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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 最後一根香腸

Chapter 1 最後一根香腸

菲德利斯拎著一隻行李箱,從皇家郵輪「茅利塔尼亞號」上走下來,踏入嘈雜紛亂的紐約海港。行李箱里裝滿了父親製作的煙熏香腸,味道讓人拍案叫絕。心中的沉靜引領他徑直穿越剛剛下船的旅客彙集而成的洶湧人潮。那時已是1922年,伊娃的寶寶已經三歲了。他處變不驚的天賦支撐他平安度過了戰後物資稀缺的艱難時節,生活的困苦迫使他進入暗流涌動的黑市。現在,菲德利斯的手提箱里拎的東西已掏空他所有家底。家裡所剩無幾的不值錢的小飾品,包括袖扣和質量上乘的毛料織物,給他換來了船票,讓他免於出售刀具。他悄悄藏起的子彈和來複槍讓他得以偷獵野豬,這才做出能讓他有資本穿越這個新國家的香腸。他只會說一些在船上現學的英語,都和他的目標息息相關——火車、火車站、西方、最好的香腸、屠夫、工作、錢、土地。養家的重任現在完全落在他的肩頭,在他看來,則純粹要靠他沉靜默然又不失警醒的能力。
貓頭鷹街17號——伊娃·卡爾布的家。菲德利斯站在淺黃色的磚鋪走道前,望著門口破舊不堪的鑄鐵藤架,皺了皺眉。結實的薔薇枝莖纏繞著鐵架攀緣而上,久未修剪,葉子已經落光,除了粗大的刺尖發白,望過去幾乎黑壓壓的一片。走道沒有清掃,門前散落著凌亂的紙屑。整個街區的其他地方卻乾淨利落,雖然依然處於戰敗后的混亂之中,卻整潔得不可思議。伊娃·卡爾布家門前的疏於打理讓菲德利斯心煩意亂,也許這本身就意味著家中有人逝去。他雙眼噙淚,捏了捏鼻樑——即便在公眾場合,情緒依然控制不住,這讓他有些驚慌。這時,房子前窗的紗簾後有些動靜,菲德利斯知道已經有人看到了他。於是,他深深吸了口氣,縮進更加堅硬的外殼中,武裝好自己,往前邁上磚鋪的走道。
據說,有些人在母親腹中時,會吸收另一個孿生胎兒的精華。菲德利斯大概就是這種人。也許他就屬於日耳曼神話中的古老種族,以森林為家,他們的神曾把自己倒吊在生命之樹上。在德國的一些地區,還有一種說法,認為一個人在把他人殺死的那一瞬間,死去的人的靈魂就進入了他的身體。如果確實如此,那就解釋清了菲德利斯的身輕力大。他曾在扣動扳機、擊碎遠方的一張臉前的一瞬間,透過望遠鏡看到一絲微笑在那張臉上閃過。他也曾利落地開槍擦過一個人的喉嚨,看到血液從他捂住脖子的指縫間噴涌而出。他曾在用沙袋搭建和加固的炮塔里精準地射殺法軍和英軍,逼得他們緊盯他的換哨時間。他們恨透了他,早就計劃好該如何把他慢慢折磨死,想方設法活捉他,差點就成功了。在他們之間,戰爭變成了一場私人恩怨。他很清楚,卻依然從未撂過挑子,只是繼續像猛禽般鍥而不捨,把一個個獵物從地面上那個過於淺窄的壕溝里輕鬆除去。
飢餓似乎如影隨形,一直沒有離開。自從上次在下船前隨便對付幾口之後,他還粒米未進。他很了解它的習性,很明白站到第二天,若再不吃點東西就肯定吃不消了。無論他有多不情願花錢,性命攸關的時刻還是來臨了。菲德利斯合上箱子,裏面的香腸已經明顯變少。他直行穿過車站,耳中還伴隨著飢餓過度引發的熟悉的嗡鳴聲。他來到牆邊一個小餐館,在凳子上坐下,用雙腳緊緊夾住行李箱,點了三碗最便宜的燉菜——澆了肉汁的硬牛肉、土豆和胡蘿蔔,他像以往慢慢釋放積累已久的飢餓時那樣,專註而耐心地細嚼慢咽。女侍者又給他續了份麵包,當他表明無法支付這份麵包的費用后,她卻執意讓他留下。他驚訝地倒吸了一口冷氣,向她表示了感謝。這裏多數人的善意讓他驚訝不已,但他隨後也提醒自己,他們基本上沒挨過餓,近期也沒有在本國縮小的國土之外的地區遭受潰敗和憎惡。所以他斷定,出於這個原因,他們才不介意在日常生活中表現善意,才會把麵包當作禮物送給他。
寂靜在他腦中回蕩。就連尋常的聲響、街上路人的動靜,在他聽來都像罕見的猴子在嘰嘰直叫,讓人驚嘆。他的內心湧起一陣喜悅。穿上沒有九*九*藏*書寄生蟲的乾淨衣服也成為一種意味深長的儀式,扣上爺爺留下的金質野豬頭袖扣時,他差點兒哭了出來。他緩緩呼吸了幾下,讓自己鎮靜下來,迅速平心靜氣,止住了眼眶中打轉的淚珠。從孩提時起,每當悲傷襲來,他都會屏息靜氣。成為一個年輕士兵后,他從一開始就心知肚明,這個天賦是能讓他活命的關鍵。果不其然,他這個毛頭小兵初上戰場,在槍林彈雨中穿梭后依舊安然無恙,還很快發現只要自己潛伏在狙擊點,就可以射穿百米開外敵人的眼睛,能做到五發三中。現在他平安無事地重返家園,心裏很清楚依然不能放鬆警惕。往日的回憶會悄然造訪,情感會阻撓他的理智。從命懸一線的戰場上撿了條命回來,在他看來,並不意味著就徹底脫離了危險。日後的萬千感慨註定接踵而至,他決定不放任自己去不斷感受,淺嘗輒止。現在的他還在慢慢適應,即便是重溫這個童年時便了如指掌的房間,也只能慎之又慎。
他在床邊坐下。牆上嵌著一個厚實的架子,上面整齊擺放著一排排書,有的還保持著他走之前的原狀,摞在一起,用小紙條做了標記。他一度憧憬成為一個詩人,即便他服兵役的消息已經確定,也未改初心。書架上堆滿了他崇拜的偶像們——歌德、海涅、里爾克的詩集,甚至還有特拉克爾的作品,藏在其他書卷之後。現在再望過去,卻已意興闌珊。他怎會在乎過這些人說的話?他們的話有何值得在意之處?他的童年點滴也在這裏,玩具兵就擺放在窗台上。少年時的榮耀——各類證書和獎狀都鑲著框,掛在牆上。這些才是要緊的物件,讓他的未來有所保障,可以謀口飯吃。衣櫃里掛著已經漂白、上漿和熨燙好的白襯衫,等待著朝他敞開衣襟。下面的鞋架上端放著擦得鋥亮的鞋子,等著他塞進雙腳。他小心翼翼地試著將腳塞進那雙硬挺的鞋子的敞口裡,卻是徒勞。他雙腳腫脹,長了凍瘡還脫了皮,一觸碰就鑽心般地痛。只有他那雙釘了平頭釘的大頭靴還合腳,可內里已經發綠,散發著腐爛般的惡臭。
菲德利斯就這樣站在門口,抱著摯友的未婚妻,毫不費力,就像抱著一個熟睡的嬰兒。他可以保持這個姿勢,一連站上數小時。就他的力氣來講,支撐她的身體幾乎不費吹灰之力。他是那種生來就力大無窮的人。這股力量一直存在於他的身體中,而且日益見長。
彼時,他並不知道自己再也沒有離開。他原本只是打算先在這裏待上一陣,找個工作,將帶來的工具派上用場,等掙夠路費,再繼續前行,到達他因為那片匠心打造的麵包而專門挑選的目的地。而在眼前這樣一個鎮上,他很好奇麵包能在哪裡做出來,啤酒在哪裡釀造,牛奶和黃油在哪裡冷藏,灌香腸、切割豬排、宰殺牲畜的地方又在哪裡。舉目四望,完全摸不著頭腦,於是,他整理了一下頭上那頂父親的帽子,把捲起的褲腳翻下,提起了行李箱。
他們家自然不這麼看,嚴謹精準的屠宰也是一門藝術。這個行當必須從年紀輕輕起就下苦功夫鑽研揣摩,在精準度和時機的把握上都有極高的要求。要拿到「屠夫大師」這一資格認證,就要有能力運用人類叫得上名字的所有香料,掌握數百種香腸的神秘複雜配方,能夠憑藉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直覺,讓手中的刀刃在牲畜的身軀和紋理之間遊刃有餘地穿梭。父親已將這門手藝練了一輩子,當他刀下的動物進入越來越開化的階層,變成意料之中的形狀,他的雙手卻幾乎紋絲不動。在菲德利斯看來,在他面前那塊砧板上,它們的動物本性消失了,變幻為一種更加高級和理想的存在形態。
此刻,菲德利斯依然站在門口,直到伊娃的母親走上前來一探究竟。他攙著伊娃走進屋裡,扶她躺在一張褪色的玫瑰粉色沙發上,然後決心按照早就想好的打算,履行向那個在戰場返回家園的路上喪生的朋友約翰尼斯許下的承諾——和伊娃成婚。後來,當她表示同意,親吻了他時,他從她的舌尖和口腔里體味到了層次豐富的味道。他感受到了約翰尼斯——他在約翰尼斯奄奄read.99csw.com一息時親吻了他的額頭,就像和一個小弟弟道了聲晚安,那是一種辛酸的悲傷。伊娃的味道不同,卻很熟悉,就像在森林里品嘗過蜂蜜的香甜后嘴邊殘留的苦澀;當他從她臉旁抬起頭,感到她的芳香就像黑松樹上開出的隱秘花朵,堅韌而持久,花瓣漸漸枯萎,芬芳卻揮之不去。
火車站一扇扇鑲著黃銅邊的沉重大門將菲德利斯和其他人一起吞沒。他輕而易舉就隨著人流涌到了售票台的窗口。他再次開始排隊,一直排到一個尖嘴姑娘面前,她有節奏地咀嚼著,好像是這座城市的人特有的節奏。菲德利斯對口香糖還很陌生,嘴巴頻繁地嚼動讓他感到很不舒服。但當他出現在她面前時,她雙眼一亮,流露著自然的慾望,嘴巴也靜止了。
為了躲避他,他們把戰壕挖得更深,但無論怎麼做,不管是在他掉以輕心、筋疲力盡還是集中精力的瞬間,他們都躲不過他的子彈。也許那些逝去的靈魂確實準確無誤地飛躍屍橫遍野的泥潭,在他身體里安了家,因為菲德利斯體內的沉靜已經深化為一種無聲的暴力,絲毫不受重型武器在夜間轟鳴的干擾。就連他的戰友也開始害怕,然後轉而憎惡他,他們因他的存在而變得更加危險。他吸引了敵軍的火力,卻毫髮無傷。他一直睡,一直睡。炮彈在不遠處落下,尖叫聲不絕於耳。菲德利斯卻只是皺了皺眉,像孩子般惱怒地嘆口氣,轉身繼續睡了過去。他墜入黑暗的夢境,醒來卻毫無記憶。他會一絲不苟地擦拭來複槍的每個部件,抹上潤滑油。他吃的是德式麵包、香腸和從家裡帶來的小包蘋果乾和桃果乾。每天清晨,他用扣動扳機的那根手指在一小罐母親釀造的蜂蜜里蘸一下,然後舔一舔,伴著森林中的苦澀品嘗蜂蜜的香甜。那是一種童年的味道,是從隱匿在茂密的銀杉叢林深處的花朵中吮吸到的味道。他從不將蜂蜜舔得一乾二淨,但在扣動扳機時,手指卻從沒打過滑。
也許確實如此。第二天早上,就有買過一根的顧客又來買了兩根。當天下午,又來了更多回頭客。菲德利斯自始至終未合上箱子,放在腿上,躺在月台的長椅上睡一覺,也沒有去廁所,更沒有喝這裏出乎意料、又涼又甜的自來水,而是一直待在原地。那些注意到他的人和川流不息的人潮都很好奇他能堅持多久。他是怎麼做到一刻不停地用胳膊舉著敞開的行李箱的?其實,箱子里還放著他最為愛惜的刀具,比看起來更沉,但他依然舉重若輕。隨著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他的屹立不動似乎註定是一種自我折磨。但對於菲德利斯而言,其實遠不及外人眼中那樣痛苦,站在那兒沒那麼難。在經歷過一路顛簸的漂洋過海之後,這簡直是一種解脫。雖然飢餓使他的力量打了折扣,但舉著行李箱站著不動對他來說依然易如反掌。
菲德利斯從一戰的戰場上下來,足足徒步了12天,才回到家。他緩緩爬上兒時的床鋪,一睡就是38小時。1918年11月末,當他在德國的地界上再次睜開眼,差點兒就變成了法國人——克列孟梭和威爾遜重新劃分了德國疆界,法國不過一步之遙。但和眼前有什麼食物可以充饑相比,這件事壓根兒不值一提。他把白色羽絨被推到一旁。從他六歲時起,每年一到春天,母親都會把這床被子拿出去晾曬,再填充上新的絨毛。被面上有一塊血漬,是他十三歲那年滴落的鼻血,雖然母親用力擦洗過多次,依然留有一塊淡淡的斑痕,漸漸褪成暗淡的茶棕色,看上去像個邊緣參差不齊的鳥窩。這時,一縷飯菜的香味飄來,雖然氣息微弱,卻足以讓人打起精神。可能是在燒土豆吧,還加了點軟乳酪,抑或是雞蛋?他渴望吃個雞蛋。他的床寬敞柔軟,過去三年裡,他睡了太多稀奇古怪、讓人痛苦不堪的床,所以一躺上去,那種久違的舒適讓他禁不住渾身顫抖。他聽著母親安靜克制卻又飽含深情和喜悅的啜泣聲,沉沉睡去,以為此刻耳邊回蕩的依然是她的聲音,卻發現是窗外的陽光。陽光透過窗帘傾瀉進來,流水般潺潺,就像一個女人如歌如泣的聲音拂過乳白色的牆面。
他依靠https://read•99csw.com賣香腸賺來的錢穿越了明尼阿波利斯和地勢起伏、崎嶇不平的鄉村草原。而後,一馬平川的平原和浩瀚的天空突然就出現在眼前,他就這樣來到了北達科他州。在這裏,他賣掉了最後一根香腸。然後,他走下火車,沿著小鎮車站的月台邊緣緩緩前行。
他付完飯錢,重新計算了一下離目標金額又稍微遠了點的損失,然後走進公共洗手間,進行晨間的刮臉。他解開包著的一小片偷來的肥皂,已經用得幾乎透明了,拿兩塊手帕中的一塊偷偷摸摸地把臉清洗了一番。若是有機會,他還想把塞在褲子后兜里的換洗內褲也沖洗一下,但洗手間里有其他人,他有些不好意思。他又從胸前口袋裡掏出一支牙雕牙刷,上面的豬鬃毛由於長期使用已經又軟又禿,纏繞成一團。打仗時他就一直把它帶在身上,一把剃鬚刀,因為長年的打磨已經變得很薄,還有一把小梳子和好用的銀質挖耳勺。他收拾完畢后,又把它們重新裝回身上。然後他提起箱子,回到了原位。
他們的婚禮是臨時張羅起來的,簡單而倉促。她大腹便便,懷著在這場戰爭孤注一擲的瘋狂尾聲中孕育的嬰孩。神父對此一清二楚,卻依然為他們祈神賜福。他們的新婚之夜就在菲德利斯狹窄的卧室里度過,他的鉛制小兵依然在窗台上巡邏。那一夜,在閃爍的燭光里,她赤|裸著身體躺在床上,身上蓋著那條留有他兒時血漬的法蘭絨被面的羽絨被。她的金髮和他一樣,閃爍著紅色的光芒,在枕頭上散落開來。她的乳|房呈現藍色火焰般的脈絡,黑色的乳|頭上有裂紋。他在她雙腿間屈下膝來,雙手放在她身上,感受著胎兒的劇烈悸動。回歸家園后的強烈情感終於漸漸平息,只餘下倖存下來的愧疚。現在的他不知該如何看待自己的生命,但在進入伊娃的身體后,當他緊緊握住她的臀,將她的雙腿纏繞在自己背後時,他從死一般的寂靜中走了出來,意識到一個讓他難以接受的事實——雖然他背負著在他手中葬送了生命的諸多靈魂,雖然在過去三年中,他學會為了生存而變得殘忍,還了解到自己在射擊方面頗有天賦,但他命中注定是為愛而生的。
菲德利斯也無法確定這到底是他腦子裡的想法,還是已經脫口而出的話語,但那些聲音的確是從他的嘴裏發出來的。雖然他沒有聽進耳朵,伊娃卻已經明白了——她深深吸了口氣,彷彿將那些聲音傳達的消息一同吸進了身體。在這殘酷而痛苦的氣氛中,她似乎感到眩暈和窒息,聰慧的面龐神情恍惚,表情彷彿瞬間被抽空,於是在這一刻,菲德利斯看到了一個生命正在經受痛苦、毫無防備的真實狀態。緊接著,伊娃·卡爾布面色平靜地朝他倒了下去,雙手還緊緊攥在一起,做著祈禱的姿勢。他扶住她,小心翼翼地將她抱在懷裡,這才出於直覺,驚訝地發現她懷孕了。後來,菲德利斯獨自回顧起這個時刻時,相信她腹中的胎兒一定是踢了她一下,他的手掌在伸出去扶她時感受到了這個動靜。
菲德利斯還很快發現,他命中注定要離開家園。他相信自己應該去美國,只因看到了來自那裡的一片麵包。這一邂逅發生在路德維希魯村的公共廣場上。就在和伊娃新婚後不久,一天他路過那裡,發現人們團團圍住一個和父母相熟的老街坊。那人手裡拿著一個正方形的白色物件,起初菲德利斯以為是張圖畫之類的東西,但上面空白無物。待他發現那是片麵包,而且形狀方方正正,切割十分精準,只能出自追求完美的偏執狂之手時,菲德利斯鑽進人群,決定去看個究竟。麵包是一個住在遙遠的海濱城市的遠房親戚寄來的,充分證明在富有創造力的人手中,連麵包這種再普通不過的日常吃食也會化腐朽為神奇。大概是機器完成了揉面、烘烤和切割的步驟吧,或者只是美國普通麵包師的傑作?大家對此爭持不下。麵包片在眾人手中傳看,傳到菲德利斯這裏時,他細細觀察著它細密的紋理,納悶它是如何發酵的,它切口利落,外面有一層美妙的棕色甚至金色表皮。在他看來,這簡直是件不可思議的藝術品,它的誕生之處一定遵守著一套九_九_藏_書一絲不苟的嚴格工序。當天晚些時候,他專程造訪了那位街坊,問來寄出麵包的城市的名字,記在一張紙片上,後來幾個月里都帶在身上,直到它從一個傳說中奇迹的誕生地變成了現實中的目的地。
雖然家裡都是手工藝人,是屠宰能手,他們最引以為傲的卻是強大的學習能力和家族男性與生俱來的出眾嗓音,雖代代相傳但並無規律。比方說,菲德利斯的哥哥就沒遺傳這一天賦,而菲德利斯則具有優美的男高音,自然純凈、清新動聽,讓人不禁懷疑他的姓氏「沃爾德沃格爾」是專為他量身打造的。在他們鎮上,這個姓氏屢見不鮮,他從未多想過它的含義。但在這個全新的國度,無論老家在德國哪個地區,德國人就只是德國人而已。自打他來到這兒,已經不止一人注意到他名字的含義,還要點評一番,認為對於一個從事屠宰業的人來說,「叢林鳥」這個姓氏著實文雅得有些彆扭。
菲德利斯穿過亂鬨哄的人群,朝火車站走去。那些人都已在此找到了立足之處,而他只能任由無邊的寂寞吞噬自己。在路人眼中,他身材筆挺強壯,高顴骨,金頭髮,鼻樑挺拔,嘴形完美,熟悉他的人還知道,那張嘴巴發出的聲音也一樣完美。當然了,人群中注意到他的人也看不出,他剛剛被一股意料之外的洶湧的愛潮淹沒,正感到困擾。他輕輕拍了拍心口,心臟在西裝翻領后焦慮不安地跳動。那枚吊墜也在那裡,是當初伊娃送給約翰尼斯的,後來由菲德利斯暗自保存著。雖然他娶伊娃為妻是為了兌現向故友許下的承諾,後來卻興奮而驚恐地發現,他猶如從一道暗門墜入黑暗之中——就像細枝投下的漆黑的陰影逐漸擴大為午夜的愛情,愛上了嬰兒毫無防備的美,愛上了伊娃小辣椒一樣的可愛脾氣,愛上了她的剛毅、勇氣以及她倔強、直率和執拗的魅力。
當黃昏再次在窗戶上躍動,他已經完成了一多半目標。他數著錢,突然萌生一個想法——為何不先用掙到的這些錢,買一張最遠的車票,在火車上把香腸賣給待在車廂里無處可去的乘客呢?於是,他又回到售票口,買了一張大概能把他帶到剛剛進入中西部地區的車票,這次遇到的售票員是一位毫無耐性、上了年紀的老先生。然後他回到老地方,又賣了一根香腸,合上箱子,走到對應編號的站台,把車票放在上衣胸前的內兜里。他擠在準備上車的人流中,他們要麼沉浸在綿長的告別里,要麼有同行的夥伴在側。他走進車廂,安頓好,耐心等著火車開始晃動,駛離了讓人厭惡的海洋,駛離了紐約。
的確,他的安穩中蘊含著一股力量。可雙眼卻不肯安穩,一刻不停地掃視四周。他的湛藍色雙眸清澈得近乎透明,彷彿頭顱透過它們散發光亮。他戴了頂父親的戰前風格的大禮帽,把略帶紅棕色的濃密金髮壓得扁扁的,已經需要修剪。不過,鬍鬚卻颳得很乾凈,穿的內衣也很乾凈。身上那件西裝也是父親的,內袋中裝著他需要的所有東西。西裝和帽子的材質一樣,都是優良的巴伐利亞質地。但他們家族不是巴伐利亞人,其實是生性多疑的南方人,總覺得他們的毛織品做工都沒他們自己粗劣。
他慢慢將目光移向窗外。卧室的窗戶呈細長的矩形,有著金色的窗框。他站起身,擰動羊角狀的把手,打開窗,向外望去,目光掠過從路德維希魯村中緩緩流淌而過的褐色河流,越過河對岸的屋頂和晚秋荒蕪的花園,穿過一塊塊拼接在一起的灰色柔軟田地,望向遠方渺小的一片屋頂和煙囪。就在那裡,在鄰近村莊中曲徑小巷的某個角落,住著一個他素未謀面卻承諾造訪的姑娘。他發現自己一想起她,內心便湧起一股複雜而強烈的情感,冒出一個接一個的疑問——她此刻在做什麼?家中可有花園?是否正從小徑旁一塊開墾過的撒滿稻草的土地里挖出這一季最後幾顆沾著泥土的土豆?或是正將剛洗好的衣服掛到冰冷的繩索上?還九_九_藏_書是邊喝著茶,邊和姐妹、母親談天?她在唱歌給自己聽嗎?他還會想到自己的存在和他之前承諾會對她說的話。他如何才能做得到,又怎麼可以做不到?
菲德利斯站在隊伍里,回憶著父親工作時的魅力和風度,排了好幾小時,默默忍受著各種檢查、蓋章、文書流程、喪失耐心的人群的推搡和飢腸轆轆的折磨。他依然靠射擊時練就的屏息凝神的本事扛了過去。行李箱里的香腸不是給他果腹的,而是用來換取西行的車票。
敲門聲剛落下,她就開了門。他由此明白,方才窗后的一定是她。他認出眼前的人正是伊娃。他一直保存的盒式吊墜里有她的照片,那是鐵哥們交給他的。即便現在,那個廉價的鍍金信物也依然塞在身上這件夾克窄小的暗袋裡,在胸前鼓起橢圓的一塊,熾熱滾燙。吊墜小小的相框里是一張手工上色的女人肖像,上面的她看起來既能幹又脆弱,嘴巴敏感地抿成一條線,嘴角透出機靈和性感。她那雙馬扎爾人的墨綠色眸子神秘而深邃,此刻睜得很大,敏銳地望著他,讓他震撼不已。當她直視他的雙眼,過去幾年中使他得以保全性命的訓練有素的沉著鎮定頃刻間徹底坍塌。「快,跟我說實話。」她的主動出擊讓他馬上敗下陣來,只得服從她的命令,將他前來的目的和盤托出:約翰尼斯——她的愛人、那個和她有婚約在身的未婚夫、和菲德利斯一起出生入死過的兄弟離開了人世。
片刻過後,他覺得可以聽到陽光的聲音,是因為身子清凈了。這種清凈讓他無所適從。兩天前,他還未踏進屋門半步,便央求到家中狹小的院子里的葡萄架下,在浴盆里洗個澡。他們生了火,燒好熱水。妹妹瑪麗亞·特雷莎為他擇去頭髮里的虱子,父親拿來乾淨的衣衫。為了忍受戰爭中迫不得已要承受的一切,包括自己滿身的污垢,他封閉了所有的感官。當感官蘇醒,再去感受這個世界,周遭的一切都帶來強烈的衝擊,讓人不安,萬事萬物都有了情感,生動而鮮活,仿若一場震撼人心的夢境。
她把票價告訴了他。他聽不懂她嘴裏噼里啪啦說出來的數字,便用手勢示意她寫下來。她照做了,然後迅速往旁邊瞥了一眼,在後面加上了自己的名字,和「來了就找我」這句話。她用塗著指甲油的指尖夾著紙條遞給他,故意讓他稍稍用力扯了一下才拿到手。他用德語感謝了她,她用佯裝沮喪的噘嘴回復了他,但他實在太累了,根本沒有注意到。不過他的確看清了紙條上的數字。他明白那是多少,也知道他兜里那點可憐巴巴的盤纏還差多少才能湊夠。他把紙條塞進兜里,然後找到一根柱子,倚靠著站在一旁。
他就這樣站著,頭上那頂父親的帽子,帽檐剛好碰到身後凹凸不平的石頭。他雙手抬起行李箱,打開上面的蓋子,把它舉到剛好不會遮住視線的高度。接下來的時間里,他就這樣一直站著,直到黃昏降臨。這一天當中,煙霧般朦朧的光輝透過高高的窗戶照進來,先是越來越亮,而後逐漸變弱,最後褪為微弱的灰色。他依然站在原地,一動不動,與其說像腳下生了根,倒不如說更像被繩子懸挂在那裡,才能保持同一個姿勢。大概這就是飢腸轆轆外在的視覺效果吧!飢餓已經侵入他的身體,讓他變得輕飄飄,它們用無數利爪撕扯著他的內臟,五臟六腑彷彿都已支離破碎。然而他還是站在黑暗中,面無表情,無動於衷,而且不知怎的,彷彿飄在空中一樣。在來時的輪船上,他就想好了香腸要賣多少錢,但這次一下子就賣出了七根,可能並非香腸賣相誘人的緣故,而是即便在這樣一個出現任何場景都不稀奇的城市,一個男人不知疲倦地舉著一隻敞著口的行李箱,裏面還裝滿沉甸甸的香腸,這樣的情景還是俘獲了不少人的眼球。不時會有一道昏暗的光射下來,在黑暗中顯出他平靜而完美的面容。正如他之前就信心滿滿所預計的那樣,他可以憑藉自己沉穩的靜默、手中捧著的美味,以及他塑造的始終如一的戲劇性場面,成功打開銷路,而且他堅信,父親做的香腸毫無疑問就是世界上最好的。
「我想西雅圖,」他說,努力尋找著想說的詞語,「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