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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第一次謀殺

第十六章 第一次謀殺

「我不想看,」約翰·沃爾夫在電話里對蓋普說,「拜託你放棄吧。至少暫時不要去寫這個了。要不然你去旅行吧?對你有好處,對海倫也一樣,我敢打包票。鄧肯現在也可以旅遊了,不是嗎?」
「老天啊,蘿貝塔。」蓋普說。
「這是作家最完美的死法。」蓋普說。
海倫哭得最久,她不讓沿襲了珍妮名字的小嬰兒珍妮·蓋普離開自己的懷抱。鄧肯和蓋普翻尋著報紙,但新聞要等一天才會傳到奧地利,除了神奇的電視。
「別嚇他,蘿貝塔。」海倫說。
「不知道,」海倫說,「我覺得他相信錢能保護他,也能保護我們大家。」
蓋普看不懂這封信,約翰·沃爾夫當然沒把書封折頁給他看。
「死了?」蓋普問。
記者指出獵鹿季還未正式開始。
「我在她倒下以前接住了她,」蘿貝塔哭著說,「沒讓她跌在地上,蓋普。她一個字也沒說。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蓋普。我肯定。」
約翰·沃爾夫的擔心更加直白:那就是,他不知道能不能出版這書。對於自己不是那麼喜歡的書,約翰·沃爾夫有著一套萬試萬靈的辦法。在他所在的出版社,他對暢銷書的預測正確率讓人羡慕。他要是說一本書會暢銷,不是好不好或討喜與否,而是暢銷,那書就幾乎一定能紅。當然有很多書他不用說都會暢銷,但沒有一本他說會暢銷的結果賣得不好。
這場電視轉播除了沒有裸體畫面之外,從頭到尾都是一場限制級肥皂劇。
「你在找什麼,蠢蛋?」鄧肯問他。
對抗巨人的計謀
他們在第四區一家不錯的民宿租了幾間房間。他們商量著要送鄧肯進一家英語學校,但開車去那所學校很遠,要不然每天早上就得搭很久的有軌電車,而他們根本連半年都沒打算停留在這裏。他們大致計劃著聖誕節就會在犬首灣和珍妮、蘿貝塔還有厄尼·霍爾姆一起過節。
「這麼多錢我們怎麼花?」鄧肯忽然問他。
第一個女孩子。
「我把書稿借給了她一個周末,」約翰·沃爾夫說,「她讀得愛不釋手。」
「這樣啊。」吉爾西說。
「嗯。」海倫說,她把校樣擱下了。
他為深夜來電向老闆娘道歉。他告訴她他母親死了,這老婦便在自己胸前畫著十字,她凹陷的雙頰和空無一物的牙齦雖然沒有吐出一個字,但它們清楚地暗示著她經歷過許多親人離世。
所有人都哈哈大笑起來。
蓋普和海倫帶著小嬰兒珍妮和獨眼的鄧肯,在新英格蘭地區涼爽的八月動身歐遊,此時大部分跨大西洋的旅行者,走的是相反的路線。
「就和我為什麼讀任何東西一樣啊,」吉爾西說,「為了看看下面發生了什麼。」
「出發啰!」海倫說。飛機起飛的時候她和蓋普隔著過道手拉手,蓋普知道,海倫害怕飛行。
「我覺得會。」約翰·沃爾夫說。
與其說本森哈沃眼中的世界是錯的,或遭人誤解,不如說他的世界不符合這個世界對感官享受的需求,也不符合這個世界對溫情的需求和接受力。多西·斯坦迪什也不屬於這個世界,他太脆弱,無法精細小心地愛護妻兒,他和本森哈沃一樣都被視作「適應不良不宜居住在這個星球」的人。在這個星球上,免疫力是很重要的。
沒人知道他是怎麼辦到的。
「和你站在一起我有點兒尷尬。」約翰·沃爾夫說了實話,他開車送他們去了機場。他要完全確認把蓋普一家送出國。
「新罕布夏的州長競選,佔據了我們全部時間。」蘿貝塔·馬爾登的信里說。
「於是你就讀下去看會發生什麼。」約翰·沃爾夫說。
但海倫和蓋普想象出的吉爾西·斯洛珀,和這個悲哀又勤奮的八分之一黑人血統女性一點兒也不相近。「約翰·沃爾夫幾乎包辦了這書的一切,就差親筆寫了。」海倫說。
「你也知道你會怎麼死嗎?」約翰·沃爾夫問他。
「等你變得又有錢又出名之後,」鄧肯說,「我們要做什麼?」
「底蛤蟆」成了海倫和蓋普之間用來指代焦慮的暗號。在他們跟沃特講清楚怪物其實是不存在的(「是底流,蠢蛋,不是『底蛤蟆』!」鄧肯對他號叫。)之後很久,蓋普和海倫自己一感到危險就會想起這個怪物來。比如路況擁堵嚴重,或者路面結冰,或者憂鬱一夜之間襲來,他們就會對對方說:「今天『底蛤蟆』很強。」
「第一本叫作《我父親的幻覺》,」蓋普說,「說的是一個理想的父親有很多子女。他不停建造小小的烏托邦世界,讓孩子們在其中長大,等他們長大之後,他就創辦小小的大學。但是大學和孩子都破產了。這父親不停地想要去聯合國演講,但他們不停地把他趕出來,同一份演講稿,他不停地改來改去。然後他想管理一家免費醫院,以失敗收場。接著他又想創辦全國範圍的免費交通系統。與此同時,他的妻子和他離了婚,孩子不斷長大,不是不幸福,就是人生一團糟,或者就只是平平無奇,你知道的。孩子們唯一的共通之處,就是對他們的父親營造的烏托邦的可怕回憶。終於,這父親成了佛蒙特州長。」
「你一套西服也沒有。」海倫對蓋普說。
「天黑得越來越早了,」他分辯道,「我也不算晚太多。」
約翰·沃爾夫到客房裡準備就寢,卻發現鄧肯·蓋普完全醒著。
「替我向海倫說對不起,蓋普,但我想你得知道:我永遠把你的利益擺在心頭。你想賣掉這本書,我們就賣掉它,『任何生意都是爛污生意。』蓋普,我引用你的話。」
「蘿貝塔,我是她唯一的親人,」蓋普說,「你把這話帶給她們。」
「我不想讓你看到新聞才知道,」蘿貝塔說,「我不是很肯定,你們那裡的電視會不會播這個新聞,或者報紙上會不會登。我只不過不希望你從新聞里知道這個消息。」
它們來自天竺葵和沒被嗅過的花。
「應該要做些什麼的,」蘿貝塔說,「但她說過,她不想要辦葬禮。」
「我覺得她不喜歡出名。」鄧肯說。
「這麼多錢?」蓋普說。
「《佛蒙特的皇帝》!」約翰·沃爾夫說,「這個書名更好。」
「究竟誰是吉爾西·斯洛珀?」她問蓋普。
這張被放大的黑白照片,顆粒粗糙得有雪花那麼大,上面有一輛救護車在醫院門口放病人下車。醫護人員們陰沉的灰色的臉,寫著無濟於事,流露出用不著著急的實情。床單下的屍體很小,完全被蓋住,一點兒看不見。這張照片像任何醫院寫著「急診」字樣的門口一樣馬上讓人覺得可怕。這可以是任何醫院,任何救護車,以及任何來不及救的小小屍體。
其實蓋普覺得他可以用這本小說買來與世隔絕,錢能讓他遠離這糟糕的世界。他想象著一座堡壘,能讓鄧肯和海倫(還有新生的小嬰兒)免於凌虐,甚至不被他所說的「生活的其他方面」打擾。
《本森哈沃眼中的世界》就是把蓋普從同樣的瘋狂中解救出來的救贖,這部小說來到了紐約,約翰·沃爾夫讀了又讀。他之前已經安排第一章發表在一家色情雜誌上了,那雜誌噁心粗俗,他覺得就算蓋普也會相信,這書不會有好下場的。那雜誌叫作《胯|下風光》,充斥著雜誌名所示的內容,就是蓋普小時候他們說的那些濕潤、分開的水獺,這樣的照片夾雜在他關於暴力強|奸和直白復讎的故事之間。起初蓋普抗議約翰·沃爾夫故意把小說發在那種地方,覺得他沒有努力去找好一點兒的雜誌。但沃爾夫請蓋普相信,他已經敲過每一家的門了,這本雜誌是雜誌界的底線,正好蓋普這個故事也應該被當成小說界的底線:只有可怕聳動的暴力與毫無救贖力量之類的性|愛。
「我還真不知道。」蓋普說。海倫對他皺了皺眉。「沒騙你,真不知道,」蓋普說,「是約翰的某個女性朋友,他說她喜歡這書,愛不釋手。沃爾夫覺得那是一個好兆頭,我猜,不管怎樣,他提議的,」蓋普說,「我覺得挺好的。」
紀念癲子?
端坐紐約的約翰·沃爾夫,希望蓋普直搗人心的語言和緊張兮兮的人物讓這書千萬不要淪為淺薄的肥皂劇。但沃爾夫想,這玩意兒也可以叫作《生命的焦慮》,要是順應行動不便的老年觀眾和學齡前兒童的口味來剪輯的話,完全可以製作成一部精彩的日間電視劇,他想。約翰·沃爾夫的結論是,《本森哈沃眼中的世界》雖然有著「蓋普直搗人心的語言」等優點,但還是一部限制級肥皂劇。
「女孩兒一號,女孩兒二號,女孩兒三號?」約翰·沃爾夫問。
蓋普和海倫從沒能想象出吉爾西·斯洛珀的形象來。她是白人和四分之一白人的後代,吉爾西也就有八分之一黑人血統。她的皮膚是蠟棕黃色,好像松木板上薄薄沾了層灰。她留著一頭打過蠟似的黑直短髮,開始變灰白的劉海兒,粗略地剪短到她光亮的長著皺紋的額頭以上。她身材矮小,手臂很長,左手缺了無名指。她的右臉上有一道深深的疤痕,大致可以想象出她的無名指是在同一場毆鬥中被同一種武器切掉的,可能發生於一場糟糕的婚姻,因為她肯定有過一場糟糕的婚姻。對此她從來沒提起過。
「我可不是出通俗小說的,」約翰·沃爾夫說,「你也不是寫通俗小說的。真遺憾還要我來提醒你這個。」約翰·沃爾夫感到受了傷,而且他對蓋普竟然想班門弄斧跟他談在商言商大為惱火。但他知道蓋普之前過得很不好,他知道蓋普有能力寫出更多(他覺得)更好的書來,而且他也願意繼續出版他的書。
「這個嘛,就是書名。」約翰·沃爾夫說。
「求求你了,爸爸。」鄧肯說。鄧肯想要什麼蓋普都很難拒絕,他答應了下來。
順便說一句,那家收容失智罪犯的養老院,和珍妮·菲爾茲收容受傷女子的犬首灣家庭醫院驚人地雷同。

因為要寫這些跨洋信件,蓋普暫時沒工夫體會那讓人畏懼又致命的「底蛤蟆」了,但這會兒海倫告訴他,她也體察到這頭野獸了。「我們回家吧,」她說,「我們玩得夠開心了。」
但約翰·沃爾夫想到的是吉爾西·斯洛珀,他清楚,要不是這個人,蓋普的書根本不會出版。
我要跑到他前面。
「誰?」蓋普呻|吟道。
當這個莊稼漢嘮叨著走來。
「不怪任何人,蘿貝塔。」蓋普溫柔地說。
獻給「燉肥肉」?
槍傷是致命的。徹底瘋了的本森哈沃被帶走。荷普懷上了情人的孩子。孩子出生的時候,尼基已經12歲了,他感到終於卸去了來自家庭的緊張感。多西·斯坦迪什可怕的焦慮,讓身邊的所有人都遍體鱗傷,他們終於從中解放。荷普和孩子們繼續過日子,甚至也不介意聽老本森哈沃亂吼亂叫,他命太硬還死不掉,於是坐在輪椅上的他,帶著對世界噩夢般的感受,繼續活在一家收容失智罪犯的養老院里。人人都覺得,他最終去了該去的地方。荷普和孩子們常常去看望他,雖然他們是好人,但去看他也並非僅僅出於好心,而是為了提醒自己理智清醒得來不易。荷普有著忍辱負重的毅力,而且兩個孩子也活得好好的,這讓她覺得這位老人的憤怒變得可以忍受了,最後還覺得好笑。
但是他們不見了,只剩下老婦瘦弱直立的身軀在前面引路,她的身子不自然而嚴肅地挺得筆直,好像她本來駝背,要矯枉過正似的。牆上沒有速滑隊的照片,廁所門口也沒有停著的獨輪車。他們走下樓進入一間屋子,頂燈發出刺眼的光,好像被佔領的城市裡草率搭起的一間手術室,蓋普覺得自己在跟著死亡天使走,她是「底蛤蟆」的接生婆,他在電話話筒上能聞到它那沼澤般的氣息。
「老天啊,媽,」蓋普說,「你懂飛機嗎?它們一天到晚掉的。」
沃特坐在蓋普的大腿上。他剛從水裡出來,渾身濕滑得像小海豹似的,蓋普正想用一條毛巾溫暖地包住他,不過沃特在扭著身子掙扎。他那張小丑似的特別歡樂的圓臉,衝著相機和拍照的媽媽哈哈大笑。
「但願如此。」約翰·沃爾夫說。
「就是書名而已,」約翰·沃爾夫說,「在一張那種照片上面。」
「就一件事,」她說,「我不必見他,或怎樣吧,是嗎?」
「多好的詩啊。」海倫說。
「我跟他說了你的反應,」約翰·沃爾夫說,「我猜,他覺得你是個完美的讀者。」
「我給你寄過去。」約翰·沃爾夫說。
「他們抓住那個男人了嗎?」蓋普問。
「不,不,」蓋普皺起了眉頭,「這一年,夏天也沒來,一直是冬天。就暖和了一天,所有花都結了花骨朵。也許是個五月。五月的一天樹上長出花苞,第二天長出了葉子,之後一天葉子都變了九_九_藏_書色。已經是秋天了。葉子落了下來。」
「瞧我的吧,」蓋普寫道,「沒有比這更簡單的事了。」
「吉爾西,我不應該給你看的,」約翰·沃爾夫說,「我不應該忘記那第一章的。」
「這樣啊,你爸爸應該不會像你奶奶這種紅法。」約翰·沃爾夫說。

「我儘力照顧她了!」蘿貝塔哭道,「我叫她別進那個停車場的。」
沃爾夫整個周末都在思前想後,把周一一大早要向吉爾西道歉的事忘了個一乾二淨。忽然吉爾西就出現在他面前,眼睛紅紅的,像只松鼠般抽搐著,她那雙粗糙的褐色手掌里緊緊捏著蓬亂的《本森哈沃眼中的世界》手稿。
「可別獻給我,」約翰·沃爾夫說,「這本不行。」
「第一章不算壞的,」吉爾西說,「第一章壓根兒不算回事。是第19章讓我受不了,」她說,「主啊,主啊!」她又哇哇叫起來。
在一個喉音的世界上。
「老天,你有好多西服。」他對約翰·沃爾夫說。
鄧肯記得,那年是沃特在犬首灣度過的第四個夏天,蓋普、海倫和鄧肯觀察到沃特在望著大海。海浪濺起的浮沫到他腳踝那裡,他盯著海浪看,很久很久都沒有跨出一步。他們便走下來到海水邊和他說話。
「底流今天很邪。」「邪」這個詞在新罕布夏很流行,並不限於形容底流。

珍妮很高興,起碼有人用了她的部分名字。「可是如果我們兩個都在的話,」她警告他們,「就會有點兒搞不清。」
「沒想到你。」蓋普撒了個謊。
「有點兒那意思。」約翰·沃爾夫猜。
「不,最後寫那本。」海倫說。
而荷普或許更有希望好好活下去,讀者也希望她的孩子和她一樣。小說里沒有明說的是,不知何故,女性天然比男性更能忍受殘暴,即便感到自身脆弱,也更會在所愛的人面前收起焦慮。荷普被視為這個羸弱的男性世界里堅強的倖存者。
「看得見。」鄧肯說。
「上帝啊,看看她自己的書吧。」他不停地對海倫說,但海倫已經發誓不會讓自己被扯進來,她不肯讀蓋普的新小說,一個字也不會讀。
「啊,吉爾西,」約翰·沃爾夫說,「實在不好意思。」
「要是你們再煩我,我就要放一路屁,」蓋普說,「來個大爆炸。」
然後輪到了珍妮·菲爾茲對停車場上聚集的人們講話。她站在一輛皮卡後面講話,蘿貝塔·馬爾登把她舉起來放上后擋板,幫她調整好麥克風。蓋普的母親在皮卡上看起來特別小,尤其是站在蘿貝塔旁邊,但珍妮的制服那麼白,一眼就能看到她,又亮又清楚。
這種傳說中的「女子群居」中心之一,自然是犬首灣,乃是「激進女權主義者珍妮·菲爾茲的老巢」。
「什麼會傷害他?」約翰·沃爾夫說,「誰想害他?」
蓋普一到歐洲,約翰·沃爾夫就會寄給他《本森哈沃眼中的世界》剩下的書皮。沃爾夫很肯定,這會讓蓋普大為光火想馬上飛回來。
「這構思不賴。」海倫說。
這樣多西·斯坦迪什還不滿意,他開始突襲自己的家,他從來沒抓住過荷普背著他偷偷幹什麼,但糊裡糊塗離死不遠的本森哈沃倒是帶槍抓住了他。儘管本森哈沃已經成了個狡猾的殘廢,不過他搖起輪椅來令人意外地行動自如又一聲不響,他這回又實施了一次非正統的拘捕。事實便是,本森哈沃在離多西·斯坦迪什不到6英尺的地方,用12號口徑霰彈槍射中了他。當時多西正藏在樓上的杉木衣櫃里,在他妻子的鞋子中間踉踉蹌蹌,只待她在卧室里給誰打電話,他就能在衣櫃里偷聽。當然,他活該被子彈射中。
蓋普現在很期待這趟旅行,還談起了其他想寫的書。(「是個好兆頭。」約翰·沃爾夫對海倫說。)
「巨人是你本人嗎?」海倫問。
「希望不是。」蓋普說。
「你老這麼說,」珍妮寫道,「你回來的時候,就會出名了。到那時候讓我瞧瞧你怎麼能不被卷進去。」
「我們真的不需要,因為我奶奶賺了那麼多錢。」鄧肯說。
但這篇評論幫助奠定了《本森哈沃眼中的世界》是本「女權主義小說」的謠言基礎。
蓋普和鄧肯都笑了起來。但它既不綠也不棕,蓋普想。它是我。它是海倫。它和壞天氣一個顏色。它和轎車一樣大。

「就別給自己找麻煩了,」約翰·沃爾夫說,「這簡直愚蠢。」
獻給拉爾夫太太?
其他評論說這書「偏執、瘋狂,充斥著毫無必要的暴力和性」。蓋普沒有看到大部分這類評論,但它們肯定也對銷量毫無影響。
「Bitte,Bitte。」她走過來邀請他們。帶著一點兒興奮的顫抖告訴他們電話是從美國打來的。
「蘿貝塔·馬爾登如何?」約翰·沃爾夫說。
他想道。
那車如人們常說的,疾馳而去。攝像機鏡頭轉向兜著圈的皮卡和更多警車,他們當中發生了明顯的交火。之後,一具穿著獵裝外套的男性屍體一動不動躺在看來好像一攤油的暗色血泊中。再之後,一個特寫鏡頭拍到了一樣東西,新聞記者只說那是「獵鹿步槍」。
大人們很晚才吃晚飯並喝了太多干邑。蓋普對約翰·沃爾夫說了他接下來要寫的三部小說。
珍妮的看法,也是讓約翰·沃爾夫想發表這書的原因。珍妮·菲爾茲喜歡《本森哈沃眼中的世界》的話,說明起碼這書還有可能引發爭議。但約翰·沃爾夫知道,珍妮之所以取得了社運領袖的地位,主要由於他人對珍妮不求甚解的模糊誤解。

「她對我們很多人都很重要,你知道的。」蘿貝塔斷然說道。
海倫擁抱了珍妮,因為她知道蓋普的話多麼真。在飛機上,蓋普和鄧肯可以看到珍妮和蘿貝塔在觀景台上揮手。因為鄧肯想坐在飛機左側,他們換了座位。空姐說:「右邊也一樣好的。」
第二個女孩子。
「拿給人家改短。」約翰·沃爾夫說。
會讓他羞慚。
「這不代表說我同意這書里寫的東西對吧?」吉爾西問。
蓋普不得不同意。他們一起走回家。「底蛤蟆」消失在了一條又小又黑的馬路盡頭,要不然就是它對鄧肯沒有興趣,蓋普想。他想象海浪拉扯自己腳踝的感覺,不過這種感覺很快就消失了。
「主啊,」吉爾西很累地說,她終於對他不耐煩了,「因為這書感覺太真實了。」她輕輕地說,把「真」字說得好像潛鳥飛過夜晚的湖面。
「寫得下去,」蓋普回通道,「你看了就知道了。」
「你為什麼給她手稿?」蓋普問。
「我倒希望是他寫的呢。」蓋普忽然說。他重新讀過了書,感到滿腹懷疑。他覺得,在《格里爾帕策民宿》里,還有種關於這個世界行為模式的確定性。但在《本森哈沃眼中的世界》里,蓋普沒那麼確定了,這當然表示他變老了,但他想,藝術家也應該更上層樓才是。
「這樣啊,我就喜歡文如其名的東西。」約翰·沃爾夫說。
而他也知道,要是獻給弗萊徹一家的話,這兩口子會覺得不舒服。只獻給愛麗絲一個人呢,可能是對哈里森的侮辱。
「你得等到讀完整本書以後就知道了,」蓋普對他的編輯說,「所有生意都是爛污生意。我想在商言商地處理這本書,我希望你也能這樣看待它。我不在乎你是不是喜歡,我只想讓你把它賣掉。」
人們蜂擁而至,來買珍妮·菲爾茲可憐兒子的這本書。

「喂?」他小聲說。
我要輕輕發出天國般美妙的唇音。
「那你自己會再讀一遍嗎?」約翰·沃爾夫問。
一個評論家肯定了蓋普是個嚴肅作家,「巴洛克式的誇張傾向失去控制」。約翰·沃爾夫倒是沒攔下這篇評論,一準兒是因為他自己很同意。
「要是你爸不停說話,」海倫說,「我們就永遠沒法降落了。」她們看得出蓋普很緊張。
珍妮·蓋普出生時,海倫什麼都沒說。她感恩上蒼,自從意外發生以來,她第一次從痛失沃特的瘋狂中得到了救贖。
「我們就開心地大玩特玩。」蓋普對他說,但他兒子那隻漂亮的眼睛帶著懷疑看穿了他。
「完美的讀者?」吉爾西說,「主啊,他是個瘋子不是?」
「你想要一本?」約翰·沃爾夫問。
「必須得大一些,因為這架飛機要飛過整片海洋。」蓋普說。
「你只給了我19章啊,」吉爾西說,「主啊基督,還有另一章嗎?沒完沒了?」

「也許我公文包里有一張,」沃爾夫說,「到了機場我找找。」
「最後寫《佛蒙特之死》才符合邏輯。」約翰·沃爾夫說。
「我還不知道。」蓋普說。
「上帝啊。」吉爾西說。她翻著白眼,搖晃著手中的手稿。
與此同時,蓋普也樂意帶鄧肯和海倫到處玩。他喜歡滲透了自己個人歷史並摻雜了維也納旅遊書的導覽路線。「這是希特勒第一次在此發表講話時,站的地方。這是我以前禮拜六早上買菜的地方。這裡是第四區,蘇占區,是著名的卡爾教堂所在地,還有上下美景宮。你們左側,歐根親王大道和阿根廷大道之間的那條小路就是我和媽……」
「我們很多人都在商量,」蘿貝塔說,「大家都想搞個集會之類的。」
「《本森哈沃眼中的世界》,」書封寫道,「講的是一個男人過於害怕他所愛之人碰上壞事,於是他創造了一個極其緊張的環境,讓壞事幾乎無可避免。而慘事也真的發生了。」
從那以後,約翰·沃爾夫就開始鄭重其事地徵詢她的看法。她沒有讓他失望。大部分書她都不喜歡,但只要她喜歡什麼,約翰·沃爾夫就肯定,幾乎所有人都能讀得下去。

「我會自殺,」蓋普樂呵呵地說,「為了能完全樹立起作家的名聲,看起來幾乎免不了要自殺。我認真的,真的。」蓋普說,「照如今的潮流來看,你們得同意,這是一種認可作家嚴肅性的方式吧?既然,寫作藝術本身並不總能表現作家的嚴肅性,那麼有時必須得用別的方式來體現作家本人苦悶的深度。自殺似乎說明了這人到底是嚴肅的。真的。」蓋普說,但他的諷刺讓人不快,海倫嘆了口氣,約翰·沃爾夫再次伸了伸腿。「自殺之後,」蓋普說,「作品的嚴肅性陡然大增,而以前可沒人注意。」
「等我寫到那裡就知道了。」蓋普說。海倫笑了起來。
「成,好吧,」蓋普說,「要是一個人也不寫,看著像沒穿衣服。跟她說謝謝她。她是你的好朋友?」蓋普問。他的編輯朝他眨眨眼。蓋普點了點頭。

「這架飛機比別的大。」鄧肯在機翼前邊的左側靠窗座位上說。
「為什麼?」約翰·沃爾夫問。
照片下面,一行說明文字直擊人類最不高尚的本能。
蓋普感謝老闆娘讓他們看新聞。不到兩個小時,他們就到了法蘭克福,從那裡轉機去紐約。「底蛤蟆」不在他們的飛機上,連那麼怕坐飛機的海倫都感覺不到它的存在。他們知道,這段時間,「底蛤蟆」在別處。
「老天,」蓋普說,「說得好像我寫了本論文似的。這他媽的可是小說,是故事,是我編出來的!」
「你就像我一樣,」珍妮·菲爾茲寫信給兒子說,「眼看著就要從我們這個時代很多流行的誤解中得益了。」
「所有生意都是爛污生意,」蓋普又說了一遍,「要是你覺得這書通俗,那你要賣得動它應該小菜一碟。」
「但願如此。」蓋普說。他終於見到了《本森哈沃眼中的世界》封面。他說不好是因為這架大型飛機離地造成的突然失重感,還是因為封面這張照片,他覺得背脊一涼。
「這是她的願望。」蓋普說。
「你們不在我會照顧好這老姑娘的。」蘿貝塔說,她碩大的手臂旁,珍妮顯得那麼小,而且忽然很灰暗。
「你讀完了?」約翰·沃爾夫說。
「主啊,」吉爾西說,「為我寫的?那算什麼意思?」
「我一直叫你『媽媽』。」蓋普提醒她。他沒有提醒她已經有個時裝設計師用她的名字給一款裙子命名了。這連衣裙在紐約火了大約一年,那是一件白色的護士服,左胸綉著一隻亮紅色的絲絨心形圖案,心上寫:「珍妮·菲爾茲原創」。
《本森哈沃眼中的世界》這限制級肥皂劇的封面,旗幟鮮明地警告讀者:這是一個悲傷的故事。這故事呼喚讀者廉價但即時的注意力,很成功。封面向讀者保證了馬上就能經歷病態的哀傷,蓋普知道這本書的內容也read.99csw.com能辦到。要是當時他就讀到封面折頁上關於這小說和他人生的描寫,那他很可能前腳剛到歐洲,後腳就搭下一班飛機回紐約了。但正如約翰·沃爾夫所安排的那樣,他還有時間來屈服於這種宣傳手法。等蓋普讀到書封折頁的時候,他就會已經能消化了這可怕的封面照片了。
在蓋普腦中,他看見了一身白的母親珍妮被高大的蘿貝塔舉在空中。他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但珍妮高過人群的那一幕,讓他背脊發涼,就好像《本森哈沃眼中的世界》封面上那張救護車的照片給他的感覺一樣。他開始和鄧肯聊天,說些什麼都好。
連珍妮·菲爾茲也被哄來,寫她兒子的小說的「書評」,幸運的是蓋普從來沒看到珍妮的文章。珍妮說儘管這是她兒子最好的小說,因為題材是最嚴肅的,但「重複出現的男性幻想傷害了作品,女讀者會覺得太冗長」。然而,珍妮說,她的兒子是個好作家,還年輕,會進步的。「他的心,」她繼續寫道,「擺在正確的位置。」
「沒人會因為這書里寫的任何東西說是你的錯,你是這個意思吧。」約翰·沃爾夫說。
「蓋普,你覺得有人要負責的,」蘿貝塔說,「你總這樣。」
「可我喜歡讀評論。」蓋普抗議道。
「你最好寫得勤一點兒。」珍妮說。
「從前,作案?」蓋普咕噥著,「不知道。」
「我是你的朋友,蘿貝塔。」蓋普說,然後蘿貝塔哭了好一會兒,蓋普覺得,她的哭聲像雨水落在深深的湖面般自然。
「主啊,你不知道嗎?」吉爾西問他,「要是你都看不出一本書真不真的話,」吉爾西唱歌似的對他說,「我們真應該對調下工作咯。」她這會兒大笑起來,拳頭裡捏著給吸塵器準備的延長線,巨型三插頭好像把槍。「不過沃爾夫先生啊,我真的懷疑,」她口氣甜蜜地說,「你知不知道哪間廁所是乾淨的?」她走過來瞄了一眼他的垃圾桶。「或者哪個垃圾桶是空的?」她說,「一本書感覺真的時候就是真的,」她不耐煩地對他說,「寫得很真的書會讓人說:『對!媽的,人就是這樣說話做事的。』然後你就知道這書寫得很真。」
「在我到之前你千萬別做任何事。」蓋普對她說。
但蓋普常常惦記發表在《胯|下風光》上的《本森哈沃眼中的世界》第一章,到底有沒有人讀過,到底買這種雜誌的人看不看文字。
「小說分為三部分。」蓋普說。
蓋普在老闆娘家的電視上看著自己母親遇刺。
獻給邁克·米爾頓?
「你真幽默。」蓋普說。
珍妮寫信說,她越來越多地「涉身」新罕布夏的政治中了。
「死人了嗎?」約翰·沃爾夫問。
「上帝啊,」蓋普對海倫說,「我們還是至少等到這場無腦的選舉結束以後,再回去吧。」
不知何故,新罕布夏唯一的州報上,蓋普的「墮落」小說被譽為「新女性主義《聖經》」。
沒人看見子彈從哪兒射出。蘿貝塔·馬爾登從蓋普母親的腋下接住了她。珍妮白色的護士服上,好像被濺上一些深色水漬。然後蘿貝塔抱著珍妮從后擋板上下來,切入鬆動的人群,好像一個老近端鋒想要持球強行首攻。人群分開了,珍妮白色的護士服幾乎為蘿貝塔的手臂遮擋。一輛警車開來接蘿貝塔,他們靠近時,蘿貝塔把珍妮·菲爾茲的屍體朝巡邏車遞了過去。有那麼一瞬間,蓋普看見母親那紋絲不動的白色護士服被舉到空中,越過人群|交到了警察懷裡,警察幫她和蘿貝塔上了車。
蓋普努力和他一同想象。它會不會浮出水面?會不會漂流?它是不是總住在水下,它皮膚很薄又鼓脹著,不停尋找它那粘舌頭能拉下水的腳踝?這惡魔「底蛤蟆」。
「佛蒙特本來就沒有春天。」海倫說。
而那絲線。
有一次,一個在出版社工作的女人告訴約翰·沃爾夫,從來沒有哪本書不會讓她想立馬合上書去睡的。她成了約翰·沃爾夫的難題,他本人愛書,多年來,他給這個女人讀各種好的壞的書,這些書都一樣讓她犯困。她對約翰·沃爾夫說,她就是不愛讀書,但他就是不肯放棄。出版社沒有別人讓這女人讀過任何東西。其實他們也從來沒問這女人關於任何事的意見。這女人在到處都是書堆的出版社裡活動,卻好像書是煙灰缸,而她偏偏不吸煙似的。她是一名清潔工。每天都清倒垃圾桶,晚上等大家回家之後打掃每間辦公室。每周一她為走廊的地毯吸塵,每周二為展示櫃除塵,每周三整理秘書的辦公桌,周四她擦洗廁所,周五給每樣東西噴洒空氣清新劑,她告訴約翰·沃爾夫,這樣的話整個出版社就能趁周末換個新鮮氣息來迎接新的一周。約翰·沃爾夫以前就看著她忙進忙出好多年,從來沒有花過比瞄一眼書更多的時間。

「我也希望不是。」海倫說。
蓋普覺得太喜歡這身西服了,想穿去機場,他用別針固定住褲管。
「新罕布夏是一個鳥不拉屎的地方,人們政治意識薄弱,」蓋普寫信給母親,「看在上帝的份上,別被卷進去。」
「帶著個小娃娃呢,為什麼要去歐洲?」蓋普抱怨道,「不知道。很麻煩的。要辦護照,嬰兒需要打很多預防針之類的事。」
「主啊!」吉爾西尖叫道,「我簡直要以為是他自己給人強|奸過呢,寫個沒完沒了的。要我說,男人就是這樣:上一分鐘把女人強|奸個半死,下一分鐘像個瘋子一樣問女人自願把自己給了誰!不管怎麼樣都不關他們鳥事,是吧?」吉爾西問。
「我知道。」約翰·沃爾夫說。

「對啊,賣掉它,」蓋普說,「算是提前給小說做廣告。」
「啊,想想看吧,你從前的作案現場!」約翰·沃爾夫熱心地說。
「我想看『底蛤蟆』。」沃特說。
「你也算,」蘿貝塔小聲說,「沒有男人是女人的朋友。」
「她看著是個合適人選。」約翰·沃爾夫說。好編輯是不會對任何人吐露秘密的。
他們一聲不吭。
「你覺得我爸爸會出名嗎?」鄧肯問。
「是的,那個渾蛋,」蘿貝塔說,「他也死了。」
那色彩小如魚子。
蓋普覺得,再也沒有比這個讀小說的理由更廉價的了。蓋普總說他最討厭被問到的關於作品的問題是,這小說有多「真」,有多少是來自於「個人經驗」。這種真不是吉爾西·斯洛珀所說的那種褒義的「真」,而是指「真實生活」。通常,蓋普會懷著極大的耐心和自制力說,就算小說有自傳背景,抱著探究作家生活的目的讀小說,也是最無趣的閱讀層次。他總是說小說的藝術是真實地想象的行為,像任何其他藝術一樣,是篩選的過程。記憶和個人歷史,也就是「重拾所有這些不值得記住的生活創痛」是小說可疑的模型,蓋普說。「小說必須高於生活。」他寫道。而且他堅持不懈地抵制他口中所謂「個人痛苦的虛假里程數」,意思是作家生活里要是發生了什麼了不得的大事,他的作品就是「了不得」的了。他寫過,把任何事寫進小說最糟糕的理由就是那事確實發生過。「小說里的每件事確實在某個時刻都發生過!」他怒道,「某件事之所以在小說里發生,唯一的理由只能是當情節發展到當下,那件事是最該發生的事件。」
他們都在沉默地想象約翰·沃爾夫的女性朋友。約翰·沃爾夫在認識他們以前就離婚了,儘管蓋普夫婦見過他幾個成年的孩子,他們還從沒見過他第一任也是唯一一任妻子。他倒是交過那麼幾個女朋友,都是聰明瘦削有吸引力的女子,也都比約翰·沃爾夫年輕。在出版業工作的女孩兒,但大部分都是自己也離過婚的年輕女性,有錢,總是有錢,或者總是看起來有錢。蓋普會記得她們中的大多數,是因為她們好聞的香味和唇膏的味道,還有油光水滑觸感高級的衣裳。
早晨,蓋普和海倫覺得約翰·沃爾夫的衣櫃很有意思。裏面有一件漂亮的睡衣,無疑屬於約翰·沃爾夫最近交往的某個瘦長女人的,他肯定叫她昨晚別住在這兒。裏面還有30套黑西服,都是細條紋的,都很優雅,褲子都比蓋普的腿長出3英寸來。蓋普穿了一套他喜歡的來吃早飯,把褲管卷了起來。
蓋普、海倫和鄧肯屏住了呼吸,他們意識到,這些年來沃特想象著有一隻巨大的蛤蟆,潛伏在海岸邊,伺機把他往下吸,拖進海里。這可怕的「底蛤蟆」。
「這小說寫的不是這些,」蓋普說,「你等著瞧吧。」
「出國吧,」珍妮對她兒子說,「這是你能為自己和家人做的最好的事。」海倫倒喜歡這主意,她還從來沒出過國。鄧肯讀過了他父親的第一篇故事《格里爾帕策民宿》,他想去維也納。
他同意荷普應該鼓勵她的情人,用他的話說,就是不帶感情地單純「讓她懷孕」。(諷刺的是,這個橋段是珍妮·菲爾茲唯一覺得「脫離現實」的部分。)
「別這樣,蘿貝塔,」蓋普說,「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他沒別的人可以獻書了。」約翰·沃爾夫老實說。
「蜂擁而至」的任何東西都讓蓋普感到不安,特別是人。坐在飛機上的他希望自己和家人能擁有更多隔絕和隱私,擁有比他所知的更多私人空間。
他無法不讓蓋普看到真書的先行本,比如那書封。但蓋普本人對這書的熱情不高,總的來說興趣不大,約翰·沃爾夫還可以搪塞。
「沒了,沒了,」約翰·沃爾夫說,「這就完了。全部都在這兒了。」
現任州長一直以來都偏愛所有雷同、卑鄙、愚蠢的事物。和他競爭的女人看起來教育程度很好,是那種理想主義的人,她也幾乎無法控制自己對州長代表的雷同、卑鄙、愚蠢的事物的怒火。
蓋普喜歡這個說法。
「她想把遺體捐給醫學院的,」蓋普說,「蘿貝塔?」
「巨人真被毀滅了嗎?」蓋普說。
「我可不算,蘿貝塔,別這樣。」蓋普說。

「維也納其實不是那樣的。」蓋普對鄧肯說,不過這孩子喜歡這個很久以前寫的故事,這讓他非常感動。蓋普也喜歡那個故事。實際上,他希望自己要是能有喜歡這個故事一半喜歡他寫過的其他故事就好了。
皮卡上的獵手則認為投票給這個女人,無異於投票給娘娘腔、女同性戀、社會主義、離婚贍養費,還有紐約,如此種種。蓋普看電視轉播的時候有種感覺,那些事物在新罕布夏都得不到容許。
「有多少不同的紅法啊?」鄧肯問。約翰·沃爾夫憋著吐出一口長氣。然後,他開始告訴鄧肯非常暢銷的書和還算成功的書之間的區別。他談了政治理念類書籍和有爭議的書籍以及小說。他告訴鄧肯圖書出版業的精細行規,他對鄧肯全盤相授對出版業的個人意見,其實他從沒告訴過蓋普這麼多。蓋普並不真正感興趣。鄧肯也不感興趣。鄧肯一條精妙行規也沒記住,約翰·沃爾夫剛開始解釋沒多久,他就快速睡著了。
「你們大多數人都知道我是誰。」他輕聲說。鄧肯睡著了,但海倫聽見了,她把手伸過走道抓住了蓋普的手。
「我可不要人照顧。」珍妮·菲爾茲說。
這清潔女工一晚上就讀完了,她問約翰·沃爾夫等書出版了是不是可以拿一本,她想反覆讀。
電話聲,古老的警報呼喊,有如守衛時遇刺的戰士,受驚尖叫,嚇得他們的民宿老闆娘顫抖得像個鬼魂一樣出現在他們房間里。

「這個嘛,」吉爾西說,「我覺得不會全部都讀。起碼不會一次性馬上再讀一次。」她再度面露難色。「哎,」她有點兒羞愧地說,「我的意思是有些部分我不介意再讀一遍。」
「你在胡說什麼?」約翰·沃爾夫問他。
到了紐約,約翰·沃爾夫在自己的公寓招待他們,他把自己的卧室讓出來給蓋普、海倫還有小寶寶珍妮,還樂意和鄧肯共睡一間客房。
「意思就是,你的讀後感對他很重要,」約翰·沃爾夫說,「他覺得簡直好像是為你寫的。」
第三個女孩子。
磨著他的鉤耙。
州長說,性病感染率普遍上升,這是「這群思想解放人士中出了名的問題」。他說得一手好謊。而同這個被廣為愛戴的蠢貨競爭州長的顯然是個女人。珍妮、蘿貝塔和(珍妮信中所提的)「紐約離婚女子團體」在為她助選。
「她被槍射中了,你母親,」蘿貝塔說,「他們殺了她,蓋普。一個渾蛋用獵鹿的來複槍射中了她。」
「你自己倒要打幾針,」珍妮·菲爾茲說,「嬰兒安全得很。」
她沒有把電話九-九-藏-書號碼列入黃頁(正如約翰發現的那樣),只不過是因為她前夫每幾個月就威脅要殺了她,而她接他的電話接煩了,她之所以還保留著這電話號碼,是為了讓她的孩子們能打對方付費電話來問她要錢。
「我爸爸會賺很多錢嗎?」鄧肯問。
「你真幽默,」蓋普說,「不過事情其實是這樣的。冬天又來了,永遠會是冬天。」
儘管觀景台很快充斥了等著看飛機起飛的人,珍妮·菲爾茲還是一如往常因為她那身白制服而鶴立雞群,哪怕她並不高。「為什麼奶奶看起來那麼高?」鄧肯問蓋普,他說得沒錯:珍妮·菲爾茲比人群高。蓋普發現蘿貝塔托起了自己的母親,好像抱著孩子那樣。「哦,蘿貝塔抓著她呢!」鄧肯叫道。蓋普看著母親被舉在空中對他們揮手道別,她在蘿貝塔的胳膊里很安全,珍妮害羞又自信的笑容觸動了他,他在窗戶里對她揮手,儘管他知道珍妮看不見機艙內部。第一次他覺得母親老了,他別過臉去,看向了過道對面的海倫和他們的新生兒。
「但願如此,」吉爾西說,「下面沒什麼好寫的了。那個老瘋警察可算是去了該去的地方,那個瘋丈夫的頭給打爆了。要我說,這個丈夫唯一合適的下場就是腦袋被打爆了。」
「短暫的樹葉生長季。」海倫說。
「封面呢?」蓋普說。
「這個嘛。」吉爾西說。她看起來有點兒困惑,約翰·沃爾夫從沒見過吉爾西·斯洛珀面露難色,只見過倦容。「這個嘛,我也許會借給別人看,」她說,「說不準哪個熟人需要這書來提醒一下世上的男人都是什麼樣的。」
「誰贏了?」蓋普輕鬆地問,儘管他知道,這個電話和新的或舊的新罕布夏州長都沒關係。
蓋普前兩部小說發表之前就是這樣提前宣傳的,先把部分章節賣給雜誌。但約翰·沃爾夫努力告知蓋普這一章不行。首先,這章不夠發表的水準,其次,就算有哪家雜誌蠢到發表的話,這也是最糟糕的宣傳。他說蓋普「雖然名氣不大卻是重要作家」,他的前兩本長篇小說口碑都不錯,給他贏得了頗有分量的支持者和「數量不多但是至關重要」的讀者。蓋普說他恨這種「雖然名氣不大卻是重要作家」的名氣,儘管他看得出約翰·沃爾夫喜歡。
「要是你爸爸一直不停說話,你就不會掉下來的。」珍妮說。
「哦,是嗎?」蓋普說,「我還以為你或許不會印書名呢。」
當然很久之後,蓋普自己也同意,這是他最差的作品。「但這個操蛋的世界,也從來沒認真對待過我的前兩部小說,」蓋普在信中對約翰·沃爾夫說,「所以說世界欠我的。」他覺得世界大部分時候都是如此運行的。
上面寫著:「紐約離婚女子,對新罕布夏有益」。
「這些不行,你不會喜歡的,」約翰·沃爾夫說,「拜託了,去旅遊吧。」然後約翰·沃爾夫把書封折頁副本寄給了珍妮·菲爾茲。他要她幫忙讓蓋普出國。
「聽我的。」沃爾夫說。
「對,當然。」蓋普說,然後為他們背誦了這首詩。
「我爸爸以前去過歐洲,」鄧肯說,「但是我還沒。」
「為什麼?」鄧肯問。
在維也納,蓋普感到「底蛤蟆」很強。海倫似乎沒感覺到,鄧肯則和其他11歲的孩子一樣,感受瞬息萬變。蓋普覺得回到這座城市有如重回史第林學校。街道、房屋甚或是美術館里的畫,都好像他從前那些老師,變得更老了,他幾乎無法認出它們,它們則根本不認識他。海倫和鄧肯到處觀覽。蓋普則滿足於陪小珍妮散步,長長溫暖的秋天,他推著一輛和這座城市本身一樣充滿巴洛克風情的嬰兒車穿行,他對每一個往推車裡看並咂舌讚美小嬰兒的老人微笑點頭。維也納人看起來都吃好的穿好的,這也讓蓋普覺得新鮮,這座城市已經距離蘇聯佔領時期很多年了,戰爭的記憶和殘骸遺迹也早已遠離。如果說在他和他母親來的時候,維也納正處於垂死邊緣或已然死去,那麼現在蓋普覺得,有什麼嶄新但普通的東西,已經在這座老城裡長了出來。
他一問她對書的看法,她就告訴他它們有多討厭,他一直利用她來測試不太有把握的書,也給她看他十拿九穩的書。她一直都毫不動搖地不愛書,約翰·沃爾夫幾乎要作罷了,直到給她看了珍妮·菲爾茲的《珍妮·菲爾茲自傳:性生活有問題的人》手稿。
多西·斯坦迪什又一次追求「一種對照組狀態,比生活本身更像拿生活做實驗」。蓋普這麼寫道。荷普無法適應這種臨床安排,情感上來說,她要麼有個情人,要麼就沒有情人。但多西堅持,讓這兩人只為了「單純懷孕」做|愛,他要控制地點和他們會面的次數及時長。他懷疑荷普在計劃之外還私會情人,於是他提醒老糊塗的本森哈沃,留意扒手和可能出現的劫匪與強|奸犯,附近已經發現有強|奸犯作案了。
這會讓他毀滅。
《本森哈沃眼中的世界》說的是多西·斯坦迪什這個丈夫,非常想保護妻子和孩子遠離殘酷的世界,但這願望無法成真,因此阿登·本森哈沃就被雇來,像個持槍的叔叔那樣和斯坦迪什一家住在一起(他因為多次採用非正統方式逮捕罪犯被警隊強行要求退休),他成了一名可愛的家庭保鏢,但最終荷普必須得把他辭退。儘管真實世界最可怕的一面已經光臨過荷普,但最害怕這個世界的是她丈夫。荷普堅持不讓本森哈沃和他們住在一起以後,斯坦迪什還是繼續好像守護天使一樣給這位老警察提供生活保障。他付錢讓他盯著兒子尼基,但本森哈沃這條看門狗又清高,好奇心又重,臣服於自己糟糕的記憶力,他漸漸不像是斯坦迪什一家的保護人,而成了他們的禍害,他被描寫成「在光亮邊緣躲著的人,一個退休的執法者,在黑暗的邊緣勉強活著」。
鄧肯開始聊起沃特和底流來,那是件有名的家庭軼事。打從鄧肯記事起,每年夏天,蓋普一家都去新罕布夏的犬首灣度假,珍妮祖宅前長達數英里的海灘為可怕的底流蹂躪。沃特大到可以冒險靠近海水時,鄧肯就讓他「小心底流」,海倫和蓋普好幾年來也這樣對他說過。沃特敬畏地退了回來。之後的三個夏天,沃特都被警告小心底流。鄧肯記得所有用詞。
「約翰·沃爾夫說你會有錢會出名。」鄧肯對他父親說。
「不太確定人的情況,」蓋普說,「肯定有些人離開了佛蒙特。」
蓋普聽他母親說第一批評論「不太友善」,但珍妮在約翰·沃爾夫的建議下,沒有在信中附上這些評論。約翰·沃爾夫剪了第一篇出現在重要的紐約評論報刊上的讚譽文字:「女權主義運動,終於在一位重要的男作家身上產生了重要影響。」一位評論家這樣寫道,她是某處的女性研究副教授。她繼而說《本森哈沃眼中的世界》是「第一本由男性撰寫的,對眾多女性遭受的異常的男性神經質壓力的深入研究」。
那時差不多凌晨兩點,暑熱已散,蓋普顫抖著跟著老婦,走到民宿的走廊上。「走廊的地毯很薄,」他回憶起來,「是影子的顏色。」很多年以前他這麼寫過。然後他看見了其他人物:匈牙利歌手、只能用手走路的男子、命運多舛的熊和他想象出來的悲慘的死亡馬戲團的全部成員。
「封底是你的照片,」約翰·沃爾夫說,「老照片,你見過的,我肯定。」
「我聽到了,」蘿貝塔說,「這簡直可怕。」
「我就死了,」蓋普說,「這樣總共我就寫了六本書,夠了。」
「第一本寫這個吧。」約翰·沃爾夫說。
還有一支身著隊服的高中橄欖球隊,他們的橄欖球鞋在停車場的水泥地板上敲擊有聲。女候選人的一個孩子是隊員之一,他把球員召集來停車場,希望能證明在新罕布夏投票給他母親,是完全男子氣概的行為。
蓋普、海倫、鄧肯和嬰兒珍妮,坐在維也納的民宿,準備觀看珍妮·菲爾茲遇襲身亡。不知所措的老闆娘,給他們奉上了咖啡和小蛋糕,只有鄧肯稍微吃了點兒。
「『那種照片』,」蓋普說,「哪種照片?」
「要是不麻煩的話。」吉爾西說。
約翰·沃爾夫盯著她看。
海倫和寶寶和他們隔著一條過道。「你看得見奶奶嗎?」她問鄧肯。
「也許他們對著照片手|淫以後,還是會讀讀故事的。」蓋普寫信給約翰·沃爾夫說。他不知道自|慰之後閱讀心境是否比較好,讀者起碼很放鬆,可能也很孤獨。(「正是適合閱讀的好狀態。」蓋普對約翰·沃爾夫說。)但也許讀者也感到慚愧,被羞辱,責任感空前強烈,那可不是什麼適合讀書的好狀態了,蓋普想。其實他知道,這不是適合寫作的好狀態。
「不,我覺得會最後寫《對抗巨人的計謀》。」蓋普說。
他陷入了泥沼。一個人也想不出來。
「是對我們這個摸索中的時代的暴力和性鬥爭的痛苦抗議。」另一個地方的另一份報紙寫道。
「你要沒了右眼就不覺得好了。」鄧肯愉快地對空姐說,蓋普欣賞這孩子的勇氣。
「但總還是應該要做些什麼的,」蘿貝塔分辯道,「就算不是宗教葬禮的話,也應該要做些什麼。」
是的,就是這樣她才會遇害!蓋普想,但他什麼都沒說。
「沃特,你在幹嗎?」海倫問。
「這個嘛,出名總是好的。」約翰·沃爾夫說。
「這本之後還有第三本小說?」約翰·沃爾夫問。
我要跑到他前面。
「我知道。」蓋普說。
「這不是我們這行唯一辦事的手段,」沃爾夫悲哀地說,「沒人知道到底什麼能讓書暢銷。」
蓋普看到這張照片時,他可以感到沃特濕冷的屍體在他懷中變暖變干。
「我寧可變得很有錢,而且完全不用關心這群『嚴肅』的白痴怎麼想。」他對約翰·沃爾夫說。但究竟有誰能夠不用關心嚴肅文學圈的看法?
「這到底什麼意思?」吉爾西·斯洛珀狐疑地問約翰·沃爾夫,「什麼意思啊,他想要把這種糟糕的書『獻給』我?」
「這就回來。」蓋普說。
「因為旅行太興奮了嗎,鄧肯?」沃爾夫問男孩兒。
「你現在一個人嗎,蘿貝塔?」蓋普問她。

「我以前聽人說過的。」蓋普說。
約翰·沃爾夫覺得吉爾西·斯洛珀周末的安排挺奇怪的,但他什麼都沒說,他只是聽著,像之前十多年來一樣聽她說。
「還有個被毀滅的巨人?」海倫問。
「我懂,我懂。」蓋普說。
「老天啊。」海倫說。
帶著奇怪的喘息。
「喜歡?」吉爾西叫道,「這書沒什麼好讓人喜歡的。」
「有人朝他開了槍,要不然就是他朝自己開了槍。」蘿貝塔說。
「主啊!」吉爾西哇哇叫道,「這個周末我過得再糟糕不過了。我沒睡覺,沒吃飯,也沒去墓地看家人朋友。」
「主啊,不是的咯?」吉爾西說。
「這本書和蘿貝塔一點兒關係都沒有。」蓋普說。儘管他知道蘿貝塔起碼不會拒絕。多可笑啊,居然寫了本沒人願意獻給自己的書!
「我們不知道該做什麼。」蘿貝塔說。
「我知道你會這麼做,蘿貝塔。」蓋普說,他不知道自己會不會這麼做。當然他愛母親,現在也感到喪親的痛楚。但他是不是能像同為女人的珍妮·菲爾茲的追隨者們那樣對她忠心耿耿呢?
「天不早了,」約翰·沃爾夫說,「別忘了你們還要搭飛機。」
「要是你恨這書,為什麼要讀呢,吉爾西?」約翰·沃爾夫問她。
「求求你別再提這個了。」海倫說。鄧肯和蓋普的座位隔條走道,一個空姐正在給小珍妮扎一根奇妙的背帶,她給掛在海倫面前的椅背上,好像別人家的孩子或是印第安人的孩子。
「是的,佛蒙特,」蓋普說,「他成了佛蒙特的州長,但他覺得自己真成了皇帝。能建更多烏托邦了,你懂的。」
「真的嗎?」鄧肯問。
「不過嘛,聽上去她挺喜歡的。」海倫說。
沃爾夫很謹慎,之前他已經不小心把《本森哈沃眼中的世界》是「限制級肥皂劇」這句話溜出嘴了。蓋普似乎並不為其所擾。「聽好了,書寫得特別好,」沃爾夫是這麼說的,「不過不管怎麼說還是個肥皂劇,不知怎地,就是太過頭了。」蓋普嘆了口氣。「生命,」他說,「不知怎地,就是過頭的。生命就是限制級肥皂劇啊,約翰。」
「叫作《對抗巨人的計謀》。」蓋普說。
「對不起,」蘿貝塔小聲說,「要是我看見那個帶槍的男人的話,哪怕早一秒,我也會擋住子彈的。我會這樣做,你知道的。」
海倫永遠消化不了,而且她永遠無法原諒約翰·沃爾夫。她也不能原諒他用在封底上的蓋普照片。那是事故幾年前拍的蓋普和鄧肯九*九*藏*書還有沃特的合照。是海倫照的這張照片,蓋普把它當聖誕卡寄給了約翰·沃爾夫。照片是在緬因州的碼頭拍的。蓋普除了一條泳褲什麼都沒穿,看起來身材很棒。他當時的身材的確很棒。鄧肯站在他身後,他瘦削的胳膊擱在他父親的肩上。鄧肯也穿著泳褲,皮膚曬得很黑,頭上時髦地斜掛著一頂白色的水手帽。他沖相機咧著嘴笑,漂亮的眼睛朝下看著鏡頭。

「那是華萊士·史蒂文斯的一首詩。」海倫說。
她名叫吉爾西·斯洛珀,約翰·沃爾夫驚訝于紐約地區電話號碼簿里找不到一個姓斯洛珀,名字叫吉什麼的人。顯然比起書來,吉爾西也並沒有更喜歡電話簿。約翰·沃爾夫寫了張便條提醒自己星期一一大早就要向她道歉。剩下的周末時光他都在費神組織語言,琢磨著如何告訴T. S. 蓋普,為了他自己好,當然也為了出版社好,還是不要出版《本森哈沃眼中的世界》為妙。
噢,在那裡……那個可憐蟲!
「一個男人!」蘿貝塔哭號著。這是她能想到最壞的詞:一個男人。「一個恨女人的男人,」蘿貝塔說,「他是個獵人,」她啜泣著,「剛好是狩獵季,要不然就是狩獵季快到了,沒人覺得扛著來複槍的男人有什麼不對勁的。他朝她開的槍。」
「還有什麼可做的?」蓋普問,「什麼都做不了。」
「為什麼不等到過了感恩節?」厄尼·霍爾姆問他們。但《本森哈沃眼中的世界》十月就會出版。夏天的時候約翰·沃爾夫把未加校訂的樣稿傳閱出去了一些,已經收到的各種反應都很激烈,要麼是激|情洋溢地讚揚這本書,要麼就是情緒激動地貶低它。
「小說里真有巨人?」約翰·沃爾夫問。
無論人們喜不喜歡這部小說,它都被普遍看作新聞。小說成功的一條途徑,就是讓故事看起來類似某人在敘述新聞。這就發生在了《本森哈沃眼中的世界》身上,就像那個新罕布夏的蠢州長那樣,蓋普的書成了新聞。
那幾年沃特都小心留意著底流。第一次被警告時,他問它會把人怎麼樣,他們只是告訴他,它會把人拖下海去。說它會從下面把人吸住,把人淹沒拖走。
「他為什麼忽然想變有錢?」約翰·沃爾夫問海倫,「這一切到底是為什麼?」
「為什麼?」約翰·沃爾夫問。
散發出最文明的氣息。
「同一批人物嗎?」海倫問。
鄧肯不過是喜歡約翰·沃爾夫講話的調子。悠長的故事,緩慢的說明。這是蘿貝塔·馬爾登、珍妮·菲爾茲、他母親,還有蓋普在犬首灣宅子里晚上給他講故事的聲音,讓他沉沉入眠,不會做噩夢。鄧肯已經習慣了這種聲音,在紐約聽不到這種聲音他就睡不著。
「賣?」約翰·沃爾夫說。
「哇。」鄧肯說。然後蓋普想把手伸過走廊去拉妻子的手。一個胖男子正不太肯定地走向廁所,蓋普和海倫只能互相看著對方,用眼神交匯代替手牽手。
幾乎是習慣使然,約翰·沃爾夫把《本森哈沃眼中的世界》拿給了這個清潔女工看。然後周末在家裡想了起來,他想找到她家電話,打電話叫她看也不要看。他想起了那書的第一章來,不想冒犯她,因為她是已經做了祖母的人了,(當然)也是一位母親,而且畢竟她從不知道讀這些約翰·沃爾夫給她看的書是有償的。只有約翰·沃爾夫一個人知道她的薪水比別的清潔工要多得多。這女人以為所有好的清潔女工都賺得不少,也應該如此。
那個競選州長的親切女人,也是一位紐約來的離婚女性。雖然她在新罕布夏住了15年,孩子們也在這裏上學,不過現任州長以及繞著停車場開來開去的皮卡上的支持者們,或多或少都無視這個事實。
約翰·沃爾夫終於把書寄來了,書封什麼都一樣不缺,蓋普對「底蛤蟆」的感覺有那麼幾天變得無法忍受,然後那種感覺就被內化,吸收到表面以下。似乎不見了。蓋普到底還是寫了封措辭克制的信給他的編輯,信中表達了個人所受的傷害,公事公辦地說,他理解編輯這麼做的意圖是最好的,但……他又能多氣沃爾夫呢?蓋普自己提供了這個產品,沃爾夫只不過是幫忙宣傳罷了。
他想道。但他仍舊不知道她的真名。還有海倫的父親,老好人摔跤教練厄尼·霍爾姆,但厄尼不會理解獻給他是什麼意思,厄尼也不會喜歡這書。其實蓋普希望厄尼不要讀它。多可笑居然寫了本希望別人不要讀的書!
他們接到約翰·沃爾夫的電報。「哪兒也別去,」電報說,「人們蜂擁而至搶購你的書。」
此刻聽到蘿貝塔·馬爾登的聲音,他鬆了口氣,一定又是來抱怨拒絕她的情人,也許她打電話來沒別的事。要不然就是報告一下新罕布夏州長競選的新情況。蓋普抬頭看著老闆娘老邁的臉上寫著的問號,注意到她都沒來得及裝上假牙,她的兩頰乾癟,鬆弛的肉掉到她的下巴下面,她整張臉像骷髏一樣松垮。房間充滿了「底蛤蟆」的味道。
「你沒必要這麼跟我說話,」約翰·沃爾夫說,「我是你的朋友。」蓋普知道他說得對,於是他掛掉了電話不再回信,寫完了《本森哈沃眼中的世界》。兩周之後,海倫在珍妮的獨力幫助下產下他們的第三個孩子,是一個女兒,這樣海倫和蓋普,就不用為取一個和沃特截然不同的名字傷腦筋了。這女孩兒被命名為珍妮·蓋普,要是珍妮·菲爾茲願意按照傳統冠夫姓的話,也會叫這個名字。
我要跑在他前面。
「就是婚禮要找個見證人的意思咯?」吉爾西·斯洛珀問。
「任何生意都是爛污生意。」沃爾夫又說。
「什麼?」蓋普說。
「底流今天很強。」
照片用了一種濕潤的光面印刷,加上粗糙的顆粒,還有照片中的事故應該發生在雨夜,種種因素都讓這圖片好像是從任何低級報紙上剪下來的,可以是任何災禍。任何小孩兒的死亡,任何地點,任何年代。不過這圖片當然只讓蓋普想到,當他們乍見沃特支離破碎地躺在那兒,灰色的絕望表情,浮上了所有人的臉。
「哦,你的書,」他在車上對蓋普說,「我老忘記給你一本。」
「你說『這是第一章』是什麼意思?」蓋普的編輯約翰·沃爾夫寫信問他,「這種小說怎麼還能有下文?現在這部分就寫得完全過頭了!你怎麼可能還要繼續寫下去?」
在太平洋上空,蓋普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她母親說出了堪稱「遺言」的話。珍妮·菲爾茲用「你們大多數人都知道我是誰」來結束生命。在飛機上,蓋普哭著說出了這句話。
「老天啊,不是的。」約翰·沃爾夫說。
「當然不,」蓋普說,「她希望把遺體捐給醫學院,蘿貝塔,你要達成她的這個心愿,這是媽媽想要的。」
「這不是你最好的書,」約翰·沃爾夫把樣稿寄去給蓋普校對時寫道,「有一天你也會明白。但這將是你賣得最好的書,你等著瞧。你還無法想象,自己會多恨諸多讓你成功的原因,所以我建議你出國幾個月。我建議你只讀我寄給你的評論。等風平浪靜了,所有事都會風平浪靜,你再回來數你可觀的銀行賬戶收入。而且你大可希望,《本森哈沃眼中的世界》的暢銷足以讓人們回頭去讀你的頭兩本長篇小說,那兩本才更應該廣為人知。
「肯定不會因為別的理由讀這本書,不是嗎?」吉爾西·斯洛珀說。她重重地把手稿放在約翰·沃爾夫的桌上(因為手稿很大一份),然後猛然拉起一根延長線(來插吸塵器),每周一吉爾西都把延長線像腰帶那樣綁在她粗壯的腰間。「等這玩意兒成了書,」她指著手稿說,「我挺樂意拿一本的,要是可以的話。」
「不然我就獻給艾倫·詹姆斯主義者好了。」蓋普諷刺地說。
「死了?」蓋普說。
「你為什麼要對不起?」蓋普回通道,「別哭了,把書賣掉就好了。」
蘿貝塔給蓋普寄去一件T恤。
「嚇不著我。」鄧肯說。

他就會側耳傾聽。
「不是,」蘿貝塔哭泣著,「我們很多人在這裏。在你家。」蓋普能想象得到她們所有人,在犬首灣哀號的女人們,她們的領袖被刺殺了。
「不要再說了。」海倫說。然後,她對蓋普說:「要是你說什麼『會死在飛機上』,我不會原諒你的。」約翰察覺到,她微醺的幽默聲音之下是嚴肅的,他伸了伸腿。「你們倆最好還是上床歇著吧,」他說,「為了旅行好好休息。」
「這算什麼意思?」約翰·沃爾夫問。
蓋普沿著歐根親王大道,朝黑山廣場的蘇聯英雄紀念碑跑去。那裡附近有家糕餅鋪,鄧肯很喜歡糕點,儘管蓋普已經不斷警告過這孩子,吃點心的話就會沒胃口吃晚飯。「鄧肯!」他邊跑邊喊,他的聲音落在堅固的石建築上,彈回到他自己身上,好像「底蛤蟆」打出的蛙類特有的嗝兒,他能感覺到這頭又丑又渾身長瘤的動物黏黏的呼吸近在咫尺。
那是在新罕布夏一個商場里辦的什麼鬼選舉活動。周圍環境看起來約摸是在海邊,蓋普認出這個地方離犬首灣幾英里。
她彎下腰,抓起孤零零躺在垃圾桶底的一張廢紙,然後把它塞進了她的清潔圍裙里。那皺巴巴的紙,是約翰·沃爾夫本來寫給蓋普的信的第一頁。
「太多陌生人來找她了,」鄧肯說,「奶奶說的,我聽到她說過,『這家裡太多陌生人了。』」
「因為感覺很真。」約翰·沃爾夫重複道。
「我知道,」蘿貝塔說,「你得回家來。」
「記得嗎,」鄧肯在飛機上問,「沃特問它是綠色還是棕色的?」
所有人又哈哈大笑起來。
蓋普也知道他不會自殺,儘管沃特遭遇意外之後,他多少沒那麼確信了,不過他還是明白這一點。他不可能自殺,就像他不可能強|奸一樣,他無法想象真的這麼做。但他愛想象自殺作家面對著自己成功的惡作劇的苦笑,同時把要留下的最後一張便條再讀一遍,作出修改,字條帶著絕望的痛苦,也合乎情境地毫無幽默感。蓋普愛帶著苦澀想象那一刻:自殺字條修繕完美之後,作家拿起槍、毒藥或者縱身一躍,他瘋狂大笑,覺得終於打敗了讀者和評論家。他想象其中一張字條寫著:「這是我最後一次被你們這幫白痴誤解了。」
「你難道不想再看看維也納嗎?」海倫問蓋普。
「不,不,」蓋普說,「這是另一本書。兩本沒關係。《我父親的幻覺》之後的第二本,叫作《佛蒙特之死》。」
「這個男人是瘋子,」吉爾西說,「任何一個正常人都不會寫這種書的。」
「怎麼可能有人會把所有時間花在一個新罕布夏的州長身上?」蓋普回通道。
約翰·沃爾夫對這點很清楚:大部分讀者最先想知道的事情之一就是作家的生活。約翰·沃爾夫寫信給蓋普說:「對大部分想象力有限的人而言,小說是對現實的加工這種說法純屬胡說。」在《本森哈沃眼中的世界》書封折頁上,約翰·沃爾夫營造了虛假的蓋普其人的重要性(「著名女權主義者珍妮·菲爾茲的獨生子」)以及假惺惺對蓋普的個人遭遇表達了煽情的同情(「痛失五歲稚子」),這兩條信息和蓋普小說的藝術徹底無關這點,倒並沒有讓約翰·沃爾夫深為擔憂。蓋普提到,自己寧可大賺一票也不要當嚴肅作家這點,倒是讓他覺得難過。
「佛蒙特?」約翰·沃爾夫問。
「嗯。」蓋普說。他在費工夫拆約翰·沃爾夫給他的兩個信封,信封麻煩得很,讓他困擾。
「但是你讀完了,」約翰·沃爾夫說,「你為什麼讀完它?」
在海平面以上幾千英尺處,T. S. 蓋普在把他帶回家的飛機上放聲大哭,他將回到讓他成名的暴力國家。
「一首唱給我們這個時代道德淪喪和性犯罪危險的暴力之歌。」一位西海岸的評論家寫道。
「我知道。」約翰·沃爾夫說。
在去歐洲的飛機上,蓋普只有這張救護車照片來讓他施展想象力。即便在這樣的高度,他還是能想象得到人們蜂擁而至來買這書。他端坐在飛機上,對想象中來買書的人感到噁心,他還對自己寫出這種把人潮吸引來的書感到噁心。
「你們不想知道我會怎麼死嗎?」蓋普問他們。
幾個月以後,《本森哈沃眼中的世界》即將付印,蓋普向約翰·沃爾夫抱怨,不知道把這本書獻給誰。他不想用它來紀念沃特,因為蓋普憎恨這種事,說那是「廉價地利用自己碰到的意外,來騙讀者相信這個作家比實際上要嚴肅」。而且他也不想把這書獻給他母親,因為他也恨這個,說是「和其他人一樣搭珍妮·菲爾茲這個招牌的順風車」。而海倫,當然不在蓋普的考慮之內,出於一種內疚心理,他也不想把這書獻給鄧肯,因為不會讓他讀https://read.99csw.com這書。這孩子還不夠大。他討厭自己作為一個父親卻寫了一本不準孩子讀的書。
「我來告訴你誰該負責,」蘿貝塔說,「是男人,蓋普。是你們這種骯髒的殺人犯性別!要是你們不能為所欲為地操|我們,你們就會變出一百種方法弄死我們。」
但鄧肯不過是在糕餅鋪歡樂地嚼著一塊格里爾帕策巧克力蛋糕。
「『底蛤蟆』,」沃特說,「我想看。它有多大?」
「拿一套走,」約翰·沃爾夫說,「拿兩三套。拿你穿著的這套。」
愧疚於是滿溢紙頁。蓋普的小說里總是充滿了愧疚。荷普也一樣,因為她那晚的確在和某個人約會(儘管誰能怪她)。本森哈沃因為病態的責任心作祟,中了風。偏癱之後,他又搬回來和斯坦迪什一家住在了一起,多西覺得該對他負責。荷普堅持他們再生個孩子,但斯坦迪什因為頻發的意外不育了,藥石罔效。
「等我死了再寫這本。」海倫說。
「我們現在正飛行在35, 000英尺的高度。」飛行員說。
「隨便告訴我一件你碰到過的事,」蓋普有次對一個訪問者說,「我都可以把這個故事加工得更好,我都可以把細節編造得比實際上好。」這位訪問者是個帶著四個幼兒的離婚女性,其中一個孩子還因為癌症快死了,她的臉上露出堅定的不可置信的表情。蓋普看見她鐵了心要不開心,而且她鐵了心覺得保持不開心特別重要,於是他輕柔地對她說:「就算你碰到的事讓你難過,哪怕非常難過,我都有本事把這故事編得更難過。」但他看見她臉上露出永遠不會相信他的表情,她甚至沒有把他的話記下來。這段對話根本不會出現在訪談里。
蓋普不開心了。
「多麼病態的想法。」海倫說。
蓋普以前也時常憤憤地說,他最終的責任是當好父親和養家,他喜歡用一些中流作家作為例子,說人們現在熱情地愛戴他們,嗜讀他們的書,是因為他們自殺了。至於有些蓋普自己也真心欣賞的自殺作家,他只希望自殺成功的時刻,他們當中起碼還有幾個人,對這不幸的決定帶來的幸運心中有數。他非常了解,自殺的人根本不會將自殺浪漫化,他們不會尊重這個行為理應帶給他們作品的「嚴肅性」,蓋普覺得,這是圖書世界的噁心慣例,由讀者和評論家組成。
「底流今天很糟。」
扯起弧狀的灑滿了色彩的布。
紐約來的離婚女人據說成群地搬來新罕布夏。她們的目的是把新罕布夏的女人變成女同性戀,不然最起碼也要煽動她們對新罕布夏的丈夫們不忠,她們的目標包括勾引新罕布夏的人夫們,以及新罕布夏的高中男生。紐約來的離婚女人,很明顯代表了廣泛存在的濫交、贍養費以及新罕布夏媒體口中不祥的「女子群居」情況。
這會讓他止步。
「主啊,」吉爾西的語氣好像在可憐約翰·沃爾夫,覺得他蠢得無可救藥,「有的時候我懷疑你一點兒也不明白你在做的這些書。」她搖了搖頭,「有的時候我不懂憑什麼你是做書的,我是掃廁所的。不過我寧可掃廁所也不要讀大多數這種東西,」吉爾西說,「主啊,主啊。」

「媽媽才是照顧大家的人。」蓋普說。
「不太清楚,」約翰·沃爾夫茫然地坐在辦公桌前,「你不喜歡這書。」
「不過自己有錢還是好的。」約翰·沃爾夫說。
「你都讀了19章了啊?」約翰·沃爾夫問。
「大部分書我一看就知道不會發生什麼事,」吉爾西說,「主啊,你知道的。其他書的話,一看就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所以也就不用讀了。但這本書呢,這本書太有毛病了,一看就知道下面肯定有事發生,但是又想不出會發生什麼。自己也有毛病的人才能想得到接下去會發生什麼。」
獻給吉爾西·斯洛珀
「她喜歡的不是這個,」蓋普說,「她喜歡的是別的東西。」
「有些人留了下來,有些人死了。也許他們全都死了。」蓋普說。
「老天啊,不用。」約翰·沃爾夫說。於是吉爾西同意了。
約翰·沃爾夫給吉爾西看獻書字樣會出現在哪裡,他給她看其他書里的獻書字樣。吉爾西·斯洛珀覺得它們看起來很漂亮,於是她點了頭,慢慢還變得挺高興的。
「有一年,春天沒有來。」蓋普說。
很明顯,有什麼女性主義議題受到了威脅,散播了保守派胡言亂語,還發生了某些罪案,現任州長其實還為此自豪。政府部門吹噓一個被強|奸的14歲少女要墮胎遭拒,因此遏制了全國範圍的墮落風潮。這位州長的確是個自命不凡的反動保守的蠢貨。其他事且不提,但說他似乎相信窮人不應該受到州政府或聯邦政府的救濟,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在這位新罕布夏州長眼裡,這些窮人是自作自受罪有應得,是「上帝」對他們公正的道德裁判。這位現任州長又可惡又狡猾,比如說,他能成功激起人們的恐懼:說新罕布夏有遭到紐約來的離婚女子團體破壞的危險。
「太長了。」蓋普說著抬起一隻腳。
海倫開心起來,甚至還看了兩眼《本森哈沃眼中的世界》校樣,儘管看得很快,帶著緊張,而且她也沒打算認真讀下去。第一件引起她注意的是題獻。
「她是個非常特別的女人,她愛這本書,」約翰·沃爾夫對蓋普說,「她說這書寫得太『真』了。」
於是他幸運地錯過了關於《本森哈沃眼中的世界》的「女性主義意見分歧」,那是發表在一本輕浮的流行雜誌上的文章。評論者認為,這部小說「牢牢秉持著這樣的歧視女性觀念,認為女人主要是一堆洞眼的組合,是男性獵食者合適的獵物……蓋普延續了這種讓人憤慨的男性神話:也就是好男人保衛家庭,而好女人永遠不會讓另一個男人進入她字面上或比喻意義上的門」。
「我知道一個人,」約翰·沃爾夫說,「我可以問問她肯不肯。」
要是蓋普讀了這個,他可能會在維也納待上更久。但他們已經計劃好要離開了。像往常一樣,是緊張焦慮加快了蓋普一家的計劃。一天晚上,鄧肯沒有從公園回來,他天黑以前就去了,蓋普跑出去找他,對身後的海倫大喊說這就是最後的提示,他們應該越快走越好。總的來說,城市生活讓蓋普太過害怕鄧肯會出事了。
T. S. 蓋普和他的孩子們(事故之前)
「不停動胳膊就好了,就像翅膀一樣。」蘿貝塔對鄧肯說。
「既然你知道發生了什麼,」約翰·沃爾夫說,「那你再讀一遍幹嗎呢?」
「我還從來沒看見書封上印了什麼呢。」蓋普說。
蓋普想起了親愛的老廷池和自己上一回歐遊,他對母親說:「這回我可要好好吸——收,媽。我一個字——也不會寫的。」他們都笑了起來,珍妮·菲爾茲甚至還笑出了一點兒眼淚,儘管只有蓋普注意到了,他親吻了母親和她道別。蘿貝塔因為變性手術而變成了個親吻狂,每個人都要親好幾口。
現場有很多標語,訕笑聲不絕於耳。
這句話暗示如果去讀這本書的話,就能知道究竟發生什麼意外了。當然了,讀了也不會知道。《本森哈沃眼中的世界》不會真的告訴讀者任何關於這場意外的情況,雖然說句公道話,意外事件在這部小說里唱了主角。唯一能讓讀者了解照片說明提及的意外的,是書封折頁上約翰·沃爾夫寫的垃圾文字。不過,儘管如此,一個父親和他在劫難逃的孩子們的照片,還是能騙讀者上鉤。
餘下僅需要神來一筆,把《本森哈沃眼中的世界》送入那個弔詭又半明半暗的領地,那裡「嚴肅」書籍偶爾能發光一段時間,「通俗暢銷」書也得以閃耀。約翰·沃爾夫聰明也犬儒。他太清楚那些小說的自傳性質雖然噁心,但偶爾能把瘋狂嗜好八卦的讀者吸引來讀虛構小說。
珍妮和蘿貝塔開車送蓋普一家去波士頓,他們從那裡坐飛機去紐約。「別怕飛機,」珍妮說,「不會掉的。」
她45歲但看起來有60歲。她的身子好像一條即將產崽的拉布拉多獵犬,而且她無論何時何地,走路的時候總是拖著步子,因為腳疼得要命。她的胸部能摸到腫塊,除了她沒人摸到過,再過幾年,她就會由於長久以來忽略的這腫塊而死於癌症。
他首先就看對了珍妮·菲爾茲,此後每一兩年總能出版特定的意外暢銷書。
但蓋普不僅堅持要把《本森哈沃眼中的世界》這小說寫完,還堅持要約翰·沃爾夫把第一章賣給雜誌。蓋普從來沒有經紀人,約翰·沃爾夫是第一個處理蓋普寫作事宜的人,他為蓋普打點所有事,就像他為珍妮·菲爾茲處理大小所有事一樣。

「我是珍妮·菲爾茲。」她說,有人歡呼,有人吹口哨,有人大叫。繞停車場開的皮卡喇叭聲大作。警察讓他們把皮卡開走,他們照辦了,但又開了回來,再開走。「你們大多數人都知道我是誰。」珍妮·菲爾茲說。現場發出更多叫聲,更多歡呼,更多喇叭聲,隨即一聲清脆的槍響,確鑿得好像浪拍碎在沙灘上。
有皮卡繞著商場停車場轉來轉去。皮卡上載滿穿著獵裝外套和帽子的男子,很顯然他們代表了新罕布夏的利益所在,與紐約離婚女子在新罕布夏的利益針鋒相對。
「T. S. 蓋普,」書封上繼續提到,「是著名女權主義者珍妮·菲爾茲的獨生子。」約翰·沃爾夫看到這句話被印出來,還是輕微顫抖了一下,儘管是他親筆寫的,他也太清楚為什麼要寫這句話,不過他還是明白這是蓋普永遠不想和自己的作品扯上關係的信息。「T. S. 蓋普也是一名父親。」書封上寫道。約翰·沃爾夫搖著頭愧對自己寫的垃圾,「他是一位剛剛痛失五歲稚子的父親。這位父親承受著意外后的沉痛打擊,這部折磨中誕生的小說……」
多年以後,海倫說《本森哈沃眼中的世界》的成功完全都是因為書封。約翰·沃爾夫照慣例讓蓋普自己寫書封折頁,但蓋普對自己書的描述太過沉重憂愁,約翰·沃爾夫於是大包大攬,他撥開雲霧直搗黃龍。
約翰·沃爾夫的公文包里有一張剪下來的《本森哈沃眼中的世界》封面,沒有蓋普的照片,當然也沒有書封折頁。約翰·沃爾夫打算趁他們說再見的時候,把封面給蓋普。這剪下的封面,密封在一隻信封里,這隻信封又裝在另一隻信封里。約翰·沃爾夫很肯定,蓋普直到安穩坐上飛機之前,都無法拆開來看。
荷普堅持要生第二個孩子來對付丈夫的焦慮。孩子出生了,但斯坦迪什似乎註定要不斷製造出一個又一個妄想症的惡魔,現在既然不再那麼擔心他妻兒的安危了,他開始懷疑荷普有外遇。他慢慢意識到這會比荷普(再次)遭到強|奸更讓他受傷。於是他懷疑起對她的愛來,懷疑起自己來,他帶著羞愧央求本森哈沃監視荷普,看看她是不是忠貞。但阿登·本森哈沃不肯再為多西的操心奔走了。老警察爭辯道他是給雇來保護斯坦迪什一家免受外界侵害的,可不是來限制家人人身自由的。沒有了本森哈沃的幫助,多西·斯坦迪什緊張起來。一天晚上他出門跟蹤妻子,沒人看家(和孩子)。多西走了以後,小一點兒的孩子被尼基的一片口香糖噎死了。
「不過只有三本,」約翰·沃爾夫說,「跟著呢?這三本以後呢?」
海倫也這麼問他。珍妮也不懂。但珍妮·菲爾茲喜歡《本森哈沃眼中的世界》第一章。她覺得這小說把誰正誰邪、孰輕孰重搞對了,知道在這種情境下應該英雄化哪些人物,也表達出了必要的憤慨,還得體地寫出了慾望的恐怖和邪惡。其實,珍妮對第一章的喜愛,比約翰·沃爾夫的批評更讓蓋普擔心。他比什麼都懷疑他母親的文學判斷力。
「不,不,」蓋普說,「是另一個故事。講的是佛蒙特之死。」
「奶奶已經很有名了。」鄧肯說。
這個周末他過得很不好,因為約翰·沃爾夫喜歡並且相信蓋普,也知道他沒有別的朋友能引導他不要做讓自己難堪的事,這是朋友應該起的作用之一。倒是有個愛麗絲·弗萊徹,但她太愛蓋普了,會對他所有寫出來的東西照單全收,要不然就是保持緘默。至於蘿貝塔·馬爾登,約翰·沃爾夫覺得她的文學鑒賞力比她選擇的性別更新奇尷尬(如果她有文學鑒賞力的話)。而海倫又不肯讀。儘管約翰·沃爾夫知道珍妮·菲爾茲,不像別的母親一樣偏袒自己兒子的作品,但她不喜歡她兒子以前寫的較好的作品,品位可疑。約翰·沃爾夫知道,珍妮·菲爾茲的問題在於主題。一本書講的主題重要的話,珍妮·菲爾茲就覺得這是本重要的書。珍妮·菲爾茲覺得,蓋普的新書講的都是愚蠢的男性焦慮,而女性則被要求承受和忍耐。珍妮從來不關心書寫得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