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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緬因州王子,新英格蘭國王

第三章 緬因州王子,新英格蘭國王

「沒事兒!」拉奇發自內心地說,接著大笑起來。
當他開始念《簡·愛》時,竟意外地發現自己也有所變化。近幾天,他經歷了太多的事情:收藏女人與小馬的照片,有過第一次失敗的性經驗和第一次正常的性經驗,研讀《格雷人體解剖圖譜》,還親眼目睹了一個小生命的誕生。這一切似乎給他所朗讀的作品注入了新的內容。他曾經以為簡·愛是無病呻|吟,現在卻能體會出簡·愛內心的焦灼不安。他想,簡·愛不焦灼才怪呢!
「對,」拉奇醫生回答說,「不過,荷馬,在某種意義上說,它根本就沒有活過。」
「富茲真是幸運。」有個孩子以略帶疑惑的口吻說。
「陽光,這真可惜,是吧?」她忽然咄咄逼人地厲聲問道,他還是默不作聲。
「在聖克勞茲,這種機會可能比在別的地方要多,可這隻是因為許多機會是由事情順其自然發展而來。」
「而且,他身上是什麼味道啊?」美洛妮又問。
「一天下午,我突然厭倦了這八年來千篇一律的生活。」
這是荷馬作為大人的第一個決定,所以他認真思考起來。一九三幾年,荷馬還不到十六歲,別的男孩子在這個年齡都忙著學開車,可他卻在學習當醫生。荷馬這會兒還沒有學開車,而韋爾伯·拉奇更是根本就不曾學過。
至於第二次和第三次的經歷,則是美洛妮從那兩家跑了出來,口口聲聲說那兩家的男人,不是父親就是兒子,對她心懷不軌。第四家則說,美洛妮對他們家的一個小女兒有「性」趣。到了第五家,因為美洛妮與那家的丈夫糾纏不清,而致使那夫妻倆最終分道揚鑣。做妻子的說丈夫勾引美洛妮,而丈夫卻一口咬定是美洛妮勾引他(他用的是「攻擊」一詞)。美洛妮對這件事倒毫不避諱,她揚揚得意地對葛洛根太太說:「沒有誰勾引我!」而第六家則在領回美洛妮不久,男主人就突然死於心臟病,女主人說她沒有能力獨自撫養美洛妮,所以將她送回了聖克勞茲。(這一次,美洛妮只對葛洛根太太說了一句:「她當然沒能力了!」)
「在這段危險的時期,他們往往會欺騙自己,自以為能瞞住整個世界,自以為十分強大。處於這個時期的孤兒面臨著永遠長不大的危險。」
荷馬對著河面高聲喊道:「晚安,富茲!」對面的森林沒有回應,這並不奇怪,可荷馬卻心有不甘。於是,他放開嗓門,一聲接一聲地大喊著:「晚安,富茲!」當年那個哭聲傳遍三里瀑的孩子如今已經長大,他聲嘶力竭地喊著:「晚安,富茲·史東!」
「噢,墮胎。」荷馬·威爾士重複道。
美洛妮不由得大受羞辱,她一把推開他,朝他大叫:「去你的!你到底是怎麼回事?可別說是我有毛病!」
富茲說,斯諾伊·米多茲以為那女人在吃小馬的腸子,而韋爾伯·瓦爾希一看照片就嚇跑了。荷馬想,約翰·韋爾伯看了肯定又尿濕了褲子。「他們到底在幹什麼?」富茲認真地、上氣不接下氣地問,「那個女的,她怎麼……怎麼呼吸啊?」荷馬離開時,富茲喘得十分厲害。在大白天里,富茲幾乎通體透明,彷彿迎著光源便可以透視他,看清他體內所有脆弱的器官正竭力運作,以挽救他的生命。
「我是否應該成為自己生命的主宰,還是讓別的什麼人來駕馭我的命運,這裏應當加以說明。」
「你聽著,陽光,」美洛妮說,「你最崇拜的醫生,怎麼對女人從來就正眼不瞧呢?相信我,他真的對她們正眼不瞧,他甚至連我都不看一眼!不管什麼時候,不管我走到哪裡,那些男的,不管是大男人還是臭小子,總是盯著我不放。就連你,陽光,不也是經常盯著我不放嗎?」荷馬一聽,連忙別開視線。
荷馬的陰|莖被美洛妮含在口裡,只略微變大了一點,隨後便越來越小。美洛妮連忙加緊努力。最讓荷馬心不在焉的還是那張照片。此時此刻,他似乎將那張照片看得一清二楚,甚至看見了照片在牆上留下的那塊乾淨無塵的白印。如果說那張照片曾經在他腦海中激發過與美洛妮做這種事的想象,那麼,現在卻使他失去了付諸行動的能力;如果照片中的女人當初使他聯想起美洛妮,現在他卻覺得她們是在遭受凌|辱。小馬依然是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那是一種並不適意的畜生的被動與漠然。荷馬覺得自己的下體越縮越小,小到前所未有的程度。
「我在這兒,只是休息一會兒!」他會這樣回答。
「是因為死了,才這麼冷冰冰的,對嗎?」他問拉奇醫生。
一天晚上,他看見有位母親站在嬰兒室里。她不像是在找自己的孩子,只是穿著病員服,站在嬰兒室中央,閉著眼睛,感受嬰兒室的聲音與氣息。荷馬擔心這個女人會驚醒在值班床上小憩的安琪拉護士,而惹得安琪拉護士不高興,因此,他便像扶著夢遊的人一樣,慢慢地將這個女人帶回產婦病房。
荷馬·威爾士夢見自己成了王子,他抬頭仰望著他的國王——拉奇醫生,留意著他的一舉一動。可是他永遠也忘不了那東西留給他的冷冰冰的奇怪感覺。
「沒錯。」
荷馬有生以來第一次對拉奇醫生有所隱瞞,當然,對安琪拉和愛德娜護士也一樣。除了裸體女人與小馬的照片之外,荷馬還開始掩飾他對聖拉奇首度產生的疑惑。有了這張照片,他便需要隱瞞他初生的情慾——挑逗他的不僅是那個滿口含著小馬那驚人的生殖器的女人,還有美洛妮給他的承諾。他把照片藏在床墊底下,緊貼著彈簧床。與此同時,他也暗暗擔心從那所謂的檔案中,從他們所設想的聖克勞茲的出生記錄中,他會有何發現。與照片藏在一起的還有他生母的歷史,而他對照片越來越著迷。
「問她一些事兒!」美洛妮輕蔑地說。自從上次她對《簡·愛》中「陽光普照」那段的激烈反應之後,荷馬很久沒有領教過她這種嗤之以鼻的口氣了。
「我答應你!」他高聲回答,然後轉過身,沿著河岸,朝聖克勞茲那些有人居住的房屋以及位於河岸山丘之上的孤兒院走去。當他還走在河岸上時,美洛妮就已經拆毀了懸在河面上的門廊以及連著門廊的屋頂。他停下腳步,目送那半幢房屋順流而下。荷馬想,如果時間允許,美洛妮大概能將整個小鎮夷為平地。不過他並沒有待在原地觀看她隨後的破壞行動。他回到男孩部,徑直走向卧室,掀起床墊,打算扔掉那張照片,可是照片卻不見了!
荷馬又想:可憐的美洛妮,她現在聽簡·愛的故事,就好像在聽自己的遭遇一般。而她對荷馬也不再多言,只是提醒他遵守承諾。(我不走,你也就不走,還記得嗎?你答應過的!)
拉奇醫生說:「坐吧,荷馬。」話剛出口,他才發現荷馬早就坐在床沿上了。他真希望自己的頭腦清醒一些。他心裏清楚,對荷馬而言,這次談話的意義非同尋常。荷馬等待著他劈頭蓋臉的訓斥,而他自己此時此刻卻恐怕難以說出什麼明白的道理。
「當然不是!」美洛妮失聲痛哭。她的嘴唇又紅又腫,眼裡噙著憤怒的淚水。接著,她冷不防從他屁股底下抽出床墊,對摺起來,從窗戶里扔了出去。床墊落在屋頂上,卡在百葉窗砸出的破洞里。美洛妮見床墊沒能順利地掉進河裡,不禁火冒三丈,一邊哭,一邊動手拆卸身旁的床板。荷馬見她發火,便默默退開,就像上次讀完「陽光普照」時一樣。他悄悄走下搖搖欲墜的樓梯,剛剛踏進門廊,地板卻「吱呀」一聲朝河面傾斜,他一個不穩,險些栽倒。緊接著,他聽見一聲巨響,似乎是好幾張床板或半面牆壁砸在頭上的屋頂上。他連忙撒開雙腿,向外面跑去,美洛妮在樓上的窗前一定看見他了。
荷馬沒有回答。他本來就對美洛妮心存畏懼,何況她手裡現在還抓著一條蛇。他默默地想:她也能以同樣的速度抓住我,說不準還會用蛇來對付我呢。
他曾經寫道:「在聖克勞茲,不論我制定或破壞了什麼規則,我總是盡量將孩子們的將來放在第一位。譬如說,為了他們的將來,我會毀掉他們生母的記錄。那些不幸的女人當初來這裏生產時,曾經面臨著兩難的選擇,不能讓她們日後再次面臨這種選擇。而且,一般來說,孤兒們日後也不該再去尋找或者找到他們的親生父母,以免產生無謂的困擾。
最後,她總算把圖釘拔了下來,可是卻弄斷了指甲,手指還破了皮,滲出一絲血跡,沾在那張照片上。血跡很快變干,呈現出鐵鏽似的顏色,與那道從小馬的鬃毛流經女人大腿的鐵鏽色極為相似。美洛妮將受傷的手指放進口裡吮著,一邊將照片遞給荷馬。
「沒錯。」荷馬答應著,他的確是在一天天地長大,一天天地懂事了。
「你答應過我的,陽光!」她朝他大聲喊叫,「你答應過不離開我!只要我不走,你也就不走!」
「快十六了。我以前被人領養過,可總是沒有成功。」
荷馬壓根兒就沒想到要對她這麼說,他只是保持沉默。
他提高嗓門說:「晚安,緬因州的王子們,新英格蘭的國王們,晚安!」可荷馬手裡拿過的那個東西卻不是王子,也沒有活下來成為國王。
「是的,荷馬。」拉奇醫生完全贊同。他想:這孩子變化真大啊!孤兒院里的歲月該如何計算呢?他怎麼沒有注意到荷馬該刮鬍子了?他怎麼沒有教荷馬怎樣刮鬍子?他在心裏提醒自己:我如果要負責,就得負起一切責任。
「你的意思是說,如果我不走,你也不走嗎?」美洛妮問道。荷馬也捫心自問:我是這個意思嗎?但美洛妮卻一向不容他考慮,徑自說了下去:「陽光,答應我,只要我不走,你也就不走!」她挪了挪身子,靠近他,拉起他的手,將他的食指含入口中,一邊低語著:「幸運的小馬!」但荷馬卻不能肯定小馬是否幸運。這時,老屋又「吱嘎」響了一聲。美洛妮將他的食指從口中抽出來,又塞進去。「答應我,陽光,只要我不走,你也就不走!」
「生氣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拉奇醫生開口道,可心裏卻認為生氣實在是沒有意思。
荷馬在別的房間也看過一些照片,可是沒有注意到這一張。他記得看過不少嬰兒的照片,上面還有爸爸媽媽等,這類全家福的照片往往會引起孤兒的注意。
「這個我不知道。」荷馬說。
「那好!」她狂吼一聲,對岸的森林響起了短促的迴音。接著她抬起腿,狠狠地將一大截腐朽的欄杆踢進河中。「那好,就這樣了!」她大聲叫著,但這一次森林並未送來迴音,而是與荷馬一同保持沉默。「老天!」美洛妮繼續喊著,森林依舊沒有反應,倒是這幢老房子似乎「嘎吱」響了一聲,彷彿在嘆氣。這幢房子屢經破壞,早就千瘡百孔了,但美洛妮仍在尋找可以破壞的對象。荷馬跟在她身後,不過為了安全起見,與她保持了一段距離。
儘管這張照片令荷馬難過,他卻無法將目光移開。而美洛妮竟以少見的耐心與細緻,還在拔著那顆生鏽的圖釘,並且刻意不阻攔荷馬的視線。
其實,要看出這一點並不難:來墮胎的女人,只要聽到新生兒的啼哭或牙牙學語聲,就顯得坐立不安。儘管女人分娩的具體時刻不可能事先計劃,可拉奇卻盡量將墮胎手術安排在清早,好讓她們休息一整天後,再在傍晚離去。有些女人是遠道而來,針對這種情況,拉奇會建議她們在第一天晚上到達聖克勞茲,他會給她們用一點鎮靜劑,次日,她們便有一整天的時間恢復體力。
「荷馬,富茲的肺不夠健康,也可以說發育不良,」拉奇醫生說,「所以他很容易呼吸道感染。」
「你毀了別人的房子,還收藏色情照片!」拉奇醫生開口道。他心裏想,總算開了個頭。但荷馬只是坐在那兒,一副乖乖等著挨訓的模樣。拉奇醫生深吸一口氣,希望能吸進一些新鮮的空氣,可滿屋子依然是濃郁芬芳的乙醚味,他吸氣后,還是覺得昏昏欲睡,眼冒金星。
每當有孩子被領養時,拉奇醫生在黑暗中向孩子們道晚安的方式,就會略有不同。在祝福這些「緬因州王子,新英格蘭國王」之前,他總是要一本正經地說一番話。
「我才不要。」荷馬答道,內心卻不是很確定。
那女人又問:「你不想摸摸它或把耳朵貼在上面聽一聽嗎?」
荷馬覺得女孩部的氣味與男孩部大不一樣,儘管同樣有裸|露的水管、醫院的色彩,並且實行同樣的紀律,但女孩部里聞起來甜絲絲的,可似乎又有點兒令人作嘔。荷馬也說不清到底是什麼感覺。
「快看,陽光!」美洛妮喊道。在距岸邊大約十碼的河面上,紅鷹已經抓獲那條扭來扭去的蛇,騰空而起。「我再帶你看一樣東西。」美洛妮轉過身說。剛才的一幕勝負已定,她便轉移了目標。
「過去。」他又跟著說,眼前浮現出拉奇醫生坐在安琪拉護士辦公室的書桌前打字的情景。如果真有什麼出生記錄,肯定是放在那裡。
「所以,」拉奇醫生極其耐心地解釋道,「有些到這兒來的女人並沒有大著肚子,因為她們的胎兒太小,還看不出來。」
「我可能會當醫生。」
「我不知道。」荷馬回答。隨後,他們又抱著柱子朝一根正梁撞去。荷馬想,這也許是整個二樓的承重梁。他們從不同的方向連撞了三下,到第四下,只聽得正梁「咔嚓」一聲,他們頭上的屋頂似乎在滑動。美洛妮連忙扔下手中的柱子,撲上去抱住斷裂的正梁。她想跟著倒下的正梁跑,卻一頭從門檻上躥出去,撞到了門廊上。緊接著,樓上有間房陷落下來,掉進廚房裡,同時門廊的屋頂也塌下一塊,門廊上殘存的欄杆隨之被掀進河裡。這巨大的破壞成果使美洛妮自己也大吃一驚。她牽著荷馬的手,幾乎是溫柔地將他帶上二樓。二樓還有一半完好無損,包括那個裸體女人與小馬曾經給聖克勞茲的伐木工帶來快樂的房間。
比如現在,就因為女孩部一致公認的大姐大美洛妮愛生氣的事,荷馬正心煩意亂。拉奇醫生想,這恐怕只是冰山一角,美洛妮的能量不容小覷,她對荷馬似乎有著巨大的教育潛力。
「我只是睡不著。」荷馬答道。
「沒錯。」荷馬屏住呼吸回答。
韋爾伯·拉奇看著那張照片,心裏想,不知道伊姆絲小姐與小馬一起照這種照片,所得的報酬夠不夠支付「哈里森之外」的墮胎費用。也許不夠,他默默地回答,因為照片照得並不怎麼高明。攝影師似乎眼光有限,忽略了她那條又粗又黑的麻花辮,這條辮子本來可以搭在她的肩上,或者放在胸前,以黑亮的髮絲襯托她白皙的皮膚https://read.99csw.com,要不還可以垂在腦後,起碼可以突出它不同尋常的濃密及長度。很顯然,沒有誰在乎這條辮子,它只是搭在伊姆絲小姐的臉旁,在小馬粗短腿部的陰影下捲成一團,在照片上顯得模糊難辨,只有認識伊姆絲小姐的人才會知道她臉旁的那團陰影是什麼。
「根本就沒有活過。」荷馬·威爾士重複道。
她說:「如果我能將這該死的東西從牆上取下來,我就把它送給你。」
「你是不是被人送回來的?」
韋爾伯·拉奇看著荷馬,心中充滿了愛憐。他覺得自己就像一個為兒子感到自豪的父親,一時激動得說不出話來,他幾乎被自己對荷馬的感情麻醉了。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問:「你認為我該怎麼跟他們解釋呢,荷馬?」
「晚安,富茲!」有個孩子跟著說。荷馬聽出大家猶豫不決。由於整個程序前後顛倒,有些人不由得對拉奇醫生的話將信將疑。
聖克勞茲沒有窗帘。醫院的診療室位於一個角落,朝南朝東各有一扇窗戶。在愛德娜護士看來,拉奇醫生總是習慣於早起,全是因為朝東的這扇窗戶。他自己那張小白鐵床似乎從來沒人睡過,全院的人就數他睡得最晚,卻起得最早,因此大家都說他從不睡覺,即使睡了,大家也一致認為他是睡在診療室里。每天晚上,他總是在安琪拉護士辦公室里,用打字機寫信或寫日誌。至於那個房間為什麼叫安琪拉護士辦公室,護士們也早就忘了。這是聖克勞茲唯一的辦公室,拉奇醫生總在那兒處理文字工作。既然診療室成了拉奇醫生睡覺的地方,也許他覺得把辦公室說成是別人的更好。
「沒什麼。」拉奇醫生佯裝開心地說,但所有的孩子都露出焦慮的神情。在這種緊張的氣氛下,拉奇儘力用平常的口氣宣布這件不平常的事情:「讓我們為富茲·史東祝福吧!」房間里頓時鴉雀無聲,連一根針掉到地上都能聽見。拉奇醫生接著說:「富茲·史東找到了一個家。晚安,富茲!」
「做就趕快,不做拉倒!」荷馬聽見拉奇醫生在嘀咕著,隨後是吸氣,呼氣。「對不起。」拉奇醫生又說。一轉眼,他瞥見荷馬站在床前,立刻「唰」地坐了起來,不由得一陣頭暈目眩。他又說了一遍:「對不起。」
她把手指貼在下嘴唇上,頂著牙齒,問道:「看懂了吧,陽光?你知道那女人在跟小馬乾什麼,對吧?」
有幾個年齡較大的男孩各有些惱人的習慣。一個由愛德娜護士命名的約翰·韋爾伯因為愛尿床而睡在橡皮墊上。荷馬常常毫無睡意地躺在床上,等待他尿床的聲音傳來。有時,荷馬也會叫醒那孩子,帶他去廁所,扶著他的小雞雞,悄聲說:「尿尿了,約翰·韋爾伯,該尿尿了,就在這兒尿!」可那孩子卻站在那兒打瞌睡,忍著不肯尿,一心等著那舒服的橡皮墊,那熟悉的凹陷以及床上那攤熱乎乎的尿液。
但荷馬知道這隻是一個遊戲,是他跟自己玩的遊戲。孤兒們常常這樣自得其樂。他們玩得最多的遊戲,就是幻想他們的父母在四處尋找他們,希望將他們接回家去。荷馬與這位神秘女嬰的母親共處過一個晚上,聽說過有關她父親的種種情況,知道他對整個事情漠不關心。荷馬明白,這孩子的父母根本不會找她,也許正因為這樣,他才決定要找她。如果這孩子長大后,也玩起這個古老的遊戲,那麼,在這個世界上至少還有一個人在找她——即使這個人同樣身為孤兒,也總算聊勝於無吧!
「你甚至都不考慮一下?」那女人問。他幾乎不敢看她,她的肚子好像隨時會爆炸一般。
拉奇醫生在黑暗中對大家說:「晚安,緬因州的王子們,新英格蘭的國王們!」緊接著,他猛然想起事先要說的話,不禁大聲「噢」了一下,那古怪的語氣把一個小傢伙在床上嚇了一跳。
「你不是看過了嗎?」荷馬回答。
「荷馬,」拉奇醫生此前對他說,「我對你的媽媽毫無印象,甚至都不記得你出生時的樣子了。只是過了好久之後,我才注意到你的。」
「狗屁普照!」美洛妮對著他的背影大喊。
「陽光,」美洛妮心不在焉地接著說,「想想看,如果你真的是在聖克勞茲出生的,就應該有記錄,你最崇拜的醫生就該知道你媽媽是誰,並將她的姓名登記在檔案上。你應該有記錄,這是法律規定的。」
「陽光,」美洛妮說,「你最崇拜的醫生比你自己還了解你,恐怕也比我自己還了解我。」
「荷馬,怎麼會有人要領養富茲·史東呢?」斯諾伊問。
他發燙的臉頰能感覺到美洛妮喉部脈搏的跳動。接著,屋頂上又響起了極其輕微的腳步聲,彷彿化成原形的鋸木工掉在屋頂后又變成了鬼魂,正在上面來回踱步。
「就像牛奶場的工人,身上一定應該有牛奶和牛糞的氣味,是吧?」她狡黠地問。
每天晚上,當愛德娜護士或安琪拉護士在熄燈之前問孩子們還要不要再喝一口水,或再上一次廁所之後,當剛剛熄滅的油燈的一點兒餘光還在黑暗中閃爍之際,當孤兒們或昏昏欲睡,或已進入夢鄉,或仍在回想著大衛·科波菲爾的遭遇時,拉奇醫生便會從那滿是裸|露的管子和醫院風格的大廳里推門進來。
「富茲呢?他在哪兒?」荷馬問拉奇醫生。
拉奇醫生又讓荷馬去觀摩他接生,這破天荒的頭一遭經歷同樣令荷馬驚嘆不已。荷馬驚嘆的並非拉奇醫生的任何專業技能,也不是安琪拉護士和愛德娜護士正規而且高效的助產操作,而是在拉奇醫生正式接生之前就已經開始的過程:陣痛的準確節奏(像時鐘一樣準確),產婦不斷收縮推進的肌肉的力量,以及胎兒迫不及待要出世的願望,這是胎兒在母體內與產婦一同經歷的自然過程。在荷馬看來,其中最不自然的就是,胎兒一齣子宮,便發現周圍的環境充滿敵意,於是生平首次表現出自己的肺活量,放開嗓門哇哇大哭。對新生兒而言,這個世界雖然新鮮刺|激,但顯然並不友善,如果能夠選擇,或許他們會本能地選擇留在母體內。如果美洛妮在場,說不定也會覺得這種選擇不錯。儘管荷馬喜歡和美洛妮做|愛,但他們的行為卻比分娩更為蠻橫,這使荷馬惴惴不安。
「只給那幾個大女孩念嗎?」荷馬問拉奇醫生。
「陽光普照!」美洛妮嗤之以鼻地大叫起來,「讓她上這兒來,我倒要請教她,什麼叫『陽光普照』!」
果然,第二天晚上,當荷馬來到女孩部念書時,美洛妮就給他上了第一課。由於荷馬希望早點離開,所以到得較早,卻發現女孩部正亂成一鍋粥。許多女孩都還沒有上床,她們光著雙腿,一見到他,便尖聲怪叫起來。荷馬難堪到極點,只好獃呆地站在燈下,眼睛四處尋找一向對他很好的葛洛根太太,一邊還緊緊抱著《簡·愛》,似乎唯恐這群發了瘋的女孩會把書搶走。
「我不會,」荷馬說,「求求你,千萬不要逃走,更不要殺人!」
「沒錯。」荷馬小心翼翼地回答。
「你想做個有用的人嗎?」那女人啜泣著問。
「是呀,」拉奇醫生說,「如果讓所有的女孩都到男孩部來,那就太麻煩了。」
這是荷馬有生以來頭一次聽見拉奇醫生放聲大笑。
「你多大了?沒有人領養你嗎?」
「這兒的女孩就是這樣。」拉奇醫生回答。
「你說什麼?」荷馬問。
不巧的是,就在他和美洛妮共同經歷這一切不久,他正好將第十章讀了約一半,然後就是簡·愛想象著離開孤兒院的情形,她意識到,外面的世界其實很大,而她自己的天地卻過於狹小。讀到這裏,荷馬隱約覺得,所有的女孩都露出了敬慕之情,尤其是美洛妮那副若有所悟的樣子,彷彿是第一次聽到似的。這隻是他自己的想象嗎?接著,他就念到了這一句:
荷馬回到男孩部,只見大家都在等他,幾個年紀較小的已經睡著,其他的人則睜大了眼睛,甚至好像是張大了嘴巴在等他,猶如一群嗷嗷待哺的小鳥。荷馬覺得自己像是鳥媽媽,每天從這個窩趕到那個窩,用自己的聲音哺育他們,可他們卻總是貪心不足。他的讀書聲猶如美味佳肴,他們享用后便安然入睡,而荷馬自己卻常常睡意全無。每次晚禱之後,當「王子」與「國王」的餘音還在黑暗的房間里裊裊不絕時,荷馬往往輾轉難眠。有時,他但願能去嬰兒室睡覺,那裡不斷有嬰兒醒來和啼哭的聲音,也許還更有節奏。
荷馬便大聲念著:「一天下午,我突然厭倦了這八年來千篇一律的生活。」
來聖克勞茲墮胎的女人很少留下來過夜,她們通常恢復較快,不像那些產婦。拉奇醫生髮現,她們喜歡在清晨天快亮的時候到來,再趁著傍晚夜幕低垂時離去。拉奇醫生還注意到,讓那些前來墮胎的女人感到不安和難過的是新生兒的啼哭。白天時,院里到處都能聽見較大孩子的嬉笑吵鬧,間或還有產婦與護士之間的閑談,相比之下,嬰兒的啼哭幾乎是弱不可聞。可是一到夜晚,除了約翰·韋爾伯尿床和富茲·史東咳嗽的聲音之外,聖克勞茲就只有新生兒的啼哭和貓頭鷹的哀鳴了。
韋爾伯·拉奇曾經寫道:「在聖克勞茲,我一直很少用到《格雷人體解剖圖譜》。可第一次世界大戰時,我在法國卻天天用它,那是我當時僅有的地圖。」
「知道了。」荷馬回答。
荷馬·威爾士在一九三幾年發現那個胎兒后不久,便開始在男孩部朗讀《大衛·科波菲爾》,每次都不多不少地念二十分鐘。他想,以這樣的速度,念完這本書一定會比狄更斯寫這本書花的時間還多。起初,他念得結結巴巴,還遭到幾個跟他年齡相仿的孩子的嘲笑(這裏沒有孤兒比他年齡大),可他進步很快。每天晚上,他還會對自己默念這本書的第一段,這樣能產生類似禱告的作用,有時甚至可以讓他安然入睡。
「當然,拉奇醫生是個好老師。」
「誰會領養他呢?」小韋爾伯·瓦爾希也說。
「你沒事兒吧?」荷馬問道。
接著,斯諾伊說了一聲:「晚安,富茲!」於是,荷馬明白自己已經說服了大家。
當他再次前往女孩部去念《簡·愛》時,發覺美洛妮似乎平靜了些。她並非絕望或放棄,而似乎是身心俱疲。她神情沮喪。說到底,她始終以為自己的出生記錄掌握在拉奇醫生手裡,結果卻大錯特錯,而在某些重要的事情上大錯特錯,的確會令人身心俱疲。與此同時,她還感到莫大的羞辱,先是荷馬那次讓她難以置信的陽痿,接著他很快又認為和她做|愛是理所當然。可荷馬心裏卻想,她肯定是累壞了,因為她畢竟單槍匹馬地將聖克勞茲的人造歷史毀滅了一大塊,將半幢房子推進已經流逝的時間里,她不累才怪呢!
《簡·愛》中那些優美甜蜜的段落(荷馬覺得太甜蜜了)讓女孩們一個個聽得熱淚盈眶,連葛洛根太太都唏噓不已,可是美洛妮卻越聽越氣,彷彿那種甜蜜的感覺只會使她怒不可遏。
這幢房子,當初是聖克勞茲鋸木廠及木材場的那些工人的宿舍,十分簡陋,老闆和工頭是不會在此屈尊的——蘭姆斯造紙公司的高級主管們都在妓院長期開有房間。住在這兒的是鋸木工、堆材工、打雜工等,他們負責打散木材堆,將木材順水漂往下游,或者是搬運及砍鋸木材等。
睡覺時,不管男孩女孩都一律穿著背心和睡褲。荷馬每次來到女孩部時,女孩們都已經上床,用被子蓋著腿,有的坐著,有的躺著。少數幾個剛剛開始發育的女孩往往將雙臂合抱在胸前,掩住自己稍稍隆起的胸部,只有那個年齡和塊頭最大的女孩例外。這個女孩的年齡和塊頭都比荷馬還大,她不是別人,正是那個在眾所周知的「三條腿比賽」中拎起荷馬衝過終點線、本來應該叫「美洛蒂」後來卻成了「美洛妮」的女孩,荷馬曾經不小心碰了她的胸部,而她則狠掐過他的雞雞作為回敬。
「法律規定的。」荷馬機械地重複著。
「拉奇醫生!」
每當女孩們打架、扯頭髮、戳眼睛或互相咬臉時,她就會說:「唉,你們這樣真讓我痛心,真讓我痛心啊!」這種方法對那些喜歡她的女孩比較有效,可遇上美洛妮就不管用了。葛洛根太太特別偏愛美洛妮,而美洛妮卻不喜歡她,這使她覺得很無奈。
拉奇醫生說:「荷馬,我一直在考慮你的事情,最近想得越來越多,可我決不會去想我們認識之前的你,那隻會浪費我的時間,也浪費你的時間。」
可是,他卻注意到美洛妮正與平常一樣衣著簡單地坐在床上。他與她對視片刻,發現她的目光銳利而含蓄。於是他垂下頭,眼光看著別處,轉而又盯著手裡的《簡·愛》
「你是不是在這裏培訓,好將來當醫生?」
荷馬來到安琪拉護士辦公室,以為會找到拉奇醫生,可他卻不在這裏,所幸愛德娜護士和安琪拉護士也不在,否則荷馬會羞得無地自容。他從窗口望去,只見安琪拉護士正站在醫院門口,與運垃圾的人交談(這人負責拖走不用焚燒的垃圾),他們在談論約翰·韋爾伯的舊床墊。荷馬決定去診療室看看拉奇醫生在不在。
荷馬覺得周圍靜得令人窒息。拉奇醫生前腳剛走,斯諾伊·米多茲就發問了。
這個晚上,女孩部與男孩部之間的空氣沒有氣味,也沒有過去,外面只有一片漆黑的夜空。
「是我自己要回來的。」
「幫幫我,要不我會逃走的!」她說,「幫幫我,要不我會殺了誰!」她也許真會做出這種事。荷馬一貫要做個有用的人,但遇上美洛妮,卻有點兒不知所措,不過他還是想儘力而為。

門窗緊閉的診療室里,瀰漫著濃烈的樟腦丸氣味。
「是的。」荷馬答道。
而他總是回答:
拉奇醫生是個要求嚴格的人,對自己也一樣。
接著她又說:「當然啦,如果你有興趣的話,查我的檔案時,你也可以順便查查自己的。」隨後,她將手指拿開,說,「陽光,把你的手指伸出來。」但荷馬的雙手這時正握著照片,所以決定不理會她。「來呀!」她哄著他,「我不會弄痛你的!」於是,他右手拿著照片,左手朝她伸去。實際上,他遞給她的是一個握緊的拳頭。她將他的拳頭扒開,然後將他的食指含入口中。「你眼睛看著照片,陽光。」她說。他乖乖地順從了。她握著他的手指輕敲她的牙齒,一邊說:「只要你替我去查檔案,你知道我會怎麼回報你。照片你留著,好好考慮一下。」
拉奇醫生在日誌中寫道:「在聖克勞茲,我們把孤兒當貴族一樣看待。」
「荷馬,有什麼事https://read•99csw.com需要我幫忙嗎?」拉奇醫生問道。
他對荷馬也是從嚴要求。起初他答應兩樣都要教荷馬時,還帶有說鬧的意味,但真正著手后,他卻一絲不苟。這些事情並非兒戲,無論是外科手術,還是接生過程,即使是正常的接生或普通的墮胎手術,都需要具備相當的基礎。
「把耳朵也貼在上面。」那女人又說。
「好吧,」荷馬·威爾士同意了,「可是,我該先給女孩們念呢,還是先給男孩們念?」
「乙醚味,」荷馬回答道,「他是醫生,身上當然會有乙醚味了。」
「晚安,富茲!」
「就算你是被人扔在這兒的,安琪拉護士或愛德娜護士同樣會替你取名字。」美洛妮仍然望著天空,似乎忘了手裡還有一條蛇。荷馬心想:她個子比我高,年齡比我大,懂的也比我多,而且她手裡還有一條蛇。他提醒自己不要跟她爭辯。
拉奇醫生解釋說:「有時候,一個女人懷孕后,無法終止自己的妊娠,她覺得胎兒從一開始就是一條生命,儘管她不想要它,也無法照顧它,卻不得不生下它。於是她來到我們這兒,生下孩子,並把孩子留下,她相信我們能為孩子找一個家。」
荷馬第一次到女孩部念書,就出乎意料地發現女孩們比男孩們要專心得多,除了在他到來或離去時會咯咯竊笑外,她們一個個都聽得非常認真。這讓荷馬十分驚訝,因為在他看來,《簡·愛》根本就沒有《大衛·科波菲爾》精彩,而且夏洛蒂·勃朗特的寫作技巧也遠遠不如狄更斯。荷馬認為,與小大衛相比,簡·愛只不過是個愛哭鬼,就喜歡無病呻|吟,可女孩們卻聽得津津有味。每天晚上,當他完成任務收起書本時,她們總是七嘴八舌地要他多念一點兒,而他則總是匆匆忙忙地跑開,好趕回男孩部去念狄更斯。
她問荷馬:「你怎麼不生氣?是不是有毛病?你永遠也不會明白是誰把你害成這樣,難道你一點兒也不在乎嗎?」
荷馬對這話不置可否。他只到美洛妮的肩膀高,此刻,他正和她並肩走在聖克勞茲光禿禿的河岸上,那些廢棄的房子依然人跡罕至。河水不僅侵蝕了河岸,還暴露了房屋的地基。有些房子甚至根本就沒有地基,只靠幾根柱子支撐著,在河畔的激流中搖搖欲墜。
美洛妮發現有一塊窗玻璃仍然保存完好,便立刻將它砸了個粉碎,並且說:「陽光,我們什麼親人也沒有!如果你敢說什麼我還有你,你還有我,我就宰了你!」
「那當然!」美洛妮說,接著又問,「如果你找到你的生母,你會怎麼樣?」
美洛妮說:「如果你想知道你媽媽是誰,去查一查就清楚了,只要查一查你的檔案就行。到時候,你也可以順便幫我查一下。陽光,你這麼聰明,這麼會念書,用不了一會兒時間就能查到,那比看什麼《簡·愛》可有意思多了。我敢打賭,光是我的檔案就一定比《簡·愛》好看一百倍,誰知道你的檔案又會有多麼精彩?」
「我是看過了,可那到底是什麼?」富茲又問了一遍。看富茲的表情,真是被那張照片嚇壞了。
美洛妮又說:「據說他們是在醫院門口發現了我。也許是真的,也許不是。」
「晚安,約翰·韋爾伯!」
不過,如果他繼續念下去,未免過於殘忍。簡·愛的話可真是一針見血。荷馬與美洛妮也曾有過好幾次這樣的感受,突然對自己的整個生活厭倦至極。
「拉奇醫生!」荷馬再次叫道。他走進門,繞過醫藥櫃,想看看拉奇醫生是否躺在床上。診療室里瀰漫著特別刺鼻的乙醚味。
「親愛的,如果你總是這麼想,只會給自己帶來痛苦。」葛洛根太太說。這話顯然沒有說錯,因為美洛妮隨之哭了起來。她的個子那麼大,卻把頭埋在葛洛根太太的懷裡,任憑葛洛根太太撫著她的頭髮,她只是不停地低聲啜泣。葛洛根太太都記不清有多久沒將美洛妮摟在懷裡了。這時,荷馬看見葛洛根太太正朝他使眼色,示意他離開。可是這一章才讀到一半,眼前這一段也沒念完,緊接著的一句是:「我渴望自由……」
「沒錯。」荷馬口裡說著,眼睛卻緊盯著那條蛇,只見它一會兒纏在美洛妮的手上,一會兒又鬆開,像繩子般直直地垂下來;一會兒變粗,一會兒又變細。接著,它蠕動身子,小心地探索著她肥大的臀部,然後纏在她的腰際——它的長度剛剛合適——似乎覺得那裡比較安全。
「我要殺了她!」她毫不遲疑地回答,「我準備毒死她。不過,如果她個子沒我高,力氣也沒我大的話——她的力氣很可能沒我大,那我就要把她活活掐死!」

但美洛妮不吃這一套,只是目不轉睛地望著荷馬·威爾士。她的個子比葛洛根太太還大。荷馬·威爾士心裏想,這麼大的女孩,實在不適合再待在女孩部了,也不適合被人領養,甚至都不能再算是「女孩」了。她似乎比愛德娜護士和安琪拉護士還要高大,幾乎跟拉奇醫生不相上下。她很胖,不過顯得很壯實。儘管有好幾年沒有參加「三條腿比賽」了,對於美洛妮的強壯,荷馬·威爾士卻仍然心裡有數。他已經暗下決心,只要與美洛妮一組,他就決不參賽。可他總是會與美洛妮一組,因為男孩中他年齡最大,而女孩中則是美洛妮最大。
「告訴我,那個阻止孩子出世的手術叫什麼?」荷馬·威爾士問道。
「那就枕在這兒睡覺吧。」那女人說。於是,他將臉貼在她鬧哄哄的肚皮上,假裝睡起覺來。那女人愜意地摟著他,很快便安然入睡。過了一會兒,荷馬發現她的羊水破了,他沒有驚動她,只是跑去找到了愛德娜護士。不待天亮,一個七磅重的女嬰降生了。由於愛德娜護士和安琪拉護士只負責給男嬰取名,這個女嬰可能會在幾天後由喜歡愛爾蘭名字的葛洛根太太來取名。如果葛洛根太太一時想不出新名字,就只好由那個打字水平欠佳、將「美洛蒂」打成「美洛妮」的秘書代勞了,她也很喜歡給女嬰們取名。
「我是在這兒出生的。」荷馬說。
荷馬建議拉奇醫生對院里較小的孩子說,富茲·史東已經被人領養。拉奇聽了,覺得很有道理,因此,關於這個決定,倒不存在什麼遮掩。第二天晚上,韋爾伯·拉奇採納了他年輕學徒的建議。但或許是因為要說謊,他竟然忘了一貫的方式,不是一開始就宣布富茲·史東被人領養,而是與往常一樣跟孩子們道晚安,因而顛倒了整個的程序。
但荷馬·威爾士卻與其他的孩子不一樣,他從來不曾有過要離開聖克勞茲的念頭。他所見到的緬因州王子,他所想象的新英格蘭國王正統治著聖克勞茲,他們從不離開自己的王國半步,他們不會去海上航行,甚至根本不會看到海洋。可是,拉奇醫生的祝福仍然讓荷馬心情振奮,滿懷希望。這些緬因州王子、新英格蘭國王,或聖克勞茲的孤兒,不論他們到底是什麼人,他們都是自己生命的主宰,這是荷馬在黑暗中能夠看見的前景,也是父親一般的拉奇醫生給他的信念。
「行。」荷馬把耳朵輕輕湊近她的肚皮,可她卻把他的臉使勁往下按。它就像一面大鼓,裏面乒乒乓乓響個不停,又像是一台已經熄火的引擎,卻還在冒著熱氣。如果荷馬去過海邊,他就會聽出那聲音像潮水,像海浪,來來往往,起起伏伏。

「沒錯。」荷馬說。
「我太了解她的感受了!」美洛妮尖酸而平靜地說。
拉奇醫生知道,美洛妮不是在聖克勞茲出生的,可現在卻仍然待在這兒,這樣的人為數不多。一天清晨,她被人拋棄在醫院門口,那時她才四五歲。由於她個子向來很大,很難說清她的具體年齡。她一直到八九歲才開口說話,拉奇醫生起初還以為她是弱智呢,結果卻不存在這個問題。
這些女人總愛問荷馬:
當天晚上,荷馬去女孩部念《簡·愛》時,把這一信息傳給了美洛妮。自從看到那張照片之後,他們每晚見面時都會互打暗號:美洛妮總是把手指塞進嘴裏——幾乎塞進了喉嚨里,並且學著照片上女人的模樣鼓著眼,而荷馬總是搖搖頭,表示還沒找到她需要的東西。但那天晚上,荷馬塞了張紙條給她,上面寫著:「根本就找不到。」美洛妮看了,狐疑地瞥了他一眼,滿臉不耐煩的神情。
荷馬想,那應該是地獄吧。照片上有一位兩腿修長的妙齡女子和一匹小馬。那女人一|絲|不|掛,張開雙腿,躺在一張波斯地毯或東方風格的地毯上——反正荷馬也不了解兩種地毯的差別。那匹小馬倒騎在她身上,低著頭,湊向她下體濃密的陰|毛,彷彿在喝水或吃草。從小馬的表情來看,它好像知道自己正面對鏡頭,顯得怯生生又傻乎乎的。它的生殖器似乎比荷馬的手臂還要粗長,那位體格健壯的女人竟然扭過頭來,使勁地用手握住了它,強行塞進自己的嘴裏。她的表情很怪,鼓著腮,瞪著眼,看起來像是一口氣憋了太久,也說不清她是想放聲大笑,還是快被小馬那玩意兒噎死。而小馬的毛臉上,則是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正儘力維持著動物的尊嚴。

荷馬十五歲時,已經將《大衛·科波菲爾》念得非常好了,於是女孩部里幾個年齡較大的姑娘便問拉奇醫生,能否也讓荷馬給她們念書。
「好吧。」荷馬說著,把手放在她溫暖堅硬的肚皮上。
「我只是想找一樣東西,可是找不到。」荷馬結結巴巴地跟拉奇醫生解釋。
「你長大后要當醫生嗎?」
「很好!」
「我太了解她的感受了!」美洛妮重複了一遍,接著又說,「你也一樣,陽光。小簡·愛應該試試過十六七年這樣的日子!她真該試試,那樣她就會知道,不厭倦我們這種千篇一律的生活才怪!」
第二天,拉奇擺脫乙醚的影響后,又問荷馬:「你以為看女人把小馬的生殖器含在嘴裏就很了不得嗎,荷馬?那你該看看更難懂的東西!喏,把這個拿去!」他遞給荷馬一本舊《格雷人體解剖圖譜》,一邊說,「每天看上三四次,晚上也要看。忘掉小馬的生殖器,專心學這個!」
「只不過是別人這麼告訴你而已。」

「有時候,」拉奇醫生接著說,「有些女人非常堅強,知道自己若把孩子生下來,根本就不會有人照顧,而她們又不想生下孩子讓別人領養,於是就來找我,我就幫她們阻止孩子出世。」
「一般來說,總會有人領養的。」拉奇醫生說。
「這是血?」拉奇說著,將照片整個又端詳一遍。「還血呢!你這白痴!這不是血,是辮子!」他又把照片湊到荷馬眼前——這將是荷馬最後一次看這張照片,不過拉奇醫生自己以後卻會常常看它。他打算把照片夾在《聖克勞茲簡史》中,倒不是出於什麼邪念,而是為了提醒自己曾經兩度對不起這個女人。他曾經在她的眼皮底下跟她母親上床,後來又拒絕她的正當要求,終於害她喪命。對於她,他沒有盡到醫生應盡的職責,所以才要把她記在心裏。他強迫自己記住她口含小馬生殖器的樣子,這使得他當年的錯誤顯得更加不可饒恕,但他喜歡這樣。
荷馬沒有吭聲,心裏卻清楚,拉奇醫生在其他方面也扮演上帝的角色,而且還扮演得相當出色。不過,他只是將這個念頭埋在了心裏。
「喂,你!」他聽見美洛妮在喊他,周圍也頓時鴉雀無聲。「喂,我在叫你呢!」美洛妮又喊。他抬起頭來,只見她跪在床上,背朝著他,向他露出了他平生所見的最大的光屁股。她兩條大腿綳得緊緊的,一條腿上有塊青紫色的印痕,也許是瘀傷,兩片屁股撅得老高,中間居然有個黑洞,像隻眼睛一樣死死地盯著荷馬。「喂,陽光!」美洛妮對他喊道。荷馬的臉猛地漲得通紅,猶如日出或日落時的陽光。「喂,陽光!」她又一次嬌聲嬌氣地喊道。從那之後,她就管荷馬·威爾士這個孤兒叫「陽光」了。
然後,房門「砰」的一聲關上了,孩子們再度陷入黑暗之中,各自想象著國王貴族的模樣。他們會看到什麼樣的王子和國王呢?他們夢中的未來會是怎樣的一番景象?他們在睡夢中會被怎樣的貴族家庭領養?哪個公主會愛上他們?他們會娶哪個女王?每次拉奇醫生關上房門、愛德娜護士或安琪拉護士的腳步聲遠去之後,留給他們的黑暗,他們什麼時候才能擺脫?(荷馬手裡拿過的那個東西永遠也不會聽到腳步聲,因為它的耳朵是那麼小,而且皺成一團。)
「我的名字還是安琪拉護士替我取的呢。」荷馬提出了證據。
荷馬·威爾士見勢不妙,趕緊溜之大吉,反正這一章已經念完了,他還得趕回男孩部。這一次臨走時,他聽到的不僅有咯咯竊笑的聲音,還有稀稀落落的抽泣以及美洛妮的挖苦與嘲弄。
有時,荷馬實在受不了富茲·史東的咳嗽聲,受不了那些維持他生命的儀器的嘈雜聲。富茲艱難的呼吸以及水車和電扇發出的聲音,幾乎要將荷馬逼瘋!於是,荷馬悄悄地前往嬰兒室,安琪拉護士或愛德娜護士總是在那兒照看嬰兒。嬰兒們偶爾也非常安靜,連值班護士都睡著了,荷馬·威爾士就會躡手躡腳地走過去。
「問問她的過去?」荷馬說著,搖了搖頭,「我不知道。我從沒想過要跟她交談。」
一次,荷馬·威爾士對拉奇醫生說:「有時候,晚上的空氣中有木材和雪茄的味道。」拉奇醫生對雪茄有著刻骨銘心的記憶,聽了這話,不禁打了個寒噤。
「如果沒有人願意把頭枕在上面睡覺,那我根本就不該生這個孩子!」那女人一邊說,一邊拍拍荷馬的臉剛剛貼過的部位。枕在哪兒?荷馬在心裏問道,因為她身上根本沒有地方可以讓他舒服地枕著頭,她的胸部和腹部到處都是圓滾滾的。她的胸部看上去倒是很舒坦,不過荷馬明白,她並不是要他把頭偎在她胸前。從她的肚子裏面鬧個不停的聲音和動作來看,很難想象她只懷了一個孩子。荷馬猜想,這女人只怕要生下一群孩子來。
「從一開始,那就是個孤兒。」荷馬·威爾士說。
荷馬難以入睡,他滿腦子想著富茲·史東。於是,他來到手術室隔壁的單人病房,卻沒有聽到呼吸器的聲音。他屏住氣息,站在外面凝神傾聽。他總是能根據富茲肺部的雜音,還有水車及風扇的聲音,來感覺出富茲的存在,然而他此刻聽到的只是一片死寂,比那天和美洛妮在河邊的破屋、手指含在她嘴裏時,猛然聽見那條蛇落在屋頂發出的巨響更加讓他悚然心驚。
荷馬念道:「那個下午在平靜和諧中度過……」美洛妮read.99csw.com聽見「平靜和諧」時,極不耐煩地「哼」了一聲,可荷馬沒有被她嚇住,他繼續念著,「晚上,貝希給我講了幾個最迷人的故事,還給我唱了幾支最動聽的歌。」念到這兒,荷馬暗自慶幸,因為只剩下最後一句了。他瞥見美洛妮的大胸脯正劇烈地起伏著。他念了下去:「簡·愛歡欣地想,生活對我畢竟也有陽光普照的時候。」
荷馬走到室外,感覺到夜空中有一種不同的氣息:除了鋸木屑的味道和雪茄煙味之外,他聞到的是從昔日妓院里飄過來的刺鼻的香水味嗎?似乎還有賭場里充斥的汗水味?河水本身也散發出某種氣味。
「又有什麼心事了?」
有一天,韋爾伯·拉奇發現荷馬在安琪拉辦公室偷翻文件,便拿出《聖克勞茲簡史》,讓荷馬看了這段文字。
「我當然喜歡這兒。」
讓拉奇心境不寧的是照片上的女人,他一眼就認出是伊姆絲太太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兒。他早就見過她鼓著腮幫子的模樣,她本來是抽雪茄的老手,自然敢把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含在口裡。當年她在「哈里森之外」承受難以啟齒的痛苦之後,引發了急性腹膜炎,結果被送到他的醫院門口,當時她的雙眼就有些鼓凸。看著那張照片,他不禁想象著她曾經有過怎樣的生活。他還想,如果自己當初肯替她墮胎,也多少可以為她減輕一些痛苦。那張照片在告訴他,他本來可以挽救一條生命,哪怕只是暫時的,她本應是他的第一個墮胎對象。
「你打算怎麼跟小傢伙們解釋?」荷馬問。
愛德娜護士忍不住拿荷馬·威爾士來開拉奇醫生的玩笑,她說:「韋爾伯,你又多了一個影子了!」
這兒畢竟是診療室,外科診療室里難道不是總散發著乙醚味嗎?更何況拉奇醫生工作這麼辛苦,睡得又少,有時甚至根本沒睡,偶爾打個盹也是理所當然的。
「荷馬,那天你手裡拿著的,就是一個被墮下來的胎兒,大約三四個月大。」
當然,他永遠也不會認出她。他只聽過她在母體里所產生的液體聲,只聽過她在黑暗中蠕動的聲音。可他沒有死心,經常在女孩部里仔細觀察,似乎期待著她表現出蛛絲馬跡,讓他認出她來。
當然,拉奇醫生也知道,荷馬與那些孤兒不一樣,因為愛德娜護士和安琪拉護士都愛他,連拉奇醫生自己也無法不愛他。荷馬不僅知道他們愛他,可能還知道自己也愛他們,所以他騙人的階段應該不會長久。
女人說:「除了我之外,還從來沒有誰把手放在上面感覺過這孩子的存在,沒有誰把耳朵貼在上面聽過它的動靜。如果沒有人願意感覺它的存在或者聽聽它的動靜,那我根本就不應該生下這個孩子!」
「我正考慮著該怎麼告訴你。」拉奇說。
他倒不是為荷馬收藏那張照片而擔心,十幾歲的男孩對這類玩意兒通常都興趣盎然,他也相信荷馬決不會把照片拿給年齡小的男孩看。荷馬藏著這種照片,讓拉奇意識到,應該賦予荷馬某些重大的、成人的責任了,他應該加快步伐,好好培養荷馬了。
荷馬盡量不去看那條蛇,只管透過門廊地板的破洞,注視那些隨河水漂流而過的雜碎物件兒:好像有一截斷樹枝,似乎還有一隻男靴(也可能是一條男人的腿)。不知過了多久,耳邊忽然響起一陣「呼呼」聲,他本能地縮起腦袋,心中暗自後悔不該沒有留意那條蛇。一抬眼,他看到美洛妮仍然注視著天空。她手裡像揮舞鞭子似的在頭頂揮著那條長蛇,眼睛卻緊盯著半空中的一隻紅鷹,它正在河面上空不緊不慢地盤旋覓食。美洛妮猛地一鬆手,那條蛇便「嗖」的一聲飛向河面,紅鷹連忙疾馳而下。那條蛇一掉進河裡,便立刻向岸邊游去,企圖逃命。紅鷹見了,也馬上俯衝過去。那條蛇沒有逆流而上,而是順著水流,試圖找到一條安全脫身的途徑,躲進河岸的羊齒蕨叢中。
「老天!」美洛妮喊出聲來,順勢將荷馬用力一推,荷馬不由得撞在牆上,這一下再次驚動了屋頂的鬼魂,只聽得耳邊傳來一聲高亢的鳥鳴——原來是那隻紅鷹!
「它的鼻子都還沒有長好。」荷馬·威爾士說。他想起了手裡拿過的那個小東西的樣子:鼻子及鼻孔都還沒有開始往下長,鼻孔直接長在臉上,像豬鼻子似的。
可美洛妮,卻是拉奇醫生寫給「新英格蘭孤兒之家」的信中所形容的青春期孤兒的典型代表。荷馬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因為在給她那張紙條之前,他曾經問過她為什麼要尋找她的生母。
「就算孤兒們的親生父母有朝一日後悔當初來此生產,這對孤兒們又有何益?只要我保存有關資料,那些親生父母就總有可能找到自己的骨肉。我可不負責讓他們骨肉團聚,那是寫書人的事,我只負責照顧孤兒!」
「可以這麼說。」韋爾伯·拉奇回答。
「你真是讓我們大家痛心!」葛洛根太太又一次說。
拉奇醫生耐心地解釋道:「美洛妮總是在生氣,我們不清楚她的來歷,也不了解她四五歲之前的情況,也許連她自己都不明白為什麼總是在生氣。」拉奇心裏琢磨著要不要告訴荷馬,其實美洛妮被人領養又送回的次數比荷馬還多。他十分謹慎地說:「美洛妮有過幾次不幸的領養經歷,如果你有機會問問她的過去,而她又願意跟你談談的話,也許可以讓她發泄一下心裏的怒氣。」
荷馬又問:「去女孩部念嗎?」
「晚安,約翰!」
「過來瞧這個,陽光!」美洛妮一邊喊著,一邊伸手去拔圖釘。但圖釘在牆上已經年深月久,一時拔不下來。荷馬挨著美洛妮在破床墊上跪下來,看了好一會兒,才看懂照片的內容。他有些心不在焉,也許是想著自從最後一次與美洛妮共同參加「三條腿比賽」之後,他們倆還從來不曾這麼親近過。
拉奇醫生試圖與荷馬談談美洛妮愛生氣的問題。
「但它還不會動。」拉奇醫生說。
拉奇醫生覺得,應該讓女孩們聽一些有關孤女的故事,就像男孩們聽有關孤兒的故事一樣,於是,就讓荷馬擔負起為女孩們朗讀《簡·愛》的任務。
一般來說,荷馬和美洛妮都不願走進屋裡,而只是坐在門廊上。其實,裏面除了一間公用廚房外,就是一連串齷齪不堪的小房間,那些破破爛爛的床墊成了老鼠們的安樂窩。與此同時,由於附近有鐵路通過,一些流動勞工常把這兒當作臨時廁所,像狗佔地盤似的到處撒尿,這些有人尿的床墊才較少得到老鼠的光顧。即使玻璃窗破了,冬雪積滿半個屋子,還是除不去那股尿騷味。
「陽光!」美洛妮不耐煩地催促著,然後領著他走進那幢舊房子。他們上了樓,來到一間陰暗的房間里。這兒有一股怪怪的氣味,似乎有人居住。可裏面實在太昏暗,既看不清那成了老鼠窩的床墊,也不見一個人影。美洛妮使勁拉起一扇破舊的百葉窗,讓外面的光線照到一張靠牆的床墊上,然後在床墊上跪了下來。床頭牆上的正中央,釘著一張照片,圖釘早已生鏽,在照片上留下了一條銹跡。
荷馬晚上在男孩部和女孩部之間來回奔波時,常常聞到鋸木屑的氣味。只有在神秘的夜幕之下,聖克勞茲早期的記憶才得以原封不動地保存,空氣中仍然瀰漫著老鋸木廠的味道以及鋸木工人的雪茄煙味。
荷馬沒有回答。他想,也許那個鋸木工的鬼魂見他拿走照片,便化成原形跳到屋頂來找他算賬,那鋸木工大概兩手各提著一把生鏽的鋸子,他的耳朵永遠只能聽見鋸木廠的鋸木聲。就在屋頂響起那「嘩啦」一聲時,荷馬似乎聽見了多年前那刺耳的鋸木聲,可是那尖銳而且近似人聲的又是什麼聲音呢?荷馬想,那一定是哭聲,是從山上傳來的嬰兒微弱的啼哭,肯定是聖克勞茲的第一批孤兒。
一次,有個即將分娩、肚子在乾淨的蓋單下高得像小山似的女人問他:「你是說,即使有人想領養你,你也不願去嗎?」
拉奇醫生說:「有時候,有些女人剛懷孕不久,就決定不要那個孩子。」
葛洛根太太說:「哦,美洛妮,你這樣說,可真讓我痛心!」
「不管她們是來生孤兒,還是來墮胎。」荷馬跟著說。
「沒錯。」荷馬答道。
荷馬把美洛妮的行為告訴了拉奇醫生,拉奇醫生聽后,便考慮是否該繼續派荷馬去女孩部念書。但如果他讓荷馬到此為止,是不是意味著一種屈服呢?也許會讓荷馬產生挫敗感。韋爾伯·拉奇在處理孤兒院的事務時,一向乾脆利落,但遇上荷馬的問題,他卻瞻前顧後,猶豫不決。他明白,他對荷馬產生了一種父親般的自然感情。想到自己不經意中竟然擔當了父親的角色,並且像一位父親那樣優柔寡斷,拉奇醫生不由得鬱鬱不樂,只好藉助乙醚來排憂解愁。如今,他對乙醚已經越來越上癮了。
「荷馬?」
是美洛妮第一次對荷馬說,拉奇醫生有著某些不為人知的嗜好以及奇特的力量。
「不,不會的,」荷馬說,「再說,我也不想離開這裏。」

她雙手舉起那塊拆下來的木板,對準樓梯的欄杆猛砸下去,欄杆應聲而斷,可那根直通樓下門廳的柱子卻屹立不動。於是她扔下木板,抱緊柱子,聲嘶力竭地喊著:「去你媽的!」既是針對拉奇醫生、她母親、聖克勞茲,也是針對整個世界。她用盡全力搖著那根柱子,可柱子卻與樓下的承重梁牢牢地連在一起。她撿起一截欄杆,對著柱子一頓猛砸,柱子終於有所鬆動。接著,她想將柱子拔起來,卻力量不夠,便回過頭來,對荷馬說:「沒看見我需要幫忙嗎?」
「我是否應該成為自己生命的主宰。」荷馬輕聲自語著。他想起了在華特維爾的德勒帕家灶房裡時自己雙眼和鼻子發乾的感覺,想起了溫克爾夫婦被激流捲走時的水花,想起了他手裡捧過的那個潮濕冰涼、縮成一團的死胎——那東西不可能成為主宰。
手術結束后,韋爾伯·拉奇問:「你在聽嗎,荷馬?」
有一次,他甚至將這個小秘密告訴了美洛妮,而美洛妮卻用一貫的挖苦口吻說:「你以為這小丫頭會想法子讓你認出來?咯咯笑,放屁,還是拽你的耳朵?」
「根據法律,你一定要有出生記錄,也就是檔案,書面的!陽光,你是有過去的!」

他回到男孩部時,安琪拉護士告訴他,約翰·韋爾伯被人領走了。她高興地說:「那家人很好,男的小時候也是個尿床大王,所以他們一定會體諒約翰的。」
「美洛妮,你這麼說,真讓我痛心!」葛洛根太太輕言細語地勸道。
「怎麼啦?」斯諾伊·米多茲問。他每次受到驚嚇,就會嘔吐,只有一次例外:當他看到那張照片,並認為那個女人是含著小馬的腸子時,他卻沒有嘔吐。
葛洛根太太說:「唉,美洛妮,你被子也不蓋,衣服又穿得少,要著涼的。你真讓我痛心。唉,我真痛心!」
拉奇醫生神情嚴肅地稍停片刻,才接著說:「晚安,緬因州的王子們,新英格蘭的國王們!」
韋爾伯·拉奇仔細打量著荷馬。他後來在《聖克勞茲簡史》中寫道:「我真討厭身為人父!父親對子女的感情,會使一個人完全喪失客觀性與公正心。我擔心我使荷馬沒有了童年,我擔心他根本就沒有當過孩子!不過,許多孤兒寧可不要童年,因為孤兒的童年往往充滿艱辛。如果我幫助荷馬避開童年,是不是幫他避開了一件壞事?見鬼,當父親的滋味真是難以言表!像父母一般疼愛某個孩子,可能會使自己受到蒙蔽,以至於無法明辨是非。」寫到這裏,韋爾伯·拉奇彷彿看見了照相館里的假雲霧,它極為造作地環繞在伊姆絲小姐和小馬的周圍。於是,他又長篇大論地寫起雲霧來(緬因州內陸的惡劣天氣,聖克勞茲的雲霧等等)。
「就像叫|床似的。」韋爾伯·拉奇喃喃自語,接著深吸一口乙醚。他的手指漸漸鬆開,圓錐形吸筒從他臉上滑落,掉到了床下。
「拉奇醫生!」只要聽到安琪拉護士、愛德娜護士或荷馬叫他,他就會馬上從乙醚中清醒過來。
「是的。」荷馬回答。
「不是我拿的。」富茲·史東說。雖然已近中午,富茲·史東卻仍然待在卧室,困在他的保濕帳內。荷馬明白,這意味著富茲的病又發作了。保濕帳是富茲晚上的「家」,但如果他白天還待在裏面,那就成為一種「治療」了。他必須隨時接受拉奇醫生的所謂「檢查」,大家都知道,他每天都得打一針。隨著富茲·史東的呼吸節奏,保濕帳不停地起伏顫動,荷馬站在旁邊,向他追問照片的下落。富茲說,由於約翰·韋爾伯把床尿得透濕,安琪拉護士便叫他躺到荷馬床上,好讓她換床墊,結果約翰·韋爾伯不知怎麼翻到那張照片,便拿給富茲和其他幾個在場的男孩看,其中有韋爾伯·瓦爾希和斯諾伊·米多茲,斯諾伊看了一眼就吐了。
「你剛才念的是什麼?再念一遍,陽光!」
「我每時每刻都在為孤兒們著想,並且一心一意只為他們著想。當然,總有一天,孩子們會希望了解真相,或起碼對自己的身世感到好奇。但是,回顧過去,對任何人又於事何補?而對孤兒們更是於事何補?身為孤兒,尤其應該忘卻過去,期望未來。
即使來墮胎的女人需要在這裏過夜,她們也決不會跟待產或產後的婦女同處一室。當荷馬晚上無法入睡而在院中閑逛時,他發現,就睡夢中的神情而言,這些女人與那些待產或產後的女人並無兩樣,既不是更平靜,也沒有更煩惱。荷馬注視著這些或睡或醒的女人,不由自主地聯想起自己的生母:她在經歷分娩的劇痛后,等候著返回何處?或許她根本無處可去?當她躺在這裏時,他的父親又在想些什麼?他知道自己當了父親嗎?而她是否清楚孩子的父親究竟是誰?
「沒錯,」拉奇醫生說,「我只是個醫生,只管幫助她們,不管她們是來生孤兒,還是來墮胎。」
診療室的凌亂氛圍為他吸乙醚提供了一點隱私的空間。拉奇對那種四分之一磅重的乙醚罐尤為偏愛。吸乙醚需要經驗與技術。吸的時候,會覺得辛辣刺鼻,同時又輕鬆飄然,儘管乙醚比空氣重兩倍。不過,對病人進行乙醚麻醉卻是另一回事,那令人窒息的氣味會使病人惶恐不安。因此,如果碰到體質較弱的病人,拉奇醫生往往會在乙醚中加上五六滴橘子油,至於他自己,則從來不需要添加水果香味。當他將乙醚罐放在床前的地板上時,總是能清晰地聽到那輕微的「撲通」聲。由於他的呼吸粗重,吸筒會不知不覺地從臉上滑下來,所以他通常並不知道握吸筒的手是何時鬆開的,只是能read•99csw•com感覺到鬆開吸筒的那隻手軟弱無力。奇怪的是,這隻手總是最先蘇醒,然後伸出去摸索滑落的吸筒。如果診療室外有人叫他,他一般都會聽見,他相信自己總是能及時醒來。
「聽著,荷馬,」拉奇說,「我要你先學完醫學課程,然後上高中!」荷馬覺得這簡直太荒唐了。但拉奇醫生卻忽然嚴肅起來,猛地從荷馬手中搶過照片,用命令的口吻道:「瞧這兒!」他們坐在床邊,拉奇醫生把照片放在腿上,說:「我來教你一些你不懂的東西。瞧這兒!」他指著隱藏在小馬腿部陰影下的髮辮,問:「這是什麼?年輕人,你自以為無所不知,是吧?那你告訴我,這是什麼?」荷馬聽出他語氣里的挑釁成分,於是端詳著照片上這處他不曾留意過的地方。他想,可能是地毯上的污漬吧,要不就是她耳朵里流出的血?
「我想,」荷馬說,「你應該跟往常一樣,告訴他們富茲被人領養了。」
荷馬一看懂照片的內容(就算他不懂為什麼會有這種照片,至少也明白它的內容),就想移開視線,不再看下去,尤其是美洛妮這會兒正挨著他。但如果他真的移開視線,又怕美洛妮會罵他是孬種。這張照片表現了十九世紀末期照相館流行的修飾技巧:背景是一些假雲霧,照片上的人與物似乎身處華麗的天堂或地獄之中,正從事某種怪異的行為。
接著,拉奇又幾乎是挖苦地說:「怎麼樣?《大衛·科波菲爾》里沒有提到,《簡·愛》里也沒有,可你卻有必要知道!」
「是嗎?」荷馬問。
「好吧。」荷馬話音剛落,就被她咬了一口,他連忙又說:「我答應你。」這時,二樓又有一大塊塌陷下去掉進了廚房,支撐著門廊的幾根已經變形的主梁也發出痛苦的呻|吟。
拉奇醫生抬起頭,眼前仍然金星直冒,一時間,他還以為他們是在夜空下談話。他繼續將頭往後仰,想避開室內的氣味,沒想到一個重心不穩,居然倒在床上。
她往床墊上一坐——當初聽到那條蛇掉在屋頂上時,他們曾雙雙跪在這裏。「幫幫我!」美洛妮又說了一句,並示意荷馬在她身旁坐下。
「錯了,陽光!」美洛妮說,「你最崇拜的醫生滿身都是乙醚味,就好像體內裝滿了乙醚,就好像他血管里流的不是血,而是乙醚!」
美洛妮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了出來,站在荷馬身邊,一直等到紅鷹飛得不見蹤影,她才再次叮囑他:「把照片收著,好好考慮一下。」
韋爾伯·拉奇說:「讓我們為約翰·韋爾伯祝福吧,他找到了一個家。晚安,約翰!」於是所有的孩子也七嘴八舌地跟著說:
不過,令人更為懊惱的是由安琪拉護士命名的富茲·史東,這孩子一向病病歪歪,整天不住地乾咳,一雙眼睛紅紅的而且淚汪汪的。他睡在保濕帳內,裏面有個裝了電池的小水車和一台小電扇,整晚上轉個不停,以便保持潮濕。富茲·史東的胸部聽起來就像一台出了故障的小馬達,他身上又濕又涼的床單在夜間不停地顫動,彷彿一葉半透明的巨肺。水車、電扇以及富茲·史東艱難的呼吸聲,在荷馬的腦海中融為了一體,只要少了一樣,荷馬就會懷疑另外兩樣是否依然存在。
「有時候,有些女人並沒有堅持到最後,並沒有把孩子生下來,是嗎?」
「晚安,富茲·史東!」
「可以這麼說,」韋爾伯·拉奇解釋道,「不過還可以說,她只是在胎兒變成孩子之前將它終止了,不過是終止而已。三四個月的胎兒或胚胎——注意,我不是說『孩子』——其實還不能算擁有自己的生命,它只是靠母體生存,還沒有開始發育。」
「一個被墮下來的胎兒,大約三四個月大。」荷馬·威爾士已經養成了一種讓人難以忍受的毛病,喜歡一本正經地重複別人的話尾,彷彿打算把這些話也拿去念給孩子們聽,就像念《大衛·科波菲爾》一樣。
「那是什麼鬼聲音?」美洛妮問。
「根本就找不到?他這話是什麼意思?」美洛妮朝荷馬尖叫道。他們這會兒又來到了那個裸體女人與小馬共度過無數年頭的房子里,站在搖搖欲墜的門廊上。「他自以為是上帝吧,別人的過去他想給就給,想剝奪就剝奪!這不是上帝是什麼?」
每次朗讀《簡·愛》時,荷馬都不得不將目光避開美洛妮,因為一看到她,他就會情不自禁地想起兩人的腿綁在一起的情景。他感覺得到,由於他退出每年一度的比賽,她頗有怨氣,而他也唯恐讓她看出他喜歡她胖乎乎的身材,唯恐她看出對一個孤兒來說,肥胖是多麼幸運的事情。
拉奇醫生對荷馬說,他猜想富茲·史東可能是對灰塵過敏。這孩子在鋸木廠出生,並且在那兒睡過一段時間,這顯然對他沒有好處。患有慢性支氣管炎的孩子很難找到領養的家庭,誰會願意把一位整天咳個不停的孩子帶回家呢?
「先給女孩們念吧,」拉奇醫生說,「因為她們總是睡得早一些。」
「孤兒們應該在青春期之前就被領養,因為他們在年幼時就該擁有被愛及愛人的權利與經驗,否則一到青春期,他們大多會出現騙人的傾向。對處於青春期的人而言,騙人幾乎和性|愛一樣誘人,而且騙人更加容易,尤其是欺騙那些深愛著他們的人,那些人因為深愛他們,往往最不願意接受他們騙人的現實。如果他們誰也不愛,並且自認為不被任何人所愛,那麼,就算有人當面拆穿他們的謊言,恐怕也不會對他們有絲毫觸動。孤兒如果到了危險的青春期還未被領養,就可能永遠自欺欺人下去。
「我在這兒。」荷馬在黑暗中平靜地回答。
「你有沒有想過你媽媽?」美洛妮一邊問,一邊仰望著天空,「你想不想知道她是誰,為什麼不要你?你有沒有想過你爸爸是誰?這一類的問題,你想過嗎?」
「對不起。」他吸了一口乙醚,低聲說道,可伊姆絲小姐毫無反應。於是他又說一遍:「對不起。」這一次,他好像聽見她在叫他,不禁噓了一口氣。
他深吸一口乙醚,想到了真正讓他不安的東西——那張女人和小馬的照片。
「去他媽的!」美洛妮破口大罵,但河水的咆哮淹沒了她的聲音,而這幢空曠的老房子什麼樣的髒話沒聽過?荷馬也不動聲色。
「那家人有一套更好的呼吸設備,」荷馬回答道,「比拉奇醫生為富茲做的那套還要好。那家人對呼吸設備非常了解,他們是做這種生意的。」
荷馬·威爾士說:「她生了一個孤兒,讓別人來領養。」
「留在這裏幹嗎?」她搶白道,「你自己也不會久留的。我不是說你會逃走,我是說你遲早會被人領養。」
荷馬走上前去,與她合力拔出柱子,再朝廚房的牆壁狠狠撞去,一眨眼工夫,那面牆便轟然坍塌。
拉奇醫生的文件,還包括各個領養家庭的詳細檔案,但也僅止於此。美洛妮的猜想並不正確,這裏並沒有孤兒親生父母的記錄。每個孤兒的歷史起始於各自的出生之日,隨後記載有性別、身高、體重及姓名(如果是男孩就由護士取名,女孩則由葛洛根太太或女孩部的秘書取名)。除此之外,就只有孤兒的病歷及用藥記錄,而有關領養家庭的檔案則厚實得多。拉奇醫生認為,他應該儘可能地了解這些家庭的情況。
「一般來說,」荷馬·威爾士說,「也許吧。」
荷馬的失眠癥狀有了細微的變化,拉奇醫生似乎已有所察覺。不過,也可能是荷馬因為有所隱瞞而心虛,以為拉奇醫生在觀察他。夜深人靜之際,當荷馬躡手躡腳地走近安琪拉護士辦公室時,他發現拉奇醫生似乎總是坐在打字機前,並且以為拉奇醫生始終在留意他在大廳里小心走動的情形。
他要荷馬去河邊捉一隻青蛙來解剖,儘管青蛙的內臟無法對《格雷人體解剖圖譜》的全部內容作出解釋。自從逃離美洛妮摧毀鋸木工宿舍的現場后,荷馬這是第一次去河邊,當他看見那幢破房子真的被拆掉一半時,不由得大為詫異。
「去他的陽光!」美洛妮又吼了一聲,幾個年齡較小的孩子嚇得連忙鑽進被窩,有的甚至哭了起來。
「沒錯,做個有用的人。」荷馬說。
在男孩部里,拉奇醫生的晚禱儀式,就是在這種典型的氣氛中進行的。每次晚讀之後,他都對著一排排睡在黑暗中的孩子高聲誦禱。自從溫克爾夫婦不幸遇難以來,晚讀便成了荷馬·威爾士的任務。拉奇醫生希望幫助荷馬樹立自信。荷馬對拉奇醫生說,他很喜歡在野外帳篷中為溫克爾夫婦讀書的那種感覺,而且,儘管溫克爾夫婦聽著聽著就睡著了,他還是自認為讀得不錯。於是,拉奇醫生便決定鼓勵這孩子發揮自己的天賦。
「把她活活掐死。」荷馬情不自禁地重複著。
他去看望那些母親時,她們常常醒著,有時他還會幫她們倒杯水喝。
美洛妮顯然沒有聽出那是紅鷹的叫聲,反而尖叫起來。不過荷馬立刻聽了個明白,他衝下樓,跑到門廊的欄杆邊,正好看見紅鷹攫著蛇從屋頂疾飛而下。那條蛇此時已不再掙扎,軟綿綿的,像一根水管,抓在鷹爪中毫不費力。荷馬不知道紅鷹是不小心鬆開爪子才讓蛇墜落,還是有意把蛇從高空中拋下(也許它意識到這樣雖然不夠高明,卻一定能置蛇于死地)。總之,這重重的一摔已經將蛇徹底解決,而死蛇總比那不停地掙扎扭動、一再拍打紅鷹胸部的活蛇要容易對付多了。荷馬注意到,那條死蛇的身軀比小馬的生殖器略長,只是更細小一些。
「你想不想我也跟你這樣?」說著,她便將整根手指塞進口中,用嘴含著,等待著他的回答。但荷馬沒有吭聲。於是,她抽出那根濕潤的手指,用指尖摩挲著荷馬緊閉的嘴唇。荷馬既不動,也沒有低頭看她的手指,以免變成鬥雞眼。「如果你想我也跟你這樣,陽光,只要幫我弄到檔案就行。」她按在他嘴唇上的手指微微增加了一點力道。
美洛妮總是盤腿坐在床上,雙手叉腰,胳膊肘像兩隻張開的翅膀,豐|滿的乳|房脹鼓鼓的。她的睡褲略微嫌小,露出了一截肚皮。女孩部的負責人葛洛根太太每天晚上都要提醒道:「美洛妮,你被子也不蓋,不會著涼嗎?」
「沒關係,」荷馬說,「該我道歉才是,把你吵醒了!」
她拚命地跺著木地板,接著又動手想把那塊木板卸下來,一邊說:「如果你跟我說,我們還有你最崇拜的拉奇醫生以及這兒的一切,如果你這麼說,我一定先把你折磨個半死,再宰了你!」
「哦,美洛妮,你這樣子真讓我痛心,我再也受不了啦!」葛洛根太太說。
富茲吃力地問:「那到底是什麼?」
「我是說,我也承認,『陽光普照』那一段是有點兒做作,」荷馬說,「那些話讀起來很肉麻,可簡·愛就是那種人,說這些話也沒什麼好奇怪的,你又能怎麼辦?可美洛妮竟然大發雷霆!」
拉奇還把自己的接生手冊、上醫學院以及實習時做的筆記全部給了荷馬,要他自行研讀。同時他還開始給荷馬上化學課,用最基本的教材。他在診療室一角做了幾項簡單的細菌實驗,但他看見細菌培養皿時,總會勾起舊時的痛楚,他不再喜歡顯微鏡下的世界。他也不喜歡美洛妮,尤其不喜歡她明顯纏著荷馬不放的樣子。他猜想他們肯定一起睡過覺,並且是美洛妮主動的(這一點倒是沒錯),他甚至以為美洛妮在強迫荷馬與她保持關係(這一點他猜錯了)。他們後來確實常常一起睡覺,雖然只是例行公事的性質,但拉奇醫生只想到美洛妮能控制荷馬,卻沒想到荷馬也能控制美洛妮(拉奇無從知道荷馬對美洛妮的承諾)。拉奇認為管教美洛妮是葛洛根太太的責任,不過,他沒有意識到自己在對荷馬負責時,可能會影響到他其他的職責。
拉奇醫生腦海中突然出現了這樣一幕:美洛妮正在親口告訴荷馬這一切。他不禁憂心忡忡。與此同時,他也擔心由於讓荷馬當他的助手,會使荷馬親眼目睹聖克勞茲那些殘忍的手術,所以忍不住想保護他,不讓他面對那些醜陋的現實。
韋爾伯·拉奇曾經寫道:「所謂青春期,是否就是指我們在一生中,頭一次發現自己有某些可怕的東西,需要對那些愛我們的人隱瞞?」
「這小馬可真幸運,是吧,陽光?」美洛妮問。但荷馬卻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在他眼前,彷彿出現了那個攝影師的邪惡嘴臉,出現了那隻操縱著這個女人、小馬、天堂的雲彩,或地獄的煙霧的黑手。荷馬想,人間起碼是不會有這種雲霧的。那一瞬間,荷馬似乎清楚地看到了製造這幕情景的天才攝影師。接著,他又聯想到那個曾經睡在這張床墊上的男人,而他和美洛妮此刻正跪在這裏,欣賞這個男人收藏的寶貝。有些伐木工人喜歡一覺醒來就看到這種畫面,從某種意義上說,女人與小馬的照片取代了他們家庭的位置,讓荷馬最感痛心的就是這一點。想想看,在聖克勞茲的這間小屋子裡,一個疲憊不堪的男人只能盯著這張裸體女人與小馬的照片,因為只有這張照片與他最為親密,除此之外,他一無所有,沒有孩子的相片,沒有父母,沒有妻子,沒有愛人,也沒有兄弟或朋友。
他們走進那個房間。美洛妮輕聲對荷馬說:「來幫幫我。」他們來到窗前,拆下那扇破百葉窗往外一扔,然後目送它從門廊屋頂垂直跌落,再毫不費力地穿過地板,墜入河裡。「真好玩,是吧?」美洛妮怔怔地問。
他每天都要把照片從床墊底下拿出來看個三四次,每當夜裡難以入睡時,他也會拿出來藉著燭光端詳。在微弱的燭光下,女人的雙眼似乎不那麼凸起,他彷彿還看到她的兩腮不停地鼓動,小馬的鬃毛好像也隨著跳動的燭光搖曳。一天晚上,他正在看照片時,聽見了約翰·韋爾伯尿床的聲音。不過更多的時候,當他端詳那張照片時,陪伴他的是富茲·史東沉重的喘息聲:富茲肺部收縮擴張的節奏、水車與風扇的轉動聲,似乎與荷馬再三想象的裸體女人與小馬的動作配合得更為和諧。
「不知道,也許我會問她一些事兒吧!」
接著,拉奇醫生從打字機上拿起一封還沒寫完的信遞給荷馬。這封信是寫給「新英格蘭孤兒之家」的,那家孤兒院的歷史比聖克勞茲還要久遠。從信中友好而親切的措辭來看,收信人即使不是他的老朋友,也顯然是位老同行,字裡行間洋溢著拉奇一貫的論辯語調,彷彿拉奇經常與對方進行哲學論證似的。信中寫道:
「就像叫|床似的。」他又咕噥一句。
他忽然覺得口乾舌燥,不由得咽了一口唾沫,無形中卻賦予這句話某種強調意味。他正準備繼續念下去時,九_九_藏_書美洛妮卻打斷了他,問道:
安琪拉護士常常管荷馬叫「小天使」,愛德娜護士也總是說他「完美無缺」「天真無邪」,當然,這都自有道理。可拉奇醫生眼見荷馬與那些來聖克勞茲尋求幫助的不幸女人接觸,卻顧慮重重。在了解這些棄孩子而去的母親的人格及遭遇后,荷馬或許會以為自己的生母也是如此。而那些來此墮胎后一走了之的女人,除了留下子宮裡刮下來的東西之外,又會給荷馬留下什麼印象?
「沒錯,我也不願去。」荷馬回答。
美洛妮漸漸摸索到了他細小的陰|莖,將它含入口中,可他卻心不在焉。是什麼轉移了他的注意力呢?他並不擔心老房子會隨時倒塌,將他們壓死,儘管這種可能性很大;他也不在乎身下的床墊有過怎樣的歷史,連美洛妮都會覺得那肯定是充滿激|情的歷史;而且,他也無暇想到自己已經不復存在的過去,甚至根本沒考慮他和美洛妮在一起是否意味著對拉奇醫生的背叛。荷馬的心不在焉,也許與他所聽見的聲音有些關係:首先是美洛妮嘴裏發出的聲音,以及她的喘息聲,緊接著還有他自己的喘息聲。這激動、興奮的聲音使他想起了小富茲·史東,還有他賴以生存的那些強力運轉的機器。那些為了富茲·史東的生命而發出的帶著濕氣的聲音,似乎正好清楚地表明,他的生命是多麼脆弱!
「你說過我是你的學生,對嗎?」荷馬問道,「既然我是你的學生,你就應該告訴我,你如果是老師,就應該教給我一切,不能有所保留,是吧?」
如果拉奇醫生看見荷馬站在河邊,可能會擔心這孩子正在向自己的童年道別——這個時刻未免來得太早了!不過,拉奇醫生有乙醚助他入睡,而荷馬卻對自己的失眠症無可奈何。
「沒錯,不是你有毛病。」荷馬回答。
拉奇醫生正坐在安琪拉護士辦公室的打字機前,他幾乎每天晚上都會在這兒熬得很晚。
直到接觸了擴陰器和刮匙之後,荷馬才意識到富茲·史東到底像什麼:他就像個胎兒,一個會走路會說話的胎兒,所以他的皮膚才會半透明似的,彷彿讓人能夠透視,他的身體才會怪異地略為凹陷,使他顯得格外脆弱。他看起來不像是一個大活人,倒像是剛剛發育到某個階段,留在子宮裡才更為安全。拉奇醫生曾經告訴荷馬,富茲是早產兒,肺部尚未發育完全。荷馬原本不理解其中的含義,直到在一次墮胎手術中,他親眼看到取出的依稀可辨的胎兒后,才有了一些概念。
臨睡之前,荷馬就著燭光看了一下《格雷人體解剖圖譜》。這天晚上,除了再也聽不到約翰·韋爾伯的尿床聲之外,似乎還少了一樣東西。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恍然大悟,是那片靜寂終於提醒了他:富茲·史東以及他那套響個不停的呼吸設備,都搬到醫院去了。很顯然,富茲和他的設備都需要更加嚴密的看護,所以,拉奇醫生把他轉移到了手術室隔壁的單人病房,好讓愛德娜護士或安琪拉護士隨時照顧他。
「可她們畢竟懷孕了,」荷馬·威爾士說,「所有到這兒來的女人,要麼是來生孤兒,要麼就是來墮胎,對嗎?」
那孕婦突然哭了起來,一邊還說著:「有用!」好像她也從荷馬那兒學會了重複別人的話。接著,她掀開蓋單,掀起睡袍(愛德娜護士已經為她剃了毛),將手放在那高高隆起的腹部上,輕輕地說:「瞧瞧這兒!你想做個有用的人嗎?」
安琪拉護士連忙介面道:「拉奇醫生,你簡直是培養了一個應聲蟲!他就像一隻鸚鵡,整天跟在你屁股後頭轉。」
荷馬這時還不滿十六歲,但已經開始外科實習,並長期患有失眠症。那天晚上,他不堪忍受宿舍里的靜寂,便起身來到河邊。這條河承載了聖克勞茲無數的歷史片段。咆哮的河水給他帶來了一絲慰藉。他站在河岸上,這裏曾是那幢鋸木工宿舍的門廊,他在此目睹過一隻紅鷹從高空中疾馳而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叼起一條在水面上倉皇逃竄的蛇。
「晚安,富茲!」荷馬以不容置疑的語氣說,幾個較小的孩子也跟著說道:
韋爾伯·拉奇這一天可真夠受。此刻,他正躺在診療室的小床上,拿著吸筒吸乙醚,這一次的用量比平常要多。鎮里有些居民已經憂心忡忡地跟他告狀,說親眼看見美洛妮和荷馬將那幢鋸木工宿舍破壞得面目全非,但拉奇醫生卻不是太在意,他相信這多半是美洛妮乾的。他想,那些早被廢棄的建築如果不是給孩子們毀著玩的,還能有什麼用場?據說那幢舊房子有一半已經順流而下,肯定是誇大其詞了。

「最後總會有人收養的。」拉奇醫生說。
拉奇醫生話才出口,就後悔了。說不準美洛妮還記得領養她的第一家人,並告訴荷馬。按那家人的說法,他們是因為她與家裡的狗爭球玩而咬了狗一口,才把她送了回來;他們還說,偶爾一次倒也沒什麼,可美洛妮經常咬那條狗,在隨後的幾個星期里,當那條狗正在進食或睡覺時,她常常躡手躡腳地走過去,出其不意地嚇它一跳,那條可憐的狗都快給她逼瘋了。
美洛妮說:「你當然要!這張照片對我毫無用處,我對小馬可沒興趣!」
「你是說這很正常嗎?」
他說:「千萬別殺人,也不要逃走。」
「所以她就把孩子給殺了。」
難道他整夜寫個不停嗎?白天時,安琪拉護士辦公室總是人來人往,這是孤兒院里可以與人會談或通電話的唯一的地方,裏面到處都是拉奇醫生的文件,包括他與其他孤兒院、領養機構、准養父母的通信,以及他那了不起的(儘管有時也不免有些滑稽的)寶貝日誌,他稱之為《聖克勞茲簡史》。不過現在已不能稱為「簡史」了,它的內容與日俱增,每篇的開頭要麼是「在聖克勞茲……」,要麼就是「在別的地方……」。
「我沒有說這麼做是對的,明白嗎?我只是說,這是一個女人的選擇,是她自己的選擇。她有選擇的權利,你明白嗎?」
「荷馬,」拉奇說,「破壞東西是一回事,而收藏色情照片就是另一回事了。」
「叫墮胎。」拉奇醫生回答。
「你總會離開的。」她說。
「後來呢?」荷馬問。富茲這時已經氣喘吁吁。九歲的富茲在男孩部排行第二,僅次於荷馬。富茲說,安琪拉護士給約翰·韋爾伯拿了另一張床墊進來時,看到那張照片,自然就把它拿走了。當然,約翰·韋爾伯告訴了她在哪兒找到的照片。荷馬知道,愛德娜護士和拉奇醫生此刻肯定也看到了那張照片。他恨不得去把約翰·韋爾伯抓來狠揍一頓,可那孩子只是個小不點兒,整天只會尿床,而且,如果他真的揍那小傢伙,對他自己只會更加不利。
「沒錯,我是這兒的孤兒。」
荷馬根本不需要任何人交代他「好好考慮一下」,他要考慮的事情已經夠多了!
「當然不是,」拉奇醫生說,「你得念給她們所有人聽。」
「你喜歡這兒嗎?」
荷馬有一張開朗俊秀的臉龐,喜怒哀樂全都寫在上面,總是讓人一目了然,就像寬闊的湖水映照出不同的天氣一樣。看到荷馬,那些女人便不由自主地想握住他的手,對著他的眼神傾訴一切。因此,拉奇醫生擔心荷馬會聽到太多他不該知道的事情。
荷馬沒有搭話。想到富茲看了那張照片,他懊悔不已。荷馬在一天天長大,開始有了責任感。那張照片曾經讓富茲覺得難受,雖然荷馬乃至拉奇醫生都對富茲的肺病束手無策,但荷馬認為,實在不應該讓富茲看到那張照片。
「對我們之間的關係而言,荷馬,更重要的是你欺騙了我,對吧?」
「我給她們念同樣的內容嗎?」荷馬又問。在此之前,荷馬自己已經將《大衛·科波菲爾》看了四遍,並且是第三遍為別人朗讀,讀到了第十六章「我在很多方面都是一個新學生」。

當荷馬念到第四章結尾時,眼看美洛妮的滿腔怒火已經一觸即發了。
一個春天的下午,他們又到門廊上閑坐,突然瞥見一條黑蛇盤在角落裡懶懶地曬太陽,美洛妮便對荷馬說:「瞧著,陽光!」說時遲,那時快,只見她一把掐住了蛇頭——儘管她身材高大,動作卻極其敏捷。那條蛇約有三英尺長,蛇身纏在她手臂上,但她緊緊地掐住蛇頭,手法老練,不致把它掐死。抓住蛇后,她若無其事地望望天空,似乎期待著什麼信號,然後又繼續與荷馬聊天。
荷馬根本就不知道哪一個才是這個女嬰,可他卻一直在找她,彷彿因為他曾在夜間把臉貼在她母親的肚皮上,就一定能憑感覺認出她來。
拉奇醫生似乎一直都在告訴他們,即使是在聖克勞茲,人們的行為舉止也可以與王子國王無異。
拉奇醫生說:「我知道你在找什麼,荷馬,可你根本就找不到。」
「呃,也許我會考慮一下,不過可能還是會決定留下來,只要我在這兒還幫得上忙,還有用。」
「願主饒恕我,」拉奇醫生在日記中寫道,「我竟然有了一個學徒,我有了一個十三歲的學徒!」
拉奇醫生曾經寫道:「在聖克勞茲,我面臨著兩種選擇,要麼扮演上帝,要麼讓事情自然發展。根據我的經驗,絕大部分情況下,事情都在順其自然地發展。凡是相信善惡有別、相信善終能戰勝惡的人,都應該隨時留意扮演上帝的機會,這樣的機會極為難得,我們應該好好把握。
荷馬和美洛妮最喜歡那幢門廊懸在河面上的房子——儘管門廊最初的設計並非如此。他們常常坐在門廊的破地板上,注視著腳下渾濁的河水。
診療室有兩扇門,其中一扇通往洗手間兼浴室。由於房間太小,傢具的擺放便成了問題。因為東南兩面都有窗戶,而朝西朝北又都有門,因此,傢具就不能靠牆放了。不過,東面的窗戶底下放上那張簡易的小床,倒也正好合適。房間中央有個櫃檯,上面放有藥品、乙醚罐以及小型外科手術器材,這些東西佔據著診療室的中心位置似乎也合情合理。在櫃檯周圍,擺著幾個不很結實的帶鎖的玻璃門柜子,使診療室看起來像個迷宮。其實,拉奇醫生將房間這樣布置另有緣故:這些柜子四散置於房間中央,不僅為出入大廳和洗手間留下了通道,還可以把床遮住,免得別人一進大廳就將小床一覽無餘,尤其是大廳的門與孤兒院所有的門一樣,都沒有上鎖。
「我以為法律上有規定。」荷馬說。他指的是美洛妮口中關於記錄或歷史的法律。可是,在聖克勞茲,韋爾伯·拉奇是唯一的歷史學家,也是唯一的法律。在孤兒院里,每個孤兒的一生都始於韋爾伯·拉奇對它的記憶,而如果它在進入拉奇醫生的記憶之前已被領養(但願如此),那麼,它的一生就從被領養之日開始。這就是孤兒院的法律,也是拉奇的法律。他畢竟早已負起必要的責任,遵循大自然的法律,制定了自己的規則,也就是依據胎兒是否會動,來決定是替那些女人接生還是墮胎。
荷馬明白,那張寫有「根本就找不到」的小紙條,絕不可能讓美洛妮就此罷休,不過,與往常一樣,荷馬還是相信了拉奇醫生的話。與此同時,他依然有所隱瞞,他或多或少還在欺騙拉奇醫生,也在欺騙自己。那張裸體女人與小馬的照片依然藏在他的床墊下,由於他隔三岔五地翻出來看,照片已經變得軟塌塌了。坦白地說,他還真有些懊惱,因為查不出美洛妮過去的記錄,他自然失去了體驗小馬那種待遇的機會。
「好吧。」荷馬乖乖地回答,一邊還愣愣地望著那隻攫著蛇越飛越高的紅鷹。紅鷹起初飛得有些吃力,但越往高處,它似乎越顯輕鬆,彷彿地面是蛇的地盤,而高空則是紅鷹的天下。
這番話中對醫學知識的影射,使荷馬確信那是一攤血,只有醫生才能一眼看出來。於是,荷馬答道:「是血,那女人在流血。」拉奇醫生聽了,立刻將照片湊到櫃檯上的檯燈前。
對拉奇而言,照片本身並沒有什麼令人煩惱的,他畢竟在波士頓南區工作過,在那兒,這種照片隨處可見。拉奇醫生在波士頓婦產科醫院工作的時候,這種照片每張只賣一角錢。
而有些晚上,荷馬覺得心裏特別煩躁,便徑直走到約翰·韋爾伯床邊,對著他的耳朵輕聲命令道:「尿尿!」結果幾乎總是立竿見影!
但荷馬這會兒考慮的卻是,他和美洛妮跪在這張成了老鼠窩的舊床墊上,一邊讓美洛妮含著他的手指,一邊看這張照片,此刻他所體會的惴惴不安的心情是否會伴隨他一生。正在這時,頭頂上突然「嘩啦」一聲,彷彿有具屍體落在屋頂上,然後是一聲較輕的聲響,似乎是屍體彈了一下。這突如其來的巨響嚇得美洛妮猛地咬緊牙關,而荷馬根本來不及抽出手指!他們仍然跪在床墊上,兩人抱在一起,連氣都不敢出。荷馬覺得自己的心臟正貼著美洛妮的胸脯狂跳不已。
「你是這兒的孤兒嗎?」
「它發育了一點點。」荷馬·威爾士說。
「聽著,荷馬!」拉奇醫生說到這裏,又忍不住哈哈大笑。「如果你已經長大了,能破壞別人的房子,並且對著這種色情照片自|慰的話,那你也就可以做我的助手了!」這番話讓他覺得特別滑稽,不由得笑彎了腰,荷馬也忍俊不禁。「你沒聽懂我的意思,是吧?」拉奇一邊問,一邊笑個不停。「你沒聽懂我的意思!」說完,他仰面躺在床上,兩腿在空中一陣亂踢,滿屋裡金星飛舞。「我要教你外科醫術!」他朝荷馬大叫,兩人一起笑出了眼淚。「還有婦產科手術!我不但要教你做上帝的工作,還要教你做魔鬼的工作!兩樣都要教!」荷馬這時也倒在床上捧腹大笑,然後便是一頓猛咳。接著,拉奇忽然變魔術似的亮出那張照片,在荷馬眼前晃著,說:「如果你真長大了,懂得看這種東西的話,那你也該幹些大人的事兒了!」他笑得更厲害了,連忙把照片遞給荷馬,免得掉到地上。
「不會的。」美洛妮總是回答。這時,葛洛根太太就會呻|吟似的嘆口氣,於是大家送了她一個外號,叫她「呻|吟太太」。她常常讓女孩們覺得,如果她們不愛惜自己或者彼此傷害,就會讓她十分痛心,而這正是她賴以建立權威的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