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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上帝的工作

第二章 上帝的工作

早在醫學院讀書時,拉奇就對女性濫用墮胎藥進行過研究。有些墮胎藥,如麥角(拉奇曾經用此葯來幫助婦女產後子宮收縮)和腦垂體提取劑等會直接影響子宮;還有些根本就是強烈的瀉藥,會使腸道嚴重損傷。拉奇在醫學院曾解剖過兩具屍體,死者均是因為服用當時很常見的墮胎藥——松節油而喪命。在十九世紀八九十年代,有些女人靠服用番木鹼和芸香油來墮胎,結果往往搭上自己的性命。伊姆絲太太所服用的「調經劑」是艾菊油。由於她服用時間太長,且用量太大,她的小腸完全喪失了吸收維生素C的功能,從而使自己變成了一塊大|乳酪,所以才如病理學家所判斷的那樣死於壞血病。
在韋爾伯·拉奇當上醫生那年,尼爾·杜爾去世了,韋爾伯的母親悲痛欲絕,不久也就隨她心中的禁酒英雄而去了。而韋爾伯的父親,則將前市長官邸內他們所居住的傭人房裡的物品拍賣一空,然後搭乘「大幹線鐵路公司」的火車去了蒙特利爾。那裡的禁酒氣氛略為寬鬆,他父親得以盡情豪飲,終因肝臟功能發揮到極限而告別人世。曾經將這位前車工帶走的「大幹線鐵路公司」又將他的遺體運回了波特蘭,韋爾伯·拉奇趕到車站迎靈扶柩,這一次,他充當了父親遺體的搬運工。當實習醫生第一年時,他見過不少肝硬化病人,所以清楚地知道父親臨終前的情況:硬化的肝臟百孔千瘡,皮膚呈黃疸現象,大便顏色變淺,小便顏色變深,血液無法凝結。他懷疑父親甚至是否注意到伴隨肝硬化而來的陽痿問題。
「這絕對是百分之百的毒藥!」伊姆絲太太那個難纏的女兒說。韋爾伯·拉奇蘸了一點兒他的寶貝乙醚,將瓶上的標籤擦乾淨,只見上面寫著:
病理學家說,病人死於「壞血病」。
然後,他走出門外,把剩下的兩百美元一股腦兒給了跪在門邊的花圃上幹活的園丁。他很想把空信封還給查寧-皮伯第夫人,可那位高貴的夫人卻避而不見。於是,他把信封疊了疊,想壓在大門上的銅門環下,可信封卻一而再,再而三地被風吹了下來。他不由得火冒三丈,將信封狠狠地揉成一團,猛地扔在一片修剪得整整齊齊的草坪上,這片青翠的草坪同時也是車道的轉彎處。在不遠處的草坪上,有兩個人正在射門球,他們這時停了下來,先看看那揉成一團的信封,又抬頭望望蔚藍的天空,似乎以為最起碼會傳來一聲晴天霹靂,讓拉奇當場斃命。
注意:已婚女性不宜服用!
一見到韋爾伯·拉奇,她便把一個裝有棕黃色液體的小瓶塞給他,上面的標籤臟乎乎的,字跡已經模糊。由於瓶口的木塞不嚴,從裏面還散發出一種刺鼻難聞的味道。
我應該掉頭就走!韋爾伯·拉奇心裏想著,可嘴裏卻說:「對,我是拉奇醫生。」一邊還朝她鞠了一躬。這是個身材魁梧的女人,臉曬得黑黑的,銀灰色的頭髮梳得一絲不亂,又光又亮,看起來像是一顆嚇人的炮彈。
拉奇醫生對這位臉色蒼白的年輕人說:「我觀察過她的子宮壁,情況很好,結實而強健。刮乾淨后,就會發出沙沙的聲音,這樣你就知道胚胎完全清除了。你聽聽那種沙沙的聲音!」說著,他又颳了幾下,問道,「聽見了嗎?」
後來,每當他對自己產生懷疑時,他總是不斷提醒自己:他曾經跟一個女人上床,然後又藉著她女兒的雪茄煙頭的光亮來穿衣服。他自己盡可以從今往後清心寡欲,可是對別人的性生活,他又有什麼權利說三道四?而且,自己曾經拒絕過伊姆絲太太的女兒,結果付出了巨大的代價,對此他也永遠不會忘記。
他要產婦的丈夫幫他捶些碎冰,好為產婦止血。原來那個力氣過人的傢伙竟然搬回來一個大冰塊,並且為了搬運方便,還專門從製冰公司借了一副冰夾,此刻正扛著冰夾站在廚房裡,樣子看起來很嚇人。這個冰塊足夠為好幾個病人的子宮止血,但是如果整塊用在一個病人身上,即使不把病人壓死,也會把病人的子宮壓碎。正在這時,老太太居然讓抹了肥皂、渾身滑溜溜的嬰兒脫了手,掉在洗碗池內冷水泡著的碗碟上。不巧的是,產婦的丈夫這時又踩了貓一腳,再次引發一聲凄厲的慘叫。
韋爾伯·拉奇聽到了麻醉護士睡覺的聲音——她患有鼻竇炎,呼吸聲音很粗。他想,墮胎不像接生,不需要用那麼多的乙醚,只要比他自己平常的用量稍微多一點就行。接著,他又想到,也許用不著為她剃毛。產婦生產前一般都要剃毛,即使是墮胎,他通常也贊成這樣做,但為了節省時間,他可以省掉這個步驟,不過乙醚麻醉還是必要的。他打算用紅藥水為她的陰|部消毒。如果他有伊姆絲小姐那樣的童年,他也肯定不想把孩子生下來。他可以用那套圓頭擴陰器,這樣不僅易於進入子宮,而且抽出時不易傷到體內組織。子宮頸擴張到一定程度后,他可能就不需要使用子宮鉗除去胎盤及較大的胚胎組織,除非伊姆絲小姐已經懷孕三四個月以上。上醫學院時,有本書上曾隱約提過,可以用刮匙刮掉子宮壁上的胚胎,也許可以用兩種不同型號的刮匙,小的可以伸進角落部分。
「哦,也許不能算是『聲音』,」韋爾伯·拉奇說,「更像是一種沙沙的感覺,不過我覺得是聲音,沙沙的!」他自顧自地說著,年輕的卡波特或查德維克則雙手捂著嘴,恨不得要吐出來。
所謂的「大家」似乎都是要麼姓查寧,要麼姓皮伯第,再要麼就是查寧-皮伯第,有些人的姓和名很相近。有叫卡波特的,有叫查德維克的,還有洛寧,以及愛莫拉爾德(不過這一位的眼睛卻是暗淡的褐色)。而查寧-皮伯第夫人特意要拉奇見一見的寶貝女兒,則是所有人中年齡最小,長相最一般,身體也最瘦弱的一位,她叫蜜西。
那人緊盯著拉奇的臉,彷彿在那兒可以看清拉奇的意圖。過了半晌,他才說道:「總得有個先來後到,你排隊等著吧。」
可想過之後,他又清醒過來,在日記中寫道:「他們還是治愈不了孤兒!」
在手術后的四十八小時里,伊姆絲太太的情況一直很好,聽說韋爾伯的父母已經去世,她還安慰了他一番。「當然啦,我與你母親素不相識。」她用一副推心置腹的口吻說。接著,她再一次要求韋爾伯守口如瓶,韋爾伯連忙向她保證,決不會說出有損於她名譽的話來(實際上,正是為了她的名譽,他才沒有告訴那位外科醫生,他懷疑她的病情可能是因淋病而起)。他在腦海里飛快地想著:不知道伊姆絲太太此時此刻會用哪個故事來保護她的名譽?她到底是在波特蘭還是在波士頓過著體面生活?抑或是換了一個新的城市,並隨之編了一個新的故事?
「你有什麼事嗎?」那人問道。
拉奇總是凝神研究那些膿液,直到恩斯特博士走進實驗室,並與這裏所有的小生靈打招呼,似乎它們全是他棒球隊里的隊友。
也許拉奇的意思是說,如果荷馬看得懂裏面的東西的話。不管是上帝的工作,還是魔鬼的工作,垃圾桶里的結果總是相差無幾,大多是血跡、黏液、棉花、紗布、胎盤和陰|毛等。兩位護士一致對拉奇醫生提出,沒必要為墮胎的婦女剃陰|毛,可拉奇卻不厭其煩。在他看來,既然同是上帝的工作,那就採取相同的方式吧!荷馬·威爾士送往焚化爐的垃圾可以說是聖克勞茲孤兒院歷史的寫照:剪斷的手術縫線,排泄物,灌腸劑的泡沫,還有愛德娜和安琪拉護士唯恐荷馬看見的被稱為胎兒的東西,那些東西有的已經完全成形,有的只是依稀可辨。
直到一九三幾年,他們才頭一次碰到了真正棘手的問題,那就是荷馬·威爾士。荷馬已經多次走出聖克勞茲孤兒院,可最後又總是回到這裏,因此他們不得不給他派些活兒干,十幾歲的男孩子該有點兒用處才行。不過,兩位護士和拉奇醫生有時也會尋思:荷馬能理解這一切嗎?他親眼目睹那些母親來去匆匆,撇下孩子,可是要過多久,他才會有點兒數字概念,發現來院中生產的母親比實際出生的嬰兒要多?要過多久,他才會看出,來孤兒院的母親並非都是大腹便便,有些人甚至當天就離去?他們要不要向他解釋這一切呢?兩位護士和拉奇醫生都猶豫不決。
「是的,謝謝你!」拉奇說著,便扶起那女孩,又扯著她母親的衣袖,讓她們跟他一起離開。

「沒有。」年輕人支吾道。
蜜西還沒有從麻醉中醒來。他翻起她的眼皮看了看,然後準備像紳士一樣離去。可是當他穿上外套時,卻感到胸前的口袋鼓囊囊的。他沒有清點到底有多少錢,不過看樣子有好幾百美元。他彷彿回到了市長官邸,他又成了下人。顯然,查寧-皮伯第家的人不會再邀請他一同打網球、門球或駕船出海。
終止妊娠
聖誕老婆婆說:「我還以為你是來給我提建議的呢!不給我一點建議嗎?」
儘管這一切很令人費解,拉奇還是相信了伊姆絲太太的死因與淋病無關,於是晚上睡了一個好覺。可第二天半夜,伊姆絲太太的女兒卻又找上門來。
「如果他懂得把垃圾桶打開看,那麼,也就能夠明白這一切了。」聖拉奇回答。
「您要我幫忙嗎?」那位滿臉怒氣的年輕人問拉奇。
服用后極易流產!
「你真的決定了?」總值班醫生問。
「她多大了?」
他經常不停地搖頭,而且一輩子都誤信一件事:他始終認為,在波特蘭建造的一萬九千噸級的「大東方號」輪船,本來就是為歐洲和緬因州之間的北大西洋航線而建,並且,波特蘭港兩座最好的碼頭也是專為「大東方號」修築的,而市內新建的大飯店也正是為了接待這艘船上的客人,只是因為某個壞人或腐敗分子或起碼是個傻瓜從中作梗,「大東方號」才一直不能回到它在緬因州的母港。

在初到聖克勞茲孤兒院時,韋爾伯·拉奇醫生曾經寫道:「在別的地方,人們必須要能夠不經思考便採取行動,並且是正確的行動,可是在聖克勞茲,我們也許能有足夠的時間可供思考。」
小時候,韋爾伯·拉奇從來沒有想到過,父親是因為過度飲酒,才在操作車床時少了幾根手指頭(他父親說那只是「意外」)。他也從來沒有想到過,母親之所以熱衷於禁酒改革,可能是因為父親從車工墮落成了搬運工。拉奇醫生後來才意識到,父母都只是傭人;因為這種失落感,韋爾伯·拉奇成了深得老師賞識的尖子生。
當那扇罪惡的門終於打開時,一對老夫婦探出頭來,匆匆忙忙地瞟了瞟候診室里的人。他們看起來就像是什麼人的祖父母,兩人長得很像:身材都很矮小,並且都佝僂著背。(很多老夫婦都是這樣,年紀越大,彼此就越像。)他們的臉上帶著迷惑而又好奇的神情。在他們身後的小床上,有個女人身上蓋著一條床單,正一動不動地躺在那兒,她的雙眼睜著,卻顯得空洞無神。接嘔吐物的金屬盆就擺在她床邊的地上,上面搭著一條毛巾。
在切除那個奇怪的子宮后的第三天,伊姆絲太太的腹內又開始出血,韋爾伯·拉奇只好為她動第二次手術。他不知道這一次又會有什麼可怕的發現。一開始,看見腹內的血不像上次那麼多,他鬆了一口氣。可是當他用紗布吸血時,不小心碰到小腸,腸壁竟被他碰出了一個洞。他拿起那段小腸準備縫合,沒想到小腸居然像果凍一般,被他的手指輕易地戳穿了!假如伊姆絲太太所有的內臟都是這麼軟得像一團爛泥,拉奇就可以斷言,她活不了幾天了。
他經常納悶,為什麼波特蘭就沒有需要幫助的孤兒或婦女?這座城市總是井然有序,讓他覺得自己根本就不能發揮所長。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就在他等著被派往某個地方施展才華時,一封出自妓|女之手的read.99csw.com有關被遺棄的婦女和孤兒的信已經從聖克勞茲出發,即將送達他的手中。
坐在拉奇另一側的是一位退休的老外科醫生,也是查寧或皮伯第家的成員。聽說拉奇是婦產科醫生,他好像有些失望,不過,他還是不停地追問拉奇醫生喜歡用哪種方法讓病人排出胎盤。韋爾伯·拉奇盡量壓低嗓門向這位查寧或皮伯第醫生作些解釋,可老先生卻有些耳背,一直要拉奇大聲一點兒。整個餐桌上只有他們兩人在交談,他們從傷口談到會陰,包括如何握住嬰兒的頭部以免會陰撕裂,以及會陰即將撕裂時,如何在適當的部位做會陰切開術。
「韋爾伯,萬一他把垃圾桶打開看,可怎麼辦?」愛德娜護士問道。
「我們是不退定金的。」那人重申。
「是拉奇醫生嗎?」查寧-皮伯第夫人小心翼翼地問,似乎那條內褲多少向她表明了拉奇的身份。
「Danke schön(謝謝)!」合唱隊跟著他喊道。當然,他們這會兒唱的絕對不是馬勒的《亡兒之歌》,可在韋爾伯·拉奇耳邊縈繞的卻正是這些歌曲。

「我的還沒有『動』!我都已經說過我的還沒有『動』嘛!」伊姆絲小姐一邊朝他尖聲嚷著,一邊不停地戳他,直到把羽毛戳彎了,才鬆開手,任羽毛插在他的衣服上,然後猛地轉過身子,憤然離去。當她轉身時,那條又粗又長的髮辮一下子甩到了他的臉上,傳過來一股濃濃的煙味。她走後,他拔下衣服上的羽毛,接著發現那瓶「調經劑」也濺到了他手上。那氣味並不難聞,卻有好一會兒都蓋住了乙醚的味道,而拉奇一直喜歡並且習慣了乙醚的味道。他不由得心神不寧起來。
韋爾伯·拉奇雖然在市長官邸長大,卻一向是從後門出入,並且和那位大人物的傭人們一道用餐。至於他父親,則是在碼頭上以酒當飯。韋爾伯不喜歡聽母親與其他傭人談論禁酒的話題,而寧願與書為伴,所以才成了一位好學生。
有一天,愛德娜護士開口道:「韋爾伯」,安琪拉護士聽她這樣稱呼,不禁兩眼一翻,「這孩子已經很了解院里的事兒了,過不了多久,他自然就會明白的。」
不做拉倒!
第二天早晨,在開往波士頓的火車上,他又遇見了那妓|女,不由得十分尷尬。那女人到了白天話很多。由於火車上很擠,她手裡又拿著一個紙盒,一副經常購物的派頭,他便只好給她讓座。她還帶著個年輕姑娘。她朝姑娘指了指,說:「我女兒。」韋爾伯聞到了姑娘身上那股刺鼻的雪茄味,這才明白他們已經見過面,看樣子,她年齡比韋爾伯還小。
「大概一半吧。」他回答說。
「定金是多少?」拉奇問。那人聳了聳肩,手指不住地敲著收銀機。
「伊姆絲太太是個妓|女,而不是水手。」拉奇恭恭敬敬地對病理學家說道。
「這跟我無關。」拉奇回答。
一天早晨,這位著名的細菌學家說:「說實在的,拉奇,瞧你看顯微鏡的模樣,就像在制訂什麼復讎計劃似的!」
這樣也好。於是,拉奇找了一個位子坐下,正好在分坐于兩處的四個女人之間。突然,他發現其中有兩個女人他認識,是那對立陶宛母女!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他曾經去她們家裡為那個女兒的接過生(那是他第一次接生),此刻那個女兒正默默地坐在臉上有痣的母親身邊。她們仍然不肯抬起頭來。可他還是朝她們微笑著點點頭。那個女兒已經是大腹便便,現在才來墮胎,一定會非常危險,可是由於她只懂立陶宛語,他無法跟她解釋,不禁十分著急,她一準以為他只會接生呢!再說,對她的頭胎孩子現在的情況,他們過去以及如今的生活狀況,他都一無所知。他焦躁不安地踏著腳。接著,他轉過頭去,打量另外兩個女人。那顯然也是一對母女,但比前面那對母女要年輕,並且很難看出是誰懷了孕,要墮胎起碼容易一些。那女兒看樣子還太小,不大可能懷孕。可如果要墮胎的是母親,幹嗎把女兒帶來?拉奇非常納悶:難道她那麼需要人陪伴?還是她想給女兒一次言傳身教?(小心點,要不你也會碰上這事兒!)前廳里的合唱隊此刻唱得愈發投入了,歌詞大概是有關上帝之愛以及「盲目的命運」之類。
「請聽我說,」拉奇對她說道,「如果你有發燒和流血不止的現象,就一定得去醫院,千萬不要拖延!」
可到頭來,他自己卻落荒而逃。他回到了緬因州老家,向緬因州州立醫療檢查委員會申請一個能讓他發揮所長的婦產科醫生的職位。他們同意為他在某個開發區找個位置,同時,由於欣賞他的哈佛大學學位,將他吸納為委員會成員。在等候新的任命時,韋爾伯·拉奇返回了家鄉波特蘭那個安全的海港,那裡有他度過一半童年的舊市長官邸,還有那家妓院,就是在那裡,他從伊姆絲太太身上染上了影響他一生的疾病。
「我還以為你是來聽建議的呢!」那人說。
韋爾伯進了醫學院后才知道,淋病病菌可以在女性的輸卵管內存活好幾年。除非盆腔出現膿腫現象,否則當事人會毫無察覺。淋病所產生的諸如化膿之類的癥狀並不明顯,患者可能很長時間都不會注意到。不過韋爾伯·拉奇卻注意到了。那時青霉素尚未問世,韋爾伯體內的病菌感染持續了好幾個月,讓他病痛纏身,進而對病菌研究產生了狂熱的興趣。病菌感染造成他尿道狹窄,前列腺硬化,還讓他沾染上了乙醚癮,因為他偶爾會用乙醚來麻醉自己,以減緩小便或做夢時經歷的痛楚。這唯一一次並不開心的風流韻事,加上記憶中父母婚姻的不幸,使這位未來的醫生深信,無論是從醫學還是從哲學角度來看,禁慾都是不無道理的。
可是在韋爾伯·拉奇的臉上,恩斯特博士看到的根本不是復讎的神情,而是剛從乙醚中緩過勁兒來的那種茫然。這個年輕的醫學院學生髮現,吸用少量的乙醚,能安全有效地抑制下體的痛苦。在與極為活躍的淋病菌作長期鬥爭的過程中,拉奇常常依賴乙醚,而等到那些兇惡的病菌終於全部被消滅時,他對乙醚已經上了癮,欲罷不能了。他吸乙醚自有一套方法:一手握著一個自製的包了多層紗布的圓錐形吸筒罩住口鼻,另一隻手負責把吸筒滴濕。他用別針在一個四分之一磅重的乙醚罐上刺個小眼,從針眼裡滴出來的乙醚在速度和用量上都恰到好處。
「做就趕快,不做拉倒!」聖誕老婆婆衝著他們的背影大聲地喊著。
拉奇在信中對安琪拉和愛德娜兩位護士說:「告訴他,告訴那個笨蛋(指代理醫生),孤兒院里的大小事情都是上帝的工作,我們所做的一切,全是為了孤兒,因為是我們親手把他們迎接到了這個世界上!」
他在另一個房間里找到了正在躺椅上呼呼大睡的老醫生,於是用產鉗夾住那條來自「哈里森之外」的內褲,一併塞進了老頭兒的衣領里。
戰爭結束后,韋爾伯·拉奇回到了聖克勞茲,這時的愛德娜護士和安琪拉護士已經習慣了孤兒院里的行話,她們也說「上帝的工作」和「魔鬼的工作」,以便區分何時實施何種手術。韋爾伯·拉奇也接受了這些說法,因為用起來方便可行,但他堅持認為他們所從事的一切全是上帝的工作,兩位護士對此也完全贊同。
「你們這些混賬醫生,」那收錢的男人也跟著吼道,「你們要完蛋了!」
產婦的丈夫把冰搬進家門時,不小心一腳踩在貓身上,那隻貓立刻發出一聲慘叫,韋爾伯·拉奇還以為是胎兒出世了!所幸他不需要用產鉗,因為胎兒很快便安然無恙地呱呱墜地。可產婦的丈夫卻不肯給嬰兒洗澡。那位外婆倒是自告奮勇,但拉奇對她的興奮過度加上頭腦不清很不放心,唯恐發生意外,而他又不懂立陶宛語,便只好耐心地儘力向她表明,要用溫水和肥皂為嬰兒洗澡,而不要把孩子放進爐子上的開水裡,或是頭朝下放在冷水龍頭下沖洗。交代完畢,他才回過頭來處理胎盤,可胎盤卻遲遲沒有排出來。眼看產婦流血不止,拉奇知道,弄得不好,產婦會出現嚴重的大出血。
從那以後,就不斷有人找上門來。在南區分院,他常常在三更半夜被同事叫醒,然後總是睡眼惺忪地問:「今晚不是我值班吧?」而同事們的回答總是:「她指名要找你。」
他來到廚房,那裡有幾個傭人正忙個不停,他又給了他們約兩百美元。
孩子未來的外婆站在旁邊,不停地用立陶宛語跟產婦說著什麼,偶爾還朝拉奇醫生怪模怪樣地比手畫腳,拉奇這才明白老太太可能有些頭腦不清楚。她歇斯底里地指著臉上的一顆大痣,很難看出她到底是高興還是痛苦。也許她只是想讓他幫她取掉,在接生之前或之後都行。她用好幾種方法來展示那顆痣,一會兒拿湯匙把它罩住,似乎怕它掉下來,一會兒又用茶杯蓋著,再猛地掀開,就像在變魔術或製造某種驚喜。她一而再,再而三地變換花樣,到頭來,韋爾伯·拉奇覺得她大概是忘記已經給他看過那顆痣了。
那人說:「趁你還在這兒,何不也聽聽我的建議?做交易,就得付定金,而定金是不能退的。」
拉奇在她臨走時交代說:「讓那位年輕人進來,我想他應該待在這兒。」他指的是那位穿著白色網球衫、滿臉怒氣的年輕人,不管他的確是性情暴躁的兄弟還是於心有愧的情人,或者兩者都是。拉奇一邊洗手一邊想:這些人需要我,卻又討厭我,他把雙臂浸在酒精溶液里消毒,同時尋思著查寧-皮伯第家的人該認識多少醫生,甚至他們自己家裡出過多少醫生,可他們卻不會讓自己人來處理這種「小問題」。他們太高貴了,不屑於幹這種事情。
「可她說是你的病人。」同事回答。
不知道伊姆絲太太是不是也馬上認出了他,不過即使認出了,她也沒有表現出來。她全身冰涼,脈搏跳得很快,腹部猶如拳頭握緊時的指關節一樣又硬又白。拉奇沒有發現臨產的徵兆,也聽不見胎兒的心跳。想到胎兒,拉奇眼前立刻出現了伊姆絲太太那個悶悶不樂的十幾歲的女兒,她們的相貌應該有幾分相像吧?那女孩如今有多大了?他隨即又意識到,她實際上還是跟他自己年齡相仿。他馬上將注意力重新轉回到伊姆絲太太的身上,診斷出她是腹內出血,決定等做好輸血準備后,便為她實施手術。
韋爾伯·拉奇心想:讓病理學家見鬼去吧!壞血病?這怎麼可能?
「就是這東西要了她的命!」她氣沖沖地說,「我可不用這玩意兒,反正辦法多得是!」
韋爾伯·拉奇想起了南區的孤兒。在九十年代,到波士頓婦產科醫院南區分院求醫的女性中,已婚女性不到一半。醫院有明文規定:「只接收已婚或新近喪夫的、品行良好的女性。」這是當初那些熱心慈善事業的人士所堅持的原則,他們捐獻大筆款項為貧民建立了這所醫院。可事實上,很少有人被拒之門外,因為很多人要麼以寡婦自居,要麼宣稱嫁給了水手,而丈夫出海去了……韋爾伯·拉奇常常想,他們大概是隨「大東方號」遠航了。
這時,合唱隊正在唱著:「Eure ganze Macht!」「萬能的主啊!」韋爾伯·拉奇默默地翻譯著。學醫的人大多精通德語。
拉奇醫生,
「哈里森之外」的人可不用乙醚,他們對痛苦不以為意,只是用音樂來消除當事人的痛苦。他們請了一個叫「德國唱詩班」的合唱團在「哈里森之外」的前廳演唱,唱得十分熱鬧。也許伊姆絲小姐欣賞這種方式,不過當她一星期之後被送回南區分院時,她對音樂之事卻隻字未提。醫院里的人誰也不清楚她是怎麼來的,似乎是有人把她扔在門外,她臉上和脖子上有被人毆打過的痕迹,大概是付不起那筆高昂的墮胎費吧!她發著高燒,臉又燙又腫,像是剛出爐的麵包。鑒於她的高燒及腹部堅硬等癥狀,總值班醫生和夜班護士判斷她可能得了腹膜炎。他們叫醒了韋爾伯·拉奇,因為在她連衣九_九_藏_書裙的一邊肩膀上,別著一張紙,上面寫著:
「她有幾個月了?」拉奇不答反問。
拉奇站起身來,對那位收銀員說:「把錢還給她們,我來幫助這個女孩。」
整個手術過程一共只用了二十分鐘時間。拉奇對乙醚的用量總是恰到好處,常常讓同事們羡慕不已。他用的是圓頭的擴陰器,以及中號和小號刮匙各一套。當然,並沒有什麼難以愈合的傷口,也不存在軟組織撕裂。其實這女孩是第一次而不是第三次懷孕,而且,雖然她年齡還小,骨盆卻顯然不止3.5英寸寬。這一切都是韋爾伯·拉奇編造出來的,只是想讓總值班醫生的報告更能令人信服而已。醫院里沒有人對拉奇的墮胎決定提出質疑,大家甚至壓根兒都不再提起,但拉奇醫生還是感覺到了某種變化。
拉奇初次接生是在一個立陶宛人家裡。這家人住在一幢沒有熱水的公寓頂樓,周圍的街道上滿是果皮、爛菜和馬糞,一片又臟又亂的景象。產婦家裡連防止產後大出血用的冰塊都沒有。爐子上倒是燒著一壺開水,可拉奇恨不得把整個房子都消毒一遍。他打發產婦的丈夫去弄些冰塊。接著,他量了量產婦的臀圍,估測出胎兒的位置。他一邊聽胎心音,一邊看著一隻貓在廚房的地板上撥弄一隻死老鼠。
「把錢退給她們。」聖誕老婆婆對收錢的人說。
老太太沉著臉說:「哦,對了,拉奇醫生!就是『做就趕快,不做拉倒』的那位?」
許多年後,拉奇曾經寫道,淋病菌看起來像是駝著背,就像一個高個子進了因紐特人的矮屋一樣。「它們彎著身子,像是有腰,並且正在相互鞠躬呢!」
「只可惜臉上有產鉗印。」此話一出,那群人頓時啞然。
他隨手抽出五十美元,賞給了那位替蜜西消毒和清洗下體的老太太,又塞給那位幫他打開陽台門透氣的年輕網球手二十美元,然後打算離開。可是,當他把雙手插|進口袋時,又摸到了那條內褲。他心裏一動,便伸手拿起產鉗,走出門去找那個老醫生。但餐廳里只有幾個傭人,還在清理餐桌,他又給了他們每人二三十美元。
「對,這一點你說得很對,」老太太說,「不過你還是可以問問她,會是個很有趣的故事。」
結果她只多活了三天。她死的那天晚上,拉奇做了一個噩夢,夢見自己的生殖器斷了,掉在手上,他想把它縫回去,沒想到它卻不停地斷成一截又一截,後來,連他的手指頭也一根根地斷掉了!他想,自己真不愧是外科醫生,因為外科醫生向來都把手指看得比生殖器還重要,真不愧是韋爾伯·拉奇!
第二天早晨,他與一位資深的外科醫生談起這個病例(波士頓婦產科醫院南區分院要求婦產科醫生必須具備外科經驗,拉奇就曾經在麻省綜合醫院的外科實習過)。那位外科醫生與拉奇一樣,對伊姆絲太太的子宮一碰就碎也感到大惑不解,甚至那個裂口也讓人覺得奇怪。她以前沒有做過剖腹產,不可能是老傷口迸裂。再說,胎盤是吸附在裂口對面的子宮壁,所以不可能是因為排出胎盤而拉傷,而且子宮裡面也沒有腫瘤。
他來不及將內褲藏回口袋,只好裝著剛剛拿出手帕來擤鼻涕的樣子,然後才把內褲塞了回去。不過,從查寧-皮伯第夫人急忙別過臉去的情形來看,拉奇知道她已經看得一清二楚:這不是別的什麼東西,而明明白白是女人的內褲!
此時已過午夜,醫院里的總值班醫生、護士和麻醉師全都睡了,連那位將拉奇叫醒的醫生也去睡了。
伊姆絲太太的女兒跟以前判若兩人,他都完全認不出她了。當年她比她母親出價要低,可現在肯定要高得多。在火車上時,她看起來比韋爾伯還小,如今卻好像要大他幾歲,當初那種年輕姑娘的慍怒表情也已經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世故的無禮和嘲弄的神色。她臉上濃妝艷抹,衣服卻邋裡邋遢,身上戴著耀眼的首飾,灑了濃濃的香水,一頭濃密的黑髮梳在腦後,紮成了一條粗大的辮子,上面還插著一根鳥毛。由於頭髮扎得太緊,她的太陽穴上青筋凸起,脖子上的肌肉也綳得緊緊的,彷彿有位粗暴的情人從背後揪住了辮子,讓她動彈不得。
「是我丈夫,」那女人低聲回答,接著,似乎嫌自己還沒有說清楚似的,又加了一句,「也就是她的父親。」
「我是拉奇醫生。」拉奇自我介紹著,同時又一本正經地鞠了一躬。
荷馬十三歲時(可謂是倒霉的十三歲),終於有一天發現了這樣一個事實:在聖克勞茲生下的胎兒,既有「動」了的,也有沒「動」的。那是在送垃圾去焚化爐回來的路上,他看到地上有個胎兒,是從他送往焚化爐的垃圾桶里掉出來的,可他還以為是天上掉下來的呢!他彎下腰去看了看,又抬起頭來找鳥窩。(說不準是從哪個鳥窩裡掉出來的!)可四周連棵樹的影子都沒有,哪兒來的鳥窩呢?荷馬·威爾士知道,鳥兒飛翔時是不會下蛋的,再說,鳥蛋掉到地上,也該有蛋殼呀!
韋爾伯·拉奇不禁想道:如果上帝心情不好,或是喜歡挑剔,一定會將我們全都劈死!拉奇繞過鋼琴,穿過唯一的那扇門,走了進去。只見房間里空蕩蕩的,沒有一件傢具,甚至連窗戶都沒有,只有一扇緊閉的門。他推開這扇門,發現裏面顯然是間候診室——起碼裏面的人似乎是在等候。這裏竟然有報紙、鮮花,還有一個敞開的窗戶。有四個人分兩處坐著,可誰也沒有看報、賞花或看窗外的風景,他們一徑低著頭,甚至在韋爾伯·拉奇進來時,他們也一動沒動。房間里有一張桌子,上面放著一疊紙和一台收銀機,桌子後面坐著一個男人,只見他一副戒備的樣子,正不停地用湯匙從碗里舀豆子吃。這人看起來年輕力壯,卻滿臉冷漠。他穿著一件無袖汗衫,外套一條工裝褲,脖子上掛的鑰匙有點兒像體操教練員掛的口哨,那無疑是開收銀機用的。與樂隊指揮一樣,他也是個禿頭,拉奇懷疑他們是故意將頭髮剃得一毛不剩的。
查寧-皮伯第夫人領他走出大廳,來到一間已經為他做好準備的房間。她邊走邊說:「我們有個小問題想麻煩你。」
到「哈里森之外」去墮胎並非明智之舉,這一點,伊姆絲太太也許終於明白。她女兒也很清楚那個地方的做法,所以才來找韋爾伯·拉奇,同時也給她自己一個把手術做成功的機會。
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韋爾伯·拉奇應徵去了法國。由於孤兒院的代理醫生拒絕實施墮胎手術,出生率再次上升,孤兒的人數也增長了一倍。這位代理醫生對愛德娜和安琪拉兩位護士說,他來到這個世上是為了從事上帝的工作,而不是魔鬼的工作。這兩種說法之間的微妙差異,後來使安琪拉和愛德娜護士,甚至使韋爾伯·拉奇醫生都頗為受益。拉奇醫生從法國給兩位護士寫信說,他在戰場上的所見所聞才真正是「魔鬼的工作」:魔鬼用炮彈、手榴彈片以及霰彈作惡,它們夾帶著骯髒的衣服碎片射入人體,造成傷害;魔鬼的工作還包括第一次世界大戰時期的夾膜桿菌感染那種大災難,感染后的皮膚用手一碰就會噼啪作響,對此,韋爾伯·拉奇將永生難忘。
拉奇與蜜西並肩坐在長桌上用餐,對面是一位與他們年齡相仿、身穿白色網球衫的年輕人,不知是查德維克還是卡波特。他滿臉怒氣,可能是剛和查寧-皮伯第小姐吵了嘴,要不就是他想坐在她的旁邊。不過,韋爾伯·拉奇又想,也許他只是她的兄弟,正巴不得離她遠一些才好呢!
在返回波特蘭的途中,拉奇默默回顧著上個世紀的醫學史:那時墮胎是合法的,醫學院的學生學到許多比單純墮胎更為複雜的手術,如子宮斷頸術和碎胎法,以代替危險性較大的剖腹產。他喃喃地念著:子宮斷頸術,碎胎法。回到波特蘭時,他心裏已經理出頭緒。他是婦產科醫生,負責將嬰兒接到人世,同事們稱之為「上帝的工作」。與此同時,他還是墮胎師,必要時也替人墮胎,同事們稱這為「魔鬼的工作」。但是對韋爾伯·拉奇而言,兩者都是上帝的工作,正像麥克斯維爾夫人所說的那樣,「真正的醫生應該有顆寬厚善良的心」。

「是上帝的工作!」韋爾伯·拉奇這位聖克勞茲的聖人答道。直到此刻,他才完全明白,教育荷馬·威爾士,告訴他一切,讓他明辨是非對錯,也是上帝的工作。儘管上帝的工作紛繁複雜,但是,一旦毅然承擔起這項重任,就必須做得十全十美,毫無瑕疵。
「蜜西?」韋爾伯·拉奇重複了一遍,那姑娘點點頭,接著又聳了聳肩。
「伊姆絲太太?」他輕輕地叫著,一邊觀察她是否還認得出自己。
重新實現月經的規律性
「可起碼我還在做,」老太太以充滿敵意的冷靜口吻說道,「如果你知道該怎麼做,你幹嗎不做?如果你知道,為什麼不教教我?」
「明年才十四。」她母親補充說。
老太太在「哈里森之外」附近一帶頗有名聲,人稱「聖誕老婆婆」。當然,這個稱呼不是她自己的發明,那個「做就趕快,不做拉倒」的紙條也並非出自她的手筆。紙條是伊姆絲小姐自己寫的。去找聖誕老婆婆之前,她十分清楚在「哈里森之外」墮胎的危險,心裏明白,也許當聖誕老婆婆給她做完手術之後,她根本就無法寫任何東西了。
「她有幾個月了?胎兒『動』了嗎?」他問。
韋爾伯的父親不知道伊姆絲太太有個女兒,並且自稱開價比她媽媽還低,同時還不存在要在波士頓或波特蘭保持顏面的問題。那女孩一路上悶悶不樂,直到火車抵達波士頓北站,她都不曾開口,她身上的雪茄味以及那不屑一顧的眼光已經代她說明了一切。關於伊姆絲太太的自相矛盾,關於她到底在哪個城市名聲較好的問題,韋爾伯對父親隻字未提,他也沒有告訴父親他從伊姆絲太太那裡感染了淋病,也許她對自己的病也是一無所知。
「把定金也退給她們!」老太太有點兒火了,走了過來,親自看著那人不情願地退了錢。然後她按住拉奇醫生的手臂,對他說:「你問問她,她肚子里孩子的父親是誰。」
這時,那女孩突然從她母親腿上抬起頭來,一縷不大幹凈的金髮沾在嘴角。只聽她警覺地說:「我十四了。」
調經劑
「我說過辦法多得是!」伊姆絲小姐搶白道,「我的時間沒有她的長,我的還沒有『動』。」
韋爾伯·拉奇注意到,坐在他旁邊的蜜西臉色變了又變,一會兒白,一會兒黃,一會兒青,一會兒又變得煞白,然後便暈了過去。她的皮膚汗津津的,並且全身冰涼。韋爾伯·拉奇發現她的眼珠直往上翻。她母親見狀,連忙和那位滿臉怒氣的叫卡波特或查德維克的年輕人將她扶了出去,一邊還說著:「她需要透透氣!」可緬因州並不缺少空氣。
韋爾伯·拉奇認為,波士頓婦產科醫院南區分院對失足女性的態度,充分說明了院方的冷酷無情,所以,他理所當然就成了那些失足女性的避難所。
這姑娘一副病懨懨的模樣,她的家人個個健康黝黑,只有她臉色蒼白,而且胃口極差。這是一次隆重的宴會,每上一道菜,所有餐具都徹底更換一次。當談話聲漸漸變低時,碗碟刀叉的碰撞聲就顯得有些刺耳,席間的氣氛也變得緊張起來。倒不是有什麼話題帶來了緊張氣氛,而是因為根本無話可談。
他領著那對母女穿過那始終歌聲回蕩的前廳,合唱隊此刻正在稍事休息。那位清瘦、禿頂的指揮剛剛喝了一口啤酒,鬍子和鼻尖上還沾著白色的泡沫,一抬頭,看見拉奇正領著那對母女離去,便對拉奇舉舉酒杯,說:「讚美主吧!你要繼續拯救那些可憐的靈魂,醫生!」
「小寶寶真可愛,是吧,拉奇醫生?」有位女士問道。
不管有沒有「動」,他們顯然為查寧-皮伯第小姐準備好了一切。他們將一間小書房改成了手術室,裏面掛著幾張穿制服的男人的舊照片,還有一些好久都無人問津的書籍。在這間光線陰暗的https://read.99csw.com房間里,最顯眼的是一張厚實的大桌子,桌上鋪著棉布床單和橡皮墊單,蜜西擺好了便於檢查的姿勢躺在上面,並且已經剃了毛,擦了消毒藥水。不知是誰已經做完了所有必要的準備工作,也許是從老醫生那兒一點一滴打聽來的。拉奇醫生還看到了酒精、香皂、指甲刷,並馬上動手刷起指甲來。各種金屬擴陰器和刮匙也都準備妥當,放在襯著綢布的皮盒裡。他們還準備了麻|醉|葯氯仿及吸罩。這唯一的失誤(他們不知道韋爾伯·拉奇喜歡用乙醚)使拉奇幾乎原諒了他們。
這時,前廳里的樂隊正唱著什麼「親愛的母親」。
說到駕船出海,韋爾伯·拉奇可從來沒有經歷過,他甚至都不曾游過泳。在緬因州長大的他可不想去海水裡游泳。他認為,緬因州的海水只適合夏天的遊客及龍蝦,至於打網球或門球,他又沒有合適的服裝。他曾經看過一張水彩畫,上面畫著一些奇怪的草坪遊戲,他當時就想過,拿根木槌用力去槌木球,一定會很有意思,不過,他首先需要時間在沒人觀看的時候獨自練習一番才行。他叫了一輛車送他去查寧-皮伯第的海濱別墅,錢花得讓他暗暗心痛,而身上的衣服也讓他覺得極不自在。這是他唯一的一套西服,自從去「哈里森之外」那次之後就再也沒有穿過,顏色深不說,料子又厚,實在不適合這個季節。他來到查寧-皮伯第的別墅,輕輕叩了叩銅門環。他打算正正規規地自我介紹,而不想滿院里閑逛,到處碰上那些身穿白色休閑服從事各種運動的客人。他突然覺得自己的衣服不僅太厚,而且皺巴巴的,同時還在口袋裡發現了一條內褲,是上次去「哈里森之外」墮胎的那個女人留下的。韋爾伯·拉奇愕然瞪著手中的內褲,想起了它大模大樣、極盡招搖地別在那女人肩上的情景,正在這時,查寧-皮伯第夫人應聲前來開門。
他上過鮑多因學院,後來又進了哈佛大學醫學院。在醫學院時,由於迷上了細菌學,他差點兒當不成醫生,而成為實驗室里的怪物,或成為一位細菌學家。他的教授說,韋爾伯·拉奇在這方面頗有天賦,而韋爾伯本人也很喜歡實驗室里的嚴謹氣氛,並且對研究細菌有著強烈的渴望。在進醫學院不到一年的時間里,年輕的韋爾伯始終被一種讓他既難堪又痛苦的細菌困擾,他急於找到治療的方法,倒也不全是出於對科學探索的好奇心。當時,他感染了淋病,並且是他父親間接所致。當韋爾伯一八八幾年考上醫學院時,終日以酒為伴的父親感到極為自豪,於是送了他一份厚禮:出錢幫他找了一個波特蘭妓|女,讓他去碼頭邊的妓院尋一夜之歡。韋爾伯窘得不知如何拒絕。他父親一向自顧自地沉湎於對往事的回憶之中,很少對兒子表示關心,而他母親也是嚴厲得近乎自私,所以父親主動送他禮物,不禁讓他頗為感動。
而另一邊肩膀上,則別著一條女式內褲,把裙子都扯歪了。那張紙和內褲分別別在兩邊,看起來就像一副不大對稱的肩章。她身上沒穿內褲,顯然是有人在匆忙之中把它別在她的裙子上,以免丟失。韋爾伯·拉奇只是大致看了看,就知道伊姆絲小姐的墮胎手術沒有成功。她腹中胎兒的心跳已經停止,卻仍然緊附在子宮壁上,而子宮由於收縮過度,已處於痙攣狀態。此外,她還伴有出血和感染現象,「哈里森之外」的那些土方法中,任何一種都可能造成這些後果。
拉奇不想再搭理她,她卻抓住那對母女的手臂,對那位母親說:「告訴他,她肚子里的孩子的父親是誰!」這時,那女孩開始全身發抖,並抽泣起來。可聖誕老婆婆沒有理她,只是盯著她的母親,不停地催促:「告訴他呀!」
做就趕快,
他的意思是說,在波士頓,他是一個英雄,可是沒有能夠堅持下去。那天,他把那對母女帶回南區分院后,讓總值班醫生寫下了這樣一段話:
拉奇來到那個掛有「電療法診治月經不調」招牌的大門前,立刻聽見裏面傳來合唱團高亢的歌聲,伴著急促走調的鋼琴聲。沒有雙簧管,沒有英國號,也沒有次高音,可他還是覺得有點兒像馬勒的《亡兒之歌》。許多年後,當他第一次聽到三里瀑的轟隆水聲時,還會想起「哈里森之外」那震耳欲聾的樂曲聲。他捶了捶門,可沒人答應,恐怕他高聲吼叫也不會有人聽見。於是他推開門,走了進去,裏面的人誰也沒有看他一眼,合唱團在繼續高歌。屋裡只有一架鋼琴,椅子都不夠女團員坐,而且只有一個樂譜架。由於樂譜也不夠,男團員只好分成兩組,離女團員遠遠地站著。合唱團的指揮站在鋼琴邊,瘦瘦的,已經禿頂,連襯衣都沒穿,只系了一個髒兮兮的白領結,大概是用來吸汗的。他半閉著眼睛,像在祈禱,可雙臂卻在空中瘋狂地揮舞,彷彿那空氣因為瀰漫著雪茄煙味以及喝多了廉價啤酒後的小便味,而覺得揮不開似的。合唱團隨著他狂舞的雙臂放聲歌唱。
年輕的拉奇醫生到波士頓婦產科醫院南區分院任職后,第一次出診是到城裡的貧民區去接生。那時他已經十分相信乙醚麻醉的必要性,並且隨身帶著乙醚罐和吸筒,可他一直沒有機會為產婦實施麻醉。產婦的陣痛非常厲害,即使吸乙醚恐怕也無濟於事。不過如果有時間,他是一定會為產婦實施麻醉的,他可不贊成一些老醫生的觀點,他們認為孩子本來就應該在母親的痛苦中出世,用乙醚止痛有違天意。
比如說韋爾伯·拉奇手中的這瓶藥水就力量不夠,沒能幫伊姆絲太太打掉肚裏的胎兒。不過,它顯然有足夠的力量殺死胎兒,並讓伊姆絲太太的內臟全部腐爛。
合唱隊還在盡情高歌。拉奇聽見他們唱著「vom keinen Sturm erschrecket」,意思是「不畏暴風雨」。
「大概三個月吧,」她以一副疑忌的口吻回答,「不過我已經付過錢了。」
讓韋爾伯·拉奇不能原諒的是他們對他毫不掩飾的厭惡之情。有位老太太留在房間里,大概是個忠心耿耿的傭人,可能給很多查寧-皮伯第們接過生,說不準蜜西就是她接生的呢。老太太注視拉奇醫生時,神色格外嚴峻,目光十分銳利,彷彿期待他誇獎她的準備工作做得細緻完備,而一旦拉奇真的誇獎幾句,她又會不理會。查寧-皮伯第夫人似乎也不願跟他接觸,不過倒主動幫他脫下外套。他把外套交給了她,然後請她出去。
妓院是一幢被海風吹得乾爽的木屋,室內的窗帘和床單卻帶著海水的潮氣。那個妓|女有點兒像市長家與他母親共事的一個稍有姿色的女傭。韋爾伯閉上眼睛,幻想著自己正置身於市長家的密室與女傭偷情。當他睜開雙眼時,在燭光的映照下,他不期然看見了妓|女肚皮上的深色妊娠線。當時,他不知道那是妊娠線,而妓|女似乎也不在乎他是否會看到。事實上,當他頭枕著她的肚皮快要睡著時,還迷迷糊糊地想著那些紋路是否會傳到他的臉上,給他留下印記。不知過了多久,他被一陣刺鼻難聞的氣味熏醒,連忙躡手躡腳地從妓|女的床上爬下來,沒有驚動她。屋裡的一張椅子上,先前放著妓|女脫下的衣服,現在他卻看見坐了一個人,正在抽雪茄,煙頭忽明忽暗。他以為是個男人,是妓|女的下一位客人,正客客氣氣地坐在那兒等他離開。可是當他問是否還有蠟燭,好點亮了來找衣服時,沒想到回答他的是一個年輕姑娘的聲音。
拉奇後來寫道:「在聖克勞茲,我常常對波士頓婦產科醫院南區分院心存感激。」他是指要感謝那些孩子以及他們給他的感受:他將他們迎接到人世的短暫過程,也許是他們人生旅程中最為安全的一段經歷;他還要感謝南區的妓|女,她們常常使他回憶起伊姆絲太太帶給他的痛苦禮物。每次看到那些妓|女,他就會想起顯微鏡下的病菌,而一想起那些病菌,就忍不住需要乙醚的溫暖撫慰:只要吸一點點,打個盹兒就行。拉奇醫生既不抽煙,也不喝酒,但偶爾精神不濟時,便需要乙醚提提神。
「這個女孩才十三歲,骨盆只有3.5英寸寬,有過兩度難產史,使得軟組織撕裂,傷口愈合情況很差。現在是她第三次懷孕,並且是亂|倫強|暴所致。就算她將來生下這個胎兒,也只能實行剖腹產,如果這樣,對這個孩子——因為她確實還只是個孩子——的身心都將產生極其嚴重的傷害。所以,我決定替她墮胎。」
「你得見見我女兒,」她說,接著又大笑著加了一句,「還有我們大家!」她的笑聲讓韋爾伯·拉奇汗濕的脊背覺得涼颼颼的。
韋爾伯·拉奇於一八六幾年出生於緬因州的波特蘭。他母親是一個性情抑鬱但愛好整潔的女人,在一個名叫尼爾·杜爾的人家裡幫傭。尼爾·杜爾家裡有成群的廚工和管家,他當時是波特蘭市的市長,是緬因州實施禁酒法的所謂倡導者,一度還參加過禁酒黨黨魁的角逐,結果得票數還不到一萬,這說明大多數選民都比韋爾伯·拉奇的母親有頭腦。拉奇的母親是尼爾·杜爾的崇拜者,儘管尼爾·杜爾與她只是主僕關係,她卻不認為自己是他的傭人,而自認是他禁酒改革的搭檔。
「是的,我明白了,非常感謝。」拉奇醫生一邊回答,一邊伸出手去,摟住那個十三歲的女孩——她緊閉著雙眼,渾身抖得像篩糠似的。
「等等!」拉奇喊了一聲,同時伸出手去抓住那條內褲,可那女人片刻也不願多等,反而奮力從他的手中掙脫,結果別針迸開,扎傷了他的手。女人轉身離去,拉奇只得將內褲順手塞進自己的外衣口袋裡。
伊姆絲小姐很快就一命嗚呼了,拉奇醫生根本沒來得及為她動手術,而她也沒來得及再跟他說些什麼,只留下了別在肩上的紙條以及那句「做就趕快,不做拉倒!」。臨死時,她的體溫將近一百零七華氏度。總值班醫生忍不住問拉奇是否認識這個女人,因為紙條上顯然透著某種親密的含義。
「你真是好樣的!」總值班醫生說。
此時此刻,有封信正在波特蘭等著他。當緬因州醫療檢查委員會將韋爾伯·拉奇派往聖克勞茲時,他們並不了解他對孤兒的感受,也不知道他迫不及待想離開波特蘭——當年,「大東方號」就是從這個安全的港灣一去不復返。他們更不知道韋爾伯·拉奇在抵達聖克勞茲一周之內做了些什麼事情:他成立了孤兒院(因為確實有這個需要);接生了三個嬰兒(其中一個受到父母的歡迎,兩個是不得已而為,而不得已而為之中有一個即將成為孤兒);還做了一次墮胎手術(這是他的第三次)。拉奇花了好幾年時間,才教會人們如何節育,從而使墮胎與分娩之比在一段時期內保持在一比三,幾年後又變成一比四,然後是一比五。
「是的,」韋爾伯·拉奇說完,又吩咐麻醉護士,「我們馬上開始。」
拉奇轉身對那位拿著消毒毛巾的一本正經的老女傭說:「每小時替她量一次體溫,如果她血流得過多,或者發燒,就馬上通知我。」接著又對老太太和那位臉如死灰、一片茫然的年輕人說,「好好待她,誰也不許讓她有羞恥感!」
有趣的是,韋爾伯·拉奇的父親卻是個酒鬼,在杜爾市長時代的波特蘭,這算得上是一件了不得的壯舉。當時的啤酒商可以在商店櫥窗里做廣告,展出蘇格蘭啤酒和苦啤酒等。韋爾伯·拉奇的父親真是海量。他說這些酒太弱,只有一桶一桶地灌,才能找到一點兒感覺。不過,拉奇小時候從來不曾看見父親有過醉態,因為他走路從不搖搖晃晃、東倒西歪,說話也從不大喊大叫或含糊不清。倒是他的臉上常常露出一種驚訝的神情,彷彿總是有人冷不防地告訴他一些讓人意想不到的消息,驚得他路走到一半或者話說到一半又猛然打住,又彷彿是他九*九*藏*書突然想起或突然忘記在心頭掛了好多天的什麼事。
「她的父親就是她肚子里孩子的父親,明白了吧?」聖誕老婆婆問。
「請務必記住,」拉奇對她叮囑道,「如果你有發燒的現象,或流血不止……」說到這兒,他突然發現那女人的肩上也別著一條內褲。這熟悉的標記是「哈里森之外」的徽章,是對其英勇行為的表彰。那女人顯然並不知道自己的肩上別著內褲。拉奇的腦海里浮現出了這樣一幕:在南區街頭,成群的女人步履蹣跚,肩上別著內褲,這是她們不可磨滅的印記,一如早年新英格蘭的清教徒們在失足的婦女胸前刺上的猩紅色A字。
「來這裏墮胎的年輕女孩有三分之一都像她那樣,是被自己的父親或兄弟強|暴。」聖誕老婆婆對拉奇醫生說,她的語氣中充滿了厭惡與憎恨,似乎拉奇本人就是這樣的一個下流胚。「這叫亂|倫,知道嗎?」
拉奇嗅了嗅瓶中的液體。他知道她所謂的「動」是什麼意思。如果胎兒「動」了,說明母親已經能感覺到胎動,也就意味著懷孕期過了一半,有四五個月了。在某些信教的醫生看來,如果胎兒「動」了,便有了靈魂。韋爾伯·拉奇從來不相信靈魂之說。不過在十九世紀中葉以前,有關墮胎的不成文法卻是既簡單又合理(至少韋爾伯·拉奇覺得很合理):在初次感覺到胎動之前墮胎,並不違法。韋爾伯·拉奇認為,更重要的是,從醫學觀點來看,在有胎動之前墮胎,對孕婦不會造成危險,可是三個月之後,不管有沒有胎動,胎兒都會緊附在子宮壁上,需要更強的力量才能打掉。
拉奇想,不知道自己將來會不會想念波士頓南區。那裡有個看手相的人曾經說他會很長壽,並且會有很多孩子,「多得數不清!」在拉奇看來,這正好表明當婦產科醫生是正確的選擇。看手相的人還說,拉奇絕對不會步他父親的後塵。拉奇對此倒是深信不疑,因為他既不懂車床,也不愛喝酒,當然不會像他父親一樣最終死於肝病。患淋病期間,他找過那裡的一位中醫,中醫告訴他,將綠葉搗碎,混以麵包發霉后的霉塊,抹在生殖器上,就會讓他藥到病除。這位中醫的話還真有些道理,因為植物中的綠葉素能夠消滅壞疽桿菌,只是不能殺死淋病菌,而霉麵包中的青霉素卻具備這種功效。許多年後,拉奇曾經突發奇想:如果哈羅德·恩斯特博士,哈佛大學醫學院的那位細菌學家兼曲線球投手,與南區的那位中醫能夠攜手合作,那麼,世上還會有什麼不治之症呢?
如果說年輕的韋爾伯·拉奇決定當婦產科醫生,是因為失去雙親,所以希冀盡一己之力,將更多的新生命迎到世上,這個故事一定會非常感人。在成為婦產科醫生的過程中,他還是經常與細菌為伴。他的細菌學教授是哈佛大學醫學院的哈羅德·恩斯特博士,可人們對這位教授印象最深的是,他是大學棒球隊第一個會投曲線球的投手,也是第一個成為細菌學家的大學棒球隊員。每天一大早,在前任曲線球投手恩斯特博士來上實驗課之前,年輕的韋爾伯·拉奇就來到實驗室,獨自在那兒做實驗。可他並不覺得孤單,因為有成千上萬的細菌陪伴著他,它們生長在培養皿以及他的尿道和前列腺里。
拉奇摸索著從漆黑的樓梯上走了下來,剛邁出公寓大樓,便踩在一棵爛萵苣上,感覺就像踩到了新生兒軟軟的頭骨,心裏很不是滋味。接著,他又聽到一聲凄厲的貓叫(不過這一次沒有當成是嬰兒的哭聲)。他抬起頭,正好看見什麼東西從立陶宛人家裡的窗口飛了出來,便急忙閃到一邊。那東西落在他的面前,顯然是沖他而來。他想,不知道自己怎麼冒犯了這些可憐的人,也許與立陶宛人的風俗習慣有關吧。他低頭一看,不由得嚇了一跳,原來從窗口飛出來的是那隻貓,已經當場斃命了!不過他也沒有太過震驚,剛才那一瞬間,他還以為掉下來的是嬰兒呢!哈佛醫學院的婦產科教授曾經講過,「新生兒的身體柔韌度高得驚人」,他還知道,貓的身體柔韌度也非同尋常,可他發現這隻貓並沒有幸免於難。
伊姆絲太太本來可以選擇其他的方法來墮胎。據說,波士頓南區有個聲名狼藉、專門給人墮胎的民間醫生,同時也是這一帶有名的皮條客,家裡經常顧客不斷。每墮胎一次,他的收費都要近五百美元,那些可憐的女人自然大多負擔不起,於是便和他交換條件,成為他手中控制的妓|女。他的墮胎診所(以及其他的類似場所)名叫「哈里森之外」。這個名字聽起來不免令人費解,卻也不是毫無道理。波士頓婦產科醫院南區分院的一個部門就位於哈里森街上,因此,在民間語言里,「哈里森之外」便暗示著某種「非官方」,當然也包括「非法」的含義。
不過在收到這封信之前,韋爾伯·拉奇還收到了一封邀請函,波士頓的查寧-皮伯第夫人邀請他前往他們的海濱別墅。查寧-皮伯第家族是波士頓的名門望族,每年夏天都要去他們在波特蘭以東的海濱別墅度假。查寧-皮伯第夫人說,年輕的拉奇醫生也許想念他在波士頓結交的社交界友人,肯定會願意與大家一起打打網球、門球,或駕船出海,然後與查寧-皮伯第的家人與朋友一同進餐。可拉奇與波士頓的社交界卻沒有任何聯繫。在他看來,查寧-皮伯第家應該是與劍橋或貝肯山莊平起平坐的,而他也從來沒有接到過劍橋或貝肯山莊的邀請。他知道查寧和皮伯第兩個家族在波士頓均有很長的歷史,可他不明白兩大家族的姓氏為什麼會連在一起。以韋爾伯·拉奇對上流社會的了解,他猜想,這兩家可能是為了一起款待賓客,便於邀請起見,才同意將姓氏連在一起。
「這兒除了你,沒別的醫生。」
他起身離座。男士們一個個進吸煙室抽雪茄去了。這時,有位保姆或家庭教師——總之是傭人,拉奇醫生心裏想著——抱著一個小寶寶進了餐廳,女士們便圍上前去,逗起孩子來。韋爾伯·拉奇也湊了過去,女士們為他讓出一些位置。小寶寶大約三個月大,臉蛋紅撲撲的,十分活潑可愛。可拉奇醫生卻發現他臉上留有一道產鉗印,非常明顯,日後可能會破相。他想:若是換了我,一準幹得比這漂亮。
「怎麼樣?」聖誕老婆婆挑釁地說,「你有什麼建議,醫生?」像要回答這句問話似的,這時床上的病人突然伸出手來,將拉奇拉了過去。拉奇低頭一看,只見她滿頭是汗。
她只說了句:「如果你找的是我,就會更便宜點兒的。」他看不清她的面容,也找不到蠟燭。於是,她大口大口地吸著雪茄,讓韋爾伯藉著那一點亮光在煙霧中找到了自己的衣服。他穿好衣服,道過謝后,轉身離去。

「今晚不是該我值班吧?」當同事叫醒他時,他睡眼惺忪地問道。
「我是個醫生。」拉奇醫生說。
「我是個醫生,想見見你們這兒的醫生。」拉奇回答。
「打擾一下,」拉奇對那位母親說,「我是個醫生。」
拉奇沒料到會碰上聖誕老婆婆,更沒料到她會採取這種態度。他曾經以為,不管是與哪位墮胎師交鋒,他——拉奇醫生——都絕對會佔上風。不過他沒有泄氣,而是自顧自地走進手術室,信手拿起一樣東西,以顯示他的威嚴。那是一個真空杯,一根不長的管子將它與一個腳踏式氣泵相連。他把杯子放在掌心,覺得正好合適。就在這時,聖誕老婆婆走了過來,出其不意地猛踩氣泵,他立刻感覺到血液一下子湧向毛孔,連忙將杯子拔了下來,要不然,不出片刻準會起血泡。
「你父親好嗎,韋爾伯?」在正要動手術之前她問道。

「你是伊姆絲小姐嗎?」韋爾伯·拉奇一邊問,一邊還在腦海里尋找她的雪茄煙味。
「我說過我的還沒有『動』,」伊姆絲太太的女兒對年輕的拉奇醫生說,「做起來應該不費事兒,幾分鐘之後,我就會離開這裏。」
很顯然,正是這最後一句,讓伊姆絲太太服用了一次又一次。
拉奇醫生剛剛拿起刮匙開始工作,年輕的查德維克或卡波特臉上那高人一等的輕蔑神情便馬上一掃而空。隨著胚胎組織的出現,他不再擺出那種評判的姿態,臉色漸漸緩和,有些像身上的網球衫的顏色了。
他發現每次只要他一露面,同事們的談話便戛然而止。他注意到大家都在疏遠他,儘管不是刻意迴避他,卻不再邀請他參加他們的活動。於是,他獨自去附近的德國餐館用餐,寂寞地享用豬腳和香腸,有天晚上,他甚至喝了一杯啤酒,進而還想起了他的父親。這是韋爾伯·拉奇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喝啤酒。
拉奇的父親曾是「大東方號」建造工程中的車工,也許是機器運轉時發出的尖銳噪音,以及飲酒過量所造成的長期耳鳴,使他產生了這種錯覺。其實,「大東方號」並不是為波特蘭航線而建,她原本是要遠行澳洲的,只是由於工期一拖再拖,導致船主破產,經轉售後才行駛北大西洋航線。可她顯然並不適合這條航線,因此,這實際上是一項失敗的工程。
這件事進一步堅定了拉奇禁慾的信念。他等待著奪走伊姆絲太太性命的病魔再來奪取他的性命,但是,一位著名的病理學家在屍檢后得出的結論似乎離譜之極。
躺在床上的女人顯得十分虛弱,可她強打精神坐了起來。她低頭看了看,發現自己身上還穿著衣服,似乎鬆了口氣。
他覺得自己就像一個頗有潛力的好演員,卻攤上了一句蹩腳的台詞,並且只有這一句台詞。「我是個醫生。」然後呢?
妓|女自稱是伊姆絲太太(韋爾伯的父親曾經說:「那名字聽起來像叫|床似的!」)她告訴韋爾伯她是個寡婦,家住波士頓,日子過得還不錯,只是為了維持一貫的生活水準,才覺得有必要到外地賣身賺點外快。她懇求韋爾伯守口如瓶,好讓她在波士頓保持自己的顏面和名聲。韋爾伯不僅滿口答應,還馬上又主動給了她一些錢,比他父親事先付的還多。他也是後來才知道父親付了她多少錢,並且他父親還說,伊姆絲太太在波特蘭名聲不錯,但偶爾不得不去波士頓賣身賺點外快,好維持在波特蘭的體面生活。因為是他父親的老相好,她才破例在自己的家鄉屈尊為他提供服務,不過「只此一次,下不為例」。
歌聲正唱著上帝取得了勝利,這時,門后突然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哭叫,猛然蓋住了外面的歌聲。候診室里的女孩猛地驚跳起來,接著又頹然地坐了下去,抱著胳膊低聲啜泣。她把臉埋在母親的腿上,強壓著自己的哭聲。拉奇這才意識到剛才哭的就是她,同時明白要墮胎的也是她,而不是她母親,可她看樣子才不過十二三歲而已!


他接著又想,可能是哪個動物流產了。他在孤兒院長大,旁邊又有醫院,所以,對「流產」這個字眼他並不陌生。可會是什麼動物呢?那東西還不到一磅重,大約八英寸長,半透明的腦袋上長出了稀疏的毛髮,而不是羽毛,皺巴巴的小臉上似乎長著眉毛和睫毛,在那拇指一般粗的胸脯上有兩個粉紅色的小點點,那不是乳|頭嗎?而手指和腳趾尖上的小亮點,正是指甲!荷馬用手捧起這個小東西,撒開雙腿,跑去找拉奇醫生。拉奇這時正坐在安琪拉護士辦公室的打字機前,給「新英格蘭小流浪者之家」寫信。
「你是想墮胎?」韋爾伯·拉奇輕輕地問。這是他第一次說出這些字眼。
滿頭銀髮的老太太站在候診室與手術室之間的門當中,她神清氣定,卻似乎有某種無形的力量。於是,拉奇斷定她就是這裏的頭兒,那位白髮老頭只是她的助手。這樣的老太太更適合待在溫馨的廚房裡,烤些美味的點心,然後邀請鄰居家的小孩子都來分享。
韋爾伯·拉奇直盯著那扇緊閉的門,從門后又清晰地九九藏書傳來一陣嘔吐聲。一隻蜜蜂沒頭沒腦地從窗口飛了進來,過了片刻,似乎發現那些鮮花都是假的,又「呼」的一下飛了出去。拉奇回過頭去看看立陶宛母女,發現那位母親終於認出了他,而且還想出了展示那顆大痣的新招:她用兩根手指擠著那顆已經長了毛,而且稍稍變了色的痣,旁邊的肉被她擠得通紅,那顆痣都快要擠爆了,就像一個快要穿頭的癤子似的!孕婦似乎沒有注意到母親的不雅動作,只是木然地看了拉奇一眼,好像與他素不相識。在拉奇眼中,她臉上只有他讀不懂的立陶宛語。他想,也許是她丈夫將孩子也從窗口扔了出去,讓她精神錯亂了。有好一會兒,拉奇甚至覺得合唱隊也在用立陶宛語唱歌呢,不過他還是聽出了幾句德語歌詞,好像是有關上帝與命運的戰爭。沒錯,是德語。
韋爾伯·拉奇至此已經明白蜜西真正需要的是什麼——她需要墮胎。年輕的查德維克或卡波特臉上的怒氣,老醫生啰里啰唆地追問「現代」的接生過程,以及餐桌上除了刀叉碗碟的碰撞聲之外一片靜寂等,都向他傳遞了這一信息。原來是因為這樣,他才受到邀請!有早孕現象的查寧-皮伯第小姐需要墮胎!有錢人竟然也需要這種幫助!韋爾伯·拉奇一向認為有錢人的消息不大靈通,可他們竟然也對他有所耳聞了!他很想一走了之,可他的命運之神卻阻止了他。有時,當我們被貼上某種標籤或有了某種烙印之後,這種印記就成了一種召喚。韋爾伯·拉奇就感覺到了某種召喚。從聖克勞茲寄出的那封出自妓|女之手的信還在途中,他將前往那裡,但在此之前,有什麼在召喚著他留下來,履行職責。
「他自稱是醫生,」收銀員眼睛望著別處,對那對老夫婦說,「說要給你們提些免費的醫療建議,還要我們把錢退給那兩位女士。他說他會照顧這位年輕小姐。」
「原來你是個醫生。」那位母親冷冷地說。拉奇聽到她講的不是立陶宛語,不由得舒了一口氣。「那你能幫什麼忙呢?」她問。
他常常從自己的陰|莖里擠出一滴膿液,置於一塊普通的著色載片上,再在顯微鏡下觀察。他發現,即使放大一千多倍,那些可惡的淋病菌仍然比普通的紅螞蟻還小。
他頭也不抬地對韋爾伯·拉奇說:「喂,你用不著上這兒來,只管讓女士來就行,要不就讓她的朋友陪她來!」乍看之下,還讓人以為他是正在稍事休息的樂隊隊員呢!

拉奇帶著那對母女,在候診室外的空房間里還遇到了剛才躺在手術室里的女人。她還是非常虛弱,兩眼發直,後背的衣服被汗水濕透,緊緊地貼在身上。
「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麼。」拉奇對聖誕老婆婆說。
「我的還沒有『動』,」她壓低嗓門對韋爾伯·拉奇說,「得花多少錢?我的還沒有『動』,我發誓!」
可韋爾伯·拉奇畢竟還太年輕,有些躊躇不定。他考慮著伊姆絲小姐接受麻醉后需要多長時間才能清醒,如果到頭來,這姑娘不得不待到第二天早晨,比如出現大出血等,那他該怎麼跟同事們、麻醉護士,還有總值班醫生解釋?他正思來想去,突然覺得胸口又痛了一下,原來是野性未泯的伊姆絲小姐又在拿羽毛管戳他了。
拉奇抓住機會,趁著老太太和那位丈夫不注意之際,透過腹壁捏住了產婦子宮的上方,並用力下壓。產婦痛得緊抓著他的手大叫起來。老太太見狀,便置碗碟堆里的嬰兒于不顧,跑過來抱住拉奇的腰,朝他的肩膀猛咬一口。產婦的丈夫一手從洗碗池裡撈起嬰兒,另一隻手舉起冰夾對準了拉奇。幸運的是,拉奇這時正好覺得胎盤脫離了母體。他若無其事地指著被排出體外的胎盤,向他們示意。老太太和那位丈夫見了,馬上露出敬畏的神情,似乎比看見嬰兒還稀奇。然後,拉奇親自給嬰兒洗了澡,又給產婦用了止血藥,再朝這家人點點頭,無聲地道了別。就在他關上門準備離去的一剎那,屋內突然響起一陣大喊大叫,拉奇不由得大吃一驚!只聽得那外婆、產婦和丈夫同時用立陶宛語叫嚷著,就連剛出世的嬰兒也放聲大哭,加入了這場家庭大混戰,彷彿拉奇醫生的出現以及接生的過程,只是這令人難以理解的嘈雜生活中的短暫插曲。
所以,他不僅要幫人接生,也要替人墮胎。
迄今為止,在韋爾伯·拉奇的人生旅程中,凡事似乎總是只有一次:有過一次性經歷,喝過一次啤酒,替人墮過一次胎(不過吸乙醚卻不止一次)。那件事情過去不久,他替人墮胎的消息在南區便不脛而走,人們紛紛傳說,除了聖誕老婆婆和「哈里森之外」的那些方法之外,又多了一個可供女人解決問題的地方。第一次來找他的是一個身材高大但面容憔悴的女人,隨身拎著購物袋和洗衣籃,當時,他正站在一個水果攤旁,喝著鮮榨橙汁。
「我找到了一樣東西!」荷馬一邊說,一邊伸出手去。拉奇從他手裡接過胎兒,放在桌上一張乾淨的白紙上。這個胎兒約三個月大,至多不超過四個月。拉奇醫生知道,它就要出現胎動了。「這是什麼?」荷馬·威爾士問道。
「我是來提建議的。」拉奇醫生說。
收銀員的嘴巴沒停,不過他終於抬起頭來看了看拉奇。此時的合唱隊正在深吸一口氣。就在這片刻的靜寂之中,拉奇聽到這個男人熟練快捷地在碗里颳得直響,同時裡間也傳出一陣嘔吐聲,然後是嘔吐物嘩啦啦地接在金屬盆里的聲音。候診室里有個女人哭了起來,可拉奇還沒來得及弄清哭的人是誰,外面的合唱隊就已經緩過勁來,又開始引吭高歌了。拉奇聽出來這次唱的是「基督之血」什麼的。
伊姆絲太太的女兒拔出插在辮子上的羽毛,用羽毛管戳了戳他的胸口,說:「做就趕快,不做拉倒!」當她說這話時,他終於聞到了那股難聞的雪茄煙味。
「那麼我想提些建議,一些免費的醫療建議。」
安琪拉護士也附和道:「他在一天天長大,而且每天都在學習新東西。」
「她怨我沒有給她墮胎。」韋爾伯·拉奇回答道。
她的腹腔內到處是血,他一邊用紗布吸著,一邊尋找出血的傷口,很快便發現她的子宮後部有一道長約六英寸的裂口。他為她做了剖腹產手術,取出了一個死胎,胎兒那皺巴巴的、帶著輕蔑神情的小臉,使他不由得又想起那個抽雪茄的女兒。他很納悶,不知道伊姆絲太太這一次為什麼隻身來醫院。
一天晚上,拉奇正在波士頓婦產科醫院南區分院打盹兒,有位同事突然通知他有急診,並且該他值班。儘管那女人比他們上次見面時瘦了許多,而且蒼老了許多,但他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伊姆絲太太。當時她驚恐萬狀,又痛苦至極,連呼吸都困難,所以當護士小姐問她的姓名時,她根本就說不出話來。
但韋爾伯·拉奇卻看不出「好樣」在哪裡。伊姆絲小姐的腹腔內膜及內臟均有大面積的發炎,子宮被兩次戳穿,而裏面的死胎則正如她本人所說,根本就沒有「動」過。
可病理學家堅持自己的觀點,認為死因跟淋病以及懷孕都毫無關係。他說,伊姆絲太太就是死於那種水手們常得的病,她的體內嚴重缺乏維生素C,「結締組織已經損壞,並且極易流血,這些都是壞血病的明顯癥狀」。
其中有一種叫作「水療法」,就是用導管和注射器將水注入子宮裡,可是導管和水都未經消毒,而注射器則另外還有多種用途。還有一種原始的吸取法,就是用真空吸杯和一個腳踏式吸泵將胚胎吸出。這種方法確實能實現打胎的目的,但因為力量太大,可能會將皮下的血液一併吸出,還可能給軟組織帶來極大的損傷。第三種方法則正如「哈里森之外」大門的招牌上所寫的那樣,「我們用電療法診治月經不調」,也就是在長鉛條的一端接上蘋果牌電池,另一端是橡皮包著的絕緣把手,這樣,操作者將鉛條插入陰|道與子宮時,就不會電到自己的手。
在緬因州長大的韋爾伯·拉奇從小習慣於直盯著別人的臉,探究他們的眼神,可現在,他卻常常像城裡人一樣垂下眼睛,或看著別處,讓別人的目光來打量他。有一次,在弗雷德·哈爾塞姆公司給他寄來的外科器材目錄中,有一份M.H.麥克斯維爾夫人寫的《一位女醫生致全美婦女書》的複印件。在七十年代末期之前,麥克斯維爾夫人在紐約開有一家婦科診所。她在信中寫道:「本文作者開設婦科診所的目的,不僅在於為產婦謀福利。」她認為,「鑒於整個社會對失足女性的不寬容,這些不幸的女性需要有個避難之所,在它的庇護下,可以有機會靜靜地反省,忘卻眼前的痛苦,並鼓起勇氣,更明智地面向未來。真正的醫生應該有一顆寬厚善良的心。」
事情到此地步,年輕的拉奇醫生覺得要盡自己的責任。儘管手術台上的這個女人勾起了他不快的回憶,使他想起從她那兒染上的、剛剛才治愈的疾病,他仍然覺得自己有能力幫助這位急診病人。可是,當他正要為伊姆絲太太縫合子宮的傷口時,才發現針線都不管用了,她子宮的組織已經和乳酪一般鬆軟。想想看,在乳酪上縫線會是什麼感覺!因此,他別無選擇,只得將子宮切除。輸過血后,伊姆絲太太的情況似乎相當不錯,這倒是很出乎拉奇的意料。
拉奇沒有理睬她,只管走到外間的候診室,要那對較年輕的母女離開,可做母親的卻捨不得那筆定金。
第二天早晨,拉奇醫生去了「哈里森之外」。他要親自看看那兒的情形,了解那些被醫生拒絕的女人在那裡會有怎樣的遭遇。他還在想著伊姆絲小姐臨死前的情景:當時他彎下身去,感受到了她吐在他臉上的最後一口雪茄氣息。接著,他不由得又想起那個藉助她煙頭的光亮尋找衣服的夜晚。拉奇醫生在心裏說,如果驕傲是一種罪過,那麼,道德上的驕傲就是最大的罪過。他曾經跟一個女人上床,然後卻藉著她女兒煙頭的光亮來穿衣服。他自己盡可以從此以後清心寡欲,但對於別人的性生活,他又有什麼權利說三道四?
所以,拉奇的父親對自己當車工時的那段歷史理解得並不正確。他對禁酒改革、對他妻子的信仰以及他妻子的僱主尼爾·杜爾市長都深惡痛絕。在他看來,「大東方號」未能返回波特蘭,全是禁酒法給害的,於是他更加嗜酒如命。拉奇醫生直到父親晚年才對他有所了解,那時「大東方號」已經一去不復返,而父親也成了「大幹線鐵路公司」波特蘭車站的搬運工,所以,他只能憑空想象為什麼當車工是父親一生中最輝煌的時期。
事實上,他們總是將墮胎后在此休息的婦女與那些分娩后正在積蓄力量準備隻身離去的母親互相隔開,這一點,小孩子都能看出來。而荷馬·威爾士常常負責清倒所有的垃圾桶,包括手術室里那些直接將垃圾送到焚化爐中銷毀的防漏垃圾桶。
「不用,」拉奇回答說,「別碰任何東西。你站在我左邊,從我肩膀上往這兒看,一定要看得清清楚楚!」
「聽起來像叫|床似的。」拉奇醫生代為回答。
他後來也用這種方法給病人施行麻醉,只是他自己的用量要少得多:每當拿著乙醚罐的那隻手開始搖晃時,他就放下罐子;而扶著吸筒罩住口鼻的那隻手鬆弛下來時,吸筒也就會自動滑落。他從來沒有像接受乙醚麻醉的病人那樣驚恐不安,也從來不曾體會過缺氧的痛苦,因為他總是會在那種感覺出現之前讓吸筒移開。
在懷孕期間的任何階段,如果發生子宮頸擴張,常常會導致子宮收縮,進而引發流產。拉奇也知道,任何對子宮的刺|激,同樣會產生類似的後果,即子宮收縮和流產。年輕的韋爾伯·拉奇愣愣地盯著伊姆絲太太的女兒,他覺得自己兩腿僵硬,彷彿又回到了幾年前的那一天,他站在從波特蘭駛出的那列搖搖晃晃的火車上,一手扶著伊姆絲太太座位的靠背,當時他還不知道自己已經染上淋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