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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孤兒院的孩子

第一章 孤兒院的孩子

「你是說魯福斯嗎?」荷馬問。
「緩慢而有規律」,這正是荷馬在華特維爾的德勒帕家生活的寫照。每件事情都是一堂課,在那幢舒適的老房子里,每個角落都有值得荷馬去學習、去思考的東西。
他對荷馬說:「你走錯方向了,孩子,你得掉頭回去找一輛朝那個方向開的車子。你是什麼人?是從孤兒院逃出來的嗎?」與大多數人一樣,司機以為孤兒總是想從孤兒院里逃出來,而不是跑回去。
每到下午,教授都要來到學校操場上接荷馬回去,荷馬的放學時間剛好與教授在大學里最後一節課的下課時間吻合。然後,兩人便一步一步地走回家。說「一步一步」,還真名副其實,因為華特維爾的冬天來得早,他們穿著厚重的雪地靴,走起路來不免步履艱難。在教授看來,練習穿雪地靴走路,就跟學習讀書寫字一樣至關重要。
在當時的緬因州,開車去任何地方都極不容易,尤其是路面被積雪覆蓋之時。荷馬·威爾士回到他的家時,時候已經不早了,灰暗的天色與他看到一群母親拋下孩子、匆匆離去的那天清晨沒有兩樣。他在醫院門外佇立片刻,愣愣地注視著漫天飛揚的雪花,然後走到男孩部門口站了一會兒,接著又重新回到醫院門外,因為那裡光線相對要好一些。
「我不知道。」荷馬回答。
在緬因州的聖克勞茲孤兒院里,有一所附設醫院,裏面有兩位護士專門負責為男孩部的新生兒取名,並查看他們的小雞雞割包皮后的愈合情況。當時(一九二幾年),在聖克勞茲出生的所有男孩都得割包皮,因為孤兒院的醫生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曾經治療過許多沒割包皮的軍人,並因此碰到了各種各樣的問題。這位醫生還兼任男孩部的負責人。他不是一個虔誠的教徒,對他而言,割包皮不是什麼宗教儀式,而純粹是出於衛生考慮採取的一項醫療措施。他名叫韋爾伯·拉奇。拉奇(Larch)還是一種落葉松的名稱,儘管他身上一年到頭都散發著乙醚味,他手下有位護士還是會因為他而聯想到那堅韌、常青的大樹。不過,她不喜歡韋爾伯這個怪裡怪氣的名字,覺得將這麼個怪名字與挺拔的大樹聯繫在一起,簡直是可笑之極。
荷馬·威爾士沒有坐在那裡等著聽教授對於雞|奸問題的長篇訓話。他邁出了德勒帕家的大門,即使漫天大雪也擋不住他的腳步。在三十年代的華特維爾,感恩節期間雪深及膝幾乎是司空見慣。再說,教授早就一點一滴地教過荷馬穿雪地靴的用途和竅門了。
他簡直是「有用論」的忠實代表,難怪韋爾伯·拉奇對他另眼相看。
「他從來都不愛哭的,韋爾伯,」愛德娜護士說——她決不放過任何一個對心上人直呼其名的機會。而每次只要她隨心所欲地用「韋爾伯」來稱呼拉奇醫生,安琪拉護士就會很惱火。
拉奇醫生問道:「你是說,溫克爾夫婦不見了?」
那是荷馬第一次看見那些母親,而且只看到她們模糊的身影。她們來到聖克勞茲,生下沒人要的孩子,然後一走了之。所幸荷馬看到的是她們離去的一幕,而不是她們大腹便便、帶著問題到來的樣子。不過,荷馬仍然明白,她們離去時,並沒有完全解決來時的問題。那些人是他有生以來見過的最痛苦的人,難怪她們要趁著天沒亮就離去。
無論如何,荷馬開始討厭這種生活,覺得它成了他追尋人生目標、實現自我的障礙。他想起了在孤兒院過的感恩節,雖然不像德勒帕家這麼充滿節日氣氛,卻讓人覺得真實可信。他記得在那裡,他時時刻刻都能派上用場:總是有小傢伙要人喂飯;暴風雪隨時可能造成停電,於是,荷馬就得負責點蠟燭或煤油燈;他還得在廚房裡打雜,幫安琪拉護士和愛德娜護士安撫哭鬧的孩子。此外,他還要為拉奇醫生跑腿——這是男孩們所能得到的無上光榮的差事。早在荷馬滿十歲、拉奇醫生教導他要成為有用之人以前,荷馬就已經覺得自己在孤兒院是個大有作為的人。
荷馬想,如果他能給未來的養父母講講在聖克勞茲孤兒院的生活,或者是在華特維爾過感恩節的故事,也許能讓他們產生一點自知之明。他覺得自己應該為這次探險之旅中的篝火夜談作些貢獻。可是,說到精彩的故事,他就只知道《遠大前程》《大衛·科波菲爾》,碰巧拉奇醫生讓他隨身帶著《遠大前程》,相比而言,他也更喜歡這一本。於是,他就問溫克爾夫婦能否允許他把自己最喜歡的故事念一點給他們聽。當然啦,他們說,他們十分樂意,在他們的記憶中,還從來沒有誰為他們念過書呢。荷馬有點兒拘謹,儘管這本書他已經看過很多遍了,可畢竟這是第一次為別人朗誦。
「好吧,荷馬,」聖拉奇說,「我希望你日後成為一個有用的人。」
德勒帕太太就會說:「荷馬,教授是天生的老師,他講的話你多少要聽著點兒!」
還真有人收到了這封信!幾經周折之後——拉奇醫生曾經寫道:「既是因為好奇,也是事出緊急。」——這封信終於送到了州立醫療檢查委員會。拉奇醫生當時是委員會裡最年輕的成員,用他自己的話說,是個「剛從醫學院畢業的傻小子」。他們讓他看了這封信,引他上鉤。委員會的人,都認為拉奇是「一個天真幼稚得不可救藥的自由主義者」。信是這樣寫的:「聖克勞茲需要一個該死的醫生,一所該死的學校,還需要一個該死的警察和一個該死的律師!這裏已經被那幫該死的傢伙遺棄(儘管他們人數不多),如今只剩下一群沒人關心的女人和孤兒!」
面對他們的喋喋不休,荷馬·威爾士覺得自己就像天外來客,聽著某個奇特部落的鼓聲,煞費苦心地想搞明白其中的含義,卻怎麼也不得要領。乍看之下,他們對家裡人忠心耿耿,令人讚歎。只是到了好多年後,荷馬長大了,才漸漸明白到底是什麼讓他覺得不對勁:這家人一個個自恃清高,道貌岸然,以改變社會為己任,同時又刻意將生活過於簡單化,令人感覺乏味至極。
如果你還有點兒頭腦的話,就不要跟韋爾伯·拉奇醫生爭論墮胎問題,否則你只會自討苦吃,他會將荷馬在三里瀑被那家人虐待六個星期的事,從頭到尾原原本本地講給你聽,這是他討論這個問題的唯一方式,他甚至不會跟你公開討論!他是個婦產科醫生,不過,如果需要,而且沒有危險的話,他也會替人墮胎。
在對孤兒院男孩部的管理過程中,拉奇醫生也是儘可能地營造一種氛圍,使孩子們的日常生活體現出一定的規律性。每天每餐都是準時開飯,每個晚上的同一時間,拉奇醫生會給孩子們念同樣多的書,有時,即使是念到某個章節中最為精彩之處,孩子們不停地喊:「再念點兒!再念點兒!後來怎麼樣了?」他也會按時打住,決不讓步。
o lorde mi got wen i en ausum wundor konsider al the wurlds thi hends hav mad...又如:
拉奇醫生曾經寫道:「在聖克勞茲,不要過多地回想自己的祖先,否則不僅會覺得世事無情,而且是自尋煩惱。在別的地方,我很難過地說,孤兒的祖先總是難免遭人懷疑的。」
愛德娜護士有一次對拉奇醫生說:「我猜想,他是有意要給學生樹立歷史的概念。」
據拉奇醫生所知,前往緬因州北部森林的路只有一條,那條路為蘭姆斯造紙公司所修建,並且為其所擁有。由於緬因州森林的樹木禁止砍伐,造紙公司便修築了一條穿越林中的道路,好將伐木設備運抵他們自己的地盤。拉奇醫生沒有其他的顧慮,只是不願荷馬與蘭姆斯造紙公司有任何瓜葛。
拉奇醫生對他們解釋說,聖克勞茲孤兒院的孩子習慣了獨自躺在小床上,即使無人照看也不會哭鬧。安琪拉護士和愛德娜護士雖然對孩子們疼愛有加,卻不可能一聽到孩子的哭聲,就跑上前去又哄又抱。所以孩子們都明白,在這裏,哭鬧根本就無濟於事。不過,拉奇醫生心裏也非常清楚,在所有孤兒當中,荷馬在這方面的自制能力實在是數一數二的。
「荷馬,要用你的身體,要用你的腦子!」教授諄諄教誨道。
說實在話,荷馬很喜歡這種有規律的生活,喜歡在雪地上步行,喜歡一切都在預料之中。孤兒們比別的孩子更喜歡日復一日的安定生活。凡是能夠持續不變、保持原樣的東西,他們都會視若至寶。
把一個不愛哭的孩子交給這樣一個家庭,真是大錯特錯。看到荷馬安靜乖巧,他們不由得大失所望。為此,他們互相激將,看誰最先把孩子弄哭,接著又看誰讓他哭得最凶,最後則變成了看誰能讓他哭得最久。
那麼秋天呢?韋爾伯·拉奇醫生在他的孤兒院日誌里,對這裏的秋天作了描述。他的日誌開頭要麼是「在聖克勞茲……」,要麼就是「在別的地方……」。關於秋天,他寫道:「在別的地方,秋天是收穫的季節,人們經過春夏兩季的辛勤勞作,採擷豐收的果實,儲存起來,準備迎接漫長的冬天。可聖克勞茲的秋天卻只有五分鐘的時間。」
德勒帕家的感恩節,與孤兒院的感恩節簡直不能相提並論,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老媽的廚藝數一數二,而孤兒院的飯菜卻平常至極,所以,這應該跟吃的無關。那麼,是因為感恩禱告嗎?由於拉奇醫生並非虔誠的教徒,孤兒院的禱告倒更像是一個勉強而為的儀式。
但荷馬·威爾士卻始終都叫荷馬·威爾士,因為他雖然多次被人領養,卻沒有一次成功過,到頭來總是會回到聖克勞茲。大家不由得認為荷馬是有意要以孤兒院為家。要接受這一點並不容易,可安琪拉護士和愛德娜護士不得不承認,荷馬·威爾士是屬於聖克勞茲孤兒院的孩子。最後,拉奇醫生也只好接受這個事實。鑒於這個孩子頑強的決心,他們也就不再讓人領養荷馬。
儘管荷馬·威爾士覺得教授喜歡拿大道理訓人,卻也還能虛心接受。在大學里,教授的學生和他歷史系的同事一致覺得他無聊透頂,路上碰到他,大家就會像兔子見了慢吞吞地埋頭走路的獵犬一樣,儘快逃之夭夭。可這對荷馬毫無影響,在荷馬心中,教授的父親形象已經與拉奇醫生不相上下。
於是,他決定還是坐在岸邊,看他未來的養父母在水中玩樂。正在這時,他腳下的大地突然顫抖起來!與其說他真正感覺到了大地的顫抖,不如說是以前聽過的那些亂七八糟的兒童故事給了他這種感覺,在那些故事里,每當要發生可怕的事情,大地總是會顫抖起來。他寧可不信這回事,可大地確確實實在顫抖,同時耳邊還傳來了一陣轟隆隆的響聲。
格蘭特·溫克爾說:「荷馬,那就是我們要去的地方!在那些積雪下面,有一座湖。」
而安琪拉護士則說:「就像是有人拿煙頭燙他!」
孫子們在家裡沒有了管束,便肆無忌憚地鬧翻了天。看樣子,一到感恩節,教授平日的諄諄教誨就全都被拋到了腦後。
「沒有啊!」荷馬說。
第二輛在他身邊停下的也是木材車,車上空空的,司機正要開回林中裝運木材,因此可以說與荷馬同路。
感恩節期間,荷馬見到了這群人。德勒帕家過感恩節時,那種熱鬧的場面,會讓任何一個家庭都自嘆不如。老媽會更加不遺餘力地扮演「老媽」的角色,而教授則隨時會針對任何想象得到的話題發表長篇大論,從雞胸肉、雞腿肉的好壞到上一次選舉、吃沙拉的叉子的裝飾,以及十九世紀小說的過人之處,而十九世紀其他方面的過人之處就更別提了。他還會評論小紅莓果醬的口感、「懺悔」一詞的意義、睡午覺的弊端以及鍛煉身體的好處(包括對劈柴與滑冰的一番比較)。對教授滔滔不絕的各種高見,已成家的兩個女兒和一個兒子都會恭敬地聽著,還常常不緊不慢地附和著。
格蘭特·溫克爾興高采烈地對荷馬說:「如果你在森林里玩得開心,我們就再帶你出海。」荷馬猜想,他們可能會騎著鯨魚遨遊吧!而拉奇醫生則尋思,他們只怕還會以逗鯊魚為樂呢!
拉奇在日誌中寫道:「在聖克勞茲,我們只有一個問題。總有孤兒存在不算是問題,反正此事無法解決,我們唯有盡心儘力地照顧他們。經費長期不足也不是問題,此事也無法解決,孤兒院經濟拮据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至九九藏書於並不是每個孕婦都想要孩子,也不是問題所在:也許我們可以期待將來的某個時候,人們的頭腦會比較開明,女人可以有權決定拿掉她們不想要的孩子。當然,肯定有些沒有受過教育的女人會感到迷惘和恐懼,所以,即使是在人們比較開明的時候,也總是會有不受歡迎的孩子來到人世。
第三個家庭領養了荷馬,可還是以失敗告終。這家人個個出色,樣樣優秀,普通的家庭跟他們簡直無法相比,這是一個無可挑剔的完美之家,要不然拉奇醫生決不會把荷馬交給他們。自從領教了三里瀑的那家人之後,拉奇醫生在處理荷馬的事情時變得愈發慎重了。
當他大步跨進他們家裡抱起荷馬時,那家人臉上的驚恐神情,拉奇醫生至今還記憶猶新,那一幕他將永生難忘,它代表了人們在對待孩子問題上的一種複雜莫名的心理,他對此永遠也無法理解。人體的構造無疑包含著孕育孩子的目的,可人們內心卻又矛盾重重。有些人自己不想要孩子,卻強人所難地要別人生下他們本不想要的孩子,這到底是為了什麼?拉奇醫生百思不得其解。為什麼就是有人堅持要把那些顯然不受歡迎的孩子帶到世界上來?
不管溫克爾夫婦瘋狂的快樂是屬於「心態」還是「靈魂狀態」,韋爾伯·拉奇都希望能對荷馬產生一些影響。溫克爾夫婦一直希望有個孩子,「只是為了與我們共同分享自然界,並且讓孩子快樂。」他們說。拉奇醫生看看他們,不消片刻,就得出了他們無法生育的結論。他認為他們過於好動,甚至懷疑他們一天到晚東奔西跑,以致沒有時間做|愛懷孕。他打量著比莉·溫克爾,心想,也許她並不是一個真正的女人。
「探險費」這個名詞是比莉的發明。
如果說以前的行為是為了證明自己的自制能力,那麼,在發現這家人就是巴不得他大哭大鬧之後,他就想盡量做個有用的孩子,於是不遺餘力地發出驚天動地的哭聲。所幸三里瀑是個小鎮,荷馬愛哭的故事很快便不脛而走,成了人們好幾個星期的中心話題;更幸運的是那裡離孤兒院不遠,消息很快傳來,在河邊、樹林和造紙的小鎮,安琪拉護士和愛德娜護士走到哪裡都能聽到。聽說他們的荷馬·威爾士在三更半夜攪得三里瀑的鄰居們不得安寧,而且每天天不亮,他就用哭聲把全鎮的人鬧醒,她們震驚了:記憶中的荷馬可不是這樣啊!於是她們一同去找聖拉奇。荷馬一向安靜,如今竟然在三里瀑吵得四鄰不安,拉奇醫生聽了不禁也大為驚訝。
到了中午,他已經是飢腸轆轆。好在天黑之前,他終於聽到一輛卡車開過來,從剎車的聲音判斷,車上似乎滿載著木材。真是該荷馬走運,只是由於他不會游泳,才沒有與溫克爾夫婦分享運動的快樂,而現在,卡車又正好與他順路。
後來,院方乾脆請三里瀑的老師來聖克勞茲孤兒院上課。不過在那個年頭,由於火車不便,那三位前來上課的老師也吃盡了苦頭。教數學的女老師曾是一家紡織廠的會計,愛德娜護士說她是「地地道道算賬的」。可她從來不教代數幾何,而且只喜歡加減法,不喜歡乘除法(只是到荷馬·威爾士長大成人後,拉奇醫生才發現荷馬壓根兒就沒學過九九乘法表)。
對於荷馬一聲不吭地躺在床上咬嘴唇的習慣,第二個領養他的家庭作出了截然不同的反應。他們經常打他,終於逼得他像別的孩子一樣哇哇大哭。荷馬的哭聲救了自己一命。
拉奇醫生最喜歡的作家是狄更斯,而《遠大前程》《大衛·科波菲爾》都是以孤兒生活為題材,所以他的選擇顯然自有緣故。「要不然,還有什麼書可以念給孤兒們聽呢?」他在日誌中這樣寫道。
「荷馬,你該多給溫克爾夫婦一點機會。」拉奇醫生面色凝重地說。於是,荷馬解釋了他提前回來的原因。
那孩子說:「睡過去一點兒!」荷馬挪了挪身子。「把你的雞雞收在褲襠里!」那男孩又說。其實荷馬壓根兒也沒想要把它露出來。接著,那孩子又問:「你知道什麼叫雞|奸嗎?」
那姑娘名叫美洛妮(Melony),與其他好幾個女孩的名字一樣,這其實是一個寫錯了的名字。她本來叫美洛蒂(Melody),但女孩部的秘書打字水平太低,將美洛妮打成了美洛蒂,不過倒也歪打正著,因為她全身上下沒有哪一處能跟音樂扯得上關係。她十六歲左右(誰也不知道她的確切年齡),身材發育很好,豐|滿的乳|房和渾圓的臀部像極了大西瓜。

荷馬對此深信不疑。這隻不過是一次探險,而且拉奇醫生也說過,他不一定非得留下來。
他們留下了什麼呢?糟糕透頂的天氣,漫天飛揚的鋸木屑,滿目瘡痍的河岸——曾經依賴河水運輸的巨大圓木早已將河岸衝撞得光禿禿的,形成了新的堤岸。此外就是原來的那些建築物:門窗破損的廠房;樓下開舞廳、樓上是賭場的妓院,置身於賭場里,可以將湍急的河流盡收眼底;還有為數不多的幾座木質結構的民舍,以及法裔加拿大人的天主教堂。教堂因少人光顧而乾乾淨淨,反而顯得與聖克勞茲格格不入,它從來就不曾像妓院、舞廳或賭場那樣受人青睞。(拉奇醫生在日誌中寫道:「在別的地方,人們常常打網球或玩撲克牌,可聖克勞茲的人卻以賭錢為樂。」)
安琪拉護士對小貓和孤兒一向寵愛有加。有一次她說,荷馬·威爾士一定是特別中意她取的這個名字,因為他為了保住這個名字,作出了不懈的努力。
因此,也就不難理解荷馬為什麼寧可幹活,也不願上學。
年近四十的德勒帕教授與他的妻子住在緬因州的華特維爾。在三十年代,荷馬去那裡時,華特維爾還算不上一個大學城,但比起聖克勞茲和三里瀑,它可以說是一個人才聚集的地方,既有大道德家,也有其他的社會精英。雖然同樣地處內陸,但這裏群山環繞,風景極佳。德勒帕教授認為,山間生活(就像海上生活、平原生活或鄉村生活一樣)能讓人欣賞到迷人的景色,而且,住在一個視野開闊、可以極目遠眺的地方,也有助於修身養性。他不愧是天生的老師。
在拉奇醫生看來,這一切的罪魁禍首便是紙張,或者說得更具體一些,是蘭姆斯造紙公司。拉奇醫生認為,森林本可以滿足人們對木材的需求,但似乎永遠也不可能滿足蘭姆斯造紙公司對紙張的需求——尤其是如果他們根本就不去植樹造林的話。環繞聖克勞茲河谷的森林在被砍伐一空之後,只是稀疏地長出了一些參差不齊的灌木,乍看起來,就像一塊長了雜草的沼澤地。從三里瀑到聖克勞茲,再也無樹可伐,再也沒有木材順河而下。於是,蘭姆斯造紙公司便關閉了河岸上的鋸木廠和木材站,遷往下游,同時將緬因州帶入二十世紀。
因此,荷馬非常熟悉的一個場景,就是沼澤地里的絞刑架:「上面還懸挂著一截鐵鏈,早先用來拴過一個海盜……」孤兒匹普、逃犯馬格威奇、迷人的艾絲黛拉、報復心強的郝薇香小姐等形形色|色的人物,在他的想象中變得栩栩如生。隨著他的想象,他常常不知不覺進入夢鄉,在晨曦之中,跟著那群身影模糊的母親離開聖克勞茲,爬上馬車,或者登上將馬車取而代之的汽車,初次感受到時光的流逝與文明的進步。但是,在汽車取代馬車后不久,聖克勞茲的所有汽車又全部停駛,於是母親們只好步行往返。這更讓荷馬感受到了時光流逝的含義。
這位安琪拉護士——幾乎所有人都這麼稱呼她——在為孩子取名時,很少重複,而可憐的愛德娜護士卻把「約翰·韋爾伯二世」用了三次,把「約翰·拉奇三世」用了兩次。在安琪拉護士的腦海里,裝滿了各種新奇有趣的名詞,她別出心裁地將它們用作姓氏,如梅波、菲爾茲、史東、希爾、諾特、戴伊、華特斯等;至於名,則借用她家裡那些已經過世的寵物的名字,儘管也不算富有創意,如菲力克斯、富茲、史莫奇、山姆、斯諾伊、喬、捲毛頭、艾德等等。
三里瀑的學校只有一間教室,在為數不多前來上學的孤兒們面前,當地的學生往往自以為是,而那些即使被家人忽視或受到虐待的孩子對他們也是不屑一顧。正是在這種極不友善的氛圍里,荷馬·威爾士斷斷續續地從一年級念到了六年級。缺課在他是家常便飯,每個月里,他都會有三個星期四不去上學,另外還得加上每周起碼一天的火車晚點。一到冬天,他每周總會有一天鬧病,而風雪太大,火車停駛,自然更是不上學的正當理由。
只有韋爾伯·拉奇真正清楚那哭聲像什麼。他在日誌中寫道,荷馬·威爾士從睡夢中驚醒並且吵得大家不得安寧的樣子,「就像是有人在割他的包皮,在他的小雞雞上割呀,割呀,不停地割……」
在這種機械式的應答當中,時不時地還穿插著老媽的口頭禪:「多少聽著點兒,多少聽著點兒!」
老媽連忙趕到荷馬的門口,問道:「老天!這是怎麼了?」
哦,天啊,來了一隻駝鹿!荷馬·威爾士心裏想著,猛地站起身來。他發現自己的雙腳正在震動的地面上不由自主地跳個不停。看來是一群駝鹿!他對自己說道。這時,除了轟隆隆的響聲之外,荷馬還聽到了刺耳的爆裂聲,聽起來有點兒像槍聲。他又朝溫克爾夫婦看去,他們似乎也聽到了動靜。不管來的是什麼,他們顯然並不陌生。只見他們神色驟變,不再是一副開心好玩的樣子,而似乎在努力掙扎,那幾乎要被洶湧的激流淹沒的臉上,露出了瞭然與恐懼的神情。再度躍出水面時,他們不約而同地抬頭朝上游望去。
從拉奇醫生的日誌中,可以看出他用紙非常節約,正反兩面都寫得密密麻麻,不留一點兒空白。他在日誌中寫道:「在聖克勞茲,你猜誰是緬因森林的敵人?誰是那些不受歡迎的私生子的無賴父親?是誰使得河面浮滿斷木、河岸光禿一片、泥土被河水沖走?誰是那貪得無厭的毀滅者,先是讓伐木工雙手變黑,手指受傷,繼而讓鋸木工手掌皸裂,甚至失去手指?是誰擁有了堆積如山的木材卻仍然貪心不足?是誰……?」
裏面的燈一盞一盞地亮了起來,有個人影前來開門,荷馬一眼認出是安琪拉護士天使般的身影。不知怎麼,荷馬竟然伸出手去,握住了孕婦的手。也許是燈光照出了她臉上的淚痕,不過荷馬自己也需要一隻手給自己力量和支持。安琪拉護士好不容易將凍住了的大門打開一條縫,驀然看到出現在雪夜中的荷馬·威爾士,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荷馬的神情十分鎮靜,他對孕婦和她肚子里不受歡迎的胎兒說:「別擔心,這兒的人都很好。」
當然,在聖克勞茲孤兒院里,晚上總是會有孩子哭鬧,但是誰也沒有在醒來時像荷馬那樣哭得震天動地。
「做人本不該冷酷無情,可是在孤兒院里,我們在愛心方面也許應該吝嗇一點。如果你過於慷慨大方,孤兒們就會一個個不願離開了,於是就會製造荷馬·威爾士這樣的問題——他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孤兒,聖克勞茲孤兒院成了他唯一的家。饒恕我吧,上帝!我製造了一個孤兒,他名叫荷馬·威爾士,他將永遠屬於聖克勞茲孤兒院。」
根據以往的經驗,拉奇醫生知道,對一個孤兒來說,如此輕易就打退堂鼓的養父母,絕不可能是稱職的父母。既然荷馬的第一任養父母這麼快就認定他們領養的是一個先天不足的弱智兒童,拉奇醫生也就沒有勞神費力地去告訴他們,荷馬其實是個非常健康、日後定會大有作為的孩子。
她們叫他「聖拉奇」,他難道不是當之無愧嗎?
而德勒帕家的感恩禱告卻熱烈而奇特,這似乎與教授對「懺悔」一詞的理解有關。德勒帕教授說,要真正懺悔,首先就得承認自己惡劣低下。所以每次禱九*九*藏*書告時,教授總是提高嗓門說:「跟著我說『我惡劣低下,我厭惡自己,可我感謝主讓我擁有我的家人!』」於是他們都跟著教授齊聲誦讀,連荷馬和老媽都不例外。只有在這個時候,老媽才不會念叨「多少聽著點兒」。
聖拉奇想,在精力過人的溫克爾夫婦保護之下,荷馬此行應該會安全無虞。不過,他不敢肯定荷馬是否願意跟他們同行,乃至做他們的養子。他倒不擔心這對夫婦的瘋狂行為會嚇著荷馬——哪個男孩子會害怕驚險刺|激的經歷呢?讓他放心不下的是,溫克爾夫婦可能會讓荷馬厭煩,即使不把他煩死,也會煩得他掉眼淚。也許這趟森林之旅,包括激流泛舟和觀看駝鹿,能讓荷馬明白他是否真的願意被格蘭特和比莉永遠領養。
話說回來,沒有幾個孩子真能聽懂《遠大前程》《大衛·科波菲爾》。大部分孩子都還太小,無法理解狄更斯的語言,他們甚至連聖克勞茲的日常用語都不是太懂。拉奇醫生只在乎朗讀本身。對那些什麼都不懂的孩子來說,晚讀成了他們美妙的催眠曲,而對極少數能夠理解作品語言和故事情節的孩子而言,晚讀則為他們提供了一個想象的空間,使他們的思緒得以離開聖克勞茲,飛向遙遠的地方。
對大多數孤兒而言,護士們取的這些名字都是臨時的,因為許多人在出生不久就被領養(男嬰被領養的成功率高於女嬰)。在他們出生之後,最早給予他們照料和愛撫的女性是安琪拉護士和愛德娜護士,可這些孤兒,由於被領養時年齡太小,往往淡忘了對兩位護士的記憶,更不會對她們取的名字有印象了。更何況,拉奇醫生堅定不移地遵守一條原則——決不將這些名字告訴孩子們的養父母。聖克勞茲孤兒院的院方認為,孩子們離開時,應該感受到一種嶄新的開始。不過,在安琪拉護士、愛德娜護士甚至拉奇醫生的心中,他們的約翰·韋爾伯、約翰·拉奇,以及菲力克斯·希爾、捲毛頭、梅波、喬·諾特和史莫奇·華特斯們,會永遠保留這些名字,而對那些沒有被人領養而長期留在孤兒院的男孩們來說,則尤為如此。
天黑之前,他們停了車,開始作過夜的準備。他們在大路與河邊之間的空地上搭起了帳篷,裏面有三個小隔間,他們在一個隔間里生起爐火。當格蘭特去河裡捕鱒魚時,比莉在另一個隔間里讓荷馬按住她雙腳做了一百次仰卧起坐。晚上的空氣涼颼颼的,各種小蟲也不見了蹤影。他們點著油燈,敞著帳篷門,夫妻倆輪流給荷馬講他們的探險故事(拉奇醫生後來在日誌中寫道:「除了這些鬼話,他們還能有什麼可講呢?」)。
o ruck of eges clift fur me let mi hid misulfen theee...等等。
「哦,不會的,我發誓!」比莉大聲說著,一邊與格蘭特一道在胸口畫著十字。
對於孤兒院的氣候,人們又能有怎樣的指望呢?難道還會指望度假勝地的天氣?如果是一個民風淳樸的小鎮,又怎麼會冒出一座孤兒院呢?
荷馬明白她的意思:一個人實在不該活得那麼久。
說到上學,聖克勞茲孤兒院的孩子最多只能上到六年級,再往後就沒有學校可上了,而一至六年級唯一可上的學校在三里瀑。雖然它離孤兒院只有一站路,可那時的火車卻經常誤點,而且,星期四當班的司機更是經常到站不停,也許是看到那些早已廢棄的建築,讓他以為聖克勞茲是座鬼城,要不就是他對那些在這裏下車的女人心存不滿。
有一次,教授對荷馬說:「濕鞋子在緬因州是司空見慣的,這是老天的旨意。而你,荷馬,將濕鞋子放在窗台上,期待緬因州難得一見的陽光來晒乾鞋子,這固然是一種積極而樂觀的好方法。不過,我建議你用另一種方法。我得說,這是一種不受天氣影響的方法,那就是利用緬因州比較可靠的熱源——火爐。想想看,打濕鞋子時,往往正是見不著太陽的時候,所以,火爐就要管用得多。」
出於禮貌,荷馬只好裝睡。過了一會兒,他們撩醒了他。他們裝成兩隻狗,手腳並用地爬進來,用牙齒將他的睡袋咬著扯著,說要帶他去游泳。看著他們全身上下活力四射的肌肉,荷馬不禁想到:他們可真是強壯!讓他納悶的是,他們竟然要去洶湧的激流中游泳,難道就不怕被河水衝到岩石上,甚至被激流捲走?荷馬自己不會游泳,哪怕是在平靜的水中也不行。
韋爾伯·拉奇心裏明白,再為荷馬找個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這一找就足足找了三年,那時荷馬已經十三歲了。拉奇十分清楚其中的難處:荷馬年齡越大,適應新環境所需的時間也就越長。
「你就是這意思,小色鬼!」那孩子說著,就對荷馬動手動腳起來。荷馬在孤兒院從來不曾聽過或見過這種齷齪事。那孩子雖然早在一所很好的寄宿學校里學會了這些邪門歪道,卻從來不曾領教過荷馬在三里瀑那家練就的大哭功夫。在這個時刻,荷馬覺得只有放開嗓門號啕大哭,才能躲過這場劫難。他的哭聲馬上驚醒了家中唯一一位已經睡著、而不是醉得不省人事的大人,也就是說,荷馬吵醒了老媽,當然還吵醒了所有的孫子,其中有幾個比荷馬年齡要小。他們全沒見過荷馬號啕大哭的陣勢,一個個嚇得不輕,連魯福斯也給吵醒了,跟著汪汪大叫起來。
荷馬坐上溫克爾夫婦自行改造過的旅行車,發現裏面又小又窄,不覺大為意外。車裡塞滿了各種東西,小舟、帳篷、釣具、炊具、槍支等一應俱全,可是卻沒有為司機和乘客留下寬敞的位置,荷馬只好坐在比莉的大腿上。比莉的大腿儘管很粗,但肌肉非常結實,坐起來硬邦邦的很不舒服。在此之前,荷馬只有一次接觸過女人的大腿,那是在聖克勞茲一年一度的「三條腿比賽」中發生的事情了。
荷馬幫溫克爾夫婦掖了掖他們的雙人大睡袋,吹滅了燈,然後鑽進自己隔間的睡袋裡躺了下來。他把頭伸在敞開的帳篷門外,凝視著星空,耳邊傳來不遠處的嘩嘩流水聲。可是這水聲並沒有讓他想起三里瀑,因為兩者截然不同。這條河雖然也是水流湍急,但是河道既深又窄,河水清澈透明,水底的鵝卵石依稀可見,偶爾在靠近岸邊的地方,還形成了幾個水面平靜如鏡的水坑,格蘭特就是在那兒捕的鱒魚。想著要與溫克爾夫婦一同探險,並不令人反感,可荷馬難以想象出駝鹿的模樣:它們到底有多大?會比溫克爾夫婦的個頭還高嗎?
不過,溫克爾夫婦都是戶外運動的老手,還擅長搭建各種設施。他們將一根繩索扔到河對岸,並告訴荷馬說,這叫「救生索」。只一會兒工夫,格蘭特·溫克爾就在對岸的岩石之間栽好了幾根耙狀的木樁,把救生索系在木樁上,再在上面加系了兩條繩索,然後又錯綜複雜地安上金屬扣環和挂鉤,接上可以調整的安全帶,最後,溫克爾夫婦把安全帶牢牢地系在腰上。有了這些真正富有冒險色彩的設備的幫助,他們就能在激流中翻滾跳躍,就像浴缸里的兩個小玩具一般被拋上拋下,卻又由所謂的救生索相互拴著,到頭來總能安全無恙地停留在原地。荷馬看他們玩得不亦樂乎,也覺得非常開心。有時,河水似乎從他們的頭頂上呼嘯而過,將他們完全吞噬,沉下水底;可轉瞬間,他們又會跳著躍著露出水面,彷彿在翻騰的泡沫上漫步。他們就這樣像兩隻巨大的金黃色水獺一樣在河中央嬉戲。荷馬對他們駕馭自然(起碼是駕馭河水)的能力幾乎深信不疑了。他正要開口讓他們帶自己下水玩一玩,卻突然想到他們根本聽不到,即使他高喊或尖叫,溫克爾夫婦也不會聽見,河水在他們身邊咆哮,會將他所能發出的一切聲音徹底淹沒。
教授的兒子大聲喊著:「運動大有好處!」話音剛落,他的身子從那把綠色的躺椅上一個趔趄,「砰」的一聲像中毒了似的倒在老魯福斯旁邊的毯子上。
聖克勞茲孤兒院,是個凡事有節制的地方,感恩儀式並不隆重,感恩禱告也簡簡單單,卻真誠實在。直到感恩節時,荷馬才第一次想到了有關德勒帕家的某些想不通的問題。與聖克勞茲相反,華特維爾的生活應該說很不錯,孩子們起碼有人疼愛。既然如此,又有什麼可「懺悔」的呢?難道罪惡感會與幸福感密不可分嗎?如果拉奇是一棵大樹的名字(這一點荷馬知道),那麼,華特維爾這家人經常掛在嘴邊的「上帝」就應該是更堅硬的東西了,譬如「山」或者「冰」什麼的;如果華特維爾的上帝保持著清醒的頭腦,那麼,德勒帕家的感恩節可真讓荷馬大惑不解,因為這家人一個個喝得酩酊大醉。
荷馬十二歲時,就擔當起管理孤兒院的重任了。對這裏的一切,從爐子、木柴箱、電線盒、衣櫥,到洗衣房、廚房,到貓睡在哪個角落、郵件什麼時候送達等,他都了如指掌。他還負責分發信件,他知道所有人的名字,知道誰值什麼班,以及母親們到醫院時在哪裡剃毛、她們得住多長時間、什麼時候離開、離開時需要什麼幫助等。他還負責打上課鈴。他認識所有的老師。孤兒院離火車站有兩百碼遠,但老師們剛出車站,他就能從他們走路的神態辨別出來者是誰。他成了一個能人,連女孩部都對他有所耳聞。不過,他對那兒的幾個年齡比他大的女孩心存畏懼,所以總是儘可能避開那裡,除非是要幫拉奇醫生跑腿,為他傳個信或送個葯什麼的。女孩部的負責人不是醫生,所以,女孩們一旦生了病,要麼是去醫院找醫生,要麼就讓醫生來看她們。女孩部的負責人是愛爾蘭裔的波士頓人,大家都叫她葛洛根太太,不過她從來不曾提起過葛洛根先生,見過她的人都難以想象會有哪個男人在她的生活中佔據一席之地。也許她喜歡別人稱她「太太」,而不是「小姐」。她曾經在「新英格蘭孤兒之家」工作過一段時間,並且是「上帝的小僕人」社團的成員,為此,她當初前來應徵時,還真讓拉奇醫生猶豫了一陣子。不過,葛洛根太太似乎並沒有打算在聖克勞茲孤兒院吸收會員,大概是太忙了吧!除了處理女孩部的各種繁雜事務之外,她還得安排孩子們儘可能接受一些教育。
「讓我們感恩,」拉奇醫生說到這裏,總是要頓住,似乎在認真思索:感恩什麼呢?他小心翼翼地看看身邊那些被父母拋棄的孩子,說:「為我們所得到的恩惠而感恩。」然後,他又用更堅定的語氣說,「讓我們為有了安琪拉護士和愛德娜護士而感恩!」他看看荷馬,接著說,「感謝我們還有選擇的餘地,感恩我們還有第二次機會。」
荷馬的方向感很強,不一會兒就找到了鎮上的中心街道以及與之相通的大路,然後一直往前走。直到天亮后,才有一輛卡車在他身邊停了下來。這是一輛裝運木材的卡車,荷馬以為它正好順路,便對司機說:「我是聖克勞茲孤兒院的,我迷路了。」那個年代的伐木工,誰都知道聖克勞茲在哪裡,司機明白這孩子是把方向弄反了。
事實上,老媽已經向荷馬錶明了她對所謂雞|奸惡習的態度,並且無疑已經下定決心要治好這一惡習。她讓荷馬跪在灶房的摺疊床前,命令道:「跟著我說!」然後念著教授那套怪異的感恩詞,「我惡劣低下,我厭惡自己!」荷馬一邊跟著她念,一邊在心裏告訴自己這全是胡說八道。說實在的,他有生以來,還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喜歡自己,他覺得他已經快要找到自我,知道該如何作一個有用之人了。不過他也知道,他得先回到聖克勞茲才行。
可三里瀑的這家人並非一般的虐待狂。那家的男主人上了年紀,跟他年輕的妻子以及和前妻所生的幾個成年子女住在一起。年輕的妻子很想自己生個孩子,卻偏偏無法懷孕。全家人都認為,如果她能有個自己的孩子,會是一件好事。但大家心照不宣的是,老頭子與前妻所生的一個女兒有個私生子。由於照顧不周,那孩子整天到晚哭個不停,吵得大家牢騷滿腹。於是,有天早晨,那個女兒竟然帶著孩子一走了之,只留下了一張紙條,上面寫著:

教授指著一條狗對荷馬解釋說:「這是魯福斯,它年歲不小了。這是魯福斯的毯子,是屬於它的地盤。當魯福斯在它的地盤上睡覺時,別去吵醒它,要不然它會狠狠地咬你一口。」教九-九-藏-書授一邊說著,一邊卻把那條老狗弄醒了。魯福斯對著空中猛地一咬,隨後露出莫名其妙的神情。也許在空氣中,它嗅出了德勒帕夫婦那群已經長大成人並成家生子的孩子們的氣息。
他總是滿臉嚴肅地說:「可是未經開墾的谷地卻長滿了低矮茂密的草木,擋住了人們的視線,也扼殺了人性中努力向上的品質,使人們變得目光短淺、心胸狹窄。」
然而,他們到頭來卻十分想念孩子的哭聲,想念那個聲音洪亮的孩子,想念那個帶孩子離家出走的不明智的寶貝女兒。於是有人開口道:「家裡還是該有孩子的哭聲才好。」因此,他們就去聖克勞茲領養了一個孩子。
荷馬·威爾士回到孤兒院后,常常從睡夢中尖叫著醒來,一看見有人走近,一聽見有人說話或拖動椅子、開門關窗以及床鋪的嘎吱聲,他就會號啕大哭。安琪拉護士和愛德娜護士,花了大約一年時間才將他安撫下來。不知情的人來到男孩部,聽到荷馬聲嘶力竭的哭鬧,一準兒會以為這裏就像童話中的孤兒院那樣,是個虐待孩子的人間地獄呢!
由於孕婦仍然將荷馬的手握著不放——兩人似乎都不願鬆開,安琪拉護士便轉過身來,連孕婦一起擁進懷裡,彷彿這孕婦也與荷馬·威爾士一樣,是屬於聖克勞茲的孤兒。
荷馬答道:「不,我只是那兒的人,我現在是那兒的人了。」
拉奇醫生常說:「荷馬,終有一天你會見到大海。現在你只見過高山,但高山遠不及大海那麼雄偉壯觀。海邊也會有霧,並且比這兒更濃,可是當濃霧散去后……哦,你一定得見識見識那種景象!」
韋爾伯·拉奇這一次尤為謹慎。他並不擔心荷馬的心理承受能力,將《遠大前程》《大衛·科波菲爾》都讀上兩遍並且還一字不漏地聽過兩遍的荷馬,在心理上比同齡的孩子都要成熟。讓他遲疑不決的是荷馬的身體狀況和運動能力。在拉奇看來,跟學習那些更基本、更必要的技能相比,體育運動位居其次,他也明白孤兒院的體育課還遠遠不夠。事實上,這裏所謂的體育課,不過就是碰到天氣不好時在餐廳里踢踢足球;而天氣好時,男孩女孩就分頭在外玩捉迷藏,踢罐頭盒,愛德娜護士和安琪拉護士偶爾也會跟他們一起玩棍球。說是棍球,其實是用膠帶紙將幾隻襪子綁成一團,所以滾動起來並不順暢。拉奇並不反對戶外運動,不過他對戶外運動也一竅不通。他想,讓荷馬消耗一點體力也好(儘管拉奇認為這是無謂的浪費),或許能增加他的幽默感呢!

「荷馬,多少聽著點兒。」德勒帕太太還是這句話。教授也管她叫「老媽」,而老媽也管他叫「教授」。
在緬因州的這個地區,只有在三四月份積雪融化時,人們才能稍稍感受到一絲春天的氣息。在這期間,路面往往泥濘不堪,笨重的鋸木設備無法挪動,整個小鎮的生產陷於停滯,人人足不出戶。春天一到,融化的積雪使河水猛漲,水流湍急,根本無法行船。聖克勞茲的春天是問題百出的季節,人們酗酒、吵架、嫖娼、強|奸,到處鬧事。這兒的春天還是自殺的季節。孤兒院的孩子正是在春天被廣泛播下種子的。
安琪拉護士卻翻了翻眼睛,說:「每次一聽他講課,我就明白這世界上為什麼會有那麼多戰爭了!」
「不知道。」荷馬答道。
每次看到這孩子哭得臉色發紫,氣都喘不過來,拉奇醫生就會柔聲細語地哄道:「好啦,荷馬,你再這樣哭下去,別人還以為這兒出了人命呢!弄不好會把我們抓起來的!」
他們不是那種人,安琪拉護士喜歡這樣幻想。她討厭別人抽煙。每當看到有人嘴裏叼著煙,她就會想起那個說法語的印第安人。他來跟她父親談挖井生意時,她家的貓跳到了他的腿上,而他竟然將煙頭摁在貓的臉上!那是一隻母貓,特別喜歡跟人親近,卻因此而燙傷了鼻子。那隻貓名叫「班蒂」,有張可愛的浣熊臉。安琪拉護士一直沒有給哪個男孩取名為「班蒂」,因為她覺得這是女孩的名字。
對荷馬來說,這並非難事,在他看來,孤兒們來到世上,就是為了要做有用的人。
荷馬一直到四歲才不再做噩夢。每次一做噩夢,他的哭聲就能攪得聖克勞茲全鎮不得安寧,甚至曾經讓一個守夜人辭職。他說:「那孩子的哭聲,讓我再聽一個晚上,我肯定會心臟病發作!」而韋爾伯·拉奇醫生對荷馬的哭聲更是刻骨銘心。據說好多年後,他還常常在睡夢中聽見孩子的哭聲,並且總是翻過身來哄著:「好啦,荷馬,好啦,沒事了!」
有一次,他們正在為手術台上的病人開刀,拉奇突然一本正經地指著那位於肋骨之下、腹部內臟上方的光滑而呈紅褐色的東西,壓低嗓門說:「快看!你們難得有機會看到它,可這會兒正趕上它打瞌睡呢!趁它沒動之前趕快看看!」乍看之下,那東西就像一條三磅重的麵包,或一隻長了兩隻大肉足的蛞蝓。兩位護士不由得目瞪口呆。拉奇醫生以肅穆的口吻說:「這就是靈魂!」事實上,這隻是肝臟,是人體最大的腺體,具有人們認為靈魂所擁有的某些功能,如細胞再生功能等。而拉奇真正關心的也是人的肝臟,而不是靈魂。
另一位護士自以為愛上了拉奇醫生,所以每輪到她為孩子取名時,她總是選擇約翰·拉奇或約翰·韋爾伯之類的名字(約翰是她父親的名字),要不就是韋爾伯·瓦爾希(瓦爾希是她母親的名字)。儘管暗戀著拉奇醫生,她卻只是把拉奇當成一個單純的姓氏,每次想起他,也絕對不會聯想到什麼大樹。不過,她倒挺喜歡韋爾伯這個詞,既可以當名,也可以當姓,所以,只要她用膩了約翰這個名字,或者遇到同事批評她老是把這個名字用來用去時,她就會勉為其難地換個花樣,來個羅伯特·拉奇或傑克·韋爾伯什麼的(她似乎不知道傑克通常是約翰的昵稱)。
由於三里瀑一年到頭水聲轟鳴,人們說那裡是殺人的好地方,誰也不會聽見槍響或尖叫聲。如果你在三里瀑殺了人,把屍體扔進瀑布里,一定不會有人知道,因為屍體會馬上被水流捲走,直到下游三英里處的聖克勞茲才可能被發現。因此,全鎮上下居然都能聽見荷馬·威爾士的哭聲,可就真有點兒不同尋常。
「他想雞|奸我,我就給了他一點兒教訓。」上寄宿學校的男孩說。荷馬這時正在努力控制自己非同凡響的哭號,把哭聲憋回去。他哪裡會知道,老媽自然會相信自己的孫子,而不是一個孤兒!
「天哪,就像是有人拿刀子捅他似的!」愛德娜護士說。
「與此同時,還有一些孩子明明受歡迎,卻陰差陽錯地成了孤兒,可能是出於事故呀,有意無意的暴力行為呀,等等。但所有這些都不是我們的問題。在聖克勞茲,如果我們將現實生活中的困難當作問題,只會白白地浪費我們有限的精力和想象力。在聖克勞茲,我們只有一個問題,那就是荷馬·威爾士:我們對待荷馬的方式一向非常有效,把孤兒院變成了他的家,而這正是問題所在。假如你在一個政府機構里投入像普通家庭那樣的愛心,再假如這個政府機構是一所孤兒院,而你對愛的投入又十分成功,那麼就會使孤兒院變質:它本該是孤兒們尋求美好生活的歇腳處,你卻將它變成了孤兒們人生旅途中的起點站同時也是終點站,使他們不願接受其他地方。
韋爾伯·拉奇,不僅是孤兒院的創辦者兼住院醫生以及男孩部的負責人,而且還自封為小鎮上的歷史學家。根據他的說法,原本名為「克勞茲」的木材站,後來卻加上了一個「聖」字,完全是因為「當時來這裏的人篤信天主教,喜歡在所有東西前面都加上一個『聖』字,似乎這樣就能賦予它們某種高貴的色彩,而這種高貴的色彩是它們天生難以擁有的」。等到「克勞茲」改名為「聖克勞茲」,昔日那個以伐木為主的小鎮已經變成了以鋸木為主,原本鬱鬱蔥蔥的廣袤森林也早被砍伐殆盡。往日的河面上一度浮滿木材,伐木站里曾經可見成群的瘸子,這些人的腿不是從樹上掉下來摔斷的,就是被倒下來的樹榦壓斷的。如今這一切已經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鋸好的木材堆成小山似的在烈日下曝晒,漫天飛揚的鋸木屑有時細得用肉眼都難以發現,卻無所不在地鑽進人們的鼻孔和肺里。抑制不住的噴嚏聲和哼哧哼哧的呼吸聲隨處可聞。小鎮已經是滿目瘡痍,被鋸木廠的利鋸弄得遍體鱗傷,並毫不掩飾地袒露著自己的殘缺。在聖克勞茲,不管是陰冷潮濕、漫長多雪的冬天,還是陰雨綿綿、悶熱難耐的夏日,天空中總是霧氣迷濛。如今,那刺耳的鋸聲已經與這迷濛的霧氣一樣,似乎永遠揮之不去,只有極為少見的大暴雨才能偶爾帶來一點改變。
三里瀑那家人對安琪拉護士和愛德娜護士造成的傷害,恐怕遠遠超過了對荷馬本人的傷害,而對聖拉奇而言,這件事給他帶來的傷痛更是一輩子都刻骨銘心:是他與那對夫妻見面,跟他們交談,沒想到他的判斷竟然大錯特錯!他後來又見過他們一次——他親自前往三里瀑,將荷馬帶回了孤兒院。
格蘭特講述了一位六十歲的老律師雇他們帶他去觀看母熊產仔的過程。比莉還讓荷馬看她被熊抓傷后的疤痕。他們說,曾經還有一個人要他們把他丟在海上的一艘小船里,只給他一支槳,以便體會一下險境求生的感受。這個人想看看自己能否安全返回岸邊。當然,他們必須隨時關注著他,只是不能讓他發現,這樣,一旦真正發生危險,就能馬上出手援救。每當那個笨蛋晚上睡著了,小船在海上越漂越遠時,溫克爾夫婦就只好悄悄地將船拖向岸邊,而一到早晨(有一次甚至都看見陸地了),那傢伙卻總是有辦法迷失航向。後來,他們發現他在猛灌海水,才不得不將他搭救上岸。為此,那傢伙大失所望,起初只是開了幾張空頭支票,最後好不容易才勉強付清了探險費。
在家裡,不管是成年的子女還是幼小的孫子,都一律喊她「老媽」,喊他「教授」。連拉奇醫生對德勒帕教授也是只知其姓,不知其名。他喜歡高談闊論,有時甚至耍官腔,但生活非常有規律,性情溫和,只是樣子不免顯得滑稽。
在漫長的北上途中,荷馬一直戰戰兢兢,唯恐比莉·溫克爾也會掐他的小雞雞。他注視著窗外,無數的房舍和牲口都一晃而過,漸漸地,各條路上的卡車和汽車少了起來。不久,便只剩下一條路,唯一的一條路,常常沿河而上,而河中水流湍急。後來前方出現了一座高聳入雲的山峰,那座山有個印第安名字。在彷彿好幾個小時的行駛中,那座山峰始終巍然矗立在那裡,雖然時值七月,山頂上仍然積雪覆蓋。
每逢這時,拉奇醫生就會提醒道:「別這樣,荷馬,不要這樣瞪著別人!」
「沒錯,小色鬼!」那孩子說,「你還要說你不知道什麼叫雞|奸嗎?」
他們到達聖克勞茲孤兒院時,正在打鈴的荷馬看到他們,不由得目瞪口呆,本來是十點鐘,他卻打了十四下。他們體型強壯,肌肉結實,走起路來大步流星,威風凜凜。男的頭戴狩獵帽,女的腰佩子彈夾和彎刀,刀鞘上還飾有印第安風格的珠子,兩人腳上的長筒靴似乎與他們融為了一體。他們駕駛著一輛自己改裝而成的旅行車,那種車在許多年後才漸漸流行,車身很大,裏面設備齊全,獵獲一頭犀牛裝進去也完全不成問題。看到他們,荷馬彷彿馬上看到了不久的將來,他們會訓練他獵熊、斗鱷魚,他的生活將遠離平地。他正要接著打第十五下鈴時,愛德娜護士攔住了他。

「『嘩』的一下,就被沖走了!」荷馬·威爾士回答。
聽說荷馬要去聖克勞茲,司機便問:「你是孤兒嗎?」
按今天的標準來說,這是一對熱衷於體育運動的夫婦,可是在三十年代的緬因州(那時荷馬才十二歲),在平常人的眼中,這對準備領養荷馬的夫妻簡直可以說是戶外活動的狂熱分子。他們喜歡在激流中泛舟,喜歡航海、登山、潛水、野營、快速步行。他們喜歡運動,喜歡那些無拘無束、富有冒險色彩的運動。
可是荷馬早已在遐想中見識過了:「朝霧在一片肅穆中消散凈盡。」他朝拉奇醫生淡淡一笑,然後告退,準備去打鈴,那是他分內的工作。當他的第四對養父母前來接他時,他正在干這分內之https://read.99csw.com事。拉奇醫生早就讓他作了充分的思想準備,所以他一眼就認出了這對夫婦。
荷馬最喜歡的差事是為拉奇醫生挑選每晚要念的書。他得挑選一些不長不短、剛好能在二十分鐘內讀完的篇章。這差事並不容易。相對於拉奇醫生的朗讀速度而言,同樣篇幅的文章讓荷馬朗讀起來,速度就會偏慢,但如果讓他默讀,又會偏快。拉奇醫生每天晚上為孩子們念20分鐘的書,這樣,他得花幾個月的時間才能念完《遠大前程》。而念完《大衛·科波菲爾》,則需要一年多。然後他會對荷馬說,他又要回到《遠大前程》上了,因為每到這個時候,那些聽過《遠大前程》的孩子,除荷馬外,都早已離開了孤兒院。
還有一些人自以為想要孩子,卻又不能或者不願好好照顧孩子……這些人到底出於什麼心理?每當拉奇醫生想起這個問題,三里瀑那家人臉上的驚恐神情就會歷歷在目,而荷馬·威爾士那家喻戶曉的哭號似乎也還響在耳邊。那家人的恐懼神情已經深深烙在拉奇醫生的腦海中,他相信,凡是見過那種神情的人,都不會強迫任何女人生下她不想要的孩子。拉奇醫生在日誌中寫道:「誰也不會那樣做,就算蘭姆斯造紙公司的人都不會!」
從那以後,韋爾伯·拉奇就再也沒有替荷馬找人家了,他說荷馬可以隨心所欲無限期地待在孤兒院里。也就是在那一次,聖拉奇說:「好吧,荷馬,我希望你日後能成為有用之人。」
另一位護士的父親以幫人挖井為生。幹這一行十分辛苦,工作必須高度認真,精確細緻。在這位護士看來,她父親正好具備這些品質,從而使「威爾士」這個名字帶上了踏實而深沉的色彩。至於「荷馬」,則是她家以前養過的一隻貓的名字。
第三位是來自卡姆登的一位退休的小學教師,是位鬱鬱寡歡的老先生。由於生活無法自理,他只好住在女兒女婿家裡。他教世界歷史,卻從來不用課本,只是憑記憶教學。他說日期並不重要。他可以就美索不達米亞的歷史滔滔不絕地講上整整半個小時,再停下來歇口氣或喝口水,然後又一下子跳到羅馬或特洛伊。有時,他大段大段地背誦希臘史學家修昔底德的作品,喝口水后,卻突然將話題轉到了拿破崙和厄爾巴島上。
長大后,荷馬·威爾士還常常不自覺地瞪著別人,被發現時仍是很難為情。

但是在華特維爾的感恩節之夜,他卻拚命地睜大雙眼尋找他的親生父母,直到覺得即將找到他們時,才精疲力竭地睡去。不知過了多久,教授的一個孫子突然將他推醒,那孩子年齡比荷馬要大。荷馬這才想起家裡由於過節人多,那孩子得跟他合擠一張床。
教語法和寫字的也是一位女老師。她是個有錢的寡婦,丈夫生前是水暖工。她在教學上非常嚴厲,但毫無條理可言。她常常給學生一大堆沒有標點符號、沒有大小寫、拼寫錯誤百出的詞語,要他們造出正確的句子,加上適當的標點,同時避免拼寫錯誤,然後她再加以修改。她習慣用各種不同顏色的筆批改作業,那些作業經她批改之後,看起來就像是兩個文化程度不高的國家在交戰後簽署的內容一再修訂的協議。荷馬總是覺得那些句子雖然不再有任何錯誤,卻仍然十分彆扭,因為這位老師經常根據家裡的一本讚美詩集來布置作業,荷馬卻從來沒有進過教堂或聽過讚美詩(他只聽過聖誕歌和葛洛根太太唱的幾支歌曲,而水暖工的遺孀又不是傻瓜,她才不會從聖誕歌中挑選材料呢!)。晚上,荷馬常常做噩夢,夢到要解答這位老師編出的種種怪題目,如:
韋爾伯·拉奇對荷馬·威爾士說,隨便他在孤兒院待多久都行。說這話時,他不過是在利用自己已經贏得的一點兒聲望而已。在決定孤兒院是否收留荷馬這件事上,拉奇醫生可以說是絕對的權威。在這第二十個世紀里,用他自己的話說,他找到了發揮自己用處的地方。因此,當他表情嚴肅地答應荷馬可以待在孤兒院時,他也同樣告誡荷馬:
荷馬·威爾士別的不敢說,至少不是無用之人。早在聆聽拉奇醫生的教誨之前,他似乎就已經決定要當個有用的人。他的第一任養父母將他送回了孤兒院,他們認為他有毛病,因為他從來不哭。這對養父母抱怨說,領養荷馬之後,他們依然和從前一樣,每天早晨醒來面對的仍然是滿屋子的寂靜和冷清。每次醒來時,他們發現自己不是被孩子的哭聲吵醒的,總是不由得驚恐萬狀,急急忙忙衝進嬰兒室,以為孩子出了意外,結果卻發現荷馬正用光禿禿的牙齦咬著嘴唇,有時臉上也露出一點兒苦相,卻決不會因為沒人餵奶或照看而抗議。荷馬的養父母總是懷疑他早就醒了,卻一連幾個小時一聲不吭地忍受著痛苦。他們認為這不正常。
他在睡夢中見到的總是相同的女人,她們從來沒有男人相陪,那些男人都在哪裡呢?荷馬很喜歡《遠大前程》中的一段描寫,那是匹普動身追尋他的遠大前程之時,他這樣說道:「朝霧早已在一片肅穆中消散凈盡,那花花世界就展現在我的面前。」聖克勞茲的孤兒對霧從來都不陌生:從三里瀑飄浮下來的迷霧籠罩著全鎮上下,包括孤兒院,還有河面上。它隔斷了人們的視線,使孤兒的父母得以在氤氳的霧氣中銷聲匿跡。
「拉奇醫生,」安琪拉護士故意有所指地用這個一本正經的稱呼說,「如果荷馬·威爾士吵得三里瀑不得安寧,那準是領養他的那家人在用煙頭燙他!」
「駝鹿最喜歡在湖邊出沒,你一定也會喜歡那裡的。」比莉接著說。
這對夫妻的姓氏,就讓愛德娜護士和安琪拉護士覺得非常幽默,居然是「溫克爾」。男的叫格蘭特,女的叫比莉,他們屬於緬因州為數不多的有錢人。他們所經營的「生意」(是他們自己的可笑說法)分文不賺,不過他們根本就不需要賺錢,他們生來就非常富有。這種不賺錢的「生意」非同尋常,就是專門將客戶帶到野外旅行,讓他們嘗嘗迷路的滋味,或者讓他們乘坐小船在急流中顛簸起伏,體會一下那種驚險刺|激、隨時會有滅頂之災的感受。溫克爾夫婦的生意就是為某些感覺麻木的人創造刺|激,那些人的日常生活與環境一成不變,只有極具冒險色彩的模擬事件,才能使他們有反應。拉奇醫生對溫克爾夫婦的「生意」不以為然,覺得那只是有錢人的花樣——一味隨心所欲地玩樂,卻又要編個冠冕堂皇的名目。不過,夫婦倆那種瘋狂的快樂卻讓韋爾伯·拉奇感觸頗深,他覺得,不管是成人還是孤兒,很少有人能感受到瘋狂的快樂。
荷馬十分冷靜。他朝上遊方向看了看,以為會出現更多的東西,它們要來就一定是來自上游。過了一會兒,他確定已經平安無事,才長噓了一口氣。他爬上溫克爾夫婦的旅行車,車內少了帳篷和炊具,顯得空蕩蕩的。他找到一套釣具,不過不敢去釣魚,因為要釣魚就得靠近水邊。他還找到了幾支槍,可不知道怎麼使用,不過有了槍,多少有些安全感。他挑了一把最大的十二厘米口徑的雙筒獵槍帶著,艱難地上路了。
在十九世紀的大半個世紀里,緬因州的聖克勞茲鎮曾經是一個木材集散地。人們利用這裏平坦的河谷之便,修築了道路以利運輸,後來這裏漸漸發展成為一個小鎮,並建起了商店。這裏最早的建築物是一個鋸木廠,最先來此定居的是法裔加拿大人,他們多是伐木工或鋸木工。接著出現了車夫和船夫,再後來又有了妓|女、無賴和罪犯,最後便有了一座教堂。第一個木材站就叫克勞茲,因為這裏的河谷地勢低緩,雲遮霧繞,湍急的河面上瀰漫著難以消散的水汽,而上游三英里處有座瀑布,轟鳴的水流激起漫天水花,使得這一帶總是氤氳朦朧。第一批伐木工人抵達這裏時,唯一妨礙他們濫砍森林的就是黑蒼蠅和蚊子。這裏地處緬因州內陸,討厭的蚊蠅恰恰喜歡這濕氣籠罩的谷地,而不喜高山上的凜冽空氣或海邊的清新陽光。
見此情形,荷馬拔腿就跑,一直跑到大路上的安全地帶。他回過頭去,正好看到那批木材從他剛才所坐之處經過,將連著救生索的帳篷及帳篷里的所有東西連根拔起,一併捲入水中,他那本《遠大前程》也隨之消失了。三天之後,蘭姆斯造紙公司才在約四英里以外的地方找到了比莉和格蘭特的屍體。
那天早晨,荷馬看見了那群女人,她們站在雪地里等候馬車,荷馬並不認識她們。聖克勞茲的員工們下車時,她們顯得惶惶不安。員工們與這群女人之間,似乎存在著某種緊張氣氛。等候上車的女人都顯得極不自在,甚至面露愧色。相比之下,前來幹活的那些人則是一副自以為是、高人一等的模樣,有位女工甚至對那群即將離去的女人粗聲粗氣。荷馬聽不清她說了什麼,卻看見那群女人立刻退到一旁,就像遭到一股寒風的突襲一般。上車后,她們再也沒有回頭,甚至沒有相互打量,而只是默然無語。那位在荷馬看來一向待人和善、在任何時候對任何人都有說有笑的馬車夫對她們也不理不睬。馬車在雪地上掉過頭,向火車站駛去。透過燈光掩映的窗口,荷馬·威爾士瞥見有幾個女人把頭埋在手裡,還有人只是木然地坐著,就像是葬禮上的哀悼者,必須竭力保持冷靜,否則就會情緒失控。
荷馬初到華特維爾的家時,享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關懷。雖然安琪拉護士和愛德娜護士在關鍵時刻總能滿足他的要求,而拉奇醫生儘管嚴厲而又忙碌,卻也不失為一位充滿愛心的監護人,但德勒帕太太則是個不折不扣的母親兼管家婆。每天早晨,荷馬還沒睡醒,她就起床準備早餐;而他吃早餐時,她便忙著烘烤點心,好讓他帶到學校做午餐,並且往往到了中午還是熱乎乎的。老媽每天都送荷馬上學,他們不選平路而走野地,她說那是她的「健身之道」。
「拉奇,你幹嗎不去看看這是怎麼回事兒?」說這話時,他壓根兒也沒料到,這項提議竟然促成了一所由政府資助的孤兒院的成立。這所孤兒院,日後至少可獲得聯邦政府的部分資助,甚至偶爾還能得到「民間慈善家」的某些捐款。
荷馬循著他們的視線,赫然看到大約二十五碼外的地方,一批巨大的木材正順著水勢急沖而來。這些木材跟電線杆一般長,有的比電線杆還粗,常常將岸邊的草木席捲而下,激起巨大的浪花,有時甚至將河底的鵝卵石衝起二十來尺高。它們排山倒海地經過之處,泥沙和樹皮俱下,原本清亮透明的河水變得渾濁不堪。蘭姆斯造紙公司稱之為中等規模的木材漂流,他們說,漂流的木材總數一般不超過四百根,也許這一次有七百根左右吧!
安琪拉護士連聲喊道:「哦,荷馬!我的荷馬!我們的荷馬!我就知道你會回來的!」
「明天再念,老時間,老地點。」聖拉奇總是說。儘管孩子們常常會失望地嘀嘀咕咕,可拉奇知道,他許下了一個承諾,同時也建起了一種規律。他在日誌中寫道:「在聖克勞茲,安全感來自於對承諾的遵守。一旦遵守了承諾,孩子們就會理解承諾的意義,並期待著下一個承諾。幫助孤兒建立安全感,過程雖然緩慢,卻有規律可循。」
又有些什麼人留下來了呢?沒有蘭姆斯造紙公司的人,只有年老色衰的妓|女和妓|女們的私生子。就連聖克勞茲天主教堂里那些不大受歡迎的神職人員,也隨著蘭姆斯造紙公司遷到了下游,那裡有更多的靈魂等待著他們去拯救。
他們第一次將他逼哭是不給他餵奶,但想讓他號啕大哭時,就得弄痛他,往往是以掐或揍的方式,甚至還有充分的證據表明有人咬過read.99csw.com他。至於要讓他哭得久,他們發現最好的辦法是狠狠地嚇唬他。經過堅持不懈的努力,這家人取得了斐然的成就,荷馬的哭聲變得既洪亮又持久,成了三里瀑一帶家喻戶曉的好哭王。要知道,在三里瀑,要想聽到什麼聲音可不容易,更不用說什麼事情變得家喻戶曉了。
這是蘭姆斯造紙公司的木材車。看到它朝醫院門口開來,拉奇醫生不由得怒火中燒,他對一臉茫然的愛德娜護士交代說:「除非是人命關天,否則別指望我為那個公司的任何人做任何事情!」結果從車上下來的卻是荷馬·威爾士,拉奇不免有些失望,進而看到荷馬帶著獵槍,他不禁大驚失色。在荷馬的臉上,拉奇看到了病人從麻醉中蘇醒過來時那種迷惘的神情。
格蘭特有個打算。拉奇醫生髮現,這個男人留著一頭金髮和滿臉的鬍子,以至於很難看清他的真實面目。他額前的頭髮巧妙地遮住了過低的額頭,顴骨隱約顯得很高,雙眼凹陷,剩下的就是濃密的絡腮鬍子(拉奇醫生想象著比莉·溫克爾必須在其中揮刀開路,就像在叢林中披荊斬棘一樣,才能找到格蘭特的嘴)。格蘭特打算暫借荷馬來一趟觀鹿之旅。他們準備乘船旅行,然後進入緬因州的北部森林觀賞駝鹿,同時也讓荷馬稍稍體會一下激流泛舟的樂趣。
「你是想讓我給你示範一下,對吧?」那孩子問。
孤兒院的孩子們,每年都要舉行一次這樣的比賽,既為孤兒院籌措資金,對鎮里的居民來說也是一種娛樂,所以沒有引起非議。在過去的兩年中,荷馬都贏得了冠軍,不過得歸功於他的同伴。他的同伴在所有女孩中年齡最大,力氣過人,總是將他拎起來雙手摟著衝過終點線。比賽的方法是:將年齡相仿的男孩和女孩湊成一對,將男孩的左腿與女孩的右腿綁在一起,然後憑藉各自那條自由的腿,共同拖著相當難受的所謂第三條腿,一起跑向終點。那個大女孩根本不用拖著荷馬,她用作弊的方法,拎起荷馬就跑。可是在去年的比賽中,那女孩在跑到終點時摔了一跤,荷馬順勢跌在她的大腿上。他連忙慌慌張張地爬起來,卻一不小心,將手按到了她的胸部,而她也就狠狠地掐了他一把,就在華特維爾那個上寄宿學校的男孩稱為「小雞雞」的地方。
不過,荷馬還是念得好極了!他覺得自己都能夠模仿喬·葛吉瑞的口音了!當念到伍甫賽先生「有氣無力地喊道:『不!』」時,他自以為已經準確掌握了整個故事的語調,甚至發掘了他的首項天賦呢!遺憾的是,儘管他自認頗有天賦,溫克爾夫婦聽了不一會兒,卻酣然入睡了。然而,荷馬還是自顧自地念了下去,直到念完第七章。荷馬自我安慰地想:也許不是我念得不好,也許是他們一直在做激烈的戶外運動,還有仰卧起坐、捕魚等,讓自己太累了。
你們一個個都抱怨我的孩子愛哭,你們的嘮叨我已經聽夠了!我想,我們走後,你們是不會想念他的哭聲的,更不會想到我!
老媽吻了他晚安。並對他說:「荷馬,別擔心教授知道這件事後會怎麼說。不管他說什麼,你多少聽著點兒就行了。」
「可不是嘛!」
醫療檢查委員會的主席是一位退休醫生。在他眼中,這世界上除了他自己和特迪·羅斯福總統之外,其餘的人都是蠢貨。
這個故事的小主人公,如果是由這位頭腦簡單、患了單相思的護士來取名,很可能又是什麼拉奇呀,韋爾伯呀,要不就是約翰、傑克、羅伯特之類的,那可真是要命!好在這一次輪到了另一位護士,於是他便成了荷馬·威爾士。
「我要去聖克勞茲。」他對看到獵槍而目瞪口呆的司機說。
孕婦緊緊地握著荷馬的手,握得他微微發疼。就在他的一聲「媽媽」幾乎脫口而出時,安琪拉護士終於將門打開,一把將荷馬攬入懷中。
聖克勞茲孤兒院的感恩禱告,總是充滿了希望和不難理解的謹慎,充滿了典型的拉奇式保守風格。
拉奇醫生曾經寫道:「在別的地方,瘋狂的快樂指的是一種心態,可在聖克勞茲,我們發現唯有在神經完全錯亂時,才能體會到瘋狂的快樂。因此,我倒寧願將這種難得一見的東西稱為『靈魂狀態』。」在談到靈魂時,拉奇常常喜歡來點兒惡作劇,在手術室里出其不意地將兩位可愛的護士捉弄一番。
無論如何,拉奇醫生希望荷馬能去嘗試一下,而荷馬也願意做一切嘗試,只要是為了聖拉奇。
灶房裡有好多濕鞋子,其中也有荷馬的一雙,還有幾雙襪子也快要幹了,荷馬穿上倒也湊合。另外還有各種厚實的寒衣,有些差不多快乾了,荷馬挑了幾件較為暖和、適合戶外活動的穿在身上。他知道,老媽和教授特別顧及家庭的臉面,絕對不會為這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將他送回孤兒院。要回去,他就得自己想辦法,而他確實是想回去了。
對於溫克爾夫婦,荷馬並沒有不信任,當然,也不存在害怕。他對他們只是懷著某種保持距離的戒心。他相信他們沒有什麼危險性,可他們與常人不大一樣。他想著想著,在年幼的腦海中,漸漸將溫克爾夫婦與駝鹿混為一談,然後不知不覺睡著了。第二天早晨,一種奇怪的聲音驚醒了他,他想一定是駝鹿,結果卻發現聲音來自隔壁的溫克爾夫婦。看樣子,溫克爾夫婦真正是精力充沛地迎接早晨的到來!儘管荷馬從來不曾聽到過男女做|愛或駝鹿交配的聲音,可他本能地明白了溫克爾夫婦在做什麼。如果拉奇醫生在場,關於溫克爾夫婦的不育問題,他準會另下結論說,原來是他們做|愛的動作太過激烈,才毀掉或嚇死了所有的精|子和卵子。
「就是!」
這時,還不滿十歲的荷馬·威爾士便悄無聲息地爬上床去。為了早點入睡,他經常讓自己滿心憂傷地回憶孤兒院的生活。他想起有一次看見一群母親離開孤兒院附屬醫院的情景。醫院緊鄰男孩部,從女孩部可以看得一清二楚。男孩部與女孩部之間是一個長條形庫房,過去曾用來存放圓鋸的鋸片。當時正是清晨時分,天色灰暗,只是藉助馬車的燈光,荷馬才發現外面正在下雪。荷馬晚上常常輾轉難眠,從火車站方向駛來的馬車載著上早班的廚工、清潔工等抵達孤兒院時,他往往仍然毫無睡意。所謂的馬車,其實不過是一節廢棄的火車車廂,冬天時,在車廂底下裝上滑板,讓馬拉著,就成了雪橇。有時路面上積雪稀薄,滑板與路上的碎石相互摩擦,會發出刺耳的嘎吱聲。只有挨到冬天結束了,他們才不情不願地將滑板換成車輪。馬車夫披著厚厚的線毯,坐在改裝而成的駕駛座上,明亮的燈光在他身旁搖曳,而車廂裏面則光線暗淡。
「我的小荷馬可不是這樣的!」安琪拉護士大聲說道。

荷馬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溫克爾夫婦,相信一切仍在他們的掌握之中。他們仍在湍急的水流中嬉戲,他們什麼也沒聽見,也沒感覺到大地在顫抖,因為他們不在地面上。
在華特維爾的德勒帕家過感恩節的這個晚上,一心想讓自己早點兒入睡的荷馬·威爾士,不僅看見了那群在大雪中離去的母親,眼前還浮現出了其他的情景。當他晚上無法入睡時,他常常想象自己與她們一起坐上馬車,然後轉火車,跟她們回家。他甚至在那群人中認出了自己的親生母親,並悄悄地跟在她身後。可是他看不清她的模樣,不知道她住在哪裡、從哪裡來、是否還要回去。他更不清楚自己的父親是誰,她是否正要回到自己父親身邊去。荷馬·威爾士與大多數孤兒一樣,常常在幻想中看到自己的親生父母,可他們卻總是不認識他。他從小就喜歡直愣愣地盯著大人看,被發現時往往很難為情。他的目光中有時充滿依戀,有時卻是一種連他自己都認不出來的不自知的敵意。
「可別幹什麼危險的事兒!」拉奇醫生鄭重其事地交代溫克爾夫婦。
「我只是那兒的人。」荷馬·威爾士說。司機對他揮了揮手,就把車開走了。在拉奇醫生看來,這個司機毫無憐憫之心,竟然置一個在雪地上獨行的孩子于不顧,他一準兒是蘭姆斯造紙公司的員工。
荷馬對拉奇醫生解釋說,他覺得留在華特維爾毫無用處。只是由於德勒帕夫婦隨後給拉奇醫生打來電話,報告荷馬出逃的事,荷馬才不得不道出有關「雞|奸」的風波(後來,聖拉奇也對荷馬仔細講解了「雞|奸」一詞的含義)。教授的酗酒行為讓拉奇醫生大為意外(他通常對這類事情都是頗有眼光的),而教授的禱告詞更是讓他極為不快。於是,拉奇醫生三言兩語地給德勒帕家裡寫了一封簡訊,這與教授長篇大論的風格正好形成了極大的反差。
老媽將荷馬狠狠地揍了一頓,其手法絕不亞於三里瀑的那家人,然後將他關進灶房,不許他回房睡覺。好在灶房裡還乾爽暖和,並且有張摺疊床,那是夏天出去野營時用的。
「哼,不知道才怪,你這個小色鬼!」那男孩說,「你們孤兒院的人全這樣,一天到晚都干這個!我警告你,你要是敢動我一下,我就要你沒了雞雞滾回去!我會把你的雞雞割下來喂狗!」
他們就這樣站在這裏,在外人看來,准以為他們是母子倆呢。他們熱切地對望著,彼此心意相通,非常清楚對方此刻的心情。荷馬擔心拉奇醫生會責備自己,不過不難看出,那女人更是憂心忡忡,因為她與拉奇醫生素不相識,更不知道聖克勞茲到底是個怎樣的地方。
總之,在人類歷史(包括緬因州內陸的歷史)剛剛進入充滿希望的二十世紀之際,韋爾伯·拉奇醫生承擔起了糾正聖克勞茲的過失的重任。在近二十年的時間里,他始終堅守自己的崗位,其間只是因為奔赴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戰場而離開過聖克勞茲一次。不過,恐怕很難說戰場比這兒更需要他。要收拾蘭姆斯造紙公司留下的殘局,還有比拉奇醫生更理想的人選嗎?只要看看他的姓氏——拉奇,一種四季常青的落葉松——我們就不必懷疑。在剛剛開始寫日誌時,他曾經寫道:「在聖克勞茲,現在最需要有人願為他人謀福利。這裏雖然沒有被完全摧毀,卻已經是邪惡泛濫,所以,如果一個人想力求上進並造福他人,還有什麼地方比這裏更合適呢?」
他在心裏考慮著該如何跟拉奇醫生解釋這一切。正在這時,從火車站方向駛來的那輛破舊的雪橇式馬車在他身邊停住了,從車上下來了唯一的乘客。這是一位大腹便便的孕婦,馬車夫開始還有些擔心她會滑倒,想扶她一把,可似乎又馬上意識到她此行的目的,覺得攙扶這種女人是不道德的事情。於是他打消念頭,駕車走了。孕婦小心翼翼地朝醫院門口和站在門口的荷馬·威爾士走來,然後在門口站住了,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荷馬代她按了門鈴,他想,這女人肯定也需要一些時間,想想該跟拉奇醫生說什麼。
在信中,他本來只寫著:「懺悔吧!」接著又忍不住加了一句,「你們確實惡劣低下,你們應該厭惡自己!」
用老媽的話說,教授是「掉進了酒缸里」。荷馬私下猜測,這大概是說教授比平常多喝了兩杯,所以就像老媽說的有了些「醉意」。然而,讓荷馬目瞪口呆的是,教授已婚的兒子和兩個出嫁了的女兒似乎也掉進了酒缸里。由於是過節,教授和老媽允許荷馬和孫子們可以晚些上床,荷馬便有機會看到了以前晚上睡覺時經常聽見卻不曾看到的情景:教授喝得爛醉如泥,老媽不得不使盡全身力氣,強行攙著他上樓去睡覺,弄得滿屋子哐當直響,而教授嘴裏還在嘰里咕嚕地發出抗議。
「對極了,教授!」
教授的一個女兒見了便說:「有其父必有其子!」荷馬發覺另一個女兒沒有吭聲,原來她正在安樂椅上呼呼大睡,差不多滿滿一杯酒放在她的膝頭上,一隻手的手指幾乎全部泡在酒杯里。
根據拉奇醫生在《聖克勞茲簡史》中的記載,至少有一個妓|女能讀書識字。在搭上順流而下的末班船、隨蘭姆斯造紙公司奔赴新的文明時,這個稍稍有點兒文化的妓|女給「緬因州負責孤兒事務的官員」寄了一封信。
一九二幾年,荷馬·威爾士降臨人世,割了包皮,並有了名字。而陷入愛情的愛德娜護士和沒陷入愛情的安琪拉護士,也一致為一個人想好了昵稱。那個人是聖克勞茲孤兒院的創辦者兼醫生、小鎮的歷史學家、戰爭英雄(他還得過獎章呢),還是男孩部的負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