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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第一場女權主義葬禮及其他葬禮

第十七章 第一場女權主義葬禮及其他葬禮

「不好意思,小夥子,」米姬小聲對蓋普說,她戴著手套的手輕輕搭在他手臂上,好像珀西家族的一隻鸚鵡,「我想不起來你叫什麼。」她優雅地步入了老年。
「想說的話源源不絕。」
蓋普不知道誰是曼達·霍頓瓊斯,他聳了聳肩,忍耐著她的發言。人們逐一發言,從政治性的團結呼籲,到激動而悲傷地追憶珍妮·菲爾茲。聽眾不知道應該鼓掌還是禱告,應該出聲贊同還是肅穆地點頭。現場同時帶有追悼的氣氛和團結的緊迫感,有種前進的強烈意識。蓋普覺得這種氣氛對他母親來說既自然又合適,也和他對女權主義運動的感覺相符。
艾倫·詹姆斯伸出一根臟髒的手指,做出一個不開心的表情。「一年?」蓋普猜測道,「但你不喜歡。沒念下去?」
「你在太好了,傑克。」一個一身黑的男人對蓋普說。幾乎沒人注意蓋普溜了進來,坐到後排長凳上,他打算熬過這陣折磨以後再去找風琴師。「我們抬棺材的人手不夠。」這男人說,蓋普認出他是殯儀館的靈車司機。
蓋普任由司機抓起他的胳膊幫忙去了。
「你看著好像剛接過吻似的。」蘿貝塔讓他放心。
「我儘力聯絡你了,」鮑吉爾主任對他說,「是厄尼。」
「我看見一個男人只有一條胳膊。」鄧肯說。
「學生?」蓋普問。
「你是就見鬼了,」她說,「你是T. S. 蓋普。」
「像個娘娘腔傘兵。」
他知道他母親會怎麼做。他知道海倫不會介意,而且蘿貝塔當然也會幫忙。而那些曾經受傷現在痊癒的女人也會以她們的方式幫忙的。
「我不是艾倫·詹姆斯主義者。」
在紐約城的第一場女權主義葬禮上,前來哀悼的人都不知道該做什麼。也許因為這場集會不是在教堂舉行的,而是在城市大學系統神秘的建築物之一的一座禮堂里舉行,古老的禮堂回蕩著以前沒人認真聽過的講話聲。巨大的空間有些亂糟糟的,殘留著從前搖滾樂隊和偶爾著名詩人來此表演激起的喝彩。但禮堂也很嚴肅,留著從前這裏舉辦過的大型講座的書卷氣,幾百號人曾在此記過筆記。
「我讀過最好的寫強|奸的小說。」艾倫·詹姆斯寫道。蓋普嚇得一哆嗦。
在這個漫長的夜晚,小珍妮醒了一次,蓋普從海倫溫暖熟睡的身體旁爬起來時,他看到艾倫·詹姆斯已經找到了哭泣的嬰兒,並在溫奶瓶。她沒了舌頭的嘴裏輕柔地發出奇怪的咕咕聲,對嬰兒來說很適合。她在伊利諾伊時曾在一家日托班打過工,她在飛機上寫給蓋普看過。她知道照顧嬰兒的方方面面,還會發出像他們一樣的聲音。
「她說得對,」約翰·沃爾夫說,「我本來也想去。說到底我還是她的編輯。但就放手讓她們去吧,蓋普。我覺得珍妮要是知道,也會同意的。」
「我們就應該馬上去機場,」海倫對他說,「在波士頓租輛車,開到史第林去。把孩子放下休息,然後要是你想跑回紐約參加什麼聖戰,隨便你。」
「是。」蘿貝塔說。
史第林教堂是一棟低矮的樓房,原本想建成都鐸風格。教堂四周常春藤蔓生,這建築物就好像自己從地里戳出來似的,努力要掙破這層層疊疊的藤蔓。他偷偷往這散發著霉味兒的教堂里張望時,身上穿的那套約翰·沃爾夫的細條紋西裝長長的褲管就拖到了腳下,他一直沒有把這套西服交給裁縫改小些,只好一直自己儘力提著褲管。第一陣悲傷的管風琴音樂,一陣煙似的飄過蓋普的耳朵。他以為自己來得夠早了,但讓他害怕的是「燉肥肉」的葬禮已經開始了。前來觀禮的都是老人,幾乎認不出是誰,都是史第林學校圈裡的老古董,他們無論誰的葬禮都去,好像帶著雙份兒同情,料到自己的葬禮也不遠了。蓋普想,有人出席這場葬禮是因為米姬是史第林家族一員,斯圖爾特·珀西自己根本沒有朋友。教堂的長凳上坐滿了寡婦,那些老女人戴著帶紗的小黑帽,好像頭上落了黑色的蛛網似的。
「這裡有個男人!」班布里奇·珀西對著護理學校大廳里默哀的人們大叫。連在台上不知如何是好的艾倫·詹姆斯主義者,都疑似發出了一聲咕嚕。「這裡有個男人,」「噗」叫道,「他是T. S. 蓋普。蓋普在這裏!」
「讓他過去。」懷孕的女人小聲說,不過不帶多少感情。
「我想說話。我想說所有話。」
蘿貝塔·馬爾登耐心地說,遺體按照珍妮的意思處理了。遺體不重要,蘿貝塔說。只不過要辦場紀念會,還是不要把它想成「葬禮」比較好。
「你知道他也走了嗎?」鮑吉爾說。
「哦,我們會把那些東西給賣了,」這人對蓋普坦白說,「爛東西,你知道的。」
「燉肥肉」葬禮的觀禮者發出孱弱的嘀咕聲,傳到蓋普耳中,他們駭然看著這口明顯抬不起來的棺木。但蓋普信自己。裏面放著的就是死亡,當然會很重。他母親珍妮·菲爾茲的重量、厄尼·霍爾姆的重量,還有小沃特(他們當中最沉重的一個)的重量,天知道他們加在一起有多重,但蓋普在「燉肥肉」的灰色炮艦型靈柩邊安插穩當,他準備好了。
「就在昨天,」鮑吉爾說,「病了很久了,你知道這通常意味著什麼,是吧?」
「看來,」蓋普寫道,「死亡,並不喜歡等到我們準備好才到來。只要一有機會,死亡就樂意放縱自己戲劇化的本事。」
「第一場女權主義者葬禮?」蓋普說。
「對,學生,」鮑吉爾說,「女學生投票說要用她的名字命名校醫院。」
她點了點頭,對他微笑。現在她重新在飛機座椅上坐好,就好像人生圓滿了,現在坐在他身邊,前往波士頓,要是不能和她在伊利諾伊州就崇拜的女人一起,這個女人的獨生子也起碼能湊合。
「哦?」蓋普說,「她是不是相信所有發生在女人身上的事,都是因為她們是女人?」
「蓋普,你不知道有些女權主義運動的人是怎麼看待你的書的。」約翰·沃爾夫告知他。
「你應該再多留一會兒,看看你爸變什麼樣。」蘿貝塔·馬爾登說。
「你媽媽,」鮑吉爾嘆息道,他在照進漆黑的史第林校園的冰冷廊燈下搖著頭,「你媽媽是個特別的人。」老人默想了一下。「她是個真正的鬥士,」思緒不清的鮑吉爾帶著驕傲說,「我還留著她寫給斯圖爾特·珀西的字條。」
「媽媽。」「斯圖威二號」提醒她。
「白痴才這樣相信呢,蓋普,」蘿貝塔說,「你把我們說得好像艾倫·詹姆斯主義者。」
「告訴她什麼?」蓋普問。
「T. S. ?」租車公司的人問。蓋普身上有一隻假胸溜到了一邊,租車公司的人流露出憂慮的神色,害怕這一整具青綠色的身體會炸開。
「我就和紐約的一個婦女組織住在一起。但我早就已經認識了太多艾倫·詹姆斯主義者。我只認識她們,我每年都收到上百封聖誕卡片。」她寫道。停下來等蓋普讀完這行字。
「我打到他體育館的辦公室,他們說他在家,」海倫對蓋普說,「我打到家裡,又沒有人接。」
「可以,當然可以。」約翰·沃爾夫很快說。他比她還更不想對蓋普介紹吉爾西·斯洛珀。
「八遍。」蓋普咕噥著。
「這裏也有女孩子的,你知道,」鮑吉爾說,「我應該叫她們女人的,」他搖著頭補充道,「我是不懂,她們都小得很。我眼裡都是女孩兒。」
碩大丑陋的胸罩肩帶深深嵌進他的肩膀。但一旦蓋普感到有人盯著自己看,似乎在懷疑他的性別,他就側過身來,秀出自己的胸部。這樣就能打消一切懷疑,起碼他希望如此。
「是,是,」他疲倦地說,「你是個艾倫·詹姆斯主義者。」但這女孩兒咬著嘴唇,猛搖頭。她把字條推到他手裡。
「她垮了下來,就在電視上,」司機說,「她因為刺殺失控了,控制不了自己。她在演講,但是根本講不下來,你知道嗎?」
蓋普想到自己:這個喪親的前摔跤手,化裝成女人參加他母親的紀念會。他吻了吻海倫和孩子們,連約翰·沃爾夫也吻了。「別擔心你爸。」蓋普對海倫說。
「她……」
「沒有外套。」蓋普說。他的低沉嗓音讓空服人員一抖,「沒有包,沒有要掛起來的東西。」他微笑著說。他感到他有的只是這對假胸而已,蘿貝塔為他製作的驚人奶|子,他彎腰佝僂著走路,想讓胸部沒那麼高聳。不過並沒有用。
「她是個艾倫·詹姆斯主義者,」蘿貝塔小聲告訴他,「她什麼都講不出。」然而這女人痛苦又抱歉的表情融化了觀眾。她開口好像要唱歌,但沒有聲音。蓋普想象自己能看見她被切剩下的舌頭。他想起母親支持過她們,這些瘋子,珍妮對每一個來找她的人都好得沒話說。但珍妮終於還是承認過並不認同她們的做法,也許她只對蓋普說過。「她們把自己弄成受害者,」珍妮說過,「但這和讓她們憤怒的男性做的事一模一樣。她們為什麼不宣示沉默,或者永遠不九_九_藏_書在男人面前開口不就好了?弄啞自己來表明立場,這不合理。」
「那是女權主義者的葬禮,」海倫說,「你沒讀報紙嗎?還是只讀了個標題?」
「我明白,」蓋普說,「不過你是對的。她應該會喜歡這種事,所以我會去。有些什麼內容?」
「等一等。」蓋普說。吉爾西·斯洛珀和約翰·沃爾夫都僵住了。「你是吉爾西·斯洛珀嗎?」蓋普問她。
「你們會從她的書里挑段落朗讀嗎?」約翰·沃爾夫說,「我們已經捐了一些書。」
「他是睡著的時候走的嗎?」蓋普問鮑吉爾,扯下自己的假髮,「是你在這兒發現厄尼的?」

「要是有女人認出了你,」蘿貝塔對蓋普說,「她們會把你大卸八塊的。最起碼,她們也不會讓你進門。」
「求你永遠別告訴海倫。」鮑吉爾說。
「您好。」吉爾西對蓋普說,她正眼不敢瞧他。
「我必須得告訴法醫,你知道的。」鮑吉爾說。
「呃?」蓋普說。
「起碼會富有。」蓋普說。
蓋普想到那巨大華麗的史第林家族祖宅現在正掛牌出售。他意識到自己想買下來。
「作家?」蓋普猜道。她放鬆下來微笑著。她的表情似乎在說,他很容易就能理解她。蓋普感到喉頭一緊。她讓他想起曾經讀到過的那些命運悲慘的孩子,那種產生不了抗體的孩子,沒有天然免疫力來抵抗疾病。要是他們不生活在真空室里,第一場普通的感冒就會要了他們的命。這裏坐著伊利諾伊州來的艾倫·詹姆斯,不在她的救命袋裡。
然後他肩上的小手弄痛了他,他想起自己是個女性儀式上的男子,於是轉頭去看身後的年輕女子,她看起來非常累。很面熟,但認不出是誰。
「你知道我讀了多少遍嗎?」她寫道。他看著她飽含淚水的崇敬眼睛,搖了搖頭,和艾倫·詹姆斯主義者一樣沉默不語。她摸了摸他的臉,她像孩童一樣笨手笨腳。伸出手指讓他數。一隻小手的全部手指,加上另一隻的大部分手指。她讀了八遍他這本爛書。
「那很好。」蓋普對她說。
「老天啊,不是吧,」蓋普說,「這裏也要辦紀念會?」
蓋普當然知道,「小朵皮」不堪重負的心臟已經棄他而去,威廉喪生戰場,庫西死於生產。蓋普猜她大概也知道可憐的「噗」在哪兒。讓他鬆了一口氣的是,班布里吉·珀西此刻不在家屬席。
「我們需要四個人。就這麼回事。」司機說。
約翰·沃爾夫提出自己送海倫和孩子去機場。
「我讀了所有書。」
蓋普翻著這本小筆記本,不住點頭,不住微笑。
「哦,對了,斯莫恩斯先生!你能來真有心啦。」米姬說。
他告訴售票員,T是蒂莉的首字母,S是指莎拉。「蒂莉·莎拉·蓋普?」售票員問。她是個年輕女子,顯然不喜歡蓋普奇怪妖嬈像妓|女似的裝束。「沒有東西要託運,也沒有隨身行李?」她問蓋普。
他的脖子上系著一條美麗的綠絲巾。
「我想去,」蓋普說,「我向你保證不會發出噓聲,不論什麼渾蛋怎麼說她。我想讀讀她寫的東西呢,要是有人感興趣的話,」他說,「你們讀過她寫的被人叫作女性主義者的感想嗎?」蘿貝塔和約翰·沃爾夫面面相覷,他們如受重擊,面如土色。「她說『我討厭被人這麼叫,因為我在表達對男性的感覺以及寫作的時候,並沒有選擇這個標籤』」。
「你先去,」蓋普說,「之後我再坐飛機自己租輛車。」
蓋普印象中,史第林家族的房子可不是爛東西。
蓋普看著她,自己的胸部比她大。「噗」穿著中性,髮型類似時興的中性款式,五官說不上精緻還是粗糙。她穿著件帶士官條紋袖章的美軍襯衫,別著一枚競選新罕布夏州長的女候選人的宣傳扣。蓋普驚訝地發現,要競選州長的是莎莉·德夫林。他想知道她有沒有贏!
這個突如其來的想法,要是能在他母親活著的時候出現,一定會讓她非常高興。
「其實,」海倫說,「你不能去。」
珍妮·蓋普再次發出抗議,但蓋普沒理她。海倫從他懷裡把她接了過來。
「摔跤季還沒開始呢。」海倫說。蓋普看了看表上的日曆,時間還和美國時間相差幾個小時,他上一次調表還是在維也納。但蓋普知道,史第林的摔跤季要到感恩節之後才開始。海倫是對的。
儘管蓋普覺得冷,蘿貝塔就是不讓他穿上那件滑雪外套,因為會讓肩膀看起來太厚。蓋普腳蹬一雙及膝高筒靴,靴子的料子是一種櫻桃紅色的漆皮材料,蘿貝塔說,和他的口紅很配。蓋普看到自己在商店櫥窗上的倒影,對蘿貝塔說覺得自己像個十幾歲的妓|女。
「我覺得她就跟個白痴似的,」司機說,「要是她就這點兒自控能力,那可當不了州長。」
「你會去?」約翰·沃爾夫說。
「她對那麼多女性都那麼重要,」蘿貝塔說,「別生氣。你並不擁有她,你知道的。」
「下午五點。」蘿貝塔說。
「比你的腿好看。」蘿貝塔說著用她那有力的拇指和長長的傳接球的食指捏痛了他的大腿,蓋普覺得,她有一根手指一定在費城老鷹隊斷過很多回。
「你要是不開慢點兒,」蓋普說,「我就報警說你想強|奸我。」
「這八成是真心話,」蘿貝塔說,「這也是你不應該去的一條理由。」
「哦,對了,斯莫恩斯,當然記得。」鮑吉爾說。然後,這位曾經接到鴿子的羅圈腿史第林學校糾察,和蓋普還有其他人一起抬起了棺木。就這樣他們送「燉肥肉」走上了下一程。或者應該說送他去另一棟房子,希望比原來的更大。
「我們到機場租車,」蓋普說,「無論如何,我們今晚才會走,我還得去那倒霉的葬禮。」
這個在飛機上坐他身邊的非暴力流浪兒快速寫下什麼,遞給他一張字條。
「對,斯莫恩斯,」蓋普說,「斯莫恩斯,六一屆的。珀西老師教我歷史《我親歷的太平洋戰爭》。」
「媽媽。」「斯圖威二號」說。
又有個跛子,鄧肯·蓋普想,但他看得出他父親不想聽他數人頭。
「但你母親卻被殺了!」
「一個男人只有一條胳膊,一個男人只有一條腿,兩個瘸子,」鄧肯說,「還有一個沒有鼻子。」
「我去定了,蘿貝塔,」蓋普說,「我不管你叫它什麼。」
「我可不管她要是知道會不會同意呢。」蓋普說。
「蓋普,走!」蘿貝塔喊道。
她猛地點了點頭。從大包里拽出一本殘缺不全的《本森哈沃眼中的世界》。
「親愛的,你看,」司機說,「我可忍不了被人罵。」
司機把油門踩到底,憤怒地閉嘴開了好一陣子,希望速度和莽撞會讓乘客害怕。
蓋普搖了搖頭。
「我本來覺得,你要是扮成個護士才顯眼呢,」蘿貝塔說,「沒想到有這麼多人這麼穿。」
「求你別去了,蓋普。」蘿貝塔聲音軟了下來。
「你的雙親都死了嗎?」蓋普問。她點了點頭,再一次咬了咬被咬破了的嘴唇。「你沒有別的家人嗎?」他問她。她搖了搖頭。
「也別擔心蓋普,」蘿貝塔對海倫說,「我會把他打扮得誰都認不出,不會有人來煩他。」
她寫道。她等著他逐行肯定。他點頭,她繼續。她把一生都寫了出來給他看。她高中的英語老師,唯一對她好的人。她母親的濕疹。他父親把那輛福特車開得飛快。
「你什麼也沒錯過,甜姐兒,」司機對他說,「那娘們兒崩潰了。」
「是,是,你肯定得收到不少卡片。」他鼓勵她。
她寫下了更多的字。
「你認識斯莫恩斯先生?」米姬問主任。
於是蓋普渾身不自在地坐進了護理學校禮堂里。他擰著可笑的手提包上摸起來痒痒的編織繩,這凹凸不平的麻制提包上是東方色彩的圖案,小得只夠塞進他的錢包。蘿貝塔·馬爾登把蓋普真正的衣服,也就是他的另一重身份藏在自己鼓囊囊的大挎包里。
「通常指癌症,」鮑吉爾沉重地說,「他得癌症很久了。」
「護士服馬上就他媽的要風靡全國了,」蓋普咕噥道,「等著瞧好了。」但他沒再說下去了,他打扮亮眼,在蘿貝塔身邊縮著身子,覺得所有人都在看自己,不知怎麼就能感覺到他的男子氣息,或者好像蘿貝塔警告過的那樣,起碼能感到他的敵意。
「操你媽的男人。」蓋普說,他覺得情緒複雜,覺得自己盡到了讓性別戰爭繼續下去的責任。
他抬頭想聽莎莉·德夫林在說什麼,但他自己也雙眼含淚,看不清德夫林女士。不過他聽得到她發出的聲音:她在啜泣。她痛徹心扉地抽噎著!她努力繼續演講,但淚眼模糊無法看清稿子講到了哪裡,翻動的紙頁擦著麥克風嘩嘩作響。一個健壯的女子想扶莎莉·德夫林下台,蓋普覺得以前見過這女人,就是經常跟著她母親的其中一個保鏢似的人物,但德夫林女士不肯走。
「斯莫恩斯,六一屆的。」蓋普說。
在珀西家剩餘成員坐的長凳上,蓋普回憶起從前的一件事。
read.99csw.com你有外套嗎?」這位空服人員問他,還傲慢地打量了他一下。
「肯定比不上。」蓋普說。
蓋普在簿子上草草寫道,他撕下這頁紙交給那年輕女子。她沒有接。
這地方的名字叫作「護理學校禮堂」,於是歪打正著成了紀念珍妮·菲爾茲的好地方。很難分辨出誰穿著胸前綉著小紅心的「珍妮·菲爾茲原創」牌服裝,誰又穿了真的護士服,真的護士服永遠那麼白,一點兒不時髦。她們來護理學校禮堂附近是有別的事,辦事之前先在此駐足,偷看這裏的儀式,或出於好奇,或出於同情,或兩種心情兼有。
她張開嘴指著空蕩蕩的內部。蓋普嚇得一縮。
「我從來沒想過你會來。」鮑吉爾對蓋普耳語。
一個新上任的史第林學校實物資產管理部主任,來家裡找蓋普商議。解釋說厄尼一直住的是學校的房子,一旦海倫覺得方便的時候,需要將他的東西搬出去。蓋普知道原本史第林家族的房子,也就是米姬·史第林·珀西的房子,幾年前就歸還了學校,作為米姬和「燉肥肉」的贈禮,為此還辦了一場慶祝儀式。蓋普告訴實物資產管理部主任,他希望他們能給海倫和米姬一樣多的時間搬走。
「是的,是的。」蓋普對她說。
「收拾?」蓋普問。他拉開可怕的青綠色連體衣的拉鏈,扒掉了自己的乳|房。老主任大概以為這是這位現在當紅的作家常用的出行偽裝。
「那麼你想做什麼呢?」蓋普問她,差點兒沒能忍住那句:等你長大以後。
「還挺好的,對嗎?」鮑吉爾問,他不確定蓋普會怎麼想,但蓋普並不關心。
「你那身衣服真不錯。」蓋普猥褻的鄰座說。
「這多傻。」海倫說。
蘿貝塔的大手拍在蓋普的手背上,她粗聲粗氣催他:「離開這裏,快,別說一個字。」
「好吧,」蓋普慢悠悠地說,他抱著坐在他大腿上的小嬰兒珍妮·蓋普,「好吧。你知道我不同意的,蘿貝塔,不過我會去。」
無論「噗」對蓋普或其他男人懷著什麼深仇大恨,現在她終於可以任意處置她的敵人了。
蘿貝塔想帶他上走道。一名近端鋒的主要作用是阻擋,其次才是帶球過人,然而就算是從前的羅伯特·馬爾登,也無法撥開那麼多女人。
「狂歡大會什麼時候?」蓋普問蘿貝塔。
「我看見一個男人只有一條腿。」鄧肯·蓋普宣布,他在曼哈頓大街和窗戶里搜索所有缺胳膊少腿和精神錯亂的人,這個任務可得花好幾年工夫。
「你們倆抬另一邊,」他說,「走起。」
《本森哈沃眼中的世界》大賣又大賣。有那麼幾年,這書充滿爭議,後來大學里還會教這本書。幸運的是,蓋普其他的作品也偶爾會在大學里被講授。有一門課把珍妮的自傳,蓋普的三部長篇小說,還有斯圖爾特·珀西的《埃弗雷特·史第林學院校史》放在一起講。那門課,顯然是通過一些看起來紀實的書,來理清蓋普的人生。
「不許我去?」蓋普說。
蓋普對她笑了笑又回去睡覺了。
「不過你不會想去的,蓋普,」蘿貝塔緊張地說,「就別去了吧。」
「這是為女性辦的葬禮,」蘿貝塔說,「女人熱愛她,女人要哀悼她。這是我們想要的形式。」
「我當然去了葬禮。我去是因為知道會見到你。我知道你會來的。」她寫道,停下筆對他微笑。然後她把臉埋進了那條棕色的臟頭巾里。
「她是我媽媽。」蓋普經過一個女人時說。這女人看來即將成為母親。她懷著身孕。蓋普在她鄙夷的臉上看到理智和溫柔,也看到了克制和輕蔑。
蘿貝塔·馬爾登翻了個白眼。以前就有人說蓋普靠他母親的名聲和女權運動發財。蘿貝塔看見了《本森哈沃眼中的世界》的廣告,那是事件發生后,約翰·沃爾夫立馬利用珍妮遇刺給書做宣傳。蓋普的書,看起來也利用了這場悲劇,那廣告傳遞出一種噁心的感覺,一個可憐的作家剛剛沒了兒子,「現在又沒了母親」。
他一選好座位,一名男子就選擇坐在他旁邊。蓋普朝窗外看去。乘客仍舊在快速跑向飛機。在他們當中,他看見了一個流浪兒似的、駁雜金髮的女孩兒。她也沒穿外套,也沒有隨身行李。只有一個裝得下炸彈的大提包。蓋普感到「底蛤蟆」散發出的濃厚氣息,它那屁股蠢蠢欲動。他看著過道,這樣就能看到那女孩兒坐哪兒了,但他正好和選擇他身邊走道座位的猥褻男子打了個照面。
「是賀瑞斯·索爾特叔叔啦,媽媽。」米姬另一側的男人說。蓋普認出他是「斯圖威二號」,珀西家最大的孩子,唯一還活著的男孩兒。他在匹茲堡從事和鋁製品有關的工作。「斯圖威二號」在蓋普五歲之後再沒見過他,一點兒看不出他認出了蓋普。米姬也沒有認得出任何人的跡象。她又乾癟又蒼白,臉上長著不小的斑,紋路又深,跟花生殼似的,她腦袋忽然一抖,在長凳上一動,好像一隻雞在決定要啄什麼。
「拜託了,」蘿貝塔說,「讓我們走吧,求你們了。他是珍妮的孩子,你們必須了解,她唯一的孩子。」
「嚴格說起來不算葬禮,我告訴過你的,」蘿貝塔說,「比較像是集會,虔誠的示威。」
蓋普完全沒想到會看到鮑吉爾教導主任灰白的臉,他獨自一人在厄尼昏暗的客廳里看電視。這老主任馬上就要退休了,似乎對蓋普穿得像個妓|女沒什麼意見,倒是被睡著的艾倫·詹姆斯嚇了一大跳。
鄧肯被介紹給艾倫·詹姆斯認識。一隻眼和沒舌頭,蓋普想,我的家這樣就完整了。
幸好蓋普也從不知道有那門課。
「我希望你不要叫它狂歡大會。」蘿貝塔說。
在開往北邊史第林的黑乎乎的路上,艾倫·詹姆斯像只小貓睡得昏沉,蜷曲著身子躺在後座。蓋普從後視鏡里觀察到她一隻膝蓋擦破了皮,而且這姑娘睡覺時吮拇指。
「這個嘛,死了以後啊,」米姬·史第林對連同小蓋普在內的孩子們說,「我們都會去一棟大房子,和這座房子有點兒像。」
「我來自伊利諾伊州。我父母最近死於一場車禍。我來東部找你母親。我給她寫了一封信,她真的回信了!她的回答棒極了。她邀請我和她住在一起。她也叫我去讀你的所有書。」
蓋普被領到和家屬席隔了一條走廊的前排長凳那裡,他驚恐地發現一個老人攤平躺在他要坐的長凳上,珀西家屬所在的長凳上有人向蓋普招手,於是他發現自己坐到了米姬身邊。有那麼一刻,蓋普懷疑,長凳上躺著的是不是另一具遺體,排隊等著辦葬禮。
「我們要四個人,」司機說,「起碼四個。」

艾倫·詹姆斯寫道。蓋普注意到,她寫字用的那隻手的拇指和食指磨出了繭子,輕易就比另一隻手上沒寫過字的手指大上了兩倍。她寫字鍛鍊出來的肌肉是他前所未見的。艾倫·詹姆斯沒有作家特有的手指痙攣,他想。
幸好蓋普從沒看見過那廣告,連約翰·沃爾夫自己也感到後悔。
「我沒批准誰辦葬禮,」蓋普說,「怎麼能辦葬禮呢?都沒有遺體,蘿貝塔你說是嗎?」
「對,倒是跑啊,你這個小渾蛋!」一個穿著呢大衣的女人粗聲粗氣地說。
那個大個子的壯女人發現自己獨自一人站在麥克風前。觀眾靜默地等著。蓋普感到肩上的手顫抖了,或者拉了他一下。蓋普看著蘿貝塔放在大腿上的兩隻大手,他知道自己肩上的手一定很小。那女人想說點兒什麼,觀眾也想聽。蘿貝塔認識她。她在蓋普身邊站起來,開始為這位大個子女人在麥克風前讓人惱火的沉默鼓掌。其他人也和蘿貝塔一起鼓掌,連蓋普也拍起手來,儘管他壓根兒不知道為什麼。
「我們死了以後會去哪兒?」庫西·珀西有一次問她母親。「燉肥肉」打著嗝兒離開廚房。所有珀西家的孩子都在:將來會上戰場的威廉、心臟正在囤積脂肪的「小朵皮」、無法生育的庫西,她的重要生殖管道會纏繞、轉行鋁製品業的「斯圖威二號」。只有天曉得什麼事將會降臨到「噗」身上。小蓋普也在,在這華麗的史第林家族大宅的郊區廚房裡。
「我恨艾倫·詹姆斯主義者。」她寫道,「我永遠不會這樣作踐自己的。」
「你這個渾蛋白痴。」蓋普對他說,「要是你不乖乖閉嘴、把我送到機場,我就要報警說你想摸我。」
「不用,我一個人可以扛起一邊。」蓋普說。
「斯莫恩斯先生?」米姬問。
「自從沃特死後,」T. S. 蓋普寫道,「我的人生好像進入了尾聲。」
這會兒可憐的主任顯得很緊張。「他是在樓上的床上,」鮑吉爾說,「我朝樓上喊,但我知道還是得上樓去找人。把別人叫來以前我幫他稍微收拾了一下。」
她重重地點頭。
「把假髮戴上,」多蒂對他說,「不然,別人會誤會你是易裝癖。」他艱難地戴上了假髮,她從旁協助。「人們對易裝癖很粗暴的。」多蒂又說。她從自己一頭灰發上取下幾枚九_九_藏_書髮夾,把蓋普的假髮固定得更牢。
「你們倆都別說了。」約翰·沃爾夫說。
「不像,你看起來是個女人,蓋普,」蘿貝塔向他保證,「雖然不是個品位不錯的女人,不過肯定是女人。」
「我希望你別去煩任何人。」海倫對蓋普說。
蓋普此刻真心難過,他聽到幾百個女人混合著嘆息和啜泣的聲音。就在他身旁,蘿貝塔緊靠著他寬大的肩膀顫動著。他感到一邊肩膀被一隻手抓住,也許是坐在他正後方的女人,那手抓緊了他那可怕的青綠色連體褲。他懷疑是否會因為穿著不得體被扇耳光,但那手只是抓著他的肩。也許這女人需要安慰。此刻,蓋普知道,她們都好像姐妹似的,不是嗎?
「你母親是一流的護士,讓每個女人自豪,」多蒂護士對他說,「我敢說她也一定是個好母親。」
約翰·沃爾夫翻了個白眼。
於是蓋普看出了呼之欲出的女性失敗模式。也許卑鄙的現任州長就曾說過德夫林女士控制不了情緒,因為「女人就這樣」。莎莉·德夫林,因為對珍妮·菲爾茲表現出激動的情緒,而當眾出醜,於是便被人認定不夠有能力擔任州長,天曉得州長有些什麼鬼職責。
「秘書,」約翰·沃爾夫說,「是唯一在四點到五點之間會給人惦記的。」
「閉嘴,給我開車。」蓋普說。
「會有很多很多演講,」蘿貝塔說,「你不會想去的。」
「一百個斯圖爾特·珀西都比不上她,你知道的,蓋普。」鮑吉爾說。
其他人似乎比較有同情心。有個人嚷著他有權來這裏,不過還有一些嚷嚷聲,一點兒同情心都沒有。
走到過道遠端時,他感到自己的假胸被人揍了,他伸出手去拉蘿貝塔,卻意識到她已經(用橄欖球的術語來說)退出比賽了。她被放倒了。幾個穿著深藍呢大衣的年輕女子似乎坐在她身上。蓋普忽然想到,她們大概以為蘿貝塔也是個扮成女人的男人,她們驗明蘿貝塔女兒身的過程可能會很痛苦。
「我相信這是經過精心選擇的,」約翰·沃爾夫說,「這樣紐約一半的秘書,都能早一個小時翹班了。」
「操你媽的怪胎。」司機說,不過他放慢了速度,一個字也沒說開到了機場。蓋普把小費放在計程車的引擎蓋上,有一枚硬幣滾進了引擎蓋和擋泥板之間的縫裡。「操你媽的女人。」司機說。
「哦,老天啊。」蓋普說。
他深色膚色的臉給撲了粉,變成噁心的灰色,但蘿貝塔說,這能遮住他的胡茬。他那薄薄的嘴唇給塗成了櫻桃紅,但他不停舔嘴唇,弄得嘴角上都是口紅。
「要是你真想去,蓋普,」蘿貝塔·馬爾登小聲對他說,「你得穿女裝去。」
鮑吉爾和蓋普跟著跛腳蹣跚落在後面的人,這些人要走去坐車前往史第林墓園。等到身邊沒有年邁的觀禮者以後,鮑吉爾就帶蓋普去了巴斯特簡餐燒烤店坐下來喝咖啡。鮑吉爾顯然接受了蓋普晚上變裝、白天改名的習慣。
「我現在有的是錢。」蓋普說,他沖約翰·沃爾夫嘲弄地一笑,沒有得到回應。
「史第林教堂會有點兒緊張混亂,」鮑吉爾解釋說,「海倫會講給你聽的,她懂。斯圖爾特的儀式放在早上,厄尼的在同一天晚些時候。還有,當然,你知道珍妮的事吧?」
「這是莎莉·德夫林。」蘿貝塔小聲說。這個正攀上演講台的女人看起來聰慧可人,隱約有點兒面熟。蓋普馬上感到有必要離她遠點兒保護自己。蓋普小聲說:「她的腿挺好看。」他這麼說不是出於真心,只是想要刺|激蘿貝塔。
「我之前不在國內。」蓋普說。
「我對你媽媽的事深表遺憾。」吉爾西說。
海倫在廚房垃圾桶里,發現了那件青綠色的連體衣和碩大飽滿的胸罩,這似乎讓她開心了些。那雙櫻桃紅的膠靴還比較適合她自己,但她還是扔掉了它們。艾倫·詹姆斯想要那條綠色的絲巾,海倫帶她去買了很多衣服。鄧肯要來了那頂假髮,戴了差不多一整個早上,讓蓋普心煩。
「可以的話,等我們上了天,」男子會意地說,「我可以給你買杯小酒喝?」他那眼距很近的一對小眼睛,緊緊盯著蓋普青綠色連體衣歪斜的拉鏈。
「她睡著了,」蓋普說,「其他人呢?」剛問出口,蓋普就聽到了「底蛤蟆」在這棟安靜的房子冰冷的地板上發出的冰冷的震耳欲聾的跳躍聲。
「我不想和你爭,蓋普,」蘿貝塔說,「現在不是時候。你非常清楚她也寫過說過其他東西。她就是個女權主義者,無論她喜歡這個標籤還是不喜歡。她乾脆地指出了女人面對的所有不公平,她乾脆地叫女人去過自己想要的生活,自己作決定。」
他差點兒就要跑到大廳後面熙攘的女人那裡了,然而就在此時他被人擊中,那人準確地擊中了想擊中的部位。自從很多年前在史第林接受摔跤訓練以來,他還沒被人打到過蛋,他發現自己已經忘了這會讓人徹底動彈不得。他遮住那裡,一邊屁股著地,蜷著身子躺倒在地。她們還想把假髮從他手上奪走,還有他的小提包。他緊抓不放好像被搶劫了。他感到幾隻鞋踢了自己,還挨了幾記耳光,然後一個老婦薄荷味兒的呼吸噴上他的臉。
「我不是抬棺人。」蓋普小聲說。
「非常感謝。」蓋普說,但他和所有人都看得出,這個女人心裏在為什麼事憋著一團火。
「斯莫恩斯先生看起來非常強壯,」米姬說,「個子雖然不是特別高,不過很壯。」
「我叫多蒂。」護士對他說,她至少也有60歲了。
「什麼事,吉爾西?」約翰·沃爾夫說,蓋普盯著這個女人看。當然,那是吉爾西·斯洛珀。約翰·沃爾夫應該知道,作家對名字的記性很好。
「你們為什麼不和我們待久一點兒呢?」鮑吉爾問蓋普,主任強壯粗短的手抹過巴斯特簡餐燒烤店朦朧的窗戶,他說的是待在史第林校園,「我們這兒,真的也不是什麼壞地方。」
「這樣啊,我為他難過。」蓋普說。他想到了「噗」,當然還想到了庫西,還有他的老對手癲子,夢裡還能想起它耳朵的滋味。
「怎麼了?」他問她。但嬰兒又靜了下來,她直愣愣盯著約翰·沃爾夫辦公室里其他人都看不到的花紋。
「沒有,什麼都沒有。」他說。
蘿貝塔之前警告過他不要對任何人開口,想都不要想。他做好了處理這個麻煩的準備。他搖了搖頭。從翻蓋口袋裡取出一本簿子,這簿子本來抵著他碩大的假胸,然後從可笑的提包里抓出一支鉛筆。女子的手指按進他的肩膀,好像生怕他跑了。
海倫進來說她無法打通她父親的電話。
「鄧肯,請別這樣。」蓋普對他說。
「不是!」約翰·沃爾夫脫口而出。蓋普瞪了他一眼。
「校醫院?」蓋普問。
「你好啊,『噗』。」蓋普說,看見她往後一縮,因為顯然再也沒人叫她這個可恨的昵稱了。「班布里奇。」蓋普咕噥著,但現在示好已經太晚了。晚了很多年。從那個蓋普咬掉癲子的耳朵、在史第林學校校醫院侵犯庫西的晚上,從沒去她婚禮也沒去她葬禮、根本沒愛過她的時候,就已經晚了。
靈車司機身上散發著雪茄味兒,但不用他多言,蓋普只要看看史第林小教堂灑滿陽光的長凳上坐的人,就知道他說得沒錯。僅有的幾個男人的白髮和光頭閃閃發光,長凳上掛著的拐棍一準兒有十三四根,旁邊還停著兩部輪椅。
你好!我是個艾倫·詹姆斯主義者。
蓋普不信。他抬得起來。
到了洛根機場她已經昏昏欲睡了,蓋普扶她走上過道,填寫租車必要的表格時讓她靠在櫃檯上。
「你不能去,蓋普,」蘿貝塔坦白道,「是真的。我沒告訴你因為我覺得你會不爽。反正我也沒想到你想去。」
報紙報道過,這將會是紐約的第一場女權主義者葬禮。
「我本來不想這樣的,」意思是本來不想哭得失控,她還在哭,「我還有很多話要說,」她抗議道,但她控制不住自己的聲音,「媽的。」她語帶自尊,讓蓋普感動。
她抓住他的胳膊,帶領他快速穿過餘下的暴民。有她在,似乎就沒人想弄傷他了。她們放他走了。
「你不是也得是,」司機說,「不然我們永遠不能把他弄出去,他是個大個子。」
「你上過大學了嗎?」蓋普問她。
「真荒唐。」約翰·沃爾夫說。
海倫在另一間辦公室打電話。她想聯繫上在史第林老城的父親,她想讓厄尼在波士頓機場接他們從紐約過去的飛機。
「什麼意思,我不能去?」他問。
「加把勁兒站起來。」她溫柔地說。他看到她是個護士。真護士。胸前沒有綉著時髦的心形,只有一塊小小的藍色銅銘牌,她名叫R.N.云云。
他跑了。
「這個嘛,它從來沒有個名字,你知道的,」鮑吉爾說,「我們大部分樓都有個名字。」
在機場,他們對蓋普的美國運通卡提出疑問,要他出具別的身份證明。無可避免地,他們問他首字母縮寫T和S代表read•99csw.com什麼。航空公司售票人員顯然對文學界一無所知,不知道誰是T. S. 蓋普。
鄧肯·蓋普從約翰·沃爾夫的辦公室窗前,往外看曼哈頓的40層樓高處,讓他覺得很像他剛坐過的飛機。
「莎莉·德夫林?」蓋普說。
珍妮·菲爾茲死時,蓋普一定感到更為迷惘,好像時間按照計劃流走。但那計劃是什麼?
「小朵皮」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噗」還太小,不會說話。庫西說她不信,只有上帝知道她會去哪兒。
「管道都不行了。」這人說。他意思是管道之所以會不斷老化,是因為米姬和「燉肥肉」放任不管,這房子才糟蹋到這個地步。「這老房子也許挺可愛什麼的,」這年輕人說,「不過學校得往長遠看。我們這兒已經夠古色古香的了,可不能把校舍基金都扔進歷史里沉掉。我們需要更多能用的房子。無論你對那古宅做什麼,都不過是一棟家庭住房罷了。」
「他在帶摔跤訓練。」蓋普說。
「是,是,斯圖爾特。」她說。
「蓋普」這個詞好像未知動物打出的嗝兒,彈在安靜傷心的觀眾席上,台上靜默的艾倫·詹姆斯主義者仍舊主持著大局。蘿貝塔·馬爾登驚恐萬分地轉過頭來,她從來沒見過這個年輕女子。
鮑吉爾主任打電話來問有什麼可以幫忙。
「我給鮑吉爾主任打了電話,」她對蓋普說,「請他試試看打給爸爸。這真一點兒也不像他,哪兒都找不到。」
「的確如此。」蓋普說。
主動出來當關鍵的第四個抬棺人的,是鮑吉爾主任。
「要是男的真的那麼難進去,」蓋普對蘿貝塔發火道,「最好希望門口沒有染色體測試。」話剛出口他就後悔了,他看見蘿貝塔往後一縮好像被他扇了耳光似的,於是他抓起她的兩隻大手捧著,直到感覺到她回握了他的手。「對不起,」他細聲細氣地說,「要是我非得扮成女的,有你在這兒幫我裝扮就好了。我是說,你是老手了,不是嗎?」
珍妮·蓋普小聲抱怨了一下,打了蓋普的大腿,他驚訝地看看她,好像忘了腿上還坐著個活人。
鮑吉爾從鼓鼓的背心下面取出一本雜誌。是刊有《本森哈沃眼中的世界》第一章的那期《胯|下風光》。這本雜誌看起來被翻爛了。
蓋普當然感到自己是口敞開的棺木,所有這些女人是來瞻仰自己的,她們看著他那蒼白的臉,可笑的彩色著裝。

「有,我想。」蓋普說。他檢查了一下那噁心的提包,錢包還好好的。他夾在腋下的假髮更為凌亂。蓋普自己的衣服在蘿貝塔那兒,他看不到一點兒蘿貝塔能從第一場女性主義葬禮脫身的跡象。
但蓋普現在為眼前的女子感動,感到世界上自殘的歷史儘管暴力無理,也許比別的做法更能表達可怕的傷害。「我被傷得很深。」這個女子的大臉在說,她的面容在他的淚眼中模糊。
「他把我姐姐操|死了!」「噗」哀號道。她究竟是怎麼會對蓋普有這種印象的,他永遠無從得知,但珀西顯然堅信不疑。她爬過蓋普剛剛坐的椅子,轉移到他和蘿貝塔身後,他們倆終於擠上了過道。
「他們說會有更多男人的,」司機抱怨道,「但一個身強體健的也沒來。」
「珍妮·菲爾茲校醫院。」蓋普無動於衷地說。
「你這對胸可厲害啊!」蘿貝塔對他說。
「我叫艾倫·詹姆斯。」字條告訴蓋普。
「棺材,傑克。」靈車司機輕聲對蓋普說。「斯圖威二號」的身子在他旁邊往前突出,他正嚴肅地看著放著他父親遺體的大棺木。
蘿貝塔這麼裝扮他,或許是為了報復他逼自己帶他來,要不就是報復他針對她的染色體開過的殘酷玩笑。蘿貝塔給蓋普穿了一條青綠色的廉價連體褲,就是奧倫·拉斯那輛皮卡的顏色。連體褲上有一條金色的拉鏈從蓋普的襠部拉到喉嚨口。蓋普的臀部那裡撐不起連體褲,但他的胸部,因為有蘿貝塔給他墊上的胸墊,倒是把胸口的翻蓋口袋拉得緊緊的,不太堅固的拉鏈也給拉彎了。
「約瑟夫·康拉德。」蓋普說。她表示讚許。

「這兒也是我唯一熟悉的地方。」蓋普淡淡地說。
「你好,」蓋普說,「謝謝,多蒂。」
「什麼事?」蓋普問。
蓋普看了一眼就知道扶棺人是「斯圖威二號」、靈車司機還有他自己。他懷疑他們不行。沒人關愛到這種地步多慘啊!他想,他看著斯圖爾特·珀西的靈柩,灰色的船型,還好合上了。
「我一想到你母親,」海倫說,「就覺得他睡覺的時候走是好事。」
珍妮·菲爾茲的葬禮終究辦得很得體,有一些關鍵的信息從母親傳到了兒子這裏。他正扮演著照顧別人的護士角色。更關鍵的是,蓋普終於理解了母親的天賦:她的直覺總是正確,珍妮·菲爾茲做的事總是對的。有一天,蓋普希望,他能看出母親的教誨和自己的寫作之間的聯繫,但這是一項私人目標,如同其他私人目標一樣,需要點兒時間。重要的是,這輛車正朝北駛往史第林,真正的艾倫·詹姆斯正在他的照看下熟睡,蓋普決定,自己要變得更像母親珍妮·菲爾茲。
「我想問問,」吉爾西說,「今天下午能不能早下班,你能不能幫我說句話,因為我想去那個葬禮。」她講話的時候低著頭,艱難地吐出字句,儘可能說得簡短。她不喜歡在陌生人面前開口,而且她認出了蓋普,不想沃爾夫向他介紹自己,永遠都不想。
「您好。」蓋普說。他一眼就看出,這個哀愁的女人並不如約翰·沃爾夫所說的那樣「愛」他的書。
蓋普母親以前打過一個難聽的比方:好像一陣眩暈衝上他腦袋。但他沒有對老教導主任吐露。色|欲又擊敗了一個好人!厄尼孤獨的人生,讓蓋普難受。
蓋普心中為一種特別的不平佔據。他可沒有邀請別人來解剖自己。他本來希望能靜一靜,和長相宜人又聰慧的莎莉·德夫林這位敗選的新罕布夏州長競選人聊聊天。他會告訴她這個糟糕的工作配不上她。
蓋普知道鮑吉爾也曾經很喜歡他母親。他把熟睡的艾倫·詹姆斯放在客廳的沙發上,關掉了噁心的電視,電視光把女孩兒的臉照得發藍。
他們坐在碩大的禮堂正中間,離舞台和演講台有三排座位,一大群女人一排又一排地坐進了他們後排的座位,禮堂後方的空地上(那裡沒有座椅),沒打算坐下參加完整場儀式但想前來致敬的女人慢慢排成單列,從一扇門進來再從另一扇門出去。就座的人比較多,她們就好像珍妮·菲爾茲敞開的棺木似的,而那些慢慢走動的女人前來瞻仰這口棺木。
「能這樣就好了。」威廉擔憂地說。
他們出了護理學校大廳,多蒂護士問他:「你有錢坐計程車嗎?」
「這位是曼達·霍頓瓊斯。」蘿貝塔小聲說,她指的是一個瘦削的女人,這長著鷹勾鼻的女人講話鼻音很重,類似嚙齒類動物的頭低垂著。她讀了事先寫好的呆板的演講稿。
於是蓋普卸下防備,對「底蛤蟆」的感知也消散了,起碼從抵達波士頓起就沒有這種感覺了,他就這樣踏入了岳父厄尼·霍爾姆的家,懷裡還抱著熟睡的艾倫·詹姆斯。她可能19歲了,但抱起她還是比抱鄧肯容易些。
護理學校大廳外的台階上,一個和蘿貝塔差不多高大的黑人女子,衝著蓋普揮了揮拳頭,不過什麼都沒說。也許她也是個艾倫·詹姆斯主義者。其他幾個女人聚在那裡,蓋普害怕她們在盤算要在光天化日之下攻擊自己。古怪的是,這組人旁邊站著個流浪兒似的女孩兒,也許是剛成年的孩子,她似乎和她們沒有關係,她一頭顏色駁雜的金髮,目光銳利,大眼睛和沾了咖啡漬的盤子一個顏色,像嗑藥或者長期痛哭流涕的人的眼睛。蓋普被她的目光瞪怕了,冷得哆嗦,她似乎真的瘋了,大概是女性主義運動中的打手,她那過大的提包里說不定有把槍。他抓緊自己的破包,想起來起碼錢包里裝滿了信用卡,有足夠的現金打車到機場,可以用信用卡買機票飛往波士頓,回到家人的懷抱。他希望可以擺脫懷中這對浮夸的乳|房,但它們還在那兒,就好像天生就在似的,而且他也好像生來就穿著這套鬆緊有致的連體衣似的。這就是他所有的行頭了,必須得撐過去。蓋普從護理學校的騷亂中逃出來,他知道蘿貝塔還深陷痛苦的爭論之中,說不定是戰鬥。暈倒的人和被揍傷的人被架了出來,更多警察入場。
艾倫·詹姆斯閉上眼好像樂暈了。空姐提醒她把安全帶系好,她也沒聽到。蓋普幫她把安全帶扣緊。在往波士頓的短程航班中,這姑娘一股腦兒寫下了自己的心裡話。
「你以前總是對她很好。」蓋普提醒他。
「紀念會的事。」
蘿貝塔打來電話描繪自己被捕經過時,鄧肯向她講述了厄尼的心臟病發,他是這個家裡最不累又能講話的人。
「並不是每個紐約的女性上班族,都是秘書。」蘿貝塔說。
「什麼是狂歡大會?」鄧肯問。
「啊,斯莫恩斯,」read.99csw.com鮑吉爾說,「也許現在你的生活該定下來了,你會幸福富有。」
「這樣的話,你現在就有一個家了。」蓋普對艾倫·詹姆斯說,他拉起她的手,聽著自己提出這個邀請也哆嗦了一下。他聽到他母親話語的迴音,她老扮演的那個肥皂劇角色:《好護士歷險記》。
「不過要更大。」「斯圖威二號」嚴肅地說。
「是,是,斯圖爾特。」她說,她對斯莫恩斯先生說,「真遺憾,我們的孩子們沒有到齊。」
蓋普知道他母親曾經選擇過史第林一次,起碼選擇在這兒養大孩子。蓋普也知道珍妮·菲爾茲的直覺很准。他喝光了咖啡,熱情地握了握鮑吉爾主任的手。他還要熬過另一場葬禮。然後,他會和海倫一起考慮將來。
「簡·奧斯汀是我最喜歡的。」
忽然,約翰·沃爾夫的辦公室出現了另一個女人,沒人留意,她試著引起約翰·沃爾夫的注意。當她開口時,剛巧這一刻沒人說話,於是所有人都朝她看過來。
蓋普帶著責備看著蘿貝塔·馬爾登,但她在看著朝窗外看的鄧肯。鄧肯拿出自己的望遠鏡,偵查著曼哈頓。
「厄尼正在看著這個,你知道的,」鮑吉爾說,「他心跳停的時候。」
「你小時候最喜歡哪個作家?」
「『燉肥肉』?」蓋普說。
「我認得你。」年輕女子輕聲對他說。她的聲音聽起來也沒有因為認識他而高興的意思。
我唯一的母親!蓋普心想,他貼著蘿貝塔的背艱難往前闖。他感到「噗」針一樣的爪子抓過他的臉。她一把搶下他的假髮,他又把它搶了回來緊緊抓在大胸前面,好像很緊張假髮似的。
早上他對海倫說了艾倫·詹姆斯的事,然後他們討論了一下厄尼。
這男子離開了蓋普身邊之後,這個走道座位就空了出來,等著其他人來。蓋普挑釁地看著空座位,看看哪個男人敢坐過來。有個人靠近蓋普,動搖了他的一時自信。她非常瘦,孩子般的手瘦骨嶙峋,抓著自己過大的提包。她沒有先問一聲,徑直坐了下來。今天的「底蛤蟆」是個很年輕的女孩兒,蓋普想。她伸手進包里拿東西,蓋普抓起她的手腕,放在了她的大腿上。她沒什麼力氣,手上拿的不是槍,甚至也不是刀。蓋普只看見一個本子和一支鉛筆,筆上的橡皮頭被咬得只剩一小塊。

蓋普感到恥辱。他為其他人感到恥辱。「依我看,」司機說,「有必要搞一場槍殺,來讓大家知道女人不能幹這個,你懂嗎?」
艾倫·詹姆斯從碩大的提包里拉出一條棕色印花頭巾來擤鼻涕。
涌動的人山人海,喃喃地輕聲說話,她們當中站了許多穿白色制服的人,蓋普立馬咒罵起蘿貝塔來。「我和你說過,我可以穿護士服的,我本來可以沒那麼顯眼的。」
蓋普告訴海倫史第林·珀西的房子要被出售,海倫崩潰了。她當然是在為父親哭,也為所有這一切哭,但一想到史第林學校根本不想留下那棟他們童年時代覺得頂豪華的大宅子,蓋普和海倫就傷心欲絕。
「哦老天。」海倫說,她帶著小珍妮離開了辦公室,「我再去打電話找找我父親。」
「呃。」蓋普說。他在「史密斯」和「約翰」之間徘徊不定時,一個詞語溜出了他的嘴。「斯莫恩斯。」他說,嚇了米姬和自己一跳。「斯圖威二號」似乎沒有留意。
「是,我們都很難過。」米姬謹慎地看著半空的教堂說。某種痙攣讓她整張臉都顫抖起來,臉頰上的松皮輕輕發出拍打聲。
然後蓋普不得不和史第林教堂的風琴師打聲招呼,以免早上「燉肥肉」葬禮上的音樂再次在厄尼的葬禮上響起。海倫很看重這個,她相當難過,所以蓋普就不再質疑這是不是有意義,乖乖去跑腿了。
「你就是那個艾倫·詹姆斯?」他問她,儘管毫無必要,他自己也知道,只要看看她就應該知道了。年齡對得上,不算太久之前她還只有11歲,被強|暴並割掉了舌頭。臟盤子似的大眼睛近看起來並不臟,只是充滿了血絲,也許因為失眠。她的下唇凹凸不平,好像被咬過的鉛筆橡皮頭。
「他的心臟。」蓋普猜道。
蓋普從鮑吉爾那裡接過雜誌,想象著厄尼·霍爾姆死亡的場景。他心臟停頓時正對著敞開的水獺圖片自|慰。蓋普在史第林念書那陣有一個笑話,說情願自|慰而走。所以厄尼就這樣走了,好心的鮑吉爾把教練的褲子拉上,藏起雜誌不讓他女兒看到。
「對,」鮑吉爾說,「他們給了海倫什麼葯幫助她睡覺。她在樓上。我想我得待在這兒等你回來,你知道的,這樣孩子們要是醒過來想要什麼東西,就不用吵醒她了。我為你難過,蓋普。這類事情總是禍不單行,起碼看起來是這樣。」
「不,你不必去。」蘿貝塔堅持道。
他對假髮就沒那麼有信心了,是妓|女那種披散的蜜黃色假髮,他的頭皮癢得不得了。
「你的意思是沒有男人可以參加我母親的葬禮?」蓋普問蘿貝塔。
蓋普坐在約翰·沃爾夫的紐約辦公室里,努力理解圍繞著他母親的死而產生的眾多計劃。
警察也說可能會出現暴力行為。
海倫又回到了辦公室,懷裡的珍妮·蓋普在掙扎。
「給我閉嘴。」蓋普說。說到底,他是那個多年以前在波士頓電影院划傷調戲者的女人的兒子。這男子掙扎著想站起,但不行,被安全帶扣住了。他無助地看著蓋普。蓋普靠向男子被扣住的大腿,他被自己的香水味熏得無法張嘴,這才想起來蘿貝塔給他噴了很多。他正確將安全帶搭扣解開,啪地一下就解放了男子。然後蓋普對這男子通紅的耳朵惡意地低吼:「等我們上天了,寶貝,」他悄悄對這嚇傻了的傢伙說,「你自己去廁所解決。」
「對不起。」他輕聲說。如果她不是個殺手,他猜自己知道她是誰了。「為什麼我的人生充滿了話講不好的人?」他曾經寫過,「或許只是因為我是作家,所以總能留意到身邊受損的聲音?」
「那是哈里斯·斯坦菲爾叔叔。」米姬小聲對蓋普說,她點了點頭,指走廊對面在長凳上睡得好像死人的男人。
蓋普問司機誰是新當選的新罕布夏州長。他努力掩蓋自己低沉的嗓音,但司機見怪不怪,對蓋普的嗓音和外形毫不驚訝。
「沃爾夫先生?」這女人說。她很老,皮膚是棕黑灰色,而且她的腳似乎疼得要命,她身上綁著一根延長電線,在她的粗腰上繞了兩圈。
「我不知道你那個大個子同夥是誰,」年輕女子對蓋普說,「但你就是T. S. 蓋普。我不知道你從哪兒弄來這頭蠢假髮和假胸,但我到哪兒都能認出你來。你還跟搞我姐姐、把她搞死的那時候一模一樣,一點兒沒變。」蓋普於是知道敵人是誰了:珀西大家族裡的老幺兒,「噗」·珀西,快十幾歲了還穿著紙尿褲,據蓋普所知,現在還穿著。
「她可抵得上兩三個你!」吉爾西忽然對蓋普嚷道。她濁黃的眼睛含淚。「她可抵得上你的四五本爛書!」她哼哼著,「上帝啊,」她喃喃自語,撇下約翰·沃爾夫辦公室里的眾人走了,「上帝啊,上帝啊!」
「我為您難過。」斯莫恩斯先生說。
「不知道。」蓋普說。他從來沒想到過。
「不!」蘿貝塔說,「我的意思是,你不必去。」
莎莉·德夫林用她柔軟哀傷的雙眼,看向台下的觀眾,好像在沉默地批評教室里開著小差、甚至還坐沒坐相的孩子一樣。
「斯莫恩斯先生?」米姬用手臂捅捅他。
蘿貝塔和約翰·沃爾夫再次如受重擊,面如土色,蓋普只是一片茫然。
「你想見我?」蓋普問。
這位護士給他叫了輛計程車。他看了她最後一眼,她離開路沿,朝護理學校大廳走了回去。其他站在大樓外面台階上看起來很有威脅感的女人,似乎沒興趣占她便宜。更多警察趕過來。蓋普找尋著那個奇怪的大眼睛女孩兒,但她不在那群場外的女人中。
「像個在變老的小妓|女。」
「你不是人,蘿貝塔。」蓋普對她低吼。
「還貴,沒必要。」蘿貝塔說。
「這場無謂的謀殺,並不值得我們隆重紀念,」她冷靜地說,「但珍妮·菲爾茲就是幫過那麼多人,她就是對遭受不幸的女性如此耐心大方。任何得到過他人幫助的人,都應該對她的遭遇感到難過。」
蓋普完全忘了要請風琴師在霍爾姆的葬禮上不要演奏「燉肥肉」葬禮上的音樂。蓋普本來就沒關注音樂,他不會聽出是一樣的。而海倫反正沒出席上一場葬禮,她不會知道是否一樣。蓋普清楚,厄尼也不會知道。
蓋普瞪著蘿貝塔·馬爾登。「我愛她,」他說,「我是她唯一的孩子。你是說我不能去這場狂歡大會就因為我是男的?」
「可是這房子那麼有歷史意義,」蓋普說,「我覺得你們應該想要才是,說到底都是贈禮。」
她寫道。蓋普告訴她海倫也讀了很多書,他覺得她會喜歡海倫的。這孩子看起來充滿希望。
她說,他臉頰上的抓痕很快就會止血了。
她指了指他,紅了臉。她真的碰到了他那對噁心的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