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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觀海果園

第六章 觀海果園

天哪,藥劑師!荷馬想。這個消息讓他非常難過,於是他把心事告訴了華力和坎蒂。這天晚上早些時候,他們三人坐在月光下,隨著「撲通」「撲通」的聲音,把雷蒙碼頭上的蝸牛一隻只地扔進海里。荷馬講啊,講啊,一口氣講了很多。他談到了孤兒院里的晚禱文,如「讓我們為捲毛頭祝福」之類,還跟他們解釋被拉奇醫生稱為「緬因州王子,新英格蘭國王」的感受。
拉奇醫生和史東醫生一致認為,所謂「預期的效果」,就是盡量降低不受歡迎的嬰兒的出生率。富茲醫生滿腔熱忱地說:「我本人樂於前來此地!」韋爾伯·拉奇想,這種口氣像極了傳教士!在拉奇醫生看來,把富茲塑造成傳教士有幾個很好的理由,其中之一便是:如果富茲前往某個偏僻落後的地方懸壺濟世,他可以不需要行醫執照。
華力叫了起來:「你竟然連駱駝都沒見過!」
「哦,閉嘴!」露易絲罵著,狠狠地踢了擰乾器一腳。
他們上車后,華力對黛布拉說:「荷馬還從沒去過汽車影院呢!」他得儘可能提高嗓門,才能蓋過那震耳欲聾的狗叫聲。

華力這時打開車門,在凱迪拉克的周圍噴了一陣殺蟲劑,那刺鼻的氣體從敞開的車門裡飄了進來,嗆得坎蒂、華力和黛布拉猛咳起來。但荷馬卻愣愣地瞪著黛布拉,漸漸悟出了人們來汽車影院的真正目的。
親愛的華辛頓太太:
拉奇醫生戒備地說:「有時,我自己也覺得老得路也走不動了,所以我猜你們也可能這麼想。」
荷馬對華力說:「我猜,在我當時的想象中,他們的模樣大概跟你差不多。」
拉奇醫生知道,那個有著慈善家面孔的英俊青年一定有位樂善好施的母親,願意幫助那些「境況較為不幸的人」——她自己曾在信中這麼說過。因此,他便動手給奧莉芙·華辛頓寫信。
「起碼有一根拖把使用過度,這點兒准沒錯!」胖朵特說。露易絲也被這話逗笑了。她轉頭看著荷馬,荷馬連忙移開視線。黛布拉這會兒也在打量他,他連忙又躲開黛布拉的目光。
「我還說『也可以說是最近』。」美洛妮回答。
愛你的美洛妮
「那你也就從來沒吃過了!」坎蒂開心地問。
這對夫婦姓林弗雷特,他們替捲毛頭取名為「羅伊」,於是,捲毛頭羅伊·林弗雷特,便跟隨養父母到布斯貝住了下來。林弗雷特夫婦的藥店位於港口邊,可他們住在離海邊好幾英里的內陸,那兒雖然看不到大海,「卻並不是聞不到它的氣息。」林弗雷特太太再三強調。她說,如果風向對了,在他們家裡便可以聞到大海的氣息。
在安琪拉護士辦公室里,拉奇醫生正用新打字機給荷馬寫信。他這樣開頭道:「我清楚地記得親你時的情景,」隨即又覺得不妥,便停了下來。他從打字機里抽出信紙,把它夾進《聖克勞茲簡史》里藏起來,彷彿這是簡史中無人感興趣的又一片段。
「我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耐性再跟十幾歲的小孩子共事!」拉奇氣惱地說。
「也許吧,」荷馬道,「不過他也可能是說給自己聽,而不是說給我們聽的。」
奧莉芙·華辛頓認為每個男孩都應該會開車,會游泳,拉奇卻不敢苟同,他自己就既不會開車,也不會游泳。
他接著說:「出血量明天就會減少,後天會更少。如果你不放心,儘管來問我。」
他聽著華力均勻的呼吸,仍然覺得心神不寧。荷馬心裏清楚,他是因為愛上了坎蒂而心煩意亂,坎蒂還建議他不要回聖克勞茲。
他想,就算她沒有看到他,就算她背對著他,也一定聽見了舊鐵床發出的有節奏的嘎吱聲,甚至聞到了他手中精|液的刺鼻氣味,因此不難想見他剛才的行為。他默默地走到門外,把手伸進雨中。那隻海鷗仍然瑟縮在屋頂上,這時忽然又注意起他來——也許它在這裏多次覓到過美味的食物。荷馬返回酒屋時,看見格雷絲已經照原樣卷好床墊,此刻正站在窗前,把臉埋在窗帘內。格雷絲向來不引人注目,總得多看一眼才能發現她。如果不是事先知道她在屋內,荷馬根本不會看見她站在那裡。
「還有可憐的華辛頓先生,大家都叫他老華。」(啊哈!韋爾伯·拉奇想,世界上畢竟沒有十全十美的事情!華辛頓先生為什麼可憐呢?)
拉奇醫生並沒有告訴捲毛頭,他未來的養父母似乎不像是會經常乘船出海、到海邊游泳或去碼頭釣魚的人,他甚至覺得,他們可能會認為水上遊樂的生活過於輕浮膚淺,只屬於觀光客。(其實拉奇自己也持相同看法。)拉奇想,這對勤勞的夫妻大概整個夏天都是天一亮就開門做生意,並且整天待在店裡足不出戶,忙著賣防晒油給消夏的遊客,自己卻自始至終都與冬天時一樣蒼白,並且為此感到自豪。
隨後,赫伯提議開車帶他們去飲水路上的一家餐館吃午餐,荷馬回答說不想去,因為華辛頓太太每天早上都為他和華力備好了午餐,所以他覺得自己應該吃掉,而且總是吃得津津有味。荷馬知道,按照規定,工人們不得在午休時間離開果園,尤其不能開果園內的車子外出——而赫伯駕駛的正是奧莉芙常開的綠色小貨車。這雖然不是一條硬性的規定,但荷馬明白,如果華力在場,赫伯絕對不會提出這種主意。
格雷絲·林奇正在蘋果酒屋的廚房裡使勁地擦洗油布檯面。荷馬暗暗感到吃驚,他事先居然沒有注意到她的存在,甚至沒發現她是和他們一同來的。露易絲·托貝把香煙吸到只剩煙屁股,往門外一扔,然後說,她的拖把擰乾器出故障了。
於是,在信的末尾,他以一貫含糊其詞的方式寫道:「我記得有一次你親了我,當時我並沒有真正睡著。」
韋爾伯·拉奇回答說:「沒錯,我是七十好幾了。」
於是她摟住他,以母性的溫柔口吻安慰道:「好了,好了!」坎蒂和華力也從前面的座位上側過身來,坎蒂撫摸著他的頭說:「沒關係,你儘管哭好了,我看電影時也經常哭的。」
在這個陰雨天里,灰暗的光線照進窗內,襯得她瘦削的身軀更顯單薄。她拉起褪色的窗帘,像圍巾一樣圍在窄窄的肩膀上。她並沒有抬眼看荷馬,她那弱不禁風、渾身顫抖的可憐樣也算不上一種示意,可荷馬卻不由自主地朝她走去,就好像人們在陰沉的天氣里忍不住要尋找熟悉的事物。在聖克勞茲,他對受害者早已司空見慣,可格雷絲身上表現出來的受害者特徵卻無比強烈。荷馬感覺出她無聲的呼喚,情不自禁地走上前去,握住了她柔軟潮濕的雙手。
葛洛根太太也贊成增加美洛妮的責任。她認為,美洛妮正面臨轉變期,既可能從這種陰沉古怪中擺脫出來,也可能陷得更深。最後,是安琪拉護士出面對拉奇醫生說,美洛妮也許可以派上用場。
「這可就不怎麼有趣了。」華力認真地說。
因此,他毫不客氣地說道:「對我們這些整天跟醫院打交道的人來說,這個詞可不太動聽!」可那位女委員——顧赫太太的氣焰卻似乎沒有受到多大打擊。
部分報廢車上掛著南卡羅來納州的牌照。荷馬從沒看過美國地圖,只見過一個地球儀,但地球儀很簡略,並未標出美國各州。他知道南卡羅來納州在遙遠的南方,米尼告訴過他,那些黑人乘坐大卡車來到這裏,也有人自己開小汽車來,但有些汽車因為使用太久,破舊不堪,開到這裏就報廢了。米尼也不清楚他們後來怎麼回南卡羅來納。
「是一種馬嗎?」他又問。
荷馬默默地感嘆:酒精還真能把好好的一個人給毀了!
肯尼斯角的汽車影院跟海芬俱樂部的溫水游泳池一樣,在緬因州都是時髦的玩意兒,不過相比之下,汽車影院卻不大實用。在緬因州看露天電影可絕對不是個好主意,因為,當沿海一帶的夜霧飄來時,在濃霧的籠罩下,許多原本情節輕快的電影都會變成陰森森的恐怖片。幾年後,露天影院增設了洗手間和飲食部,觀眾上完廁所或買好東西回來時,常常找不到自己的汽車。
「露易絲,你那可憐的玩意兒是使用過度了嗎?」愛琳·提克姆也來湊趣。
有一次,當華力去上廁所,車裡只有她和荷馬時,荷馬頭也不回地對她說:「你也許會有痙攣感,大概和痛經差不多。你可能還在流血,但不會像月經量那麼多,更不會像月經量最多時那樣。如果紗布墊上的血只有兩三英寸寬,就不必擔心,那是正常現象。」
「阿門!」美洛妮跟著附和道,那樣子雖然並不滑稽,可壓根兒也談不上嚴肅,她的聲調一如念夏洛蒂·勃朗特或查爾斯·狄更斯的作品,常常令葛洛根太太在悶熱的夏夜直打寒噤。美洛妮邁著堅定的步伐向男孩部走去,她每走一步,葛洛根太太得連走兩三步才能趕上。在男孩部一個略顯陰暗的位置上,葛洛根太太坐在美洛妮身後的椅子里,注視著她寬厚的背,暗暗地想:美洛妮說「阿門」的口氣跟她說任何事情一樣,她的聲音里沒有靈魂。想到這裏,葛洛根太太忍不住牙齒打戰。也許是因為葛洛根太太臉上那一貫的恐懼神情,男孩部才有傳言說,葛洛根太太從沒念過書,大字不識一個,連報紙都看不懂,所以受到了美洛妮的控制——這個謠言很可能起源於捲毛頭戴伊。
他要不要談談赫伯隨身帶著安全套的事?(雖然拉奇醫生主張人人使用安全套,可對赫伯的行為他一定會不以為然。)他是否該告訴拉奇醫生,他終於明白了汽車影院的真正用途?它的用途便是讓人們激起對約會對象的情慾,然後卻不能有所作為。(拉奇醫生對此也一定不敢恭維!)他是否該告訴拉奇醫生有關格雷絲勾引他或者他夢見她的事?還有,他要不要談到自己墜入情網,明知不應該卻又身不由己地愛上坎蒂的事呢?他該怎麼對拉奇醫生說「我想你」,才不會被誤認為是想回聖克勞茲?
「我想是一個愚蠢的貝都因吧?」華力回答。
她仍然沒有看他,只是輕輕地說:「真奇怪,那個地方那麼可怕,我卻覺得特別安全。」她把頭靠在他的胸前,然後將瘦伶伶的膝蓋插在他的雙腿之間,窄窄的臀部貼住他的下體,又接著說,「跟這裏不一樣,這裏很危險。」說完,她的手就像一隻輕盈伶俐的蜥蜴一樣,伸進了他的褲子。

唉,真要命!愛德娜護士暗暗叫苦。
拉奇有些糊塗了,又問:「可並不是因為你覺得這麼做不對,是吧?」
「對我而言,他永遠是捲毛頭!」安琪拉護士堅決地說。
坎蒂想起拉奇醫生也曾經對她這樣說過,他說她的孩子將來會是「緬因州王子,新英格蘭國王」。她說:「可我當時不懂他的意思。我是說,他人挺好,可那句話很讓人費解。」
拉奇設想著由於他拒絕讓反對墮胎的人接替他的工作,而致使他們的通信突然終止的情景。在給富茲·史東的最後一封信中,他對可憐的富茲大發雷霆:「我會堅持到底,直到倒下為止!我決不容許任何反動的宗教白痴來取代我在聖克勞茲的職位!那種人只擔心自己脆弱的良心得不到安寧,而對那無數不被歡迎、受盡磨難的孩子所承受的真正痛苦卻毫不關心!我真遺憾你是個醫生!更遺憾你辜負了所學!你自以為是地為那些尚未出世的『靈魂』請命,卻拒絕向那些真正活著的人伸出援助之手!這個孤兒院不需要你這樣的醫生!除非我死了,否則你休想取代我的職位!」
拉奇醫生說:「我希望得到你們的支持,如果這不算過分的話,我不但想要一台新打字機,還想請求你們允許我把舊的留著。」
美洛妮說:「我覺得噁心。」
顧赫太太不動聲色地說:「我只是想弄清這兒的情況。」
幾年之後,當奧莉芙·華辛頓非常風光地成為哈斯洛克的第一台電視機的主人時,她會說,只有荷馬才會搬把椅子坐在雷·肯德爾的養蝦池前觀看龍蝦,那樣子「就像是在看電視新聞似的」。

「什麼馬?」黛布拉問。
「你該不是說你聞不出黑鬼味吧?」赫伯反問他,然後又問露易絲:「你聞到沒有?」她聳聳肩。赫伯又問荷馬:「你呢?你聞到沒有?」
葛洛根太太回答道:「我想,美洛妮已經二十四五了!」
父子倆坐上華力的小貨車,荷馬開著那輛舊吉普車跟在後面。華力事先一再向荷馬保證,開這輛舊車不會出問題,荷馬才終於敢學開這輛車。
「我去過那兒,」格雷絲頭也不抬地小聲說,接著又解釋道,「就是你來的那個地方,我去過那兒。真不知道你們晚上怎麼睡得著。」
說培迪格魯家是個「大家庭」,不僅指其人口眾多,還表現在他們一個個都體積龐大。與她家其他的人相比,黛布拉的豐|滿簡直是小巫見大巫。黛布拉的媽媽在門口歡迎荷馬,她龐大的身軀表明胖朵特的臃腫無疑是得自她的遺傳。
四周一片寂靜,連扔蝸牛的聲音也停止了。海水拍打著碼頭上的柱子,停泊在周圍的船隻隨著海浪輕輕搖蕩。系著船隻的纜繩有時被扯出水面,傳來海水從纜繩上往下滴的聲音;較粗的纜繩被拉扯時,則會發出磨牙似的聲響。
黛布拉急著把荷馬往外推,一邊說:「媽媽,我們得走了,不然就太遲啦!」
愛德娜護士提醒他:「荷馬說他有酗酒的毛病,韋爾伯。」
荷馬答道:「我只聞到醋味,還有陳年的蘋果和蘋果酒味。」話音剛落,就瞥見一隻安全套朝他飛來,他一伸手,及時接住了。
拉奇醫生知道,這麼一來,他可以同時達到兩個目的:奧莉芙·華辛頓會親自寄來一本《簡·愛》,而且很可能是嶄新的;而荷馬則會得知一個重要信息:美洛妮離開了聖克勞茲,已投身於茫茫人海。拉奇想,荷馬應該知道此事,他或許會提防美洛妮。
從拉奇的來信中,荷馬得知捲毛頭已經被人領養。他站在華力房間的窗前,在月光下把信看了一遍又一遍。華力正在一旁熟睡。
捲毛頭雖然不怎麼中意這對夫婦,正如他們不大中意他的名字一樣,可他卻迫不及待地想離開聖克勞茲。拉奇看得出來,捲毛頭仍然期待著自己能像夢想中那樣氣派地被人領養,期待著能有坎蒂和華力那樣風光的人為他提供美好的生活。在談到這對布斯貝來的平庸夫婦時,捲毛頭對拉奇醫生說:「他們還行吧,我猜他們人還不錯,而且布斯貝就在海邊,我想我會喜歡大海的。」
致荷馬·陽光·威爾士
美洛妮說:「我聽到聲音了,不知是手臂,還是肋骨。」
韋爾伯·拉奇說:「我覺得聽起來很蠢!」
「是啊,有的黑得像木炭似的,」弗洛倫斯·海德說,「不過他們人還不錯。」
「我就是不知道這一點!」拉奇吼了起來。
他想:我怎麼可能不愛坎蒂?如果我真的留下,我能做些什麼呢?
瑪莉·艾格尼絲說:「你的頭髮太短,反正也不能用髮夾。」
他甚至讓富茲·史東毛遂自薦接替他的職位。「不過,當然要等到您做好退休準備之時。」富茲·史東在信中說,如果讓他接替拉奇的工作,他將以行動向拉奇醫生表明,他會遵守法律,拒絕實施墮胎手術,「在不違反上帝或人類的法律的前提下」,推行安全而進步的計劃生育,控制人口,在不久的將來,這一切必定能取得預期的效果。富茲討好賣乖的這番話倒也言之成理,頗具說服力。
「你知道黑鬼怎麼使用這玩意兒嗎?」赫伯一邊問,一邊又朝露易絲扔過去一隻安全套,露易絲毫不費力地接了個正著——她大概做好了安全套隨時朝她飛來的準備。「露易絲,示範一下,讓他看看黑鬼是怎麼使用這玩意兒的!」赫伯命令道。這時,其他女工的臉上都呈現出厭煩的神情,顯然是看膩了這一套。黛布拉緊張不安地望著荷馬,卻故意不看露易絲。露易絲自己似乎也既緊張又不耐煩,她撕開包裝袋,取出安全套套在食指上,她的指甲尖正好抵住安全套乳|頭狀的頂端。
美洛妮準備去和拉奇醫生面談,在經過女孩部大廳時,她對葛洛根太太說,瑪莉·艾格尼絲「弄斷了一樣東西」,葛洛根太太自然而然地以為美洛妮是說瑪莉·艾格尼絲把檯燈或窗戶甚至床弄壞了,便沒有放在心上。
韋爾伯·拉奇知道自己有些理虧,同時也很為荷馬生氣。儘管他答應過荷馬在外面待多久都行,可他萬萬沒想到荷馬一去六個星期,居然不給他寄來隻言片語!
「你的骨頭想多斷幾根嗎?」美洛妮恐嚇道。
接著,她看了看自己放梳洗用具的帆布包,發現那枚鹿角邊髮夾不見了。那枚髮夾本來是瑪莉·艾格尼絲從坎蒂那兒偷的,後來被她不容分說地從瑪莉·艾格尼絲頭上扯下來據為己有。她走到瑪莉·艾格尼絲的床邊,在枕頭底下搜出那枚漂亮的髮夾。實際上,美洛妮的頭髮太短,根本不可能用髮夾,而且她也不大會用,可她還是將它塞進牛仔褲的口袋裡——她的褲子很緊,髮夾塞在那兒並不舒服。她走進女浴室,只見瑪莉·艾格尼絲正在那兒洗頭。美洛妮將熱水調到最大,水溫驟然升高,差點兒燙掉了瑪莉·艾格尼絲的頭皮。瑪莉·艾格尼絲猛地從蓮蓬頭下跳了出來,滿身通紅地倒在地上抽搐。美洛妮走上前去,一把將她的手臂反扭到背後,然後抬起一隻腳,朝這個年齡比她小的女孩的肩膀狠狠地踩了下去。美洛妮原本無意踩斷瑪莉·艾格尼絲的骨頭,卻聽見了骨頭碎裂的聲音,便連忙鬆開她。只見瑪莉·艾格尼絲一|絲|不|掛的身體已經由通紅轉為慘白,躺在地上一動也不敢動,只是不停地顫抖和呻|吟。
「露易絲的拖把擰乾器出故障了!」胖朵特幸災樂禍地說。
她輕輕地念著:「陽光下的塵土被烤得焦黃,空氣中有什麼東西在顫動,有如空氣本身在喘息一般。」她不禁想:哦,陽光,你為什麼不帶我走?去任何地方都行,哪怕不是去法國!當然,如果能去法國就更好了!
米尼還說:「我猜想,他們大概去佛羅里達摘柚子,碰上別的什麼地方桃子成熟時就摘桃子,在這兒就摘蘋果。他們一年到頭四處奔走,以摘水果為生。」
自那以後的許多年裡,坎蒂那本沒有讀完的《小杜麗》就一直放在安琪拉護士辦公室里。那些等著與拉奇醫生面談的客人偶爾會心不在焉地拿起它,像看雜誌似的隨手翻翻,以緩和自己的緊張情緒,但拉奇醫生從不讓客人久等,所以他們往往一頁都不會看完。再說,多數客人更願意瀏覽那堆五花八門的目錄,看看蔬果籽或釣魚用具,以及穿在那些沒有腦袋或缺胳膊少腿的模特——那年頭的服裝模特都是這樣——身上的各式各樣的內衣。
「沒錯。」荷馬說。
接著,一個男人——顯然是那位與命運搏鬥的女郎的追求者——漂洋過海,千里迢迢地尋她而來。九_九_藏_書他途經無數熊熊燃燒的港口小鎮,投宿許多神秘而邪惡的客棧。夜霧徐徐飄來,遮住了電影中的許多畫面,但荷馬依然目不轉睛地盯著銀幕。他隱約感覺到華力和坎蒂對電影不感興趣,兩人倒在前座上,荷馬看不見他們,只偶爾看到坎蒂的手伸在椅背上,有時緊抓著椅背,有時慵懶地垂著。荷馬有兩次聽見她說:「不行,華力!」其中一次十分堅決,荷馬從沒聽過她如此堅決的口吻。華力則不時發出幾聲輕笑,或是低語和呻|吟。
那些年齡較小的孩子躺在床上,一個個心驚膽戰,以為自己也受到了美洛妮的控制。
「閉嘴!」黛布拉朝狗大喝一聲,它們立刻安靜下來,但一轉眼又狂吠起來。
一九四幾年八月的一個晚上,拉奇醫生對男孩們宣布:「讓我們為捲毛頭祝福吧!他找到了一個家。晚安,捲毛頭!」
「你認為我們不應該替人墮胎,是吧?」拉奇問,「你認為不應該終止妊娠嗎?」
哈斯洛克和哈斯海芬的一切——從嘰嘰咕咕的龍蝦到海芬俱樂部經氯化處理過的游泳池,從蘋果市場的忙碌景象到果園裡的工作場面——沒有任何東西引起荷馬對聖克勞茲的絲毫回憶。直到碰上第一個下雨天,他們派他與幾個清潔工及油漆工到蘋果酒屋去,荷馬才觸景生情,回想起了聖克勞茲。
荷馬注視著酒屋屋頂上的一隻海鷗,海鷗也注視著他。他看見海鷗瑟縮著身子,這才想起正在下雨,於是又回到屋裡。
胖朵特的丈夫埃弗利特·塔夫特還仔仔細細教荷馬剪草。每年夏天,果樹之間的草地要修剪兩次,剪下的草晒乾捆好之後,可以賣給坎尼斯角的牧場當飼料,而那些散落的乾草就可以鋪在小樹苗的根部作為保護。觀海果園的所有東西都各有用場。
漸漸地,韋爾伯·拉奇與荷馬·威爾士之間有了定期的通信往來。荷馬總是盡量簡潔地報告他在哈斯洛克與哈斯海芬的生活,讓拉奇醫生對他的新天地略知一二,猶如從觀海果園那唯一能遙望大海的果園裡遠眺隱約的海景。荷馬每周或每隔一周給拉奇醫生寄來一兩張信紙。每次收到這短短的信,拉奇醫生就會洋洋洒洒地回上一大篇,對荷馬上封信里沒有交代清楚的事情提出一連串的問題,如華辛頓先生到底有什麼毛病等(這些問題總是得不到答覆),此外便是一大堆有關聖克勞茲日常瑣事的敘述。拉奇醫生雖然討厭斯諾伊·米多茲沒完沒了地打聽孤兒院的近況,自己卻不厭其煩地啰里啰唆寫個沒完,不僅向荷馬描述醫院的點點滴滴,還似乎在為他提供孤兒院的時事通信。他寫給荷馬的信比《聖克勞茲簡史》中的任何一篇都要長,而且只要收到荷馬的來信,哪怕只有三言兩語,他也總是第二天就寄出回信。
荷馬心裏想:我是個貝都因人。
安琪拉護士則反問:「你到底想知道什麼?他喝的酒是什麼牌子嗎?」
「那要把車開進什麼地方呢,韋爾伯?」愛德娜護士追問。
「謝謝。」坎蒂低聲道。
「他們人很好,是因為華辛頓太太對他們好。」米尼在濺有蘋果渣的榨汁設備旁朝這邊大聲說。
雷·肯德爾說:「海鷗負責清理岸上的殘局,至於龍蝦嘛,就負責清理海底的殘局。」
荷馬偶爾也感覺到黛布拉對電影不像他一樣看得那麼起勁。有時他轉過頭來,竟意外地發現她正在端詳他,她的眼神中沒有慍怒,可也缺少溫情。在電影繼續放映的過程中,她似乎感到越來越詫異。有一次,她甚至摸了摸他的手,他以為她想要什麼東西,於是禮貌地回頭看她,她卻只是一言不發地瞪著他。於是,他又轉頭去看電影。
每逢星期天,荷馬都與坎蒂的父親一起去海上捕龍蝦,不是為了賺錢,而只是為了到海上去玩,順便親近雷。至於星期一到星期六,他都在果園和華力一起幹活。觀海果園由好幾座小果園組成,只有其中之一可以望見大海,可海洋的氣息卻瀰漫到所有果園的每一個角落,尤其是滲透在清晨的迷霧之中。有時,徐徐的海風會驅散夏日的炎熱,還有成群的海鷗在陸地上飛翔,它們偶爾也棲息在樹上,這陣陣海風和成群的海鷗都帶來了海洋的氣息。海鷗喜歡以藍莓為食,而不大喜歡蘋果,可奧莉芙還是很討厭它們。自從年幼時幫忙挖蛤蜊時起,她就不喜歡這些聒噪的鳥兒。她曾經種過一畦藍莓,藍莓田裡雖有網罩保護,海鷗和烏鴉卻非常聰明,常常從網下鑽進去享用美味,所以她經常得奮力與它們搏鬥。

「我覺得這樣不太好。」荷馬回答。
那個鍥而不捨的追求者終於找到了金髮女郎,可是卻碰到了新難題:那個愚蠢的女人又把自己關在房間里,不讓追求者靠近。只見那個男人在門上又捶又拍,真是讓人垂頭喪氣。
荷馬終於看見了蘋果酒屋的輪廓,可是他看來看去,卻再也看不到屋頂的光亮。失去這一信號后,荷馬便對著想象中的死者輕輕地說:「晚安,富茲!」
金格里奇醫生對拉奇說:「很顯然,您幹得非常出色,而且,我們也很清楚這份工作有多麼辛苦!」他的語氣里流露出極為深切的同情,拉奇的眼眶恨不得要濕潤了。他暗暗慶幸自己沒有坐在金格里奇醫生的旁邊,否則,金格里奇醫生很可能會伸手拍拍他以示撫慰——金格里奇無疑擅長這樣。
「我不知道我是否願意吃連見都沒見過的東西。」荷馬說,坎蒂不禁笑了起來,這時,華力正好回到車裡。

拉奇不禁心想:她都這麼大了,怎麼還留在孤兒院呢?隨即他又回答自己:既然我可以留在這裏,她當然也可以!還有誰來接替我的工作呢?還有誰願意領養美洛妮呢?想到這裏,拉奇只得說道:「好吧,我們先問問她是否有興趣。」
「也許是鎖骨。」拉奇醫生推測道。考慮到當時的姿勢,應該是鎖骨。
整個酒屋內泛著一股醋酸味,是陳年的蘋果酒散發出來的,味道雖然強烈,卻並不令人難受或噁心。
除此之外,老華還有許多其他的癥狀。他才五十五歲,看上去卻像七十歲的人。他常常胡思亂想,有時也喜歡小題大做或夸夸其談。他一貫都有的幾個壞毛病變得越來越明顯。比如挖鼻孔,他可以將一隻鼻孔挖上一個小時,還把掏出來的穢物擦在褲子或傢具上。奧莉芙那個沒教養的哥哥貝基·畢恩居然說,老華是塊挖井的好材料。他說:「你瞧他挖鼻孔的那個認真勁兒,我完全可以雇他去挖井了!」
胖朵特放下手裡的拖把和水桶,接著說:「這兒是給黑人睡的,我們每年都給他們收拾一番,不僅要大掃除,還得幫他們重新粉刷一遍。」
正在這時,他聽見葛洛根太太在診療室外的大廳里大呼小叫。
「我看只是醋味。」米尼道。
「我想,這個問題我們可以安排。」顧赫太太說。
拉奇醫生無力地辯解道:「醫院與男孩部只有一牆之隔,我們不可能把這兒發生的事情瞞著男孩們,但女孩部的情況不一樣。」
黛布拉·培迪格魯與荷馬共用一個水桶,她在洗拖把時朝荷馬嫣然一笑,荷馬也小心地對她笑笑,心裏卻尋思今天下雨華力會在哪裡幹活,以及雷蒙工作的情形。雷蒙這會兒也許正戴著閃閃發亮的防水帽在波濤洶湧的大海上搏擊,要不就是在果園的「二號」建築里修理蘋果採摘機。
她走進安琪拉護士辦公室時,有點兒氣喘吁吁,臉上甚至汗津津的。拉奇醫生正坐在那兒等她。
荷馬以前從沒見過酒鬼,所以剛開始時,他比老華的家人朋友更容易被老華的外表所蒙蔽,也和其他人一樣不假思索地以為老華的日益糊塗全是酒精在作怪。多年以來,老華一直深受哈斯洛克及哈斯海芬人的敬重,尤其是他的好脾氣更是得到大家的一致好評。可是現在,他卻變得暴躁易怒,有時甚至蠻不講理。自從發生蚱蜢餅事件之後,奧莉芙再也不讓他去海芬俱樂部,除非有她自己陪著才行。那一次,老華把整個蚱蜢餅砸在一個年輕救生員的胸口上,還把蚱蜢餅上的嫩綠色餡料抹在一個漂亮的年輕女招待的屁股上,直到被眾人拉住才罷休。老華辯解說,那個救生員「就那樣站在那兒,好像很了不起似的」。
「請聽好了,以後少動我的東西!」美洛妮說完,揚長而去。
他並不羞於承認自己喜歡華辛頓家牆上地上到處鋪掛著地毯。他從小住在極為簡陋的房屋裡,四壁是光禿禿的木板,地上鋪著幾層油布,踩上去能感覺得到腳底下的鋸木屑。華辛頓家牆上的油畫雖稱不上藝術品,但荷馬以前壓根兒就沒見過牆上掛著畫——除了那張女人和小馬的照片之外。華力的浴室里有一幅油畫,畫面上是一隻蹲在花圃里的可愛的小貓,連這幅畫也讓荷馬咋咋稱奇,至於油畫背後的印花牆紙,他也覺得特別稀罕。他對牆紙或藝術又懂得什麼呢?在他眼中,所有的牆紙都非常漂亮。
就在這年夏天的八月,另一個貝都因人也離開了自小生長的「家」——捲毛頭戴伊終於被一對年輕夫婦收養,離開聖克勞茲,前往布斯貝。那位丈夫是個藥劑師,夫婦倆剛搬到布斯貝不久,正投身於社區服務。拉奇醫生對他們雖然不大放心,卻更擔心讓捲毛頭留下來度過另一個冬天,因為一年當中,夏天將盡時是人們前來領養孤兒的最佳時間,而到初秋時節,天氣雖好卻十分短暫。自從荷馬離去后,一向樂觀的捲毛頭性情大為改變,他堅信那對漂亮的夫婦原本是好心的命運之神安排來領養他的,可是荷馬卻將他們搶走了!

「那麼,」拉奇說,「你不妨聽我告訴你。我在這兒待了很久,這兒的情況全都清清楚楚地裝在我的腦子裡。」
「你們那兒出什麼事兒了?」米尼提高嗓門問。
弗農告訴荷馬:「果樹一長出葉子,麻煩就來了。果樹四月份開始長葉,這時你便開始噴農藥,直到八月底準備採收時為止。你每周或每隔十天就得噴一次,好消滅斑點病和各種害蟲。這兒有兩部農藥噴洒車,一部是哈迪牌,一部是比恩牌,容量都是五百加侖。噴農藥時,你得戴上防毒面罩,因為沒誰想吸進那種鬼玩意兒,面罩要戴緊,否則根本不起作用。」說著,他替荷馬把面罩緊緊地繫上,荷馬感覺到自己的太陽穴在怦怦直跳。弗農繼續說道:「如果不經常清洗面罩里的襯布,你就會被悶死。」話音剛落,他便用手捂住荷馬的鼻子和嘴巴,荷馬頓時覺得喘不過氣來。他接著又說:「如果你不想變成禿頭,就要把頭髮遮好;如果不想變成瞎子,就得把護目鏡戴上。」說這番話時,他的手仍然沒有移開,荷馬想掙脫,轉念一想,不如省點力氣。他擔心自己會昏倒,同時想著「肺部爆炸」是否真有其事,或者那只是一種誇張的說法而已。弗農自顧自地說了下去:「如果你有所謂外傷,比如划傷之類的,並且讓傷口沾到殺蟲劑,你就可能變成性無能,就是說那活兒再也硬不起來了!」荷馬又拍弗農的肩膀,又朝他揮手,彷彿在打什麼複雜的手語。我無法呼吸!喂!我喘不過氣來了!喂!聽見沒有?
「哦,但願如此!」拉奇說。
剛才,當他們把車開到那既有廢車又有惡狗的草坪附近停下來時,華力還對荷馬說:「我最受不了的就是那個感嘆號,就像以他們的人口過剩為驕傲似的!」不過黛布拉上車之後,華力卻又對她客客氣氣。
「對此我們毫不懷疑!」金格里奇醫生和顏悅色地說。

「你怎麼啦,麥德娜?」小大衛問道。
她聳了聳肩,說:「我想他可能會去上學。」
哦,家!荷馬想。他知道,對那個不知從何處來,又不知向何處去的貝都因牧民來說,是根本無家可言的。
弗農·林奇教荷馬噴洒農藥。弗農真是負責噴洒殺蟲劑、負責終結與殺戮的最佳人選。
每年冬天,培迪格魯家總是住在肯尼斯角,但一到夏天,他們便會搬回人滿為患的飲水湖畔的別墅,三下兩下便把這裏打理停當,居住下來。那些報廢車裡的青草似乎在一夜之間就長得老高,而他們的狗在經歷長途遷徙后,絲毫沒有喪失佔據地盤的兇惡本性。像飲水湖畔的所有別墅一樣,培迪格魯家的房子也有一個名字,叫作「我們大家!」。(這些別墅彷彿跟孤兒一樣先天不全,所以需要二度確定身份。)
在碰到稍稍複雜的機械問題時,老華犯的錯誤更是令人難以置信。清理凱迪拉克的汽化器本來是一項極為簡單的工作,雷蒙也已經給他示範過多次,可老華卻顛三倒四,不是向外吹,而是往裡吸,結果把管子里的油氣及碳分子吸進了肚子里。
美洛妮說:「有一次,我把別人的手弄斷了,不過也可能是肋骨什麼的。」
愛德娜護士也為美洛妮打抱不平。她說:「韋爾伯,如果她是個男孩,恐怕你早就讓她做更多的事兒了!」
安琪拉護士後來把這件事告訴葛洛根太太,葛洛根太太聽了說:「我覺得這樣挺好!」
於是,他問道:「我們要不要稍等一陣子,然後再重新讀《簡·愛》?」女孩們聽了,忙不迭地點頭同意。
華力輕輕地說:「爸爸,我們知道。」
拉奇醫生儘力安慰著葛洛根太太,可葛洛根太太卻說,她真希望自己有更多的錢讓美洛妮可偷,接著又抱怨道:「我那件棉衣不能防雨,這裏的氣候這麼糟,她應該有件真正的雨衣才行!」
「蘋果酒屋。」米尼回答。
「不想!」美洛妮一口回絕,接著又示威似的揮揮手中的《小杜麗》,說,「我還有事兒要做,我得看看今晚要念的內容。」
韋爾伯·拉奇可能會認為,在這一方面,龍蝦和海鷗與孤兒們倒是有相似之處。荷馬也想到了這一點。他發現自己經常久久地用畏懼的目光觀察龍蝦,卻用愉快的目光欣賞海鷗,不過,他對兩者都懷有敬畏之情。

他還跟他們談起了美洛妮,不過他有所保留。後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談到了富茲·史東,他惟妙惟肖地模仿著富茲的呼吸器發出的聲音,逗得華力和坎蒂哈哈大笑,一時間將蝸牛掉進海里的撲通聲都給蓋住了。直到荷馬用空洞的聲音說:「富茲·史東找到了一個新家!晚安,富茲!」華力和坎蒂才明白故事已經講完。
過了片刻,他才明白那亮光從何而來:在蘋果酒屋的鐵皮屋頂上,肯定有一處小小的地方早已被磨光,因此,他看到的是一彎爬上屋頂的明月照在那小如刀片的光滑之處而射出的反光。這個黑夜中的小光點就像許多東西一樣,即使你知道了那是什麼,卻依然無法釋懷。
他們先開車去接黛布拉·培迪格魯,華力見了她便說:「荷馬還從沒去過汽車影院哩!」培迪格魯家是個大家庭,不但人多,養的狗也多,一律用鐵鏈拴在門前,有的拴在草地上幾輛報廢車的保險杠上。那些車顯然在那裡停放了很久,青草已經穿過主動軸和軸承長了出來。當荷馬小心翼翼地一步步向黛布拉家門口走去時,那群狗一邊狂吠不止,一邊上躥下跳,時不時地撞在那巋然不動的車身上。
「坎蒂,你聽見了嗎?」華力問道。可坎蒂笑過之後心情已經放鬆,終於沉沉地睡去。華力又問荷馬:「你真的沒見過大海嗎?」
忽然,他又問荷馬:「從我們家二樓可以看見這座果園,你知道嗎?」
「不是的!」拉奇醫生說,「我希望你繼續念下去,但你還可以干別的事情。」
「沒錯。」荷馬回答。
雷告訴荷馬:「只有在海水裡學游泳,你的身體才會產生正確的反應,以後才會適應海水。」
「你不喜歡我念書的表現,是吧?」美洛妮又問。
「開心一些!」美洛妮從椅子上跳了起來,褲袋裡的髮夾戳得她更痛了。「我看你真是個笨蛋,要不然就是個瘋子!」拉奇醫生並沒有感到吃驚,反而點了點頭,彷彿覺得她的話也有幾分可能。
「坎蒂和華力可好了!他們帶我去了很多地方。我和華力同住一個房間,我還跟他共穿衣服,碰巧我們的體型差不多,只不過他比較壯一點兒。坎蒂和華力準備結婚,還要生一大群孩子。(韋爾伯·拉奇又想:多談談學游泳的事,學游泳可要小心!)
「這有什麼不對的?」她反問了一句。「我只是覺得噁心,一想到血,想到從人體里流出來的那些東西,我就想吐!」接著,她又說道,「這兒的味道可真難聞!」她指的是醫院里空氣中的味道,不僅有乙醚味,還有血腥味。
「嗯,是的,」拉奇說,「我可以在這兒替你多找些事兒,而且是比較重要的事兒。當然啦,我還可以幫你找份工作,我是指在外面,不是聖克勞茲。」
拉奇醫生曾經寫道:「在別的地方,人們有哺乳胸罩。」可隨後,他就不知怎麼往下寫了,於是這句話便成了聖克勞茲簡史中的一個小片段。
在這對夫婦看來,他們之所以不能生育,完全是上帝的旨意。他們認為,上帝希望他們領養一個孤兒,並教導他自立自強,而這個孩子將來會得到豐厚的回報,也就是繼承他們的藥店。這樣,他們晚年就會老有所依了——他們顯然為自己的晚年生活作了不少打算。
這幢建築的外觀並沒什麼特別,他曾多次乘坐果園的車輛經過此地。這是一幢呈L形的細長平房,屋頂用鐵皮搭蓋而成。在L形的轉角處,有個雙扇門的入口,通向蘋果酒廠,裏面有各種榨汁設備,包括粉碎機、粉碎機馬達以及抽吸泵等,還有一個一千加侖容量的酒槽。
韋爾伯·拉奇為自己創造了一個接班人,這個人一定能夠被有關當局所接受,不管有關當局是誰掌權。他創造的這個接班人不但具備婦產科醫生的資格,而且是從小在聖克勞茲長大的孤兒,對這地方了如指掌,當然是最佳人選。他編造了一個天衣無縫的謊言,因為他所屬意的富茲·史東醫生毫無疑問會替人墮胎,可與此同時,記錄上卻顯示他反對墮胎,這可真是絕妙無比!等到拉奇退休(或事情敗露)后,隨時都有最理想的接班人來替補他的空缺。當然,拉奇與富茲的關係不會就此結束,接班畢竟事關重大,還需要作許多修正。
酒屋的屋頂上又閃了一下,然後陷入一片寂靜黑暗之中。他見過做墮胎手術用的刮匙,它們在使用之前閃閃發光,而使用後放在盤子里有待清洗時,則由於沾上血跡而黯然失色。
「那麼,增派一位行政助理怎麼樣?」顧赫太太又提出了新的建議,「我的意思是說,增派一位了解新的領養手續的人手,或者讓他來幫你處理書信及面談等事務,而醫療方面的具體工作由你負責。」
就在受到格雷絲·林奇騷擾的當天晚上,荷馬第一次和黛布拉·培迪格魯約會了,這也是他第一次與華力和坎蒂結伴去汽車影院看電影。他們駕駛著老華的凱迪拉克,荷馬和黛布拉坐在後座,就在兩個月前,可憐的捲毛頭戴伊還坐在這裏不能自持地尿濕了褲子。荷馬並不知道,汽車影院的真正目的,也就是為了讓人最終在汽車的後座上不能自持。
有一九-九-藏-書天,華力和荷馬正在這座果園剪枝。他們把那些新長出的,或者向內伸展、難以見到陽光的枝條剪掉。剪枝可以讓光線照進枝葉,讓樹枝接受更多的陽光。
「黑人?那些採摘工是黑人嗎?」荷馬問。
奧莉芙知道海芬俱樂部的救生員不敢對她多啰唆,所以決定代坎蒂來教荷馬游泳,她和坎蒂以及華力一致認為,如果讓荷馬在沒有加熱的冷水裡游泳,他的心臟可能會承受不了。
如果是坎蒂教,荷馬恐怕永遠也學不會游泳,或者他起碼會盡量拖延時間,學上一整個夏天。
拉奇醫生立刻表明:「我一直都很了解這個領域的新動向,而且,對於這裏出生的孩子到底有多少,我也一直心中有數!」
愛德娜護士說:「韋爾伯,你雖然希望他當醫生,可那畢竟是他自己的生活呀!」
葛洛根太太漸漸習慣了美洛妮讓人頭痛的讀書聲調,於是,每天晚上,她都陪著美洛妮來到男孩部,與那些精神緊張的男孩們一道聽她念書。美洛妮的聲調沒有半點抑揚頓挫,實在不適合讀狄更斯的作品。她只是埋頭念著,從不出錯,可也從不調整語調,不管是描述忙亂或希望的景象,還是表達抑鬱或迷茫的心情,她一律用死氣沉沉的語氣。看著她堅定的神情,葛洛根太太覺得她好像在一邊朗讀,一邊分析,但分析的對象並非查爾斯·狄更斯,而是在字裡行間搜尋能讓她聯想起荷馬·威爾士的具體細節。有時,美洛妮的神情極為專註,似乎即將在另一個世紀的英格蘭找到荷馬的行蹤(拉奇醫生明確告訴過美洛妮,荷馬目前的具體行蹤與她毫不相干)。
老華茫然地瞪著兒子,又看了看荷馬,希望荷馬能給他一個答案。接著,他轉過頭去,望著他的聽眾——蘋果樹和遠處的大海。
拉奇想,更糟的是,捲毛頭會永遠認為自己是捲毛頭。但拉奇還是決定讓捲毛頭離開,他也該離開了——這才是最主要的原因。
沒過多久,坎蒂漸漸睡著了,身子歪在華力肩上,這給他開車造成了不便。於是他把她輕輕推到荷馬這一邊。回哈斯海芬的路上,她一直將頭靠在荷馬肩上酣睡,她的髮絲輕拂著他的臉。汽車開到雷·肯德爾的養蝦池后,華力熄了火,湊過來小聲叫道:「喂,睡美人!」說著在她的嘴唇上輕吻一下。坎蒂猛地醒了過來,連忙坐直身子,一時間有些茫然,接著又以責怪的眼光瞪著他們,似乎分不清是誰吻了她。
可是他的長時記憶力卻幾乎完好無損。有時,他會給奧莉芙唱起大學時代的歌曲(那些歌詞連她都早已忘得一乾二淨),甚至柔情蜜意地跟她一起回憶當年戀愛時兩人晚上約會的浪漫時光。他還跟華力講述華力小時候的趣事,並興高采烈地向荷馬敘述多年前在果園——包括那座可以遠眺大海的果園——種植果樹的情形。
完全是一派胡言!拉奇醫生想,可他還是把信寄給了華辛頓太太。奧莉芙在教荷馬時,發現他進步神速,便對坎蒂說:「當我從你那兒接手教他時,他可能已經快學會了。」其實,這是因為換了奧莉芙之後,荷馬不再覺得學游泳是一件巨大的樂事了。
「我只需要一台打字機,而不需要什麼代理。」韋爾伯·拉奇回答。他眨了眨眼睛,眼前忽然金星閃爍,他不知道那是緬因州晴朗夜空的點點繁星,還是乙醚作祟時產生的幻覺。他伸手搓搓臉,正好瞥見顧赫太太埋頭在厚厚的記事本上寫著什麼。
「當初我想把房子蓋在這兒,就是這兒,」他對華力說,「可你那個指手畫腳、蠻不講理的媽卻不讓我這麼做,她不讓我在這裏蓋房子!」接著他破口大罵,「那個臭女人!那個挖蛤蜊的爛婊子!那個挖井的賤貨!」然後,他站起來,一副不知置身何地的茫然表情。
荷馬·威爾士此刻正站在華力的窗前,渾然不知拉奇醫生的吻已經飛出聖克勞茲,在四處尋找他。
不幸的是,委員會開會期間拉奇也是滿臉倦容。安琪拉護士儘力代他提出孤兒院當務之急的問題,以免他和委員會的人鬧得不愉快。兩名新委員似乎總是迫不及待地想表明他們已經了解一切情況,而拉奇醫生只是一言不發地瞪著他們。看到那副神情,安琪拉護士不由得想起拉奇過去盯著克拉拉的情景:當時荷馬將解剖到一半的屍體攤在那裡沒有收拾,拉奇醫生正是用現在的這種眼神盯著克拉拉。
坎蒂說:「可是在冷水裡學起來會更難!」

「田鼠常常啃樹皮,松鼠卻會吃樹根。」老華根據很久以前的記憶背誦著。
這是八月份的一個美好的早晨,空氣中有著九月秋高氣爽的舒適,而無七月間的潮濕悶熱,可拉奇卻心煩意亂。
拉奇很怕與美洛妮面談。在他看來,荷馬變得鬱鬱寡歡,特別是前不久更明確地違拗他,都得歸咎於美洛妮。拉奇知道這樣想很不公平,可他又不由自主,心中因而有些愧疚。於是,他開始回複信件。
他甚至覺得自己也喜歡弗農·林奇,儘管他聽說弗農經常打老婆,而且他老婆格雷絲·林奇注視他的眼神常常令他不寒而慄。他說不清她的眼神所表達的到底是需要,還是懷疑,或者是純粹的好奇。格雷絲的眼神總是讓人產生那種感覺,就算不回頭看她也仍然感覺得到。
「那個動物呀。」荷馬意識到自己可能說錯了,連忙改口。
顧赫太太冷冷地表示,她很佩服拉奇醫生多年來在艱苦的條件下所做出的成績,並敬重他與他的助手管理聖克勞茲的豐富經驗,不過,如果增派一位年輕助手加入他們的陣容,也許可以增加他們的活力。她建議道,可以派「一位年輕的實習醫生,一位願意吃苦,同時對婦產科領域的新觀念有所了解的人」。
對荷馬而言,這一切都是奇妙的體驗。人們為了追求享受而作出的種種努力,以及他們所作的選擇,使他的感觸尤其深刻,因為他從小生長在孤兒院,那裡難得有選擇的機會,更少接觸到人們為了追求享受而表演的情形。看到人們為了享受,而寧願來汽車影院受罪,他感到大為不解。不過他也相信,如果他體會不出其中的樂趣,問題肯定是出在他自己身上。
他說,非常感謝她的慷慨捐款,對於荷馬·威爾士代表聖克勞茲教養的良好表現,他頗感欣慰,不過他對這孩子的期望還不止於此,並請華辛頓太太將這一點轉告荷馬。還有,如果荷馬能寫信回來就更好了。他很高興荷馬能得到這麼有利於身心健康的暑期工作,聖克勞茲的人都很想念荷馬,因為他一向是這兒的好幫手。不過,拉奇醫生依然強調他對荷馬的幸運感到欣喜。他恭喜華辛頓太太有個知禮大方的好兒子,並表示隨時歡迎「孩子們」回聖克勞茲,還說大家在孤兒院「偶然結識」真是緣分。
「他不會回來了,是吧?」美洛妮問道。拉奇醫生正以謹慎而戒備的眼光打量她,彷彿能看穿她的心思。
華力跟著站起來,說:「來,爸,我送你回去。」
荷馬站在華力房間的窗前,凝視著夜空中的繁星以及沐浴在淡淡月光下的果園。忽然,在那座看得見大海的果園裡,有什麼東西閃了一下。荷馬在窗口一會兒抬頭一會兒低頭地張望,只見光點也不停地閃爍。這微弱的亮光使他回想起多年前的那個夜晚,他對著緬因州的茂密森林高聲向富茲·史東道晚安,卻聽不到任何迴音。
「你見了以後就知道了!」坎蒂對荷馬說,接著又告訴華力,「他還從來沒見過龍蝦呢!」
屋裡有人笑呵呵地問了一句:「幹什麼太遲了?」話音剛落,裏面便爆笑起來,接著是一陣咳嗽聲,還有喘氣聲,門外那群惡狗也跟著叫得更凶了。荷馬想:單憑這熱鬧的聲音,他和黛布拉恐怕就難以脫身了!
他問安琪拉護士和愛德娜護士覺得「老華」這個稱呼怎麼樣,她們都說有點特別。
老華當時聽了,大笑著說:「就像不能放縱孩子一樣!」
「哎呀!」拉奇醫生不由得驚叫。
「查爾斯·狄更斯的《小杜麗》。」美洛妮回答。坐下來時,她覺得褲袋裡的髮夾戳得她大腿發痛。
這種社交時待人接物的方式讓荷馬大為驚訝:人們——即使是好人,因為華力顯然是好人——在對別人說三道四之後,居然又可以在那人面前表現得友好如常!在聖克勞茲,對他人的批評往往是直言不諱,而且即使不是無法掩飾,也起碼是難以掩飾。
荷馬說:「我不想給你們添麻煩。」他有些不解,更感到失望,因為他希望是坎蒂而不是奧莉芙的手托著他的腹部讓他划來划去。因此他說:「華力,你們家泳池的水並不是太冷呀!」
安琪拉護士似乎也無能為力,她把信看了一遍又一遍,說:「他確實沒有說清楚。」
她一邊看書,一邊胡思亂想,不覺錯過了馬賽陽光的「永恆凝視」與城內監獄的氣氛之間的過渡部分。於是,突然間,她發現自己置身於監獄之中:「監獄的陰影籠罩了一切……這裏就像一口井,像一座封閉的圓頂,像一座墳墓,永遠見不到外面的天日……」讀到這裏,她停了下來,隨手把《小杜麗》丟在枕頭上,然後從一張較乾淨的床上拆下一個枕頭套,將自己的梳洗用具及衣服一股腦兒塞了進去,接著把《簡·愛》也塞了進去。
這時,坎蒂從前面轉過頭來,無限憐愛地望著他說:「荷馬,那是一隻駱駝。」
華力曾經說,等荷馬看到龍蝦時,一定會覺得它們很有趣,可事實卻正好相反,荷馬初次見到它們,便大失所望。只見那群小生物擠在雷蒙的養蝦池裡,爬來爬去,它們的大爪子被綁得緊緊的,就像一根根小木棒似的在水中無力地揮來揮去。荷馬知道自己找到了一個學游泳的好理由:如果掉進海里,誰也不會願意一直沉到海底,因為那裡是這群怪物的天下。只是過了好久之後,荷馬才明白,海底的龍蝦並不像養蝦池裡那樣擠得密密麻麻。看到龍蝦時,他腦海里冒出的第一個問題並不是它們怎麼吃東西、怎麼繁殖等,而是——它們為什麼會在這個世界上存在。
「主啊,」葛洛根太太站在女孩部敞開的門口吟誦著,大廳的燈光照在她的身上,而美洛妮則惴惴不安地靜立一旁,「主啊,請整日扶持我們,直到長影曳曳,夜幕降臨,忙碌的世界歸於平靜,生命的熱情完全褪去,我們的工作圓滿結束。然後,您慈悲地賜予我們安全的居所,讓我們在聖潔中安息,終於獲得安寧。」
荷馬很喜歡坎蒂的父親,這或許是因為外科相當於醫學的機械技術,而荷馬從小就學外科。對於雷·肯德爾搗鼓的那些機械,包括果園裡的各種設備以及捕龍蝦和養龍蝦所需的器具,荷馬很快就著了迷。
荷馬·威爾士恨不得這個夏天可以持續一輩子,因為觀海果園的生活實在是讓他無比快樂。
「不太久以前,」美洛妮回答,「也可以說是最近,可我不是故意的。」
「坎蒂!」華力小聲叫著,過了片刻,又輕輕喊道:「荷馬!」他覺得自己正帶領他們兩人穿越黑暗的世界,引導他們度過黑夜,保護他們不受車燈照射範圍以外的任何東西的傷害。他很喜歡這種感覺。
「我六十二歲,仍然和春天的小雞一樣朝氣蓬勃!」葛洛根太太傲然回答。
「沒錯!」安琪拉護士回答。拉奇醫生可不喜歡任何人模仿荷馬說話的習慣,所以狠狠地瞪了安琪拉護士一眼,讓安琪拉護士從此再也不敢說「沒錯」。至於將美洛妮好好調|教一番以取代荷馬的建議,他也聽得不大順耳,哪怕在派上用場方面,美洛妮也無法與荷馬相提並論。
美洛妮說:「快把衣服穿好,我送你去醫院,你有根骨頭斷了。」
那金髮女郎一次又一次地關上房門,將海盜拒之門外,可他們卻總是能破門而入。他們破門而入的唯一目的,彷彿就是為了向她證明她無法阻攔他們。每次闖進去后,他們便老調重彈地將她調戲一番,然後再退出去,而後她又重新關上房門,試圖將他們攔在門外。
弗農問:「明白了嗎?」
結果,富茲·史東回了一封措辭強硬的簡訊,信中說,捫心自問,雖然他個人對拉奇醫生感恩戴德,但他「對廣大的社會以及那些尚未出世即遭扼殺的生命也許負有更重的責任」。他以威脅的口吻暗示說,如果拉奇醫生一意孤行,他恐怕難以違背良心,而不「向有關當局提出檢舉」。
愛德娜護士繼續問道:「說到底,為什麼要開車進去看電影呢?」
安琪拉護士則表示,如果能放棄讀狄更斯作品的差事,她是求之不得。可拉奇醫生的反應卻大大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在荷馬離開三個星期之後,拉奇醫生說,他才懶得管誰來讀什麼書給什麼人聽哩!連跟男孩們做晚禱的儀式,他也乾脆免了。愛德娜護士雖然始終覺得彆扭,也只好每天晚上繼續對想象中的「緬因州王子,新英格蘭親愛的小國王們」致敬。
在場的人誰也沒有發笑,誰也不相信這套鬼話。這個老掉牙的笑話他們早就聽過無數遍了,只有荷馬例外,而荷馬也不覺得一轉身就生孩子這個說法有什麼特別好笑的。
他們談話的聲音與車輪的「嗡嗡」聲一樣具有催眠作用,可儘管她極度疲乏,卻始終無法入睡。她一直惦記著自己的出血情況,擔心是否出血過多。回程途中,她三次讓華力停車,不停地檢查自己的出血量並更換紗布墊。拉奇醫生給了她不少紗布墊。可它們夠用嗎?出多少血才算是出血過多呢?她盯著荷馬的後腦勺,心想:如果明天流得更多,或者到後天還像今天這樣,我就只好問他了。
這幢建築的一側是冷藏室,專門冷藏榨好的蘋果汁。另一側是個小廚房,越過廚房,有二十多張醫院病床似的鐵床排成兩列,每張床上都有毯子和枕頭,床墊卷得整整齊齊。個別床位的旁邊用鐵絲掛著毯子,以隔出一點兒略微隱秘的空間(這讓荷馬想起了醫院的病房)。各個床位之間擺著未上油漆的膠合板釘成的擱架,權當櫥櫃,雖然簡單,倒也堅固。擱架上放著有活動燈架的檯燈,這種檯燈在任何有電的地方都能看到。傢具雖然陳舊,卻很整潔,看上去像是在醫院或辦公室經過長期而頗受愛護的使用之後遭淘汰而撿來的。
他也喜歡米尼的太太弗洛倫斯,以及在夏天來蘋果市場和蘋果酒屋幹活、為收成作準備的所有女工。他喜歡胖朵特,儘管她的胖胳膊上不停晃動的肌肉會令他想起美洛妮。(他從沒思念過美洛妮,即使在得知她已離開聖克勞茲之後也沒有。)他也喜歡胖朵特的小妹妹黛布拉·培迪格魯,她年齡和他相同,長得靚麗可人,只不過略嫌豐|滿,很可能將來在身材上會和她姐姐不相上下。
「這本書怎麼樣,親愛的?」葛洛根太太問道,因為美洛妮總是隨身帶著《小杜麗》,卻始終一頁也沒看完。
正是出於這種剪不斷理還亂的矛盾心理,他才不自覺地流下了眼淚。可黛布拉卻誤會了,以為他是被電影所感動。
坎蒂說:「龍蝦和海鷗專門吃殘羹剩飯。」
「這話聽起來有點挖苦意味,」坎蒂說,「我真不明白他的意思。」
「你們發發善心吧!」米尼大聲說道。
「我才開始,讀得有點兒慢。」美洛妮回答。
「你的意思是要我離開,不然我就得多幹活,是吧?」
在聖克勞茲,生命是不受歡迎的,即使在接生的時刻也是這樣,而且,生命的孕育過程也常常被人為地終止。可是現在,他卻在這兒培育生命。荷馬熱愛觀海果園的生活,因為這裏的一切都各有用處,而且都受到歡迎。
兩人都懷著戒心,互相對視了好一會兒。然後,拉奇笑了笑,美洛妮也牽牽嘴角,卻不知那會是一種什麼表情,便又止住笑意。髮夾戳得她更痛了,她換了個姿勢,才覺得舒服一些。
韋爾伯·拉奇心力交瘁地想:我只是希望他做一個有用的人,還希望他永遠留在我身邊。他知道這第二個願望很自私。他走進診療室,以躲避盛夏的酷暑。在這裏,周圍的玻璃器皿和金屬器材給人一種涼爽清幽的感覺,乙醚的氣息在濕氣中揮發得也較為緩慢。最近以來,在乙醚的作用下,他心神飄蕩得越來越遠,恍惚的時間越來越久,清醒得也越來越慢。他一遍又一遍地對自己說:我真是老了!
「而且像你一樣終身不娶?」愛德娜護士兇橫地問。
身為孤兒的荷馬想:我就是那個騎駱駝的黑皮膚騎士。他叫什麼來著?
在聖克勞茲,我們十分依賴僅有的幾件奢侈品,並希望(更祈求)它們經久耐用。煩請你轉告荷馬:他的朋友美洛妮已離開我們(去向不明),她還帶走了這兒唯一的一本《簡·愛》。由於院中的女孩習慣了有人給她們讀這本書(荷馬過去就讀過),所以,如果荷馬能為我們再找一本《簡·愛》,我們會非常感激。在別的地方,有書店……
「我想,她的心一定碎了!」葛洛根太太悲戚地說。
「我從來就沒看過電影。」荷馬坦言相告。
美洛妮念書的方式讓愛德娜護士深感不安,因此,她總是迫不及待地想儘早開始那幾句「緬因州王子,新英格蘭國王」的台詞——儘管她根本不懂得其中的含義。愛德娜護士還說,男孩們晚上做噩夢的比以前多了,這顯然是美洛妮的錯,所以倒不如叫她停止念書。安琪拉護士卻不這麼想。在她看來,美洛妮始終這麼陰陽怪氣,就是因為沒有讓她承擔起足夠的責任。安琪拉護士還說,也許並不是做噩夢的孩子比以前多了,而是因為在荷馬離開之後(迄今已經一個月了),孩子們從噩夢中驚醒過來時,聽到他們哭喊的只是愛德娜護士和安琪拉護士,可以前卻總是荷馬最先聽見並安撫他們。
年輕的富茲在給拉奇醫生的信中寫道:「關於墮胎這個問題,恐怕我很難贊同您的觀點。誠然,我對婦產科很感興趣,並且這種興趣是源於您的身體力行,可是說到墮胎,我覺得我們永遠不可能達成共識。雖然我知道您替人墮胎是出於虔誠的信念與善意,但我也請求您尊重我的信念。」
「貝都因人。」華力回答。
愛德娜護士不等提問,便自動報出歲數:「我今年五十五,要不就是五十六。」
老華解釋道:「我把這整個地方取名為『觀海』,因為當初我以為房子要建在這兒,就在這兒!」說完,他低頭看著華力把冒泡的可樂慢慢地倒進蟻穴。
「肋骨?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拉奇問道。
於是他俯下臉,小心翼翼地吻著黛布拉乾巴巴的小嘴,她迅速做出了回應。他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依偎在她身邊,她順勢側過頭來,靠著他的肩膀,一隻手搭在他胸口上。他也把手伸到她的胸脯上,卻被她一把推開。他知道自己仍然沒有弄清頭緒,但他一步步地探索著這項遊戲的規則。他吻吻她的脖子,沒有遭到她的抵抗,她反而把臉貼在他的脖子上。緊接著,他感覺到一個從未有過的濕濕的東西在大胆地舔著他的喉嚨,是她的舌尖!荷馬也伸出舌頭,舔了舔有毒的空氣,然後思索片刻,猜想著舌頭的用途。https://read.99csw.com他決定親吻她的嘴,並輕柔地、試探性地往裡伸,可是卻遭到了她的堅決抗拒,她用舌頭頂開了他的舌尖,然後閉緊牙齒,擋住了他的深入。
「那麼,安琪拉護士呢?」顧赫太太頭也不抬地問道,似乎她自己寫在記事本上的內容需要她全神貫注。
女士們自然不能在電影院里方便,所以往往比男士們略為節制,比如說少喝飲料。不過,她們在汽車裡面的行為是否也有節制就不得而知了。
話剛說完,他又哭了起來,懇求荷馬原諒他。他靠在荷馬的肩膀上失聲痛哭,一邊說道:「我的腦袋在向我的心臟輸送毒藥!」荷馬覺得很不解,老華是快到傍晚時才喝酒,可似乎一整天都醉醺醺的。
到達火車站后,她只買了一張到利弗莫爾瀑布的車票。她知道,雖然那個新站長又嫩又蠢,他起碼會記得她買過這樣一張票,因此會告訴拉奇醫生和葛洛根太太她去了利弗莫爾瀑布。她還知道,上車后可以再補票,前往比利弗莫爾瀑布更遠的地方。她想:不知道我的錢夠不夠買一張去波特蘭的票?她最終的目的地是海邊,因為她清楚地記得那輛凱迪拉克的標誌,在那個嵌有燙金字母的紅蘋果下面,她曾看見鮮嫩的綠葉上還有燙金的「觀海果園」幾個字,可想而知,那個果園一定可以看到海邊,而且那輛車上掛著緬因州的牌照。儘管緬因州有幾千英里長的海岸線,美洛妮卻並不在乎。當火車駛離聖克勞茲時,美洛妮激動地自言自語:「我一定要找到你,陽光!」她口中吐出的熱氣使車窗朦朧起來,擋住了窗外那些被廢棄的破敗建築。
美洛妮讀著:「我關心我自己。越是孤獨,越是沒有朋友,越是無依無靠,我就越要尊重我自己。」
荷馬也喜歡養蜂人艾拉·提克姆,就是臉上被油鍋燙了個大疤的愛琳的丈夫。艾拉給荷馬講解了許多有關蜜蜂的知識,他說:「蜜蜂喜歡氣溫不低於65華氏度、無風、無霜、無冰雹的天氣。蜜蜂的生命雖然只有三十來天,可在這短暫的時間內,它們所做的工作常常比某些人一輩子做的還多。我可沒有說是誰啊!其實蜂蜜就是蜜蜂的能源。」
美洛妮聳了聳肩,回答道:「我只是覺得那會讓我噁心。不管是接生,還是把胎兒弄掉,都一樣噁心!」
華力也一臉認真地說:「喂,夥計,我們知道這一切讓你十分震驚。」唉,他可憐的心臟!好心的華力不由得擔心地想。而坎蒂也在默默地說:你這個可愛的孩子,請一定要愛護你的心臟!於是她湊近他的臉,在他耳畔輕輕地吻了一下。她發現自己竟然很喜歡這友誼之吻的感覺,不禁有些意外。荷馬更是大為意外。儘管黛布拉也給了他不少乾巴巴的吻,但坎蒂的吻卻使他心底突然泛起異樣的感覺。那種感覺不知從何而來,而且,看著華力討人喜歡的英俊面孔,他心裏明白,這種感覺也不知向何處去。難道這就是愛情嗎?它在你的生命中突然出現,令你無法決定它的作用,就像那個騎駱駝的黑皮膚騎士——在一部海盜片里,他究竟有何作用?
至於華力的房間,荷馬覺得自己一輩子都住不厭。雖然他不懂那些大學代表隊的縮寫字母、染成金色的足球以及足球上刻著的某場重要比賽的得分,也不懂網球獎盃、舊紀念冊和壓在鏡框底下的電影票票根(全是華力帶坎蒂看電影留下的),但對他而言,這些東西都是那麼的新鮮有趣。他對電影能有多少認識?華力和坎蒂帶他去緬因州新興的汽車電影院看過電影,他以前哪能想到會有這樣奇妙的東西?還有,他過去哪曾知道許多人會每天聚在一起工作,並且顯然是心甘情願?他也很喜歡觀海果園的工人,他跟他們一見面就覺得投緣。不過他最喜歡米尼·海德,因為米尼為人親切和氣,總是不厭其煩地跟他解釋,教他如何工作,甚至對那些一看就會的事情他也逐一說明。荷馬特別喜歡聽米尼解釋那些一看就會的事情。
他們是講求實際、信仰虔誠的人,不過當他們對拉奇說,他們也曾想盡辦法努力生育,只是未能如願時,卻顯出了頑強不屈的一面。拉奇事先與他們通過信,在見面之前,他還希望能說服他們不要讓捲毛頭改名。拉奇認為,對捲毛頭這麼大的孤兒而言,名字已經具有相當的意義。可是剛一見到這對夫婦,拉奇就不禁有些灰心了。只見藥劑師雖然年紀輕輕,禿頭上卻不見半根毛髮,拉奇不禁懷疑他是否是因為使用了未經檢測的藥品才變成這副模樣,年輕的藥劑師太太卻有一頭直直的好頭髮。乍一看到捲毛頭濃密的捲髮時,他們似乎大吃一驚。拉奇猜想,這家人同行的第一個目的地恐怕就是理髮店。
「難道你希望他也和你一樣整天塗塗寫寫嗎?」安琪拉護士也跟著說。
她對那趟回程的記憶尤為深刻。當時她靠在後座休息,周圍一片黑暗,只有凱迪拉克的車燈以及華力嘴裏香煙的煙頭髮出的光亮,耳邊是車輪平穩轉動的「嗡嗡」聲。她暗自慶幸有荷馬同行,這樣她就不必跟華力說話或聽他說話,只管讓他與荷馬聊天,她甚至懶得去聽他們談話的內容。華力後來對她說,他們當時談的是「人生經歷」。他說:「那孩子的經歷可不一般,不過我應該讓他親口告訴你。」
委員會的幾個老委員都是男性,年齡和拉奇不相上下,他們似乎被新來的男委員的輕聲細語和女委員的大嗓門給震住了。兩位新委員同心協力,顯得躊躇滿志,他們加入委員會既不是為了學習經驗,也不是為了了解孤兒院的生活,而是尋找當家作主的機會。
荷馬說,他可以改到華辛頓家的游泳池學習,不過到海芬俱樂部當然更好,他和坎蒂在那兒等華力打完球后,可以一同到海邊或雷·肯德爾的碼頭或別的什麼地方逛一逛。再說,去華力家學游泳還得應付老華。奧莉芙近來總是把老華留在家裡,不讓他去海芬俱樂部。她發現,讓他安靜的最好辦法就是給他喝奎寧杜松子酒,再讓他躺在橡皮筏上泡在泳池裡。事實上,對於不能讓荷馬在華力家學游泳的真正原因,大家只是心照不宣而已:華力家的游泳池不是溫水泳池,冷冽的池水可能會刺|激荷馬的心臟。
「我們可以開車去布斯貝,看看捲毛頭過得怎麼樣。」華力提議道。
「可你自己都不會游泳呢,爸爸!」坎蒂說。
韋爾伯·拉奇對著周圍的星星恍恍惚惚地想:現在只有一個問題——我該如何讓荷馬扮演這個角色呢?
「田鼠就是野鼠。」老華向荷馬解釋,其實荷馬已經聽說了,可他還是應了一聲:「沒錯。」
在一九四幾年時,肯尼斯角的汽車影院還沒有附設飲食部,也沒有洗手間,所以大小男士們經常躲到電影院後面,輪流對著那兒的一堵水泥牆方便。牆頭上常常趴著幾個小男孩,都是肯尼斯角的鄉村小子,有的是因為太小不能開車,還有的是因為沒錢買不起車,便爬上牆頭看免費電影,儘管那裡隔得太遠,根本聽不見配音。碰到電影不好看時,他們便站在牆頭上小便,剛好淋在那些正在牆下方便的倒霉鬼頭上。
另一位新委員是個心理醫生,他剛剛涉足這個領域,而在一九四幾年的緬因州,心理醫學也是一門新興的學科。這名委員姓金格里奇,即使是跟別人初次見面,他也總是說能看出對方承受著何種壓力,因為他確信每個人都承受某種壓力。如果他推斷的沒錯(關於你承受著何種壓力),如果你同意他的看法(承認確實存在某種壓力,你的確處在那種壓力之下),那麼,他緊接著又會斷定,還有其他潛在的壓力威脅著你,只是你自己沒有察覺罷了。比如說,如果金格里奇醫生看了那部片頭是貝都因人騎駱駝的電影,他或許會推斷,那個被海盜擄走的女郎承受著要嫁給某人的巨大壓力,儘管她顯然只是希望獲得自由。他的眼神以及與人一見面便滿臉堆笑的樣子,表達出一種過分的、別人或許並不需要的同情,他的聲調輕柔得做作,說起話來也故意一字一頓,彷彿這樣就能告訴別人,所有的事情都比我們想象的要複雜微妙得多。
「沒錯。」荷馬回答。華力的房間就在二樓,從那個房間的窗口可以看到這座果園,而從這座果園又可以看見大海,但從華力房間的窗戶或那幢房子的任何窗戶——都不能直接看到大海。
至於那本《小杜麗》,愛德娜護士在看了扉頁上的贈言后,雖然也感動落淚,可她一貫很少看書,所以除了贈言之外,她並沒有繼續看下去;而安琪拉護士更是早已敗在狄更斯的筆下,因此對《小杜麗》也興趣不大,在看了開頭部分馬賽的陽光那一段后,便將它擱在了一邊。
「你剛才還說,這件事發生在『不太久以前』?」拉奇質問道。
《小杜麗》這本書似乎註定不會有人看,就連坎蒂在發現那本書不翼而飛(她一直想不通是怎麼不見的)而另買一本之後,還是沒有把它看完,儘管那是老師指定的閱讀書目。她也是從一開始就難以忍受馬賽驕陽的灼|熱,但她也懷疑其中可能另有原因,也許是因為那本書總讓她回想起往返聖克勞茲的漫長旅途中的不適,以及她在那兒的不快經歷吧!
「您不清楚自己多大年齡了嗎?」金格里奇醫生話中有話地問道。
「是呀,」華力附和道,「聽起來有點尖酸。」
「我五十八。」安琪拉護士回答。
在荷馬看來,海鷗和烏鴉雖同為鳥類的孤兒,海鷗卻比烏鴉優越。他認為這並非體現在它們的智慧或性格上,而是它們擁有和珍惜自由的程度不一樣。正是在注視著翩翩飛翔的海鷗時,荷馬·威爾士才恍然悟到自己自由了。
她說:「我很好,大衛。」其實,她感覺很糟,心底湧起一股少有的酸楚,想道:我們快要完了!
「我們在談龍蝦。」荷馬解釋。
為了你給我的承諾
這種感受使荷馬不由得想起了拉奇醫生、愛德娜護士以及安琪拉護士給他的愛。電影結束時,他發現自己已經淚流滿面。他心裏明白,雖然他喜歡目前置身的環境,但他最愛的人還是拉奇醫生,即使在他生命中的此時此刻,他對拉奇醫生的愛仍然比對坎蒂的愛要深。他發現自己非常思念拉奇醫生,可同時又希望今生今世再也不要回到聖克勞茲。
海芬俱樂部的救生員被老華砸了一胸口的蚱蜢餅后,始終耿耿於懷。他反對坎蒂傍晚在泳池的淺水區教荷馬游泳。他抱怨說,傍晚時來游泳的人很多,泳池裡十分擁擠,所以學游泳一般都安排在早上,而且,作為救生員,他得保護這些人的安全,所以通常應該收費。無論坎蒂怎麼說,他都不肯通融。坎蒂說,荷馬一整天都在果園幹活,到了傍晚,華力下班後來這兒打網球,她正好利用這段時間教荷馬游泳,再理想不過。
兩名新委員中有一位女委員,她因為擅長募款才被任命,一副盛氣凌人的樣子。她過去的丈夫是公理教會的牧師,後來在日本自殺,她便從日本返回她的家鄉緬因州,滿腔熱忱地準備為家鄉竭盡全力,做一些「可做的事」。她總是說,在日本沒有多少「可做的事」,而相比之下,緬因州的問題則完全可以克服。她還相信,緬因州最迫切需要也是最為缺乏的就是「組織」,而所有的解決方法都始於吸收「新鮮血液」。安琪拉護士注意到,拉奇醫生一聽到這個詞,臉色頓時變得煞白,彷彿全身的血液被突然抽幹了似的。
奧莉芙·華辛頓寄來了一封長信,完全是一副公事公辦的口氣,裏面還附有一張金額可觀的支票,是給孤兒院的捐款。華辛頓太太說,她很高興她兒子為聖克勞茲的善舉深受感動,因此把拉奇醫生的一個孩子帶了回家。華辛頓家贊成荷馬暑期留下來,反正他們經常僱用「暑期工讀生」。對於她兒子「能有機會結識與他年齡相仿、但境況比較不幸的年輕人」,她表示由衷的感謝。奧莉芙·華辛頓希望拉奇醫生知道,她和她丈夫都認為荷馬是個好孩子,既彬彬有禮,又勤快能幹,似乎能對華力產生「良好的影響」,能使他「安下心來」。她說,因此她希望華力「通過與荷馬接觸,而懂得工作的價值」,還說荷馬顯然受益於「嚴謹的教育」,鑒於荷馬學習蘋果生意的能力,她不難看出,荷馬「似乎習慣了更艱深的研究工作」。
「不行!」坎蒂突然大叫一聲,把荷馬和黛布拉嚇了一跳。接著,黛布拉咯咯笑著又倒入荷馬懷中。荷馬對電影仍然念念不忘,他極力伸長脖子,睜大眼睛,勉強能看到銀幕上的內容。
儘管外面仍在下雨,荷馬還是走到屋外,去看那些堆在酒屋門前車道上的報廢的汽車以及廢棄的拖拉機。酒屋背後是鋪有乾草的攪拌區,榨汁剩下的蘋果渣就扔在那兒。米尼曾經告訴過荷馬,有個住在沃爾多伯勒的養豬戶總是大老遠開車來運這些蘋果渣,這是上等的豬飼料。
一個多小時過去了,荷馬忽然大聲說道:「我好像漏掉了什麼!」坎蒂頓時在前面坐起身來,顧不得頭髮蓬亂,滿臉關切地看著他。
安琪拉護士說:「美洛妮對這兒發生的事情一清二楚。」
拉奇醫生和葛洛根太太讀起《小杜麗》,到頭來也是一場徒勞。葛洛根太太根本就沒有看到「兇惡的」監獄那一段,因為馬賽那炙熱、炫目的驕陽過於刺眼,她只得早早罷休。拉奇醫生在荷馬和美洛妮相繼離去之後,重新擔起了為孩子們晚讀的任務。他試著給女孩們讀《小杜麗》。這本書的主人公不是個女孩嗎?可書中所描述的馬賽烈日下的灼|熱空氣與監獄中的腐敗氣息形成巨大的反差,讓女孩們聽了無法入睡。所以,念到第三章時(這一章不巧有個令孤兒們傷心的標題:「家」),拉奇醫生索性作罷。當時,他剛剛開始朗讀有關倫敦那一段,那是一個周日的傍晚,教堂的鐘聲四處回蕩,「憂鬱的街道上,散落著懺悔的煤渣。」讀到這裏,他突然頓住,心想:我們這裏不需要更多的憂鬱!
金格里奇醫生說:「由於您承受太大的壓力,也難怪你不願將哪怕是一小部分責任交給別人代理。」
荷馬以前從沒見過這種有商業包裝的安全套。拉奇醫生在醫院里存有很多安全套,他總是大把大把地發給那些女人,那種安全套全是用普通的透明蠟紙包裝的,上面沒有商標名稱。拉奇醫生常常抱怨說,那些安全套不知怎麼都不翼而飛了,可荷馬知道美洛妮自行取用過多次。當然,荷馬這方面的啟蒙教育還多虧了美洛妮呢!
近一個月過去了,韋爾伯·拉奇仍在期待荷馬的來信,而他自己也太愛面子,不肯先給荷馬寫信。拉奇覺得荷馬「樂一樂」的方式實在是不可思議,居然學游泳!在溫水游泳池裡游泳,該穿什麼衣服呢?池水是怎樣加熱的?加熱到什麼程度呢?
說起使用赫伯的安全套,他的女朋友露易絲·托貝無疑是行家。荷馬每次自|慰時,腦海里想的都是「細條露易絲」。他想象著她熟練使用安全套的情景,想象著她那敏捷靈活的手指,以及她在蘋果市場為鐵架上油漆的神態:她手裡握著油漆刷,咬著牙,使勁地刷著,偶爾噴口氣吹開額前的髮絲——她吐出的氣息里有濃濃的煙味。
「沒錯!」荷馬大聲叫道,他的肺都快爆炸了。
拉奇醫生又問:「你從哪兒弄來的?」
他捫心自問:如果我回聖克勞茲,又能做些什麼?
「我鬧不明白汽車影院到底是什麼玩意兒,」他懊惱地對安琪拉護士說,「荷馬也沒有把它說清楚。」
如果葛洛根太太知道這段祈禱文源自英語,或許就不會用它。這是她從收音機里聽來的,她將它記在心裏,每天晚上睡覺之前默默誦禱。這段祈禱文出自紐曼主教之手,當美洛妮開始給男孩們念書時,葛洛根太太便將屬於自己的祈禱文貢獻出來讓大家同享。
荷馬還了解到蜜蜂喜歡蒲公英勝過蘋果花,所以在把蜜蜂放進果園采蜜之前,要剪掉蒲公英。他也懂得了果園裡不能只栽一種果樹,這是為了交互授粉,讓蜜蜂把一種果樹的花粉傳到另一種果樹的花上。他還知道只能在晚上把蜂巢運進果園,因為晚上蜜蜂都在睡覺,便可乘機把裝蜂巢的木箱底部的小紗門關上,這樣,當你搬動蜂巢時,蜜蜂雖會醒來,卻無法飛出去。用拖拉機將蜂巢運往果園放置時,蜂巢還很輕,但一周后把蜂巢收回來、放上拖拉機的車斗時就重多了,因為這時裏面裝滿了蜜,有時一個蜂巢甚至重得一個人都搬不動。搬動蜂巢時,裏面的蜜蜂發出嗡嗡的響聲,透過木箱可以感覺到那種震動。如果有蜂蜜從漏槽中流出,可能會有一隻蜜蜂跟著流出來,只有這時才有可能被蜜蜂蜇傷。
「可憐的露易絲,你那玩意兒卡住了,是吧?」弗洛倫斯也笑著起鬨,逗得胖朵特哈哈大笑。
「荷馬以前很用功,看過不少書,」拉奇醫生說,「也許你可以幫幫安琪拉護士、愛德娜護士和我,也許你有興趣在旁邊觀摩,然後看自己是不是喜歡這份工作。」
「露易絲,親愛的,你一準是往擰乾器里塞的拖把太多了!」弗洛倫斯·海德說。
韋爾伯·拉奇咬了咬牙,心裏想:說到讓人「偶然結識」,聖克勞茲大概是最偶然的地方了!可他馬上又竭力讓自己集中思想,將這封他等候了一個多月的信繼續寫下去。
「真的?」華力又吃了一驚。過了好久,快到半夜時,華力又問:「呃,你有沒有跟女孩在一起過?我是說做|愛。」然而,一向為失眠所煩惱的荷馬,在與新朋友開懷大笑之後全身放鬆,也已經酣然入睡。如果華力知道荷馬此前甚至從來不曾與朋友一同開懷大笑過,他是不是會更加驚訝?而且,荷馬可能也不知道他和美洛妮的關係就是那種僅止於肉體的關係。
荷馬說:「我也從來沒見過黑人。剛剛騎在駱駝上的是黑人吧?」
「我只是覺得意外。」華力辯解著。
在剛才那個時刻,坐在被夜色環繞的行駛著的汽車裡,與朋友放聲談笑,荷馬突然體會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安全感,而汽車本身更帶給他一種自由的感覺。看著汽車輕鬆地行駛,他覺得奇妙極了。在他的觀念中,任何行動的實現都是難上加難,都必須付出巨大的努力,至於引起變化,就更不用提了。
稍後,華力問他:「你想開一會兒車嗎?」
安琪拉護士和愛德娜護士都說他這樣不公平,當初那孩子是在他的祝福之下離開的,還得到了他的鼓勵呢。當然,她們也認為荷馬本該早點兒寫信回來,而不是拖上六個星期,不過這正好說明他是多麼開心,多麼忙碌,並且因為忙碌而開心。她們還想請問拉奇醫生,荷馬·威爾士什麼時候寫過信或任何其他東西?
「是啊,是啊!」奧莉芙也附和著。
「你是要我做荷馬以前的工作嗎?」
「我得替榨汁板上蠟了。」米尼·海德說完就走了。他認為洗洗刷刷是女人的活兒,儘管荷馬和華力在雨天也常干這類活兒。
「我正是這個意思,」雷一邊說,一邊朝荷馬擠擠眼睛,「如果你把腳伸九-九-藏-書進海水中,或者不小心掉進海里,保證你一輩子再也不會去碰海水——因為實在是太冷了!」
「他們人都很好!」米尼對著這邊高聲說道。
「是一件禮物。」美洛妮說,這倒不完全是謊話。
拉奇也聳了聳肩——這一次輪到他假裝滿不在乎了。他說:「那要看他自己的意思。」
有時,老華整整三天滴酒不沾,但隱約知道自己還是稀里糊塗地幹了許多蠢事,可他總是不記得把這一事實向奧莉芙或其他人說明,直到最後他堅持不住,又重新喝起酒來,而等到想起來要告訴別人他一直沒有喝酒時,他又已經酩酊大醉了。他常常納悶:我怎麼這麼健忘呢?可轉身他又把一切都給忘了。
「那是什麼?」荷馬問華力,他指的是動物、騎士、沙漠及字幕,總之包括一切。
韋爾伯·拉奇躺在診療室里,眼前是乙醚作用下的金星閃爍,窗外有緬因州夜空的繁星點點。他賦予了富茲·史東一個富茲本人此生難以實現的重要角色,當可憐的富茲因呼吸設備故障而喪命之際,他怎能想象得到有今天?
午餐歇工時,赫伯路過蘋果酒屋,走進來便說:「哇!都過了一年了,這地方居然還透著股黑鬼的味道!」
「那好啊。」韋爾伯·拉奇說。
姑且不說美洛妮的凶蠻粗暴扼殺了狄更斯細膩的文思,也不提她平板的聲調將書中有關人物和背景的豐富多彩的細節描寫變得枯燥乏味。(愛德娜護士就抱怨說:「這孩子毫無生氣。」)這一切都沒有關係,重要的是,男孩們因為對美洛妮心存畏懼,聽她讀書時便個個聚精會神,反而比聽荷馬念書更為專心。有時候,對文學的興趣並不在於文學本身:不管查爾斯·狄更斯做了什麼,也不管美洛妮如何糟蹋他,男孩們在聽這些故事時,會與平常人一樣聯想到自己的利益、親身的回憶,以及隱秘的焦慮。
在葛洛根太太那極為簡樸的房間里,美洛妮輕而易舉地找到了葛洛根太太的錢包,把裏面的一點點錢悉數偷走,還順手牽羊地拿了她的棉大衣(即使在夏天,如果她只能席地而睡,這件大衣也可以派上用場)。這時,葛洛根太太仍在醫院里,為瑪莉·艾格尼絲的鎖骨而擔心。美洛妮倒是想去與葛洛根太太道別,儘管她剛剛偷了葛洛根太太的東西,可她很清楚火車時刻表,這是她用耳朵聽來的,每列火車進出站的聲音都會傳到她窗前。
雷·肯德爾向他解釋道:「海底總要有東西來收拾殘局呀!」
奧莉芙·華辛頓在信中提到荷馬正在跟華力學開車,還在海芬俱樂部的溫水游泳池跟坎蒂學游泳。跟那個姑娘學游泳!拉奇看到這裏,不禁大為氣惱,所以,在就荷馬的心臟病提出一系列的防範措施之後,他又建議道:「游泳的事兒應該慢慢來。」
「這是什麼書?」拉奇醫生問。
「像我這樣身負重任的人,應該繼續負起重任。」拉奇說。
「我猜是黑皮膚的貝都因人吧。」華力回答。
荷馬甚至對赫伯·弗勒也有好感。他跟赫伯剛剛認識不到兩分鐘,一隻安全套就朝他迎面飛來,正中他的腦門。當時,米尼在為他們做介紹:「喂,赫伯,這位是荷馬·威爾士,是華力從聖克勞茲帶來的朋友。」話音剛落,赫伯的安全套就扔了過來。
可捲毛頭的鼻子卻聞不到,拉奇醫生想。捲毛頭整天拖著長長的鼻涕,可能根本就沒有嗅覺。
「好像是卡住了。」她惱火地說。
「有的比某些人還要好!」胖朵特話中有話地說。
荷馬送黛布拉回家時,差點兒沒被她家的那群惡狗給吃掉。回到車上后,他也坐在凱迪拉克的前座,坎蒂坐在他與華力之間。荷馬問華力那個黑騎士叫什麼。
他與華力一起回到觀海果園后,給拉奇醫生寫了一封長信。到目前為止,這是他寫得最長的一封信。他想把去汽車影院的經過都告訴拉奇,結果卻變成了對那部電影的批評。於是,他想換一個話題。
他並不知道,富茲·史東也和美洛妮一樣,正在到處找他。
這台經過改裝的舊打字機打出來的是年輕的富茲·史東的來信。富茲·史東先是告訴拉奇醫生,他非常渴望長大后從醫,並且他是因為受到拉奇醫生的影響,才作出了這種選擇。
「也許你想多干點活兒?」拉奇問道。
「這是採摘工的宿舍,」米尼·海德說,「每到收成時節,採摘工就住在這兒,他們都是四處流動的臨時工。」
拉奇醫生又問:「是怎麼發生的?」
坎蒂也吸煙,可她吸煙的姿勢既優雅又誇張,所以香煙常常會掉到腿上,這時她就會驚跳起來,一邊笑著,一邊忙不迭地把火星拍掉。
「不管是什麼骨,反正我聽見了。」
「我不會開車。」荷馬說。
「哦,沒有人懷疑您缺乏朝氣啊!」金格里奇醫生連忙插話。
拉奇醫生趕進診療室,檢查了瑪莉·艾格尼絲的鎖骨,鎖骨果然斷了,於是交代安琪拉護士準備為她作X光檢查。
美洛妮聳了聳肩,答道:「我也不知道,大概有點噁心吧,不過也覺得自己很強大。對,既噁心,又強大。」
瑪莉·艾格尼絲呻|吟著說:「我在浴室里滑了一跤,地上太濕了!」
這時,小大衛正在那兒傷心地抽泣,一邊跟著說:「晚安,軟毛頭!
荷馬又問:「可這些床是給誰睡的呢?誰待在這兒?這兒有人住嗎?」這裏乾乾淨淨,但明顯看得出有人居住的痕迹。他想起了聖克勞茲那破敗的工人宿舍,無數的伐木工和鋸木工就是在那兒耗盡了他們的一生。
「如果戴這玩意兒的人多一些,世界上就不會有這麼多孤兒了!」赫伯說。
「當時她躺在地上,我把她的手臂扭到背後,然後踩住她的肩膀,就是手臂那邊的。」
拉奇醫生躺在診療室里,默默地對自己說:是啊,我也記得!當時我為什麼沒有多親他幾下?為什麼沒有經常這樣呢?他迷迷糊糊地想:在別的地方,人們有汽車影院!
直到荷馬兩個膝蓋開始發顫,弗農才一把扯掉他臉上的防毒面罩,面罩上的帶子拉扯著他的耳朵,頭髮也被扯得亂蓬蓬的。
「哎呀,他能在哪兒見過駱駝呢?」坎蒂沒好氣地說。
「安琪拉壯得像頭牛!」葛洛根太太在一旁幫腔。
愛德娜護士的聽覺向來敏銳,從而注意到了這番不尋常的動靜,她心裏想:如果他也能親親我該多好!
韋爾伯·拉奇瞪著美洛妮,心想:唉,她只不過是個大孩子,一個小暴徒而已!
「喂,哥們兒!」他對睡得正香的荷馬說,「你現在該好好地樂一樂了!」
拉奇也產生了同樣的感覺,他知道有人會取代自己,而且很快就會到來。他查了查自己的日程安排,第二天他有兩次墮胎手術,臨近周末可能還有三次。另外,還有些人總是沒有預約就突然跑過來。
葛洛根太太默默地說:好孩子,請一定做個好孩子!她對拉奇醫生說,儘管美洛妮讀書的聲音讓人壓抑,但還是應該多鼓勵她,讓她擔起更多的責任。
這當兒,黛布拉嫵媚地湊了過來,在他耳邊說:「我想你把我給漏掉了,你大概忘了我坐在這兒!」
最令他驚訝的還是電影本身。在觀眾一再地按喇叭、閃車燈,並以其他不太可愛的方式表示不耐煩之後(他確確實實聽見有人在汽車後面嘔吐),天空中突然出現了一個巨大的圖像!那是一個嘴巴吧,荷馬想。接著,鏡頭往後退去,慢慢拉開,銀幕上便出現了一個腦袋。荷馬想,大概是一匹馬!其實那是一隻駱駝,可荷馬從沒見過駱駝,甚至沒見過駱駝的圖片,便以為那是一匹變種的怪馬,或者是胚胎階段的馬。隨後,鏡頭繼續后拉,只見駱駝凸起的駝峰上坐著一個黑皮膚的男人,他全身裹著白袍,但荷馬卻以為那人纏滿了繃帶。那個兇猛的阿拉伯牧民揮舞著一把可怕的彎刀,用刀背猛砍著慢吞吞的駱駝,駱駝便向前奔跑,搖搖晃晃地穿越無盡的沙丘,轉眼間就變成遼闊地平線上的一個小點。突然,音樂猛地響起,荷馬不由得驚跳起來,接著字幕出現了,一隻無形的手在沙地上寫出了片名及演員表。
「可那女招待呢?」奧莉芙問。老華被問得一臉茫然,隨後就哭了起來。
我們會看到什麼呢?坎蒂想。她想象著捲毛頭會再次把車子尿得一塌糊塗,然後又對他們說他是院里最棒的孤兒。
老華除了日常行駛的路線之外,開車出門總是會迷路,所以奧莉芙從不讓他單獨開車外出,除非華力或荷馬陪伴著他。最後,他連開車去一些常去的老地方都會迷路,有一次居然需要荷馬把他從雷蒙的養蝦池帶回觀海果園。荷馬雖然剛來不久,對當地的路況不是很熟,卻也一眼看出老華轉錯了彎。
奧莉芙還告訴拉奇醫生,荷馬要求將他每月的工資捐給聖克勞茲,僅扣除她估計荷馬所需的生活費。由於荷馬和華力同住一個房間,又可以與華力共穿衣服,並且與華辛頓家的人一起用餐,因此日常開銷極小。奧莉芙很高興兒子在暑假期間能有「這麼慷慨高尚的朋友」,所以很高興能有機會為聖克勞茲的孤兒們盡點微薄之力。奧莉芙說:「孩子們(她這樣稱呼華力和坎蒂)告訴我,您在那兒乾的是了不起的事情,他們很高興偶然結識了您。」
「你不贊成嗎?」拉奇問道,可美洛妮似乎莫名其妙。
他想:萬一委員會派來的人不肯替人墮胎,那該怎麼辦?
「那個叫老華的究竟出了什麼問題?」拉奇醫生問道。
午餐時,老華說:「荷馬,當初我本來想把房子建在這兒。」這個故事華力已經聽過無數遍,這時他正漫不經心地把可樂倒進一座蟻穴里。
荷馬為了從富茲·史東身上轉移話題,便對他們說:「第一個被我割包皮的孩子就是捲毛頭戴伊,拉奇醫生當時在一旁指導。其實,割包皮沒什麼大不了,很簡單的。」華力聽到這裏,覺得自己的下體像蝸牛似的縮了起來。坎蒂也覺得小腿一陣痙攣,在碼頭邊緣晃蕩的雙腿不由得停了下來。她曲起膝蓋,用雙手環抱著。荷馬接著坦白地說:「捲毛頭是我做的第一個手術,所以弄得有點歪。」
韋爾伯·拉奇寫道:「關於荷馬·威爾士,有件事情我必須告訴你:他的心臟不好。」接著,他詳細敘述了相關情況,比跟華力和坎蒂討論荷馬的心臟病時更加小心謹慎,他儘可能既精確無誤又閃爍其詞地解釋病情。他知道,總有一天,他必須向荷馬本人說明此事,到時候,他會用同樣的措辭。所以,他給奧莉芙·華辛頓的信猶如熱身運動,他只是在播種(這種說法不免讓人惱火,但自從收到火車站站長的目錄之後,他就總是忍不住這麼想)。他希望荷馬得到悉心的呵護,就像緬因州的人常說的那樣。
新打字機的到來,正好為他擬定有關富茲·史東的計劃提供了及時的配合。
「在這兒嗎?」
「我還從來沒見過龍蝦。」荷馬換了個話題,好給坎蒂一個表現權威的機會。
拉奇醫生對葛洛根太太說,美洛妮把《簡·愛》也帶走了,他覺得這是一個希望的跡象:不管美洛妮前往何處,都會有這本好書引導她,陪伴她,因此她不會缺乏愛,不會缺乏信仰。拉奇醫生說這些話時,心裏想道:只要她堅持不斷地讀這本書。
在遠處的果園裡,酒屋屋頂的反光仍在向他閃爍著,顯得微小而迅速,就像格雷絲·林奇上次望著他時,嘴唇微張而露出的那顆虎牙。
愛德娜護士問:「看電影時車子該怎麼辦?」
正在這時,一陣鬧哄哄的聲音救了他:那輛載著工人們出去吃午餐的綠色小貨車回來了!格雷絲猶如一隻受到驚嚇的貓,迅疾地從他身邊跳開。等大伙兒進門時,她已經拿著一把鋼絲刷,在廚房裡埋頭擦著檯面上油布接縫處的污垢了。荷馬剛才沒有覺察到她把鋼絲刷塞在褲袋裡,那把鋼絲刷毫不起眼,就像格雷絲本人一樣。可是收工后,當荷馬坐在胖朵特的腿上乘車準備返回蘋果市場時,格雷絲注視著他的緊張眼神卻清楚地告訴他,無論她所說的是怎樣的「危險」,她都無法擺脫,而他雖可以遠走他鄉,卻永遠也擺脫不了聖克勞茲的受害者。
韋爾伯·拉奇又問:「當時你是什麼感覺?」
葛洛根太太每天晚上都要陪著美洛妮到男孩部去念書,可又不大放心對女孩們撒手不管,因此就養成了一個習慣:在美洛妮念完《簡·愛》后,她跟著念一段簡短的祈禱文。這段祈禱文彷彿緊附在那些蒼白不潔的床單上,當葛洛根太太與美洛妮離去之後,它們在月光的照耀下,散發出既可愛又不祥的色彩,就連瑪莉·艾格尼絲·科克也默然不語,儘管她並不一定是受葛洛根太太祈禱文的感召而變得循規蹈矩起來。
「美洛妮!」拉奇醫生朝在大廳里晃來晃去的美洛妮喊道,「你要不要來看我們怎樣接骨?」美洛妮走進診療室,裏面既狹窄又擁擠,尤其是愛德娜護士和葛洛根太太全站在那兒,而安琪拉護士正帶著瑪莉·艾格尼絲去照X光,所以顯得亂糟糟的。看見大家都擠在一起,與高大壯實的美洛妮相比,拉奇醫生突然發現自己和同事們顯得老態龍鍾,於是又問:「美洛妮,你想不想跟我們一塊兒接骨?」

就這樣,拉奇編出了兩人多年來的通信,甚至一直編到了未來,同時留下一些可作彈性處理的空間。拉奇讓富茲·史東上了醫學院,並完成婦產科醫生的臨床訓練。拉奇將自己的學醫過程借富茲·史東之口來表達,但略微作了改動。而富茲·史東自始至終都堅持自己的信念,毫不動搖。
「這是什麼地方?」荷馬問米尼·海德。這時,雨點正猛烈地敲打在鐵皮屋頂上。
「這個我也不清楚。」拉奇醫生倦怠地回答。
「美洛妮,我只是希望你開心一些。」拉奇醫生謹慎地說,一邊為眼前這個缺乏關愛的女孩而痛心。
「拉奇醫生!拉奇醫生!」她喊道,接著又加了一句,「韋爾伯!」愛德娜護士聽了,立刻渾身不自在,因為她覺得這個稱呼是她的專利。葛洛根太太大聲嚷著:「瑪莉·艾格尼絲的手斷了!」拉奇醫生不由得瞪著美洛妮,美洛妮終於擠出一絲笑意。
但韋爾伯·拉奇卻希望他的學生能發揮自己的所學:作病情分析,精確地判斷輕度、中度和重度酗酒。拉奇醫生想:我們所談的這個人到底是只在宴會上出出洋相呢,還是有更嚴重的慢性病?
而且,蚊子也是一個問題。一九四幾年,荷馬第一次到汽車影院看電影時,夜空中到處都是嗡嗡亂飛的蚊子,聲音之大,竟然賽過了電影的音響。好在華力有經驗,早做好充分準備:他帶了一瓶噴果樹的殺蟲劑,經常對著汽車以及周圍的空氣噴一噴,才使得汽車免於被蚊子侵佔。雖然殺蟲劑既有毒又難聞,但至少能讓他們不受蚊子的騷擾。不過,噴洒殺蟲劑的噝噝聲以及隨之而來的難聞氣味,也經常惹來鄰近車上的觀眾的抱怨,只是等到那些人被蚊子叮得不堪忍受時,他們才不再抗議,有的甚至禮貌地向華力借用殺蟲劑來噴他們的車子。
富茲·史東寫道:「對不起,可我相信靈魂的存在,而且是從受孕的那一刻起就開始存在。」隨著年歲漸長,富茲·史東的語氣漸漸變得自負起來。儘管他對拉奇仍然彬彬有禮,卻掩飾不住他的世故老成,有時他甚至會擺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態,流露出一種年輕人自認為「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心理。拉奇讓富茲·史東扮演著堅定不移的正義者角色,他相信,所有支持現行墮胎法——也就是反對墮胎的人一定都是以正義之士自居。
美洛妮聳了聳肩,說:「我才開始,讀得有點兒慢。」
「那等你看見它們時,一定會更有趣!」華力說。坎蒂因為笑得太厲害,覺得肚子有點痛,便猛然止住笑,可荷馬仍然笑個不停。華力又說:「你等著瞧,它們還會跟你說話呢!每次看見龍蝦說話的樣子,我就要笑破肚皮!」
時過不久,華辛頓太太果然寄來了一本美觀而且嶄新的《簡·愛》,韋爾伯·拉奇給女孩們念書時勁頭更足了,這本新書似乎為他注入了新的活力,他甚至不再像過去那樣,用悲觀的眼光來看待《遠大前程》的結局。(他從不相信匹普和艾絲蒂拉從此會過上幸福的生活,他從不相信任何人能過上幸福生活。)
「對你當然是理想不過!」救生員沒好氣地說。他顯然暗戀著坎蒂,並且嫉妒華力·華辛頓,不過對手是華力他也認了,反正大家都嫉妒華力,可他受不了坎蒂對聖克勞茲來的那個窮小子那麼好。在海芬俱樂部里,只要坎蒂和華辛頓家的人不在,人們談起荷馬時,並不稱他為孤兒,而管他叫「聖克勞茲來的窮小子」,要不就是「華辛頓家的窮小子」。
說完,她便回到了女孩部,回到屬於她的那扇窗戶前,讓拉奇醫生留在那兒替瑪莉·艾格尼絲接骨。美洛妮又開始在書中體會馬賽陽光的威力。
荷馬說:「可我還打算學會之後去海里游泳呢,海水可比你們家泳池裡的水冷多了!」
「露易絲的擰乾器使用過度,出毛病啦!」胖朵特大聲回答。荷馬看了看露易絲,只見她氣呼呼的;他又看了看黛布拉,發現她滿臉通紅。
他也不知道——無論如何也意想不到——坎蒂此時同樣憂心忡忡,輾轉難眠。她想:如果他真的留下,如果他真的不回聖克勞茲,我該怎麼辦呢?大海慢慢地向她湧來,黑暗與月光都漸漸消失了。
韋爾伯·拉奇知道自由是孤兒最危險的幻想。當他終於收到荷馬的來信時,他匆匆地瀏覽了一遍。荷馬的語氣似乎非常拘謹,內容也令拉奇失望,荷馬並沒有詳細敘述自己的生活。至於幻想和其他的一切,在信里更是找不到蛛絲馬跡。
拉奇離開房間后,史莫奇在黑暗中問道:「這是怎麼回事?」可是其他人都已入睡,要不就是誰也不想回答。
哦,老天!奧莉芙暗叫不妙,連忙寫信就荷馬的「心臟病」問題向拉奇醫生諮詢。拉奇收到信后,不免有些愧疚,覺得自己是作繭自縛,便回信說,冷水不會對荷馬的心臟產生刺|激,他擔心的是意外事故——如不小心溺水之類的情況——所造成的刺|激,所以荷馬應該盡量避免這類危險。
荷馬規規矩矩地在蘋果酒屋的廚房裡吃了午餐。他看著這個長形房間里的兩排小床,覺得那些捲起的床墊和毯子就像是有人睡在床上,只是由於靜止不動才不大像是活人,倒更像是等著被認領的屍體。
「唉,我真是笨手笨腳!」她總是這麼嚷著,而荷馬則想:就算如此,也只是在你吸煙的時候。
他挑了一張床,把捲起的床墊攤開躺了上去,頭下枕著枕頭和毯子。他不由自主地聞了聞枕頭和毯子,卻只聞到一股醋味和一種陳舊的氣息,但枕頭和毯子的觸感比氣味更為親切。他把臉埋了進去,漸漸覺得那氣味也親切起來。他想象著露易絲臉上的線條,以及她的食指伸入安全套內的模樣九九藏書,那尖尖的指甲似乎要把安全套戳穿。接著,他又想起多年前在聖克勞茲鋸木工宿舍的床墊上,美洛妮第一次讓他體驗到他此刻所感受的需要。於是他褪下牛仔褲,急切地自|慰起來。舊鐵床的彈簧發出刺耳的嘎吱聲。完事後,有個人影在他的視線中變得清晰起來。他一骨碌從床上坐了起來,這才發現還有一個人躺在房間里休息。她的身體雖然緊緊地縮成一團,就像那隻雨中的海鷗(也像胚胎或痙攣的女人),但他還是一眼認出了格雷絲·林奇。
「天哪!」黛布拉驚嘆了一聲。她身上香噴噴的,而且換了衣服,看起來比上班時清爽了許多。其實,即使上班時,黛布拉的穿著也很整潔,她的身材雖然有點臃腫,但還不算過分。在前往肯尼斯角的路上,她漸漸克服了羞怯心理,流露出隨和的本性,用緬因州人的話說,她是個風趣的女孩。她長相不錯,脾氣又好,雖然不是太聰明,手腳卻十分勤快。她最大的願望就是嫁給一個脾氣跟她一樣好,年齡不要大她太多,頭腦也不要比她靈活太多的丈夫。
華力這時停住手,不再倒可樂。他和荷馬都不明白老華為什麼在午餐休息時跑到了這兒。他們一上午都在這個果園裡剪枝,而老華是剛剛才到。他開的是那輛沒有牌照的舊吉普車,這輛車只能在果園裡行駛。
倒是美洛妮留下的《小杜麗》讓葛洛根太太和拉奇醫生都大惑不解,他們看到扉頁上寫給「荷馬·陽光·威爾士」的幾行字,葛洛根太太深受感動。
有一次,荷馬抱著一個蜂巢,小心翼翼地向車斗走去。他能感覺出木箱內的震動,即使在夜晚清涼的空氣中,木箱仍然暖乎乎的。荷馬忽然明白了,蜂巢內蜜蜂的活動產生了熱能,就像細菌感染一樣。他回想起曾經救過一個患痙攣症的孕婦,那孕婦的腹部硬邦邦的。他想,子宮裡的活動也會產生熱能,使孕婦的肚子熱乎乎、脹鼓鼓的。二十歲之前,他一共撫摸過多少孕婦的肚子呢?我寧願種蘋果,他默默地告訴自己。
「爸,你上這兒來幹什麼?」華力問道。
可安琪拉護士卻說:「我覺得這說明他老了。」
華力也跟著說:「我媽媽也很喜歡你,我知道她肯定會請你留下,繼續在果園工作,尤其是收成季節。再說,我開學后,她一個人會很寂寞。我敢說,如果你留下來並且仍然住我的房間,她肯定求之不得。」
「那葛洛根太太今年多大了?」顧赫太太突然問道,彷彿葛洛根太太並不在場,或者老糊塗了而無法自己回答似的。
這個地方看起來有點軍營的色彩,不過由於有很多私人物品而少了幾分嚴肅的成分。比如說這裏掛著許多窗帘,荷馬看得出來,如果不是有些褪色,它們原本可以用在華辛頓家餐廳的窗戶上,事實上,它們也正是來自於華辛頓家的餐廳。在周圍的牆板上,掛著幾幅風景和動物畫,荷馬從中感受到一種特別誇張的寧靜。這些畫掛的位置非常奇怪,不是太高,就是太低。因此,荷馬推測它們的作用大概只是為了遮住牆上的洞眼,這些洞眼也許是腳踢出來的,也許是拳頭打出來的,還可能是腦袋撞出來的。隱約之中,荷馬覺得這裏瀰漫著一種集體宿舍固有的憤怒與不寧,這使他想起了在聖克勞茲男孩部度過的近二十年的時光。
接著,他突然又說:「滅鼠可以用有毒的燕麥和玉米,不過會很臭。」華力抬起頭來望著他,荷馬則點了點頭。老華繼續說道:「如果是田鼠,把毒餌到處撒就行了,可如果是松鼠,就得找到它們的洞穴,把毒餌放進去。」
荷馬寫道:「我正在學游泳。」(我知道!我知道!告訴我一些具體情況吧!韋爾伯·拉奇默默地說。)荷馬接著寫道:「我的車開得比較好了……華辛頓太太待人很好(這我能猜出來,韋爾伯·拉奇想)。她對蘋果無所不知。坎蒂的爸爸也很好,常帶我坐船出海捕龍蝦,還教我引擎的工作原理。(韋爾伯·拉奇在心裏問道:你坐在龍蝦船上穿救生衣嗎?你以為引擎很了不起,是不是?我還可以教你心髒的工作原理呢!韋爾伯·拉奇自己的心臟教給了他這些知識,讓他了解到它的作用要比肌肉大得多!)
小大衛·科波菲爾上床睡覺時有些發燒,這時,拉奇醫生想起需要去查看一下。他摸摸小大衛的額頭,發現他額頭涼涼的,已經退燒,不禁鬆了口氣。他用毛巾將小大衛脖子上細密的汗珠輕輕擦乾。房間里的月色比較暗淡,拉奇以為沒人注意,便彎腰親了一下小大衛,就像當初親荷馬時那樣。接著,他又走到隔壁床邊,親了親史莫奇·菲爾茲——這孩子身上的味道有點像熱狗。親過他們之後,拉奇的心情漸漸平靜下來。他多麼希望過去有機會時能多親荷馬幾次!他挨個走近每張床前,吻著每個孩子。直到這時,他才突然想到自己並不知道所有孩子的名字,可他還是將他們一一吻到。
「你可不能指望他跟你比賽。」安琪拉護士也說。
貝都因是什麼?荷馬很納悶。
「哦,它們可熱鬧啦!」華力一句話把三人全逗笑了。
「我以為她是別人。」他含含糊糊地說。奧莉芙只好把老華送回家去,華力負責向女招待賠不是,坎蒂則說了一大堆好話來安撫救生員。
拉奇醫生問:「你是說,讓她做一個更有用的人?」
露易絲·托貝總是大口大口地抽煙,而且往往吸進去的多,噴出來的少。荷馬常常納悶:那些煙都跑到哪兒去了?蘋果市場里年紀較大的女工都是煙鬼,除了格雷絲·林奇之外,因為她總是堅決地抿緊嘴唇,無論如何也不肯開口。弗洛倫斯、愛琳和胖朵特等人都有了很長時間的煙齡,整天都是煙不離手。只有胖朵特的妹妹黛布拉和坎蒂一樣不常吸煙,偶爾吸起來也是笨手笨腳。「細條露易絲」抽煙則一向是又快又猛,荷馬想,這一定與赫伯·弗勒使用安全套時速戰速決有關係。
念著念著,憤怒的淚水不覺湧上眼眶,然後,她一遍遍地開始閱讀這本書。
「我現在還是不懂,」華力跟著說,隨即又對荷馬解釋道,「我是說,你們每個人看到和想象的肯定都不一樣。」在他看來,外表像他自己的人並不足以代表「緬因州王子」和「新英格蘭國王」。
愛德娜護士勸他道:「韋爾伯,你也不能太挑剔,這孩子讓他們領養,最起碼不愁生起病來沒藥吃。」
韋爾伯·拉奇想:這個故事可真精彩!在八月份剩下來的時間里,他編完了所有的情節。他想在荷馬暑期打完工重返聖克勞茲之前做好一切安排。
「他找到了一份暑期工作,」拉奇說,「當然啦,這一去,他也許還會遇到別的機會。」
他在日誌中寫道:「在聖克勞茲,我們要學的是正確的接生程序,以及如何擴宮和刮宮。在別的地方,人們學的卻是如何開車和游泳!」
拉奇說:「不知道。我猜想,如果你把汽車開進某個地方看電影,你就應該待在車上吧。」
黛布拉的媽媽扯起喉嚨喊道:「黛布拉,你男朋友來啦!」接著又對荷馬說,「你好,小心肝兒!我早聽說你是個好小伙兒,對人總是彬彬有禮的。我們家亂七八糟的,你可別見笑啊!」黛布拉紅著臉站在一旁,忙不迭地想把荷馬推出來,她媽媽卻不停地請他進屋去。荷馬瞥見屋裡有好幾個大塊頭,有的人臉龐似乎出奇地浮腫,就像是大半輩子都泡在水裡,或者是被人痛打了一頓似的。他們全都咧著大嘴露出友好的笑容,從而與荷馬身後狂吠不已的惡犬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愛德娜護士向來不太習慣於頓悟,而且,她雖然年歲已高,卻很少經歷過情緒上的驟變,也完全感受不出某些前兆或預警。但此時此刻,她卻產生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強烈的反胃感覺。她意識到自己正以仇視的眼光瞪著顧赫太太,她還從來不曾對任何人有過如此深刻的恨意。她想:天哪,她是我們的敵人!她覺得自己快要吐了,只好趕緊離開。(她避開他們,跑進男孩部的浴室,真的在裏面吐了起來。)只有說話仍然口齒不清的小大衛·科波菲爾發現了她,小大衛還在為捲毛頭的離開而難過。
藥劑師和他的太太其貌不揚,卻很有錢,心地也不錯。他們以前也有過苦日子,並且似乎不大可能習慣過奢華的生活。他們經過一番奮鬥才有今日的成就,所以也堅定不移地認為,幫助別人的最好方法就是教育他們如何奮鬥。他們要求領養一個年紀較大的孩子,好讓孩子每天放學後到藥店幫幾個小時的忙。
「呃,拉奇醫生,」金格里奇醫生柔聲解釋,「您當然知道,我們並沒有認為您『老得路也走不動』了。」
美洛妮說:「我不是故意的,可我警告過你,別動我的東西!」
老華的記憶每況愈下,常常在房間里摸索個把小時,卻無法將衣服穿戴整齊。他經常把自己放襪子的抽屜和奧莉芙的內衣抽屜弄混。一天早上,他坐到餐桌前,才發現兩隻腳上各纏著一副胸罩,不禁大發雷霆。他平常對荷馬總是和和氣氣,對華力和奧莉芙也一向溫言婉語,可這時卻朝華力破口大罵,說兒子不經他同意就穿了他的襪子,接著又對奧莉芙大吼大叫,說她自作主張把他的家變成了收容所。
「我不想勉強你做任何事情。以前你說過不想離開,所以我絕不會強迫你。我只是覺得你也許想改變一下現狀。」
荷馬離開聖克勞茲的頭兩個星期里,韋爾伯·拉奇沒有拆閱和回復任何信件,只是任由它們堆成小山;安琪拉護士繼續勉為其難地朗讀狄更斯冗長玄奧的文句——奇怪的是,這倒牢牢吸引了男孩們的注意力,他們凝神細聽她讀出的每字每句,屏息等待她出現錯誤;美洛妮依舊用葛洛根太太難以忍受的平板腔調讀著夏洛蒂·勃朗特的作品,一直快到二十七章結尾時,葛洛根太太才在她的聲調中依稀聽出一絲簡·愛那種不服輸的精神。
「不能任由蘋果樹枝四處亂長。」華力曾經向荷馬解釋過。
「好的。」坎蒂回答。她心裏覺得奇怪:這個年齡跟她相仿的男孩居然對她了解得這麼清楚。
「哎,我們就不能心情好一點兒嗎?」安琪拉護士說。
美洛妮坦白地說:「我不想在醫院里工作。我可以掃掃落葉之類的,這樣的活兒我可以干,如果你不肯讓我白吃白住的話。」
於是,他漸漸明白了眼前這種「行與不行」的遊戲規則:他可以撫摸她的腹部,卻不能碰她的胸脯;他的手可以放在她的臀部,但不能在她的大腿上游移。她伸出雙臂摟著他,她的吻友好而甜蜜。他不禁覺得自己就像一隻備受呵護的寵物——顯然比黛布拉家的那群狗更受寵愛。
「不贊成什麼?」她問。
一九四幾年,海芬俱樂部的游泳池是緬因州第一座溫水游泳池。把水加熱,卻不是用來做飯或洗澡,這在雷蒙·肯德爾看來是一件荒唐透頂的事情,可他還是為海芬俱樂部的游泳池發明設計了加熱裝置。對他而言,這隻是一項機械學方面的練習而已。
韋爾伯·拉奇看得出來,奧莉芙·華辛頓還蒙在鼓裡,並不知道幫她照看蘋果樹的其實是一位經驗豐富的助產士。想到荷馬現在跑去種蘋果,他不禁嘀咕,真是可惜了他受過的「嚴謹教育」!不過,拉奇醫生很快就讓自己的心情平靜下來,給華辛頓太太回了一封措辭親切但又不是過於隨便的信。
「有一年,我跟那些黑鬼說,如果他們不想得病或者再生孩子,就得把這玩意兒套在他們的傢伙上。」赫伯說著,抓住露易絲戴了安全套的手指,抬起來讓大家參觀,然後接著說,「結果到了第二年,他們都說這玩意兒根本不管用,他們說已經照我示範的那樣把安全套套在指頭上,可一轉身,他們照樣得病,照樣生孩子!」
「我們來看看,」她說,她的尖聲尖氣與金格里奇的柔聲細語形成明顯的對照,「您今年已經七十好幾了,是吧?您不是七十好幾了嗎?」
拉奇給委員會寫了一封信。他寫道:「謝謝你們的新打字機。」他說,這台打字機「來得正是時候」,因為舊打字機(他原先說過想保留的那台)已經完全報廢。其實這不是真話。事實上,舊打字機上的全部字鍵已經被他更新了,正以新的字體打出一個故事。
編造這些信件使拉奇身心俱疲,但他終於將一切處理妥當。舊打字機專門用來打富茲的信件,不作其他用途,而他自己的則用新打字機。打自己的信時,他還用複寫紙留下底稿,並在《聖克勞茲簡史》中多處提及他與史東醫生的「對話」。
「我的天哪!」黛布拉驚呼,繼而有些畏懼地望著荷馬,彷彿懷疑他是來自外星球的另一種生物。
華力笑著說:「龍蝦是以海底垃圾為生的怪物。」每次提起龍蝦,他總是忍俊不禁。
「你希望他當醫生吧?」美洛妮說。
字幕打完后,駱駝和騎士也隨之消失,再也沒有在影片中出現。接著,整個沙漠也消失了,顯然,它已經完成了某項不甚明確的使命,再也不會在影片中出現。這是一部海盜片,一開始便是兩艘大型帆船互相炮轟,其中一艘船上的人個個曬得黑黝黝的,蓄著長發,穿著燈籠褲,看樣子是海盜。另一艘船上的人看起來像是好人,穿得也比較體面,他們之中沒有黑人。那些海盜對他們十分兇狠野蠻。荷馬想,那個騎駱駝的黑人大概是某種前兆。儘管他多次讀過查爾斯·狄更斯和夏洛蒂·勃朗特的小說,他仍然無法理解這種憑空而來又不知所終的角色,也無法接受這種毫無意義的劇情。
他們好不容易止住笑聲后,荷馬又說:「你知道嗎?我也從來沒見過大海呢!」
華力問:「你漏掉了什麼?」荷馬覺得華力的聲音中帶著朦朧的睡意。

在聖克勞茲託管委員會的年會舉行之前,拉奇醫生吸食的乙醚量總是比平常要多。他始終弄不明白「託管委員會」的目的,對那些千篇一律的質詢也越來越失去耐心。以前雖然也有過緬因州立醫療檢查委員會,可他們從不過問任何事情,也根本懶得聽他的報告。可是現在,卻出了一個似乎樣樣都管的託管委員會!委員會今年有了兩位新委員,他們還從來沒有來過孤兒院,因此想親臨孤兒院參觀一番,而老委員也一致認為應當舊地重遊。因此,年會的地點便從以往的波特蘭轉移到了聖克勞茲。
老華告訴荷馬:「奧莉芙覺得這裏風太大,不適合蓋房子。女人比男人更怕風,這是事實,總之……」他頓了頓,朝大海一揮手,彷彿遠處有一群聽眾,他這樣揮手便可以吸引他們的注意。接著,他又轉身看看周圍的蘋果樹,這些果樹是離他更近的聽眾,在更為專註地聽他講話。他又開口道:「那風……」隨即又停住,好像在等候風兒給他某種啟示。然後,他又說道:「那房子……」
為了與拉奇醫生的這次面談,美洛妮一直在努力調整自己的狀態,做好心理準備:她讓自己躺在床上,反覆念著她寫在《小杜麗》扉頁上的幾行字:
書中對馬賽的炙熱烈日,以及那讓人睜不開眼睛的陽光的描寫,讓美洛妮為之目眩並且疑惑不解。以她自己的體驗,實在難以理解如此耀眼的陽光,而且,「陽光」恰巧是她對荷馬的昵稱,此時見到關於陽光的大量描寫,不由得感到痛苦不堪。她一遍又一遍地閱讀這本書,可讀著讀著,就會神思恍惚,只好一再從頭讀起,越讀越怒火中燒。
這時,在一片濃霧之中,旁邊一輛汽車裡有人突然喊道:「離開她!」接著,另一個人吼道:「殺了她!」荷馬可以肯定,絕對不會有人非禮她,似乎有某種如海霧一般變幻莫測的力量在保護著她,使她既可以避免性的騷擾,也不會遭到死神的侵犯。此外,還有一點荷馬也可以肯定:坐在凱迪拉克上的人只會追求這種家庭寵物式的愛,而絕不會歷盡千辛萬苦去冒險。
金格里奇醫生說:「您的壓力一定不小,像您這樣身負重任的人,應該盡量有人協助才行。」
「你可不能指望那孩子速度跟你一樣快,韋爾伯。」愛德娜護士勸他。
華力笑了起來,連忙說:「沒事兒,你到家啦!」
瑪莉·艾格尼絲想搖搖頭,卻又馬上停住,說:「我動不了!」美洛妮彎下腰去,想扶她起來,她卻大聲尖叫:「別碰我!」
她對荷馬說:「我爸爸非常欣賞你,我知道他肯定會給你一份工作,讓你在船上或蝦池那兒幹活。」
安琪拉護士想:看來要有麻煩了,倒像是我們需要麻煩似的!增派一位年輕的實習醫生或行政助理其實也無妨,但她知道,韋爾伯·拉奇所竭力維護的是替人墮胎的權利,在沒有弄清別人對這件事的看法之前,他怎麼能輕易接受他們派來的人呢?
「我動不了!」瑪莉·艾格尼絲低聲呻|吟,全身發抖。
拉奇醫生為了讓她安心,便說美洛妮不是一個小孩子了。「她已經二十四五了。」他提醒葛洛根太太道。
當荷馬心裏想著坎蒂時,他絕不允許自己自|慰。他只是躺在華力的房間里,靜靜地聽著身旁熟睡的華力發出均勻的呼吸聲。有時,他也想象著坎蒂睡在他身邊,可他們從來不會親密地撫摸對方,只是純情地緊緊相擁。(用美洛妮的話說,就是「沒有觸及下體」。)
那幫海盜從好人船上搶了一箱金幣,劫了一位金髮女郎,然後將敵船擊沉,乘上自己那艘醜陋的破船揚長而去。他們在船上狂飲高歌為自己慶功,一邊色迷迷地調戲那金髮女郎取樂。但不知出於何種無形的阻力,在整整一個小時的時間里,他們雖然殺了那麼多人,甚至還自相殘殺,卻始終不能對那女郎造成真正的傷害。他們只是不停地繼續戲弄那女郎,而她也拚命反抗命運的不公。荷馬覺得自己似乎應該同情她。
拉奇醫生回答道:「我倒是用得著一台新打字機,只要給我弄台新打字機就行了,助理你們可以留著,或者派給那些真正老得路也走不動的人!」
荷馬原本指的是他漏看了一段電影情節,此刻不由得莫名其妙地盯著黛布拉。黛布拉敷衍了事地在他的嘴唇上啄了一下,然後又正襟危坐,微笑著對他說:「該你了!」
「就像我認識的某些人。」愛琳·提克姆邊笑邊說,仍不忘將有疤的那邊臉扭向一邊。
然後他又對荷馬說:「你還是滾回聖克勞茲吧,總比待在這個賊窩要好!」
他把奧莉芙·華辛頓的信拿給安琪拉和愛德娜兩位護士看,她們看了不禁喜極而泣,異口同聲地說華辛頓太太是個迷人、親切、聰明的好人。可拉奇醫生卻嘀咕道,華辛頓先生沒怎麼露面,這可是有點兒奇怪,難道他有什麼問題嗎?「怎麼讓他太太來經營果園?」他問兩位護士,結果卻招來了她們的斥責,說他只要碰到女人掌權,就覺得不對勁。她們提醒他別忘了和美洛妮面談的事兒。
韋爾伯·拉奇說:「不錯,我們都老了,而且老糊塗了,什麼都不記得,就只有猜了。可是瞧瞧你自己吧!」他忽然轉過頭來,質問顧赫太太,顧赫太太這才從記事本上抬起眼睛。「我看你的記性更差,所以才得用筆把什麼都寫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