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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2 平衡大師

Chapter 2 平衡大師

「我他媽的怎麼知道。」姑娘說。
「我懂的,」戴爾芬嘆了口氣,臉上表現出一種無可奈何的鎮靜,「他以前打仗的時候,你知道吧,中過毒。」她望著嘴巴張成了O形的房東太太,輕輕敲了敲自己的太陽穴,然後走向街上聚攏在一起的人群:「求你們啦!求求你們啦!就不能尊重一下和德國佬打過仗的英雄嗎?」她像趕雞一樣,快速揮舞著手臂,拍拍手掌,驅趕著人群。方才還直挺著脖子往上瞅的人突然都低下頭,佯裝查看採購的物品。其中有位女士雙眼圓睜,臉頰上有些細微的皺紋,長著一張像鳥喙一樣的櫻桃小嘴。她朝戴爾芬俯過身去,湊近她的耳朵說:「親愛的,你最好勸他休息一下!你看他現在把『國旗升起來』了!」
兩人就這樣躺在那張寬大舒適的床上,保持著平衡。
在旗杆上倒立后的第二天清晨,她宣布他們有足夠的錢吃香腸了,還配了點雞蛋和燕麥粥。畢竟他們已決心接下來在一個養牛場里進行長期訓練,提前強身健體還是很有必要的。他們用傷痕纍纍的厚碟子用餐,細嚼慢咽,頗為享受。現在咖啡館的老闆已經認識他們,送來了糖和吃剩的薄煎餅。西普里安畫了個草圖,上面有一個火柴人,在一把椅子上倒立,下面則是一摞看起來擺放隨意實則精心布置過的椅子,最下面那把矗立在一個女人的肚子上,她那四根火柴棒一樣的胳膊和腿支撐著地面,氣球狀的臉在一片殘破的節目單上微笑著。
比方說,她對西普里安沒什麼期望,除卻一點,就是不要從椅子上摔下來。至於西普里安,剛過去一周,他就愛上了依附戴爾芬的感覺。他蜷縮在廉價出租房裡的床上,蓋著應戴爾芬要求重新洗過的床單,因為她受不了上面的蟲子。他精心照料著自己酸痛的肌肉,戴爾芬則在為他們的生計忙活。她修補好表演時撕裂的道具,規劃好在每個落腳點逗留的時間和下一個要造訪的城鎮,如果有錢可數的話就數數錢,給報社寄信和廣告,想好要吃點什麼。
她從身後的鴉雀無聲判斷,屆時一定座無虛席。
「我的媽呀!」男人說。
養牛場里並沒有牛,地面上都是已經風乾的圓餅狀牛糞。她像扔碟子一樣把它們扔到一邊,拉伸了一下筋骨,做了兩組彎腰觸碰腳趾的運動,熱好了身。萬事總是開頭難,她的腹肌很快就會非同小可。西普里安向她演示了一遍通過一系列科學訓練來鍛煉腹肌的方法。鑒於他要摔倒數百次,才能把一個技巧練到得心應手,所以每次戴爾芬腹部承受的重量變輕時,她只是平靜地打個哈欠。片刻過後,他又跌落在她身邊,直至所有椅子紛紛倒下,砸在他身上,她都紋絲未動。他不斷調整著椅子的排列,以確保只要她在下面保持一個姿勢不動,就不會受傷。就這樣試了一遍又一遍,他摔了一次又一次,用身體努力記憶每一次可以吸取的教訓。她感受著腹部頂起的高樓大廈倒塌,撞擊著她身邊的地面。自始至終她都沒有動彈。有那麼幾次,有條椅子腿離她很近,弄亂了她的頭髮,但除此之外,什麼都沒碰到過她。
她輕輕拍了拍他的腦袋。過了一會兒,她將他翻過身來,面對著她。當他們注視著彼此的眼睛時,才開始產生一種奇妙的聯結,這是戴爾芬之前和世間任何一個人從未產生過的一種感覺。他們脫離了時空,只存在於彼此眼神里那股安靜的力量之中。他們沒有就此結束。戴爾芬感到愛的力量在體內升騰,西普里安毫不費力地勃起了。她翻身壓住了他,和他再次融為一體。他們越是深情對望,就越是渴望對方的身體,就越是相愛。就這樣一直繼續著,直至他們筋疲力盡。然而,每一次他們望向對方的眼睛,就會再次開始纏綿,感受到新的體驗,進入新的領域。這是一次難以解釋的神奇經歷,後來他們誰都沒再提起,或者說,不幸的是,沒有再重演。
「戴爾芬,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這是個寧靜的夜晚。河對岸閃耀著點點燈光,足以照亮前方几英尺的地方。忽然響起一陣交談聲和腳步聲,她有些心煩,便躲進了長凳旁高高的灌木叢中。她想待會兒再坐回長凳上,這樣也不必和任何人交談。沒過一會兒,就有兩個男人走到了空地上。他們剛走到長凳邊,便不再說話,其中一個坐下來,另一個在他面前跪了下去。戴爾芬就躲在長凳后不遠的地方。雖然她的好奇心一下子就被激發起來,卻無法看清發生了什麼。等她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時,這才意識到沒有馬上看清楚,也許是件好事,那樣帶來的衝擊未免過於強烈,她還不知道男人之間還能如此相處。
「倒下的時候,」他突然說,把她驚醒,「必須忘記自己的存在,就像一個影子一樣跌落在地,輕如鴻毛。」
外面又響起一聲尖叫,然後樓下的大街上傳來顫抖的交談聲。
喝完第一輪,有兩對情侶站了起來,出去跳舞九*九*藏*書。這樣就只剩下戴爾芬、西普里安和另外一對。不過,兩個男人已經聊起了一些高深的話題,戴爾芬和另外那個姑娘都坐在自己男人的左側,不能完全加入對話之中,也不方便和彼此交談。戴爾芬假裝看其他人跳舞,看了一會兒,覺得無趣,便去化妝間看了看,發現那裡只不過是個可以補妝的地方,便走到戶外,去觀賞日落。天空中雲海翻滾,雲朵邊緣呈現一種令人驚訝的綠色,而雲朵中心卻是一種讓人驚恐、危機四伏的黃色。一個從路邊經過的男人說,這天氣看起來就像該死的暴風雨要來了。
按理說,一個從農村出來的身材健壯的波蘭裔姑娘不會輕易獲得男性的青睞,但戴爾芬卻是個讓人難以忽略的存在。她腦子轉得很快——也許有些太快了。從她嘴裏說出的話經常把她自己都嚇一跳,不過她以前在生活中常常被迫應付喜怒無常的醉漢,自然也就練就了敏捷的反應能力。她有一口小巧、整齊、雪白的牙齒,一側嘴邊有一個讓她顯得聰明伶俐的酒窩,細長的棕色眼睛明亮有神,在陽光下會呈現金蜜色,在棕褐色的臉龐上十分醒目。她的鼻樑筆直高聳,但兩隻耳朵卻俏皮地一高一低。她經常把頭髮梳成自己想象中的西班牙女伯爵的樣子——一縷捲髮垂在額頭正中,每隻偏離了中心的耳朵前面各留一縷,剩下的梳成一個精緻的圓髻。若她向哪個男人投去熱烈的目光,直視他的雙眼,他立刻就會心神不寧地移開視線,卻又禁不住再看回去。不過她的生活並未因她的魅力而變得好過。
「那你倒下的時候,」她終於又開了口,「是怎麼回事?」
西普里安屏住呼吸,幾近絕望。不過,出於同樣的原因——不管真實的他是什麼樣,他都愛著戴爾芬,他還是搜腸刮肚,希望可以找到答案。他想了很久,戴爾芬都快睡著了,他依然在苦思冥想,大腦飛速地瘋狂運轉著,迸出藍色的火花。
戴爾芬心想,等我們進了屋,會發生什麼呢?她故意天真地想象,既然這個秘密已經不是秘密,她和西普里安終於可以成為彼此的真愛。但她殘存的理智依然明白,這隻是一種頭腦簡單的想法。其實他們進屋后,什麼都沒有發生。似乎剛才發生的一切已將他們消耗殆盡,再無氣力去思忖一分一毫。他們脫去衣服,只剩內衣,蓋著被子躺在床上,像兩個守喪的人那樣,握著彼此的手,警惕而茫然,默默無語。
西普里安自稱「平衡大師」。沒過多久戴爾芬就發現,他果然只會「保持平衡」這一件事。毫不誇張,只此一件,其他一概不行——他不會洗襪子,不會從事尋常穩定的工作,不會縫縫補補,不會捲煙卷,不會唱歌,甚至不會喝酒。他也做不到安安穩穩坐上一會兒,完整地看完報紙上一篇文章。他也不太會聊天,除了說個笑話以外,講不了什麼故事。他甚至懶得和誰打上一架。他玩不了「克里比奇」「皮納克爾」這種用時較長的紙牌遊戲。就算他們能長久定居在某個地方,他大概連棵綠植也種不活。不過,她確實開始愛他了,出於三個原因:其一,他說他愛她愛得無法自拔;其二,雖然還沒和他體驗過激|情四射的魚水之歡,但他一直表現得溫柔體貼;最後一點,他的感情很容易受到傷害。戴爾芬無法承受傷害一個男人的感情,因為她對父親羅伊·瓦茨卡過於依戀。雖然他酩酊大醉時總會做出極具破壞力的愚蠢行為,但她對他依然懷有永恆不變的愛意,而且很不幸的是,她已被樹立為人人稱道的模範。
總是到了這個時候,他才會發現把火柴忘在了下面的桌子上,或者更確切地說,是戴爾芬肚子上。(觀眾里總有人大聲點破這一點,為這一發現感到得意)也總會有人想主動幫忙把火柴扔上去,但西普里安會彬彬有禮地謝絕他們,因為他已經從襯衣領子里掏出一個小小的可摺疊漁竿,並放下了漁線。漁線的盡頭裝著一個浮子、一個誇張的大魚鉤和一個鉛錘。那個鉛錘實際上是塊磁鐵,很容易就能吸住事先改造好的火柴盒。
這個問題不好回答。他在保持平衡時,整個身體都緊繃而專註。他還未曾用語言描述過這種狀態,但也許是因為身處黑暗之中,也許是因為她已經知道了他的秘密,也許是因為她的聲音中沒有憤怒,他開了口,起初有些猶豫。
戴爾芬走出酒館,回到剛才那條路上。天空瞬息萬變,就像她以前演戲時換裝那樣快。自從離開父親,這也不是她第一次感到孤獨寂寞和悶悶不樂了。也許是眼前這片空曠讓她想家,也許是酒精在作祟,但肯定和西普里安的無故消失有些關係。他很在乎她的情緒,每當她心情低落,都會向他傾訴。他通常都會想些點子,哄她開心。比方說,平時她總會在上衣方便解開的兜里放些零錢,上次趕上她每個月心情不佳的那幾天,他就從她兜里摸走了一點,給她買https://read.99csw.com了一束溫室里培育的紅玫瑰。玫瑰,她以前從沒收到過這樣的東西。她把它們做成乾花,把花瓣包在一條手帕里,留作紀念。還有一次,他給她買了一小罐花生醬,讓她用勺子挖著吃。這些都是生活中的驚喜。他還給她買過一根冰棍,給她做過一些不需要花錢的小事。他在湖邊撿了很多漂亮石頭,裏面有一小塊箭頭狀的黑色石頭。他說以前齊佩瓦人很有可能用它打過鳥。她用一根細繩系著它,至今還在脖子上戴著。此時此刻,戴爾芬斷定,他很有可能是去什麼地方給她買禮物了。她發現兜里少了兩塊錢,便開心起來。
「你這是怎麼了?」戴爾芬問。
到了深夜,在黑暗之中,戴爾芬腦子裡突然閃過的一個念頭將她驚醒。她任由激蕩的情緒和澎湃的感受撲面而來,侵襲著自己,然後開始搖晃西普里安,直到他發出低沉的哼哼聲。她本想惡狠狠地質問他的背叛,問他難道不記得他們當初互相凝視的情景了?她本想問他,為什麼他從未向她坦承過自己是這個樣子,想把他臭罵一頓或只是痛哭一番。但在這些話就要離開嘴唇的前一秒,其他語句脫口而出。
她還未弄清楚他說的「沒去哪兒」到底是哪兒,為什麼他啟齒時如此痛苦,他們就一路來到了加拿大曼尼托巴省的戈爾菲爾德。這回住的是一家豪華酒店的蜜月套房,裏面的傢具設計繁麗,滿目皆是紡錘形和捲軸形的立柱,椅套像從博物館里拿來的掛毯,地毯很寬大,可能是波斯地毯吧,但戴爾芬又怎麼會清楚呢!她捨得在這個房間上下血本,是想利用這次機會,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弄清楚,他們到底能不能墜入愛河。從某個方面來說,算是吧,但起初並非如此。他們擁抱在一起滾動時,他一直緊閉雙眼,彷彿陷入一種聚精會神的狀態。雖然他的一舉一動都令人感覺呆板生硬,她也沒想打斷他。她對周遭還留著神,覺得有些無聊。他的手會在碰到她的乳|房時彈開,或是用一種沒頭沒腦甚至用力過猛的方式捏她的乳|頭。她想朝他的頭敲過去,正要打算放棄,這時伴隨著一聲愉悅的呻|吟,他達到了高潮,或起碼假裝達到了高潮。
西普里安曾和一個表兄、一個朋友一起入伍,加入了美國海軍陸戰隊,順利完成訓練,挺過了也許是戰爭中最危險的那段時期——西班牙大流感迅速蔓延;在貝洛森林發起的第四輪進攻中衝鋒陷陣;在那裡的麥地里被燒傷。一戰最後一年,他還差點因為吸入毒氣而失明,差點因為機關槍槍管炸裂失去一隻手,他因為痢疾變得怯懦,喪失了幽默感,併為自己當初的熱忱後悔不已。直到返回家園,他才意識到,作為一個奧吉布瓦人,他甚至連美國公民都算不上。在度日如年的健康恢復期,連投票權都沒有。
雖然西普里安在其他方面都靈活機敏,卻有些笨嘴拙舌。努力描述平衡的感覺幾乎引發了他肉體的不適,但他依舊沿著自己的思路深入下去,絞盡腦汁。
在北達科他州邊界的肖特韋爾小鎮上,他們和一個來自伊利諾伊的巡迴表演歌舞雜耍的馬戲團搭上了關係。「這樣的地方更合我的心意。」戴爾芬對西普里安說。放眼四周,開闊的視野讓她感到心曠神怡,每一條街道盡頭都能看到天地相接的地平線。之前去過的城鎮都被茂密的樹林所包圍,這裏廣闊的天空讓她感受到家鄉般的親切。他們在這裏也結識了一群可以一起痛飲狂歡的朋友,有幾個是西普里安在劇場和其他一些演出上認識的。到了那裡的第一天夜裡,他帶她去了當地一個酒館,是個低矮陰冷潮濕的骯髒場所。他們坐在角落一個小隔間,和另外三對男女擠在一起。烈酒很快就端了上來。在此之前,雖然戴爾芬不時會從西普里安呼出的口氣中聞到酒氣,卻從未親眼看過他喝酒。他們每個人面前都放著一個裝滿烈酒的小酒杯和一杯啤酒,他本想將那一小杯烈酒一飲而盡,卻嗆住了。戴爾芬一言未發,只是慢慢地喝著啤酒,默默將那杯烈酒倒在了地上。她幾乎要為自己對酒精的強烈厭惡感到羞愧了。
雖然戴爾芬此刻只想立刻回到屋裡,但她忍住沒有轉身去看窗口,表現了良好的自我約束力和敏捷的思維。「唉,太太啊,」她用一種無可奈何的妻子的口吻說,「你想想看,他只有倒立起來才有感覺,就算是這樣,我們都想法子有了兩個寶貝孩子啦!」
「我覺得,我要離開你了。」戴爾芬說。
「啊……我的天哪……」坐在長凳上的男人氣喘吁吁地說。他一字一頓地從嘴裏擠出每個字,最後伴隨著一聲呻|吟,他的雙手撲通一聲重重跌落在凳子上,雙腿向兩側攤開。而跪著的那個男人自始至終沒發出任何聲響。這時說話的男人轉過身來,彎下腰去,扶住長凳的靠背,戴爾芬這才看清他穿著一身西裝。而跪著的男人在他身後站了起來,身上的白襯衣read.99csw.com雪白髮亮,那閃亮的白色光芒似曾相識。戴爾芬透過灰濛濛的空氣費力地盯著,卻發現那件襯衣突然不見了,兩個人都半裸著身體,一個急不可耐地伏在另一個身上,動作流暢地移動著。
不過可別忘了,從頭到尾,她都一直在下面撐起所有重量,扭著手腕,抻著脖子,腹部緊繃,雙腿在優雅的紅色長裙下穩穩地撐著地面!
西普里安在她的腹部穩住后,雙腳托舉著椅子,伸出脖子,直至雙唇碰到她的唇。他的吻佯裝火熱而激|情,在觀眾席激起一陣歡呼,讓戴爾芬的心中慢慢升騰起一股怨氣。椅子依然平穩地矗立在他們的上空,他們注視著彼此的雙眼。起初戴爾芬覺得這個動作很迷人,但在一個用腳撐著六把椅子倒立著的男人眼裡,你又能看到些什麼呢?只能看到他害怕椅子會跌落的擔憂罷了。
兩人不斷變換著動作和節奏,像兩條滑溜溜的魚兒在彼此身上翻滾。他們就像小巧的動物般靈活敏捷,爆發狂熱的激|情,然後又緩緩進入更輕柔的節奏。現在,戴爾芬完全沒有辦法離開她的藏身之處了,但她也沒迫切地想要離開。她看不太清他們做|愛的細節,卻好奇得很。她將各個動作在腦海中理順,每有所發現便恍然大悟般點點頭。突然,她發現那個脫去雪白襯衫的不是別人,正是西普里安。然後她像平日那樣,做了件把自己也嚇了一跳的事。她從灌木叢中走了出去,和他們歡快地打了聲招呼。
他在床墊上輕輕彈了一下,站了起來,然後跳下床。這間狹窄的房間里有一把椅子。他雙眼中閃爍著迫切展現自我的火花,握住弓形的椅背,雙腳腳趾發力,緊緊抓住木地板,然後倒立了起來。椅子稍微搖晃了一下,隨後就穩住了。「好樣的!」他輕聲自言自語道。他頭朝下,背對著她,裸|露著雕塑般緊緻的臀部和綳直的腳趾,真是一幅完美展現男人氣概的畫面。戴爾芬慶幸自己看不到他身體的前面,也暗自希望這間寄宿公寓窗外的大街上不會有人恰好抬頭,瞥見二樓沒掛窗帘的窗戶。緊接著,她就聽到外面傳來一聲尖叫。西普里安未加理睬。
「我他媽的怎麼知道。」姑娘說。她的嘴唇神經質地蠕動著,像兩條柔軟無力的繩子,又是吸煙又是喝酒。她那塗成了光亮紫紅色的雙唇讓戴爾芬的脊背不禁打了個冷戰。她斷定,這個姑娘脾氣這麼差,是因為長得丑的緣故。後來,她又點了兩杯酒,戴爾芬起初以為有一杯是給她的,但那個姑娘當著她的面,把兩杯都喝了。
「會有人脫衣服嗎?」
「壓軸的收尾動作會是這樣,」他說,「我在離地面十英尺的空中,而你用腹部肌肉支撐住我的身體!」
戴爾芬交叉起雙腿,點燃一支煙,輕柔地吐出煙霧。她繼續和他們說著話,誘出禮貌的回答,製造些不痛不癢的話題,被一種毫不真實的荒唐感緊緊裹住。她開了個小小的玩笑,兩個男人笑起來時,整個現實世界都扭曲了。她的問題沒一個合乎情理,腦子裡像一團亂麻,思緒紛飛。層層好奇心神秘而沉重。但她依然沒有直面方才被打斷的情景,而是肆意發揮著逗人開心的本領,繼續東拉西扯。三個人慢慢走著,開著沒什麼惡意的玩笑,離開了河邊。兩個男人握了握手便告別了。戴爾芬和西普里安並排向住處走去,兩人都神情嚴肅,心事重重。
戴爾芬再回到酒館里時,隔間里只剩下那姑娘一個人在氣急敗壞地抽煙,兩個男人已經不見了蹤影。
「親愛的,我正到處找你呢!」她說。
戴爾芬望著那一摞高高的椅子,看了看下面那條代表她肚子的線,用叉子又叉起一根香腸。
「所以平衡也是這樣?」
兩天後,戴爾芬去河邊散步。演出結束后,西普里安就背著她溜了出去,不知去向。這就只剩她自娛自樂。鑒於這是她的強項,她沒有悶悶不樂,也不會無所事事,而是去了鎮上一個景點。戴爾芬坐在河邊一條低矮的長椅上,望著河水從眼前流過。河水奔流向北,可以聽到水流拍打著河岸,捲走岸上一些小樹枝,同泥土、樹葉和魚兒一道前行。
他說這話時既不自然,也不刻意,而是充滿痛苦,就好像他的確哪兒也沒去。他將她的頭髮從臉龐上撥開,親吻了她的額頭,就在頭髮分縫的下方。她的頭髮從中間分開,梳向兩側。她看起來像個孩子,她感覺自己就像個孩子。西普里安的聲音里透露的悲傷讓人詫異,讓她把自己的問題拋之腦後,緊緊抱住他,融化在了同情中。他把她抱得更緊了,讓她有些喘不過氣,只能短促地呼吸。但這並不打緊。他們坐在一棵樹下,戴爾芬會永遠記得這一幕。她還沒弄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他們就緊緊依偎在了一起,緊到她可以感受到他對她的愛毋庸置疑,感https://read.99csw•com受到這份愛的每一絲每一毫歡騰地劃過他的肌膚和心思。她感到無比踏實和安心,希望這個姿勢可以一直保持下去。他睡著了,就在這棵樹下,但他的胳膊依然緊緊摟著她。戴爾芬心滿意足地看著整個世界在他們身邊蘇醒,大地變得明亮起來,一片又一片綠油油的麥田望不到頭,在魔鏡般的天空下像波浪般涌動。
「差不多吧!」
西普里安把火柴弄到手后,會悠閑自得地緩緩點燃香煙,緊接著做出一系列戲劇性的手勢,最後掏出一本書,擺出一副要通過朗讀書的內容取悅觀眾的架勢——或多或少有些低俗的笑話,他自己也會笑得前仰後合,甚至忘情地手舞足蹈,導致下面的椅子開始顫顫巍巍地搖晃,讓人驚恐,在人群中引發一陣意料之中的驚呼。西普里安當然沒有摔下來。他把書翻完后就丟了下來,在最高的椅子上做了個倒立。接下來就是節目最精彩的部分,從這裏直至結束,觀眾席都掌聲不息,也正是在此處,戴爾芬希望還能有個搭檔敲出一串長長的鼓聲——他頭衝下,開始扶著椅子往下走,然後將椅子撐在自己的腳掌上,用每一把鉤住下一把,直至來到最底下,在腳掌上撐起所有椅子,在戴爾芬的腹部倒立起來。
她又若無其事地轉向人群,似乎任何異樣都未發生,似乎她的話不會讓他們大吃一驚、浮想聯翩,最後她溫柔地說:「可別忘了,演出時間是今天晚上五點哦!在露天劇場的二號舞台!」
「當然了!」戴爾芬說,「我們每個人都脫!」
緊接著,他就像只小狗一樣,盯著她,尋求讚許。
「比方說你做了個夢,」他鄭重地說,「在那個夢裡,你知道自己正在做夢。但你若是太清醒地意識到這一點,你就醒了。不過,你的意識若是剛剛好,卻能反過來影響夢境。」
「求你了,不要離開我。」西普里安說。
「他們去哪兒了?」戴爾芬問。
「我的老天!」另一個男人一邊喊,一邊慌慌張張地找衣服。
「瓦茨卡太太!」
「噢,是嗎?」
她聲音平靜,充滿好奇。一旦問出這個問題,她發現自己確實很想知道答案。西普里安也很清醒,一直沒有全然睡著。他用手掌捂住臉龐,透過指縫發出呼吸的聲音。
「你是怎麼保持平衡的?」
「你死到哪兒去了?!」
「這和你有什麼關係?」戴爾芬笑著說。她會笑,僅僅因為她對任何一個男人都會笑,僅僅因為這樣的天空讓她想起了家鄉,她很開心。
當天晚上,西普里安表演了「轉碟」。他用竿子頂著碟底,晃動旋轉,保持著平衡,每隻手轉兩個,每側肩膀上各一個,額頭上一個,嘴裏還咬著一個。他就這樣轉動著一長排竿子和碟子,跑前跑后,而戴爾芬則鼓動觀眾押注,賭他能堅持多久。他們大部分的收入就是這麼來的。無論觀眾提議什麼東西,他都可以摞在頭頂上——雞籠子、更多餐碟。但洗衣機他還是拒絕了。頭頂上的物件越摞越高,他輕快地跳著舞。除此以外,他還在劇場里架起的鋼絲上表演了騎自行車。由於此夜無風,他的壓軸節目是爬上旗杆,握住桿頂的小球表演倒立。他在現場塑造出的那幅場景——遠處渺小而無可挑剔的身軀矗立在明尼蘇達州廣袤的天空下,讓戴爾芬的心中湧起無限同情。在那個瞬間,她原諒了他,原諒了他對她缺乏火熱的激|情,心中暗下決定,他這麼離不開她,也就夠了。
他呼了口氣,如釋重負,沒了氣力。她沉吟了片刻。
「沒去哪兒。」他說。
他們這次住的是帳篷。她回到帳篷里的小床上,緊緊裹住毯子,睡了過去,但還沒等到天亮就醒了,因為暴風雨的確來了,吹透了未塗蠟的帆布,把她渾身澆濕了。幸好,帳篷里的東西基本沒有淋到,她在兩棵樹之間拉了條繩子,把東西都掛在上面晾乾。西普里安一夜未歸,一股怒火從她頸后躥了起來。但等他露了面,卻又讓人恨不起來——他對她百般溫柔,拚命討好她,祈求她的喜愛。而且,他確實給她帶回了禮物,是用巧克力精雕細琢的雛菊,讓她的惱火頃刻間熄滅。她看著他的臉笑了,他將她擁入懷中,他的胸膛就像盔甲一樣結實。
他們亮相當天,盛況空前。戴爾芬穿了條紅色長裙,美麗優雅,在人前走動時會打著旋兒。她先在台上翻了四個筋斗,然後坐在一張低矮寬大的桌子上。她盤起腿,閉上眼,雙手交叉在一起,故作沉思狀,製造懸念。正當觀眾們開始坐立不安,變得不耐煩時,她突然翻了個身,用四肢支撐身體,變成了一張桌子。這時,西普里安走上前來,端著一個大大的木質托盤,上面擺放著數件茶具,頭和肩膀上則頂著六把椅子,然後他聳聳肩,一把接一把地將它們抖落在地。他坐在最後落下的那把椅子上,將托盤放在戴爾芬身上,沖她愉快地點了點頭。然後他從袖子里抽出一把叉子、一把餐刀、一條餐巾和一條鯡魚,緊接著擺好餐碟,開始https://read.99csw.com用餐。他將那條鯡魚切成小塊,快速咀嚼。吃完后,他輕輕擦拭了一下嘴巴,伸了個懶腰,看樣子打算享受餐后的休閑時光,抽根煙,讀本好書。
「有人覺得保持平衡的關鍵是要找到一個點,但其實不是這樣。根本沒有平衡點。」
這時他皺了皺眉,好像不太舒服。他在每把椅子上都坐了坐,眉頭皺得越來越緊,直到走到最後一把椅子旁。「你會介意嗎?」他禮貌地詢問戴爾芬。「我想不會吧!」她回答。於是他將她腹部托盤上的茶具清空,在上面放上第一把椅子。然後他們會請一位觀眾上台幫忙,往上面遞椅子。就這樣,西普里安一把接一把地將每把椅子的腿摞在另一把的木質椅面上,保持著平衡,爬得越來越高,越來越高。最後,他將第六把椅子也平穩放好,坐在了上面,從兜里掏出一支煙。
她點燃一支煙,吐出的煙霧在他們頭頂聚攏成一團白色的雲霧:「那是什麼?」
戴爾芬的聲音裹在襯衫的衣領里。她最擅長的事情之一就是快速穿衣,是在話劇團換戲服時練就的本領,那時他們都要在一部劇中同時扮演兩三個角色。西普里安還未來得及理會外面的動靜到底是怎麼回事,她就已經穿戴完畢,甚至還套上了長襪和鞋,鋪好了床上的床罩。其實,他在練習這個倒立時還在念叨著自己的計劃,而她則悄悄溜出門,急匆匆下了樓。在走下最後一級台階后,她站住腳,冷靜了一下,整理了一下思緒,然後從容自若地走出門,徑直走向臉色發紫的房東太太。
「這個能讓我們發大財。」西普里安鄭重地說。
「那你應該來看我們的表演,」戴爾芬說,「應該帶上全家來看。」
「我有個主意。」男人說。
只有三四個月大時,她就失去了母親。她寄托在嗜酒如命的父親身上的款款深情並未得到珍惜,甚至被白白辜負,但在面對他毫不遮掩、徹頭徹尾的自憐自傷時,她依然不知所措。多年前,家中的一畝三分薄田和房宅原本就該保不住了,但租種父親土地的那個農民拒絕一次性買斷,並通過簽訂合同把這件事敲定。所以每個月,他們都會有一筆微薄的收入入賬,若她沒有行竊,這筆錢就會毫無例外地被父親用來買醉。為了逃避這種苦不堪言的家庭生活,她縫製了艷麗的服裝,練習了悲劇女主角們的經典橋段,全身心投入當地的戲劇表演中。她就是在鎮上的劇團里認識了西普里安,那時他正跟著劇團打磨自己的節目。她跟著他離開了北達科他州,回到了明尼蘇達的青山綠水中,那裡城鎮之間關係更緊密,經濟上也沒有那麼依賴粗魯貧困的農夫。他說,他們日後的生活定會驚喜連連,而這驚喜則以窗前一|絲|不|掛的倒立開幕。他還說,他們會掙大錢,但迄今為止還沒見著多少。戴爾芬也加入了表演,她原本希望自己會迷戀上西普里安——這個演出時唯一的搭檔,更何況他相貌英俊,不過這一點只是意外的收穫罷了。
兩個人都驚慌失措地從彼此身上彈開。親眼見到這一切的震驚讓她麻木,也讓她變得邪惡。她在長凳上坐下來,開口說話。
「我是個看天吃飯的農民,就這關係。」
這個叫西普里安·拉扎爾的男人具有超強的柔韌性。戴爾芬思索片刻,不知他是否會立即將想法付諸行動。她希望他的決心能夠戰勝怯弱,但她的願望還是落了空。雖然他為腦子裡這個計劃激動不已,但並未熱情高漲地翻到她身上,而是跪在下陷的床墊上,挺直上身,若有所思地打量著她。一大片縫合過的疤痕累累的皮膚覆蓋著他的雙肩。他三十二歲的身體如岩石般結實,因為練習體操的緣故,有著完美的肌肉線條。她覺得他就像一具從特洛伊古城遺址中挖出的古希臘雕塑,雖然經歷過歲月和戰亂的洗禮,依然完美無瑕。
在密西西比河上游的一個小鎮上,在一間純粹為了做|愛租來的房間里,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正赤身裸體地躺在床上,各懷心事。此前數月里,他們彼此已很熟稔,甚至稱得上是朋友。兩人是在北達科他州阿格斯小鎮的劇場里認識的。那時他們都禁不住好奇外面還有什麼新鮮的表演,於是便一起動身了。他們能通過巡迴演出謀生嗎?他們算是戀人嗎?男人伸出一隻手,這個叫戴爾芬·瓦茨卡的女人像要有所指責一般,聳起用眉筆描過的眉毛。他的手突然轉變了方向。「你的腹肌,」他說,「真的很結實。」他先用手指的關節,然後是指尖,輕輕劃過她的軀體。戴爾芬「砰」的一聲翻了個身,把身上的毯子掀到一邊,拍了拍自己的肚子說:「我的胳膊很強壯,我的腿也是,肚子也很結實,不行嗎?我就是在該死的農場長大的,沒什麼可丟人的。我全身都很結實,好像我知道該拿它怎麼辦似的……」
「我愛你。」她說。這不是她第一次說出這三個字了,此刻卻彷彿打開了心中的閘門,一股悲傷宣洩而出。淚水刺痛了臉頰,她挺直脊背,精神又好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