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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荷馬食言

第五章 荷馬食言

屍體原本停放在手術室內,可兩位護士不忍讓前來墮胎的女人與站長的屍體同處一室,又不能把它停放在待產孕婦的房間,更不能放在男孩部里讓孩子們受到驚嚇。因此,她們只好把屍體暫時安置在拉奇醫生的小床上。
「我帶了些目錄來給拉奇醫生。」他說著,便將一堆目錄交給愛德娜護士。
愛德娜護士好不容易才讓史蒂福茲止住哭聲,或者說,她終於拗贏了史蒂福茲,小傢伙這會兒澡也洗了,衣服也穿好了,正躺在她的懷裡昏昏欲睡。他還喝了不少牛奶,這也讓愛德娜護士十分滿意。於是她把他放在小床上,然後把產房清理乾淨。她剛剛給手術台換上乾淨的床單,正擦著那張鋥亮的婦檢床,突然看見拉奇醫生像扛著木板似的將站長的殭屍扛了進來。
那小夥子正在檢查汽車的引擎,而那姑娘則半靠在寬敞的後座上,車頂篷仍然沒有升起來。愛德娜護士湊到坎蒂的耳邊說:「你美得像個仙女!」坎蒂甜甜地笑了,可愛德娜護士還是看出她滿臉倦容,於是又小聲叮嚀道,「聽著,親愛的,如果你擔心流血過多,或者有異常痙攣的現象,千萬不要害羞,一定要告訴荷馬,特別是出現發燒時。答應我,好嗎?」
哦,上大學!荷馬想。
「沒錯,我不想。」荷馬回答。
兩個流浪漢則納悶:什麼親戚?什麼朋友?
「我是來看看屍體的。」他一本正經地說。如果他稍微有點兒頭腦的話,就不該說出這話,又讓美洛妮逮著機會。
「真該死!」荷馬罵了一聲。
拉奇醫生聽了便反問:「喜歡?你以為我是從事娛樂業的嗎?」
郵件還沒送到,餐廳也說牛奶尚未送來,但那又怎樣呢?拉奇並不知道火車站因為站長不在而亂成了一鍋粥,而且,即使知道了他也不會在乎。他不知道站長已經失蹤了。韋爾伯·拉奇沒有發現擠在聖克勞茲上空的靈魂有什麼騷動不安。他自覺受到神的召喚執行任務,所以沒有太多的時間和精力來考慮有關靈魂的問題。
美洛妮沒吃晚飯就直接上了床。葛洛根太太十分擔憂,便走到她床邊,摸摸她的額頭,發覺她燒得厲害。可任憑葛洛根太太好說歹說,美洛妮就是滴水不沾。她只說了一句:「他食言了!」過了片刻,她又說,「荷馬·威爾士離開了聖克勞茲。」
葛洛根太太覺得他們太年輕,不像來領養孩子的模樣,不禁暗想:真是可惜,因為他們看樣子相當富有。其實,葛洛根太太並不清楚凱迪拉克的價值,她只是覺得這對年輕人似乎很有錢。葛洛根太太沒有料到欣賞這對可愛的人兒竟是如此令人陶醉。她以前也見過幾個有錢人,但從來沒有陶醉的感覺,而只是覺得難過,為那些沒人領養的女孩難過。葛洛根太太一向都是全心全意為她的女孩們著想,所以她的難過之中並不存在個人的因素。實際上,在她全部的生活之中,都很少存在個人的因素。
「再來,用勁擤出來!」她又交代。於是他真的使勁一擤,頭腦頓時清醒了許多,可她手帕上的香氣又讓他覺得暈乎乎的,他把眼睛一閉,居然尿濕了褲子。接著,他的身體無法自持,只得靠在大皮椅上。他發覺自己把鼻涕擤得她滿手都是,可她不僅沒有生氣,反而顯得特別關切。他感動之下,小便就像決堤的洪水,一發而不可收拾。坎蒂見了大驚失色。
在醫院門外,荷馬將自己的旅行包放進凱迪拉克的後備廂,朝後座上的坎蒂笑了笑,然後幫華力把車頂篷放下。夜幕即將降臨,如果不放下頂篷,坐在後面的坎蒂會覺得涼意太重。
他從宗教月刊上學到的另一件事,就是鬼魂不能侵入活動的人體,你不能讓鬼魂逮著你正在睡覺或站立不動,這才是問題的關鍵。於是,他壯起膽子,快步朝聖克勞茲孤兒院那兒走去。一路上聽到的每個聲音,看到的每幢房子,以及所有的模模糊糊的影子,都成了鬼魂幽靈,他對著它們不停地低喝:「滾開!滾遠點兒!」有幢房子里傳出了狗叫。站長大步走著,還驚擾了一隻在垃圾堆旁埋頭找食物的浣熊。對他來說,活的動物並不怎麼可怕。他朝那隻浣熊噓了兩聲,浣熊也不甘示弱地對他嘶叫著,這反而讓他有些高興。他不敢接近那些空無人煙的建築,他記得孤兒院里那個魔鬼般的胖姑娘把那地方毀得一塌糊塗。他知道,那些空屋裡的遊魂不僅為數眾多,而且一個個窮凶極惡。
坎蒂彎下腰,揉了揉捲毛頭濕漉漉的頭髮,和顏悅色地說:「你當然是最棒的!」然後她直起腰,問荷馬道,「你在這兒工作嗎?你是這兒的……」她思索著該如何措辭才比較得體。
華力雖然把握不大,但猜想在這群怪模怪樣的人當中,副站長可能是頭兒。於是,他對著愣怔在一旁的副站長問道:「對不起,請問孤兒院怎麼走?」
「我不喜歡閑著!」拉奇幾乎掩飾不住語氣中的怒意,連他自己都感到驚訝。其實他很想告訴荷馬,因為他太愛荷馬,所以在荷馬即將離開的時刻,他需要找一件事情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他也很想向荷馬承認,他此時更想躺在診療室里吸一點乙醚,可偏偏站長的屍體又佔據了他的床位,所以他只好把屍體搬開。他恨不得摟住荷馬,親吻荷馬的臉頰,可他希望荷馬能夠明白,他必須克制自己的感情以維持尊嚴。因此他一言不發地離開,自己去找胸骨剪,而把荷馬留在了手術室里。
太陽越升越高,汽車穿過一個又一個貧窮落後的小鎮,他們宛如遊歷民間的皇室成員。白色的凱迪拉克載著這對俊男靚女,所到之處引得眾人連連回頭。在老華撞上農藥車后,凱迪拉克上的紅色皮椅被農藥染得怪模怪樣,可這會兒卻顯得絕無僅有。總而言之,他們令人一見難忘。
「但是『希望』卻幫不了這些女人的忙!」說到這裏,拉奇將手中的中號刮匙放下,伸手要小號刮匙,而荷馬早已拿在手中,這時便自然而然地遞了過去。
「是愛德娜,你這個小笨蛋!」捲毛頭罵道。
「站長死了!」捲毛頭大聲說著,一邊拖著小大衛奔下山坡。小大衛不住地點頭,不知是對他的話表示同意,還是在跑步時隨著肩膀的搖晃而產生的動作。小大衛一路跑得非常吃力,因為他的平衡感不佳,而且左手又被捲毛頭牽著高過了他的耳朵。
「他們挑中你了!」捲毛頭滿臉絕望地嚷著,荷馬不忍看他,只好轉過頭去。
站長嚇得幾乎要哭出來,可他接著反而給自己一頓痛罵。因為恐懼,他已經損失了許多睡眠,而且每天清晨的頭班車又總是早早到達,一年之中幾乎每天都是天不亮就到站,還有那些搭火車來的女人,有時……想到這裏,站長不禁打了個冷戰。那些女人往往穿著寬鬆的衣服,總是打聽孤兒院怎麼走,有些人當天晚上就回去,她們面如死灰,就像站長的噩夢中那些死人的臉色一樣,也幾乎與克拉拉的臉色一樣,儘管站長並不知道克拉拉的名字。他只瞥過她一眼,但從那以後卻常在噩夢中看到她,並且看得越來越清楚,這實在是太不公平了!
荷馬卻讓第二位患者昏迷了過去。他沒想到自己會用這麼大的量,這顯然使他感到懊惱。「保險總比後悔好,」安琪拉護士一邊安慰他,一邊習慣性地用雙手輕輕按摩著那女人蒼白的太陽穴。接著,拉奇要荷馬將窺陰器伸進那女人的陰|道。荷馬悶悶不樂地盯著那光滑的子宮頸和張開的子宮口。子宮口上覆蓋著一層透明的黏液,宛如被晨霧、朝露以及日出時粉紅色的雲氣所籠罩。如果讓華力·華辛頓透過窺陰器來觀看,他可能會認為那是一個處於生長期的色澤較淡、不夠成熟的蘋果,但他也可能會納悶那個小小的開口是什麼。
葛洛根太太盯著美洛妮,心裏想:天哪,這孩子怎麼眼睛都不眨一下!
副站長唯恐自己說錯了話而難堪,不由得愣了愣。在他看來,世界上有太多複雜難懂的禮節,很顯然,對一個要負責將死者安全運走的人提「屍體」兩個字,是極不禮貌的行為。
「你是說靈車嗎?」副站長問。他在三里瀑曾經見過一輛黑色的靈車,那輛車車身很長,開得極慢,就像老牛拖車似的。
「沒關係,沒關係,快進來!」坎蒂安慰著他,他卻一溜煙穿過草叢,繞過屋角,轉眼就跑不見了。
這天晚上,他被什麼東西驚醒了。他想,肯定是那陣風。有隻蝙蝠之類的東西被大風吹得暈頭轉向,撞上了他的房子。他堅信有隻飛鳥一頭撞死在他家牆上,它那憤怒的靈魂正在屋外來回盤旋,尋找入口。正在這時,他的自行車的車輪輻條在風兒的吹拂下,發出「嗡嗡」的低吟。接著,風兒突然大了起來,隨著「哐當」一聲,自行車被吹倒在紅磚地上,小鈴鐺發出「叮叮」的輕響,彷彿有個不安分的鬼魂想偷車卻未能得手。站長猛地從床上坐了起來,放聲尖叫。
「拉奇醫生!」荷馬輕輕地叫了一聲。拉奇從夢境中回過神來,轉頭愣愣地盯著荷馬。荷馬接著說:「胎兒的血是由肺動脈流出來的,你看,肺動脈傷得很重。」拉奇低頭瞪著打字機上的死胎,彷彿這是他寫出的作品,有了生命,然後又死去,一切全憑他的旨意。
於是他自己站出來補上一句:「是我,他說的是我!我是這兒最棒的一個!」
坎蒂笑了,幫他們拉開後座的車門。捲毛頭一把抱起小大衛,將他往車板上(而不是座位上)一塞,坎蒂見了不禁有些詫異,可小大衛倒似乎心滿意足。他伸手摸摸那紅色皮座椅,上面有些怪怪的白印,可他剛剛摸著,就猛地把手縮了回來——他以前從沒碰過皮東西,所以嚇了一跳,似乎唯恐皮椅是活的一般。小大衛這一天可真是受盡了驚嚇:大半個早上都關在紙箱里,然後是第一次學飛行,接著又在草叢裡翻來滾去,還一屁股坐在死人的臉上!小大衛想:接下來還會碰上什麼事呢?正在這時,凱迪拉克開動了,他嚇得尖聲怪叫起來。這是他第一次坐汽車。
拉奇醫生坐在安琪拉護士辦公室里,從那扇他冷眼看世界的窗戶望出去,他也看不到站長陳屍的草叢。所以,拉奇雖然一大早就心神不寧,卻並非是站長的鬼魂在作祟。他以往也常有不眠之夜,而海風雖然不多見,可也不是第一次才感受到。昨天晚上,女孩部有兩個女孩打起架來,結果雙雙挂彩需要縫針,一個在嘴唇上,另一個在眉毛附近。但韋爾伯·拉奇並非為她們擔心。嘴唇的傷口是荷馬縫合的,他的技術很不錯。那個眉毛附近的傷口是拉奇親自處理的,看樣子可能會留下永久的疤痕。
但拉奇對此提都沒提,只是說:「謝謝,你幫了個大忙。」然後,他自己動手測試了深度並撐開子宮頸。接著,他伸出手來,要荷馬把刮匙遞給他,荷馬拿起刮匙遞了過去。
「現在得開始習慣荷馬不在身邊的日子了!」拉奇醫生脫口說道,一邊把屍體往手術台上重重一放。愛德娜護士暗想:哦,天哪,我們已經到了非常時期!
「可是你卻不以為然,對嗎?」
荷馬用消毒水把手術台擦得乾乾淨淨。封上垃圾袋后,他突然注意到他褲腿的膝蓋處沾著一抹近乎透明的金黃,那是坎蒂的一縷捲曲、柔軟而乾淨的體毛。他將它湊到燈光下端詳片刻,然後塞進了口袋。
「不完全是。」荷馬喃喃道,心想:我不完全是在這兒工作,也不完全是這裏的孤兒。
副站長發現打字機上有個搪瓷盤,由於他的椅子太矮,根本看不清盤子裏面的東西。三里瀑那個死胎的兩隻小手耷拉在盤子邊上,但進入副站長視線的只是幾個小小的指尖。他從沒見過胚胎,甚至連嬰兒也不曾見過,所以完全沒有想到那小小的東西會是手指。他不停地四下打量,越坐越難受,他的目光最後總是不由自主地回到那個盤子上,他不相信那伸出來的幾個小小的東西真是手指。
「我真的想做個有用的人。」荷馬想解釋一番,但拉奇醫生不願再聽下去。
「你說什麼?」華力不解地問。他想:這人可能有點兒不正常,我該問問其他人才行。於是,他轉頭看看坐在長椅上的兩個流浪漢,但一眼就看出他們也不是他要詢問的對象。那個最小的孩子仍然拖著長長的口水,那條口水在陽光下熠熠閃爍,都快要垂到他那沾著草漬的圓鼓鼓的小膝蓋了。這小傢伙大概還不會說話吧?但華力還是友好地跟他打招呼:「你好!」

聽到這話,即使是比愛德娜護士堅強許多的安琪拉護士,也忍不住想落淚。
三里瀑的一位孕婦被人用刀刺死了(也可能是自殺,這種事在三里瀑並不稀奇)。但孕婦死前即將臨盆,從死去的母體里產下活胎兒的可能性,即使在拉奇醫生看來也是微乎其微。他很想挽救那個已經滿九個月的孩子,可孩子——準確地說,是胎兒——卻不幸也被刺中,與母親一樣流血致死。荷馬一眼看出那是個幾乎發育完全的男嬰,甚至那些沒有受過訓練的人也能看出來。拉奇醫生要荷馬幫他查清胎兒流血的原因,而不僅僅是「流血致死」。
拉奇醫生始終不肯離開辦公室半步,他說聽見了貓頭鷹的叫聲,他還想再聽一會兒。所以,愛德娜護士便代為主持了向孩子們做晚禱的儀式。晚禱時,愛德娜護士覺得極不自在,因為她壓根兒就沒有真正了解那兩句話的含義,只當那是拉奇醫生和宇宙之間的某個秘密玩笑。而且她的聲音也過於尖銳,驚醒了病懨懨的小史莫奇,而捲毛頭聽了,則發出一聲長長的哀號,然後又不緊不慢地抽泣起來。
「當然啦,親愛的,」愛德娜護士說,「你想生多少個都行。我相信你的寶寶一定都很漂亮。」
「我決不做這種事。」荷馬再次強調。
於是,這三個人——醫生、他那位不願從醫的學徒,還有男孩部里排行老二的孤兒——便一同走了過去。
但是過了不一會兒,韋爾伯·拉奇、荷馬·威爾士以及愛德娜和安琪拉護士都來到了男孩部送貨通道入口前的車道上,他們顯然要去草叢裡尋找什麼東西。美洛妮想,這下可有意思了!

「就快到了。」華力說。這一次他沒有再掐她的大腿,而是把手輕輕地放在她腿上,就在那本書旁。坎蒂也伸出手去,疊在他的手背上。而此時此刻,美洛妮正毅然決然地大步穿過女孩部大廳,卻正好遇到葛洛根太太慈愛而機警的目光。
他對坎蒂和華力說:「以前他每次離開,哪怕只有兩天時間,我也總是要跟別人談談他的情況。」「情況」這個詞真是絕妙,由醫生口中說出來,效果更是非同尋常。坎蒂似乎忘了自己剛剛做過手術,華力的臉色也恢復了正常,露出關切之情。韋爾伯·拉奇接著說:「我是說他的心臟。我從沒告訴過他,因為我不想讓他擔心,否則只會加重他的病情。」拉奇醫生推心置腹地說著,而這兩個心地善良的年輕人則聽得全神貫注。
「坎蒂的爸爸是捕龍蝦的,」華力解釋道,「不過她也準備上大學。」
「哦,我很好。」她飛快地瞥了荷馬一眼,然後又對華力笑笑,要華力放心。
拉奇醫生埋頭解剖站長的腦血管,荷馬見他兩手忙個不停,覺得這會兒說出心裡話應該很安全。
他看著捲毛頭,心想,不知道最終是不是有人會領養捲毛頭,抑或捲毛頭會變成第二個荷馬·威爾士?
「來,擤吧。」坎蒂吩咐著。捲毛頭想,以前只有一個人像這樣幫他擤過一次鼻涕,那就是愛德娜護士。他閉上眼睛,輕輕地擤了一下。
「快跟她說呀!」捲毛頭指著坎蒂催促荷馬。其實,捲毛頭不用指荷馬也看到了。一走出醫院,荷馬就看見了她,並且眼裡只有她。儘管小大衛緊抱著她的腿,但這絲毫無損於她優雅的舉止,任何東西都無損於她奪目的光彩。「快告訴她我是最棒的一個!」捲毛頭又催了一遍。
正在這時,她看見了華力。他正朝醫院門口這邊的凱迪拉克走來,一邊還不停地回頭望望那片山坡,想象著蘋果豐收時的情景:長長的梯子架在果樹上,孤兒們自己成了採摘工,一排排的果樹之間堆放著許多木箱,拖拉機的車鬥上已經裝滿了蘋果,好一場大豐收哩!
「我只是想看看屍體。」副站長無力地辯解。
荷馬告訴華力:「其實不需要用手術刀,不過多少會流一點兒血,我們稱之為少量出血,因為出血量確實很小。拉奇醫生的麻醉技術十分高明,所以你大可放心,她絕對不會有疼痛的感覺。當然,事後她會有點兒不舒服,是一種特殊的痙攣。拉奇醫生說,其他的不適就只是心理上的了。」
「好啦,聖克勞茲到了!」華力裝出愉快的口吻對坎蒂說。坎蒂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緊張地抓住他的大腿,那本《小杜麗》便順著她的腿一直滾到腳下。捲毛頭戴伊和小大衛·科波菲爾的小臉給了坎蒂極大的震撼。捲毛頭雖然蓬頭垢面,但容光煥發,他的笑容猶如一道幸運的陽光,穿透外表的污垢,展示出內在的光芒,那張小臉上流露出的無限期望深深地打動了坎蒂,淚水湧上她的雙眼,她的視線漸漸模糊起來。正在這時,她又瞥見另一張小臉,小大衛那張口結舌的模樣更是令她動容:他肥嘟嘟的下唇上掛著一條透明的口水,直直地垂下來,幾乎掉到了他的小拳頭上;他緊握拳頭按著胃部,彷彿看見那輛炫目的白色凱迪拉克,他就像結結實實挨了一拳而喘不過氣來似的。
「這兒有很多,大家都會有的!」華力笑眯眯地說,可瑪莉·艾格尼絲已經將兩瓶蜂蜜和一瓶果凍塞進了衣服里,還在繼續伸手去搶。另一個叫史莫奇·菲爾茲的男孩索性打開了瓶蓋,正用手挖著果凍狼吞虎咽。華力見狀,委婉地說:「早上把它抹在烤麵包上,會更好吃。」但史莫奇卻愣愣地瞪著他,好像早餐並不是常有烤麵包似的。他打算當場把那瓶果凍消滅光。這時,瑪莉·艾格尼絲瞥見凱迪拉克的後座上有一枚鹿角邊的髮夾,是坎蒂隨手放在那兒的。於是她轉向坎蒂,故意讓一瓶果凍掉在坎蒂的腳邊。
荷馬走進手術室,韋爾伯·拉奇這時已經將站長的胸腔完全剖開,露出了心臟,卻沒有發現任何心臟疾病、心肌壞死的跡象。他並不覺得奇怪,只是頭也不抬地對荷馬說:「沒有心肌梗塞。」簡而言之,站長的心臟並無任何受損的情形。
「難道你反對接觸子宮頸嗎,荷馬?」拉奇不答反問。

「請進!」安琪拉護士說,接著又用標準醫院式的第一人稱複數的口氣告訴他,「我們已經好多了,雖然還不能蹦蹦跳跳,可我們已經能夠坐起來了,是吧?」她看了看坎蒂,坎蒂報以一笑。見到華力,坎蒂不由得喜形於色,安琪拉護士便覺得自己應該暫時迴避。在聖克勞茲的手術室里,墮胎的女人有男士相陪的動人場面從來都難得一見,眼見這對年輕人如此相愛,安琪拉護士又驚又喜。她想:我可以過會兒再來收拾,或者讓荷馬來也行。
拉奇醫生吩咐荷馬準備一個死胎,作為解剖之用。
「你有必要在場觀摩,」韋爾伯·拉奇一邊回答,一邊聽著刮匙刮宮的聲音,他的呼吸短促而有規律。
這反射的影子近得就像是在照鏡子。美洛妮並不在意自己的臉盤太大、兩隻眼睛靠得太近或頭九_九_藏_書髮像一團亂麻,她只是為自己臉上的表情而難過:那麼空洞、茫然、缺乏生氣!(以往她起碼覺得自己很有生氣。)她記不清自己有多久沒照過鏡子了。
「他從沒見過汽車。」捲毛頭跟坎蒂解釋道。其實,捲毛頭自己以前也從沒接觸過皮製品,卻擺出一副見過世面的模樣,彷彿早就坐慣了這種豪華轎車。他不知道紅皮椅上的白色印跡是在意外事故中被農藥染成的。捲毛頭常常將意外事件錯當成刻意的安排,這是他的不幸。
拉奇醫生仍然吃力地扶著手術台,忽然聽見副站長一聲慘叫,隨後是一連串的哀號。荷馬、華力和坎蒂都沒有聽見這聲慘叫,因為華力已經發動了汽車。
韋爾伯·拉奇聳了聳肩,心想:為什麼總是有人對死亡這麼感興趣呢?但他只是退到一旁,讓副站長走進手術室,一眼就看見站長那具胸腔及腦部都被解剖開來的屍體。
兩個年輕人在山坡上來回漫步,並且走的全是直線,彷彿這裏已經種上一排排的蘋果樹。
那兩個前來墮胎的女人均處於懷孕初期,而且愛德娜護士認為她們既健康又鎮定。還有一位從大馬利斯科塔來的女人,性格似乎很開朗,她已開始陣痛,情況相當正常。她以前生過一胎,也十分順利,因此拉奇估計她不會有問題。他打算讓荷馬替她接生,一方面因為她的情況很簡單,另一方面還因為聽安琪拉護士說,那個女人特別喜歡荷馬,見了荷馬就跟他聊個沒完。
韋爾伯·拉奇剛剛在鏡子里看過自己的蒼老面容,心想,自己的工作壓力真是太重了。他覺得都快堅持不住了,真希望有人也能領養自己——只要把他帶走就行!他摟緊捲毛頭,把捲毛頭沾滿淚痕的小臉貼在自己的胸前,閉上眼睛,眼前浮現出吸用乙醚之後經常出現的星星點點,而這些星星點點又令他清晰地聯想起在消毒紗布上多次見過的斑斑血跡。
如果坐在屍體臉上的是個年齡較大的孩子或大人,肯定會嚇得半死,可小大衛只是把它當成了平常東西,所以他更多的是好奇,而不是吃驚。然而,當他伸手去摸了摸屍體的臉,覺得那兒冷冰冰時,兒童的直覺讓他明顯感到了不對勁兒。他猛地驚跳起來,一路跌跌撞撞,連滾帶爬,好不容易站穩身子后,便像小狗一樣狂呼亂叫起來。捲毛頭連忙衝進草叢去找他。
「我想,到裏面去你可能會覺得舒服一些。」荷馬囁嚅著說。
荷馬正在和拉奇醫生談話。愛德娜護士已經把那名產婦送回了產婦病房,拉奇醫生正在為荷馬接生的嬰兒小史蒂福茲作檢查。(拉奇醫生對史蒂福茲這個名字不以為然,他說,史蒂福茲是個帶有反面色彩的人物,難道荷馬忘了嗎?再說,史蒂福茲後來還淹死了。在拉奇醫生看來,史蒂福茲更像是某種品牌的名稱,而不大像是一個人的名字。)不過,他們此刻談論的話題並不是史蒂福茲。
坎蒂覺得這種說法很奇怪,她很難想象緬因州王子和新英格蘭國王長得什麼模樣。有好一會兒她都心神不定,想著:那個孩子為什麼哭呢?韋爾伯·拉奇在做手術后的清理工作時,又發現一縷金色的陰|毛,顯然是因為和坎蒂的膚色極為接近,愛德娜護士才忽略了。拉奇醫生聽著那新生兒的啼哭聲,暗暗對自己說:我不能太自私,應該鼓勵荷馬和這對年輕人交朋友。他又朝閉目養神的坎蒂瞥了一眼:她全身散發著機會的光芒。
由於宿舍里的燈光很強,窗玻璃上反射出美洛妮的臉龐。她看見白色的凱迪拉克停在她的上嘴唇上,捲毛頭踩過她的面頰逃走,而那個漂亮的金髮姑娘雙手摟著小大衛的影子正映在她的喉嚨上。
現在她望著窗外,心裏想:那一對俊男靚女是什麼人呢?他們的車可真氣派!雖然看不見他們的臉,但僅是他們的背影,就已經讓她渾身不是滋味了。那男人的金髮與他頸后光滑而健康的皮膚在色彩上是那麼和諧,這令她全身戰慄。還有,那女孩的背影怎麼會如此完美,那飄逸的捲髮怎麼會這樣恰到好處?她頭髮的長度與她嬌小而挺直的肩膀怎麼會搭配得如此無懈可擊?而且,她抱起小大衛放在膝頭的動作真是優雅無比!大衛這小渾蛋真走運,美洛妮想。她肯定是把「小渾蛋」這三個字罵出了聲,因為她吐出的氣息立刻使窗玻璃一片迷濛,她的嘴巴和鼻子也模糊了。玻璃上的水汽消失之後,她看見汽車朝醫院門口駛來,不禁想道:這麼完美無瑕的人不可能需要墮胎。她甚至恨恨地想:完美到這種地步的人連做|愛都可以免了吧,因為他們太愛乾淨了!那個漂亮姑娘大概奇怪自己懷不了孕,她不知道得先干那檔子事兒才行。所以他們想領養一個孩子,可他們不會看上這裏的孩子的,這裏沒有誰配得上讓他們領養。想到這裏,美洛妮不禁恨起他們來,於是朝窗玻璃上吐了一口口水,正好吐在自己模糊的影子上。她呆望著口水順著玻璃往下淌,只是立在原地,無力動彈。她想,以前我至少會跑到那輛凱迪拉克旁觀察一番,或許他們在車裡留下了什麼值得一偷的好東西呢!可是現在,就連偷東西的念頭都不能驅使美洛妮離開窗前。
荷馬曾經答應過她,只要她不走,他也絕不離開聖克勞茲。這個承諾對她來說意義重大,只是她自己不願承認。
「我建議你們每種上四排麥金托希蘋果樹,就種上一排紅美味,」華力也自說自話,「麥金托希應該占果樹總數的一半。其他的就混栽不同的品種,比如,可以有百分之十的紅美味,然後是百分之十或十五的科特蘭及鮑德溫品種。你們還可以種些北方間諜和格拉文斯坦,這兩個品種很適合做蘋果餡餅,而且要儘早採摘。」
捲毛頭不懂靈車的含義,於是重複道:「我是說汽車,就是四個輪子的汽車!」
此時此刻,坎蒂感到萬分無助,這兒似乎沒有人明白她的來意。孩子們在她腿邊碰來撞去,還有眼前這個神情局促、皮膚黝黑的帥小伙兒,看模樣他的年齡跟她相近,可他顯得比較老成……她是否應該把上聖克勞茲來的原因告訴他?難道就沒有人能一眼看出來嗎?就在這時,荷馬看了她一眼,正是她期待的那種眼神。他們的目光相遇了,坎蒂覺得他彷彿看過她千百回了,看著她從小長到大,還看過她赤|裸的身體,甚至親眼目睹了那種促使她來此解決特殊問題的行為。荷馬對這個漂亮而陌生的女人一見傾心,可是在她的臉上,他卻看到了那熟悉而又可憐的神情,明白她懷了個不想要的孩子,不由得一陣痛心。
捲毛頭解釋說:「我想讓自己在那對好心的夫婦面前看起來體面一點兒,我希望他們領養我。」
可是此時此刻,荷馬卻編不出任何故事或理由,來安慰把自己埋在一堆枕頭和毯子底下哭個不停的捲毛頭。
「沒什麼,沒關係。」荷馬回答。
「真該死!」韋爾伯·拉奇望著死胎的肺動脈,罵了一句。
「請問有什麼事嗎?」她強打精神問道。
火車站長的副手是個年輕人,從站長那裡學到了多管閑事的毛病,而且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因此,他雖然年紀輕輕,卻整天啰里啰唆,牢騷滿腹,脾氣暴躁,令人難以忍受。而且,他心地不好,喜歡幸災樂禍。這個愚蠢的年輕人也和站長一樣以大欺小,欺善怕惡。他經常朝孩子們大吼大叫,不准他們把腳放在長椅上,可一旦碰上穿著比他自己體面或其他方面比他強的人,他就滿臉堆笑,哪怕是再無禮的行為,他都能夠容忍。對那些在這裏下火車后打聽孤兒院怎麼走的女人,他總是特別冷淡,滿臉不屑一顧的樣子。當她們搭返程車回去時,他從來沒有伸出手扶她們登上車門台階,由於第一級台階很高,那些剛做完墮胎手術的女人要登上去往往十分費力。
愛德娜護士很想對拉奇醫生說,他這一次起碼應該聽任自己的感情,他應該把內心的感受告訴荷馬。可她只是默默地站在手術室外,聽著裏面的動靜。她聽見幾聲剖開胸腔時的聲響,並沒有覺得不舒服,她是個專業護士。從那精確的響聲來看,拉奇醫生是有意藉助工作來轉移情緒。她告訴自己說:這是他本人的決定。於是,她轉過身,準備去看看那對年輕人的情況。
她雖然還沒出門,卻已經嗅到風中的不尋常氣息,這時她還沒有看見火車站站長的屍體。他倒斃在一條位於男孩部的送貨通道入口旁的草叢裡,因為醫院另有一處專門的送貨通道,所以這裏很少有人出入。
美洛妮聳了聳肩,說:「我也不知道,反正絕不是城裡來了個小夥子之類的。」對美洛妮而言,這樣回答已經相當禮貌了。葛洛根太太心裏想:這孩子終於成熟了!她終於成熟了些,雖然只有那麼一點點而已。
小大衛並沒有受傷,而只是摔昏了頭。他既沒看到捲毛頭,也沒看到那個他越來越喜歡的紙箱。停止翻滾后,他剛想站起來,可是整個人暈頭轉向的,地面又高低不平,於是一個不穩又跌坐下去。屁股下面有個又硬又圓的東西,像塊石頭,他低頭一看,發現那竟是站長的腦袋!只見它面孔朝上,雙眼圓瞪,一副極度驚恐的僵硬表情。
「當然,他的腦部也可能有血栓。我應該檢查什麼部位?」韋爾伯·拉奇習慣性地問荷馬。
「你拿的是什麼?」捲毛頭看見荷馬手中的盤子便問,所幸荷馬將盤子以及三里瀑那個胎兒舉到齊肩高,而捲毛頭的身高才剛及荷馬的腰際。荷馬走到紙箱旁邊,發現裏面居然有人:小大衛·科波菲爾正躺在裏面,讓捲毛頭拖著閑逛哩!
「離那兒很近!」產婦大叫一聲,終於為聖克勞茲又送來一個嬰兒:孩子的頭出現了,荷馬用右手穩穩地托住那滑溜溜的小腦袋,手腕支撐著孩子軟軟的頸部,左手貼著孩子的屁股,將孩子引導到「戶外」——這是拉奇醫生的話。
「是心跳突然改變,」韋爾伯·拉奇解釋道,「他被什麼東西活活嚇死了。」副站長不難想象被活活嚇死的感覺,不過,他覺得站長更像是被火車軋死的,要不就和打字機上那個可怕的死胎一樣,是被惡鬼害死的。
荷馬自顧自地說著:「如果她還沒滿三個月,就根本用不著子宮鉗,只要用擴陰器將子宮口撐開,再用刮匙刮宮就可以了。」
拉奇醫生看了看那位年輕姑娘,終於若有所悟。這是一位特別漂亮的年輕姑娘,這一點連拉奇醫生也能看出來,而在此之前,荷馬還從來不曾在任何人面前這麼局促不安過。拉奇醫生心想:荷馬居然自以為墜入情網了,或者說他希望墜入情網吧!他不禁捫心自問:我真的一直這麼遲鈍嗎?荷馬仍是那個對女人情竇初開的男孩呢,還是變成了一個渴望追求女人的男人?
韋爾伯·拉奇這一次聽得清清楚楚,於是站起身,從荷馬身邊經過,朝大廳走去。
「好的,一言為定!」荷馬說。他想:啊,海邊,我一定得去海邊看看!還有那個女孩,我要跟她坐在同一輛車子里!
副站長臉「唰」地紅了,踉踉蹌蹌地往前走去。當他快走到男孩部的拐角時,美洛妮又在他身後大喊:「你得先把鬍子給颳了,我才讓你看!」只見他身子晃了一下,美洛妮不禁為自己的力量自鳴得意。副站長轉過屋角,一眼看見那輛光芒四射的凱迪拉克(他以為是白色的「靈車」),便自認為得到了升華。如果這時有唱詩班唱起聖詩,他一定會立刻匍匐在地,把那些郵購目錄撒得到處都是。凱迪拉克的光芒似乎來源於旁邊那個氣宇不凡的青年的滿頭金髮。副站長想:這位青年肯定是靈車司機!(這可是一項讓副站長肅然起敬的使命!)
於是他忙不迭地說:「一千個對不起!」他曾經在哪兒看到過這句話。
這時,安琪拉護士來到山底下朝他們招手,並對荷馬喊道:「產婦已經準備好了!」
拉奇醫生說:「荷馬走時,我們要表現得若無其事。就這麼說定了!」
荷馬仍然怔怔地盯著拉奇醫生,可拉奇醫生卻只顧埋頭檢查嬰兒的臍帶,始終不看荷馬一眼,而史蒂福茲則在哇哇大哭。
荷馬說:「可我就是個孤兒。」
韋爾伯·拉奇想:一個慈善家!荷馬遇到他的慈善家了!
副站長問捲毛頭:「你說的汽車是怎麼回事?」捲毛頭也懷疑自己弄錯了,可還是決定硬著頭皮撐到底。在一個欺善怕惡的人面前可不能示弱或猶疑,捲毛頭一向擁有強烈的生存本能,所以在自信與真理之間,他選擇了前者。
捕龍蝦!那可要潛到海底呢!荷馬又想。
「所以,他不能幹太重的活兒,不能做太劇烈的運動,更不能受太大的刺|激。」他為荷馬編了一個天衣無縫的故事,要荷馬小心謹慎,遠離危險,他希望這個故事能保障他最疼愛的孤兒的安全。他知道,只有一個父親才會為兒子編出這種故事——如果那個父親能讓兒子相信他的話。
「兩天後見!」愛德娜護士向荷馬道別,她的聲音大得有些不自然。
但拉奇醫生卻想:他們這麼年輕,才不會把錢捐出來呢!
坎蒂說:「我希望將來能生個孩子,真的。」
「閉嘴!」捲毛頭對著紙箱罵道,然後悻悻地瞄了荷馬一眼,轉身一搖一晃地拖著紙箱里的小大衛·科波菲爾離去。荷馬發現捲毛頭的鞋子穿反了,一隻鞋的鞋帶也鬆了,可他覺得跟捲毛頭啰唆這些是白費口舌。捲毛頭是個既活潑又邋遢的孩子,但活潑比邋遢不是更重要嗎?何況他還是個孤兒!
不巧就在這時,荷馬還沒來得及關上產房門,捲毛頭又「死了!死了!」地大呼小叫起來。
荷馬問:「你忘了我跟你說過的話嗎?」
「來,過來,別怕。」坎蒂一邊哄著,一邊把小大衛從後面抱了過來,讓他坐在她的腿上。小大衛破涕為笑,伸手摸了摸坎蒂的頭髮。他以前從沒摸過這樣的金髮,不知道到底是真是假。而且,他以前也從來沒有在誰的身上聞過這麼好聞的氣味,於是,他索性將臉埋進坎蒂的頸側,痛痛快快地聞起來。坎蒂情不自禁地擁緊他,甚至吻了吻他的太陽穴。然後她望著華力,泫然欲泣。
「屍體?什麼屍體?」華力問。
坎蒂又合上書,放回腿上。華力覺得自己應該說點什麼才行。
汽車仍停在原地,華力輕輕地問:「你真的決定了?其實你用不著這麼做。」
荷馬連忙說:「你沒有任何錯。」
「我是華力·華辛頓,」華力說著,和拉奇醫生握握手,順手遞給他一瓶蜂蜜,一邊說,「這是觀海果園新出的,果園位於哈斯洛克,可我們實際上離海邊很近,幾乎快到哈斯海芬了。」
但荷馬卻不會對女人視而不見,相反,他總是直視著她們的眼睛。安琪拉護士想,也許正因如此,荷馬才不願意看到女人們躺在婦檢床上的姿勢。說來奇怪,他已經目睹過拉奇醫生所採取的所有醫療程序,可就是不願意看她或愛德娜護士替墮胎的女人剃毛。為此他還跟拉奇醫生爭持不下,他總是說沒有必要這麼做,而且那些女人肯定也不喜歡剃毛。
哦,天哪!請讓我離開這兒吧!他在心裏呼喊著。大風揚起他的頭髮,他昂首挺胸,迎風而立,猶如佇立在船頭迎風破浪的水手,正駛向他從未見過的洶湧澎湃的海洋。
荷馬並不怪拉奇醫生,他認為這裏面並不簡單存在誰對誰錯的問題。這不是拉奇的過錯,他只是在依據自己的信念行事。如果說韋爾伯·拉奇是愛德娜護士及安琪拉護士心目中的聖人,那他更是荷馬心目中的聖人兼慈父。拉奇清楚自己的所作所為,也清楚是為了誰。但根據胎動與否來決定胎兒的命運,荷馬卻無法接受。荷馬認為,無論你稱之為胎兒、胚胎或「懷孕的產物」,它終歸是有生命的,因此,無論你對它做了什麼,也無論你怎麼稱呼那種行為,你畢竟是扼殺了它的生命。荷馬凝視著那破裂的肺動脈,它如此完美地呈現在來自三里瀑的胎兒被撐開的胸腔內。他默默地想:隨便拉奇怎麼稱呼吧,那是他的自由,如果他想稱之為胚胎,那就算是胚胎吧,但對我而言,這卻是一個嬰兒。如果拉奇醫生有他的選擇,我也有我的選擇。
這時,美洛妮也站在她的窗前注視外面的動靜,一邊想:這到底是他媽的怎麼回事啊?
他想:不管那是什麼玩意兒,看起來還真的很像手指。漸漸地,他不再東張西望,而是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小小的指尖。他腦海中有個聲音在對他說:站起來,過去看個究竟!可與此同時,他又彷彿被千斤重擔壓著,身體陷在椅子里無法動彈。
安琪拉護士迅速瞥了荷馬一眼,那一眼並不含有強烈的譴責乃至輕微的責備意味,可也絕對沒有任何同情的成分——甚至連友好的成分都沒有,荷馬這樣想著。接著,安琪拉護士也走了出去,留下荷馬獨自守在那裡,等做完手術的那個女人從乙醚中醒來。
哼,這個騷老頭子,居然和小姑娘調起情來!愛德娜護士想著,對拉奇的愛意頓時消失了不少。
「謝謝你。」副站長以弱不可聞的聲音對拉奇醫生說,然後便一溜煙地穿過大廳,狂奔而去。他的腳步聲驚動了在診療室里獨自飲泣的愛德娜護士。由於她自己剛才痛哭失聲,所以沒聽見副站長的慘叫與哀號。
站長似乎聽見了什麼聲音,便抬起頭來,越過男孩部的屋頂朝那片山坡望去,正好看見韋爾伯·拉奇與荷馬·威爾士的巨大身影,一個直抵黑暗的森林邊緣,另一個更是伸向了天際。那兩個巨大的黑影正揮舞著長長的、足以遮蔽整座山丘的雙臂。站長疑惑地站在夜風中,忽然聽見了「巫師」兩個字!直到這時,他才明白,就算他可以徹夜奔走,他也無法逃避,這一次他真的無法逃避!他的最後一個念頭是:他的末日,以及全世界的末日終於來臨了!
荷馬把扭在捲毛頭背後的手臂略為抬高,逼得捲毛頭彎下腰去,額頭抵在紙箱邊上,只聽捲毛頭嚷道:「快住手!」
荷馬不喜歡胚胎的臍帶太長而且亂成一團的模樣,於是將臍帶剪短並系整齊。胚胎的小雞雞上有一滴已經變乾的血跡,荷馬連忙將它擦乾淨;潔白的搪瓷盤邊緣上也有一滴舊血跡,他用酒精棉球很快就把它擦掉了。那具死胎襯在雪白的盤子上,呈現出一種死灰色。荷馬驀地感到一陣噁心,急忙轉身對著水池猛吐起來。稍後,當他扭開水龍頭沖洗水池時,陳年的水管發出一陣轟隆隆的響聲。他以為是水管或是他的頭暈才使得房間乃至整幢建築都在震動。他沒想到那是從海邊吹來的風,風勢真大呀!
既然如此,又有什麼不對勁呢?韋爾伯·拉奇尋思著。就算不是不對勁,又是哪兒有了異樣呢?
「不許哭!」他厲聲說,「難道你想讓他們起疑心嗎?」愛德娜護士一把扯下站長的襪子,猛地朝拉奇醫生身上一扔,便扭頭走了出去。
拉奇醫生坐在打字機前的老位置上。荷馬擺在打字機上的死胎沒有引起他的絲毫不快,或許他該感謝荷馬留下了一些需要他處理的事情。韋爾伯·拉奇默默地說:工作,工作,給我成堆的工作吧!天黑之前,他探身向前擰亮檯燈,然後又像以前無數個夜晚一樣靜坐在椅子上,那神情彷彿在等待什麼人。夜幕還沒有降臨,可他清楚地聽見外面有隻貓頭鷹的叫聲,他知道,從海九九藏書邊吹來的狂風必定已經停息了。
「別跑,別跑,別緊張!」捲毛頭大聲喊著,可小大衛依然沒頭沒腦地繞著圈子,一邊還在哇哇亂叫。捲毛頭於是又大喊:「待在一個地方別動,我才能找到你!」忽然,他腳底一滑,踩到一個圓滾滾的東西,感覺就像一截剛剛掉到地上的樹枝(那是站長屍體的手臂)。捲毛頭差點兒摔倒,急忙伸出手去,想扶住什麼以穩住自己,結果不偏不倚地撐在站長的胸口上!周圍的草叢擋住了強勁的風勢,只見那張僵硬的臉上雙眼圓睜,越過捲毛頭,直直地瞪著天空。於是,草叢裡有了兩隻狂叫不已的小狗,他們像陷在迷宮裡似的四處亂竄。不過,捲毛頭是在找到小大衛之後才逃出草叢的,所以基本上還算是勇敢負責。
第二天早晨,海風依然吹拂著聖克勞茲,就連美洛妮也有所察覺,她一貫的急躁情緒也為之平靜不少。雖然她整晚上都沒有合眼,可早上卻好不容易才清醒過來。昨天夜裡,她似乎聽見有隻動物在屋外走動,也許是在垃圾堆里找東西吧!一大早,她就遠遠看見晨光中映著兩個女人的身影,從火車站向這邊走來。她們都低著頭,彼此沒有搭話,也許她們素不相識,但顯然都不難猜出對方的來意。現在已是春天,可她們卻穿得非常厚實。美洛妮看到,在大風的吹拂下,那寬鬆的寒衣緊貼在她們身上,看她們的身材並不像懷孕的樣子。美洛妮默默地注視著,同時提醒自己晚上再到窗前來,看這些女人下山去搭夜班車。她想,她們來聖克勞茲清除負擔后,回去時本該邁著輕快的步伐,再說下山本來也更容易。然而,這些女人下山的步子卻總是比上山時還要沉重,彷彿背負著什麼包袱。如果她們體內真正清除乾淨了,她們的步履應該比較輕鬆,可實際情形卻剛剛相反。
葛洛根太太說:「你有點兒發燒,親愛的。」可是,到了晚上,荷馬沒有到女孩部來念《簡·愛》,葛洛根太太這才認真注意起來。她讓美洛妮給女孩們念書,美洛妮的聲音極其平板冷漠,葛洛根太太聽了覺得特別難受,尤其是當她念到這一段時:「……讓愛情之火在心中偷偷燃燒,而這種愛情,如果得不到回報或不被知曉,那一定會毀掉培養愛情的生命!這對任何一個女人來說,都是發瘋……」
外面的尖叫聲比剛才更大了,但仍然聽不清是怎麼回事。荷馬和拉奇醫生面面相覷,三里瀑的胎兒就橫在他們之間。
「難道我干涉過別人嗎?當那些舉目無助的女人來找我,說她們因為不能墮胎,而非把孩子生下來不可,於是世上又多了一個又一個的孤兒時,我干涉過她們嗎?干涉過嗎?
「哦,謝謝!」她說。但一身送葬打扮的副站長卻絲毫沒有要走的意思,或許是診療室里的乙醚味消除了他的恐懼。於是,愛德娜護士又問:「你是否想稍候一下?」他不明所以地瞪著她。「你不是要看看屍體嗎?」愛德娜護士提醒道,一邊伸手給他指點著方向,「你可以到辦公室去等一會兒,從這兒出去,右手最後一個門就是。請別客氣。」副站長感激地點點頭,走了出去。
這是個男孩,是荷馬獨自接生的第二個孩子。(他不久就給孩子取名為史蒂福茲。)荷馬將臍帶剪斷,聽到小史蒂福茲健康的啼哭,不由得笑了。
「你不贊成嗎?」拉奇醫生問。
他來到孤兒院男孩部的背後。在這裏,雖然看不見安琪拉護士辦公室透著燈光的窗戶,卻可以越過屋頂看見對面的山坡,看見燈光照射著的那片光禿禿的小山。他看不清燈光來自何處,不禁又緊張起來。這不知從何處而來的光亮竟然從那片光禿禿的小山一直照到漆黑的森林邊緣,這使得他毛骨悚然。
靠近孤兒院時,他有了一點安全感。他雖然害怕拉奇醫生,但在孩子們以及他想象中的小鬼魂面前,他卻氣勢洶洶。像很多膽小如鼠的人一樣,一旦自覺佔了上風,他就會威風起來。經過女孩部時,他一邊走一邊低聲罵著:「這些死小鬼!」每次想到女孩部,他就不免對那個無法無天的大塊頭姑娘想入非非,他管那姑娘叫「毀滅者」。他不止一次做噩夢見到她,在夢中她常常穿著胸罩和吊襪帶。他在女孩部旁邊停留片刻,深深地吸了口氣,希望能聞到拆屋高手美洛妮的氣息。但這時的風力十分強勁,吹遍了每個角落。他猛然想到,這可是最後審判日的風啊!於是不由得加快腳步。他才不會在任何地方停留太久,以免某個兇惡的鬼魂侵入他的身體。
對站長而言,「最後審判日」的概念就和天氣一樣具體實在。他最痛恨每天早晨的頭班車。那是一列運牛奶的火車,不管什麼天氣,那些裝牛奶的沉沉的鐵桶外面總是凝著一層冰冷的水滴,而把空鐵桶放回車廂時,它們碰到月台的木地板或者滾上鐵梯子都會發出空洞的回聲,那簡直和喪鐘沒有兩樣!早上的頭班車同時也是郵車。站長雖然急於得到新一期的郵購目錄,但又總是心驚膽戰,不知道這一次會給他運來什麼東西,就算不是泡在防腐劑里的屍體,也很可能是宗教刊物中每月一次的對「最後審判日」即將來臨的警告——總是比預料中來得更快,結果也比想象的更加恐怖。因此,站長每天都在擔驚受怕中過日子。
「你們來得可真快!」副站長獃獃地說,一邊想:白色的靈車,真氣派!運屍體的居然是一對俊男靚女!那姑娘漂亮得令他不敢正視,不過剛才匆匆一眼之後,她的身影已經在他腦海里留下永難磨滅的印象。
致荷馬·陽光·威爾士
「我只去兩天。」荷馬再一次解釋,可是這句話重複的次數越多,就顯得越不可信。
天色還早,美洛妮站在窗前,剛好看見那輛白色的凱迪拉克疾馳而過。乘客座的那一側正好對著女孩部,美洛妮一眼就認出坐在裏面的荷馬,她看到了他的側影。他全身緊張地坐著,似乎屏住呼吸,事實也的確如此。如果他遇見了她,或者出現更糟糕的情況——不得不跟她解釋為何匆匆離去——他知道自己一定無法開口騙她說他兩天後就回來。美洛妮知道什麼是謊言,什麼是承諾,任何人只要食言,都逃不過她的眼睛。那個雙腿修長的漂亮女孩坐在後座的身影從她眼前掠過,她猜想開車的一定是那位帥小伙兒。美洛妮的視線更久地停留在荷馬的輪廓上。接著,她將那本偷來的《小杜麗》一把合上,她自己剛剛寫下的字還墨跡未乾,這時便糊成一團。隨後她把書猛地摔在了牆上,只有葛洛根太太聽見了那聲摔響。瑪莉·艾格尼絲這時仍然吐得昏天黑地,根本聽不到別的聲音。
「當然!」捲毛頭大聲回答,隨即覺得自己的語氣過於熱切,便馬上又冒出一句,「我不只是院中的孤兒,而且是最棒的呢!」坎蒂一聽這話,忍不住「撲哧」一聲,扭過頭來朝他微笑。他不由得雙手發軟,差點兒扶不住皮椅了。他知道該說點別的,但鼻涕卻流得厲害,如果再開口說話,一定會慘不忍睹。他正要抬手用袖子去擦,坎蒂卻搶先遞來了手帕,而且他發現,她不僅遞來了手帕,還把手帕穩穩地按在他鼻子上。
「那你得馬上離開,知道了嗎,捲毛頭?」
於是荷馬提高聲音說:「我很抱歉,可是我愛你!」裏面依然毫無動靜。荷馬屏息傾聽拉奇醫生的呼吸,卻什麼也聽不見。他頓時大驚失色,一個箭步上前繞過葯櫃,卻赫然看見火車站站長直挺挺的屍體正停放在拉奇醫生的小床上。荷馬壓根兒不會想到,這是第一次有人對站長說「我愛你」。
他想:如果我想被選中的話,就得管起事兒才行。
他聽到安琪拉護士正在和坎蒂交談,於是猛地闖了進去,看到坎蒂安然無恙地坐在床上,不禁如釋重負——謝天謝地,死者不是坎蒂!安琪拉護士為他臉上的關切之情所感動,便也沒有計較他的貿然闖入。
「那孩子叫你左轉,快左轉吧!」坎蒂催促道。
「哦,我最喜歡蘋果了!」愛德娜護士說。
過了好一會兒,拉奇醫生才把腦血管看清楚,卻沒有發現任何血栓。
「他的心臟突然停止跳動,是嗎?」荷馬問。
「那多好啊,韋爾伯!」愛德娜護士說。
而此刻令她煩惱的是,不久之前,當荷馬在搬運站長的屍體時,她在荷馬的臉上看到了這種熟悉的空洞表情,那並非無精打采,而只是天塌下來也無動於衷的表情。美洛妮現在很畏懼荷馬,她想:這一切變得多快啊!當時她很想提醒荷馬遵守諾言,她幾乎脫口問他:你不會離開吧?她還想對他說:如果你要逃走,可得帶上我啊!但看到他臉上那種不曾有過的表情——因為她自己總是那副表情,所以覺得非常眼熟——她一時之間竟然無法開口。
拉奇醫生回頭看了看那群抱著蜂蜜和果凍狼吞虎咽的孩子,不解地想:難道他們上這兒來,就是為了跟孩子們玩上一天,然後害得大家都生病嗎?如果韋爾伯·拉奇打量一下坎蒂,就會明白他們的來意,可他向來不善於直視女人的眼睛,他只是在強烈的燈光下看過太多的女人。安琪拉護士有時會想,拉奇醫生是否意識到自己常常對女人視而不見?她懷疑這也許是婦產科醫生的職業病,要不就是那些對女人視而不見的男人才選中了婦產科這一行。
這天早晨,副站長覺得自己特別善良,而心情又格外煩躁。他給了一個流浪漢十五美分,差遣那人去站長家裡找他。那人回來后,只說站長的自行車倒在地上沒人管。副站長想,這可不是個好兆頭,而且也真是讓人沮喪。一方面,因為要處理站長的各種繁雜事務,而他又往往處理得一團糟,所以心裏不免煩躁;另一方面,想到有機會當家作主,他又暗自興奮。當他看見孤兒院的兩個邋裡邋遢的小傢伙穿過火車站前的大馬路走過來時,權威感立刻膨脹起來。捲毛頭戴伊一手擦著鼻涕,另一隻手牽著小大衛,正要開口說話,副站長卻搶先了一步。
拉奇醫生問:「我想你大概沒看見胸骨剪吧?」
他想:那不可能是手指!於是,他就一直坐在原位,眼睛盯著盤子不放。
華力對荷馬說:「你可以跟我們回海邊,我們可以裝上一卡車的樹苗,一兩天之後,就可以回來一同把樹苗栽上,花不了多少時間的。」
華力正在對拉奇醫生說:「我是經營蘋果生意的,是我父親的生意。」說完又補充道,「事實上,是我母親的生意。」
那華力的臉呢?拉奇醫生又想。華力的臉跟荷馬的一樣英俊,只是線條更為細緻。華力雖然更為健壯,但骨架卻相對較小,較纖細。他的眼神里沒有絲毫不滿,而是充滿善意。他有著英雄的體格,那麼他的臉呢?……對了,那是一張慈善家的臉!韋爾伯·拉奇一邊想,一邊輕輕撥開一縷捲曲的金色陰|毛。這縷陰|毛不知怎麼沒有直接掉進垃圾桶里,而是沾在坎蒂的大腿內側,離她彎起的膝蓋很近。他把刮匙由中號換成小號時,注意到那姑娘的眼皮在不停地跳動,她的雙唇微微張開,愛德娜護士正用拇指輕輕摩挲著她的太陽穴。這麼年輕的姑娘竟然可以如此放鬆,而麻醉后她似乎更鎮定了。拉奇醫生想:她臉上的美就在於沒有絲毫的罪惡感。她看起來彷彿永遠也不會產生罪惡感,這使拉奇感到吃驚。
這時,華力正在向荷馬作自我介紹。韋爾伯·拉奇想:嗬!這個滿腦子蘋果的傢伙也來了,他憑什麼也壓低嗓門?他沒有想到的是,由於看不見站長的全貌,華力還以為站長正躺在床上睡覺哩!
只見一小群人興奮地圍住一輛白色的凱迪拉克,汽車的後備廂蓋敞開著,一位英俊的年輕人在給孤兒們分發禮物。
「這個我倒是能看出來!」坎蒂難為情地說。她想,我應該找醫生談才對。華力招來這麼一大群人,讓她十分懊惱。
「今天沒有人來領養孩子啊,捲毛頭,」拉奇醫生說,「今天沒有任何人跟我預約!」
「好吧,那就麻煩你了,」拉奇醫生說,「我想和肯德爾小姐單獨談談。」他把前面的話又重複了一遍,可荷馬仍然呆立在那兒,壓根兒沒有意識到自己正盯著坎蒂。韋爾伯·拉奇想:這孩子完全糊塗了!他還發現那個滿腦子蘋果的傢伙也沒打算出去。他明白跟荷馬說了也是白說,於是對華力解釋道:「我想跟肯德爾小姐說明一下手術過程,比如事後會流血等。」拉奇希望「流血」這個詞能對華力的蘋果情結產生一點作用,結果不出所料——或許診療室里強烈的乙醚味也助了一臂之力。
「有個人死了!」捲毛頭對安琪拉和愛德娜兩位護士說。
「沒錯。」荷馬回答。
荷馬見拉奇抽出小號刮匙,便遞給他幾塊消毒紗布。
「可你從來沒什麼機會接觸別的行業啊!」拉奇平靜地說,內心卻隱隱作痛。「我知道,如果因為我教導無方,讓你覺得醫學這麼枯燥無味,那顯然是我的錯。」
荷馬此時的思緒也在同一個人身上。他想:我遇見了一位緬因州王子!我看到了一位新英格蘭國王!而且他還邀請我去他的城堡做客呢!荷馬已經將《大衛·科波菲爾》看過許多遍,現在終於體會出大衛初見史蒂福茲的心情。年輕的大衛說:「他在我的眼中力量無窮。在月光下,他前途光明,他走在花園的腳步沒有陰影。我夢想在那座花園裡終夜漫步。」
「我又不是醫生。」荷馬回答。
「是嗎?」華力熱切地問荷馬,接著讚歎道:「哇,真了不起!」
「他們竟然要領養你!我簡直不敢相信!」捲毛頭仍在嚷著。
「當然,你應該去,荷馬,這是個好機會。」拉奇醫生一邊答話,一邊用手指戳戳史蒂福茲的肚子,接著又逗小傢伙來抓他的手指,然後把他的眼皮翻開看了看。
幾個人聽了一動不動,並且都一言不發。或許在他們身上,也慢慢出現了那據說可以撐上好幾個小時的心臟病的癥狀。他們靜靜地等待著:這一天接下來還會發生什麼事呢?說來也巧,正在這時,老華辛頓那輛白色的凱迪拉克剛好開了過來。
「你也是這院中的孤兒嗎?」華力注意到捲毛頭后,小心翼翼地問。
韋爾伯·拉奇不由得暗罵:你這個自我中心、自怨自憐、自以為是、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但他嘴裏卻說:「也許你想重新考慮一下是否當醫生的問題。」

荷馬端起那個潔白無瑕的搪瓷盤走到大廳,宛如得意的侍者端著一道拿手好菜要獻給貴賓。這時,整天拖著兩條鼻涕的捲毛頭戴伊正在診療室與安琪拉辦公室之間的走廊上玩耍。本來他是不許到這兒玩的,但他總是滿臉的不耐煩,常常變些新花樣,沒有一刻能閑得住。此刻他正拖著一隻大紙箱在走廊上晃來晃去。那紙箱是裝灌腸劑用的,剛送來不久,是由荷馬親自拆箱的,所以他一眼認得出來。
「你能告訴我們孤兒院怎麼走嗎?」華力問捲毛頭。捲毛頭與那兩個流浪漢和副站長不一樣,他明白這輛凱迪拉克和這對漂亮的人兒不是被派來接運站長那具沒人要的屍體的。捲毛頭想:他們要去孤兒院,所以肯定是來領養孩子的!他的心一陣狂跳,默默祈禱著:哦,上帝,請讓他們選中我吧!
儘管站長的屍體仍然停在診療室里,但這裏的乙醚味也許舒緩了韋爾伯·拉奇的情緒,使他對兩位忠心耿耿的護士說出了他不得不說的話。

「你是說剪刀嗎?」她問。
「我們聊聊好嗎?」拉奇醫生以建議的口吻說。聽了這話,捲毛頭從隔間里走了出來。他換了一身衣服,但拉奇認出那些衣服不是捲毛頭的,而是荷馬穿著顯小的舊衣服,可穿在捲毛頭身上仍顯太大。
「左轉還是右轉?」華力在男孩部運貨通道入口旁的車道停下車,興高采烈地問。
「好吧,那如果產婦有生命危險,非要墮胎不可,你總可以違背自己的意願,勉為其難地替她動手術吧?」
華力不愛看書,所以根本沒注意到書名,只是盯著折了角的書頁,一心想著坎蒂。他也想到了聖克勞茲孤兒院。在他的想象中,墮胎手術已經完成,坎蒂恢復情況良好,醫生和護士都有說有笑。華力想象著那裡有很多護士,個個年輕貌美,孤兒們也都討人喜歡,一笑還露出幾顆缺牙。
美洛妮在書本的扉頁上這樣寫著。她看了看窗外,外面並無動靜。天色還早,她早晨看見的那兩個女人還沒有離去,她們會等到夜幕降臨時才下山搭火車回去,回到她們來的地方。
「當然啦,也許你真的想在兩天後就趕回來。」拉奇開心地說,但兩人卻不約而同地移開了視線,似乎覺得這種可能性極小。拉奇醫生邊洗手邊說:「如果那樣的話,你知道這兒永遠都歡迎你。」然後,他不等荷馬說出是多麼愛他,就快步走了出去。接著,縮在角落裡的副站長便看見韋爾伯·拉奇將安琪拉和愛德娜兩位護士叫進了診療室。
「你們在找什麼?」美洛妮朝他們大聲問道,可是卻沒有人回答她,也許是風太大,也許是他們太專註。於是她決定親自去看個究竟。
「可馬!」小大衛跟著又喊。
「我很遺憾,捲毛頭。」荷馬道。
荷馬已經看過處於不同發育階段的各種胚胎,有的已具完整的形體,還有的讓人幾乎無法辨識。這些陳舊的黑白圖片,為什麼會對他產生如此強烈的震撼力呢?他自己也說不明白。《格雷人體解剖圖譜》里有一張素描,顯示出大約二十七天大的人類胚胎的頭部。這還不到拉奇醫生所說的胎動階段,也看不出是人類的胚胎,只見脊椎處向上彎曲,像一隻手腕,上端連接著一張怪模怪樣的臉,乍看起來就像一個魚頭——是那種生活在光線照射不到的深海的魚類,永遠不會有人捕捉,醜陋得會讓人做噩夢。胚胎頭頂以下的表面像鰻魚似的張開,眼睛長在頭顱兩側,彷彿能保護自己免受來自四面八方的攻擊。八周大的胚胎雖然還沒有胎動,但已經長出了鼻子嘴巴。荷馬想,它已經有表情了。一想到八周大的胚胎有了表情,荷馬便感覺到了別人所說的靈魂的存在。
拉奇醫生說:「解剖胎兒不用胸骨剪。」
他低聲對她說:「求求你!你不必這麼做的,你可以留下孩子,我要這個孩子,我要你的孩子!沒關係的,我們現在就可以掉頭回去。」
出於禮貌,荷馬對華力仔細解釋著坎蒂的手術過程,但華力寧可談蘋果樹。
「哦,不會有什麼聲音的。」荷馬想到的不是那個來自大馬利斯科塔的產婦,而是坎蒂。他想到了刮匙刮子宮壁的聲音,但他沒有把這一點告訴他的新朋友。
正在這時,外面傳來一陣尖叫,間或還夾著幾句什麼話,但由於風太大,說話聲聽不清楚。
「哎喲!」他痛得大叫。小大衛·科波菲爾見狀想從紙箱里站起來,但由於重心不穩,又一屁股坐了下去。
荷馬只好默默地照辦,準確地夾住了子宮頸上唇。他在心裏對自己說:我絕對不碰擴陰器,他不能強迫我。
荷馬默然不語。安琪拉護士聽到「助產士」三個字大為不快,她清楚地聽出了拉奇醫生的高傲口氣,於是輕輕地碰了碰荷馬的手臂,對他說:「我去替你測產婦的陣痛時間。」愛德娜護士向來袒護拉奇醫生,這時便熱心地說,先得給read.99csw.com好幾個人換床位,才能給坎蒂挪出一個房間。
韋爾伯·拉奇又檢查了一下患者的出血情況,忽然說:「沒什麼事兒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就留在這兒,等她的麻醉完全消退。你剛才給她的乙醚用量還真不小。」他翻開那女人的眼皮看了看,又說,「到時候我會替大馬利斯科塔來的那位產婦接生。我以前沒想到你根本就不喜歡這一行。」
捲毛頭這孩子一刻也閑不住,整天到處亂跑,所以總會撞上一些不該看到的事情。剛才,他玩膩了用紙箱拖著小大衛四處亂逛的遊戲,便想出一個新花樣,打算將小大衛連人帶紙箱從男孩部送貨通道入口的卸貨平台上推下去。他好不容易把小大衛及紙箱拽上斜坡,弄到了平台上。捲毛頭站在這裏,看著下面的野草,轉念又想教小大衛學飛行。他估計平台不算太高,尤其小大衛待在紙箱里,就算摔下去也不會摔得太痛,況且平台下面長滿野草的斜坡可能會讓紙箱順著滑下去。捲毛頭也想過,紙箱可能會弄壞,如果紙箱壞了,他和小大衛就沒東西可玩了,而一旦小大衛沒有東西可玩,就會讓人很頭疼。但所有能夠想到的關於小大衛與紙箱的玩法,捲毛頭都已經厭倦,他更玩膩了那些安全的遊戲。再說,小大衛對此也不反對。其實,小大衛並不知道自己位於平台邊緣,由於紙箱太深,他根本看不到外面。捲毛頭把小大衛連同紙箱推下平台時,特別留意將紙箱保持開口朝上,以免小大衛落地時撞傷腦袋。誰知紙箱一角先著地,摔癟了,小大衛從裏面跌了出來,滾進深草叢裡。他像只剛出殼的小雞一樣,踉踉蹌蹌地想站起來,還沒站穩又絆倒了,一連栽了好幾個跟頭。捲毛頭站在平台上,只看見野草搖來晃去,因為野草太深,即使他能知道小大衛的具體|位置,也看不到他的人影。
「發生什麼事了,親愛的?」葛洛根太太問道。
「反正他已經死了。」荷馬對拉奇醫生說。拉奇這時正費力地穿過草叢,向陳屍處走來。他心裏想,站長這樣死在這裏,似乎是故意要給孤兒院找麻煩,不過他忍著沒有把話說出來。如果說韋爾伯·拉奇在漸漸成熟,他也只是成熟了一點點。
拉奇醫生說:「捲毛頭今天過得很倒霉。」
「一千個什麼?」華力驚慌起來。
安琪拉護士走了進來,挨著荷馬坐在捲毛頭的床邊。他們一同注視著在毯子底下抽抽搭搭的捲毛頭。
韋爾伯·拉奇回答:「我想,他可能受到了驚嚇,或極度的恐懼。」
「這件事我得考慮一下,荷馬,」拉奇醫生回答,「我們先去看看是誰死了,好嗎?」荷馬跟著拉奇來到大廳,注意到產房的門關上了,門上亮著燈,這表明愛德娜或安琪拉護士已經為那兩個來墮胎的女人做好了準備工作。那個來自大馬利斯科塔的孕婦陣痛依然緩慢而有規律,也許等拉奇替那兩個女人做完墮胎手術后,她仍然不到進產房的時間。拉奇醫生認為,如果讓來墮胎的女人等得太久,未免很殘忍,尤其是在她們做好準備之後,這一點荷馬完全同意。因此,他推開產房門,把頭探進去誰也不看地說道:「醫生馬上就來,請別擔心!」
拉奇醫生雖然不是專業的歷史學家,卻十分清楚從間接渠道所獲取的信息的力量。因此,他把荷馬心臟不好的事情告訴了華力和坎蒂,他覺得對他們撒謊比直接騙荷馬要容易,再說,等荷馬日後得知這件事時,可能也更容易相信。
「行啦,行啦!」捲毛頭說,「我這就走!我這就走!」
美洛妮正費力地在偷來給荷馬的那本《小杜麗》上簽字留念,卻聽見瑪莉·艾格尼絲·科克在浴室里嘔吐的聲音。
「我想不是這麼回事,捲毛頭。」拉奇醫生說。
「我是說我根本不想插手這件事,」荷馬眼睛看著坎蒂壓低嗓門跟拉奇解釋,「我連看都不要看,明白了嗎?」
「我不知道。」坎蒂說著,笑了起來。
「我是來看看屍體的。」副站長喃喃地回答。
「腦血管。」荷馬回答。
小大衛·科波菲爾喊道:「可馬!」
安琪拉護士承擔了男孩部的念書任務,可她也念得好不了多少,狄更斯的描述讓她讀起來非常吃力,那些冗長的句子常常念著念著就不知去向,於是她只好從頭再來。不難看出,男孩們已漸漸失去了興趣。
華力說:「我們家是種蘋果的。我準備上大學,不過我覺得沒必要費這個勁。」
「你這個小賤人,大笨豬!」她忍不住大罵。
「是荷馬,你這個笨蛋!」捲毛頭說。
「看起來不錯。」荷馬回答。出乎他意料的是,拉奇接著又遞過來一隻子宮頸固定夾。這是一種簡單的工具,用它可以夾住子宮頸上唇並固定子宮頸,以便隨後測試子宮頸的深度並用擴陰器將它撐開。
「兩天後見!」荷馬平靜地說。愛德娜護士吻吻他的臉頰,他也拍了拍她的手臂。可緊接著,愛德娜護士卻扭頭朝醫院跑去,速度之快讓坎蒂和華力都大為驚訝。進醫院后,愛德娜護士直奔診療室,然後一頭倒在床上。她的心腸雖然很軟,膽子卻是很大,絲毫不介意站長的屍體剛剛在這張床上停放了大半天,也不在乎床單上還沾有他鞋子上的塵土。
荷馬想:你們打擾的事兒可多啦,包括兩次墮胎手術、一次接生手術、一個死人、兩次驗屍,還有一場爭執,可他嘴裏卻說:「他是最棒的一個。」太生硬了!捲毛頭想,毫無說服力!
「好的。」坎蒂紅著臉回答。
凱迪拉克車門上那個嵌著金字的蘋果標誌,引起了美洛妮的巨大興趣。她好不容易讓自己行動起來,想把蘋果偷走,到頭來卻發現根本就無法弄下來。剛才,瑪莉·艾格尼絲用兩隻瘦手抱著好幾瓶果凍蜂蜜,收穫滿滿地回到女孩部,她見了不禁有點兒心動,於是親自下來看看是怎麼回事。結果,她發現沒有給她留下任何好東西,連那對俊男靚女都不見了蹤影。她憤憤然地想:這倒是一點兒也不稀奇!其實,她並不介意再看他們一眼。她往車裡看了看,裏面沒什麼好偷的,只有一本舊書,被扔在車內的地板上。美洛妮事後回想起來,覺得完全是命運的安排,才讓她瞥見了這本書的書名和作者名。美洛妮沒聽說過《小杜麗》這本書,卻認得查爾斯·狄更斯的名字,這個人被荷馬·威爾士奉為了英雄。因此,為了荷馬,她偷了這本書,在那一刻壓根兒也沒想到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的無私之舉,甚至沒想到她這麼做可能會贏得他的歡心,他可能會對她投以感激的眼神。她只是大大咧咧地想道:瞧,給陽光的禮物!
捲毛頭看見荷馬在收拾行李,不由得問道:「他們挑中你了?」
「這孩子只去兩天,能要多少錢呢?」安琪拉護士問。
韋爾伯·拉奇考慮著他所編造的關於荷馬先天性心臟衰弱的事,考慮著該怎樣告訴荷馬,才不至於嚇著他,或讓他聯想起火車站站長臉上的僵硬表情。那個白痴到底以為自己看到了什麼?拉奇醫生一邊想,一邊與其他人一道把站長直挺挺的屍體抬到了醫院門口。
華力想象著坎蒂在手術后坐了起來,臉上是一副如釋重負的表情,就像剛剛拔掉了一根肉中刺。奇怪的是,在華力的想象中,墮胎室內竟洋溢著喜慶的氣氛,彷彿在迎接一個受歡迎的孩子出世。他甚至想象著那兒的人爭相向他道賀,聖克勞茲所有可愛的孩子各捧著一瓶果凍或蜂蜜,像一群快樂的熊寶寶,組成了一幅歡快的畫面。
此話一出,甚至吸引了那兩個流浪漢的注意,而副站長的心裏則是五味雜陳:站長的死意味著身為副手的他可能成為下一任站長;一個人心臟病發作竟然撐了好幾個小時,想必一定痛苦不堪吧?還有,這小鬼說的有關汽車的話是怎麼回事?是承諾還是威脅呢?
拉奇醫生問:「你懂我的意思吧,荷馬?」
「不是這麼回事,捲毛頭。」拉奇醫生解釋著。他暗暗心驚,想道:莫非這孩子以為我在開寵物店不成?他以為我會讓別人來這兒任意挑選嗎?
「他會回來的。」安琪拉護士柔聲哄勸捲毛頭。她想:我們的荷馬!我知道他會回來的,他難道不知道自己的歸屬嗎?
「我不知道,」荷馬回答,「現在還不知道。」
「是那個捲毛頭戴伊,」愛德娜護士對安琪拉護士解釋說,「剛才我還不得不把他和小大衛從這兒趕了出去。」
荷馬再一次說:「快走吧,拜託你們!」
「呃,我從來就沒有強迫過你,」拉奇醫生說,「以後也不會,一切由你自己決定。」
「你決不?決不什麼?」拉奇問。
「領養你?你在說什麼捲毛頭?什麼好心的夫婦?」拉奇問道。
「我希望我們大家傾其所有,」他說,「我希望我們盡量給那孩子多湊點錢,並且盡量讓他穿得體面一點兒。」
「你所介入的只是一個過程,」拉奇說,「對這個生產過程,你有時要幫助,有時要阻止。我知道你反對這種做法,你的反對很合法,你完全可以反對,可是你不能漠視它,逃避它,也不能不會實施這種手術,也許有朝一日你會用得著,當你改變主意的時候。」
捲毛頭邊哭邊說:「你要別人領養幹什麼?你都已經是個醫生了!」
「抱歉,孩子們,現在蘋果還沒成熟,也沒有蘋果汁,要不然你們本來可以嘗點兒蘋果汁的!」華力興沖沖地說著,同時把一瓶又一瓶的蜂蜜、山楂凍及果汁凍發給孩子們。孩子們迫不及待地伸出臟乎乎的小手搶著,女孩部排行第二的瑪莉·艾格尼絲·科克已經貪心不足地拿了好幾份。(美洛妮教過她怎樣擠到最前排佔著不走。)瑪莉·艾格尼絲是葛洛根太太很喜歡的一個名字,而科克則是愛爾蘭的一個郡名,那裡是葛洛根太太的出生地。女孩部里有好幾個小科克。
有哪扇門被打開了,可捲毛頭的嚷嚷聲仍然模糊不清,拉奇醫生和荷馬只聽見診療室門邊的試管架那兒哐啷直響。在一片嘈雜聲中,風兒終於傳來了兩個字:「死了!」
安琪拉護士站在男浴室門口,聽見拉奇在安慰捲毛頭。她並不怎麼擔心捲毛頭,真正讓她放心不下的是拉奇醫生。在拉奇醫生與荷馬之間,形成了一種倔強的對立情勢。安琪拉護士從沒想到兩個顯然是互相深愛並且彼此需要的人之間會出現這種問題,可她卻束手無策,因此十分沮喪。就在這時,她聽見愛德娜護士在喊她,不由得慶幸正好可以藉機離開。她想,跟荷馬談總比跟拉奇醫生談要容易一些,不過她還沒有想好該跟他們談些什麼。
拉奇注視著紗布上的血跡,估計出血量正常。他伸手再要一塊紗布,荷馬已經準備好了。拉奇問:「你不想當醫生嗎,荷馬?」
但坎蒂·肯德爾和華力·華辛頓卻不這麼想。在過去的三個小時里,他們一直默然無語,氣氛有些尷尬。想到即將面臨的情形,他們的心情非常複雜,無法用交談來掩飾。他們駕車離開哈斯海芬時,天還沒亮,而且海風依然強勁。他們把海風甩在後面,駛向內陸。第一天晚上,華力已經仔仔細細地研究過地圖,因此開著那輛白色的凱迪拉克直接朝著目標前進,就像被衝上海灘的牡蠣或珍珠。儘管已經進入內陸,風勢仍然不小,其實不適合收起車頂篷,但華力喜歡開敞篷車的感覺,再說,車頂篷收起后,呼呼的風聲充塞車內,兩人之間的緘默就不顯得那麼令人難堪。坎蒂也願意這樣。狂風吹亂了她的滿頭金髮,那柔軟的髮絲有時遮住了她的整個臉龐,她知道華力根本看不見她的表情。但華力卻清楚她的表情——他太了解她了!
「前途光明!」荷馬·威爾士想。我要去海邊了!
「你這是怎麼了?」拉奇厲聲問道。
荷馬向拉奇醫生借了胸骨剪,可他很快就明白,要剪開胎兒的胸骨,只需要一把普通剪刀就行。他直接從正中間下手,馬上就發現胎兒的肺動脈被割破了。令他驚訝的是,傷口距開放性的動脈導管還不到半英寸,胚胎的動脈導管只有主動脈的一半粗。但荷馬此前從未看過胎兒的體內。胎兒出世后十天內,動脈導管會變成一條細細的纖維線,造成這種變化的並非什麼神秘的力量,而是胎兒的第一口呼吸,這第一口氣會關閉動脈導管,打開肺部。胎兒的動脈導管具有分流作用,讓血液繞過肺部流至主動脈。
「沒事兒,親愛的,」愛德娜護士說,「都過去了。」
「我知道,我用的是普通剪刀。」荷馬話剛出口,便意識到「胎兒」和「解剖」這些字眼對華力和坎蒂刺|激很大,他們的臉色已經變得慘白。「我這就去給你拿過來。」他對拉奇醫生說。
「哈斯海芬?」韋爾伯·拉奇問,一邊看著那瓶蜂蜜。他想:這孩子長得瘦弱英俊,彷彿一陣海風便可將他吹翻,猶如吹翻一張硬挺的百元新鈔。他吃力地想:百元大鈔上面印的是誰的頭像來著?
「是的,謝謝!」坎蒂不敢再看他的眼睛。
因此,他常常在半夜三更被嚇醒。他在夢中經常看到恐怖的景象,譬如一個美麗的花園裡突然漂浮著許多棺材,新鮮誘人的蔬菜與屍體在天空齊飛。看了一份專門介紹釣魚用具的目錄,他便會夢見許多屍體穿著深筒膠鞋,拿著釣竿和魚網;看到有關胸罩和吊襪帶的內衣產品目錄,他就會夢見許多死人穿著胸罩和吊襪帶飛來飛去,而這種景象最令站長魂飛魄散。
愛德娜護士為了抑制激動的情緒,便進了診療室,卻撞見正在裏面發抖的副站長。

「哇!」華力感嘆著。他好像不願意下山。「我還是待在這裏好了,我不想聽那種聲音。」他接著說,還對荷馬友好而坦白地笑了笑。
荷馬說:「我不會改變主意的。」
捲毛頭嫉妒得要命,他緊抓住皮椅,絞盡腦汁地想著該說些什麼才能讓他們願意領養他。別人憑什麼要領養我呢?他剛開始這樣想,又立即拋開這個念頭。看到坎蒂把小大衛·科波菲爾抱在懷中的親熱勁兒,他心裏十分難受。於是,他把目光轉移到後視鏡中,搜尋著華力的眼神。
華力仍在滔滔不絕:「還有蜜蜂!你們還應該養些蜜蜂,孩子們肯定會很喜歡,而且也根本不像一般人想象的那麼危險。這樣不僅能自己生產蜂蜜,還可以教孩子們一些道理——蜜蜂形成了模範社會,可以教導孩子們團結協作!」
「你的確不是個合格的醫生,」拉奇說,「就算你再跟我學上十年,你仍然不能成為一個完全合格的醫生。但是就女性生殖器官方面的專業知識及技術而言,你已充分具備外科醫生的資格,這一點毫無疑問。實際上,你的技術比最老練的助產士還要純熟。真該死!」
荷馬認認真真、仔仔細細地將手術台最後檢查了一遍,然後從口袋裡掏出坎蒂的體毛,放進皮夾里,順便數了數拉奇醫生給他的錢——差不多有五十美元。
捲毛頭接著說:「拉奇醫生說他心臟病發作了好幾個小時。」話剛出口,他自己也覺得彆扭,不過重複幾遍之後,聽起來就比較順耳了。其實,拉奇醫生的原話是站長可能在幾個小時前心臟病發作,但捲毛頭卻覺得自己的說法比較正確,而且說的次數越多,就顯得越對。
「哎呀!」坎蒂喊了一聲,連忙彎下腰去拾那瓶果凍。瑪莉·艾格尼絲乘機偷走髮夾,她敏捷的動作讓小約翰·瓦爾希看在眼裡,不禁十分羡慕。坎蒂看見瑪莉·艾格尼絲的小腿上有一點血跡,又像是鐵鏽,她覺得有些噁心,恨不得沾濕手指幫她擦掉。可她忍住了這股衝動,站起身來,把果凍遞給瑪莉·艾格尼絲。她有點兒頭暈目眩的感覺,幸好這時從醫院門口出來了幾個大人。看到他們,坎蒂鎮定下來,暗暗對自己說:我可不是來逗孩子們玩的!
見到番茄上有個洞,站長就會不等天亮便開始他極為虔誠的祈禱;任何動物的屍體(不管死因是什麼)都會嚇得他渾身發抖,他深信那東西的靈魂就遊盪在他所呼吸的空氣中,隨時可能侵入他的體內,為此他經常夜不安枕。與韋爾伯·拉奇及荷馬·威爾士一樣,他也常常失眠,可是他既沒有乙醚的幫助,也不像荷馬在年齡和教育上佔有優勢。
「書好看嗎?」他問。
韋爾伯·拉奇開口道:「我想和肯德爾小姐單獨談談,其他人可以稍後再談。愛德娜,你跟我一起幫助肯德爾小姐。安琪拉,你協助荷馬替那個孕婦接生好嗎?」說完,他又轉頭對華力和坎蒂解釋道:「荷馬是個出色的助產士。」
她很感激他在這種時刻說出了這樣的話,但坎蒂·肯德爾比華力·華辛頓更實際,而且她跟她父親一樣固執,一旦作了決定就絕不反悔。她絕不只是隨便說說而已。
「沒問題,你本來就是最棒的!」荷馬一口答應。
捲毛頭最喜歡有事可忙,因此被派到火車站去報信。小大衛也跟著去了,這讓捲毛頭的速度慢了不少,可他還是喜歡有小大衛作伴。捲毛頭對於自己要傳達的口信不是太懂,小大衛起碼可以充當他練習時的聽眾。他對著小大衛大聲練習即將傳達的話,小大衛聽了並沒有什麼反應。但捲毛頭覺得,一遍又一遍地重複這些話可以讓他定下心來,也有助於他理解口信的內容。起碼他以為是這樣。
問這小傢伙顯然不行,華力想。他轉過身來看看捲毛頭戴伊,一眼發現捲毛頭正目不轉睛地盯著坎蒂。坎蒂對他說:「你好!」捲毛頭極為艱難地咽了一口唾沫,他的鼻尖已經擦破皮了,可他又使勁地擦了一把。
「麥德娜!」小大衛在紙箱里口齒不清地打著招呼。
「再見,捲毛頭!」荷馬對著捲毛頭的背影喊道。捲毛頭的襯衫下擺沒有扎進褲腰裡,一直垂到了膝蓋處。
「好吧,不過也用不著操之過急。」拉奇說。
「韋爾伯!」愛德娜護士嗔怪地說,「你應該叫荷馬幫幫你!」
「再見,荷馬!」捲毛頭說話時,仍然不肯回過頭來。他剛剛走到診療室門口,愛德娜護士卻走了出來,責備道:「你怎麼上這兒來了,捲毛頭?」
他說:「那叫胸骨剪!算了,你先把他的衣服脫下來,我去問荷馬。」
美洛妮站在窗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們在草叢裡狂奔亂竄。其實,她隨時都可以提起嗓門把小大衛的位置告訴捲毛頭,草叢裡的動靜她看得一清二楚,可她卻冷眼旁觀,讓他們在裏面捉迷藏。直到捲毛頭拽著小大衛上了車道,繞過男孩部,朝醫院門口奔去時,她才開口說話。
「壞蛋!」捲毛頭嘀咕著。
他回到男孩部的寢室,只見安琪拉護士仍然坐在床邊安慰哭哭啼啼的捲毛頭。她一隻手隔著毯子撫著捲毛頭的背,一邊吻吻荷馬的臉,荷馬也吻吻她,隨後默默地走了。
「說不定他們只是先來看看,」捲毛頭猜測道,「他們準備在我們當中挑個最好的。」
小大衛·科波菲爾一興奮起來便迷迷糊糊的,這時他伸出手,撫摸著凱迪拉克車門上那個漂亮的華辛頓家徽:那金色的縮寫字母嵌在一個色澤鮮亮的「紅美味」蘋果上,蘋果底下襯著一片青翠欲滴的綠葉,葉片上還滾動著一顆水珠。捲毛頭連忙將小大衛的手撥開了。
但她卻說:「不,華力,我沒事兒。現在還不是時候,所以我們不能有孩子。」說完,她低頭湊到小大衛濕黏黏的脖子上。這孩子身上有股甜味和霉味。
荷馬將坎蒂帶往安琪拉護九_九_藏_書士辦公室,剛到門口,他一眼瞥見放在打字機上的搪瓷盤,那個死胎的小手露在盤子外面,仍然是一副準備接球的樣子。荷馬反應極快,連忙一個急轉身擋住坎蒂,然後連扶帶推地讓她回到大廳,卻碰上迎面而來的拉奇醫生。「這位是拉奇醫生。」他一邊為她介紹,一邊領著他們穿過大廳,走進診療室。關於安琪拉護士辦公室的打字機上的死胎,韋爾伯·拉奇早已忘得一乾二淨。
「死了!死了!死了!」捲毛頭在外面連聲驚叫,小大衛也跟著咿咿呀呀地湊熱鬧,不知在說些什麼。
對,他正是來奔喪的。副站長雖然沒什麼本事,但心比天高。那輛白色的凱迪拉克令他肅然起敬。他想,如果他對站長的去世表現出適度而肅穆的哀悼,那麼,火車站站長的位置他便唾手可得了。儘管他很畏懼拉奇醫生,而且那些懷孕的女人總讓他覺得鬼鬼祟祟的,可他認為,前往停放站長遺體的孤兒院向站長致哀,雖然勞神費力,卻也是必要的禮節。一想到嬰兒,他就想起了口水味,就覺得噁心。他是鼓起好大勇氣才來孤兒院的,那毅然決然的神情給他那張傻乎乎的嫩臉增加了一分老成,只可惜上嘴唇那兩撇稀疏的小鬍子弄巧成拙,使他追求男子漢氣概的努力顯得滑稽可笑。他還不辭辛苦地帶來了所有的郵購目錄。站長現在顯然用不著這些目錄了,可副站長盤算著可以拿它們當見面禮來討好拉奇醫生,作為一種求和的表示。至於韋爾伯·拉奇要這些蔬菜籽及女式內衣的目錄幹什麼用,或者會對那些宗教郵件所宣傳的眾多受苦的靈魂作何感想,副站長壓根兒也沒想過。
「想不想順便看看我的身體?」美洛妮問道。副站長一聽,嚇得張口結舌,手足無措。美洛妮見狀便又加上一句:「我是當真的。」美洛妮一向善於得寸進尺,但如果對手太弱,她也就會放他一馬。不難看出,如果她不讓開,副站長會一直站在路中央,直到累昏過去。於是她退到一旁,說道:「剛才我不是當真的。」
拉奇醫生在心裏說:他們不需要有事情可做,他們需要的是有地方可去!
「用力!」他對大馬利斯科塔來的產婦說。產婦便用盡全力,死命地握住安琪拉護士的手,指關節都發白了,頸部的肌肉也綳得緊緊的。荷馬接著又問:「大馬利斯科塔在海邊嗎?」
他滿臉不高興地問荷馬:「我們怎麼不請肯德爾小姐坐下?」他也不記得診療室的小床上還停放著火車站站長的屍體,不過他隨即就瞥見站長那雙沾滿塵土的鞋子,便把荷馬拉到一邊,壓低嗓門氣呼呼地質問道:「你對這可憐的姑娘難道沒有一點同情心嗎?」荷馬悄聲解釋說,看見一雙死人腳總比看見整個死胎要好。
「你還記得我問過你,我是不是有必要在場嗎?」他輕輕地問道,「我說過,如果這對你沒什麼不一樣,我寧願不在場觀摩,你記得嗎?」
韋爾伯·拉奇想:我要吃上一百多年的蘋果乾什麼?
從大廳對面,傳來了胸骨剪解剖站長屍體時發出的熟悉的咔嚓聲,愛德娜護士聽在耳里,猜想副站長大概不願看到站長屍體現在的模樣,因此她說:「拉奇醫生還在驗屍呢!」
在這個早晨之前,荷馬一直沒有機會考慮有關靈魂的問題,他的學習內容不包括對靈魂的研究。由於那個讓他研究克拉拉的房間沒有窗戶,所以,站長或他的靈魂並未突然出現在荷馬眼前。
「我去替那個孕婦接生吧。」荷馬又小聲地加了一句。
華力就是感應到了葛洛根太太的信號,才告訴坎蒂不必這麼做。可是接著,汽車又發動了,並未掉頭而去,而是直接駛向男孩部的醫院門口。葛洛根太太的心沉了下去,茫然地想著:那是個男孩還是女孩?
「捲毛頭,荷馬只去兩天。」安琪拉護士勸道,可她也覺得自己的話蒼白無力。
韋爾伯·拉奇搖了搖頭,荷馬起初還以為史蒂福茲有什麼問題,但拉奇醫生卻說道:「也許只是兩天,荷馬,可你必須有充分準備,好好把握這個機會,千萬不要錯過了它,在這兩天的時間里!」
看到胚胎的肺部確實不需要血液,荷馬本不該感到震驚,因為胚胎還不曾呼吸。但荷馬依然震驚不小:那個位於動脈導管底部的傷口在動脈導管的開口旁,猶如第二隻眼睛。事實再清楚不過:動脈導管仍敞開著,因為胚胎還沒有開始第一口呼吸。
「不是這麼回事,」荷馬說,「我可以替那個產婦接生,我也很樂意。」可拉奇已經轉身走出了手術室。
「好吧。」荷馬說。
擺脫那堆目錄的負擔后,副站長邁著輕快的步伐走進安琪拉護士辦公室。看到裏面有好幾張椅子,他心裏有些高興。當然,他不會選擇打字機後面的辦公椅。在辦公桌和打字機前面,擺著兩張較矮的、看起來也較為舒服的椅子,是給有意領養孤兒的夫婦準備的,以方便他們與拉奇醫生面談。這是兩張不同的椅子,副站長挑選其中較矮而且坐墊較厚的那張坐下。可是剛坐下去,他就有點兒後悔:這張椅子太矮,坐在裏面,辦公室里塞得滿滿當當的東西似乎朝他劈頭蓋腦地壓了過來。如果拉奇醫生這會兒坐在桌子後面,一定也是居高臨下地看著副站長。
荷馬最先找到了屍體,他看了看,然後說:「是火車站站長。」
聖克勞茲火車站的站長是個寂寞而無聊的人,那些各式各樣的郵購目錄和極度狂熱的宗教刊物害得他每天魂不守舍。宗教刊物幾乎是以漫畫的形式每月出版一次。比如,上期的月刊封面上就畫著一具穿著軍裝的骷髏,騎著一匹長有翅膀的斑馬,在戰場上空飛行——那戰場隱約可見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戰壕的痕迹。其他的郵購目錄都是有關各種日常用品,但由於站長特別迷信,所以在夢中,他常常將宗教刊物里的畫面與在郵購目錄的廣告上看到的日常家用品、哺乳用胸罩、摺疊椅、超級大南瓜等混為一談。
「怎麼了?」拉奇抱著捲毛頭在診療室門口問道。
「沒錯。」荷馬回答。
那些郵寄來的宗教月刊上說過,尖叫可以保護人們不受孤魂的侵犯,即使不是絕對有效,也多少能起些作用。事實上,他的尖叫聲果然有效,那刺耳的聲波驚起了棲息在屋檐下的一隻鴿子。由於鴿子不喜歡夜間飛行,所以它便在站長家的屋頂上跳來跳去,又抓又撓地想找個較安靜的角落歇息。站長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瞪著屋頂,等著那個遊魂隨時降臨到他的身上。鴿子的咕咕叫聲在他聽來無疑又是一個受難的罪人的呼號。於是,他下了床,走到窗前往外看去,昏暗的燈光正照射在窗外那一小塊他新開闢的菜地上。他冷不防看見菜地里剛剛翻過的土,不由得大驚失色,以為那是一座掘好的墳墓。驚恐之中,他連忙穿好衣服,走出門去。
恐怕不能,他默默地回答。他掀開敷在坎蒂下體的紗布,檢查上面的血跡。這時,站在旁邊的華力一會兒抬頭看看天花板,一會兒低頭盯著自己的手指或地板。拉奇醫生對坎蒂說:「你的情況很好。」他想告訴她,如果她覺得不舒服的話,可以向荷馬諮詢,荷馬還可以檢查她的出血量,可轉念一想,他又不願增加荷馬的負擔,而且此時此刻他根本無法提起荷馬的名字。
「可胎兒是有生命的,」荷馬說,「這才是唯一的問題。」
他穿過大廳,想看看坎蒂的恢復情況。他知道坎蒂和華力想儘早離去,他們還得開車趕很長一段路程。他想,如果荷馬要走,那就越快越好,雖然拉奇醫生也知道,荷馬花了二十年時間才離開他,這絕對不能算是人們所形容的匆匆而別。但荷馬現在必須馬上離去,因為拉奇醫生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承受這種別離。
「你給我安靜點!」她大吼一聲,但瑪莉·艾格尼絲還是吐個不停。她一口氣吃完了兩瓶果汁凍、一瓶蜂蜜和一瓶山楂凍,難怪會有這種下場,不過她自己認為全是蜂蜜在作怪。
韋爾伯·拉奇說:「沒錯,好孩子!」
原來,捲毛頭已經發現了火車站站長的屍體,不過他不知道那是站長,他根本就不敢多看一眼。
剛剛寫完,耳邊又傳來瑪莉·艾格尼絲的喘息和呻|吟。
「哦,那個白痴!」拉奇醫生喃喃道。
「死了!」小大衛·科波菲爾開口就是這兩個字,說話時,那條口水便像聖誕樹上亮晶晶的掛飾一般晃晃蕩盪。
「他叫荷馬·威爾士,」捲毛頭見荷馬沒有自我介紹,便主動代勞,說完又加了一句:「他年紀太大,沒人領養他了。」
「我是拉奇醫生。」那位老先生上前向華力自我介紹,而華力此刻仍然目瞪口呆地看著史莫奇,這孩子似乎打算把整瓶果凍一口氣吃光。
葛洛根太太見美洛妮徑直往外走,便跟著走了出去。剛一出門,她就驚呼一聲:「哎呀!好大的風!」美洛妮聽了,不禁想道:「你剛才幹什麼去了?」可她一句話也沒說。她到底是變成熟了,還是對一切都漠不關心了?其間實在是難以區分。
「站長的心臟很健康。」拉奇醫生告訴荷馬。站長並沒有他原先推測的嚴重的心臟病發作跡象,而極可能是心跳頻率突然改變,才導致死亡。拉奇醫生對荷馬說:「我想是心律不齊引起的。」
荷馬怔怔地盯著拉奇醫生,但拉奇醫生卻接著檢查史蒂福茲的耳朵,一邊說:「荷馬,如果這對年輕人喜歡你,而你又喜歡他們的話……呃,我想你還會見到他們的父母,如果他們的父母也喜歡你的話……呃,我想你應該盡量讓他們的父母喜歡你。」
「情況怎樣?」拉奇問道。
副站長最討厭的兩個孤兒便是荷馬與美洛妮。他討厭荷馬是因為荷馬的沉穩使他顯得自信成熟,而這正是副站長難以企及的;至於美洛妮,則是因為她愛嘲弄他。誰知偏偏不巧,美洛妮正好在這裏,擋住了他的去路。
「你拿的是什麼?」捲毛頭不死心地問,一邊抬手伸向盤子,荷馬趕緊把那隻臟乎乎的小手拉開,然後抓住他的手腕,將他的手臂扭到背後,同時熟練地穩住盤子。捲毛頭掙扎著。
美洛妮又加了一行字:
他在她的大腿上掐了一把,跟著她笑了笑,可不知怎麼笑得有些乾澀。她也回了他一下,那熱情和力度與他的不相上下。華力不禁鬆了口氣,心想:他們倆是多麼相像啊!
捲毛頭連忙大叫:「左轉!」接著,他打開坎蒂那邊的後座車門,一連聲地說:「真對不起!我平常甚至都不尿床,從來都沒有!我從來都不尿床!我只是著涼了,又很激動,而且今天一天都很倒霉。我真的是個好孩子!我是這兒最棒的!」
他就這樣端詳著坎蒂,突然意識到愛德娜護士在注意他,於是又彎下身去透過窺陰器,用小刮匙完成了手術。
「開慢點兒,華力,小傢伙給嚇著了!」坎蒂說著,從前座轉過身來,朝小大衛伸出雙臂。小大衛的哭聲戛然而止。她那髮絲垂在臉旁、雙手前伸、帶著安撫笑容的神情並不讓他感到陌生,相反他十分熟悉,安琪拉護士和愛德娜護士也經常對他這樣。小大衛認為,男人總是會一隻手拎起他,把他摟在腰上。他所指的「男人」就是拉奇醫生與荷馬,捲毛頭有時也這麼摟著他,但捲毛頭力氣太小,經常把他給掉下來。
「我本來就沒有真正想過要當醫生,」荷馬說,「也從沒說過要當醫生。」
捲毛頭立刻頓住腳,小大衛冷不防撞在他身上,踉蹌了一下。捲毛頭完全相信哪兒都不是他「待」的地方,可他還是鼓足勇氣,大聲宣讀他練習了多次的口信:「站長死了!拉奇醫生說他心臟病發作了好幾個小時!轉告他的親戚朋友,很快會有一輛汽車!」
荷馬接著說:「如果你覺得這沒什麼不一樣,還要繼續做那種事的話,那我想請你准許我不在場,我想以其他的方式做個有用的人。我並不是反對你個人。如果可以的話,我不想目睹那一切。」
荷馬敲了敲門,然後才推門走進手術室。坎蒂已經由華力笨手笨腳地幫著穿好了衣服,這時正靠著華力站著。他們那種一本正經的姿勢讓荷馬覺得有些奇怪,彷彿剛剛結束舞蹈比賽的表演,正等著裁判鼓掌。
「騙子!」捲毛頭放聲大罵。他似乎能分辨出安琪拉護士的手,在她的撫慰下漸漸放鬆了身體,但依然不住地抽泣。
安琪拉護士眼見想盡辦法也哄不住捲毛頭,便挪挪身子,在他窄窄的小床上坐得舒服一些。她心裏明白,她恐怕要在這裏耗上一夜了。
捲毛頭懇求道:「荷馬,你跟他們說我是這兒最棒的孩子,行嗎?」
「晚安,緬因州的王子們,新英格蘭的國王們!」愛德娜護士探進頭來喊道。「荷馬在哪兒?」幾個孩子低聲問著。黑暗中,安琪拉護士還在撫摸著捲毛頭的脊背。
「我簡直無法相信,他們竟然挑中了他!」捲毛頭帶著哭腔咕噥著。
華力和坎蒂一路上經過許多窮困地方,不知引來多少好奇欣羡的目光。儘管如此,副站長與那兩個流浪漢見到他們時露出的那副目瞪口呆的稀罕神情,還是讓他們大為意外——那兩個流浪漢就像是被釘在了火車站前的長椅上!
哦,住口吧,華力!坎蒂忍不住暗罵,不過她心裏明白華力為什麼嘮叨個沒完。他只是極度緊張,他不習慣於一個他無法立刻調動氣氛的環境,不習慣於一個死氣沉沉、人們怎麼也不肯開口的地方。他不習慣於就這麼輕而易舉地接受自己的震驚。他連珠炮似的說上一大串,只是他善意的努力。他認為應該改善世界,認為自己應該使一切走上正軌,使一切變得更加美好。
「可你希望這樣。」
荷馬說:「我只去兩天。」
「那你幹嗎不教她做這些?」荷馬問。
荷馬離開華力,朝安琪拉護士跑去。他邊跑邊回頭看看華力,朝他揮了揮手,心想:這男孩不但年紀跟我相仿,連個頭也和我差不多呢!實際上,他們兩人一般高,只是華力體格比較健壯,拉奇醫生猜想,那可能是經常運動的緣故。華力有英雄般的體格,拉奇醫生在心裏默默地說。他回想起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在法國戰場上救治過的許多英雄,他們的身軀頎長而健壯——正是英雄的體格——上面布滿了彈孔。韋爾伯·拉奇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華力的身軀令他聯想起了這些往事。
宗教刊物所宣傳的內容中最為瘋狂的一點,就是再三重申無法救贖、不得安寧的孤魂野鬼越來越多。站長常常想象,在世界上那些人口比聖克勞茲要多的地方,天空中擠滿了不幸的靈魂。拉奇醫生的「克拉拉」的到來,更應驗了站長的噩夢。儘管拉奇已經向這個傻瓜保證過,往後至少一兩年內不會再有屍體運來,但從那以後,站長每次看到火車進站就會心驚肉跳。
捲毛頭傷心地問:「他們是不是要領養別人?我看那女人好像很喜歡小大衛,可他連話都不會說呢!」
「快走開,捲毛頭!」荷馬說。
「我今天過得真倒霉。」捲毛頭說。
拉奇醫生在愛德娜護士的協助下完成了第一個墮胎手術,他還派荷馬去查看了那位來自大馬利斯科塔的待產孕婦的陣痛情況。現在,在安琪拉護士的協助下,拉奇醫生準備實施第二個手術,但他堅持要荷馬也在場,並指導荷馬替患者施行乙醚麻醉。拉奇醫生在為第一位患者麻醉時,僅用了少量的乙醚,因此那個女人在手術過程中一直都在和愛德娜護士聊天,可她對拉奇醫生的動作卻毫無感覺。那女人嘮嘮叨叨地說個沒完,愛德娜護士也從頭到尾都熱情地應答。
「我得去接生了。」荷馬對華力說。
這一天來發生的事情讓美洛妮隱約有些不安,但與此同時,想到可能會出什麼事,她又暗暗高興。在她看來,只要有事情發生就行,她並不在乎具體發生什麼事情。
這時,拉奇醫生走了進來,問荷馬知不知道胸骨剪放在了什麼地方。
拉奇醫生繼續說著:「荷馬,我想我們兩人都心裡有數,你離開這裏久一些,會對你更有好處。當然啦,我不是說讓他們領養你,而是說看看有沒有可能讓你夏天留在那兒工作,也許會是個開端。我的意思是說,也許會有人給你提供一個機會,讓你在那兒多待一些時間,如果你也覺得這個想法不錯的話。」他抬頭看了看荷馬,兩人對望了片刻。
韋爾伯·拉奇暗暗想著:這個笨蛋到底要幹什麼?
「在克拉拉那兒,」荷馬回答,接著又解釋道,「對不起,我先以為解剖胎兒時可能還用得著,所以就沒有放回去。」
原來副站長呆坐許久之後,終於強迫自己從那張低矮的椅子上站起身來。他原本不想細看盤子里的東西,但那些小指頭彷彿在向他招手,讓他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結果只見一具被解剖開來的胚胎一覽無餘地呈現在眼前,他頓時嚇得屁滾尿流——他真的尿濕了褲子,這倒是有點兒像捲毛頭!他拔腿想逃,卻發覺兩腿癱軟,動彈不得,於是發出一聲慘叫,然後四肢著地連滾帶爬地逃出辦公室,一路上還像一條遭人痛打的落水狗似的不住地哀號。拉奇醫生在手術室門口擋住了他的去路。
他對華力說:「我是來看看屍體的。」
可他們上哪兒去弄拖拉機呢?他想著想著,一不留神,險些絆了一跤。他連忙停下腳步,抬頭看了看前方,那裡除了他的凱迪拉克外空無一人。美洛妮已經溜走了,她突然間失去了勇氣。想到要單獨面對這個英俊的男人,萬一他對她十分冷淡,她可能會無法忍受。如果自己的模樣讓他心驚膽戰,她倒不會在乎,反正她一向以嚇唬別人為樂,可她受不了他可能對她視而不見。如果他也發給她一瓶蜂蜜,她肯定會拿瓶子敲碎他的腦袋!誰也休想收買我!她一邊想,一邊將《小杜麗》塞進衣服里,正好貼著她那顆狂跳的心。
韋爾伯·拉奇走進有幾個隔間的男浴室,擰開水龍頭,用冷水抹了兩把臉,然後對著鏡子看看自己臉上是否還有淚痕。他跟美洛妮一樣很少照鏡子,因此,乍一看到自己的模樣,不禁心裏一驚,暗想:我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老了?突然,他在鏡子里看見自己身後有一堆濕衣服,他認出那是捲毛頭的,於是叫了一聲:「捲毛頭!」他原以為只有自己在這兒傷心落淚,沒想到捲毛頭也躲在隔間里暗暗哭泣。
「誰死了呀,親愛的?」安琪拉護士柔聲問捲毛頭。
「這片山坡完全可以開出一片40英尺×40英尺的果園來。」他一邊說,一邊用步子朝一個方向量出四十英尺的距離,然後右轉九十度朝另一個方向走去。
愛德娜護士正站在醫院門口與安琪拉護士聊天,這時突然喊了一聲:「韋爾伯!」
華力瞥了一眼坎蒂放在腿上卻根本沒看的書。她每隔一會兒就拿起書來讀上一陣,可每次放回去時,折著角的總還是原來那頁。這本書是查爾斯·狄更斯著的《小杜麗》,是坎蒂所在的畢業班上指定的暑假讀物。她已經有四五次開頭讀起,對書中的內容卻仍然一無所知,甚至都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喜歡這本書。
接著,只聽安琪拉護士說:「我來了,我來了!」
愛你的美洛妮
「你們還可以自己榨蘋果汁,」華力越說越九-九-藏-書起勁,「給孩子們新鮮的蘋果和新鮮的蘋果汁,他們就有成堆的事情可做了!」
「不用了,你把這兒的活兒幹完吧!」拉奇醫生說完,又對華力和坎蒂建議道:「你們應該出去透透氣。」這句話在他們聽來猶如一道命令——實際上這就是一道命令。於是他們出了手術室,穿過大廳,向醫院門口走去。他們在大廳里沒有看到躲在一角的副站長,因為不久之前,副站長看到拉奇醫生把站長的屍體從診療室扛出來時,差點兒嚇破了膽,可又小心翼翼地跟過去想看個究竟,結果驚恐之中轉錯了彎,闖進了診療室。所以,當華力帶著坎蒂走到門外時,副站長正對著沾有塵土的床單愣神。
「目錄?」拉奇問話時,毫不掩飾自己的厭惡之情。「站起身來,老兄!你這是怎麼了?」他一邊說,一邊拎著渾身打戰的副站長的兩隻胳膊,猛地將他拉了起來。
他想:那兒的人一定天天都可以吃到蘋果,那兒的生活一定很美好。
那輛汽車仍停在原地,葛洛根太太有充分時間打量車上的男女。唉,這兩個既可愛又可憐的人兒!她心裏暗暗感嘆著。他們還沒結婚,卻有了孩子,因為做出這種敗壞門風的事情,兩人之中可能有一個會喪失繼承權,所以他們不得不放棄自己的骨肉,把孩子送到孤兒院來。可他們還在猶豫不決呢!葛洛根太太恨不得衝過去對他們說:別拋棄孩子!快開車回去吧!可她已經被自己想象的場面激動得全身癱軟,寸步難移,只能喃喃低語著:別這樣!一面用盡全力想透過心靈感應向他們發出明顯的信號。
愛德娜護士對拉奇醫生的行為大為不滿,於是,她鼓起勇氣向辦公室走去。她打算直闖進去,對拉奇醫生說,他該去好好地吸一吸乙醚,再上床好好地睡上一覺!可是,越接近透出燈光的辦公室,她就越是膽怯。她並不知道那兒放了一具死胎,所以,她剛剛小心翼翼地把頭探進辦公室,卻赫然望見那可怕的死胎,嚇得連忙縮了回來。拉奇醫生一動不動地坐在打字機前出神,他準備給荷馬寫許多信,此刻正在心中構思第一封信的內容。他竭力想抑制內心的焦灼,平靜自己的思緒。請你一定要健康,一定要快樂,一定要小心!韋爾伯·拉奇默默地祈禱著……夜色從四周向他籠罩過來,三里瀑那個被謀殺的胎兒正懇求般地朝他伸著小手。
這兩個人肯定是慈善機構的,安琪拉護士警覺地想。於是她湊到拉奇醫生耳邊,小聲地提醒他:「一筆可觀的捐款!」她希望拉奇醫生對這兩人客客氣氣,不要得罪了他們。
安琪拉護士低聲對荷馬說,如果他能去把手術室清理收拾一下,她就可以陪在這裏,安慰捲毛頭。她說她之所以沒有收拾,是因為那對年輕人需要獨處片刻。「你那兩位朋友在一起可親熱啦!」她悄聲說道。荷馬暗自驚異:我那兩位朋友!真的嗎?我真的要有朋友了嗎?
捲毛頭喊道:「拉奇醫生還說荷馬會留在這裏保護我們!就是這樣保護啊!」
「助產士!哇!」華力說,「我猜你大概想當醫生吧?」
「我沒有,我只是替她們接生!」他一邊手術,一邊自問自答。「去他的!你以為在這裏出生的孤兒都有快樂的過去嗎?你以為他們會有美好幸福的未來嗎?你是這樣認為嗎?你不是!可是我反對過嗎?我沒有,我甚至不提任何建議,我只是成全她們,要麼生個孤兒,要麼實施墮胎,悉聽尊便!」
「有件事我得告訴你,」荷馬說,「我不替人墮胎,決不!」對他而言,在說明死胎的肺動脈受損之後,再表明他的立場,應該是順理成章的事。但拉奇醫生卻顯得茫然不解。
快到車站時,小大衛還在開心地嚷著:「死了!」他們到了火車站,只見兩個流浪漢懶懶地躺在背對鐵軌的長椅上。這些人遊手好閒,整天在火車站裡晃蕩,似乎這裏到處都是漂亮的女人,專門對那些邋遢鬼和無業游民不吝施捨。兩個流浪漢對捲毛頭和小大衛沒有理睬,小大衛朝他們大喊:「死了!」他們也毫無反應。
「我可以帶你們去,」捲毛頭回答說,「你開車捎上我們吧!」
捲毛頭接著又說:「轉告站長的親戚朋友,很快會有一輛汽車!」小大衛仍是不停地點頭。捲毛頭覺得這句話也有點兒問題,不論他重複多少遍還是不大對勁,可他相信拉奇醫生就是這麼交代的。其實拉奇醫生說的是「驗屍」(autopsy),而不是「汽車」(automobile),捲毛頭只把這個詞說對了一半。他想,大概是有什麼專車來運屍體吧!這麼一想倒是有點兒道理,而對捲毛頭來說,有一點道理就足夠了——很多時候,要他找到一點道理並不容易。
史莫奇·菲爾茲也吐了,他把拿到的蜂蜜、果凍消滅了個精光,還把小瓦爾希的一瓶也吃了。現在他正難受地躺在床上,聽著捲毛頭戴伊的傷心哭泣和安琪拉護士的耐心哄勸。
荷馬守在第二個墮完胎的女人旁邊,等她從麻醉中蘇醒過來后,便將她從手術台轉移到一張活動床上。他把床邊的護欄架好,以免她神志不清滾到地上。他到另一個房間看了看,只見那個先墮胎的女人已經坐了起來,但想到她們可能希望有些獨處的時間,便讓第二個女人留在手術室里。他知道,現在還不到給那個大馬利斯科塔來的孕婦接生的時候。他覺得這個小醫院特別擁擠,人滿為患,他渴望擁有自己的房間。但他明白,他傷了拉奇醫生的心,必須先去道歉,剛才那些話不知怎麼竟然脫口而出。想到自己讓拉奇醫生傷心難過,他恨不得要哭出來。荷馬穿過大廳,來到診療室,剛進門就看見拉奇醫生的一雙腳從小床上伸了出來。由於葯櫃的遮擋,荷馬只能看見那雙腳,便對著那雙腳說話。令他奇怪的是,拉奇醫生的腳似乎比他印象中的要大,而且一向愛乾淨的拉奇醫生竟然沒有脫鞋就上床,鞋子上還沾滿了塵土。
拉奇醫生又說:「荷馬,我絕不會強你所難,但你必須在場觀摩,必須學會這種技術,不然,我又有什麼用處?」他頓了一下,接著說,「我們來到這個世上不就是為了工作嗎?至少應該學習、觀摩才行呀!你以為做個有用的人是什麼意思呢?你認為我應該對你不聞不問,任你自生自滅嗎?任你成為另一個美洛妮嗎?」
聖克勞茲不是一個讓人成熟的地方。
「我也愛你,荷馬!」韋爾伯·拉奇說著,淚水迅速湧上眼眶,即使腦血管中凝著什麼血栓,他一時也無法看清了。他聽見荷馬說了聲「沒錯」,隨即就是關門的聲音。
「華力說只要一兩天工夫就行了,」荷馬告訴拉奇醫生,「我想我們要裝上一卡車樹苗回來,總共有四十棵。再說,我也想去海邊看看。」
可是,沒有人在不期然巧遇靈魂之後,還能放任隨之而生的使命感悄無聲息地消失,而使命感通常需要實實在在的證明,而不僅僅是信口開河的一句話。荷馬站在辦公室門口躊躇片刻,然後走了進去,將盤子放在打字機上。盤子上那個三里瀑的死胎距離拉奇醫生的喉嚨很近,用緬因州人的話說,就是「近得張口就能咬到」。
「你們要給她動刀嗎?」華力可憐巴巴地問荷馬。荷馬連忙抓住他的手臂,把他拉了出去。他拉著華力快步走出大廳,來到室外。多虧荷馬反應迅速,華力才沒有當場作嘔,一直走到男孩部背後的山坡上才吐了出來。這正是華力建議他們種蘋果樹的山坡,也正是在這裏,前不久,荷馬的影子投射得比拉奇醫生的還要遠。

「我把站長的目錄全給你帶來了!」副站長好不容易擠出這句話,可仍然四肢著地趴在地上。
愛德娜護士想:居然若無其事!當站長身上脫得只剩下襪子時,拉奇醫生拿著胸骨剪走了進來。
「你好!」坎蒂看到這群人中荷馬最高,便跟他打招呼。荷馬和華力一般高。「我是坎蒂·肯德爾,希望沒有打擾你們。」
荷馬問拉奇醫生:「既然你確定他是心臟病發作而死,又幹嗎急著驗屍呢?」
捲毛頭告訴荷馬:「有人來這兒領養孩子,就像是來購物似的!」
「可他只去兩天呀,韋爾伯!」愛德娜護士說。
在對面的女孩部的門口,葛洛根太太正打量著猶豫不決地停在這邊的凱迪拉克。她沒看見捲毛頭跑下車去,也沒認出車上這個漂亮姑娘抱著的小傢伙是誰。她以為他是這姑娘帶來的孩子。葛洛根太太從沒見過這麼漂亮的姑娘,而跟這姑娘一起的青年也顯然十分英俊。(按緬因州人的說法,他太英俊了,不適合當丈夫。)
「你們難道不明白嗎?對他來說,這是個好機會!我認為他不會兩天之後就回來,也希望他不要回來,至少不要那麼快就回來。」韋爾伯·拉奇說這些話時,覺得自己的心快要碎了,這才想起自己忘記了一件事情:關於荷馬「心臟不好」的事。他該怎麼向他開口呢?該選擇什麼時候?什麼地方?
「你們現在可以休息一下,」荷馬說這話時,還是不大敢看坎蒂的臉,「也許你們想出去透透氣,我得把這兒清理一下,很快就好。」說完,他想了想,又有些尷尬地問坎蒂,「你還好吧?」
「好吧,好吧。」捲毛頭連聲應著,荷馬這才放開他。
「我並非不贊成你,」荷馬回答,「我只是不贊成這種事本身,我做不到。」
問得好!一旁的安琪拉護士不禁想道。這時,那女人的頭在安琪拉護士的手中動了一下,並開始呻|吟起來。安琪拉護士低頭湊到她的耳邊說:「你沒事兒了,親愛的,都過去了,你只管休息好了。」
他說:「走開!這兒可不是你們待的地方!」
愛德娜護士一邊替站長脫衣服,一邊獨自流淚。拉奇醫生已經對她和安琪拉護士囑咐過,在荷馬離開時,不許表現出戀戀不捨的樣子,以免坎蒂和華力起疑,看出荷馬打算不只去兩天。拉奇醫生交代說:「不許有任何動作。」不許擁抱,不許親吻。愛德娜護士越想越傷心。站長對她的眼淚無動於衷,他的臉上仍是那副驚恐萬狀的表情。但愛德娜護士完全無視他的存在,只是一心一意地為無法向荷馬道別而難過。
韋爾伯·拉奇想:這可憐的孩子在幻想呢!於是他抱起捲毛頭,讓捲毛頭坐在洗手池邊,然後端詳著這小可憐。
「我真是魯莽!」副站長說著,一邊假殷勤地鞠躬,一邊向醫院門口走去。
「沒錯。」
「可馬!」小大衛·科波菲爾吃力地喊道。
「荷馬,你又不是最好的!」捲毛頭埋在毯子里哭喊道。
「我覺得你起碼應該在場觀摩。」拉奇接著說,「並提供一些非專業性的協助,了解相關的程序,學習如何實施手術,不論你是否願意替人實施這種手術。
華力焦急地追問:「有誰死了嗎?」但副站長這時已經溜進醫院了。一進醫院,他就迅速躲進牆角,考慮著下一步該怎麼做。不用說,他已經冒犯了那個靈車司機敏感細膩的感情,這可是個極為敏感的行業。他這樣想著,同時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可是又擔心接著還會出錯,便縮在大廳角落裡不敢出來。他聞到了一旁的診療室傳來的乙醚味,卻壓根兒也不知道他要來「看看」的屍體這會兒距他還不到十五英尺。他好像也聞到了嬰兒的氣味,還聽見有個孩子在啼哭。他以為女人生孩子時,都是把兩腿倒舉起來,腳跟對著天花板。想到這種情景,他更是不敢動彈。我聞到血的味道了!他一邊想,一邊竭力克制住內心的恐懼。他緊緊地貼著牆壁,所以華力進來時沒有發現他。華力擔心到底是誰死了,剛進醫院便聞到了乙醚味,很快又產生了想吐的感覺。可他還是不由自主地走進診療室,一眼看見站長的雙腳,趕緊低聲道歉:「哦,對不起!」然後又折回大廳。
「沒錯。」荷馬過了半晌才回答。
拉奇醫生望著朝醫院走去的坎蒂,見她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的樣子,這才恍然大悟:哦,又是一個墮胎的,原來是這麼回事!於是他也轉身跟著進了醫院。這時,史莫奇剛好吃完那瓶果凍,又對一瓶蜂蜜下了手。他似乎並沒有享受美味的感覺,可他的吃法倒是很老練,即使被旁邊的同伴推來搡去,兩眼卻緊盯著撈蜂蜜的小手不放。如果推搡得太厲害時,他的喉嚨里就會咕咕直響,肩膀就會往前縮,彷彿想保護手中的瓶子不被搶走。
「你嘴唇上是什麼?黴菌嗎?」美洛妮劈頭就問,「也許你該把它洗掉。」美洛妮的身材比副站長要高大,而此刻她又居高臨下地站在上面,所以他只好裝著沒聽見。
「哦!」韋爾伯·拉奇這才想起是怎麼回事。
荷馬來到安琪拉護士辦公室門口,門沒關,只見拉奇醫生坐在打字機前,可他並沒有打字,打字機里也沒有紙,他只是望著窗外。在拉奇醫生恍惚的神情里,荷馬看出了乙醚帶來的平和與茫然,而且他發現,每當拉奇醫生在診療室「休息一會兒」時,便會出現這種神情。或許拉奇醫生偶爾藉助乙醚而得以放鬆的心境,只是一種能令他安然注視窗外的心境。荷馬想,拉奇醫生大概是因為承受著某種痛苦才吸乙醚,同時,他也懷疑聖克勞茲的每個人幾乎都承受著某種痛苦,而拉奇身為醫生,尤其有資格治療痛苦。荷馬嗅到了乙醚的甜膩氣味,不禁覺得噁心,他是絕對不會選擇這種療法的。(當然,他從來不曾想象過上癮的感覺。)荷馬望著韋爾伯·拉奇夢幻般的神情,不由得有些遲疑,不知是否應該進去報告他那可怕的研究結果。他恨不得帶著三里瀑的那個胎兒轉身離去。
捲毛頭抬起手,用骯髒的衣袖擦擦鼻子,然後突然一拉紙箱,坐在紙箱里的小大衛便猛地摔到了一邊,痛得「哎喲」一聲大叫起來。
「心律不齊,」韋爾伯·拉奇喃喃自語道,接著又加了一句,「沒錯!」彷彿是在代荷馬回答。他放下手中的解剖工具,吃力地扶著手術台站了很久。
在老華辛頓那輛快速行進的凱迪拉克的後備廂里,華力為孤兒們帶來了滿滿三箱的小禮物。可惜現在不到季節,不然他會帶上蘋果和蘋果汁。現在是春季,沒有新鮮蘋果和蘋果汁,但他還是帶來了他認為僅次於蘋果和蘋果汁的產品:一瓶瓶華辛頓家出產的上好果汁凍和山楂凍,還有艾拉·提克姆提供的半加侖裝的上好蘋果花蜜。他想象著他們去聖克勞茲做手術時,就像是帶著大批禮物的聖誕老人。(不過,如果考慮一下韋爾伯·拉奇對於「哈里森之外」的墮胎師聖誕老婆婆的印象,這個聖誕老人的形象未免會不得人心。)
她穿過男孩部與女孩部之間的小路,正好遇上火車站的副站長順著小路朝醫院走來。由於他全身上下穿得整整齊齊,美洛妮一時沒認出他來。在美洛妮看來,這人是個穿著制服的大笨蛋,整天裝出一副自以為了不起的大忙人派頭,可乾的卻是美洛妮認為的全天下最蠢的差事:看著火車進站,再看著火車離站。火車站的冷清氣氛總是讓美洛妮抑鬱難受,所以她盡量不去那裡。去車站往往只有一個目的,那就是離開。如果整天待在車站裡,只是想象著離開——還有比這更可悲、更愚蠢的事嗎?現在這個笨蛋來了,仍然留著那兩撇蓄了整整一年的小鬍子,打扮得像是去殺人。哦,不!美洛妮突然明白,他這副打扮更像是去奔喪!
「拉奇醫生,」荷馬叫道,「我很抱歉!」但拉奇醫生毫無反應。荷馬懊惱地想:拉奇醫生竟然在這個時候吸乙醚!
「我愛你!」荷馬說。他知道他得趁著淚眼模糊之前馬上離開,於是轉身朝門口走去。
「我強迫過你一定要跟我看法相同嗎?沒有!」拉奇醫生說。
他小心翼翼地朝華力走過去。華力正靠在車旁抽煙,一邊凝神設想聖克勞茲果園的景象,赫然看見副站長那身殯儀館工作人員的打扮,猛地嚇了一跳。
「我本來想帶很多蘋果來,可現在還不到收穫的時候。」華力解釋道。接著,他指著身後那片荒瘠的山坡說:「你們自己也可以種些蘋果。瞧那片山坡,泥土都給沖走了,你們應該給它種上樹,我還可以送你們一些樹苗。六七年後,你們就可以吃到自己種的蘋果了,吃上一百多年都不愁。」
「你的孩子一定是緬因州王子,新英格蘭國王!」拉奇醫生出其不意地說。
為了你給我的承諾
「就是說有汽車去接他呀!」捲毛頭說。兩個流浪漢聽了似乎有些肅然起敬,他們沒想到站長如此有分量,居然有專車去接運。
剛從麻醉中醒來的坎蒂聽見嬰兒的哭聲,不禁全身發抖。如果拉奇醫生這時看到她的臉,可能會發現一絲罪惡感。她輕輕地問:「男孩還是女孩?怎麼在哭呢?」她的話音非常含糊,只有愛德娜護士聽見了。
荷馬看著紗布上的血跡,感覺到那女人的手在輕撫他的手腕,只聽得她還神志不清地說:「我就等在這兒,寶貝,你去把車開過來。」
「沒錯。」荷馬說著,伸手拍了拍捲毛頭,但捲毛頭的身體卻猛地緊張起來,他屏著氣,一動不動。荷馬只好說:「等會兒見,捲毛頭。」
荷馬站在火車站站長的屍體旁邊,抬頭向周圍的草叢看去,只見美洛妮正大步朝他走來。
只要看看站長臉上的表情,荷馬就對此深信不疑,於是他說:「沒錯。」
「我根本就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捲毛頭說著,又哭了起來。
「就是那個漂亮的女人呀,還有那輛白色的汽車!」捲毛頭以為拉奇醫生都知道了。
「那你就不能逃避!」拉奇說,「你得面對現實!你親口對我說過,如果你想做個有用的人,如果你想參与,就必須學習所有的東西,我不能對你有任何保留。這話一點兒沒錯,我還是從你那兒學的呢!對,你說的沒錯,我是說,你以前說的沒錯!」

胚胎的生命難道只是一段發育的歷史嗎?荷馬用一隻尖嘴的小血管鉗夾住割破的肺動脈,然後翻到《格雷人體解剖圖譜》介紹胚胎的部分,這才愕然想起,全書並非從胚胎開始,胚胎被放在最後,是最後考慮的對象。
「那可憐的孩子把褲子尿濕了。」坎蒂對華力說。華力看到她把小大衛抱在懷中的情景,一顆心都快要碎了。
荷馬將這具來自三里瀑的胚胎裝在一個白色的搪瓷淺盤裡,用兩隻血管鉗撐開胸腔的創口,用另一隻將割破的肺動脈夾起來。胚胎的小臉皺成一團,彷彿有兩隻看不見的手在擠壓著。它仰面躺著,手肘撐著身體,上臂和胸口呈垂直方向僵硬地舉起,細小的手指微微張開,好像隨時準備接球一般。
荷馬說:「他們並不是要領養我,捲毛頭,我過兩天就回來。」
美洛妮想,也許是清除得不夠乾淨。雖然關於這種事情荷馬對美洛妮隻字未提,但是,又有什麼能逃過她的眼睛呢?哪怕是一丁點兒的毛病、錯誤、損失或絕望,或者任何可能面臨的兩難抉擇,美洛妮都是獨具慧眼,總能看透一切。
「喂,捲毛頭,你這笨蛋,鞋子都穿反了!」美洛妮喊道,但由於風聲太大,捲毛頭沒有聽見她的話,她也聽不清捲毛頭在嚷些什麼。美洛妮覺得這呼嘯的狂風可以讓她放開喉嚨,盡情地喊出心裡話。可是,她甚至都懶得提高嗓門,只是毫無具體目的地對著窗外又說了一句:「真無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