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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年輕的威爾士醫生

第四章 年輕的威爾士醫生

城裡的人對許多事情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就連老華本人也以為是喝多了酒才變得沒記性。有時,他減少了酒量,早上起來,卻仍然不記得第一天晚上說過什麼話或做過什麼事,而他的衰老過程仍然明顯加快。他總是丟三落四,不是把外衣忘在這兒,就是把帽子忘在那兒,車鑰匙也正好放在丟失的外衣口袋裡。他明明減少了酒量,行為舉止卻仍然像個傻瓜。他自己也大惑不解,忍無可忍時,便又開始酗酒,而且喝得比以往更凶。最後,他成了阿爾茨海默病和酒精的雙重受害者,成了一個快樂的酒鬼,情緒波動得不可理喻。如果處在一個比較文明先進的社會,他肯定會被當成一個正常的病人,得到更好的照顧和治療。
一九四幾年夏天,坎蒂·肯德爾和華力·華辛頓墜入了情網。其實,哈斯海芬及哈斯洛克的人早就知道他們一定會相愛,只是沒想到他們居然過了這麼久才明白過來。這些年來,兩地的人一致公認他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就連牛脾氣的雷蒙也對此點頭贊成。在雷蒙看來,華力的事業雖然還沒有穩定,但那絕不是懶惰,再說華力心地善良是人盡皆知的事,何況他很欽佩華力的母親,從心底里讚賞她的敬業精神。
其實華力聽到的不全是事實。那些女人的確要去找當地的某個名醫,並且的確要表現出近乎發瘋的樣子。只有等到醫生覺得她們恨不得跳進水裡淹死時,才會說出停車場的位置,指點她們如何去找那個屠夫。華力並不知道其中還有更具人性色彩的一部分:如果那些女人十分冷靜理智,頭腦清楚,說話條理分明,事後不會把秘密張揚出去的話,他會索性把有關停車場及屠夫的那一段省略過去,就在診所里親自替她墮胎,費用也是五百美元。實際上,如果想墮胎的女人急得要發瘋,那醫生也會在他的診所替她做手術,收費同樣是五百,唯一不同的是她得先蒙住眼睛在那個停車場等著,然後以為給自己動手術的是屠夫——這便是裝瘋賣傻的結果!不公平的是,兩種情形的收費卻一律是五百美元。
拉奇醫生在奧古斯塔終於追上了克拉拉。在緬因州,奧古斯塔算是很見過世面的城市,那裡的站長一眼就看出屍體運錯了方向。「當然是運錯了方向!」韋爾伯·拉奇總算遇到了知音。
「你知道有誰需要墮胎嗎,華力?」米尼·海德問。
他們一致認為,世界上確實存在著「別的地方」,也就是其他的一切地方,亦即他們所創造的天地以外的世界。他們都智力過人,知道自己何以如此畏懼這另一個世界:他們心裏十分清楚,儘管他們已經竭盡全力,他們的控制力卻不可能超越各自精心創造的世界的邊緣。
「那可憐的女人完全瘋了。」雷·肯德爾有一次跟華力說。或許的確如此。
「瘋人城!白痴站!」火車開動時,拉奇醫生對著窗外大罵。
華力連忙說:「很抱歉我嚇著你了,格雷絲。」不管是誰靠近格雷絲,總會把她嚇得不是撞上這兒,就是碰到那兒。她沒有說話,只是揉了揉胳膊肘,然後不停地將兩隻乾瘦的手臂一會兒疊起,一會兒放下,以掩飾她扁平的胸部或手臂上的傷痕。她不敢正視華力的眼睛。華力一向神情篤定,但跟她說話時總是特別緊張,覺得她隨時可能轉身逃走,或是突然朝他撲來,用尖銳的指甲攻擊他,或伸出硬硬的舌頭狂吻他。
拉奇知道,關鍵問題是,得讓他的學徒擺脫美洛妮。每次看見他們倆在一起,拉奇就感到特別難受,覺得他們就像一對相互厭倦、沒有了愛情的夫妻。幾年前,當他們在不打不相識之後剛開始發生性關係時,在美洛妮引領下,他們曾有過緊張的激|情,可事到如今,這種激|情似乎已經煙消雲散了。即使他們現在還保持性關係,恐怕也只是興味索然地偶爾為之。午餐時,他們常常在眾目睽睽之下坐在一起,卻相對無語。他們也共同研究那本破舊的《格雷人體解剖圖譜》,彷彿那是一張複雜的地圖,可以幫助他們離開聖克勞茲。
「是荷馬乾的?」拉奇對安琪拉和愛德娜護士問道,他這會兒正在看手術報告,此前已經對產婦及她的早產嬰兒作了檢查,發現母子倆都健康正常。
「這兒到底是怎麼回事?」拉奇醫生一副質問的口氣,「難道誰也不在乎我去哪兒了嗎?還有,那孩子為什麼把那具屍體扔在那兒不管,就像戰場上的死屍似的?我只不過出去了一天一夜,這兒就弄得天翻地覆!」
就在這天晚上,韋爾伯·拉奇與荷馬·威爾士也同樣無法入睡。拉奇坐在辦公室的打字機前,透過窗戶,看見荷馬提著油燈在黑夜中漫步,不禁想道:他又怎麼啦?於是他走出去看個究竟。

韋爾伯·拉奇一定會覺得,華萊士·華辛頓有點兒像當年他前往查寧-皮伯第家,去為那個富家千金進行他第二次墮胎手術時見到的某個人,但是在荷馬眼中,華萊士·華辛頓才是地地道道的「新英格蘭國王」呢!
華力對奧莉芙說:「我知道明天不是休息日,媽媽,可是就一天又有什麼關係呢?我只是想和坎蒂出去玩玩,只要一天就行!」
華力正要離開,米尼又叫住他說:「華力,可別告訴格雷絲是我讓你去問她的。」
華力解釋道:「我是說,如果我們捲入了戰爭,我就得上戰場,我必須去,也很想去。可如果我們有了孩子,就不一樣了,我就不該去了!」
「我需要幫助,格雷絲,請告訴我該怎麼辦。」華力忽然想到,如果弗農·林奇看見他跟格雷絲說話,可能又找到了將她毒打一頓的好理由。
華力耐著性子讓她們笑了個夠。
華力看了看在凱迪拉克車上昏睡了一夜的父親,農藥在車上留下的印記還赫然在目。他心裏十分清楚,他爸爸壓根兒就管不了任何事情。
近幾年,美洛妮再也不曾逃跑過。在拉奇醫生看來,似乎有一種無言而且無趣的契約將她與荷馬捆在一起,誰也無法脫身。他們對彼此的慍怒讓拉奇醫生想起了伊姆絲太太的女兒——她嘴裏含著小馬生殖器的形象將成為他永恆的記憶。美洛妮和荷馬之間既不打,也不鬧,美洛妮甚至說話也不再粗聲粗氣。拉奇猜想,即使他們仍然維持著性關係,恐怕次數也少之又少,而且多半是出於無聊透頂。
「先用抗菌劑為陰|道消毒.」他常常用許多大寫字母來強調重點,這與他喜歡重複別人的話尾或關鍵詞有關。「然後,檢查子宮的大小:一隻手按住腹壁,另一隻手的兩三隻指頭伸入陰|道。將鴨嘴形窺陰器伸進陰|道,即可望見宮頸。」寫到這兒,他還特別加上括弧,好像要提醒自己(宮頸是子宮末端下面的一段頸狀部分)。「子宮頸中間的小孔就是子宮口,它就像一個保存生命的櫻桃。懷孕期間,子宮頸會腫大,而且變得光滑。
荷馬可以滾瓜爛熟地背出《格雷人體解剖圖譜》中對心髒的定義:「這是一個由肌肉組成的圓錐形中空器官,位於心包囊內。」到一九四幾年,荷馬已經在拉奇醫生的安排下觀摩過三次人體解剖,親眼見識過心髒的模樣(每一具屍體都超過了研究用途約兩年的年限)。
拉奇躺在診療室的小床上,開始吸乙醚。他想起家鄉波特蘭那個安全的港口,接著又想到波特蘭以東或西側內陸的各個城鎮,他的嘴裏開始念叨著那些熟悉的、具有典型的緬因州特色的城鎮的名字。
儘管如此,大家還是堅信他對奧莉芙忠貞不貳,也有刻薄的人說,他一天到晚醉醺醺的,根本不可能在外面拈花惹草,說不準連奧莉芙都應付不過來。不過他起碼應付過她一次,他們有了一個兒子。一九四幾年時,這個兒子剛滿二十歲,長得和父親一樣英俊魁梧,風度翩翩,卻有一雙母親那樣的灰眼睛,不過他的金髮泛著黃褐色,而不像母親的微微泛灰,他甚至連講話都帶著一點母親的新英格蘭腔調。華萊士·華辛頓的兒子也叫華萊士,由於他特別討人喜歡,大家都親熱地叫他華力。自從有了華力,大家便稱華辛頓為老華。久而久之,連奧莉芙和華力也管他叫老華了。
「你覺得什麼時候才是應該去呢,華力?」坎蒂問道。
「什麼怎麼辦?」坎蒂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
「當然,我絕對不會讓她一個人去。」華力向她保證。
「這是海邊吹來的風。」韋爾伯·拉奇說。他深深地呼吸著,嗅著風中的那一絲鹹味,確信這就是難得一見的海風。
弗農才應該叫「小氣鬼」或者是更壞的名字。
荷馬用拉奇醫生上醫學院時的舊筆記本記筆記。由於拉奇一向很少記筆記,偶爾記起來也總是密密麻麻,筆記本里留有很多的空白。在拉奇看來,荷馬不需要另外的筆記本。只要抬頭看看,韋爾伯·拉奇就十分清楚紙張的代價有多高。這裏的樹木早已砍伐一空,取而代之的是大批的孤兒,而這一切的罪魁禍首正是紙張。
赫伯已經朝華力扔過好幾次安全套,華力對這種玩笑早就厭倦了,何況以他目前的心情,他也不想讓人開這種玩笑。不過,他認為找赫伯應該錯不了,因為這傢伙的口袋裡雖然從未斷過安全套,卻總是給姑娘們惹出麻煩。對周圍的所有姑娘來說,他都是個麻煩人物。
朵特說:「那個格雷絲肯定有個熱乎乎的烤箱!」話音剛落,只聽得又是一陣鬨笑聲和咳嗽聲。
「他還不到二十歲,是吧?」拉奇問道,但愛德娜護士已經精疲力竭,回房睡覺去了。在夢中,她將荷馬的英雄行為與她對拉奇的深情融在了一起,因此睡得又香又甜。安琪拉護士還沒有休息,她仍然待在辦公室里。當拉奇醫生問她為什麼還不給那個早產兒取名時,她說輪到了愛德娜護士,可愛德娜護士卻累極了。
「白痴!」拉奇醫生大罵一聲,又接著去趕火車。抵達康維爾站時,火車沒有停。從車窗往外看去,土豆地里有兩個農民正在朝火車揮手,可韋爾伯·拉奇卻朝他們大喊:「緬因州的人全是白痴!」
愛琳咯咯地笑著說:「我敢說,她一定會拒絕你!」
一九四幾年,荷馬還不滿二十歲,可已經有過無數次的接生經驗,並多次觀摩拉奇醫生實施墮胎手術。他親手接生了許多嬰兒,每次都有拉奇醫生在旁邊,但拉奇從來不讓他主持墮胎手術。其實,荷馬完全能夠勝任這項工作,對此他們兩人心照不宣。可拉奇認為,荷馬必須等到上完醫學院(真正的醫學院),並且到別的醫院實習之後,才能主持這種手術。倒不是因為墮胎手術如何複雜,而是拉奇覺得應該讓荷馬自行決定或選擇,也就是說,要等到荷馬對社會有所認識后,再自行決定是否願意替人墮胎。
他常常在「海芬俱樂部」醉態畢露。有一次,他想調整球網的高度,卻怎麼也調不好,不由得火冒三丈,居然掏出身上的摺疊刀割破了球網。還有一次,一位姓德里倫伯爾的老醫生突然中風,他竟然藉著酒意把老頭兒扔進游泳池的淺水區,據他後來說,是要讓老頭兒「清醒一下」。結果,老醫生雪上加霜,差點兒被淹死,而德里倫伯爾家的人一氣之下退出了俱樂部。在自己的果園裡,華辛頓也是大出洋相:他曾經開著那輛乳白色的凱迪拉克轎車,與一輛載有五百加侖農藥的噴葯車迎面相撞,結果連人帶車被溢出的農藥噴得到處都是,不僅腿上因此長滿紅疹,轎車上深紅色的皮椅也留下了大片無法去除的白印。還有一次,他喝得糊裡糊塗,卻堅持要開艾拉·提克姆的拖拉機,當時車鬥上裝有蜂蜜和蜂箱,不料在飲水路和戴伊路的交叉路口翻了車,車上的貨物被掀了個底朝天,幾百萬隻惱怒的蜜蜂一擁而出,不僅蜇得他自己鼻青臉腫,就連當時正在戴伊路的果園幹活的埃弗利特·塔夫特、他的妻子朵特以及朵特的小妹妹黛布拉·培迪格魯也沒能倖免。
在給拉奇醫生的信中,斯諾伊談到這個促使他輟學結婚的女孩時說:「這是我一生的愛,而且我真心熱愛傢具業!」
因此,奧莉芙在談到自己心愛的蘋果時,總是說:「咱們的果園不怕開花時遇上壞天氣。」她指的是強勁的海風,這種風會使艾拉·提克姆的蜜蜂躲在蜂巢里不出來,卻會把野蜜蜂吹回樹林,不再為蘋果樹授粉。她還說:「咱們的果園也不怕收成不好。」她指的大概是下雨,雨水會使蘋果滑溜溜的,容易掉到地上撞傷,而撞傷的蘋果只能用來榨汁。「咱們的果園甚至經得起颱風肆虐(颱風對沿海的果園實際上威脅極大),而且,就算我自己有什麼三長兩短,果園照樣可以撐下去(她這麼一說便引起了老華及華力的抗議)。但如果沒有雷蒙·肯德爾,果園恐怕就得完蛋!」她的意思是,如果少了雷蒙,一切就會亂套,他們得隨時更換設備,而換了沒多久,新器械又會不如雷蒙修好的舊器械管用。
據說雷蒙捨得丟棄的東西只有一樣,就是沒有動過的食物。他常常在船上或碼頭邊將食物撒進海里。如果有人看不過去,他就說:「我只是喂喂龍蝦,因為它們也喂我。」要不就是說:「我只是喂喂那些海鷗,它們這會兒比我們更餓得慌。」
但韋爾伯·拉奇卻不知道怎樣才能找到這樣的贊助人。他是否應該找「新英格蘭孤兒之家」的同行幫忙?他們與很多人都有通信往來,他也許可以發出一則這樣的廣告:
愛琳一邊哼著小曲,一邊在鍋里做熏肉煎蛋,這時艾拉突然來到廚房窗前,敲了敲窗玻璃,想看她做好了沒有。他穿著防蜂衣,冷不防從黑暗中閃出來,出現在從窗戶透出去的昏暗燈光之中,手裡還舉著火把,愛琳對此沒有任何心理準備!她雖然多次見過丈夫穿防蜂衣,但根本沒想到他在守夜時也會這副裝扮,更沒見過防蜂衣在夜間或火光下熠熠閃爍的模樣。
「聖克勞茲站的站長是個瘋子!」拉奇暴跳如雷地喊著,那模樣也有點兒像個瘋子。
不過比起哈斯海芬,所有的城鎮都會黯然失色。哈斯海芬的居民在詆毀哈斯洛克時,對當地僅有的兩家商店——桑伯恩百貨店和迪德斯五金水暖店的獨具特色,從來隻字不提。他們經常掛在嘴邊的總是當地的「飲水湖」,以及坐落在陰暗湖濱的夏季別墅。飲水湖是一座淡水湖,湖水並不清澈,其實稱之為池塘更為合適,因為每到七月中旬,湖底總是一片混濁,長滿水藻,可它是這兒唯一可供遊人欣賞的風景。到飲水湖度假的遊客多半不是遠道而來,他們要麼是哈斯洛克本城的居民,要麼就是來自肯尼斯角的鄉下佬。他們不僅在夏天光臨湖濱的營地和別墅,秋季也常來此度周末或打獵。這些別墅及營地往往有些滑稽的名字,體現了主人豐富的想象力,如「迴音盡頭」「公鹿最後一站」(屋頂裝飾有兩隻鹿角),還有「無盡的周末」(旁邊有一個浮船塢),「我們三人」(取這個名字的主人真可謂聰明絕頂)。還有一個地方乾脆叫「謝爾曼的地洞」,因為那兒確實像個地洞,所以也算是恰如其分。
「要不然,」弗農說,「過不了多久,他們就會繁殖過盛。」
荷馬知道,有些孕婦可能只會發生一次痙攣,不過據記載,曾經有孕婦發作過一百次痙攣卻仍然大難不死。當然,他並不清楚眼前這位孕婦此刻的痙攣是她的第二次還是第九十次。
很顯然,他們兩人都編不出能夠離開一天一夜的好借口,因此,華力準備向父親借那輛凱迪拉克,他們可以早上出發,當晚回來。華力對父親說,這季節最適合去海邊玩,順便也可以到附近的內陸一帶兜兜風。夏天一到,海邊的遊客就會越來越多,而且到時候天氣太熱,再去內陸兜風就不那麼愜意了。
美洛妮立刻打斷他:「別忘了,陽光,只要我不走,你也就不走,你說話可要算數!」
「幹嗎不請我們看電影呢,華力?」弗洛倫斯·海德問。
他學著拉奇醫生的樣子對她寬慰地一笑,似乎在向她保證:「當然不會!」可他心裏卻想:如果不儘快催生,孩子很可能保不住;可一旦催生太早,大人又可能喪命。
「當然不會。」荷馬說著,又露出拉奇醫生式的微笑,這起碼使他顯得更老成。
聖克勞茲火車站的站長,對那具後來被稱為克拉拉的屍體,既不肯接收又不願處理。拉奇醫生第一天早上離開,直到第二天傍晚,才拖著疲累的身子,帶著費力才追回來的屍體,九-九-藏-書勝利歸來。原來,拉奇趕到三里瀑后,才得知那裡的站長早已嚇得魂不附體,根本沒有讓屍體下車。於是,他只好趕搭下一班火車繼續往前追。不料這種情形一演再演,拉奇總是晚到一步。每個火車站都不歡迎克拉拉,因為這具屍體並非要入土安葬,站長們覺得他們沒有處理的責任,他們誰也不願在自己的車站接收一具無人認領的屍體。克拉拉顯然不是一具即將入土的屍體:浸泡屍體的防腐液的嘩嘩響聲,屍體皮革般的皮膚,以及偶爾露出來的色澤怪異的血管,都令那些站長唯恐避之不及。三里瀑的站長說:「不管那是什麼玩意兒,我這兒都不要!」
緬因州的城鎮數不勝數,它們都比聖克勞茲美麗迷人。
位於遊覽勝地肯尼斯角以東的哈斯海芬是個美麗的小港。從哈斯海芬往西,有個小城叫哈斯洛克,它的得名源於當地的一塊巨岩。實際上,那是一座無人居住的岩石島,遠遠望去,就像一條浮在水面上的死鯨魚。哈斯海芬的居民認為它破壞了這一帶的優美景緻,所以將它視為眼中釘。島上到處都是白色的鳥糞,乍看之下,就像死鯨魚白色的腹部,而每逢漲潮時,岩石島幾乎被海水淹沒,只留下一點若隱若現的頂尖,因而又被稱為「死鯨岩」。其實,哈斯洛克只有這一塊所謂的「岩石」,本不該招此厚非。它的地理位置不錯,距海岸只有五英里,站在一些小山上,還可以看到大海,很多地方都能感受到清新的海風。
那具屍體是從巴斯的醫院出發,運往聖克勞茲醫院的。巴斯紀念醫院的一位自願捐贈遺體的婦女去世后,醫院的病理學家知道韋爾伯·拉奇在尋找新鮮的女性屍體,於是託運給他。
「說不定華力要炒咱們呢!」愛琳尖叫一聲,三個女人立刻放聲大笑,朵特的笑聲簡直震耳欲聾,害得弗洛倫斯一口煙沒吸好,嗆得猛咳起來,朵特見了,笑得更是一發不可收拾。
「我睡不著。」荷馬對拉奇說。
美洛妮總是這樣讓他焦慮不安,這使得荷馬厭倦至極。於是,他將那段話重複一遍,彷彿是他自己在發出威脅一般:「要求人們滿足於平靜生活的說教是徒勞的,人們總會有所追求,即使找不到機會,也會去創造這種機會。」葛洛根太太聽出他的不祥口吻,不由得大為驚訝。
安琪拉護士一五一十地向他作了解釋。她說,儘管她以前見識過產婦痙攣的病例,但這一次的情況最為嚴重。拉奇醫生還在波士頓婦產科醫院時,也曾多次見識過這種病例,其中許多人還丟了性命。甚至到一九四幾年,仍然有大約四分之一的分娩死亡是因產婦痙攣而引起。
一個患了重感冒的男孩被派往火車站去找拉奇醫生,他回來時,鼻子里塞滿了鼻涕,甚至還糊到了臉上,看起來就像是鞭子抽過的傷痕。這個小傢伙名叫捲毛頭戴伊(自然是安琪拉護士取的名字),他帶著濃重的鼻音告訴他們,拉奇醫生乘火車去三里瀑了,因為站長不允許那具屍體運下車(基於宗教性的不滿而引發的偏執),而要火車接著運往下一站,拉奇醫生只得怒氣沖沖地乘下一班火車去追它回來。
據說坎蒂的母親漸漸磨光了丈夫的稜角。她性情開朗,是個多面手,而且精力旺盛,和丈夫一樣是個工作狂——這一點遺傳給了女兒,坎蒂做任何事情也都充滿活力。在廚房的咖啡桌上,緊挨著一個拆開的磁發電機外殼和點火裝置,擺著一個相架,裏面是雷蒙與坎蒂絲的結婚照,那是雷蒙唯一一次去海芬俱樂部時沒穿工作服。
坎蒂懷孕后(她原是處|女,不用說也知道),她和華力兩人感到既沮喪又意外。奧莉芙卻不同,如果她知道了,她只會沮喪,而不會意外。至於韋爾伯·拉奇,則絕對不會對懷孕感到意外,他知道意外懷孕永遠都在不停地發生。只是年輕貌美的坎蒂·肯德爾和華力·華辛頓正沉醉在愛情的兩人世界里,根本無法相信此事。他們並非羞於向父母啟齒,而是對完美的計劃被打亂,婚期必須提前而感到錯愕。
「一位朋友的朋友。」華力答道。如果讓赫伯聽了這話,肯定又會有安全套迎面飛來,但米尼是個好人,絕不會幸災樂禍。
他想,自己總是忍不住地打量她身上是否有新的傷痕,會不會讓她誤以為他不懷好意。可能這也是他們之間的問題之一。
解剖用的三具屍體都是女性。在拉奇醫生看來,既然他的目的在於教授荷馬接生以及與此緊密相關的墮胎等婦產科知識,如果讓荷馬解剖男屍顯然意義不大。與此同時,得到一具屍體往往難上加難。曾經有具屍體送來時本應置於碎冰中,結果卻只是泡在一般的水中。還有一次,一具屍體因防腐劑過期或濃度太低,導致屍體腐壞而無法使用。荷馬對這三具屍體印象非常深刻。到解剖第三具屍體時,荷馬還產生了一點幽默感,替屍體取了一個名字,叫她「克拉拉」(那是《大衛·科波菲爾》中大衛母親的名字,那個軟弱可憐的女人總是任由可惡的摩德斯通先生欺侮他們母子)。
華力等她們止住笑,才裝著不經意地問:「格雷絲今天在嗎?」
斯諾伊(後來的羅伯特·馬希)每次寫信給拉奇醫生時總會問:「對了,荷馬·威爾士的情況怎麼樣?」拉奇醫生不禁心想,斯諾伊下一步大概要提議舉行一次聚會了吧!於是他一連嘀咕了好幾天,考慮著該如何向斯諾伊說明荷馬的現況。他很想將荷馬上次替那位痙攣產婦接生的優秀表現對斯諾伊炫耀一番,不過他也明白,他指導荷馬在聖克勞茲從事所謂上帝與魔鬼的工作,不可能贏得所有人的認同。
現有資深助產士兼合格墮胎師,尋求贊助人供其上大學及醫學院。
一九四幾年時,飲水湖就已經是個遊人如織的觀光勝地。到了一九五幾年,就更是熱鬧非凡,人們在湖面開汽艇,玩滑水,螺旋槳攪起了湖底綠色的水藻,使湖水變得混濁不堪。由於湖畔四周的森林密不透風,所以湖面總是平靜如鏡,帆船常常停泊在湖上一動不動,湖水成了孳生蚊子的理想場所。與此同時,孩子們長年累月往湖裡小便,加上汽艇殘留的汽油,使湖面泛著一層骯髒的油光。在緬因州,人煙罕至的美麗湖泊其實不少,但飲水湖不屬其中之列,就算熱衷於戶外運動的溫克爾夫婦還在人世,也會對這兒不屑一顧,這裏既沒有利於他們泛舟的激流,也找不到冒險的樂趣。飲水湖名不副實,湖水無人飲用,對此還有不少無聊的笑話,全是哈斯海芬的居民編出來的。長期以來,他們總是拿這片不太潔凈的湖水對哈斯洛克說三道四。
拉奇醫生稍後才意識到,他對愛德娜及安琪拉護士說這些話可能有些不近人情,這兩位女士心地好,又重感情,聽到出版校友通信錄的主意,可能會高興得跳起來。她們非常想念離開孤兒院的每個孩子,如果她們可以做主,她們絕對會每年,甚至每個月來一次聚會!想到這裏,拉奇醫生不禁暗暗叫苦。
「可它已經被運到這兒來了,是吧?」站長回答說,「聖克勞茲似乎並沒有人認領它。」
格雷絲·林奇在雨天攤上了清洗烤箱的苦差,華力並不覺得意外。別的女工雖然同情她,她卻不屬於她們的圈子。她總是縮在一旁,彷彿害怕別人也會像弗農那樣突然轉過身來將她痛打一頓,彷彿她所承受的皮肉之苦已經埋沒了她與其他女工交談的心情,使她無法像弗洛倫斯、愛琳及胖朵特那樣在一起有說有笑。
弗洛倫斯故意悲悲切切地說:「華力,你不想讓我們開心一下嗎?」
有一次,她忽然緊張地問:「華力,坎蒂比你高嗎?」
荷馬彎腰抱起孕婦朝產房走去。他發覺她的皮膚潮濕冰涼,不由得聯想到前面解剖過的兩具屍體,同時想起二號屍體仍然留在男孩部廚房隔壁、現已被他當成解剖室的手術台上。荷馬知道,如果在上個世紀,醫生會用乙醚對產婦實施麻醉,再用擴陰器撐開子宮口強行引產,但這種方式常常導致產婦的死亡。
「米尼,關於墮胎的事,你知道些什麼?」華力問道。
赫伯卻自有道理:「米尼把什麼都聽進耳朵里。你難道沒注意那傢伙嗎?他除了聽人說話之外,還能幹什麼?」
「哎呀!」愛德娜護士不由得叫苦。
「我愛你。」華力說。他是個勇敢率真的青年,而坎蒂也對華力滿腔深情,她得知自己懷孕后,沒有掉過一滴眼淚。
「怎麼回事呢?」拉奇醫生問。
「我覺得他真是個天使。」安琪拉護士跟著說。
奧莉芙·華辛頓雖然擺脫了當艾莉絲·畢恩的苦日子,但華萊士卻有個大缺點。誠然,他是個百分之百的紳士,在海芬俱樂部調侃共和黨人時,也常常令人稱讚;他還十分照顧手下的員工,出資為他們購買健康保險,而當時的大多數農民還生活在貧困線以下;而且,他還喜歡擺派頭,觀海果園裡所有的農用車及自用車上都鑲著他個人的大紅蘋果標誌。儘管如此,華萊士卻有一個缺點:他整天都是醉醺醺的,並且像個孩子似的特別好動,沒有片刻安寧。因此,哈斯海芬和哈斯洛克的人一致認為,他肯定不是個理想的伴侶。
荷馬幾乎是一覺睡到大天亮。他中途只醒過一次,知道拉奇醫生已經回來,並且好像還站在床邊望著他,可是他仍然閉著眼睛。他知道拉奇就在旁邊,他聞到了拉奇身上的乙醚味,那彷彿是拉奇的古龍香水,他還聽到了拉奇均勻的呼吸。過了片刻,他感覺到拉奇伸手輕輕地摸了摸他的額頭,就像醫生檢查病人是否發燒一樣。荷馬·威爾士這時還不滿二十歲,他的接生技術已經相當嫻熟,對「女性生殖器官」的了解也幾乎不亞於別的醫生,可是他卻始終閉著眼睛裝睡。
但美洛妮卻說:「你該管她叫簡·愛才對!」美洛妮一會兒對簡·愛厭煩透頂,一會兒又跟她同病相憐。
有天晚上,艾拉·提克姆帶著火把與獵槍在養蜂場守夜,因為那段時間常常有不速之客闖進養蜂場,大概是熊或浣熊。愛琳原本知道丈夫在守夜,但半夜被叫醒時還是嚇了一跳。他站在窗戶底下的草坪上,揮舞著火把,黑暗中她除了火把什麼也看不見。他說,如果她不介意的話,請幫他做一份熏肉煎蛋,因為他在外面守得很無聊,肚子也餓了。
華力立刻糾正他:「我沒說我把誰的肚子弄大了,我只是問如果是你,你會怎麼辦?」
華力知道,觀海果園的工人可能會需要某種費用相對較低的補救措施,他也知道除了少數幾個人之外,大家都很喜歡他,並且值得他信任,應該會替他保守這種男人之間的秘密。他最先找的對象名叫赫伯·弗勒,是工人中唯一的單身漢。他覺得單身漢可能比已婚男人更需要墮胎師的幫助,何況這個單身漢還是一個聲名狼藉的大眾情人。赫伯·弗勒只比華力年長几歲,長得倒也一表人才,只是過於瘦削冷峻,黑黑的嘴唇上鬍子過於稀疏。
難道華力一定要有大學文憑才能繼承家業嗎?當然不是。坎蒂非得上大學不可嗎?當然也不是。一旦情勢需要,誰說她不能自我教育、自我成長呢?當然可以!再說華力也不太是讀書的料,對吧?他的確不是。雖然他學的是植物學,可那是在他母親的堅持下才勉強為之。奧莉芙認為,讓他學習這門學科,也許能激發他對蘋果種植的興趣,增加他的相關知識。
韋爾伯·拉奇曾經寫道:「在別的地方,都存在著所謂的『社會』,可聖克勞茲卻沒有『社會』,也不存在社會常見的各種選擇以及誰比誰好或誰比誰差的問題。這裏的一切都比較單純,因為這裏的『選擇』與『比較』要麼一目了然,要麼根本就不存在。然而,正因為這裏缺乏選擇的機會,孤兒們才迫不及待地想走向社會,希望所面對的環境愈複雜愈好,各種閑言碎語愈多愈好。一有機會,他們就立刻像水獺跳進水中一樣,毫不猶豫地投身社會。」
於是華力又找到了米尼·海德,米尼正忙著給蘋果榨汁機的榨汁板上蠟。他主要管理蘋果酒廠,又因為性情溫和,還常常負責處理蘋果酒屋的大小事務,包括接待與安排收成季節住在酒屋裡的臨時工。由於赫伯脾氣不好,奧莉芙已經明確交代他與那些可憐的工人保持距離。
奧莉芙·華辛頓自己也身材高挑,甚至比她丈夫還高,而當他步履蹣跚時則更是明顯。所以,她對比她高的人總是下意識地懷有一絲敵意,即使是對比她略高的兒子也難免,尤其是在她想訓他一頓的時候。
華力連忙說:「呃,如果我們有了孩子,我就不會去了,也不該去了,是不是?」他的大腦實在是天真單純,說起話來也總是不假思索。
愛德娜護士帶著安琪拉護士趕回產房后,荷馬便吩咐她們替孕婦打嗎啡,自己再替她注射硫酸鎂,以暫時降低她的血壓。在孕婦兩次痙攣的間隙,荷馬又讓愛德娜護士採集她的尿樣,給安琪拉護士化驗,看其中是否含有蛋白質。這時候,孕婦漸漸清醒過來,可以回答問題,荷馬便問她已經發作了多少次痙攣。可是她也不清楚,因為她根本不記得發作時的情形,只對發作開始以及事後的全身乏力有印象。她估計自己離預產期至少還有一個月。
「我得為這話干一杯!」老華說著,真的舉杯一飲而盡,奧莉芙不由得滿臉苦相,華力也就連忙轉移了話題。
韋爾伯·拉奇對荷馬極度疼愛——他這輩子還從來不曾如此愛過別人,因此,他無法想象荷馬一旦離去,他在聖克勞茲的日子該如何度過。但他也深深明白,應該讓荷馬真正接觸世界,讓荷馬選擇自己的生活。拉奇夢想著荷馬在外面闖蕩一番之後,會主動回到聖克勞茲。不過,夢想歸夢想,誰會作這樣的選擇呢?拉奇在心裏問道。
格雷絲·林奇比其他女工稍稍年輕,但是要瘦得多。在蘋果市場這群女工裏面,她顯得骨瘦如柴,就連赫伯的女友「細條露易絲」都比她壯實,而朵特的小妹妹黛布拉·培蒂格魯也比她豐|滿。(每當蘋果裝箱廠開始運作、女工們忙著烤蘋果餡餅時,黛布拉總是會來打工。)
二號屍體為荷馬第一次實施剖腹產手術提供了必要的練習機會。在那次手術過程中,荷馬彷彿覺得拉奇醫生的視線一刻也沒有離開他的雙手,後來,那雙手似乎都不是他自己的了:它們熟練地在子宮上切開一道不大不小的完美切口,荷馬簡直以為拉奇醫生已經找到某種方法,正在用意志操縱著自己,他根本就不必親自動手。
哈莫尼站的站長說:「他也許是個瘋子,也許不是。我只知道,屍體被運到了這兒,我就接著把它運走了。」
「有什麼新聞嗎?」他問她們。
他幾乎把一切都處理得十分漂亮,韋爾伯·拉奇默默地想,這真是令人難以置信!在拉奇看來,荷馬只有一個小小的疏忽,那就是沒有將後面十二小時里的痙攣次數記錄下來(尤其是與他前十二個小時都有精確的記錄相比),而且,對於產婦開始陣痛至生產前十小時內是否有過痙攣以及痙攣的次數與程度,他也隻字未提。不過,這是雞蛋裏面挑骨頭。韋爾伯·拉奇是個好老師,他知道,最好不要對荷馬吹毛求疵,在所有的關鍵環節,荷馬採取的措施都正確無誤,他表現得無懈可擊。
於是,克拉拉從三里瀑又運到米瑟里戈爾,再到摩克西戈爾,東摩克西,一站接一站地往下運。在哈莫尼車站,拉奇醫生和站長大吵了一架。克拉拉本來在那裡停了幾分鐘,可火車站的工作人員幾乎都嚇破了膽,因此他們又打發它重新上路了。
站長回答道:「我沒有說它是,它也許是,也許不是。它只待了一會兒,沒來得及看出來。」
「喂,米尼。」過了半晌,華力才喊道。
格雷絲·林奇是弗農·林奇的妻子,弗農經常毆打她,這一點華力和其他人都知道。他倆沒有孩子,有人說那是因為弗農動不動就給格雷絲一頓老拳,把她的生殖器官打出了毛病(說到女性的生殖器官,荷馬·威爾士可是內行)。格雷絲在蘋果收成季節也去蘋果市場幫忙烤蘋果餡餅,華力不知道她今天有沒有來上工。在暮春時節,如果天氣好,果園裡會有干不完的活兒,但遇上雨天,就只能幹些諸如做油漆、洗洗刷刷或清理酒屋之類的雜事,好為收成季節作準備。
「哦,這不過是一種形式罷了,」韋爾伯·拉奇說,「既然她睡了,就由你來吧,我希望孩子儘快有個名字。就算你偶爾代愛德娜護士取個名字,也不會要了你的命吧。」
當荷馬·威爾士第一次見到飲水湖時,他腦海里閃過一個念頭:如果在夏天時讓聖克勞茲九_九_藏_書那群不幸的孤兒來這裏露營,那麼,他們的營地可以扎在「迴音盡頭」與「謝爾曼的地洞」之間的沼澤地上。
只有老華似乎置身於這一切之外,大家不禁為他覺得難過,並且認為酗酒使他急劇衰老,那位讓人討厭的貝基·畢恩甚至對奧莉芙說:「過不了多久,艾莉絲,那傢伙就會當眾尿褲子啦!」
火車抵達聖克勞茲站時,站長竟然不在,拉奇醫生不禁大失所望。有人告訴他說,站長吃午餐去了,可這時實際上已近傍晚。
不過拉奇醫生接待的病人,往往不會進行產前護理,她們甚至對產前護理一竅不通。眼前這位產婦的情況非常危急,即使是拉奇醫生也會這樣認為。
拉奇醫生目前正在為荷馬尋找贊助人。他希望有人送荷馬上大學,一方面是為荷馬上醫學院作準備,另一方面也想讓荷馬走出聖克勞茲,接觸外面的世界。
關於子宮擴張及刮宮的過程,荷馬就記了這麼多,接著,他還加了一條註釋:「我們在書里讀到的子宮指的是生殖器,是受精卵著床之處。」在這段筆記的旁邊,他還加了一個頁碼——是《格雷人體解剖圖譜》里「女性生殖器官」一章的起始頁碼,那一章里有各種清晰的插圖與說明。
格雷絲·林奇是獨自一人去聖克勞茲的,弗農事先根本不知情,否則很可能會對她大打出手,但因為她一天一夜沒有歸家,他還是揍了她一頓,只不過覺得不用太狠罷了。
不過,只有生活在哈斯洛克或哈斯海芬,並且對這兩地的社交史了如指掌的人,才會知道華萊士·華辛頓的太太並不是一個地地道道的王后。沒錯,她的神態與舉止具有王后的氣度,可是城裡的人都清楚,奧莉芙·華辛頓雖然在哈斯海芬土生土長,卻來自下層階級。「社會」的確是個複雜的玩意兒,即使像哈斯海芬這樣的小城,居然也存在著貧富貴賤之分。
於是他畢恭畢敬地答道:「我懂了,媽媽。」他這樣說,不僅是因為他通曉禮儀(他完全可以在海芬俱樂部執教網球兼禮儀,而且會教得相當出色),還因為他心裏明白,他母親不只是嫁給了一個普通的有錢丈夫。她提供了許多的工作機會,對此,就算韋爾伯·拉奇也會打心眼裡佩服她。
就在第一天晚上,他還剛剛讀到那段總是令美洛妮苦苦哀求他的文字,而她的每一次哀求都會令他焦慮不安。
胖胖的朵特·塔夫特當年在老華撞翻艾拉·提克姆的蜂箱那天晚上,瘋狂地逃了一英里地,一路上還是被蜜蜂叮得鼻青臉腫。見了華力,她滅掉香煙,拿起一個空木箱,隨即又放下箱子,找起掃帚來,一邊還眉開眼笑地向華力打招呼:「你好,小帥哥!」
她對華力說:「在我許可的情況下,你盡可以學你爸爸,學什麼都行,就是不能學他酗酒。如果你和他一樣嗜酒如命,你就會失去整座果園乃至所有的財產,而變得一無所有。你以為你爸爸能阻止我,不讓我這麼做嗎?」
即使談不上「不斷」,至少也可以說是「經常」。就拿華力·華辛頓來說吧,他認為自己在二十歲之前已經談過兩次戀愛,二十一歲那年有了第三次,現在是一九四幾年(他只比荷馬大三歲),他又在轟轟烈烈地談第四次戀愛了。只是他不知道這一次會是他一生至愛。
至於哈斯海芬和哈斯洛克這兩個小城的人,又有誰懂得什麼叫煩惱?一個想讓自己「有用」的人,在那兒又能有何作為?
坎蒂對華力說:「我們只是還沒有做好準備,是吧?你覺得自己有心理準備嗎?」
事後,美洛妮聳聳肩,滿不在乎地對拉奇醫生說:「我覺得無聊,就開車到處逛了逛。再說,那幾天我交了一個男朋友。」
奧莉芙想,華力也許根本就成不了大器。
鎮里還有一個工作機會,不過要求美洛妮會開車。拉奇醫生便請附近一位小夥子教她開車,但美洛妮開起車來卻把那小夥子嚇得魂飛魄散。她考了三次試,才終於拿到駕駛執照。她接下那份工作,替一個建築承包商運送零件和工具,可是沒幾天就被辭退了,因為一星期之內,貨車的計程表顯示她跑了兩百多英里,她對此無法作出解釋。
「我只是想跟她打聽一件事。」華力答道,一邊還故作靦腆地笑了笑。跟蘋果市場的這些女人打交道,他已經能應付自如了。
誠然,奧莉芙·華辛頓也有煩惱,她整天得忍受她哥哥貝基在她家橫衝直撞,任他身上的污泥弄髒游泳池的清水,任他的大泥靴把地毯踩得一塌糊塗,要做到這一點並不容易。同時,奧莉芙還得擔心年輕的華力是否具有進取心,是否真肯學習並有能力接掌蘋果園的產業;或者他會步上父親的後塵,變成一個中看不中用的可憐蟲?但比起聖克勞茲的事情,這又算得了什麼?比起上帝的工作和魔鬼的工作,這不是微不足道嗎!好地方的生活不是很膚淺嗎?
「沒有啊,媽媽,我們剛好一樣高。」華力回答。這又是一件令奧莉芙惴惴不安的事情:這對年輕人的外貌實在太相似了,難道他們彼此吸引是出於自戀情結?而且,他們都是獨生子女,是否把對方當成了自己一直渴望擁有的兄弟或姐妹呢?韋爾伯·拉奇與奧莉芙·華辛頓一定會很投緣,她天生愛操心,他們兩人所操的心思加起來可以超過全世界的人。
不多久,她又一次發作了,荷馬連忙用少量乙醚替她麻醉,以減輕抽搐的程度。她這次的情況和上次有所不同,動作比較緩慢,可是卻更為劇烈。荷馬用整個身子壓住她,她的身體卻猛彈起來,將他從手術台上彈了開來。痙攣過後,孕婦在乙醚的作用下漸漸放鬆,荷馬乘機作了一番檢查,發覺孕婦的子宮頸並未縮短,子宮口也沒有擴張,分娩過程尚未開始。他考慮是否為她進行催生,又暗暗祈禱不要由他來作決定,一邊納悶地想:這麼久了,怎麼還沒找到拉奇醫生?
「我在這兒東奔西跑,找遍大半個緬因州,才好不容易幫你找了具新屍體回來,而你卻把前一具屍體亂七八糟地攤在那兒,弄不好誰都會踩上一腳!荷馬!」拉奇醫生扯起嗓門喊著,見半天沒人答應,便自言自語道,「真該死!小孩子到底是小孩子,可別指望他能負起大人的責任,做什麼大人的工作!」他一邊不停地嘀咕,一邊在男孩部到處尋找荷馬,而荷馬這會兒在診療室里正倒在拉奇醫生的小床上呼呼大睡哩!這張白鐵床擺在東面的窗戶底下,也許是周圍空氣中的乙醚味加重了荷馬的睡意。其實,他這一覺根本不需要乙醚的幫助,為了那個患痙攣症的孕婦,他熬了將近四十個小時,才終於保住了他們母子平平安安。
華力希望格雷絲這會兒穿著長袖襯衣,他不想看見她手臂上的傷痕。他找到格雷絲時,她的整個腦袋和半個身子正埋在烤箱的隔架里。她的確穿著長袖襯衣,可袖子卻卷到了胳膊肘上,以免袖口沾到烤箱的黑漬。聽到華力喊她,她嚇了一跳,不由得驚叫一聲,趕緊抽身出來,可慌亂之中,一隻胳膊肘猛地撞在烤箱門上。
孕婦說她是一路搭便車來聖克勞茲的,因為沒有親人送她來。她還說,她不想要這個孩子,可是非常希望孩子能活下來。
於是,華力接著去找格雷絲·林奇。他駕駛小貨車沿著煎鍋果園和多麗絲果園之間的泥濘道路往前開去。(煎鍋果園之所以有這麼個怪名字,是因為它地處谷地,十分炎熱。至於多麗絲,則是什麼人的妻子的名字。)他來到「二號」建筑前。這是停放大型車輛的第二幢建築,不過農藥噴洒車也停在這裏,因為這兒相對比較偏僻,農藥車以及裏面的農藥總是氣味難聞。弗農正在裏面,用一支長噴嘴的噴槍給五百加侖容量的農藥車重新噴上一層紅漆。他戴著工人為果樹噴農藥時常戴的防毒面罩,以免吸入噴漆沫,身上穿著只有在惡劣天氣才穿的防水衣。儘管他全身上下裹得嚴嚴實實,可華力還是一眼認出那是弗農。弗農干起活來也是殺氣騰騰的,讓人一看就知道是他。華力還發現他噴漆的手法就像是在焊接噴火器。華力沒有停車,他可不想向弗農打聽他老婆今天在哪裡。一想到弗農會怎樣惡狠狠地回答,他就有點兒不寒而慄。
米尼的太太弗洛倫斯·海德甚至懶得假裝去忙乎什麼。她從容地吸了口煙,笑著招呼華力:「你好,寶貝!」
比如,斯諾伊·米多茲的實際情況,就不怎麼真實可信:他後來被家住班格的馬希夫婦所收養,誰能相信米多茲會變成馬希呢?所以,韋爾伯·拉奇很高興自己編出的故事比這更為精彩。馬希夫婦經營傢具生意,斯諾伊被領養后改名為羅伯特(這名字可真是缺乏創意)。他後來上了緬因大學,但不多久便輟學迎娶當地的美女為妻,繼而加入馬希家的事業,成為傢具推銷員。
當然,美洛妮以前也吻過他,儘管現在很少這樣,可她畢竟吻過他。愛德娜護士和安琪拉護士也經常吻他,可她們對所有的孩子都如此。拉奇醫生此前從未吻過他,剛才卻一連吻了兩下。
荷馬說:「感覺一下這風……」或許是風兒趕走了他的睡意。
華力說:「哦,這隻不過是假設,是吧?這些問題我們應該考慮考慮,特別是孩子的問題,你懂我的意思嗎?」
「你是說孩子會死嗎?」孕婦問道。
甚至奧莉芙·華辛頓都喜歡她。奧莉芙一向對兒子的女朋友存有戒心,總是懷疑她們接近華力的動機。她永遠不會忘記自己年輕時是如何處心積慮地想辦法擺脫貧困,終於嫁入豪門,成為觀海果園的女主人。只要想到自己當年的那一段經歷,她就會特別留意那些女孩,唯恐她們追求的是觀海果園的生活,而不是華力本人。但奧莉芙知道坎蒂不是這種人,因為,儘管她生活在她父親那爬滿龍蝦的蝦池旁邊,卻似乎感到心滿意足,而且坎蒂很欣賞她父親的固執,並理所當然地為他的職業驕傲。他父親生意上的成功也為她提供了衣食無憂的生活,因此她追求的不是錢財。她喜歡帶華力遠離她父親那塞得滿滿當當的碼頭,到海邊游泳,而不願去海芬俱樂部或華辛頓家的私人游泳池,雖然她十分清楚華辛頓家會歡迎她。事實上,奧莉芙甚至覺得自己的兒子配不上坎蒂。華力這孩子雖然長得討人喜歡,而且性情隨和,卻缺乏定性,起碼是上進心不夠。
海芬俱樂部的人雖然對雷蒙頗有微詞,嫌他長年東修西補,把碼頭攪得一塌糊塗,破壞了他們美麗的景觀與視野,不過也沒有抱怨過多,因為雷蒙還幫他們維修俱樂部的各種器材。比如說,雷蒙曾為他們修理過俱樂部游泳池的過濾系統。那年頭,擁有游泳池的人寥寥無幾,所以誰也不敢碰過濾系統。雷蒙在那之前也從未見過這玩意兒,可他只花了十分鐘,就把它修好了。他事後說:「我想這隻是憑感覺,覺得該怎麼做就怎麼做罷了。」
「我明白了。」荷馬說道,彷彿這也是他自己的決定。
「他們不聽英語!」拉奇氣呼呼地回答,「我恨不得給那些渾蛋車站每天都運一具屍體去!」
雷蒙雖然是個修理工,卻像外科醫生一樣強烈地拒絕死亡。在他看來,棄舊換新無異於承認自己無能,不啻為一種失敗。所以,他總是回答:「奧莉芙,既然我以前能修好,現在也就能修好,而且將來照樣能修好。」
他總是問:「富茲近來怎樣?」拉奇醫生便會仔細查看他所寫的有關富茲的記錄,再將最新消息告訴他。
這都是華力聽到的傳聞,他絕對不想讓坎蒂去遭那種罪,而且,他懷疑坎蒂能否裝得出焦急萬狀的模樣。他寧可要孩子,也不願讓坎蒂去那種地方。他會開開心心地娶坎蒂,這原本就是他的心愿,總有一天要實現的。
於是,拉奇會含糊其詞地回信說:「荷馬仍跟我們在一起。」拉奇發現,斯諾伊是個鬼機靈,在每封信中還會追問富茲·史東的近況。
哈斯洛克並非全都這麼不堪入目,這裡有大片開闊的耕地與牧場,還有綿延數里的果園,居民們世代在這裏勞作。一九四幾年時,在連接哈斯洛克與哈斯海芬的飲水路上,有座「觀海果園」,風景秀麗,果類豐富,即使是眼界甚高、極愛挑剔的哈斯海芬人也對它另眼相看。觀海果園雖然地處哈斯洛克,卻有著哈斯海芬的風情:這裏的房屋都有鋪著石板地的天井,並且和位於哈斯海芬海邊的豪華住宅一樣,四處也是玫瑰叢生。從大宅到游泳池,然後綿延至最近的蘋果園,是大片大片的草坪,它們修剪整齊,綠意盎然,與哈斯海芬的草坪出自相同的園丁之手。
他說的小錯誤,可以是指當初什麼人在聖克勞茲的原名Clouds上加了縮寫的St.,前面便多了一個「聖」字,而哈斯海芬(Heart's Haven)和哈斯洛克(Heart's Rock)這兩個地名中的Heart,也像當初的美洛蒂(Melody)後來永遠變成美洛妮(Melony)一樣,說明了他這個道理。當年,一位名叫雷吉納多·哈特(Reginald Hart)的航海探險家發現了哈斯海芬這個美麗的港灣,並成為哈斯洛克的第一位居民,在這裏墾地務農。由於當時以及在雷吉納多·哈特死後的若干年裡,人們普遍不識字,因而並不了解hart與heart的區別。第一批來哈斯海芬與哈斯洛克定居的移民也許從來不清楚雷吉納多的「哈特」是原意為「公鹿」的hart,反而怡然自得地把表示「心臟」的heart當成了自己家鄉的名字。
但華力·華辛頓沒有去進一步了解有關這位醫生或所謂屠夫的確切信息,他希望到別處另找墮胎醫生,可是又不清楚到底該去向誰打聽。如果找海芬俱樂部里的人,幾乎是毫無意義,他聽說有個會員曾經搭船遠赴瑞典墮胎,而這對坎蒂來說,根本就沒有可能。
韋爾伯·拉奇心裏想:該讓荷馬接觸怎樣的社會,他才能夠適應呢?
荷馬甚至用乙醚吸筒將那張紙壓在拉奇的胸口上,這是某種暗示嗎?
拉奇醫生寫道:「歷史是由一些小小的、常常是讓人難以察覺的錯誤組成的。」
赫伯·弗勒目前的女友名叫露易絲·托貝,收成季節在包裝廠做工,而蘋果市場開放時則與其他女人一起幹活。她是個本地女孩,比赫伯小几歲,和坎蒂年紀相仿。男工們替她起了個綽號,叫她「細條露易絲」,赫伯似乎也不以為意。據說除了她之外,赫伯還有一大堆女朋友,而且,他有一種可怕的習慣,居然從早到晚隨身帶著成打的安全套,只要有誰開口談及性的話題,他就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安全套(當然是包裝完好的),朝那人劈臉扔去,一邊說:「看見沒有,這玩意兒能讓你自由自在!」
沒有等到拉奇醫生去找到並叫醒荷馬,安琪拉護士便將他攔住了。
弗洛倫斯說:「華力,你這個壞蛋,故意上這兒來讓我們吃醋!」
韋爾伯·拉奇曾經寫道:「在聖克勞茲,我想應該沒有人會墜入情網,因為在這裏,墜入情網實在是一件奢侈的事。」當然,拉奇並不知道愛德娜護士早就對他一見鍾情,不過他認為荷馬與美洛妮之間並非真正的愛情,這一點倒是沒錯:在經歷了最初的激|情之後,他們儘管還維持著關係,可那絕對不是愛情。還有那張伊姆絲小姐(那是聖克勞茲最早的居民之一)口含小馬生殖器的照片,那上面也絕對毫無愛情可言。那張照片與愛情相隔萬里,正如哈斯海芬和哈斯洛克與聖克勞茲遙遙相隔一樣。
「他幾乎跟你一樣沉著鎮定呢,韋爾伯,你真該為他自豪!」愛德娜護士讚賞道。
可韋爾伯·拉奇始終將歐洲的戰爭放在心上。他曾參加過第一次世界大戰,他知道,如果真的再來一次戰爭,正值服役年齡的荷馬勢必要應徵入伍。既然事情本來不該這樣,拉奇醫生便開始未雨綢繆,做出適當安排,萬一真的爆發戰爭,荷馬也不用上戰場。
「下火車后,你就打聽孤兒院。」格雷絲話剛說完,不等他道謝,便重新鑽進了烤箱。
華力這一次的意中人是一個漁夫的女兒,那漁夫以捕龍蝦為業,可他是個非同尋常的漁夫,所以有個非同尋常的女兒也就不足為奇。雷蒙·肯德爾的捕蝦經驗特別豐富,因此其他的漁夫都用望遠鏡觀察他的動靜。一旦他改變捕蝦路線,他們也連忙改變;如果他待在家裡不出海,或在港內修補蝦簍,他們便也九-九-藏-書待在家裡,補起各自的蝦簍。儘管如此,仍然沒有人是他的對手。他在海中布下大量的蝦簍,那獨具特色的橙黑兩色的浮標,把哈斯海芬港弄得花里胡哨,更像是大學里的比賽場。有一次,海芬俱樂部的耶魯幫成員還派代表找過雷蒙·肯德爾,要求他將浮標改為藍白色,可他卻說沒時間變這種把戲。後來,海芬俱樂部又多次派人找過他,不過不再是為了浮標的顏色問題。
「我想我們應該盡量想辦法不要孩子。」坎蒂說。
「你是指晚餐吧?」拉奇醫生問道,接著又刻薄地說,「或許站長並不清楚兩者的區別。」他雇了兩個小夥子,把克拉拉搬上山,送到男孩部。
華力說:「赫伯,我在想,如果你讓哪個姑娘懷了孕,你會怎麼辦?」接著,他又機警地加了一句,「呃,我知道你喜歡自由自在,所以才想問問你。」這麼一說便堵住了赫伯的至理名言,也許還讓他有些惱火。他本來已經把安全套從口袋裡掏出一半,正準備扔給華力並發表他一貫的高見,不料那套高見卻已經出自華力之口,於是他只好中途住手,那個安全套就再也沒有掏出來。
一九三幾年,荷馬開始研讀《格雷人體解剖圖譜》,他從骨骼部分看起,再漸次分門別類地研究。到一九四幾年時,這本書他已經從頭到尾看了三遍。有時他也和美洛妮一起看,但美洛妮往往不太專心,不過她表示對錯綜複雜的神經系統比較感興趣,尤其是對第十二對顱神經或舌下神經,亦即舌頭的運動神經。
「我還可以管她叫美洛妮呢!」荷馬順口答道。可美洛妮卻沒有多少幽默感,她可以拿別人開玩笑,卻經不起別人開她的玩笑。
「哦,天啊,如果你帶我去看電影,華力,要我幹什麼都成!」朵特跟著說。
「或許只是那隻貓頭鷹吧。」荷馬回答。油燈在黑暗中發出微弱的光芒。這天晚上的風颳得很猛,這在聖克勞茲極為少見。一陣狂風吹來,把油燈吹滅了。這時,醫生和他的助手發現,從辦公室窗口|射出來的燈光照在他們的後背上,這方圓數里唯一的光源,為他們投下了巨大的身影:拉奇的影子越過光禿禿的土地,越過貧瘠的山坡,直抵那片漆黑的樹林,而荷馬的影子更是與黑暗的天際相接。直到這時他們才同時發覺:荷馬已經比拉奇還高了。
「才不會呢,沒有人會拒絕華力的!」弗洛倫斯跟她一唱一和的。
坎蒂與父親住在養蝦池邊,龍蝦的「汩汩」聲常常響在耳畔。在他們樓上的各個房間里,雷蒙為亡妻建造了許多小小的神龕,上面甚至擺放有祭壇的飾品,坎蒂就是在這裏祭奠母親。在這些房間里,到處都是她母親年輕時的照片,其中許多是跟她父親的合影。照片上的父親是那樣年輕,還有他那永恆的笑容,讓她幾乎認不出來。有時,她會端詳著照片上的父親,彷彿他跟她母親一樣讓她覺得陌生。
奧莉芙自然是滿口應允,對這種事情她向來如此。不過,她稍後遇見弗農·林奇時,還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瞪得弗農心裏七上八下。當時他正在二號建築那邊清洗噴槍的噴嘴,奧莉芙開著小貨車經過,弗農見她臉色難看,一時間還以為她要開除他,並且就是用這個眼神通知他呢!不過這念頭很快就消失了,他經常這樣,腦中的念頭總是一閃而逝。他看著奧莉芙的小貨車在泥路上留下的車轍,狠狠地罵了一句:「操你這闊婊子!」然後,他又繼續清洗噴嘴去了。
華力的來訪,使格雷絲無法將手頭的活兒繼續下去。她忽然一陣噁心,很像那次胃痙攣的感覺。於是她來到蘋果市場,問弗洛倫斯她們能否幫她把烤箱清洗乾淨,因為她覺得很難受。誰也沒有奚落格雷絲,胖朵特·塔夫特甚至問要不要開車送她回去,而愛琳·提克姆和弗洛倫斯·海德則說,清洗烤箱的事兒只管交給她們,反正她們閑著也是閑著,準會「三把兩下」——這是緬因州的話——就把活兒幹完。於是格雷絲·林奇又找到奧莉芙·華辛頓,說她不舒服想早點兒回家。
格雷絲的牙齒被弗農撞斷,裝上假牙后,她比以往更少開口了,嘴唇陰鬱地抿成了一條線。華力好像從沒見過她的笑臉,而蘋果市場的女工卻需要通過打鬧嬉笑來排遣單調乏味的生活。格雷絲處在同伴之間,像只戰戰兢兢的小狗,即使在吃蘋果餡餅或任何別的東西時,似乎也沒有享受美味的快樂。她也不抽煙,而在一九四幾年,幾乎人人都抽煙,連華力都不例外。另外,格雷絲還很怕吵,總是畏畏縮縮地躲在機器后。
荷馬的淚水,還緣於他從不知道父親的吻會這麼美好,同時他懷疑拉奇醫生以後是否還會這樣吻他,而且,如果拉奇當時知道他沒有睡著,恐怕也不會吻他。
結果赫伯·弗勒卻讓華力大失所望,他所掌握的情況同樣只限於肯尼斯角的神秘停車場,以及矇著眼睛、屠夫、五百美元等。
他回答說:「呃,我是說,如果我們參戰了,我就非去不可,我是說,這畢竟是為國參戰,而且,這也是一種體驗,我不想錯過!」
一個春季將盡的雨天,學校仍在放假,華力正在酒窖里與赫伯一塊兒幹活。春季時,酒窖里空蕩蕩的,他們在為梯子上漆,然後還要漆傳送軌道。一旦包裝廠開始全面運作,傳送帶就會轉個不停。這裏的所有工具每年都要重新上漆。華力一邊上漆,一邊開口道:「喂,赫伯!」
「我知道那是個孤兒院,」坎蒂說,「別的就不清楚了。」
華力到了歇業期間的蘋果市場,這裏空蕩蕩的,只有三個女工在無所事事地抽煙聊天。看見小老闆來了,她們並沒有馬上放下咖啡杯、踩滅煙頭,然後各自逃開,而只是相互站開了一點兒,有些不自在地沖他笑著。
荷馬在「子宮頸擴張與刮宮術」這一章的標題下寫著:「墮胎婦女躺在婦檢床上最安全。」按照拉奇醫生的做法,還應該先剃去陰|毛才好。
那具被荷馬稱為克拉拉的屍體運抵火車站后,引發了一連串的事件,從而使荷馬有機會首次獨當一面,處理產婦痙攣的緊急情況(韋爾伯·拉奇在波士頓婦產科醫院工作時,稱之為生產痙攣)。就在拉奇醫生去火車站接克拉拉,併為克拉拉沒有下車的事與站長發生爭執時,荷馬正在聖克勞茲埋頭研究二號屍體的甲狀腺,找了半天卻毫無頭緒。其實這也難怪,二號屍體由於放置過久,體內很多器官腺體本來就不易找到。他正打算去查閱《格雷人體解剖圖譜》時,愛德娜護士突然大叫著闖了進來(每次看到荷馬研究二號屍體時,她都會大呼小叫,彷彿是逮到他和美洛妮在幹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一般)。
儘管愛德娜護士和安琪拉護士對她都很熱情友好,拉奇醫生也正如她對華力所說的那樣非常和氣,但她對聖克勞茲卻不願回首。這與她自身的經歷或遭遇的問題無關,而是因為那天晚上,她無法入睡,而感受到了那兒漫漫長夜的氣氛:凝重的空氣令人窒息,屋外的河水散發出死亡的氣息,嬰兒的啼哭比潛鳥的叫聲還要詭異,此外還有貓頭鷹的哀鳴,有人在小便,有人四下走來走去,不遠處還有什麼機器(打字機)的聲響,另一幢房子還傳來一聲怒吼(很可能是美洛妮的吼聲)。
米尼·海德是個好好先生,因為家裡兄弟很多,他小時候總是被幾個哥哥欺負,經常挨揍挨罵,逆來順受慣了。也許是有意要破壞他的形象,幾個哥哥還給他取了「米尼」這個綽號。實際上,他向來待人和善,還娶了一位待人和善的太太弗洛倫斯。弗洛倫斯也是輪流在蘋果包裝廠和蘋果市場工作,她和米尼生了一群孩子,由於人數太多,華力實在沒辦法將他們分清楚,也弄不清他們的名字。所以,他很難想象米尼·海德會懂得什麼叫墮胎。
「他真是信心十足。」安琪拉護士又加了一句。
「起初要戳破羊水膜時,他好像有點兒緊張,」愛德娜護士一邊說,一邊回想當時的情形,「可是後來一切都處理得十分漂亮。」
關於那幾個早夭的孤兒,韋爾伯·拉奇延長了他們的生命。以富茲·史東為例,這個故事其實是為荷馬度身編寫的:富茲被成功領養之後(對領養家庭中的每個成員都有詳盡的介紹),呼吸系統的疾病得到了最好的治療,不久便徹底痊癒。長大后,他上了鮑多因學院(韋爾伯·拉奇的母校),接著進入哈佛大學醫學院學醫。他甚至循著拉奇醫生的腳步,前往麻州綜合醫院及波士頓婦產科醫院實習。拉奇醫生,打算把富茲塑造成一個兢兢業業而且醫術高超的婦產科醫生。編寫這個故事時,他極為謹慎——這是他一貫的作風,除了吸乙醚的事之外。後來他發現,自己編出來的某些細節反而比現實生活中發生的事情顯得更為真實可信,不禁非常得意。
「我還以為你忘了我的名字呢!」米尼和顏悅色地說。
只有米尼才會這麼早就給榨汁板上蠟,因為等到真的開始榨汁之前,可能會需要他重新上蠟。可米尼不喜歡做油漆或乾洗洗刷刷的活兒,所以,每逢雨天,他就可以整天泡在這裏,為他的寶貝榨汁板上蠟。
雷蒙雖然每天都到觀海果園工作兩小時,可是誰也沒見他吃過半個蘋果。他也很少吃龍蝦,平常一般喜歡吃雞肉、豬排或漢堡。海芬俱樂部舉行賽艇會時,幾個參賽者說,他們在海上聞到雷蒙在捕蝦船上一邊撈龍蝦一邊煎漢堡的氣味。

同樣,他們也錯估了奧莉芙·華辛頓,她能成為華辛頓太太絕非偶然。為了擺脫貧困,也許她曾費盡心機,可她懂得工作的意義。她目睹貨車上的冰塊迅速融化,深知蛤蜊的保鮮時間非常有限,因此懂得掌握時機,追求利益。她一眼看出丈夫是理財能手,對經營果園卻是外行,於是自告奮勇地承擔起管理果園的責任。她仔細觀察那些工頭,對能力強的人予以加薪鼓勵,對無法勝任的乾脆辭退,然後又雇了一批年紀較輕、踏實肯乾的工人。對那些她感到滿意的工人,她不僅親自烤蘋果餡餅招待他們的家人,還把做法傳授給他們的妻子。她在蘋果市場架了一座烤箱,很快就可以一次烤出四十八個蘋果餡餅,與原來的蘋果酒和蘋果凍一起擺在櫃檯上出售,從而在蘋果收穫季節又多做了不少生意。她還加倍賠償艾拉·提克姆被老華打翻的蜂箱,沒過多久,她的櫃檯上又推出了新產品——蘋果花蜜。她甚至到大學里學習授粉技術以及果樹栽培知識,對於滅鼠、剪枝、間苗、噴洒農藥的各種竅門,她了解得比工頭們還清楚,於是又回過頭來指點那些工頭。
「小心別燙著了,華力!」愛琳在他身後嚷著。他走後,她們又開始抽煙聊天,興緻比先前更高。
但是十二小時之後,拉奇醫生仍然不見蹤影,而孕婦又開始痙攣,在手術台上弓著身子不停地抽搐。這是她第七次發作,荷馬此時已經笑不出來了。
夜風強勁而清新,吹走了一向籠罩著聖克勞茲的濕氣,天上的星星顯得格外明亮,發出冷冷的光芒,而有關雪茄煙與鋸木屑的記憶也隨風而逝。
出發的前夜,坎蒂和華力各自早早地上了床,可兩人都是整夜沒有合眼。與大多數相親相愛的年輕情侶一樣,他們都擔心這件事會對對方造成影響。華力擔心墮胎會令坎蒂難過,甚至對性生活產生畏懼心理,而坎蒂則擔心事情過去之後,華力是否還會對她痴心不變。
「我不知道那醫生叫什麼名字,」格雷絲的聲音依然很低,她不再抬眼注視華力,她再也不會與他對視了,「我只知道那地方叫聖克勞茲,那個醫生是個好人,對人很和氣,專門幫別人解決問題。」對她而言,這算是長篇大論了。接著,她又說:「可你千萬別讓她一個人去,好嗎,華力?」格雷絲說著,朝他伸出手去,但剛一碰到他,又立即縮了回去,彷彿他的皮膚比生著火的烤箱還要燙似的。
「產婦痙攣症。」荷馬對愛德娜護士說。「產婦痙攣症」(Eclampsia)這個詞源自希臘文,拉奇醫生曾經告訴過荷馬,它原意為病人痙攣發作時見到的閃光。荷馬知道,只要產前護理得當,通常可以避免出現產婦痙攣。產婦痙攣症的癥狀包括血壓升高、尿蛋白、手腳浮腫、頭痛、嘔吐以及眼冒金星等現象,只要卧床休息,控制飲食,減少流質攝取量,進行洗腸,一般都有較好的療效。但一旦沒有療效,就需要進行催生。這樣不但能止住痙攣,通常也能保住胎兒。
總而言之,大家都看好這對年輕人的愛情,認定他們遲早會走進婚姻的殿堂,成為哈斯海芬與哈斯洛克最受矚目的情侶。不過大家都很清楚,華力首先得上完大學,坎蒂也一樣,如果她願意的話,然後他們才會結婚。考慮到奧莉芙天生喜歡操心,人們也許會想到,奧莉芙可能預感到某些事情會改變他們的計劃。說到底,那時正值一九四幾年,歐洲戰場上硝煙瀰漫,很多人都認為,過不了多久,戰火就會蔓延到歐洲以外的地區。但是與天下所有的母親一樣,奧莉芙不願把戰爭放在心上。
艾拉之所以穿上防蜂衣,是擔心開槍時可能射到蜂箱,會有蜜蜂飛出來,他絕非存心要恐嚇自己的太太。但可憐的愛琳往窗外看去,赫然看見了一個熊熊燃燒的白色幽靈!騷擾養蜂場的無疑就是這個怪物!肯定是以前的哪個養蜂人的鬼魂!說不准它已經殺害了可憐的艾拉,現在又來找她了!她不由得魂飛魄散,手裡的煎鍋猛地飛了出去,滾燙的肉油便一下子濺到臉上。愛琳沒有把自己的眼睛燙瞎,已經是不幸中的大幸。唉,這種家庭意外事故真是讓人防不勝防!
艾莉絲嫁給華萊士·華辛頓后,專門到哈斯海芬市公所申請改名為奧莉芙。這本來只是一種個人喜好而且並不違法的舉動,做起來也輕而易舉,因為只需要改動兩個字母。但當地人卻一直拿她的新名字打趣,總是掛在嘴上念來念去,就像含著一枚讓人難受的橄欖核一樣。背地裡,許多人還是喊她艾莉絲·畢恩,只有她哥哥貝基才會當面喊她艾莉絲,其他人表面上仍尊重她的意願,稱她為奧莉芙。大家一致認為,儘管她嫁給華辛頓,搖身一變成了闊太太,卻仍然不配與華萊士平起平坐。
拉奇畢竟也是聖克勞茲的歷史學家,那兒所有的記錄均出自他一人之手。通常情況下,他只是負責記載那兒並不簡單的歷史,但偶爾也編些小故事,富茲·史東的故事就是其中一例,其他幾個他無力醫治而死去的孤兒的故事也是如此。韋爾伯·拉奇不大喜歡現實的結局,也不願記錄那些小生命過早夭折的不幸命運,所以他偶爾會隨著自己的興緻,編出一些喜劇收場的故事,這難道不也合情合理嗎?
那位站長說:「真要命!你們那兒的人難道不說英語嗎?」
晚上從海芬俱樂部回家時,開車的通常是奧莉芙。到家后,她往往任由喝得酩酊大醉的丈夫躺在車座上,然後在兒子華力的枕邊留張字條,提醒他回家後記著把父親背進屋裡,而華力總是遵循母親的囑咐。華力不僅外貌俊美,而且非常孝順。可有天晚上,華力自己也喝得醉醺醺的,無法背父親進屋。奧莉芙便毫不遲疑地指出了他的錯誤。
倒是奧莉芙主動問他,那些機器是不是該換新的了。
在這個問題上,哈斯海芬和哈斯洛克與聖克勞茲倒是有了幾分相似之處:人們認為老華萊士的問題無藥可救,正如富茲·史東的病無藥可救一樣。
見此情形,荷馬便為孕婦注射了第一針強心針。隨後,他每隔一段時間,就為她注射一次,並觀察她的心跳情況。在她下一次痙攣發作前,荷馬問她是打算將孩子送給別人收養,還是因為聖克勞茲醫院距離最近才來到這裏。換句話說,她到底想不想要這個孩子?
奧莉芙·華辛頓原名叫艾莉絲·畢恩。據消息靈通人士說,她父親布魯士·畢恩以挖蛤蜊為生,而她哥哥貝基·畢恩則是個挖井工,他們都說她是貝基聰明的妹妹,似乎在暗示貝基很笨,但實際上,貝基起碼比他父親聰明,因為挖井的收入更高(安琪拉護士的父親也做這一行,正因如此,荷馬·威爾士才有了現在的名字)。緬因州的人都說,挖井不僅更賺錢,而且挖得更深,所以比挖蛤蜊更有出息。
於是,華力說道:「坎蒂懷孕了九_九_藏_書。」格雷絲一聽,身體不由得晃了晃,彷彿突然起了一陣大風,又好像被清潔劑中濃烈的氨氣熏得快要昏了。可很快她又瞪圓雙眼看著華力。
坎蒂的確是個可愛的女孩,可她絕不矯揉造作,只有了解她的人才會知道,她其實很有個性。坎蒂天生麗質,清純自然,從來不嘩眾取寵。她一向踏實可靠,待人和善,很有分寸,與人爭辯時也總是彬彬有禮,頭頭是道,但不會咄咄逼人。她唯一不大滿意的是自己的名字,但即使偶爾提起也總是不失幽默,因為她絕不願傷害她父親或其他任何人的感情。她似乎繼承了父親對工作的狂熱,同時接受了他為她提供的教育與教養,因此,不管是在勞工階層,還是在上流社會,她都能處之泰然。就算海芬俱樂部或哈斯海芬及哈斯洛克的所有女孩看到華力對她大獻殷勤時,不免會心生嫉妒,可她們還是不由自主地喜歡她。就算她生來是個孤兒,就算她置身於聖克勞茲孤兒院,那兒喜歡她的人也會不下半數。
第二天早晨,荷馬一覺醒來,就面臨著取名的任務。在同一天之內,他不僅要為三號屍體取名,還得為他接生的第一個孤兒取名。他先把新運來的屍體取名為克拉拉,接著,他靈機一動:對那個小孤兒來說,還有什麼名字比大衛·科波菲爾更為合適呢?他近來又在看《遠大前程》,相比之下,他覺得這本書比《大衛·科波菲爾》更好看,不過他不喜歡匹普這個名字,而且,就匹普和大衛兩人來說,他也更欣賞大衛的性格。因此,作出這個決定倒是毫不費力。再說,他早晨醒來時精神煥發,再艱難的決定也難不住他。
格雷絲半晌才從抿緊的嘴唇里小聲地吐出幾個字:「聖克勞茲。」華力想:這可能是什麼人的名字,可那人是個聖人嗎?要不就是某個特別邪惡的墮胎師的外號——聖克勞茲!格雷絲顯然運氣不佳,如果她曾經找過墮胎師,那麼,這個叫「聖克勞茲」的大概是有史以來最壞的一個了!
雷蒙的碼頭上亂七八糟,所有的機器都在維修之中,都已經被拆開,修到一半,尚待完成,有的油漆未乾,有的在等零件。與此同時,還有更令人頭疼的噪音:蝦池水塔的發電機一刻不停地轟隆作響,捕蝦船的馬達也在碼頭上不斷空轉。另外,還有空氣中的各種怪味:繩索的焦油味,龍蝦的腥味,遍布海面及碼頭上的機油味……碼頭上滿地是海草、海螺,旁邊還晾著黃色的防水布工作服。雷蒙將生活與工作合而為一,他喜歡生活在工作環境里,哈斯海芬港旁邊的碼頭,就如同他的藝術工作室。
「格雷絲。」華力輕輕叫了一聲,可格雷絲卻全身發抖,手裡緊緊攥著清洗烤箱用的鋼絲刷。污水被擠了出來,順著她的手臂往下流,沾濕了襯衫的腰際和牛仔褲的臀部。她的一顆牙齒(可能是假牙)露在嘴巴外面,緊咬著下唇。華力開口說:「呃,格雷絲,我碰到麻煩了!」
「這兒可沒有!」艾拉·提克姆的太太愛琳·提克姆答話時,還咯咯笑著側過臉去。她總是咯咯笑著,並且總是把燙傷過的那邊臉側開,彷彿別人與她都是初次見面,這樣就可以掩住疤痕。那是幾年前發生的事情,哈斯海芬和哈斯洛克兩地對愛琳的疤痕幾乎是無人不知,對那次意外也是無人不曉。
在帶著克拉拉返回聖克勞茲的長途旅程中,拉奇醫生一直怒氣難消。每當經過那些得罪過他的車站——尤其是哈莫尼,還有東摩克西和摩克西戈爾時,他都要趁火車停靠之際,向各站站長大發議論。
她經常客客氣氣地問:「雷蒙,那台拖拉機的離合器總是要修理,你看是不是該換一個了?」
韋爾伯·拉奇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似乎嗅到了那些城鎮的氣息:肯納邦克、肯納邦克波特、瓦塞爾伯勒、諾布爾伯勒、沃爾多伯勒、威斯卡西特、西巴斯、大馬利斯科塔、弗倫德希普、佩諾布斯科特灣、薩加達霍克灣、亞茅斯、卡姆登、羅克波特、阿倫德爾、拉姆佛德、比迪福德以及利佛莫爾瀑布等等。
又過了十二個小時,產婦的子宮終於開始收縮,荷馬已經不記得她的痙攣到底發作多少次了。事已至此,他不僅為產婦擔心,更為拉奇醫生擔心。他唯恐拉奇醫生出了意外,卻又不得不強壓下心頭的恐懼,專心應付眼下的緊急情況。
城裡的人都說,他比老華辛頓還富有,可從來沒有誰見過他花錢——當然花在他女兒身上的例外。與海芬俱樂部會員的子女一樣,雷蒙的女兒上的是私立寄宿學校,他每年還向海芬俱樂部交納可觀的會費,但並非為了自己(他去海芬俱樂部的唯一目的,就是去修東西),而是為他的女兒。他女兒在俱樂部的溫水游泳池裡學會了游泳,並且在華力·華辛頓經常光臨的網球場學會了打網球。她還擁有一輛車,那輛車在俱樂部的停車場上顯得特別礙眼,一看就是在養蝦池的停車場誕生的產物:它是把幾輛舊車上的有用部件拆下來拼湊而成的,有根保險杠還沒有上漆,並且用鐵絲固定著,引擎蓋上的商標是「福特」,後備廂蓋上的卻是「克萊斯勒」,乘客座那邊的車門已經封死。這輛老爺車雖然破舊,卻絕對不會啟動不了。海芬俱樂部會員的汽車一旦無法啟動,就去找雷蒙的女兒。她那輛頑強的破車裡隨時備有充電線,她父親也教過她如何使用。
「我相信你知道該怎麼做,荷馬。」安琪拉護士嘴裏雖然這麼說,可臉上那副拉奇醫生式的笑容卻似乎不那麼有把握。
「什麼是運動神經?」美洛妮一邊問,一邊伸出舌頭。荷馬正想給她解釋,卻突然覺得厭倦至極。他已經是第六遍讀《大衛·科波菲爾》《遠大前程》是第七遍,而《簡·愛》則是第四遍。
「我決不會讓你去那種連正規醫生都沒有的地方!」他馬上說道。
拉奇在診療室的小床上躺了下來。他想起自己有先見之明,已經把有關荷馬的記錄略作更改,如果日後情況需要,他會把這個故事告訴荷馬。他很得意自己將荷馬的真實情況與虛構的情節巧妙地糅合在一起,當然,他隻字未提荷馬接受醫學培訓的事。他對墮胎手術有過多次的記錄,為此他相當自責,但他很清楚不能把荷馬記入這段歷史。韋爾伯·拉奇對荷馬的記載是:荷馬患有先天性心臟病,他出生時心臟受損,所以心臟功能十分衰弱。拉奇甚至不厭其煩地將這一段作為荷馬檔案的開頭,為此他不得不找出相關的舊檔案做些手腳,將以前所有真實的記錄更改后,再在打字機上重打一遍。他還費盡心機地在適當的地方不落痕迹地處理有關心臟病的說詞,盡量以含糊籠統、缺乏醫學精確性的說法來帶過。所謂「心臟病」「受損」以及「衰弱」等字眼,不但說服不了一位精明的偵探,甚至說服不了一位好醫生。韋爾伯·拉奇猜想,有朝一日,自己也許會真的面對某個醫生,並讓對方相信他。事實上,他甚至有些擔心荷馬在懂得這麼多的醫學知識后,是否會相信他這套鬼話。不過他現在顧不了那麼多,等到情勢需要再說吧!
有些人對自己的工作不甚了解,而且「什麼事都干不好」,對這種人,雷蒙總是不屑一顧,併為此得到了奧莉芙的敬重。奧莉芙與他頗有同感,何況在他瞧不起的對象名單中,從來不曾包括她丈夫老華以及她父親布魯士。話說回來,老華的理財本領首屈一指,他每天只需用左手工作不到一小時——他的工作通常是藉助電話來完成——便成果非凡。
「那我呢?」坎蒂問道。她還沒有從驚訝中回過神來,更沒想到自己會扇他耳光。她忍不住伸出手去,輕撫著他臉上通紅的掌印。「不管我們有沒有孩子,如果你去參戰,我該怎麼辦?」
雷蒙不僅捕蝦技術無與倫比,更是個修理專家,別人準備丟棄的東西經他之手就能修得完好如新。如果有人問及雷蒙的工作,他絕不會說是捕龍蝦的,倒不是因為捕龍蝦丟人,而是他更為自己的修理技術而自豪。所以他總是回答說:「我只是個修理工。」
拉奇醫生回到醫院,卻被荷馬扔下的爛攤子嚇了一跳。原來,由於忙著處理緊急情況,荷馬忘記將解剖到一半的二號屍體收拾起來。當拉奇讓那兩個笨小子把克拉拉抬進來時,他們冷不防看見擺在手術台上的過期屍體,不由得魂飛魄散,其中一個一頭撞在牆上,接著是一陣鬼哭狼嚎,胡蹦亂跳。拉奇醫生見了,便在孤兒院里大呼小叫地找起荷馬來。
奧莉芙·華辛頓從小就在滴著冰水的運蛤蜊的車邊賣蛤蜊。她母親莫德是個沉默寡言的女人,總是把家裡廚房的檯子擠得滿滿當當。她將一面破化妝鏡放在砧板上,把它們一同塞在一個角落裡,而她整天關心的化妝品也與隨手亂放的蛤蜊混在一堆,她唯一的煙灰缸是一塊大蛤蜊殼,她的腮紅瓶上偶爾還沾著黑色的蛤膜。她死於肺癌,那時奧莉芙還在上高中。
韋爾伯·拉奇認為,談到選擇,荷馬可以說是毫無機會。在學醫和美洛妮的問題上,他都是不由自主。他和美洛妮註定要成為一對,因為他們沒有其他的人可以選擇。如果置身於社會,兩人彼此合適與否會成為關鍵因素,但在聖克勞茲,這一點卻無關緊要。另一方面,聖克勞茲的所有老師傾囊相授的知識,荷馬都已經全部學完,那麼,除了學外科,尤其是婦產科手術,他還能學什麼呢?對拉奇醫生而言,教荷馬使用擴陰器及刮匙,簡直是易如反掌。
華力聽了便說:「媽媽,如果沒有雷蒙·肯德爾,我很懷疑哈斯海芬和哈斯洛克的人是否還能活下去。」
「你把誰的肚子弄大了?」赫伯不答反問。
米尼說:「真遺憾,華力,我想你該去問問格雷絲,注意要避開弗農。」
他將這段話抄了下來,並且和拉奇醫生一樣,把字寫得工工整整,密密麻麻,接著,又用辦公室里的打字機打了一遍,只打錯幾個小地方。當韋爾伯·拉奇正在診療室「休息」時,荷馬輕手輕腳地走過去,把那張印有這段話的紙放在這位疲倦的聖人起伏的胸口上。拉奇醫生醒來發現那張紙,不禁十分詫異。令他不安的倒不是這段話本身,而是荷馬已經清楚地掌握了他吸乙醚的嗜好,居然不知不覺地來過他床邊。拉奇默默地問自己:是不是這次的用量比平時多了一點兒呢?
因此,韋爾伯·拉奇做好準備,對戰爭擬定了一套應變計劃。奧莉芙對戰爭的應變準備雖不及拉奇醫生充分,但她預料到另一件事情更可能發生,從而導致她兒子與坎蒂·肯德爾的婚事中途生變,這就是婚前懷孕。遺憾的是,坎蒂和華力卻對此始料不及。
淚水悄悄滑下了荷馬的臉頰。他記得上次流淚是為了富茲·史東的死,以及他不得不瞞著斯諾伊·米多茲和其他孩子,可這一次他簡直是淚如雨下。他無聲地哭著,一直哭了很久,恐怕早晨起來得把拉奇醫生的枕套換掉才行。他是喜極而泣,因為這是他第一次得到充滿父愛的吻。
坎蒂也覺得奧莉芙一定會是個好婆婆。坎蒂每次夢到母親時,母親總比去世時年紀要大,似乎是在另一個世界里自然地變老了。坎蒂始終認為,母親老了以後一定會很像奧莉芙,不過她希望母親即使學不會奧莉芙那種在大學里學到的新英格蘭腔,也能像奧莉芙一樣有優雅的氣質。坎蒂想,自己一年之後也要上大學了,不過她並不打算去學什麼口音。除了口音問題之外,坎蒂覺得奧莉芙非常了不起,只是老華讓人難過,可他實在是個大好人。
華力心想:你們身上沒有瘀傷,沒有被打斷的骨頭和假牙,更沒有那切膚的痛楚。
可安琪拉護士卻有了一個更妙的主意。她說,這孩子是荷馬接生的,何況他還救了那位母親一命,所以該由荷馬來給孩子取名。

她對葛洛根太太和拉奇醫生說:「我想晚上回家住。」拉奇醫生聽了,忍不住想:「回家?」
「我一直都想娶你。」他由衷地說,但隨即又加了一句令她大為意外的話。儘管他母親沒有把歐洲的戰爭放在心裡,他卻想到了,於是說:「如果爆發戰爭,我是說,如果我們也被卷進去的話,那該怎麼辦?」
「你好,弗洛倫斯。」華力笑吟吟地回答。
這隻是有關哈斯海芬及哈斯洛克社交圈的一些簡略情況,如果拉奇醫生對這兩地的認識僅限於此,他也許不會讓荷馬·威爾士到那兒去,他不難預想荷馬的生活會變得複雜起來。一個孤兒哪兒懂得什麼等級意識和閑言碎語?但韋爾伯·拉奇覺得哈斯海芬與哈斯洛克這兩個小城的名字非常動聽,而在乙醚的作用下則更是如此。
拉奇甚至還幫美洛妮找了一份工作,去三里瀑一位有錢的老太太家裡,照料她的起居。也許是那位行動不便的老太太性情古怪,看任何人都不順眼,對美洛妮也百般挑剔,說美洛妮「遲鈍」,從不主動跟她聊天,幫她洗澡時,也總是重手重腳。拉奇醫生對此都毫不懷疑。但美洛妮也牢騷滿腹,她說她寧可住在聖克勞茲,而不願住在別人家裡,即使要工作的話,她也希望能當天來回。
「對,你言之有理,是該他來取名!」說這話時,拉奇醫生心裏為自己造就了這麼優秀的人才而充滿自豪。
格雷絲懷孕的時間不長,因此刮宮很順利,拉奇醫生為她作了規範而且適當的處理,術后也沒有併發症,除了她做的那些夢之外。凡是拉奇醫生做的墮胎手術,從來都沒有出現嚴重的併發症,也沒有給當事人造成永久性的傷害。至於心靈深處的創傷,拉奇醫生則無能為力。
「用一系列金屬擴陰器將子宮頸撐開,接著把子宮鉗伸入子宮。子宮鉗是醫生用來清宮的工具,醫生會儘可能把子宮裡面的東西清除乾淨。」
坎蒂遺傳了母親那頭金髮,但顏色比華力的頭髮略深,而比她母親和奧莉芙·華辛頓以前的發色更是深得多。她還繼承了父親黝黑的膚色,眼睛和父親的一樣是深棕色的,身材也與父親相似。雷蒙·肯德爾身材魁梧。他常常戲謔地說,對捕龍蝦和修器械來說,個子太高並非好事,因為貓著身子起蝦簍會非常吃力,而幹這一行又不得不經常貓著身子;修理器械時,往往需要彎下腰來或爬到機器底下,所以身材太高也是弊大於利。作為一個女孩,坎蒂身材高挑,這樣的身材連奧莉芙都覺得畏懼——雖然只是一點點而已。除了這唯一的美中不足之外,奧莉芙對坎蒂幾乎是無可挑剔,認為她是華力最理想的伴侶。
華辛頓是個風趣開朗、慷慨和善的人。他對奧莉芙一往情深,欣賞她的一切,包括她的灰眼珠、金頭髮,以及那口在大學里學來的新英格蘭腔(海芬俱樂部的人經常模仿這種口音)。奧莉芙得感謝她的哥哥貝基,因為貝基挖井賺了不少錢,她才得以上大學,學到了那種文雅的口音,否則,她恐怕也不可能得到華辛頓的青睞。也許是出於感激,奧莉芙才能忍受貝基大呼小叫地喊她艾莉絲,甚至忍受他三天兩頭來觀海果園。貝基每次來,皮靴上總是沾著挖井工特有的從地底下帶回來的污泥。他穿著皮靴闖進闖出,還張口閉口叫她「寶貝艾莉絲」,她總是強忍著不皺眉頭。夏天天氣炎熱時,他常常衣服也不脫,就跳進她家清澈見底的游泳池裡,把池水濺得老高,池邊留著那雙髒兮兮的靴子。他就像一個臟孩子弄髒浴缸似的,會把游泳池邊沾得滿處是泥。
斯諾伊還請拉奇告訴他富茲的地址,但拉奇沒有理睬他的請求。拉奇醫生認為,羅伯特·馬希這個傢具推銷員是個死心眼的傻瓜,如果讓他知道其他孤兒被收養后的地址,說不准他會鬧著要大伙兒成立孤兒俱樂部或孤兒協會什麼的!拉奇醫生甚至向愛德娜和安琪拉護士抱怨斯諾伊,他說:「我真希望那個小鬼不是被緬因州的人領養,應該讓他離得越遠越好!那個斯諾伊·米多茲真是蠢到家了,瞧瞧他寫給我的信,就像我在辦寄宿學校似的!接下來,他可能還指望我出版校友通信錄呢!」
荷馬要去的地方,倒談不上更富有刺|激性和挑戰性,或有更多的喜怒哀樂,可那是個好地方。不過,相對於荷馬的出身與背景而言,「好」又有什麼用呢?說不定對他只是一種誘惑,因為,「好」的東西有誰不愛呢?
拉奇醫生隨後去了產房,看到那對母子健康平安,不由得暗暗讚歎(那孩子天亮后便有了大衛·科波菲爾的名字,而拉奇醫生則喜歡稱他為小大衛)。接著,拉奇來到安琪拉護士辦公室,坐在熟悉的打字機前,可是卻什麼也寫不出來。他甚至無法集中思緒,因為吻了荷馬,他覺得心神不寧。如果說荷馬是第一次得到充滿父愛的吻,那麼,自從在九*九*藏*書波特蘭那家妓院染上淋病之後,這也是他第一次親吻別人(不管是哪一種性質的吻),而他給伊姆絲太太的吻不過是出於探索性質,並非愛的禮物。韋爾伯·拉奇想:哦,上帝,如果有一天荷馬要離我而去,我會怎麼樣呢?
荷馬所說的「東西」,是指黏質和血液,他也稱之為「懷孕的產物」。
「你想幹什麼,小夥子?」胖朵特問道。蘋果市場的女工們總是跟華力開玩笑,拿他打趣。她們覺得他人長得帥,又風趣,何況這三個女人都是看著他一天天長大的。
奧莉芙的腦海中不時浮現出她母親默然無語的形象:莫德映在小化妝鏡里的容顏逐漸衰老,整個人困在蛤蜊堆中,煙灰在蛤蜊殼裡越堆越高,然後掉到蘸有化妝品的小棉球里——那些化妝品與她哥哥貝基的臟皮靴顏色相同。想到這些,奧莉芙就進一步堅定了自己的信念。她清楚自己已經擺脫貧困,併為觀海果園創造了可觀的效益。她將果園從漫不經心的丈夫手裡接管過來,幫他經營得很好。
拉奇所考慮的情勢就是戰爭,即所謂的「歐洲戰爭」。拉奇與許多人一樣,擔心這場戰爭可能蔓延開來。他想象著自己到時候將不得不對荷馬說:「很抱歉,荷馬,我不想讓你擔心,可是你的心臟不好,上戰場會受不了的。」其實應該說,如果荷馬上戰場,受不了的會是拉奇自己的心臟!
雷蒙卧室的床頭柜上,也放著一幀他和妻子的合照,照片上兩人都穿著防水衣,在風急浪高的海水中一同起蝦簍。任何人(尤其是坎蒂)一眼就能看出,坎蒂絲那時已經懷孕,可干起活來仍然毫不遜色。
「當然不是那種地方,」她說,「可是,難道就沒有正規醫生做這種事嗎?」
「我真該死!」拉奇喃喃自語,然後張開雙臂,他的身影便如同一個準備變戲法的魔術師。他像一隻大蝙蝠似的揮舞著雙臂,對荷馬說:「看哪!我是巫師!」
「說不定米尼·海德知道一些情況,」赫伯說,「你不妨去問問米尼·海德,如果他把別人的肚子搞大了會怎麼辦。」說著,他對華力笑了笑。這傢伙不是什麼好東西,因此華力不甘示弱,也報之以一笑。
「那肯定會讓許多人大為光火的。」站長乾巴巴地說,一邊在心裏想:不知道拉奇醫生聽了這話會不會大為光火。
觀海果園的主人名叫華萊士·華辛頓,連這個名字都帶有哈斯海芬的色彩。其實他是紐約人,後來才來到這兒。就在別人的投資一下子變得血本無歸之前,他卻投資開闢果園。儘管他骨子裡(以及穿著打扮上)是個紳士,對蘋果種植了解有限,卻不乏生意頭腦,雇來管理果園的工頭一個個十分得力,堪稱行家。
韋爾伯·拉奇曾經寫道:「在別的地方,我想人們總在不斷地墜入情網。」
拉奇醫生彎下腰,在他嘴唇上輕輕地吻了一下,悄聲說:「幹得好,荷馬!」接著,他又更輕地吻了荷馬一下,說,「幹得好,我的孩子!」然後便走了出去。

「最後,用刮匙將子宮壁刮乾淨,刮乾淨時,會發出沙沙的聲音。」
不過,坎蒂也常常勾起奧莉芙對自己母親的痛苦回憶,她常常想起母親被困在化妝品和蛤蜊殼中的情景。她嫉妒坎蒂那麼真心真意地愛著她從未見過面的母親。這姑娘的十全十美讓奧莉芙自慚形穢,因為奧莉芙從心底里嫌棄自己的出身,嫌棄自己母親的沉默寡言、父親的一事無成以及哥哥的粗俗低下。
儘管如此,煩惱還是會找上好地方,它會四處亂跑,會自己找上門來,它甚至會離開聖克勞茲那種煩惱成堆的地方,外出度假。不過,找上哈斯海芬及哈斯洛克的煩惱實際上只是一樁平常小事,而且並無例外地是從墜入情網開始的。
至於雷·肯德爾,自己的工作都操心不完。他知道,跟華力開車去兜風,坎蒂一定會很開心。華力的駕駛技術很棒,只是速度快了點,但那輛凱迪拉克卻是一輛安全無虞的好車,這一點雷蒙比任何人都清楚,那輛車的保養和維修都是他一手負責的。
站長回答:「在你和你那具該死的屍體到來之前,這裏倒是很和諧的。」
巫師的徒弟荷馬·威爾士也跟著揮舞起雙臂來。
格雷絲死死地瞪著他,彷彿這是她有生以來聽到的最驚人的消息。可她馬上又移開視線,低聲說:「我在清洗烤箱。」華力覺得也許應該抓住她,以免她又鑽回烤箱。他忽然明白,格雷絲這輩子絕不會把他或任何人的秘密泄漏出去,因為她壓根兒沒有這個膽量,而且就算她能鼓起勇氣,恐怕也找不到可以傾訴的對象。
如果拉奇醫生能有時間觀察一下老華,他也許能看出老華受到了冤枉。當然,他的酒是喝多了點兒,但許多喝酒的人都這樣。老華並不是酒鬼,他有明顯的阿爾茨海默病癥狀,拉奇醫生應該看得出來。阿爾茨海默病是一種漸進式的腦功能綜合征,又稱為早老性痴獃征,患者會出現智力衰退、記憶力減弱等癥狀,中年患者可能會迅速衰老,不出幾年,這些癥狀會越來越嚴重,最終導致患者死亡。與此同時,這種病還包括情緒不穩、過分好動,以及判斷力失常等癥狀。然而,儘管哈斯海芬的居民自認聰明,對酗酒與阿爾茨海默病之間的區別他們卻一無所知,反而深信自己已經將華辛頓全家了解得一清二楚。


荷馬想:不管這風來自何方,反正是美妙無比。
「他想載咱們出去兜風哩!」愛琳咯咯笑著說,依然把臉撇向一邊。
「哦,荷馬!」她叫了一聲,就再也說不出話來,只是不停地亂揮雙臂,看上去就像一隻拍著翅膀的老母雞。她好不容易才指著診療室向荷馬示意。荷馬連忙拔腿飛奔過去,只見一個孕婦躺在地上,雙眼圓瞪,一動不動。一時之間,荷馬還以為這就是拉奇醫生從車站運回的三號屍體哩!可緊接著,那女人動彈起來,荷馬立刻明白情況危急,她離變成屍體已經不遠了:她正急劇痙攣,先是臉部肌肉抽搐,再迅速遍及全身,原本通紅的臉現在變成了青紫色,她的腳跟在地上胡蹬亂踢,鞋子都給踢飛了。荷馬一眼發覺那女人的踝關節腫得嚇人,而且她牙關緊咬,嘴角還滲著白沫和血絲,原來她把舌頭咬破了——好在不是吞了下去!她的呼吸十分艱難,隨著她粗重的喘息聲,荷馬被噴得滿臉都是唾液及血跡,那種猛烈的勁頭,讓他想起了多年前呆立在河岸目睹溫克爾夫婦被激流捲走的情景。
華辛頓是海芬俱樂部的永久會員,即委員會中唯一不用投票當選的會員,而且,整個俱樂部里只有他一人來自哈斯洛克。他的果園僱用了哈斯洛克一半的居民,所以,他幾乎是絕無僅有地同時受到兩地居民的尊敬。
坎蒂自己的卧室里也有一張母親的照片。(坎蒂絲·泰爾波特的父母是哈斯海芬的泰爾波特夫婦,他們是海芬俱樂部的終身會員。)從照片上看,母親與現在的坎蒂年齡相同(也正好與荷馬同年),只見她穿著一襲白色長裙(那居然是當時的網球服!),容貌和女兒極為相像。這張照片是坎蒂絲認識雷蒙那年夏天拍的,雷蒙年齡比她大,身體健壯,皮膚黝黑,那會兒就下定決心要修好一切東西,恢復它們的功能。那時的雷蒙看起來土頭土腦,表情嚴肅,但起碼沒有因為胸懷抱負而顯得不可一世。相比之下,海芬俱樂部的那些男孩不過是一群被嬌慣壞了的上流社會的公子哥兒。
聽了這話,她氣得扇了他一記耳光,接著便失聲痛哭。「體驗!你居然為了所謂的體驗而要上戰場!」
到了斯考希根站,他問那裡的站長,那具見鬼的屍體到底會被運往何處,站長回答說:「大概是巴斯吧,屍體是從那兒運來的,如果目的站無人認領,就得運回巴斯。」
「看在老天的份上,它又不是惡鬼纏身!」拉奇覺得他們簡直是不可理喻。
他們站在那裡,感受著海風的氣息,不約而同地想:我的將來會是怎樣的呢?
海芬俱樂部的正對面是哈斯海芬港的碼頭,而雷蒙·肯德爾的養蝦池和碼頭長期以來一直建在那兒。他就住在蝦池邊,若是換了比較愛面子的人,可能會配合海芬俱樂部的要求,美化一下自己的周邊環境。來此避暑的遊客也認為雷蒙的捕蝦設施大煞風景,說它們破壞了優美的海岸風光。就連他卧室的窗前也掛滿補了漆的浮標,而碼頭上有待修補的蝦簍更是堆成小山,隔斷了港面上的視線。養蝦池的停車場上幾乎總是塞得滿滿當當,可都不是顧客的車子(顧客們根本無處停車),而是各種他正在修理的貨車、汽車,以及一大堆沾滿油漬的捕蝦船馬達。
「可是目的站有人認領呀!我要認領!」拉奇醫生氣急敗壞地吼著。
那天晚上,華力與坎蒂一起坐在雷·肯德爾的碼頭上,把他打聽到的有關聖克勞茲的消息告訴了她。他對聖克勞茲了解有限,譬如說,他並不知道這個地名上有個隔音符號。他想都沒想過要上哈佛大學,由於成績平平,他也進不了鮑多因學院。他雖然在緬因大學心不在焉地學了一點植物學,卻壓根兒也沒學到什麼語法知識。
華力在一旁看著米尼上蠟,看了好一會兒。在這種潮濕的天氣里,蘋果酒的發酵味以及釀酒用的老蘋果發出的氣味格外濃烈,但感覺還算清爽。米尼似乎挺喜歡這種氣味,華力也覺得可以忍受。
他對哈莫尼站的站長說:「這兒真是瘋人城!你告訴我,這兒有什麼談得上和諧的,說一樣出來聽聽!」
拉奇不由得心事重重:美洛妮已經快滿二十了,現在既找不到工作,又沒人領養,只是整天圍著荷馬轉,儘管兩人常常一整天也說不上半句話。事實上,一連幾個星期,他們似乎也僅僅是待在一起而已(如果「待」這個字眼可以用在美洛妮身上的話)。由於美洛妮讓拉奇醫生特別難受,拉奇便理所當然地以為美洛妮一定也讓荷馬特別難受。
「你看起來很年輕,」孕婦說,「我不會死吧?」
最後,朵特總算說:「格雷絲在清洗烤箱。」
「謝謝啦,女士們!」華力朝她們拋著飛吻,轉身準備離去。
人們傳說雷蒙·肯德爾積攢了一大筆錢,其中除了捕龍蝦所得的收入之外,還有奧莉芙·華辛頓按月支付給他的豐厚薪水。雷蒙·肯德爾還負責觀海果園內一切器械的維修工作。奧莉芙支付給雷蒙的是工頭的全薪,因為他對蘋果就像對龍蝦一樣了如指掌,同時也是果園裡不可缺少的機械師。但是,他每天最多只在果園工作兩個小時,而且工作時間有彈性,他可以自行決定。有時他一大早就來上工,說那天早晨不適合出海;有時又拖到快收工了才露面,正好趕來聽果園工人告訴他,農藥車的噴嘴或噴霧器的泵壞了,要不就是拖拉機的汽化器塞住了,或是採摘機出了故障。雷蒙總是一眼就能看出問題所在,如割草機的刀片哪兒變了形,鏟車如何卡住了,輸送帶哪兒絆住了,小貨車怎麼拋了錨,或是蘋果粉碎機哪兒出了問題,等等。在兩個小時之內,雷蒙能幹完其他修理工兩天的工作,而且,他幾乎從不開口要奧莉芙購買新機器。
「哦,天啊,他要找的是格雷絲!」朵特起鬨道,「只要是格雷絲有的,咱們哪樣沒有啊?」
「只是現在時機還不成熟,是嗎,華力?」坎蒂問道。
他看了看在一旁幫他按著孕婦的安琪拉護士,說:「我要替她催生,我要把羊水膜戳破。」
那是第十二章的開頭不久,簡·愛清醒地意識到,「要求人們滿足於平靜生活的說教是徒勞的,人們總會有所追求,即使找不到機會,也會去創造這種機會」。
韋爾伯·拉奇儘管不是專業的歷史學家,卻相當尊重而且熱愛歷史,可是出於對荷馬的摯愛,他卻不惜篡改歷史,刪掉了荷馬原先檔案中的某些內容,因為當初的措辭並不恰當,起碼那不是記載歷史的常用語氣。(拉奇醫生本來這樣寫著:「我愛荷馬勝過一切。」)
她在傍晚天剛黑時抵達聖克勞茲,按那裡的慣例,她沒有與臨產的孕婦同住。她當時緊張到了極點,拉奇醫生給她注射了鎮定劑也無濟於事。她一整夜都無法合眼,只是傾聽著周圍的一切動靜。那時候,荷馬還沒開始跟著拉奇醫生學習,所以即使荷馬見過她,也不會有任何印象,而格雷絲日後見到荷馬時,也不會認出他來。
「拉奇醫生去火車站了,」荷馬鎮靜自若地對愛德娜護士吩咐道,「派人去把他找回來,你和安琪拉護士留在這裏幫我。」
就算米尼不說,華力也明白這一點。他常常看到格雷絲手臂上青一塊紫一塊,那是弗農拽著她猛搖留下的傷痕。有一次,弗農揪住格雷絲的手臂把她拉到面前,再低下頭對著她的臉一陣猛撞。華力知道這件事,因為老華還替格雷絲出錢看過牙齒。(當時她對老華和奧莉芙解釋說,她自己不小心從樓梯上滾了下來。)幾個收成季節之前,弗農還在老樹果園把一個黑人臨時工揍了一頓。當時,大伙兒正說笑逗樂,那個黑人也講了個笑話湊趣,可弗農卻聽不慣黑人講葷段子。事實上,他曾親口對華力說過,根本應該禁止黑人的性行為。
「我還沒聽到過。」華力回答。他是個紳士,不能把自己打聽到的情況對她如實相告。其實,他知道肯尼斯角有個屠夫替人墮胎,每次收費五百美元。想墮胎的女人必須獨自前往某個停車場,然後蒙住眼睛,等在那兒,不久就會有人來帶她去找那個屠夫。完事後,又會有人把她送回來。去墮胎的人從頭到尾都得矇著眼睛,更要命的是,她先得去找當地的某個知名醫生,在他面前表現出痛苦萬狀、急得要發瘋的樣子,他才會把停車場以及如何與屠夫聯繫的事情透露出來。如果她們表現得不夠焦急,沒有到要發瘋的地步,那個醫生就不會讓她們跟屠夫聯繫。
「那是我的屍體!」拉奇醫生狂吼著,「上面有我的名字!我在聖克勞茲的醫院教一個學生,那是給他上課用的!那是我的!你們憑什麼把它往相反方向運?憑什麼把它越運越遠?」
可悲的是,就連奧莉芙也冤枉了可憐的老華。其實,他的問題主要不是因為嗜酒貪杯,他幾乎完全是阿爾茨海默病的受害者。
在老樹果園那一次,弗農把那個黑人從梯子上拽了下來,那人剛剛站起身,弗農又扣住他的手臂,用自己的腦袋對他劈頭蓋臉一陣猛撞,直到埃弗利特·塔夫特(他是工頭之一)和養蜂人艾拉·提克姆一同把他扯開才算完事。結果,那個黑人的嘴巴、嘴唇和舌頭一共縫了二十多針。其實,大家心裏都清楚,格雷絲的牙齒不是從樓梯上滾下來摔斷的。
「對,這是我的名字。」赫伯回答。他嘴角上穩穩地叼著一根煙,總是半眯著眼,那張長臉不時地一抬一仰,好把煙從鼻子里吸進去。
從陣痛開始又過了十個小時,產婦終於產下一個體重四磅十一盎司的健康男嬰。正如荷馬所料,產婦的身體恢復很快,她不再痙攣,血壓恢復了正常,小便中的蛋白指數也降到了最低點。
不論別人怎麼評價雷蒙的工作,也不論他的工作及生活環境如何令人不敢恭維,他那個漂亮的女兒卻是無可挑剔——除了她的名字之外。她原名叫坎蒂絲,大家都叫她坎蒂。可這不是她的過錯,誰會給自己取名為「糖果」呢?大家都知道坎蒂絲是她母親的名字,因此,這顯然也不是她母親的過錯。她母親在生她時因難產去世,雷蒙為紀念死去的妻子,便給女兒取名為坎蒂絲。坎蒂的媽媽在世時人緣很好,把養蝦池及碼頭整理得還有些模樣。所以,誰會對一個出於愛而取的名字說三道四呢?
米尼·海德回答說:「我知道那是一種罪過,還知道格雷絲·林奇墮過一次胎,不過我很同情她,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
韋爾伯·拉奇在波士頓婦產科醫院時,曾學過用強心劑毛地黃強化心肌,以防止肺部積水。荷馬聽了聽孕婦那呼嚕呼嚕的呼吸聲,心裏明白,即使他將全部的過程記得準確無誤,恐怕也為時已晚。他知道,對產婦痙攣,必須採取保守療法,萬一不得已要進行催生,也要儘可能讓陣痛自然發展。孕婦這時發出了呻|吟,她的頭部和兩腳腳跟同時在手術台上又撞又踢,隆起的腹部似乎懸空了起來,一隻手無意識地胡亂揮舞,突然一掌扇在荷馬的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