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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3 肉骨頭

Chapter 3 肉骨頭

「現在我們來看看你都經歷了什麼。」希奇大夫喃喃說著,剪斷了打結的繩子。菲德利斯差點兒就開口請求希奇大夫能保全那條圍裙,隨即意識到他大概不會搭理他,甚至會認為這個請求很無禮。大夫的手穩穩解開了那團破爛不堪的布料,在掀開最後一層時,看到上面粘著菲德利斯一片厚厚的皮肉,不禁嘆了口氣:「真是人體力學的奇迹!」他搖著頭,很想教育他一番。「完蛋了」是他的口頭禪。希奇神情專註,皺著眉頭,開始仔細查看傷口。他有一頭漂亮的頭髮,他本人對此多少有些得意。濃密亮澤的髮捲垂在前額上,隨著他的移動上下輕顫。他痴迷解剖學,牆上滿是精心繪製的肌肉、骨骼、消化和生殖系統的水彩畫,都是他親手一筆一筆畫上去的。他看著菲德利斯皮開肉綻的膝蓋和已經撕裂、勉強將膝蓋骨維持在原位的肌肉,一邊估摸著傷勢,一邊盤算著如何修復,就像一位母親看著兒子扔過來的一條千瘡百孔的褲子。菲德利斯也低頭望著自己的膝蓋,但他腦子裡想的完全是另外一回事,是在用屠夫的眼光冷眼旁觀。這裏,他會切掉;那邊,他會用刀刃剝皮。無須多久,他就能有一塊肉排,留有恰到好處的脂肪以增添香味,能吃上像樣的一餐。菲德利斯用手拍拍腦袋,希望能清醒過來,結果差點兒暈了過去。他哼給自己聽的那首歌此刻正在腦海中尖叫。希奇扶著他,在長凳上躺下。
菲德利斯墜入一個乾燥冰冷、天旋地轉、火花飛濺的遙遠的地方,他在那裡也可以知道、聽到甚至感受到針在希奇手中的一舉一動。雖然他很清楚,希奇的每個動作都讓他痛苦難耐,卻並無困擾。不過當他開始縫針時,他哼起了歌,讓人有些心煩,菲德利斯開始難受,但他的臨床態度就是如此難以捉摸,這在鎮上街知巷聞。他有時會罵罵咧咧,有時會潸然淚下,還有些時候,比如現在,他似乎很享受手中的工作,好像自己並不是個醫生。他邊縫合,邊唱起讓人傷感的《歐拉·李》 。菲德利斯對這首歌的旋律越來越感興趣,跟著唱了起來。他和希奇先齊聲哼了遍旋律,然後希奇再從頭開始,讓菲德利斯學會歌詞。菲德利斯一旦開口唱歌,所有煩惱就會煙消雲散。雖然照現在的形勢看,他很有可能無法再正常行走,但他也不怎麼惱怒,因為他已經把讓他尷尬和悲傷的怒火發泄在了那頭母豬身上,用近乎殘忍的精確將它大卸八塊。不過這首歌的確讓他愉悅,就像希奇一樣。他們唱到最後一句,縫到最後一針,一直都相處融洽。希奇還多留了他一刻鐘,為他草草做出一個矯形支架,能讓他在保證膝蓋不錯位的同時又有一定的活動空間,直至痊癒。
然後,菲德利斯犯了個天大的錯誤。他爬上了狹欄的一側,端起手中的來複槍,卻栽進了下面的狹窄空間里,和豬關在了一起。他倒在另一頭,摔得並不厲害。他轉過身,面朝著豬,本來只想走近些,了結它的性命,這個步驟他已經重複了無數次。它卻朝他沖了過來,一邊尖聲嗥叫著,一邊沿著狹窄的斜坡猛衝了上去,歪斜著腦門兒撞傷了他的膝蓋骨,用牙齒咬住上面的肉,死死咬著不放,咬穿了菲德利斯的帆布褲子,從皮膚深入骨頭,菲德利斯痛苦不堪地吼叫起來,再加上豬發動攻擊時尖厲而激動的叫聲,把弗朗茲引到了狹欄的這頭。有那麼漫長的一刻,他看到父親用來複槍的槍托砸向它的腦袋,它咬緊的牙關已經鬆開,他本以為會再合上,再咬父親一口。現在的形勢依然對它有利,它的確做得到。菲德利斯向後一個趔趄,想把槍頭掉轉過來射擊,母豬卻再次發起攻擊,又撕扯著咬了下去,讓他本就血跡斑斑的膝蓋雪上加霜。然後它退回方才的角落裡,紅著眼睛嗚咽著,被仇恨折磨得疲憊不堪。而在整個過程中,飢餓的霍屯督一直急切地吼叫,一聲聲地挑釁和慫恿著它,好像在向它傳輸一種扭曲的宿命論,讓它聽天由命。它試圖再次發動攻擊,但這次弗朗茲設法在他們之間塞上了一塊木板,堵住了它的去路。一時挫敗的它向後退了一步,就在這猶豫的一瞬間,菲德利斯把槍管推到它的雙眼之間,扣動了扳機。
它站在那裡,冷眼打量著眼前這個沒有帶來食物的人。菲德利斯氣急敗壞地咒罵了一聲,呼喊弗朗茲來幫他把豬趕到狹欄里,這樣就可以把它困住,然後宰殺,再用絞車吊到一個池子里,浸燙、剝皮、冷卻、開膛解體、切除內臟。霍屯督早已對接下來的步驟了如指掌,於是開始興奮而癲狂地嗥叫,更是引得圈裡的豬驚恐萬狀,慌亂奔逃。它被弗朗茲從圈外捅進來的棍子戳中,哆嗦著往前趔趄了幾小步。菲德利斯跳到它身後,發出一聲可怕的吼叫,本想把它趕進狹欄的狹窄空間里。它卻沒讓他如願,而是狡猾地圍著圍欄轉了一圈,跑到一個棍子從外面捅進來也戳不著的死角。它在那裡堅守著陣地,渾身顫抖,已經十分清楚現在的局勢對它極其不利。此前它享受過的舒適生活並未讓它準備好直面今日的異常,但讓它獲過獎的與眾不同的基因註定它是個難纏的對手。菲德利斯把槍朝它捅了過去,但它悲憤地朝他呻|吟著,躲開了他的槍。他氣喘吁吁地在淤泥中追趕著它,滑了一跤,摔得read•99csw.com渾身是泥,惡狠狠地咒罵著,又站了起來。他揮動著身上的圍裙,朝它撲了過去。它受到了驚嚇,轉身溜到一邊。他繼續揮舞著手裡那塊布,迷惑住了它,由此佔了上風,將它朝他期望的方向趕去。終於,它突然走到狹欄里,他趕快「砰」的一聲拉下了門。
在狗的主人看來,狗的情感或多或少有些複雜難懂。比方說,菲德利斯就有點瞧不上犬類的情感,認為那主要是由它們的胃口而非心意而定。而皮特·科茲卡卻深情款款地認為,狗是一種無比忠誠的動物,尤其是他養的那些,而且它們的忠誠就是對主人本身的愛。皮特和妻子弗麗齊養了幾隻純種松獅狗,長著煤黑色的舌頭,脾氣暴躁。它們的血統起源,也就是共同的父親,是一隻叫霍屯督的深褐色冠軍犬,它們就是它先後和第一任妻子南希及第二位伴侶吉吉生育的。吉吉是「吉卜賽」的昵稱,是根據它對音樂的熱情起的名——它就在弗麗齊的鋼琴邊睡覺,隨便哪個孩子用小調哼的兒歌都能喚起它富有音樂節奏的狂吠。
菲德利斯一見到她,就感到體內的熾烈情感像一頭龐大粗暴的驚人野獸咆哮而過。這股情感迸發出來,將他們雙雙裹挾其中。無法動彈的他徹底屈服了,為了懷抱中的這個女人,交出了自己的過往和未來的一切可能。當他這樣一個鐵骨錚錚的男兒心甘情願地屈服,他生命的軀殼都在顫抖。他太孤獨了。若他當時鼓起勇氣稍加解釋,伊娃大概就能更準確地理解他的心意,但他沒有,於是她只是對他笑著,親吻著他,堅定地故作勇敢並暗下決心,雖然現在目及之處沒有任何有趣味或有價值的玩意兒,但早晚會有的。把這一切都交給她——伊娃·沃爾德沃格爾就好。
她把丈夫推到血淋淋的骨堆旁,把那些骨頭塞進一隻麻布袋裡,一把推給他,並給他下達了下一步行動的指令。緊接著,皮特便拿著骨頭,扔進汽車後備廂里,然後開著車直奔沃爾德沃格爾肉鋪。他原本只想把那些骨頭扔在肉鋪前的門廊上就走,結果到了之後,驚訝地發現店門口掛著「暫停營業」的招牌,屋裡空無一人。他立刻斷定,他這個競爭對手的生意已經紅火到可以偶爾休個小假了。這個想法深深刺|激了他。他心中湧起的怒火和嫉妒,再加上菲德利斯的背叛給自以為是的他帶來的痛苦,刺|激著他做出了一件完全不符合報仇套路的事情。他拿起爛乎乎、髒兮兮的骨頭,臭烘烘的骨髓,令人作嘔的雞零狗碎,繞到店鋪後面,走進了屋裡。在阿格斯,家家戶戶都不鎖門(不過此後一段時間,伊娃每晚都會氣呼呼地把門鎖上,甚至還買來一套從屋裡反鎖的門閂)。皮特·科茲卡可以隨便選擇把骨頭放在哪裡,但他的選擇自然高明不到哪裡去。他加大了賭注,讓這場惡作劇扭曲成了一場復讎。他走進了菲德利斯和伊娃的卧室,扯下床上潔白無瑕的羽絨被和上過厚厚的漿粉、有著精緻刺繡的床單——這些都是伊娃的家傳古董嫁妝箱里的嫁妝,把骨頭扔在了床上,又把被單蓋了上去。骨頭上的血肉碎屑浸濕了床褥,滲入了被子的布料和裏面填充的絨毛中。
「呼吸,」希奇說,「不過可別給我昏倒。」然後在他臉上放了一隻橡膠杯。
菲德利斯很快就在當地屠夫科茲卡那裡謀了份工,同時也為周邊小鎮上幾家肉鋪幹些零活。除此之外,只要得空,他還會去別人家的農場,上門屠宰牲畜。起初,他自然是沒有車的,後來卻接二連三地有了好幾輛運貨卡車。科茲卡自從雇了他,生意越發紅火起來,因為菲德利斯遺傳了父親做香腸的天賦,也掌握了他的秘訣。其實,在離開家鄉的前夕,父親才傳授給他。父親說,這個秘訣其實沒什麼神秘之處,只不過是每種原料都要選用最優質頂級的種類,就連鹽的品質都不能忽略。大蒜一定要用最新鮮的,有一點點變干縮水都不行。肉就更不用說了,連用羊腸表層的透明薄膜製作的腸衣都要絕對乾淨,同時要製作精良,保持新鮮。菲德利斯用北歐手藝製作首批瑞典香腸時,就嚴格遵守父親的金科玉律,肉餡里用的土豆都不是普通土豆,而是在當地尋覓到的最好品種。從此他聲名鵲起。每周一到周四是他製作香腸的日子,顧客們會湧上門來,等著購買剛出鍋的香腸,未等腌制就收入囊中。這讓科茲卡喜上心頭,因為此時的香腸分量更重些。至於菲德利斯本人,則靠食用賣剩下的香腸、不新鮮的水果、餅乾和邊角料為生。他自己釀啤酒,自己洗襯衣和圍裙,省吃儉用,直至攢夠了錢去租一個更寬敞的住處。然後他用剩下的積蓄和父母提供的一筆意外之財,讓伊娃得以漂洋過海,來到了這片廣闊的天地。
「等著瞧吧,這事不算完。」那天晚上他自言自語道,咬牙切齒地想著那個他當初從大街上收留還賞了口飯吃的人,暗自盤算著該如何找他算賬。現在他終於判定,他已經背叛了他,甚至還竊走了狗對他的感情。
「放開它,」弗麗齊交叉著雙臂站在門口說,「我知道該怎麼辦了,先把狗拴起來。」
菲德利斯從銀行貸了款,再加上家裡人賣掉老家路德維希魯村的一處房產後,分給了他的那份錢,他在鎮上另一頭買下一所舊農read.99csw.com莊,在儘可能遠離科茲卡的同時,又沒有離開阿格斯的地界。這一細緻周到的考慮也大大消除了滋生任何不愉快的可能性,不過也只是最初起了點作用而已。為了減緩擁擠不堪的主街的交通壓力,鎮上的幹線公路重新規劃了路線,恰好就從菲德利斯在牢固的農舍旁草草搭起的新門面的門口經過。這當然是菲德利斯事先預料不到的。但讓事態惡化的卻並非他的生意自此無意間變好,引發了科茲卡的嫉妒,而是另一種截然不同的嫉妒,甚至比金錢還要來得重要。
雖然備受科茲卡家人寵愛,這隻狗依然會長途跋涉地穿過整個小鎮,專程來到菲德利斯這兒,這讓他頗為欣喜。一天,它又出現在沃爾德沃格爾肉鋪的屠宰槽里,烏黑機靈的眼球嵌在根根聳立的深褐色毛髮中,毛茸茸的鼻孔哼哧哼哧地噴著熱氣。霍屯督被菲德利斯授予了盡情地狼吞虎咽碎肉骨屑的權利,他又賞給它一根巨大的牛骨頭,就打發它走了。假如菲德利斯就此收手,也不會惹出什麼事端。偏偏他喜歡逗趣,不會見好就收。日復一日,這條狗每天都來報到,菲德利斯給它的骨頭也越來越嚇人——頭蓋骨、大腿骨、肋骨,以此來自娛自樂。壓倒科茲卡的耐心的最後一根稻草,是一頭小母牛的脊椎骨,它們被小心細緻地剔了個乾淨,以確保韌帶不斷裂,成了霍屯督當天的主菜。當它趾高氣揚地拽著它的大餐穿過阿格斯一條又一條街道,不時駐足啃一啃,或換一個更好的姿勢拖拽時,鎮上每一個人都嗅到了火藥味。骨頭已處理得易於食用,霍屯督把它拖到科茲卡的肉鋪門口,在溫暖的陽光下啃了大半個上午。美好時光在皮特發現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霍屯督被他們用繩子拴在了系晾衣繩的杆子上,但老奸巨猾的它可不是這麼簡單就能控制得住的。到了下午,它就咬斷了繩子,回到菲德利斯那裡,乞求一份晚餐。天黑時,它就叼著一捆用美味肉筋捆著的豬蹄回到了家。皮特又用鏈子鎖上它,它卻不斷纏絞鏈條,直到它斷開為止,第二天一早又回到了沃爾德沃格爾肉鋪。當皮特又在門前台階上發現他的狗正口水淋漓地叼著一塊血淋淋的野豬頭骨時,他出離憤怒,喪失了理智。他伸手去奪頭骨,胳膊卻完全暴露在霍屯督的利齒之下。他被撕咬得傷勢十分慘重,希奇大夫只得上門出診,在他深長的傷口上縫了十多針。希奇大夫還建議他乾脆開槍把它就地處決算了。換成一般人,也許早就照辦了。但皮特·科茲卡卻絲毫沒有責怪霍屯督的意思,他覺得問題並非出在狗身上,而是菲德利斯腐化了狗的忠心。
合唱團的第一次活動定在了沃爾德沃格爾肉鋪的屠宰間,那裡有高聳的天花板和四面水泥牆,歌聲會有迴音,音效讓人頗為滿意。銀行的貸款主管帶著一個職員來了,私酒小販、鎮上的治安官、偶爾露面的希奇大夫,還有酒鬼全都來了——真是完美的混搭。銀行主管茲布魯格和職員波特蘭·查弗斯從私酒小販紐霍爾那裡買來啤酒,治安官霍克也很樂意暫時不和小販計較。雖然希奇大夫本人並不贊同,還是不情願地負責控制他們攝入的酒量,不過若他們恰好說服了他本人也來上幾口,他敏銳的目光也會有些遊離。而鎮上的酒鬼,也就是戴爾芬·瓦茨卡的父親羅伊,會接二連三地續杯。菲德利斯則為所有人提供餅乾、乳酪、夏令熏香腸和張口就來的幽默,因為只要一開口唱歌,陰鬱和憂愁便會離他遠去,他就是個快樂的男人,完全沉浸在音樂之中,輕盈而歡快。頭一次聚會的這個夜晚,在驚喜連連的氣氛中,男人們喝著啤酒,一直唱到天亮。他們給彼此唱自己最愛的歌,互相教著歌詞。他們的聲音輪流響起,到第二段副歌時,便熱情奔放地齊聲高歌,響徹夜空。唱到大家都熟悉的曲子時,眾人便頗有默契地唱起和聲。治安官霍克可以唱出令人心碎的假音,茲布魯格的男中音則具有大提琴般低沉的音色,讓人不敢相信是出自一個發起過諸多冷酷無情的沒收抵押品法律程序的人之口。而羅伊·瓦茨卡只要手中握杯杜松子酒,就能以同樣的信心參与各個環節的演唱,但他發現自己的聲音和查弗斯很相近,所以他們倆有時候會不自覺地較勁,而不是和聲。伊娃伴著男人們的歌聲睡著了,從那以後這個情景每周都會上演一次。合唱團成了鎮上最受歡迎的聚會,吸引來了不少聽眾,那些嗓音不優美或五音不全的人就坐在合唱主力的周邊,靜靜地聽。
一個夏日清晨,菲德利斯在完成所有細小瑣碎卻又不可或缺的常規事宜后,開始動手為當天最重大的活動做準備——宰一頭梅克倫伯格家養的得過獎的母豬,並將其分解,加工為肋排、裡脊肉、火腿肉、腌豬蹄、腌用背膘、熏豬肉和香腸。這頭母豬已經在待宰圈裡待了一整夜,這時已飢腸轆轆。生平頭一次,清晨它的尖叫聲沒像往常那樣,呼喚來一桶泔水。原因自然是它死到臨頭了。這頭豬比霍屯督那條狗可聰明多了,狗只知道在豬圈外翹首以待,等人將它大卸八塊后,搶些剩下的碎骨肉屑。接下來的這場交戰自然會讓豬長些記性,但它們卻只有這一次機會感受人類的背信棄義,而且這次背叛是如此猝不及https://read.99csw•com防和徹底。當出乎意料的命運降臨在每一頭豬的身上時,都彷彿以前從未有同類經歷過如此悲慘的遭遇。儘管如此,這頭豬或許比多數同類都更為聰明機智,它可以很清楚地感覺到一切都不對勁。也許在它之前喪命的母豬和公豬們通過氣味留下了遺言,也許是它讀懂了霍屯督熱切渴望的神情,又或許是清晨前所未有的經歷讓它感到不安,它變得比往常更加好鬥。總之不論出於哪種原因,當菲德利斯端著他的32-20式來複槍走進豬圈后,本想直接對準它的頭顱,一槍斃命,它卻倉皇地跑開了,纖細的四條腿支撐著龐大的身軀,卻驚人地敏捷,一眨眼就跑到了豬圈的另一頭。
讓人悲傷的是,在阿格斯所有居民當中,覺得合唱團最有吸引力的大概莫過於皮特·科茲卡了。他也是個酷愛唱歌的人,覺得自己受到了眾人冷落,默默生著弗麗齊的悶氣,也想成立個合唱團,可惜鎮上嗓子好的人全都去了菲德利斯那裡。於是,這個合唱團便成了兩位屠夫冰釋前嫌、重歸於好的原因之一。過了段時間,皮特實在經受不住誘惑,在一天夜裡,乾脆若無其事地露面了,彷彿什麼事情都未發生。菲德利斯也神色自若。一旦兩位屠夫一起唱起歌,曾經的風起雲湧便幾乎完全沉寂,歸於風平浪靜。
自從菲德利斯搬走後,這一原本無足輕重的意見分歧卻徹底變了味兒,因為霍屯督開始在沃爾德沃格爾家的肉鋪后頻繁現身,因為那裡偶爾會有些殘羹冷炙。撇開狗的情感動機這種分歧不說,皮特和菲德利斯對於屠宰行當里很重要的一部分碎骨爛肉、雜碎下水——堪稱屠宰業內的關鍵一環的處理方式也存在根本區別。皮特會將哪怕是尾巴尖這種雞零狗碎都專門存在一隻桶里,鎖在冷櫃中,每個月讓專收內髒的小販收走。而菲德利斯的方式則是將那些余腥殘穢廣為散發出去,故而惹得門庭若市,從眾甚廣,都是些存活成本很低的生命——狗、流浪漢和當地窮困潦倒的人。這些店鋪後面的常客,剛剛已經提到了,就包括霍屯督。
菲德利斯坐在診療室里鋪了床單的長凳上,心不在焉地哼著歌自嘲,好讓自己的注意力從膝蓋的劇痛上移開。「我是艾森巴特醫生。」希奇用德語自我介紹道,然後揚起光滑柔亮的眉毛,眉頭一皺,說:「這首歌我也會。」便唱道:「瘸子能復明,瞎子能走路。」菲德利斯想笑,卻只能喘口氣。他之前用一條圍裙緊緊裹住了膝蓋,然後用繩子綁牢了這條臨時湊合的繃帶,簡易包紮了一下。
霍屯督是一隻嘴饞多疑、性情兇狠的種狗,這讓菲德利斯覺得很有意思,因為它的特性恰恰證實了他認為狗是冷漠無情的投機主義者的觀點。霍屯督會對任何手裡握有肉骨頭或可能擁有美味珍饈的人搖尾乞憐,而對於其他不會給它餵食的人類,則流露出俗套的鄙夷神色。它可以隨時露出兇相,咬得牙齒咯吱作響,甚至直接把人咬傷。那些可以感受到它的牙齒上閃爍著寒光的人都很厭惡它。它原本可能被人下藥毒死,這是阿格斯有攻擊性的狗經常落得的下場。但好在皮特和弗麗齊還算與人為善,雖說未到交口稱讚的程度,連熬湯棒骨也要額外算錢,但並不惹人厭,也沒有樹敵。
阿格斯小鎮因鐵路應運而生,而那條鐵路本不該出現在那裡。然而,一旦它跨越了河流,便勢不可當地深入空曠的荒野中。被拖運進阿格斯牌起卸機的貨物留在了火車上,運往遠方,或東或西,留在原處的便成了小鎮。最初誕生的是商鋪,能讓農民買到農具和食物。還有銀行,可以存錢。後來又出現了別的商店,讓銀行職員和商店店主也可以購物。隨後,小鎮居民的居所也建了起來,有了教堂,後來還有了第二座。學校也出現了,緊接著,老師、鐵路工人和房屋建築工人的住所也拔地而起。這樣一來,就有了酒館可以縱容他們的惡習,有了藥店緩解他們的病痛,諸如此類,不一而足。直到後來,阿格斯成為縣政府駐地。待政府大樓竣工后,阿格斯看起來已和北達科他州其他地方別無二致,前景一片大好。
「真是夠了!」弗麗齊看到霍屯督在自家店門口嚴防死守著一堆腌臢物件,不禁大喊道。這一幕很倒人胃口,嚇走了一些潛在顧客,讓他們走到門口又掉頭離開。而且基本可以肯定的是,科茲卡一家又會成為鎮上的笑柄。
每天一早,等兒子們去上學了,他也完成了每天固定的開刀儀式,伊娃就會準備開店迎客,並按照慣例把裡外檢查一遍。這個時候,菲德利斯就回到屋后的衛生間,像做外科手術般精準地把頭髮偏分,然後梳向腦後,一絲不苟地颳去鬍子,順從煮李子的催促去蹲會兒馬桶,最後再喝一杯熱咖啡。他將這間衛生間,或者說浴室進行了擴建,按照德式風格收拾得舒服妥帖。在他老家,家家戶戶總會在馬桶附近擺放柔軟的小毛毯和賞心悅目的綠植,還會在觸手可及的架子上放上香煙、煙灰缸、書和報紙。浴缸上方會掛一排清潔工具——一把用來擦背的毛刷,配著拋光的楓木把手;一把更輕便的小刷子,用來刷手指;一大塊用來磨去腳部死皮的浮石;一把髮絲般柔軟、有藍色把手的迷你刷,用來洗臉。屋裡還囤放了不少肥皂,從最粗糙的鹼性肥九*九*藏*書皂到伊娃用的丁香紫色的橢圓形法式研壓皂,種類繁多。這些肥皂都存放在一個方形的雪松木盒裡,盒底是板條狀的,可以瀝水,這樣用得長久。浴缸旁還有個木架子,掛著結實的條紋棉布帘子,裏面存放著毛巾——雖然已經用薄了,卻洗得乾淨整潔,呈現一種溫暖的白色。房間四壁都刷成宜人的黃色,再加上面朝東南的寬闊玻璃窗,可以讓清晨的陽光灑進來。這種舒適敞亮會讓人誤以為沃爾德沃格爾家家境殷實。但事實並非如此,這完全是伊娃的功勞,她就是有這樣的本事,勤儉持家的同時,還能將家徒四壁打造成豐衣足食的效果。
菲德利斯沒什麼信仰,但在對待他的刀具時極為虔誠。每天早上,他喝完伊娃遞過來的濃咖啡,吃過乳酪、麵包和煮李子這些早餐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查看插著刀具的木製刀架。他會小心翼翼地把它們一把一把抽出,然後按照特定順序在一塊法蘭絨布上一字排開。這就是他當初千里迢迢從德國用手提箱連同香腸一起帶來的那些刀,品質上乘,工藝精湛——從刀身到刀柄,從模具中整體鍛造出爐,再從刀背到刀刃,精心拋光打磨,最終打造出一把稱手的好刀。菲德利斯會將每把刀都擦拭得一塵不染,並細細察看,不放過一絲一毫生鏽的跡象。然後,他會做出一天當中最重要的抉擇——哪些刀口只需在磨刀棒上輕輕滑動一下,又是否出現需要出動磨刀石的嚴重情況。但通常來說,只用磨刀棒就夠了。
人們的嘴巴還是閑不下來,試圖讓兩個人饒有趣味的較勁繼續下去,但兩位屠夫的舊怨逐漸成為老掉牙的話題,人們討論的內容開始轉向更加新鮮、離奇或悲慘的故事。不用說,鎮上從不缺少八卦題材,不時就會爆發些大新聞。每當人們似乎吃了定心丸一樣,覺得可以安心下來,比方說相信他們的祈禱奏了效,已經遠離不幸,或以其他方式勁頭十足地自鳴得意,來慶祝生活的祥和,就會有大事發生——有人暴屍街頭;有孩子在谷堆里窒息身亡;一個孕婦有天肚子突然變平了,大家都確信她殺死了自己的孩子,卻沒有證據證明;一個可能喝醉了的年輕人被別人出於嫉妒射殺;發生了一起惡性強|奸案,受害的女孩被送進精神病院,作惡的男人卻依然在街頭逍遙法外,後來突然失蹤了;銀行發生了搶劫案;車禍;一次打穀機事故中,一個小男孩被絞成了碎片;孩子們在學校最喜愛的老師開槍自盡……每一次意外都能提醒小鎮居民,雖然聚居在這裏的是一群正直善良的人,雖然大部分人認為自己是虔誠的教徒,雖然阿格斯一直以高度的公民參与而自豪,卻依然無法對天災人禍免疫。施特魯布殯儀服務公司一直顧客盈門,實實在在地證明著阿格斯和其他地方一樣,並未得到死神的特別優待。而惡行雖然不會得到市政廳的縱容,卻在隱秘偏僻的地方,以出乎意料的方式層出不窮,刺|激著人們的神經。
在這段形同陌路的日子里,菲德利斯著手創辦了一個社團,後來發展成為鎮上一個公共活動機構。他很想念以前在老家參加的合唱團,雖然那個合唱團的成員全都是屠夫大師,但和希奇大夫二重唱不久后,他才恍然大悟,到了美國,沒有必要再根據職業去嚴格劃分合唱團的種類。
不過,霍屯督每一次成功越獄后,依然會去沃爾德沃格爾那裡拖一些碎肉爛骨回家,皮特·科茲卡依然會咒罵著發誓要採取些手段,找他算賬。這隻狗已經讓伊娃·沃爾德沃格爾不厭其煩,還曾威脅過要訴諸法律手段。她已經跟至少十多個女人說過,她認為正是這隻狗導致她丈夫的膝蓋不得不戴矯形護具,要忍受痛苦的整形理療。有段時間,兩家肉鋪就像天主教堂和路德教堂一樣,把小鎮分成了涇渭分明的兩派,井水不犯河水。
緊接著迸發一陣激烈的掙扎,霍屯督欣喜若狂,弗朗茲目瞪口呆,母豬發出微弱的哀鳴,倒了下去。菲德利斯立刻一瘸一拐地走上前,將它用鏈條拴到絞車上,吊進一個鐵池子里。他忙亂的時候,內心突然湧起一股異樣的感受,和他肉體的疼痛無關,難以名狀。這種異樣是心理上的,是一種悲傷,讓他想躺在淤泥中,痛快地哭上一場。熱淚決堤般從他的眼眶中湧出,沿著臉頰滑落。他硬生生支走了弗朗茲。他想不明白,自童年時起,他就沒再掉過眼淚,就算在戰場上,他也從沒像現在這樣崩潰過。雖然他努力克制著自己,卻徒勞無功,他為自己無助的悲傷感到氣憤。當他意識到自己是為了那頭母豬流淚時,他更是驚恐。怎麼會這樣?他可是連人都殺過啊!他親眼見過他們死去,就連他最好的兄弟在他身邊咽氣,他都沒有掉過一滴眼淚。而現在,他怎麼會淚流滿面,還是為了一頭豬?這天接下來的時間里,他都氣憤難平,沒有離開那頭牲口半步,悉心處理著每個步驟。雖然膝蓋上撕裂的傷口痛苦難忍,他也很清楚日後一定會留下後遺症,卻還是沒停下手中的活。他覺得若是停下來,任憑膝蓋變得僵硬,他這條腿就瘸了。於是,他一直忙到傍晚,一直忙到伊娃強迫他停下來。在動身前往希奇大夫的診所前,他做的最後一件事是把豬的胃和一大團腸子丟給霍屯督。它顯然無法一口氣吃完,便都拖回了家。
她在一個春日抵達,九_九_藏_書身邊是兒子弗朗茲。從火車上下來時,他幫母親拎著手提包,一臉驕傲。自菲德利斯從戰場上重返家園,聽到了陽光傾瀉而下的動人旋律后,就再也沒有受到過感官錯亂的類似困擾。然而,由於同時應對兩份甚至三份工作,頗為艱辛繁重,嚴重缺乏睡眠的他發現,有時他以為自己只是在默默思考,實則大聲說出了口。菲德利斯沉浸在夫妻團聚的喜悅中,把頭埋在伊娃的髮捲里,情不自禁地喃喃低語:「都有了,都有了。」伊娃明白他的意思,卻依然對初來乍到的新環境感到震驚不已,忍不住心想:「什麼『都有了』?這裡有什麼?」雖然有房屋和商鋪,土地依然如月球表面般貧瘠荒涼。在來阿格斯的路上,在坐火車橫穿整個國家時,她眼睜睜地看著人煙逐漸稀少,恐懼和悲傷交雜著湧上心頭。日近黃昏,從車窗向外望去,她甚至覺得看到了狼群消散在低矮樹林的婆娑樹影中。她說不準,但她覺得丈夫對於「都有了」的判斷的確有些荒唐可笑。即便在終於盼來的重逢時刻——這個原本應該喜形於色的重大時刻,她依然難以置信地撇了撇嘴。當時她確實沒明白他的意思。
菲德利斯·沃爾德沃格爾最初的老闆變成了他在阿格斯的主要競爭對手,再後來就成了唯一的對手。皮特·科茲卡本性溫厚,卻不苟言笑,身邊永遠人手短缺,因為他給的傭金低廉,所以總有幫工離開。曾經有一場龍捲風席捲過他的店鋪,零錢抽屜里的硬幣都被齊整地吹進了灰泥牆的牆縫裡。人們都專程趕來,圍觀這一奇觀。雖說是競爭對手,兩人也算得上和平相處,平日只不過開開彼此的玩笑,各自吹吹牛皮罷了。不過,事態偶爾也會變得嚴重。實際上,若是玩笑開過了頭,就足以讓兩人的關係惡化。這都是菲德利斯另立門戶之後的事了。他離開科茲卡的肉鋪,在小鎮另一頭開了自己的店。不過,鑒於菲德利斯從未對這個人生目標遮遮掩掩,所以等到這一天終於到來時,科茲卡只是很坦然地聳了聳肩。也正是從那個時候開始,阿格斯似乎會不斷發展擴大下去,只要土地買賣的市場依然繁榮,甚至有可能會搖身一變,成為大城市。雖然事實並非如此,不過菲德利斯開始單幹時,經濟形勢還是一片大好。
他一邊罵罵咧咧,一邊彎下腰,從狗嘴裡奪走了它的獎品。霍屯督惡狠狠地狂吠,皮特卻一把抓住它的耳朵,把它的頭猛地向後拽去。「你要是再敢這樣,」他警告說,「就等著我把你的皮扒下來掛牆上吧!」
菲德利斯那根長長的磨刀棒,此刻就在牆上的鐵鉤上掛著。在他掌握了這門家族手藝后,父母請來路德維希魯當地最好的攝影師給他拍了張工作肖像。在那張照片里,他腰間掛著的磨刀棒就是這一根。對於只需消除細微毛刺的刀刃,他會憑藉自己敏銳的聽覺,將其在磨刀棒上滑動,再放回刀架。菲德利斯在這方面保守而謹慎,不會一味追求鋒利,從不過度打磨,白白浪費好的鋼材。但刀刃若已變鈍,就會磨碎肌肉纖維,在手中打滑,引發危險。所以若是哪把刀確實需要光亮的新刃,他也不會猶豫。他會從刀架下方的抽屜里取出整套磨刀石,然後在法蘭絨布上的待磨刀具旁邊井然有序地擺好。擺出的第一個是粗糙的黑石頭,用來確保打磨角度端正,後面的石頭質地越發細密,共六塊,最後一塊輕薄如紙。等菲德利斯打磨完畢,刀刃鋒利到足以削鐵如泥。
打那以後,伊娃對科茲卡一家再無半點憐憫。如果她能在生意場上把他們徹底打敗,她發誓她一定不留情面,不會讓他們有好日子過。她不是那種隨隨便便就能握手言歡、一笑泯恩仇的人。對她而言,科茲卡家的所作所為已經越界,不再只是她丈夫胡鬧的較勁那麼簡單,此後的日子里,她也有了正兒八經的理由好好盤算下這個想法。伊娃一向將住處和肉鋪嚴格隔離開,裏面乾淨整潔,瀰漫著濃郁的烘焙香味,頗具生活氣息。而現在,死亡的腐朽惡臭卻玷污了那裡。雖然她挖空心思,把自己知道的小竅門都試了個遍——漂白、鹼性肥皂、醋、陽光和薰衣草、橙子精華、檸檬汁,卻怎樣都洗不幹凈,不管用什麼方法,床單上依然殘留著隱約的肉腥味,揮之不去。
雖然和科茲卡家的玩笑已經激化為矛盾,菲德利斯並沒有就此收手。他對這個惡作劇具有不屈不撓的忠誠,好像在對待一件藝術品或一個故事,無論怎樣都要精心打磨完成。他還將母豬的發狂歸咎於狗的歇斯底里,大概是想逼迫科茲卡給它弄一個防逃脫圍欄。霍屯督再一次掙脫繩索,眼巴巴地等在肉鋪後門時,菲德利斯扔了一串雞爪給它,這是他在過去一個月里專門積攢起來的。狗自然叼起來,直接拖回了家。它得意揚揚地昂著頭,輕快地小跑著經過薩爾·伯迪家的藥店門口,店裡坐在木板隔間和櫃檯后的人都目睹了這份大禮,好奇這串皺皺巴巴、臭氣熏天的東西這次又會出現在沃爾德沃格爾家什麼地方。皮特·科茲卡被下一步的應對難住了。他本以為上次能一次性終止這場鬧劇,徹底扭轉局面,但菲德利斯一方卻像個沒事兒人一樣,形勢並未升級,反將科茲卡一家逼到了一種被動的局面,只得沮喪接受。最終,他們還是做了個鐵絲圍欄,狗可以成功逃脫的機會變得微乎其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