家長會禮貌地互相看看,有意就讀史第林的學生會問:「那麼摔跤在史第林很受重視咯?」
但蘿貝塔以強硬手腕和既像母親又像近端鋒的作風管理此地,她幾乎可以勸服任何人不要做任何事,而且就算她自己不行,她也指揮得動其他人。她成功和地方警力結盟,是珍妮從來沒能辦到的。偶爾傷心欲絕的人由警察撿回,要麼在海灘上很靠近海的地方,要麼是在村子里的海邊棧道上號啕大哭,她們總是會被和善地帶回來交還給蘿貝塔。犬首灣的警察都是橄欖球迷,對前羅伯特·馬爾登兇猛的鋒線進攻和陰狠的前場阻擋滿懷敬意。
「珍妮以前總是讓她們進門的。」蘿貝塔說。
「你母親以前總是照顧這樣的人。」蘿貝塔說。
死去的那位肯尼·創肯米勒離婚不到一年。他跟朋友說起過贍養費要了他的老命,女性解放毀了他老婆,所以她才和他離婚。幫創肯米勒太太打贏這場官司的律師就是個紐約的離婚人士。肯尼·創肯米勒13年來,幾乎每個星期起碼要打老婆兩次,還在各種場合在身體上和精神上虐待過他三個孩子中的每一個。但創肯米勒太太在讀到《珍妮·菲爾茲自傳:性生活有問題的人》之前都不夠了解自己,也不懂自己可能擁有的權利。這本書讓她開始想到自己忍受每周的暴打、孩子被虐待,其實都是肯尼·創肯米勒的錯,13年來她都以為是自己有問題,以為自己命該如此。
1081號申請人的丈夫死於一場空難,生前沒有上保險。她有三個不到五歲的孩子,還需要更多學時才能完成法語專業碩士課程。她想重返學校,取得學位,找個像樣的工作,她需要念書的錢,還需要足以收容她的孩子還有一個保姆的犬首灣房間。
「我不知道新罕布夏北山鎮在哪兒,」海倫說,「不過他說,來得及趕回來和我們一起吃飯。」
還有一張字條寫得近乎詩意,是報紙會喜歡用並反覆採用的。
哈麗特·創肯米勒懷疑地看著蓋普的黑色針織滑雪帽,拉到耳朵下面,罩住了全部頭髮,只有短脖子後面能看見一綹綹厚實的頭髮長及肩膀。
「我不懂。真的,為什麼那麼多人當中,」蘿貝塔也這麼說,「竟然會選了你?」
蘿貝塔顯然陷入兩難。她也和珍妮·菲爾茲一樣想教育蓋普和其他男人懂得女性需求的合法性和複雜性。但她也覺得蓋普會把事搞砸,而且她知道自己會做得很好。
「你理了發?」
「又在花園裡胡搞了,」海倫read.99csw.com提醒他,「搭更多書架。」
蓋普眼中的世界里,一個夜晚可以很歡樂,而下一個早晨則會出現血光。
「我父親在奧地利旅遊局上班。」
「我還以為你想重執教鞭呢。」蓋普說。但海倫還要等上好一陣子,才肯答應在這所她小時候還不收女生的學校教書。
「嗯,真有,」蓋普說著和她一起笑起來,「有那麼點兒意思。」他又說,於是他們都友好地笑著。
「耶穌基督。」蓋普說。
「哦,老天。」蓋普說。
不過他還是去了,當約翰·沃爾夫打電話來說,一個讀者頗多的雜誌準備發表艾倫·詹姆斯的《艾倫·詹姆斯:為什麼我不是艾倫·詹姆斯主義者》時,他已經不在家了。
但他對此老大不高興,帶著預料中對忠言的態度,無論如何都不肯聽。他也在思考,自己是不是做錯了。這種感覺,把他和每個人都孤立起來,連艾倫在內。她已經準備抽身了,很抱歉自己點了這把火。
「不,媽的,」蓋普說,「問問艾倫她想怎麼處理。」
一位艾倫·詹姆斯主義者「發言人」評論說這是孤立的暴力行徑,並非得到艾倫·詹姆斯主義者協會批准,但顯然是被「T. S. 蓋普那種典型男性侵略性的強|奸犯人格」所激怒。艾倫·詹姆斯主義者宣稱,她們不對這起「孤立行動」負責,但她們也並不特別震驚或特別抱歉。
「但為什麼呢?」海倫說,「對誰有好處?」
哦,老天,蓋普想,但他把這張字條和她的其他東西放在一起等著被發現。他不是那種會隱藏起重要信息的作家,也不是那種人,哪怕這些信息毫無理智。
他跑去史第林體育部提出要接替厄尼·霍爾姆,對此她什麼都沒說。「你們不需要付我錢,」他跟他們說,「錢對我來說不重要,我就是想當摔跤教練。」他們當然得承認他能勝任。如果沒有人來接替厄尼的話,原本強大的摔跤隊就會開始走下坡路。
有一個好天他們往海邊跑去,跑過了那個牧場大約一英里,蘿貝塔忽然感到很肯定,一輛開過來的大眾車裡會是另一個殺手,她對蓋普施以一個漂亮的橫身阻擋,把他撞下軟路肩,跌下12英尺高的沙堤,摔進了泥溝里。蓋普崴了腳,坐在河床對蘿貝塔狂吼一通。蘿貝塔抓起一塊石頭威脅車裡的人,裡頭坐滿了從海灘派對回來的青少年,他們都嚇壞了,蘿貝塔說服他們給蓋普騰個地方,把車開去珍妮·菲爾茲校醫院。
一本父子書,約翰·沃爾夫想,很適合聖誕節。這個故事悲哀溫柔,滿懷憐憫還微微帶點兒暴力,也許能緩解蓋普和艾倫·詹姆斯主義者之間的緊張。
「艾倫·詹姆斯不是一個符號,」蓋普寫道,「她是強|奸案受害者,在她還沒有長大到能夠自己想清楚性和男人的年紀,就遭人割壞了身體。」他這麼開了頭,寫得收不了手。他們當然照登不誤,樂得火上澆油。這也是T. S. 蓋普自著名的《本森哈沃眼中的世界》之後第一回發表任何東西。
約翰·沃爾夫對茜爾瑪·布洛赫翻了個白眼。連蘿貝塔也翻了白眼。
「你沒告訴她吧,是嗎?」迪基說,用他的長柄斧指了指屋子和哈麗特。
「海倫只會生我的氣。」蓋普說。
這確實讓海倫震驚,覺得是早衰的徵兆,但她也和他一樣焦慮,和他一樣想保住理智等已經擁有的東西,而且她知道他跟自己一樣了解夫妻之間愛的脆弱。
這讓她難過。目前,海倫一直想,只要蓋普對任何事有熱情,她都會滿意,摔跤,甚至是艾倫·詹姆斯主義者。因為,海倫相信,精力會產生精力,她想遲早他會重新寫作的。
「這就是為什麼我恨她們。她們逼著人人都像她們一樣,不然就在與她們為敵。」
諷刺的是,正是艾倫·詹姆斯本人加劇了兩方之間的長期冷戰。
「真希望我能說話。」
「去做什麼?」蓋普說,「拿了獎金要幹嗎?」
「瑪西婭連死掉的作家也恨。」蓋普對蘿貝塔說。

他一連好幾個星期都在為珍妮的一句遺言傷腦筋,那是她關於如何使用她的錢和海灣大宅的聲明。
「珍妮·菲爾茲是我母親。」蓋普說,因為他想說出來,而且他很肯定沒有占迪基情感的便宜。
「要錢去改名嗎?」瑪西婭·福克斯說。
創肯米勒太太一直沒有透露她的名字,她表示明白董事會對她丈夫的厭惡強烈到會對她產生偏見。要是他們無視她的申請,她能夠理解。
「你沒預約。」哈麗特·創肯米勒說。
「我是射死他的其中一個,」迪基說,「你知道嗎?」
「她們是瘋子。」蓋普說。
「我?」他說,「我完全無所謂。但我肯定是能發表的。我是說,寫得不錯。」
「或者說她是故意要讓你思考,」蘿貝塔說,「多好的媽媽啊!」
「到這兒來,別這樣。」哈麗特對狗說,她把蓋普的外套放回了椅子上。「你想走就走,」她說,「不過迪基不會來煩你的。他只是關照我。」
後來,他們(連同蘿貝塔在內)常常會說蓋普得以看到由鄧肯·蓋普繪圖的第一版《格里爾帕策民宿》出版多麼好,而且趕上了聖誕節,就在他看見「底蛤蟆」之前。
蓋普的作品,已經為他贏得了令人匪夷所思的名聲,也不算和他對自己的期許相差太遠,還比約翰·沃爾夫的預期更為奇怪。儘管蓋普和約翰·沃爾夫,都對《本森海沃眼中的世界》因為政治意識同時被人欣賞又為人所不齒感到尷尬,不過這書的盛名,還是讓讀者重新關注起蓋普的早期作品來,哪怕是由於誤解。蓋普禮貌地婉拒了到大學演講的邀請,他們希望他代表所謂女性議題的一方或另一方,而且,也希望他談談和母親及其作品的關係,還有他賦予書里眾多人物的「性別角色」。他稱之為「藝術為社會學和心理學所害」。但也有差不多數量的邀請,只希望他朗讀自己的小說,偶爾他會接受這類邀請中的一兩個,特別是海倫想去的地方。
關於蓋普和他母親的關係以及他自己的作品最激進的批評,就來自各種艾倫·詹姆斯主義者。她們惹他不爽,他也反過來惹她們不爽。很難說清這是如何開始的,或者是否應該開始,但蓋普會在女性主義者當中引起爭議,主要就是由於艾倫·詹姆斯主義者的刺|激,而且蓋普也反過來刺|激她們。由於同樣的原因,蓋普被很多女性主義者擁戴,也被同樣多的女性主義者厭惡。

「她們確實如此。」蓋普說。
他連續三天在摔跤室做重量訓練。以此來懲罰自己嗎?
「你應該在寫書,讓其他人去打書架。而且你知道,我說的是對的,蓋普。」
「太棒了!」蘿貝塔說,「對,頒給婦女獎金,還讓她們有個去處。」
「我們一起來,」蘿貝塔說,「就是說,你來負責,但我會從旁指導。我覺得你犯錯時會和你說。」
全靠記憶救了他的命。作家有著選擇性的記憶,幸運的是,蓋普選擇記住了髒兮兮的薩博第一次從另一個方向經過他時曾放慢速度,也記得司機似乎在後視鏡里和他對視。
「我得說,就憑這一點,她就不合格了。」有人說。那人是瑪西婭·福克斯,她是個瘦削的詩人,常常和蓋普交鋒,儘管他欣賞她的詩歌。他永遠做不到那麼簡練。
「你來決定,」蘿貝塔說,「就得這樣才能讓你思考。」
「她們把每件事都弄得黑白分明非此即彼。」
「還沒有罷了,」蓋普說,「她們有殺人的素質。她們有本事作出不經過大腦的決定。她們相信自己再正確不過了。」
「很不錯。」他說。他缺掉一塊的耳朵被精心遮住。「哦,去你的吧。」哈麗特樂不可支地輕輕推了他一下,但他會把她的手藝告訴菲爾茲基金會,不提這挑逗性的推搡,一個字也不提。此時他想告訴她他是珍妮·菲爾茲的兒子,但他知道這麼做完全出於自私心理,為了感動他人。
迪基在門外的柴堆揮舞斧子劈柴。他幹得很好。蓋普出現時他停下手中的活兒。「再見。」蓋普對他喊,但迪基朝蓋普走來,帶著那斧子。
「你是納內特嗎?」蓋普站在門外台階上害羞地問她,台階上結著鹽霜,半融的污雪嘎吱作響。
接著他為他們讀了起來。有些人笑了,四個人哭了,很多人在擤鼻涕和咳嗽,也許因為海邊空氣潮濕,沒有人離開,所有人都鼓了掌。一個坐在後排鋼琴邊、較年長的女人全程都在沉睡,不過最後連她都鼓了掌,她因為掌聲醒了過來,便愉快地加入了大家。
蓋普率領下的史第林摔跤隊,在第一個賽季決賽前,取得了八勝二負的戰績,決賽對陣勁敵巴斯學校的壞小子們。當然,這支隊伍的主力,是一些厄尼·霍爾姆調|教了兩三年的摔跤好手,但蓋普也讓每個人保持住了好狀態。他努力通過一節節重量訓練課估計即將到來的和巴斯對決的勝負,他坐在大宅的廚房桌邊,回憶著史第林家族的第一代成員。此時,艾倫·詹姆斯忽然哭著衝進來,拿著一個月前發表她作品的雜誌的最新一期。
「算了吧,」約翰·沃爾夫說,「她們沒有謀殺任何人。」
那個丈夫自殺、婆婆剛剛贏去了孩子撫養權的女人怎麼樣?
「我看不見你的頭髮。」她說。他把滑雪帽摘了下來,他的頭髮因為靜電張牙舞爪,在冷風中纏成一團。

1073號申請人是微生物學的副教授,也想休假寫書。
「哦,不,」蓋普說,「我不去。」
「謝謝,茜爾瑪。」蓋普冷靜地說。一致決定蓋普去探訪一下創肯米勒太太,來裁定她的品性具體如何。
約翰·沃爾夫是榮譽董事成員(被硬拉下水的),全因他精明的經濟頭腦,他立馬錶示對菲爾茲基金會來說,沒有比獎勵「這位不幸的珍妮·菲爾茲的謀殺者的親屬」更好更廣的宣傳了。會立即成為新聞,獎金會回本,約翰·沃爾夫肯定,因為基金會一定會收到無以計數的捐獻款項。
這詩還算可以,不過幾乎沒人讀過,因為太噁心了。讀了他關於艾倫·詹姆斯對戰艾倫·詹姆斯主義者那篇文章的人要多得多了。因為是新聞,是當代事件。遺憾的是,蓋普知道是因為這比藝術更有趣。

蓋普只要一試著寫,他就只看見自己人生中無聊又未經開發的事實:新罕布夏灰色的停車場,沃特一動不動的小身體,獵人發著油光的外套和紅帽子,還有無性別感的「噗」自以為是的狂熱。靠這些畫面,什麼也寫不成。他花費大量時間侍弄新房子。
艾倫寫道。
「我不會忘記她們的!」
「你真會恐嚇別人!」蓋普對蘿貝塔說。但海倫對蘿貝塔的存在很滿意,她有近端鋒對盲區衝撞和陰招的直覺。
「但是,是她們先點火的。」蓋普堅持說。
這個女人不是妓|女,他一眼就看得出。她很累而且怕他。
「光做頭,」蓋普說,「我只是想做頭髮,就這麼多。」
蓋普也一樣期待新的摔跤季。他也期待父子倆共同創作的《格里爾帕策民宿》出版,一本由T. S. 蓋普寫故事、鄧肯·蓋普繪製插圖的書。終於,有一本蓋普的書是孩子和成人都能看的了!當然這也好像一種從頭來過,回到起點重新出發。「重新開始」這個想法催生了一個多麼大的假想世界啊。
海倫買給他們一台攝影機,艾倫和鄧肯合寫了一個劇本,親自演出,說的是一位盲王子因為親吻一個清潔女傭恢復了部分視力。他只有一隻眼睛好了,因為女傭只讓他吻了她的臉頰。她太害羞,不肯讓任何人吻她的嘴唇,因為她丟了舌頭。儘管他們身患殘疾,身有缺陷,這對年輕戀人還是結婚了。這個錯綜複雜的故事以啞劇形式演出,配了艾倫寫的字幕。鄧肯後來說,這部片最好的地方只有七分鐘長。
他憤憤地點了點頭。
於是蓋普去找艾倫·詹姆斯談話了。他跟她講道理的時候盡量表現得很激動,對她說為什麼她不應該公開說那些。這些女人病態、可憐、困惑、受盡https://read.99csw.com折磨,被虐待過,現在則自我虐待,但譴責她們又有什麼意義呢?再過個五年就沒有人會記得她們了。她們再遞出字條,人們會說:「什麼是艾倫·詹姆斯主義者?你是說你不能說話?你沒有舌頭?」
「我覺得聽著有點兒法國味。」哈麗特說,但她知道他是從外面的大世界來的,新罕布夏北山鎮以外的地方,於是自嘲地笑起來。
他也是這麼跟我說的,艾倫·詹姆斯說。
「怎麼回事?」他問。但海倫就如艾倫·詹姆斯那樣一言不發,她抱緊了他的臀部,她的牙齒在他的前胸打戰,他抱緊她,直到她不再發抖。

史第林摔跤隊在賽季決賽橫掃巴斯學校,以九勝二負的成績在新英格蘭地區巡迴賽中,取得第二名的團體獎盃,並且獲得了一個個人冠軍頭銜,是一個蓋普花了最多工夫訓練的167磅的摔跤手。但賽季結束了,蓋普這個封了筆的作家又一次擁有了太多空閑時間。
蓋普感到,他的人生被避孕套給毀了,這個男性用具,讓他和其他男子不用面對慾望的後果。蓋普覺得,我們終其一生都被避孕套跟蹤著,避孕套一大早等在停車場,避孕套在海灘被玩沙子的孩子發現,避孕套用來傳遞信息(有一條捎給她母親的信,出現在校醫院輔樓的他們小小的側翼房間的門把手上)。史第林學校宿舍馬桶里沒衝下去的避孕套。公共便池裡躺著光滑得意的避孕套。有一回,周日報紙附贈避孕套。有一回,避孕套出現在車道盡頭的郵箱里。還有一回,避孕套出現在老沃爾沃的換擋柄上,什麼人用了這輛車一整個晚上,不過不是開車。
艾倫看上去憂鬱又堅決。
「有一個醫生在研究癌症相關的墮胎。」瓊·阿克斯說,「她怎麼樣?」
「菲爾茲基金會!」蘿貝塔叫道,「一定會很棒的。」
當然了,公平些說,艾倫·詹姆斯主義者本來的意圖就是將殘忍威脅女人和女孩兒的恐懼公開。對很多艾倫·詹姆斯主義者來說,模仿可怕的割舌並非「徹底政治化」。而是一種最個人化的認同。有些情況下,艾倫·詹姆斯主義者也遭遇過強|暴,她們的意思是,她們感到彷彿自己丟了舌頭。在一個男人的世界,她們感到好像被永遠噤聲。
「我想提出一項動議,任何艾倫·詹姆斯主義者,都不得從菲爾茲獲得資助和安慰。」蓋普說。
「好吧,不是,」約翰·沃爾夫說,「但文章寫得好也挺好的。」
這是打哪兒來的?他絞盡腦汁思索類似的句子。能想到的只是這樣一句話:「這男孩兒五歲,他的咳嗽,似乎比他骨瘦嶙峋的小胸腔更深。」他能想到的只有回憶,這樣寫出來的是垃圾。他已經沒有純粹的想象力了。
「贊成。」瑪西婭·福克斯說。
「那麼,再會了。」蓋普說。但迪基用斧柄輕輕碰了碰他。
約翰·沃爾夫在電話里的聲音,和那個老東西一樣冰冷、隱形、快速彈著舌頭,那東西是「底蛤蟆」,這就是了,她想。但她不知道為什麼,暫時還不知道。
至於艾倫·詹姆斯主義者,她們對蓋普的評價跟她們的行為一樣直白:也就是她們割掉舌頭是因為艾倫·詹姆斯被割掉舌頭。
香檳!
「這個嘛,」蘿貝塔說,「我可不想去驗證她是不是個妓|女。」
「那麼我們需要人品擔保。」瑪西婭·福克斯說。
實際上,這是第二篇。珍妮死後不久,蓋普在一本小雜誌上發表了他第一首詩,也是唯一一首詩,一首關於避孕套的怪詩。
他離開廚房的時候最後瞪了一眼蓋普。「祝你理出個好髮型。」他說。
「哦,老天,」蓋普說,「要是她認出我怎麼辦?有人真認得我的,你們知道的。」
這「另一個作家」是個不錯的短篇小說作者,蓋普一年前興奮地力薦過她,不過她馬上就要搬出去了,她的居住合約要到期了。誰會搬進她的房間?
於是他們更常打壁球,天氣暖起來,他們就在從史第林到海邊的蜿蜒馬路上跑步。有一條從犬首灣到史第林的路正好六英里,他們常常從一座大宅跑到另一座。蘿貝塔有事去紐約時,蓋普就一個人跑。

「對,把她放在二樓,」蓋普說,「我見過她。她會把所有想上樓的人嚇個屁滾尿流。」蘿貝塔皺起了眉頭。
「那就好,」迪基說,「她一點兒不想聽到這個。」
蓋普看到,結冰的院子地面,就是一幅大坨狗糞鑲嵌在冰里的馬賽克。院子里還停著三輛車,蓋普懷疑它們還跑不跑得動。還有一座柴堆,不過沒有好好壘起來。還有一根電視天線,大概從前是安在屋頂上的,現在則靠在屋子米白色的鋁製牆板邊,它的線路好像蜘蛛網似的伸進一扇破了的窗里。
「她們的所作所為,就只是瘋狂和一根筋罷了,」海倫說,「為什麼你就不能不理她們,讓她們去呢?」
正是由於瘋狂,他母親珍妮·菲爾茲才會死,是因為極端主義。因為自以為是,狂熱可怕的自我憐憫。肯尼·創肯米勒只是一種特殊的白痴:一個真心相信自己的惡棍。他太過盲目地可憐自己,以至於會把為自己的失敗提供思想的人視作仇人。
「耶穌基督,蘿貝塔,」蓋普說,「甩掉她們。」
犬首灣大宅底樓面積最大,有兩間廚房和四間完整浴室,可以住12個人,樓下私密性很好,還有多間空房,蘿貝塔現在叫它們會議室,它們是珍妮·菲爾茲還活著的時候的客廳和巨巢。還有一間領食物和郵件的大餐廳,還有無論誰想找人陪伴,都會整日整夜聚集在這裏。
海倫照顧嬰兒珍妮,艾倫·詹姆斯也幫了大忙。艾倫和鄧肯很會照顧這孩子,蓋普星期天下午會帶她去摔跤室,他聲稱在那裡她可以學走學跑,跌跟頭也不會傷著自己,不過海倫說這會給孩子造成一種錯誤印象,以為腳下的地面踩上去像幾乎不穩的海綿。
這天蓋普跑到了一座牧場放養安格斯黑牛的小山丘上,這是史第林和大海之間唯一一座山丘,他已經跑過了兩英里。他看著牛群對著自己的藍黑色的鼻子,好像安在一座低矮石牆上的雙管槍。蓋普總是對牛說話,他對它們哞哞叫。
蘿貝塔極盡賣弄風情之能事,吻在他嘴唇上,還摟住他的肩膀。兩者都那麼用力,讓他嚇得往後退。
「什麼人得去見一下這女人,和她聊聊,」蓋普提議,「看看她是不是值得尊敬,是不是真心努力想獨立生活。」
蓋普想他早應該提醒艾倫,小心雜誌就是這個德性。他們當然發表了一篇由一批艾倫·詹姆斯主義者寫的冗長的書信體論文,作為對艾倫大胆宣布她感到被她們利用並討厭她們的回應。這就是那種雜誌樂見的爭議。艾倫尤其感到遭到了雜誌編輯的背叛,編輯顯然透露給艾倫·詹姆斯主義者,艾倫·詹姆斯現在和臭名昭著的T. S. 蓋普住在一起。
但他寫出了憤怒,還寫得很好,他將艾倫·詹姆斯想說的話更肯定地表達了出來。他雄辯地為受連累的受苦女性發聲,艾倫·詹姆斯主義者那種「極端的自殘」是「那種敗壞女性主義名聲的大糞」。他無法抵制寫下來的衝動,儘管他寫得很好,海倫還是正確地指出:「這麼做是為了誰?哪個嚴肅的人還不知道艾倫·詹姆斯主義者是瘋子?不,蓋普,你這麼做也不是為了艾倫,是因為她們。你這麼做是為了他媽的艾倫·詹姆斯主義者!你這麼做是為了惹她們。為什麼?老天啊,再過一年就沒人會記得她們了,或者不記得她們為什麼這麼做。她們不過是一時的熱點,一個愚蠢的熱點,但你就是不能讓她們去。為什麼?」
「耶穌基督,」蓋普說,「中年?我們已經退休了,這就是我們的現狀。我們一起跳過了中年,直接進入老年人的世界。」
另一張照片上,懷孕的哈麗特·創肯米勒抱著一個小嬰兒,還有一個跟沃特差不多大的孩子把臉靠在她屁股上。哈麗特看起來雖然累不過毫無畏色。還有一張迪基的照片,他旁邊是肯尼·創肯米勒,他們倆站在一頭被開腸破肚挖去了內髒的鹿旁邊,那鹿被倒吊在樹枝上。這棵樹就在納內特美髮店的前院。蓋普很快認出這張照片,珍妮被殺之後,他曾在一本全國性的雜誌上見過。這張照片顯然對頭腦簡單的人直白地說明了,肯尼·創肯米勒是個天生殺人狂:除了殺珍妮·菲爾茲,他以前還殺過鹿。
「也許,等到珍妮大到可以離家的時候,」海倫說,「現在,我挺樂意看書的,就只是看。」作為一個作家,蓋普嫉妒又不信任像海倫這樣讀了這麼多書的人。
要是能在摔跤室見她們,毫無疑問他會更舒服。不過就算在那兒,蓋普非常清楚,從前的羅伯特·馬爾登也會讓他得分艱難。
「損失?」蓋普說,「我們怎麼可能損失?」一夜之間,所有人(除了蘿貝塔)都覺得蓋普似乎變成了那種最軟弱的自由主義者:他對誰都不作評價。但他滿腦子都是關於他那個虛構家庭全部的悲慘歷史,於是他充滿了同情,在真實世界里也成了個軟柿子。

「還有,由誰來決定哪個女人『配得上』?」蓋普問,「哦,老天,媽媽!」他叫道,「我可以為這破事擰斷你的脖子!」
另一張寫著:「你咎由自取。」
「你就寫東西。」海倫疲勞地說。
「人們總是選邊站,」蓋普說,「在任何問題上都會。」
但瑪西婭和蓋普,都讀了查理·普拉斯基女士投遞來的書稿,他們一致同意,她應該保住任何她能找到的工作。
艾倫對約翰·沃爾夫說她想發表。海倫努力勸她別發表。蓋普想置身事外。
艾倫·詹姆斯被強|奸並割去舌頭時11歲,搬入蓋普家時19歲。她馬上就成了鄧肯的姐姐,也是鄧肯羞於與之為伍的殘疾人一員。他們非常親近。她幫鄧肯做功課,因為她擅長讀寫。鄧肯讓她喜歡上了游泳和攝影。蓋普在史第林大宅里搭了一間暗室。他們在暗室里一待就是幾小時,不停地洗照片。鄧肯因為鏡頭孔和打燈喋喋不休地咕噥,艾倫·詹姆斯則發出不成字詞的「哦」和「啊」。
「查理·普拉斯基是女的,」蘿貝塔對蓋普說,「她只是一直叫查理。」
「我該怎麼做?」他問。
「老天,寄還給她。」海倫說。
那兩個某天不請自來的艾倫·詹姆斯主義者如何?
「這辦法夠好的,蘿貝塔,」蓋普說,「不是每個人都那麼幸運,能分而治之。」
「你不可能置身事外,」海倫對他說,「你知道不用說話就能得到你想要的結果:這篇痛苦的檄文會被發表。這就是你想要的。」
「哦,老天。」蓋普說。
每個美國人都知道艾倫·詹姆斯是怎麼丟了舌頭的,除了現在正長大的年輕一代,他們經常把艾倫誤認為是艾倫·詹姆斯主義者,這種混淆讓艾倫最痛苦,因為這表示她有自己割舌的嫌疑。
「是,是。」蓋普說。
「我是射死他的人當中的一個,」迪基說,「肯尼瘋了。總有人要射死他。」
「我覺得你應該讓她們走,蘿貝塔。」瓊·阿克斯博士說。

「別這樣,迪基。」哈麗特對他說,然後深情地在他的粉紅色的大臉上印了一個吻。
「想停筆一段日子,」蓋普說,「也許永遠不再寫了。起碼要停一陣子。」
「她只要錢。」蘿貝塔說。
董事會成員無記名投票決定,獎給這個女子足夠完成學業和支付住家保姆的錢,但孩子、保姆以及這名女子,必須得住到她想攻讀學位的地方。犬首灣不適合孩子和保姆。那裡有的女人,只要一看到孩子或聽到孩子的聲音就會發瘋。還有的女人的人生曾經被保姆毀掉。
蓋普一動不動讓迪基觀察自己。
他努力回憶是什麼讓他想象出了《格里爾帕策民宿》的第一句話。
「那個,你給男人做頭髮嗎?」他問她。
「這太私人了。」茜爾瑪·布洛赫說。她們都見過艾倫,都知道艾倫·詹姆斯憎恨自己沒有舌頭,也憎恨艾倫·詹姆斯主義者。
不過沒人否認這個組織充滿九_九_藏_書了瘋子。連一些艾倫·詹姆斯主義者自己,也不能抵賴。說這是一個由極端女權主義者組成的具有煽動性的政治團體,大體上是沒錯的,她們經常拉低周圍其他女性和其他女性主義者的極端嚴肅性。但艾倫·詹姆斯對她們的攻擊,沒有考慮到她們當中的個別人,就像艾倫·詹姆斯主義者作為一個行動團體以前也不考慮艾倫·詹姆斯一樣。她們沒有真正想過一個11歲的女孩兒,更想私下克服自己的恐懼。
米姬·史第林·珀西從來不知道,誰買了她贈送給史第林學校的祖宅。要是「斯圖威二號」有朝一日發現的話,他起碼夠明白事理到永遠不把這事告訴他母親,她對蓋普的記憶和對好人斯莫恩斯先生的新印象攪和在了一起。米姬·史第林·珀西,死於匹茲堡一家養老院,因為「斯圖威二號」身在鋁製品業,之前就把母親搬到離該金屬產地不遠的一家養老院里。
「不像你。」海倫說,她盡自己最大努力把他的頭髮揉亂,「好像屍體的頭髮。」她在黑暗中說。

目前有兩位畫家,一位住在南邊閣樓,一位住北邊閣樓。南邊的這個畫家,羡慕北邊這個畫家房間里的光線,有兩星期她們關係很糟,吃早飯的時候不和對方說任何話,還指責對方拿了自己的郵件,如此等等。然後,看起來她們成了愛人。現在只有北邊閣樓的畫家,多少還畫點兒東西,是以南邊閣樓畫家為模特的習作,南邊閣樓的畫家,整天沐浴在好光線里擺造型。她在樓上裸體的行為,起碼影響到了一個作家,她是從克利夫蘭來的反女同性戀編劇,很敢說,她說,因為海浪的聲音她睡眠不好。一定是那對愛人做|愛的聲音讓她睡不好的,她被人說「管得太寬」。不管怎樣,自從有一次,另一個駐村作家提議,整個犬首灣的住客,都大聲朗讀這位劇作家正在創作的作品片段,她就不再抱怨了。這招對全部人很管用,樓上的住客現在很高興。
「去躺下,你他媽的蠢東西。」他說,這狗就聽話照做了。「迪基,是你嗎?」哈麗特·創肯米勒從房子的不知什麼地方叫道。
新罕布夏北山鎮的納內特美髮屋,實則是肯尼·創肯米勒太太的廚房,她名叫哈麗特。
「這個有待商榷,」蘿貝塔對全部人說,「我覺得沒必要設這條規定。雖然我們不支持這種基本上被公認為愚蠢的政治表態,但是不代表這些沒有舌頭的女人當中不會有人真的需要幫助。我得說,事實上,她們已經明確表示需要住處了,我們以後會繼續接到她們的請求。她們真的需要援助。」
這讓他精神大振。他向約翰·沃爾夫提議,製作一本特別版《格里爾帕策民宿》小說,由鄧肯負責插圖。「這個故事好得可以獨立出本書,」蓋普寫信給約翰·沃爾夫說,「而且我也夠有名能保證銷量。這個故事除了在一本小雜誌,還有一兩本選集里登過,還從沒被出版過。再說了,那些畫都很可愛。而且這個故事真的撐得起來。
不過哈姆斯這種后見之明是容易的,海倫在蓋普擔任史第林學校摔跤教練那時,就洞悉了他的問題。他們都知道,他和厄尼差得遠了,但他能帶出一支不錯的摔跤隊,他手下的摔跤手贏的比賽一定會比輸的多。
「你來決定怎麼樣?」蓋普問,「蘿貝塔,這種事你在行。」
「很好,很好。」蓋普咕噥著,儘管他心裏一定知道海倫是對的。他告訴艾倫她應該把論文束之高閣。艾倫有一個星期沒和蓋普或海倫說話。
於是當蓋普因為艾倫·詹姆斯的一篇論文興奮不已時,海倫沒有太過積極干涉。那篇文章是《艾倫·詹姆斯:為什麼我不是艾倫·詹姆斯主義者》。很有力、感人,蓋普都落淚了。文章回顧了她被強|暴的經歷,這件事給她帶來的痛苦,給她父母帶來的痛苦,這讓艾倫·詹姆斯主義者的做法看起來是一種對非常私人的創傷的模仿,狹隘又徹底政治化。艾倫·詹姆斯說艾倫·詹姆斯主義者只是延長了她的痛苦,她們把她弄成了非常公開的受害者。當然了,蓋普對公開的受害者沒有抵抗力。

蓋普看了看她的眼球,知道她已經死了。他看了她的口腔,知道她是個艾倫·詹姆斯主義者。他也看了看她的包。只有可以想到的本子和鉛筆。還有很多用過沒用過的字條。其中一張寫著:「你好!我的名字叫……」
蓋普的胯部複原之後,一整個夏天他都從史第林跑去海邊,每天都對沉靜的安格斯黑牛點頭致意。他們現在都享受著幸運的石牆帶來的安全,而且蓋普覺得永遠和這些巨大又幸運的動物惺惺相惜。快樂地被放牧,快樂地被飼養。很快,有一天,會被屠宰。蓋普沒有想到它們被屠宰。也沒有想到自己被屠宰。他留意著車子,不過並非太緊張。
「對不起!」
海倫對「耐力」這個詞左耳進右耳出,因為她替蓋普擔心,怕他已經放棄了自己的耐力了。他當然有能力,也有熱情,但她覺得他也走了一條窄路,被誤導了,而只有耐力能讓他重返其他路徑。
「好,」蓋普說,「好,好。」這姑娘悲慘的真話讓他難過。他難道不是只想維護她嗎?
「你當然不是。」蓋普對她說。
「你一點兒錢都不想要?」體育部主席問他。
「這麼說太籠統了。」茜爾瑪·布洛赫說。
避孕套和蓋普很有淵源。他們不知怎麼從一開始就是在一起的。他常常想起第一次看見避孕套時所受的驚嚇,那炮口裡的避孕套!
「你還在等其他什麼人嗎?」他嚷嚷道,然後他轉過身看到了站在鏡子前的蓋普。
「迪基,他什麼事都沒幹。」哈麗特·創肯米勒說。她穿上了非常緊身的青綠色休閑褲,讓蓋普想起了他扔掉的那條連體褲,她還穿了印花上衣,印滿了新罕布夏不生的花。她用印著植物的頭巾把頭髮綁在後面,花樣和上衣不配,而且她還化了妝,不過倒不太濃,她看起來很「和氣」,好像一個還樂意拾掇自己的母親。蓋普猜,她比迪基年輕幾歲,不過也不會小到哪裡去。
「我不相信你。」迪基說。
「容忍無法容忍的人是時代對我們提出的艱難任務。」海倫說。儘管蓋普知道海倫有智慧,也經常比他有遠見,但他寧可艾倫·詹姆斯主義者消失在視野範圍之內。
天曉得「噗」身上會發生什麼事。
「要成立一個基金會?」蘿貝塔猜。
「沒,沒。」蓋普說。
「嚴肅點兒,」蘿貝塔說,「這很重要。你看不出來嗎?她想讓你理解女性的需求,她想讓你來處理這些問題。」
「耶穌基督啊,蘿貝塔。」蓋普說。而且他看到了這個黑暗話題的光明面。出於某種原因,艾倫·詹姆斯主義者比起世界上的肯尼·創肯米勒們讓他更氣,而且儘管他看出艾倫·詹姆斯主義已經退潮,但對他來說,她們消失得還不夠快。他希望她們滾,不僅希望她們滾,還希望她們丟臉。海倫跟他說過就她們的為人來說,他對她們的憎恨太過頭了。
一天他一個人跑到接近離犬首灣一半路程的中點,他掉頭跑回史第林,此時一輛髒兮兮的白色薩博經過了他,似乎減慢了速度,然後加速開到他前頭消失在視野範圍之內。這是唯一的奇怪之處。蓋普跑在路左邊,所以能看見迎面開過來離他最近的車,那輛薩博從右邊經過他,開在正確的車道,沒什麼奇怪的。
「是你丈夫嗎?」蓋普問,儘管他知道不是。「我丈夫是肯尼·創肯米勒,」她說,「人人都知道,不管是誰,都知道他。」
他手撐著翻越石牆和電籬笆的時候,胯|下的舊傷加劇了,但他還能朝小鎮的方向慢跑,直到一輛送酸奶的卡車把他接上車,蓋普和酸奶車司機去了警署報案。
「這裏沒有納內特,」她對他說,「我是哈麗特·創肯米勒。」她身後是昏暗的廚房,一條大狗身子往前掙扎拉扯,發出嗥叫,創肯米勒太太猛然用自己的大屁股往後抵著要往前沖的畜生,以防它撲到蓋普身上。她帶著傷疤的蒼白腳踝擠開了廚房門。她穿著藍色拖鞋,身子消失在長袍里,但蓋普能看出她身材高挑,而且剛才在洗澡。
「那就好。」她說,仍舊沒有朝他看。
不過他們是最好的朋友,而且就算蓋普或蘿貝塔產生了這種慾望,他們很快就會用笑話打發過去。再說了,蘿貝塔的愛情生活起碼還算冷靜有序,就像天生的女性一樣,她珍惜隱私。而且她很享受在犬首灣菲爾茲基金會專制獨裁,蘿貝塔把自己的性需求留給了紐約城裡常見的風流韻事,她冷靜地留著幾個心痒痒的愛人,以備忽然造訪幽會。「這是我可以控制感情的唯一方法。」她對蓋普說。
肯尼·創肯米勒把他妻子的自我教育怪在婦女運動頭上。創肯米勒太太以前一直是新罕布夏北山鎮的一個自由職業者——髮型師。一等法庭強制肯尼搬出他們家,她就馬上成了個正式髮型師。但現在沒了給鎮上開貨車的肯尼,創肯米勒太太覺得,光靠做頭髮養活一家人很困難。在她字跡潦草的申請書上,她寫道她被逼無奈,委屈自己來「維持生計」,而且她不介意以後還要繼續委屈自己。
「他不相信剃頭的。」哈麗特·創肯米勒說。有那麼一刻,蓋普懷疑迪基是剃頭師傅,不過很快打消了這個想法。
「分子病毒學研究。」瓊·阿克斯說,她原本在杜克大學醫學院任職,現正請假做自己的研究。蓋普問過她在研究什麼,她神秘地告訴他,她對「血液中隱藏的疾病」感興趣。
「你妹妹是個好女人。」蓋普又說。
那輛髒兮兮的薩博此刻正向他駛來,於是蓋普挪到了滿是塵土的路邊軟地,有一頭安格斯黑牛對著他哞哞叫,另外兩頭則從石牆邊躲開。蓋普的眼睛盯著它們看。薩博開得不太快,不像危險駕駛。看來沒理由小心。
「要是她不過是個妓|女怎麼辦?」蘿貝塔指不幸的創肯米勒太太,他們都盯著她看。蘿貝塔在他們當中有優勢:既可以像女人那樣思考,又可以像費城老鷹隊球員那樣思考。「稍微想一想吧,」她說,「假設她只是個盪|婦,一直在委屈自己,從來如此,根本不在意。這樣一來,忽然之間,我們就會成為笑柄,然後我們就上當了。」
和寫《格里爾帕策民宿》一樣,他也編造了一個家庭。他給自己編了兄弟姐妹和阿姨,還有兩個叔叔,一個怪,一個壞。而且他感到自己重新成了個小說家,高興地看著情節豐|滿起來。
這是犬首灣社交最活躍的一個樓層,尤其不適合作家和畫家。對有自殺傾向的人卻是最佳樓層,蓋普告訴過董事會:「因為她們不能跳窗,得逼著自己去海里死。」
「不過這個世界的觸感就是這樣的。」蓋普說。
「要是她們認為必要的話,用來康復;要是她們需要,就用來獨自待著也行;」蘿貝塔說,「要是她們想,就去寫作,或者去畫畫。」
「你射死了肯尼?」蓋普問。
「我和她說過她應該發表出來。」蓋普說。
蓋普感到因為自己的旺盛創造力,珍妮的被害紀念日,還有突然死亡的厄尼·霍爾姆和斯圖爾特·珀西的祭日都倏忽而過。然後摔跤賽季又展開了,海倫從沒見他那麼忙,全心投入,孜孜不倦。他又變成那個讓她墜入愛河的年輕有決心的蓋普,她感到如此被他吸引,以至於一個人的時候常常不明所以地哭泣。她太常一個人待著了,既然現在蓋普又開始忙起來,海倫意識到自己無所事事太久了。她接受了史第林學校的聘書,這樣一來她就能教書了,也能再次運用智慧思考自己的想法了。
「當然,」海倫說,「可以配。」她們買了香檳。在犬首灣停了一下,邀請蘿貝塔一起吃晚飯。「爸爸什麼時候回來?」鄧肯問。
「建議她別辭職。」瑪西婭·福克斯說,她是那種憎惡其他作家的作家,還恨想當作家的人。
「你想怎麼處理?」蓋普問約翰·沃爾夫。
她們當然也寧可他完全消失在視野範圍之內。
「屍體!」蓋普說,「耶穌基督了。」
「或https://read.99csw•com者成立一個未婚母親之家?」蓋普說,「設一個『康復』獎金?哦,老天。」
「請別走,你可以留下。」創肯米勒太太說,「迪基只是在關照我。」迪基似乎有點兒慚愧,他站在那兒,一隻穿著大靴子的腳踩在另一隻上面。
「並不盡然。是第一個強|奸別人、還要傷害她讓她不能說話的人,是他先點火的。」艾倫·詹姆斯說。
「我從未被強|奸,從沒想這樣。我從未和男人在一起過,也從沒想這樣。我整個人生的意義就是為了分擔艾倫·詹姆斯的痛苦。」
艾倫·詹姆斯的論文《艾倫·詹姆斯:為什麼我不是艾倫·詹姆斯主義者》似乎沒有立即引起爭論。大部分讀者來信都要等上一陣才會被刊登。
「只是孤立的行動。」他對海倫、蘿貝塔和艾倫·詹姆斯說。她們點頭贊同,但蘿貝塔一有空就和他一起跑。海倫覺得等天再冷下來,蓋普能在邁爾斯·西布魯克田徑中心室內跑道跑步的話,她會更安心。不然等他重新開始摔跤,基本不到戶外的時候也好。在海倫·霍爾姆的心裏,那些溫暖的墊子和那間四周都鋪了軟墊的屋子是安全感的象徵,她就是在這樣的暖箱里長大的。
當然了,真正的信徒或相信至善至惡的人,很少接受道歉。在報章上回應的艾倫·詹姆斯主義者無一不表示蓋普明顯是在擔心自己的安危,她們表示他明顯害怕艾倫·詹姆斯主義者會不斷派殺手(或男或女)來找他,不幹掉他不罷休。她們說T. S. 蓋普除了是頭公豬,一個虐待女性的人,還明顯是「一坨黃色的膽小雞屎,沒種」。
蓋普想象她本來想等他被壓死在路邊以後,就把字條塞在他血跡斑斑的跑步短褲褲帶下面。
「她真的是,真是。」迪基重重點頭。
「哦,老天。」蓋普說。
「我父親希望我們都過上更好的生活。」蓋普開始寫道,「但比什麼更好呢?他不確定。我覺得他不懂什麼是生活,他只不過希望生活能更好。」
約翰·沃爾夫翻了個白眼。
蓋普知道自己活著,他嘴裏的血只不過由於咬到了嘴唇。他順著牆摸到衝撞現場,受到猛烈撞擊的薩博嵌在那裡。汽車司機丟掉的可不止是舌頭。
「還沒,」蓋普說,「一旦我開始為這個難過,我就會做點兒別的,或者無論如何做些什麼事。我發現,海倫,我們領先所有人,我們可以不上場好一陣子了。」
「那麼海倫呢?」
他起身離開時,她用海綿把狗留在他外套上的口水給擦了。「你連看都不看看嗎?」她問他。指的是他的髮型,他吸了口氣在三面鏡里直面自我。他覺得,他的頭髮,好看極了!還是他原來的髮型,一樣的顏色,甚至連長度都沒變,但就是如此貼合他的頭形,這輩子還沒這麼合適過。他的頭髮緊貼著腦袋,然而還是輕盈蓬鬆,裡頭有點兒卷,讓他斷過的鼻子和粗短的脖子沒那麼顯眼了。蓋普從沒想過自己的臉會這樣合稱。這當然也是他平生第一次去美髮屋。其實,直到和海倫結婚前,都是珍妮給他剪的頭髮,之後由海倫剪,他連理髮店都沒去過。
「說真的,你們倆,」海倫對他們說,「你們為什麼不私奔去來一場熱戀。還安全點兒。」
「再會。」迪基說,他轉身走回柴堆。蓋普轉身走向他的車,穿過滿院子凍屎。「你的頭髮很好看!」迪基對他喊。這句評語聽著發自內心。蓋普從駕駛座對迪基揮手時他又在劈柴了。哈麗特·創肯米勒從納內特美髮屋的窗戶里對蓋普揮手——他非常肯定她無意慫恿挑逗他。他穿過北山鎮回家,在一家餐車飯店喝了杯咖啡,在一座加油站加了油。每個人都觀賞著他漂亮的頭髮。蓋普在每一面鏡子里觀賞自己漂亮的頭髮!然後他開車回了家,正好來得及一起慶祝艾倫初次發表作品。
約翰·沃爾夫知道。他覺得鄧肯的畫新鮮不矯飾,但也不算特別好,這孩子還不到13歲,不管他多有才華。但約翰·沃爾夫一聽說這個主意,也知道這是個很好的出版點子。當然為了保險起見,他也把這本書進行了「吉爾西·斯洛珀秘密測試」,蓋普的故事,特別是鄧肯的畫以高分通過了吉爾西的審查。她唯一有所保留的是蓋普用了太多她不明白的詞語。
鏡子的包邊下面卡著一些小照片,貼著鏡子。有一張年輕的哈麗特·創肯米勒的婚禮照片,和她的丈夫肯尼一起咧著嘴笑,他們在彆扭地把一塊蛋糕大卸八塊。
「我這兒有一個客人。」哈麗特叫道。
就算這件事讓他和海倫感到不安,他也不會承認。他一直挨到龍蝦、扇貝和香檳都給消滅光了,也沒等著海倫或鄧肯評價他的頭髮。直到他洗碗的時候,艾倫·詹姆斯才遞給他一張潮濕的字條。
「我不喜歡。」海倫在床上對他說。
「好。」迪基說。
「我不去,」約翰·沃爾夫說,「我也不常在紐約了。」
避孕套就像螞蟻發現糖一樣能找著蓋普。他走了很多路,去了別的大洲,看啊,在那兒,陌生的酒店房間里本來應該完美無瑕的坐浴桶里……看啊,在那兒,計程車後座,避孕套好像從一條大魚身上摘下來的眼睛……看啊,在那兒,從他的鞋底望著他,不知道是在什麼地方踩到的。避孕套從任何地方都能找著他,邪惡地嚇他。
「沒事,沒事。不是你的錯。」蓋普讓她放心。
「不會,我不會的,」鄧肯會說,「我挺好的。」
「媽的。」蓋普說。
她寫給蓋普看。
他們接著討論行政報告:目前犬首灣住著誰,誰即將期滿離開,誰即將搬入,以及存在什麼問題,如果有問題的話。
他老去看蘿貝塔。他們沒完沒了地打壁球,三個月里他倆加起來打壞了四支球拍和蓋普的左手小指。蓋普一個漫不經心的向後揮拍,讓蘿貝塔的鼻樑給縫了九針,蘿貝塔自從不在老鷹隊效力之後還沒縫過針,她破口大罵。而蘿貝塔在打一個對角球時,她那大長腿的膝蓋碰傷了蓋普的胯|下,讓他蹣跚了一個禮拜。
「你好。」蓋普說。這叫迪基的大個子瞪著他。他50歲左右,他的大紅臉看上去被冰刮傷了,因為對鄧肯容貌的熟悉,蓋普馬上看出這男人有一隻玻璃眼珠。
他們都盯著他看。
「蘿貝塔,」蓋普說,「你總是告訴我我在犯錯。」
「我撤回我的動議,」蓋普沒好氣地說,「艾倫·詹姆斯主義者萬歲。」
直到約翰·沃爾夫打電話來,蓋普和海倫才知道艾倫把文章寄給了他。
這是個簡單的決定。
「媽媽故意刁難我。」蓋普斷定。
她一直習慣給蓋普看自己寫的東西:很多故事、對父母和伊利諾伊州的回憶、她的詩歌、關於無法說話的比喻描寫、她對視覺藝術和游泳的喜愛。
於是,蓋普愚蠢地決定正面和她們交鋒,這些成年瘋子,這些虔誠的狂人,就算她們選擇的符號拒絕她們,她們也要堅持自己比艾倫·詹姆斯本人更懂得她。
「世界上多的是有生產力的女人,」瑪西婭·福克斯說,「她們沒有放棄自己的聲音。事實上,她們在為發出聲音奮鬥,我不主張獎勵愚蠢的行為和自己製造的沉默。」
「一束卷的?」哈麗特·創肯米勒問道,努力對著蓋普那一頭特別直的頭髮想象,「你的意思是要電燙的那種?」她問。
「不做。」她說。
「可怕。」蓋普說。
他承認自己不會生氣。
「但你肯嗎?」蓋普問她,「我不相信剃頭師傅。」
「我不是個反女權主義者!」
「查理·普拉斯基想要什麼?」蓋普機械地問。有一些申請人只想要錢,有一些想在犬首灣住一陣。還有一些想要很多錢並且得到犬首灣的一間屋子,永遠住下去。
創肯米勒太太往回退了幾步,給蓋普開了門。進了廚房,他感到被柴爐烘得眼干,這裏混雜了烤餅乾和洗頭水味,其實,這間廚房看起來也被廚房用具和哈麗特做生意的用具分割。這兒有一個粉紅色的水槽接著洗髮管,有番茄濃湯罐頭,周圍一圈燈泡的三面化妝鏡,擺著香料和嫩肉粉的木架,一排排軟膏、乳液和凝膠。還有一把鋼凳,上面的鋼杆子掛著一隻吹風機,活像一把電椅。
「起碼弄清楚她叫什麼。」瑪西婭·福克斯說。
而且讓他們擔憂的是,他們都發展出一種恐懼心態,他們在此謹慎地思考自己的人生,好像真的多老似的。蓋普當然一直以來都有種保護孩子的執念,現在他終於發現珍妮·菲爾茲想繼續和她兒子住在一起的老觀念並不算不正常。
「菲爾茲基金會。」蓋普提議。
她把這消息帶給了艾倫·詹姆斯。她馬上就原諒了艾倫,甚至還允許自己和她一起歡呼雀躍。她們帶著鄧肯和小珍妮開車去海邊。買了艾倫的最愛——龍蝦,還給蓋普準備了足夠的扇貝,他不是那麼喜歡龍蝦。

1088號申請人造成了些分歧。她是謀殺了珍妮·菲爾茲的男子的前妻。她有三個孩子,其中一個在少年工讀學校,自從她的丈夫,也就是謀殺珍妮·菲爾茲的兇手,被新罕布夏州警察發射的火力彈幕和其他在停車場轉悠的帶槍獵手擊斃之後,贍養費也斷絕了。
「要是我們不對候選人篩選得比你嚴格些,」茜爾瑪·布洛赫說,「就會損失。」
「你這樣會把別人惹得太生氣的,」海倫在床上對他說,「你把她們都惹火了。你在煽風點火。你應該讓她們去。應該顧好自己的事,蓋普。就顧好你自己的創作就好了。你以前說政治運動很蠢,而且一點兒意義也沒有。你以前是對的。是很蠢,真的一點兒意義也沒有。你這麼做是因為這比坐下來從頭開始編出什麼東西來要容易。而且你清楚這一點。你卻在忙著給整棟房子打書架,給地板打蠟,在花園裡胡搞,老天啊。
「照這種花法可不夠。」瑪西婭·福克斯說。
「我覺得好看極了。」蓋普說。
「你畫這些有多久了?」蓋普問鄧肯,他自豪地快要哭出來。
她也教會了艾倫·詹姆斯開車,艾倫每周兩次開車去州立大學,她在那裡上創作課。「這個家可沒有大到能容得下兩個作家,艾倫。」蓋普故意逗她。他們所有人是多麼珍惜他的好心情啊!而且,現在既然海倫又開始工作,她也沒那麼焦慮了。
「她們實在討厭整個社會,」茜爾瑪·布洛赫說,「這種情緒會傳染。但另一方面,她們幾乎是這個地方的核心精神。」
也許這就是我感到「底蛤蟆」的原因,海倫躺在熟睡的蓋普身旁想。她擁抱著他溫暖的身體,她縮在她自己籠罩著他全身的濃郁性感氣息中。也許那死掉的艾倫·詹姆斯主義者就是「底蛤蟆」,現在她不在了,海倫想,她把蓋普箍得太緊了,他醒了過來。
「他可不想燙什麼卷,哈麗特,」迪基說,「他讓人玩他的頭髮幹什麼呢,嗯?」
蓋普並沒有像她一樣感到「底蛤蟆」蠢蠢欲動,起碼這次沒有,他安慰了她一遍又一遍,然後和她做了愛。她終於睡著了。
董事會的其他成員多少都同意他,艾倫·詹姆斯主義者不太討人喜歡,其實她們從來沒被人喜歡過,她們的激進做法(現在)看起來越來越陳腐可憐。
很快,蓋普想,鄧肯就會成為史第林的學生,蓋普期待這一天,他為之高興,一點兒不覺得丟臉。他雖然希望鄧肯能出現在摔跤室里,不過也很高興鄧肯找到了屬於自己的地方:游泳池,由於他的個性或視力,也許兩種因素都有,泳池讓他感到非常自在。鄧肯有時會來摔跤室看看,他剛從泳池上來,還裹著毛巾,有點兒發抖,他坐在其中一台暖風機下的軟墊上取暖。
「給我瞧瞧你這髮型。」迪基說。
「那你究竟想怎麼弄頭髮?」她問他。
「謝謝。」蓋普說。他說話的時候,那狗咬著他的外套甩來甩去。
「我給你帶了點兒乾柴火來,」他對哈麗特說,「我猜我應該敲門的。」他在火爐邊噘起了嘴。
「不發表好了吧,」他說,「好,好。但她是對的,媽的。那幫蠢貨應該要聽聽原版怎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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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海倫受到了史第林學校英語系最熱切的邀請,她還是猶豫不決是否要在這裏教書。
酸奶車經過車禍現場往前朝蓋普開去。此時那些安格斯黑牛從石牆縫溜出來,圍著髒兮兮的白色薩博打轉,儼然巨型的葬禮默哀者,環繞著死在進口車裡的脆弱天使。
「沉默中有美德。」蘿貝塔爭辯道。

「我恨作家開始靠名氣賺錢,開始發表抽屜里所有爛文章,發表所有活該被人錯過的舊貨。不過這不一樣,約翰,你知道這篇不一樣。」
蓋普的目光從安格斯黑牛轉開,看著不發一言的薩博的發動機熄了火,在軟路肩上對準他直直滑行而來,這團安靜的白色後面拋出一條沙塵,揚起在縮著頭專心致志的司機頭上。司機把薩博對準了蓋普,那畫面最接近蓋普想象中正在執行任務的球形塔炮射手的樣子。
「又在花園胡搞,」海倫說,「打更多書架,更多政治活動,更多改革運動。這就是不能寫作的人做的事。」
那狗跑沒影了,哈麗特·創肯米勒也是,她溜去穿衣服,她那壞脾氣的同伴看起來也和她一起走了。蓋普梳理了自己的頭髮,他看著鏡子好像想努力記住自己似的。他想象著自己就快被改造,被弄得沒人認識了。
但他並沒有撤回這項議案。
不出所料有人寄給艾倫·詹姆斯私人信件:來自白痴的安慰,病態男子的求歡,都是些蠻橫醜惡的反女權主義者和想引女性上鉤的人,蓋普警告過艾倫,這些人會覺得他們站在她這一邊。
「她想辭職去寫一本書。」蘿貝塔說。
而且蘿貝塔叫他別讀性|愛場面,並不是說菲爾茲基金會的人懷有敵意,但她們的確懷有戒心,蘿貝塔說。「除了性描寫,」她說,「你還有很多別的場面可以讀。」他們誰都沒提他可能有什麼新寫的東西可讀。主要由於沒有什麼新東西可讀這個緣故,蓋普本來就越來越不樂意朗讀,任何地方辦的都不喜歡。
「你是對的。」他說。

「真是場不幸。」蓋普說,他指發生的所有事。
隨後通往外面的大門開了,一個穿著件打獵服戴著紅色打獵帽的大個子男人走了進來,他抱著一大堆木柴,走到柴爐那裡放下了手裡的木箱子。那狗原來剛才就蜷在離蓋普顫抖的腿幾英寸的水池下面,現在很快跑出來攔住這男人。它安靜地耷拉著腦袋,連叫也不叫,這男人是這兒的熟人。
她問。
「這不是這篇文章能發表的理由,」蓋普說,「你知道的。」
「我很懷疑,」茜爾瑪·布洛赫,一個蓋普討厭的心理輔導社工說,「最有動力去讀自傳比如你母親那本的人,幾乎不被小說吸引,或者很偶然才會讀小說。也就是說,要是她讀過《本森哈沃眼中的世界》,也只是因為你才讀的。這也不足以讓她讀完,無論哪種情況,再加上她畢竟是個髮型師,她一定會覺得困難就不讀了。而且也不會記得封面上你的照片,只可能對你的臉有個模糊的印象(當然了,你的臉上過新聞,不過只出現在珍妮被刺殺那段時間)。在當時,珍妮的臉肯定會被人記得。這種女人看很多電視,她不是個會看書的人。我十分懷疑這種女人會記得你的樣子。」
「不,」海倫說,「我真的不覺得應該這樣做。這能有什麼好處?」
蓋普跳了兩步到了石牆那裡,然後撐著它翻了過去,卻沒有看見石牆上方有一條電籬笆。他的身子掠過籬笆時感到大腿上一陣刺痛,不過他還是翻過了籬笆和牆,跌在濕潤的綠色麥茬地里,那裡遍布著啃著麥梗的安格斯黑牛群。
「我實在沒什麼惡意。」蓋普說。他已經見了要見的,他想告訴菲爾茲基金會給哈麗特·創肯米勒所有她需要的錢。「要是讓誰不舒服了,」蓋普說,「我這就走。」他伸手去拿放在空椅子上的連帽外套,但那條大狗已經把外套給按在了地上。
「為什麼是我?」蓋普嚷道,「為什麼不是你?」他對蘿貝塔哇哇大叫。但蘿貝塔對自己不是遺產執行人感到很受傷。
「我看到了。」迪基說。蓋普緊張地摸了摸頭髮,好像這樣就能對迪基暗示他的頭髮對他來說多要緊似的,所以才大老遠來到新罕布夏的北山鎮納內特美髮屋,迪基一定覺得,剪髮的理由太簡單了。
因為崴了腳,蓋普兩個禮拜不能上路跑步,於是加快了寫作速度。他在寫一本他稱為「父親書」或「關於父親們的書」,這是他在去歐洲之前得意洋洋地對約翰·沃爾夫描述的三項寫作計劃中的第一項,這本小說的名字會是《我父親的幻覺》。因為蓋普在憑空編造一個父親,他感到更能觸及那種純粹想象的精神,正是純粹的想象力點燃了《格里爾帕策民宿》。從那以後他走上了一條很長的岔路。他太過留意別的東西了,現在他稱那個東西為「日常生活里的意外和死亡,以及隨之而來可想而知的創傷」。他又重新變得自信滿滿,簡直好像有本事編出任何東西。
「我們準備好步入中年了嗎?」有一晚,海倫在他們美麗大宅里的前廳問蓋普。晴朗的夜晚,在前廳可以看到珍妮·菲爾茲校醫院亮著燈的方形窗戶,還可以看到遠處校醫院輔樓前的青黑色草坪,被樓門上的孤單夜燈照射著,蓋普小時候就住在那裡。
第1048號申請人名叫查理·普拉斯基。
哈麗特·創肯米勒聳了聳肩。「我得換身衣服。」她說。那條健壯的壞狗,硬把大半個肥身子擠到了她兩腿之間,它那張大丑臉伸到了防風門和大門之間,蓋普緊張起來,怕遭到襲擊,但哈麗特·創肯米勒唰地抬起腿,碩大的膝蓋出其不意敲在它口鼻上。她還用手揪住它脖子上的松皮轉了一下,狗便哀哀叫著,身子一軟撤到了她身後的廚房裡。
「是啊,」迪基說,「我是他唯一的朋友。是我介紹他和哈麗特認識的。」蓋普點了點頭。迪基注視著他的新髮型。
「我喜歡那傢伙,」迪基說,「但他因為哈麗特發瘋了,也因為你母親發瘋了。他不可能變好的,你懂的,」他說,「他對女人的態度有問題。永遠有問題了。看得出來他永遠沒法克服。」
「占任何人情感弱點的便宜都是不公平的。」好辯的珍妮·菲爾茲如此寫過。於是蓋普的新教條是:不要利用別人的情感。「謝謝,再見。」他對創肯米勒太太說。
海倫可能是唯一明白他(此刻)為什麼無法寫作的人。她的觀點後來會由評論家A. J. 哈姆斯表達出來,哈姆斯說隨著蓋普的作品越來越類似他的個人生活史,品質就漸漸低下去了。「隨著他越寫越帶有自傳性,作品就越來越狹隘,而且,這麼做讓他變得越來越不自在。就好像他明白,不僅僅作品帶有更多個人的痛楚,因為攪擾回憶,而且這作品從各方面來看,都越來越淺陋並且缺乏想象力。」哈姆斯寫道。蓋普已然失去了誠實想象人生的自由,他非常年輕的時候,以優秀的《格里爾帕策民宿》向自己和所有人證明,他有自由想象的潛力。在哈姆斯看來,蓋普現在只能通過回憶來做到忠實于內心了,而且這種和想象迥然不同的寫作方式,不僅有害心理健康,成果還遠遠差強人意。
艾倫·詹姆斯主義者沒有寄來一個字。
「我以為申請人必須是女的,」蓋普說,「我以為起碼這一條是板上釘釘的原則。」
但蓋普說:「我們去問問艾倫·詹姆斯。這樣公平了吧,不是嗎?我們去問問艾倫·詹姆斯她本人對艾倫·詹姆斯主義者的看法。耶穌基督,我願意公開發表她對她們的看法。你知道她們給她什麼感覺嗎?」

「好像殯葬人員收拾好的遺體,」海倫說,幾乎發瘋似的用手梳他的頭髮,「每一根都各就其位,」她說,「太完美了。你看著不像活人!」然後她哭了又哭,蓋普小聲對她說,想找出問題所在。
「你是肯尼·創肯米勒的朋友?」蓋普問。
「老傢伙本丟·彼拉多,在『金盆洗手』了。」海倫對蓋普說。
「她會生氣也無可厚非,」海倫對蓋普評價艾倫的論文,「我毫不懷疑她需要寫出來,說出這些話也對她大有裨益。我和她說過。」
「現在是現在,蘿貝塔。」蓋普說。
「我知道。」蓋普說。

蓋普在想即將在犬首灣舉行的朗讀會。蘿貝塔說服他,為菲爾茲基金會的人和她們的客人朗讀,他再怎麼說也是基金會主席,而且蘿貝塔經常組織小型音樂會和詩歌朗誦會之類的,但蓋普對此心存不安。他討厭朗讀會,特別是現在要對著女人讀,他對艾倫·詹姆斯主義者的謾罵,讓很多女人覺得粗暴。大多數嚴肅的女性當然都同意他,但大部分也有足夠智慧看得出他對艾倫·詹姆斯主義者的批評中夾雜個人報復,比理性更強烈。她們感到他身上帶有殺人本能,基本是男性固有的不容忍態度。正如海倫所說,他對不能容忍的人太不容忍了。大多數女性,當然都覺得蓋普寫出了艾倫·詹姆斯主義者的真相,但這麼粗暴真的有必要嗎?用蓋普的摔跤術語,他錯在不必要的粗暴動作。就是他的粗暴讓很多女性存有戒心,哪怕他朗讀會的聽眾不限女性,主要在大學,現在那裡粗暴似乎不流行,他也能感覺到靜默的討厭。他成了當眾發脾氣的男子,他證明了他可以很殘忍。
就算蓋普看到了這些回應,外表看來他也毫不在意,很有可能他根本沒看到。他寫信去道歉,主要是為了自己的寫作,為了清理桌面,而非心裏過意不去,他是為了讓腦子不再想著料理花園和打書架這類瑣事,先前他在等待再次進行嚴肅寫作時,把時間都用在這種芝麻綠豆的事情上。他想要和艾倫·詹姆斯主義者和解,然後忘掉她們,儘管海倫可忘不了她們。艾倫·詹姆斯當然也無法忘記,連蘿貝塔只要和蓋普一起出門就又警醒又緊張。
「我賭她叫查理。」蘿貝塔說。
而艾倫·詹姆斯主義者又有什麼不同呢?她們的姿態不也一樣咄咄逼人,又對人類的複雜性一無所知嗎?
蓋普和海倫在一起很幸福。沒有再對她不忠,他很少產生那種想法了。也許因為和艾倫·詹姆斯的接觸終於讓他不再對年輕女孩兒想入非非,至於和海倫年紀相仿或更年長的女性,蓋普鍛鍊出一種意志力,這對他來說並不特別難。他的人生已經被慾望影響得夠了。
然後他宣布有任務在身,要為菲爾茲基金會跑一趟腿,去新罕布夏的北山鎮。好決定菲爾茲基金會的錢是否會浪費在一個姓創肯米勒的女人身上。
「就稍稍修剪一下,」蓋普,「不過我喜歡裏面有一束帶些卷的。」
「好,蓋普,」蘿貝塔說,「我們來投票,就現在。」他們都清楚他們會否決他的動議,會去掉這條動議。
「不過這幾乎是傳統了。」蘿貝塔說。她描述這兩個「老」艾倫·詹姆斯主義者在加州過得很不好。很多年前她們在犬首灣待過,蘿貝塔分辯說她們的回歸是一種情感上的療愈。
「她是真有寫作才華,」蓋普不停地告訴海倫,「她有能力,而且也有熱情。我相信她也會有耐力的。」
「試試寫童話故事。」海倫建議,她比他更常思考他的寫作事業。「試著編故事,整個故事完全靠編出來。」她從來沒說「像《格里爾帕策民宿》那樣」,她從來沒有提起,儘管她知道他現在也同意自己:這是他寫過的最好的故事。不幸的是,那是他的處|女作。
「要是我發表的話你會生我氣嗎?」
「迪基是我哥哥。他不過是擔心我,」哈麗特說,「自從肯尼走了以後,老有些男人來瞎鬧。」她在蓋普身邊的明亮的鏡台上坐了下來,她那青筋暴起的長手擱在青綠色的大腿上。她嘆了口氣。開口說話的時候,眼睛沒瞧蓋普。「我不知道你聽說了什麼,而且我也不在乎,」她說,「我做頭,只做頭而已。要是你真要做頭髮,我就做。不過我可不做別的,」哈麗特說,「不管別人跟你說了什麼,我可不胡搞。光做頭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