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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4 地窖

Chapter 4 地窖

「是黑西服嗎?」羅伊突然警覺起來。
「用租金買的。」戴爾芬怒氣沖沖地說。
「不行。我們要這麼幹了,就會有謀殺嫌疑。就算我們燒了房子,治安官還是會來調查,或是直接把消防隊給招過來。而且地窖也不可能燒個精光,我是說,如果下面的東西用火都燒不掉怎麼辦?那我們的麻煩可就大了。」
「這可沒什麼別的意思。」她把戒指套在手指上,用猜疑的目光瞟了他一眼,晃了晃手指。
再次被捲入潛意識的暗流前,他的意識稍稍清醒了些,很好奇自己說了些什麼——我對她說了什麼?她知道了什麼?他還未斗膽提起在馬尼托巴那條河邊發生的事,不敢問她看到了什麼,沒看到什麼。還有這件事發生前不久的那個夜晚——他們也從未談起過那一夜,他們注視著彼此的雙眼,身體以一種遠超彼此期待的方式纏綿。他們現在算相愛了嗎?他們的關係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嗎?她真成了他妹妹嗎?那麼隔壁吵鬧的酒鬼成了他的新爸爸?也許是那股氣味在作怪,他心想,離天亮還早,它就已經蠢蠢欲動,讓所有人都暈頭轉向。也許他們都受到了它強大的射程和火力的影響。他們會明白是怎麼回事,第二天一早,就要跟它當面對峙。
「還有他們的孩……是……兒子?」戴爾芬補充道。她認識這家人,但沒那麼熟。她的好朋友克拉麗絲是他們的親戚。其實,戴爾芬這才記起來,克拉麗絲以前還給她講過「波基」——也就是波特蘭·查弗斯的一些事,一些齷齪事,起碼不會讓她為他的死感到遺憾。
羅伊彎下身,哭了起來,不過哭得並不凶,因為此刻他不需要觀眾。「我們還以為他們去亞利桑那州了呢!」他輕聲翻來覆去地說。
「你那個小姐妹克拉麗絲她爸爸的。當然了,也是我哥們。他生前希望死後不要辦葬禮,想辦個派對,畢竟是施特魯布家的人嘛!只有我願意給他開派對,那些一成不變的俗套葬禮,他都看了一輩子啦!只有我一個人願意。」羅伊頓了頓,緊接著頗為驕傲地說,「可以說,我這樣做是慈悲為懷。」
若要找到地板上的圓環,他們先要鏟去一層把地窖門口封死的混合物——裏面有桃子罐頭碎片、流浪狗的糞便以及和桃汁莫名黏在一起的散落的紅珠子。撬去這層污物后,再用鎚子敲打卡住的圓環。天色漸漸晚了,他們不得不先停手,找來個燈籠,花了些時間裝入煤油,喘了口氣。西普里安還煞有介事地修剪了半天燈芯,燈籠最終亮了起來。事到如今,他們也決心不半途而廢,一鼓作氣幹完。最後,他們用一根鐵棍和開罐器撬開了地板上那個裝著合頁的地窖門。
「還有科茲卡、沃爾德沃格爾、曼海姆和茲布魯格,我們所有人都發現了。當然了,我們也想知道他們去了哪兒。波基沒再去過合唱團,他們什麼東西都沒帶走,房子就空在那兒,一切都在原地,就連他們家的狗都是……還回來找過他們,死活都不肯離開儲藏室。我的天啊!我可算明白是怎麼回事了!」
「也就你自己這麼想。」戴爾芬說。
「那這個事你能接受嗎?」戴爾芬說著,把他從床單里攤開,「你的地窖里有死人。」
「我一個人確實搞不定。」她號啕大哭著說。
「我知道你會沒事的,」西普里安說,「但你一個人搞不定。」
「現在確實需要把這裏燒了。」她下定決心。
羅伊筆直而僵硬地坐著。他不知不覺張開了嘴巴,一副茫然若失的樣子,讓戴爾芬一度以為他要發病。他突然「啪」的一聲閉上了嘴巴,然後義正詞嚴地聲明,他非常確定自己沒有做出這種事。
戴爾芬露出順從的樣子,示意西普里安讓他喝一小口來時路上給他買的威士忌。
「很難形容,」西普里安說,他無助地望向戴爾芬,「有一個戴著平頂禮帽,我覺得像。還系著蝴蝶領結,也有可能是別的什麼東西……這麼細想一下,應該是穿了套西服。」
「來,還是坐下吧,」西普里安對羅伊說,並在他耳邊輕聲建議他閉嘴,「我們最好從頭把這事捋一遍。」
她父親卻樂見其成。從他得知她放棄學業的那一刻起,他就放棄了生活。戴爾芬開始打工掙錢,他繼續正兒八經地追求自己的醉夢人生。沒錯,也許她本不該如此聰慧,她承認這一點。也許,和那時幹不了幾天就要離開的各行各業的工作相比,還不如去忍受謊言的折磨。她在奧格乳業包過黃油;她負責過打雞蛋,看到對已腐壞的臭雞蛋進行硫化處理時目瞪口呆;有一陣子,她負責給餅乾分類,放進鐵槽里,靠餅乾的碎屑果腹;她還在服裝店開過扣眼兒,熨過衣服,洗過被單,雙手被漂白劑腐蝕得起了水泡。這些活兒都枯燥無趣,且薪水微薄。更何況,她還住在家裡,一半收入都要被父親挪為己用。
後來,當戴爾芬回想起當時的情景,總覺得那扇門是轟然炸開的,這當然不可能。只不過他們之前大大低估了要抗爭的這股惡臭,原來之前那些氣息不過是其在嗅覺上的煙幕彈罷了,這時現身的才是幕後真正的勁敵,是氣味的真正源頭。兩個人不約而同地立刻衝出後門,頭暈眼花地倒在後院貧瘠的草地上,掙扎著打滾。
「羅伊坐我的車。」他明確指示。羅伊頓時感到榮幸和畏懼一齊襲來,趕快鑽進車,坐在了副駕駛座位上。西普里安和戴爾芬則開車跟在後面,隔著一段鬱鬱寡歡的距離。等開到房門前,從車裡出來后,戴爾芬特別注意到治安官準備的裝備中有一隻隔離口罩,他在往屋裡走時戴上了它。他沒有浪費氣力和他們交談,碩大的身軀在狹窄的房屋之間迅速而步態優雅地穿梭,很快就到了食品儲藏室門前。霍克治安官打開了地板上的蓋子。只見他撐著蓋子,匆匆做了些筆記,然後從後門走進院子。
「我們能不能幹脆一把火把整個屋子燒了?」西普里安說,眼神中流露著對那一加侖煤油的渴望。
「算了吧,誰知道呢!」
若單看他的態度,外人會以為他家地窖里那些可憐的屍骨是成心闖了進去,死在那裡,就為了存心傷害他。他怒視著霍克,活像霍克本人應該對此事負責。西普里安心想,這是很不高明的一招。
幸好他們有先見之明,事先已奢侈地訂好另一間有專屬浴缸的房間。西普里安頗具紳士風度地說:「你先洗吧!」
「我做不到。」戴爾芬說。
這是他說過的最動人的一句話了。不過,迄今為止,根據她對他的了解,他除了保持平衡,簡直屁也不會。她心想,若是完全依賴他,註定會失望,但一想到獨自一人清理那個垃圾堆,她哭得更凶了。
戴爾芬忍不住大笑起來。他當著她的面,連給麵包上塗黃油這種事都沒幹過。在小餐館用餐時,她會給他的麵包塗好黃油,因為她覺得這是個頗具女人味的優雅的小動作。但她現在考慮過後,覺得或許不該再這樣無微不至地對待他,讓他認為這一切都是理所當然。她將手指上的戒指擰了一圈又一圈,這是她的一件小盔甲,用來抵禦路德教會裡那些會密切關注她一舉一動的婦女們。戒指會起一些作用,不過無法徹底堵上人們的嘴。她父親就總給他們製造話題。當然了,好在她長大成人的那棟農舍遠離鎮中心,孤零零地矗立在亂糟糟的梣葉楓林里。這樣唯一的好處就是她父親的悲慘境遇,也就是她的不幸,不必總在眾目睽睽下暴露無遺。
「你給我閉嘴。」戴爾芬一邊透過嘴上的圍巾說,一邊再次勇敢地踏進房門。
「別哭了,妹子。」他https://read.99csw.com說。戴爾芬聽到這個親密的稱呼,哭得更厲害了。雖然她明白,這意味著他對她的感情更像兄妹之情,而非情侶之愛,但噁心難受的她還是立刻開心起來。
「也許你可以描述一下他們的外貌。」羅伊看到那一品脫威士忌,眼睛里閃現著熾烈的火焰,立刻狡猾地溫順起來,「我可以問問,他們的樣子嗎?」
羅伊突然一個激靈跳了起來。還未等西普里安反應過來,他就從他手裡抓走威士忌,往嘴裏猛灌。戴爾芬和西普里安經過一番糾纏,趕緊又搶了回來。
「對你也一樣。」她告誡他。手指上的戒指似乎已經開始發緊。雖然它手感光滑,但她早就聽說過機器或汽車車門掛住戒指,拽掉或折斷手指的新聞。她以前從沒戴過戒指。「什麼也別多想,」她又警告他一番,「我不會做早餐的,我還沒準備好當家庭主婦,至少現在沒有。」
「知道啦,」西普里安說,「我來做飯。」
「我們不能讓你一下子喝醉,爸爸,」她說,「我們得跟你談談。你的地窖里有死人。」她又重複了一遍。
「我一直不喜歡這個香水的味道。」西普里安剷出第三鏟沉甸甸的難以名狀的垃圾后,喘著粗氣說。
她說對了。下面的確有人,而且不止一個,甚至可能有三個。到底有幾個,其實很難說得清。後來經過觀察,西普里安覺得他們像是摻和在了一起。他們不知道把治安官叫來會有什麼後果——羅伊到底幹了什麼?於是便重新打起已經千瘡百孔的精神,壯著膽子回到屋裡。他們憋了口氣,急匆匆地進去,抓起燈籠,朝著敞開的地窖俯下身去,看了看,緊接著飛快跑出來,整個過程中都沒喘一口氣,一直跑到離屋子很遠的地方才站住腳,直喘粗氣。
西普里安此刻聽到的氣急敗壞的叫喊和翻來覆去的聲響,完全和大自然扯不上任何關係,便深刻懷疑戴爾芬這一建議的可行性。然而,一旦躺下,在她身邊蜷成一團,他就立刻被吸入睡眠的黑洞,做起了感官上可以清晰感知的夢。他夢到一棵棵樹的枝幹在狂風中嘎吱作響,發出噼里啪啦的斷裂聲;夢到自己身處咆哮怒號的湍急水流中,在大片浮冰間跳來跳去;夢到自己每次想開口說話,總會有個埋伏好的炸彈爆炸。
「多麗絲和波基是誰?」
有一種似非而是的事實難以解釋,那就是一個人曾經體驗過的快樂日後也會將其置於死地。雖然羅伊·瓦茨卡的一舉一動都透露了他不過是個每天都醉醺醺的酒鬼,但他確實不只如此。他是個浪漫得一塌糊塗的人。這輩子,他曾經深深愛過,甚至可以說無私地愛過,耗盡了他這個非同尋常的波蘭人心中的無限柔情。所有人都理所當然地認為,他愛過的那個女人就是戴爾芬的母親——明妮。但除了羅伊手中的照片,沒人親眼見過她本人;除了羅伊講述的故事,也沒人對她有更多了解。然而那些故事卻讓她鮮活地存在於小鎮人們的記憶中。也許她有個隱秘的自我是同樣熱烈地愛著羅伊的,但在她模糊不清的幾張照片里,卻幾乎沒有任何彰顯愛情的跡象。有張照片里,她斜側著身體,背對著鏡頭,雙唇緊閉,眉頭像是有所戒備地皺了起來,或只是直射的陽光投下的暗影。另一張抓拍到了動態的她,所以很不清楚,整張臉籠罩在一抹朦朧的灰色光線中。而在第三張照片里,有隻雞扇動著翅膀,騰空而起,她迅速伸出手去抓雞,所以五官都被雞翅膀和她的頭髮遮住了。
「我得找把鏟子。」她說著,用雙手捂住臉,哭了起來,比她父親哭得還要悲傷。西普里安徹底驚呆了,在此之前,她行事向來沉著冷靜、謹慎而友善,他完全沒想到她也會感受到如此強烈的悲傷。西普里安過往的一舉一動,包括在馬尼托巴的戈爾菲爾德那次,和五金店老闆親熱時被她現場撞破,都沒能讓她的眼眶濕潤過。而現在,她的哭泣摧殘著她的身心,讓她幾近崩潰,就像一場暴風雨,上下顛簸,聲勢越發猛烈,然後漸漸平息,隨後再次襲來。她父親就坐在那裡,聽著洶湧的波濤,頭埋得很低,一副虔誠的模樣,就像在專心致志地聽一場佈道。西普里安無法承受如此直白的情感流露。他坐在門廊的台階上,挨著戴爾芬,小心翼翼又無限溫柔地用兩隻手臂摟住了她的肩膀。直到那一刻,他才意識到自己有多麼尊重她——她崩潰的模樣讓他深受觸動。他之前只有在戰場上偶爾目睹過這種場景,最頑強的戰士離開人世時,才會讓人如此悲傷。他開始輕輕地搖晃她,前前後後,低聲安慰著她。
「我再也不會噴了,親愛的。」戴爾芬說。她現在可以毫無顧忌地使用這些愛稱,因為他們二人都心知肚明,他們之間的似火激|情不過是個深情的玩笑罷了。他們的感情是另外一回事——不完全是卻又不只是家人。他們就這樣,臭烘烘地待在一起。這股味道被驚擾后大發雷霆,向他們猛撲過來,和他們的胃展開殊死搏鬥。時不時就有個人作嘔,搞得另外那個也堅持不下去。戴爾芬是個意志極其堅定的人,西普里安也見識過戰場上的血肉橫飛,但在那一瞬間,揭開了一層噁心至極的污垢后,他們都衝出屋外,產生了同一個想法。
所謂的地窖,只不過是地底的一個大坑,就在食品儲藏間下面。裏面的地面上挖了個洞,安裝了帶合頁的門,上面有個圓環,轉動后就能鎖上。不過,不到萬不得已,戴爾芬是絕對不會打開的。她和羅伊基本不會有富餘的食物需要儲藏進去。不過羅伊在裏面的泥土牆上胡亂挖了個儲物架,經常在上面存些酒。她記得,以前裏面還有個大箱子,裝些土豆或蘿蔔。除此以外,那裡就是個可怕的蜘蛛窩。蟲子和老鼠屎的源頭大概也是那裡。
「快把那些屍體從我家弄走!」羅伊氣鼓鼓地說。
然而,在她離世后,羅伊卻深陷對這些照片的迷戀中無法自拔。有些夜裡,他會在梳妝台上點燃一排許願蠟燭,不急不緩地喝著酒,和她說著話,一直喝到可以從酒杯底聽到她的聲音。燭光閃爍,照亮了他視若珍寶的老照片,他可以從中清晰地看到明妮的臉,想起曾經她一聽到他的話,眼神就會變得柔情似水。但羅伊該如何面對這記憶中的歡喜?既然再也無法親身感受,又該將它如何安放?明妮剛離開的頭幾年,戴爾芬還不過是個襁褓中的嬰兒,羅伊沉浸在無法言說的悲痛中,不停遊走于酒精的麻痹與現實的清醒之間,那時的他還有健康的肝臟,酒後還有恢復能力。他不斷讓自己醉得一塌糊塗,即便在實施禁酒令的那些年也不例外,方法就是改變宗教信仰,加入普世教會合一運動。無論是護髮素、橘花水,還是各類止咳糖漿,甚至女人每個月都喝的紅糖姜水,都會加劇他的悲痛,讓他摸起酒杯。日復一日,他漸漸搞壞了健康的肝,卻以為麻痹的是自己的心。
「我們現在就展開調查。」他正式宣布,然後走向辦公室的里側。那裡有個小房間,存放著很多和他的特殊身份相匹配的工具——手槍、捲尺、攔截交通的示警紅旗、一沓沓筆記本和文件、擺著好幾把來複槍的架子。他仔細挑選了需要的幾件,給副手留下一張密密麻麻的字條,便帶著他們離開。
「我可沒在那下面喝酒,」羅伊說,「一滴都沒喝。」
「什麼人啊?」
治安官艾伯特·霍克是一種精緻與粗獷的驚人結合。他精緻的五官擠在一堆大塊的鬆軟肉|球之間,鼓起的地方便是臉頰和下read•99csw.com頦。頭頂只有薄薄一層淺棕色頭髮,臉上的毛髮卻茂盛得很。鬍鬚刮完不久,很快又會冒出新的胡茬兒。他的嘴巴就像小孩子一樣髒兮兮的,經常黏著果汁或巧克力的污漬,但他在歸整東西方面卻很有一套。羅伊·瓦茨卡的歇斯底里讓人頭暈,他不得不踮起腳尖,輕輕將屁股下的轉椅從桌前踢開,同時坐在上面紋絲不動。雖然他在眯著眼睛看戴爾芬時,就像個情場老手一樣目光溫柔,但在平日里,他冷漠的臉龐只是一張用來遮掩容忍和輕蔑的面具。
「蒼天啊,那到底是什麼啊?」他們緩緩移步到啤酒箱前,用戴著橡膠手套的手點燃香煙后,西普里安馬上說。他們像是被惡作劇的鬼怪扔到了屋外,甚至已記不清到底有沒有掀開地窖的蓋子。
在臨近鎮子的時候,他們從沃爾德沃格爾肉鋪門前經過——在兩塊田地間,一座粉刷成白色的牢固房子前,有兩個人在奔跑。一個是穿著件耐洗的印花裙、圍著圍裙、腳踏女式高跟鞋的女人,另一個是大概十五六歲的男孩子,有著運動員般的體魄,一頭烏油油的頭髮在空中飄動。兩人從田地那頭跑來,衝著肉鋪前滿是塵土的停車場后不遠處的終點線奮力奔跑。他們幾乎齊頭並進,一邊拚命甩著胳膊,一邊大笑。突然,那個女人猛地向前衝刺,不過這樣一來,她的步幅就變小了。她踮起腳尖,跳躍著奔向終點。車經過他們時,戴爾芬轉頭望了過去。女人的幾縷頭髮從辮子里散開,在她腦後飄動,突然躍入視線的一條紅金色相間的條幅宣告了她的勝利。她最先碰到了停車場盡頭的圍欄,把男孩擊敗了。戴爾芬轉回頭,給西普里安指路。
「嗯。」戴爾芬說。她有些擔憂地看著他,一|絲|不|掛地站在他面前,沒有半點難為情。西普里安也回過頭看著她,她的身體緊實健壯、形態優美,一對乳|房完美無瑕。西普里安心想,她就像奶奶以前給他講的古老傳說里的女人,像狐仙一樣。她金黃色的乳|房呈現完美的圓錐形,小巧的乳|頭是蜜色的。不過他沒有要做什麼的衝動,只是單純地欣賞著她。
「啊,我們不知道啊!」
他們把兩三個裝啤酒的板條箱拽進院子,吸了很久的煙。但最終,他們還是決定繼續挖下去。雖然目前的氣息讓人頭昏腦漲,戴爾芬還是為見識到西普里安挖鏟拖拽的能力而感慨。他們把剷出的破爛兒在院子里摞成高高一堆,點燃后馬上燒了起來。火堆散發出一股嗆人的煙霧,最後留下一堆臭氣衝天的灰燼。但這把火卻洗滌了他們的靈魂。這下他們重新開始時更加愉快了,一邊拖、運、扔、燒,一邊不停地嘔吐。到黃昏時分,他們舉步維艱地處理完了一堆如同地層般層層堆積的浸透了尿液的商品冊子和報紙。看起來羅伊·瓦茨卡曾經呼朋喚友到家中,一幫人把廚房旁的食品儲藏室當成了小便池。一個人是不會禍害成這樣的,西普里安說,但戴爾芬並不認同。
「就像暴風雨來了,有很大的湖,還有樹。」
「你看清楚了嗎?」
「誰的葬禮?」
他們拐進一條雜草叢生的小路。
「我不會有事的。」她聽到自己脫口而出。雖然現在這麼說很違心,而且她還想繼續感受一下這種陌生卻溫暖的男性關懷,她還是沒有忍住。
三人在緊張陰鬱的氛圍中吃了頓早餐,然後就朝警局走去。
他們都答應了,治安官便開車離去。羅伊說,他需要找個地方,一個人靜一靜,便朝河岸走去。戴爾芬豎起拇指,朝嘴唇做了一個傾倒的動作,暗示他在河岸邊的樹底下總藏著幾瓶酒。她和西普里安卸下他們那輛「迪索托」車上的東西,在離屋子儘可能遠的地方搭起帳篷。然後戴爾芬囑咐西普里安去看著羅伊,好確保他不會酩酊大醉,然後一時心血來潮跳進河裡游泳。她自己開車去鎮上,買些日用品。
在夢裡,他伴隨著震耳欲聾的轟鳴向戴爾芬暢所欲言。
屋裡的惡臭讓她怒不可遏,彷彿受到了侮辱和冒犯。她以前也收拾過父親的爛攤子,但眼前卻是另一番烏七八糟的狼藉。她覺得他一定是故意弄成這樣,好讓她看看,沒有她在身邊時,他有多麼絕望無助。地上矇著一層黴菌,疏鬆發黑,食物、衣服、嘔吐物和尿液都混在一起,再加上豬蹄的腳趾骨和細軟的雞骨頭,都已腐爛發霉。搞不好還有生命垂危的狗爬進來過,死在了裏面。屋裡還有一層疊一層的昆蟲外殼、發臭的老鼠屎堆和大概一蒲式耳已經發芽爛掉的土豆,可能是街坊鄰居怕羅伊餓死才送來的。在所有這一切的表層,密布著生機勃勃、奇臭無比的黴菌,看起來像是神秘的塗鴉。戴爾芬感到一陣噁心,有氣無力、搖搖晃晃地走出屋子,回到了門廊上。
那股臭味從房子里散發出來,無處不在。它就這樣真實存在著,像邪惡的妖怪,陰魂不散。說不清為什麼,這股味道放過了羅伊·瓦茨卡,他身上毫無異味。戴爾芬和西普里安把他扶到車裡,開回了鎮上。他們在主街一家旅店裡開了間房,把羅伊留在了那裡。他抱著一品脫最愛的杜松子酒,心滿意足地蜷著身子。戴爾芬已經知會過西普里安,把酒奪走是沒什麼用的。他早晚還會找到,而且在尋找的過程中,他會陷入更糟糕的境地,惹上更大的麻煩或危險,總是難以脫身。他們兩人買了兩把鏟子、一加侖煤油,又折了回去,開始剷除那些不堪入目的破爛,臉上都系了條浸透了香水的圍巾。
「我想永遠待在這個浴缸里。」戴爾芬說。
「什麼?你說什麼?」戴爾芬抓住他的肩膀,用力搖晃著,他的頭也跟著前後晃動。
那些可憐的屍體確實變成了那樣——舌頭肥大,雙眼圓睜,腦袋崩裂,渾身蒼白腫脹,表面布滿活躍的真菌,看起來花花綠綠,還有密密麻麻的各種生物繁忙地棲居其中,那一幕絕對讓人過目不忘。它們被直立著塞在地窖里,周圍有很多空酒瓶。
很快她就跑了出來,大口喘著氣,一言未發。兩個男人正投入地進行一場抽抽搭搭、語無倫次的交談。她又跑回屋裡,用最快的速度把窗戶一扇扇推開,然後回到了車裡。她從行李箱里掏出一條圍巾,用「夜巴黎」香水浸濕,然後捂住口鼻,系在腦後。屋裡深刻而恐怖的氣味讓她相信,也是第一次意識到,她的父親已遠非「酒鬼」二字可以概括,他的生活已經徹底頹喪。她從他身邊經過時,朝他屁股下的椅子腿狠狠踢了過去。
「他睡覺打鼾。」戴爾芬說。
「這也是嗎?」
隨著霍克治安官沉悶而威嚴地站起身,戴爾芬這才想到,在成功競聘到治安官這個職位前,他曾因為成功扮演亨利八世國王和福斯塔夫而名揚全鎮。她看待他的心情很複雜,尊重中夾雜著憐憫。他曾無可救藥地深深迷戀過克拉麗絲·施特魯布,知道這件事的人也都知道克拉麗絲對他充滿了憤怒和鄙夷。他追求了她很多年,寫了不少自哀自憐的情詩。他的單相思已成為鎮上老掉牙的笑柄,只不過礙於他治安官的身份,沒人敢在他面前提起。
也許是由於母親的早逝讓她經歷了一段異常敏感的時期。雖然那些不幸是發生在客人、朋友、熟人或陌生人身上,但戴爾芬對這些災禍感同身受。曾有個小孩在大街上被毆打失明,從那以後連續幾周,戴爾芬每晚都會做噩夢,夢到read•99csw.com自己也瞎了,在黑暗中摸索著走路。或是可憐的性格開朗的瓦遜太太被丈夫拋棄后,想到要獨自撫養九個孩子,選擇輕生卻自殺未遂,從此脖子上永遠留下了一圈繩子的黑色勒痕。或是她的中學摯友克拉麗絲·施特魯布突然害上了一種神秘的疾病。這些事情層出不窮,戴爾芬的腦子已經進化出了神經的自動開關,具備了下意識里拒絕光明與希望的本能反應。
他們回到啤酒箱那裡,點燃了煙。房子從背面看去,那麼低矮窮酸,似乎不可能容納敵意如此強烈的兇猛氣味。很久以前,戴爾芬曾把門框和窗框都刷成藍色,因為她曾經聽說,有些部落相信這種藍色可以嚇跑鬼怪。其實,她最期待的是一種可以嚇跑酒鬼的顏色,但這種顏色並不存在。他們還是來了,貫穿她整個童年,一直持續到她展現聰慧的青春期。那時她參加了全州的拼詞比賽,靠拼寫syzygy(朔望)這個詞獲得冠軍。她是單憑直覺拼對的,賽后還專門去查了它的意思。
「那我們一起泡個熱水澡如何?」西普里安說。他們對彼此感覺都很親近。於是戴爾芬放了洗澡水,還倒進去一小瓶芳香的洗髮水。他們一起坐進去,互相擦洗身體,洗凈頭髮。西普里安靠在身後的靠背上,嘆了口氣,戴爾芬坐在他雙腿之間。他們就這樣一起浸泡著。戴爾芬的腳趾不時會潑出些水,就再加些熱水進來。那幅畫面很性感,但並不色情,純粹是肉體的融洽相處。兩人都很享受這種赤|裸相對的安逸,從中得到寬慰。雖然那股味道仍然縈繞在腦海中,他們卻很感激可以清洗乾淨身體。他們依然感受得到它的存在,都很擔心會喪失嗅覺的判斷力。也許它已經或多或少地進入了他們的身體,也許他們明天一早會被趕出吃早餐的餐館,也許在大街上會遭到排斥。他們把羅伊完全拋在了腦後。等到擦乾身體,隔壁房間突然傳來尖厲刺耳的聲音,把西普里安嚇了一跳。
「也許可以。」戴爾芬說。
現在他們需要考慮的是告訴誰和做什麼的問題——他們還有家人,多麗絲和波基,以及令人不忍想起的孩子,他們一定還有家人在世。還要逼著羅伊把前因後果交代清楚,一想起來就生氣。第二天一早,他們就審問了他。他東拉西扯,說了些支離破碎的片段。比方說,他們從他口中得知,在葬禮后的守靈期間,他走失了,在一個廢棄的雞籠里睡著了,戴爾芬曾在裏面養過黑色矮腳雞。由於對克拉麗絲的父親科尼利厄斯·施特魯布的離世感到悲傷,他去了火車軌道旁的流浪漢聚集地生活。他覺得自己是在那裡過了幾個星期後,回到家裡,他醉得神志不清,產生了幻覺。所以他可能確實聽到了從房子的牆壁和地板傳出的敲擊聲,甚至可能還有其他可怕的聲音,但與此同時,他在視覺上也深受盤踞在電燈上和掛在牆壁上的一條條蛇的困擾,於是沒去理會那些聲音。
「下面有人。」戴爾芬長長吁出一口煙。
戴爾芬和西普里安在路上顛簸了三個月,演出所經之處皆為破落殘敗的村鎮,但還是掙了一筆數目驚人的錢財。戴爾芬說,這也說明,即便在多災多難的1934年夏天,即便人們的生活窘迫不堪,還是願意掏錢,讓自己暫且不必面對生活的苦難和悲慘。不過,雖然他們現在正處在紅火的時候,戴爾芬還是決定回一趟家。在回去之前,她先去一家二流珠寶店給自己和西普里安買了一對便宜的戒指。她不可能連結了婚的樣子都不假裝一下,就回到阿格斯去。
羅伊假惺惺地朝戴爾芬投去溫和的責備目光,但他受到的驚嚇太大,無法繼續發揮細膩的演技。
她把斧頭高高舉過頭頂,揮了下去,劈斷了剛打出的方片A,然後又把斧頭從木頭桌上拔|出|來,再次揮向空中。她父親尖叫起來。她舉著斧頭,也沖他大喊一聲,嚇得他醉醺醺地向後一跳,碰翻了牌桌,斷定她一定是發了瘋。嚇破了膽的他倉皇地衝出房門,上氣不接下氣。牌友們緊跟著也四散而逃。在夜色中,他不知在哪裡踩破了腳下薄薄的冰層,掉進水裡,渾身濕透了,還得了肺炎,差點喪命。戴爾芬不得不辭去磚廠的工作,在家照顧他。舉起斧頭是她頭一次對他暴力相向,讓他久久無法釋懷。在看到她穿著破舊的白色睡袍,氣勢洶洶地走進屋子后,他昔日所有的叫囂都瞬間瓦解,「大叫著要殺死我」,他每次提起來,都虛弱而慌張地這樣說。這件事成了戴爾芬人生中濃墨重彩的一筆,還有其他類似的事。就算這樣,她依然狠不下心燒掉房子。她在這裏長大,而且根據羅伊前後不一的各種說法,她母親也是在這裏生下了她。他說,就在廚房裡,火爐旁邊,那裡暖和。
這是條破爛不堪、崎嶇不平的小道,有幾處已被雨水沖毀,攪和過的泥濘晒乾后留下不少泥坑和干痕。他們徑直開向了飽受摧殘的那座農舍——由三間昏暗的房間和一個突出的門廊組成,這裏就是戴爾芬從小到大和父親羅伊一起生活的地方。
「我也不想。」西普里安說。
即便在這樣一個非同尋常的時刻,戴爾芬還是被他不經意間說出的「我們」兩個字打動了。他原本可以直接拋下她,讓她獨自應付她的父親、臭氣熏天的房子和地窖里那些會影響人生走向的屍體。但他還是陪著她,面對這堆爛攤子,連一句憤怒的話都沒有。除了新發現的生活能力以外,他甚至可以稱得上「忠誠」,戴爾芬心想,若他不和其他男人發生那檔子事,我一定會嫁給他。也許,這種時候去衡量他成為自己丈夫的潛質確實很奇怪,但當西普里安站在她身邊,皺著眉頭,嚴肅地思考著,和她一起面對這個重大挑戰時,戴爾芬發現他從未像此刻這樣英俊過。他雕像般的臉頰是憔悴的,眼神是暗淡的,她卻喜歡他此刻展露的沉重、認真和深思熟慮,喜歡他對待這件事的耐心。
「不要這樣!」西普里安說。
「這下該燒掉屋子了吧?」戴爾芬驚慌失措地問。
「我不想看。」戴爾芬說。
「我們先抽根煙吧!」
西普里安又加了些草莓味的泡泡浴鹽,放了些熱水。他們就這樣坐著,一直坐著,坐到浴缸里的水都流光了,還在裏面逗留了些時間。
「哎喲,羅伊家娃兒……」有個人嘲笑她。
她沒有因此埋怨過上帝。從她明白上帝不會把母親還給她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一切都是徒勞。在學校,每天她都要忍受被灌輸二三十個謊言,厭惡透了,於是最後一年便退學了。「上帝是全善的。」騙人!「上帝是全能的。」好吧,有可能。但即便如此,顯然不是永遠都善良,因為他讓她的母親死了。永遠仁慈?騙人!公平?騙人!眼觀萬物?他晚上真能抽空去看看她的手在床單下做什麼嗎?上帝真能進入她的頭腦,為她不潔的思想感到悲傷?就算可以,他為什麼只關注這些雞毛蒜皮,而不是治愈母親的病痛?這是哪門子的選擇?戴爾芬數著謊言的數目,甚至記錄在課本和圖書館藏書的空白處。說謊!又在說謊!她奮筆疾書,留下了太多筆跡,以至於在後來的五年中,修女們都告誡學生,若是看到有手寫註釋的書,都不要細看,立刻上報給她們。
「是一堆怪物。」
「慢點開。」戴爾芬說。
「老天爺啊,老天爺啊!」羅伊用袖子抹了把嘴,繞著屋子踉踉蹌蹌地轉了兩圈,然後站在他們面前,攤開雙手,「那是多麗絲和波基,還有他們的孩子!」
她擔心自己迫切回家的衝動是個錯誤,不僅僅是因為自己的婚read.99csw.com姻是個幌子。父親會不會把西普里安發展成自己的酒友?杜松子酒,他可應付不來。一沾上那玩意兒,他的平衡技能可就毀了。不過,她確實別無選擇,她太想念羅伊·瓦茨卡了,而且有一種令人不安的直覺在困擾著她。一連串情節誇張的畫面在她腦海中不斷上演——他性命垂危,就像《美女與野獸》那個童話故事中的父親一樣,渴望臨終前見她一面;或是他醉醺醺地一頭扎進屋后那條河裡,溺水身亡。
「他們是客人,」羅伊恍惚地說,「是去參加葬禮的。」
「死人。」
「我們什麼都不要想。」戴爾芬提議。
「走開!」羅伊重重癱坐在床上,伸手去抓威士忌,西普里安卻把瓶口對準了自己的嘴唇。羅伊猛地起身,想要抓住瓶身,西普里安卻高高舉到他夠不著的地方,炫耀般揮舞著。
戴爾芬和西普里安一路向南,駛向阿格斯。蒼穹之下,生命力驚人的高莖草曾經舉目皆是,現在已為數不多,但依然可見,在朝氣蓬勃地起伏搖擺——在田埂上,在他們經過的泥潭邊,在讓人愉悅的河岸,但這條河有時從上游至下游的河水都會泛濫,毀壞半個小鎮。田地里長著營養不良的小麥,因為遭受了災害,露出一塊塊光禿禿的泥土,不斷映入眼帘,漫無止境,望不到邊。樹上黏蟲密集,巢穴就像灰色的網一樣掛在樹上。他們不時會經過一些廢棄的房屋,有些沒了窗戶,有些在上了鎖的前門上潑濺著一道勇敢而絕望的油漆。偶爾會看到加油站,油泵裝在搖搖欲墜的小店門前。路邊隨處可見房屋的茅草頂和被雷擊中的棉白楊。自始至終陪伴著他們的,還有親切友好的單調乏味和耐得住性子的天空。天空像防水布一樣,蒼白無色,滴不下一滴雨水。
「是具屍體,對嗎?」
「我們必須回去,把發現屍體的事告訴羅伊,」他鄭重地說,「我們得先問問是怎麼回事,戴爾芬。」
「那些響聲最終消失了,」他小聲說,語氣平靜,聲音逐漸低弱,「不管什麼聲音都會這樣……我告訴自己,之前一定是精神錯亂了。」
「我真希望自己是個畫家,」他說,「這樣就能把你畫下來。」他拿起一條粗糙發硬的毛巾給她擦身體,「老天,你爸的動靜真是太大了,我可能得去屋外頭睡了。」
她第一次把薪水分給父親后,他悄悄出門買醉。到了下一次,他就把酒友們帶回了家。剛在磚廠搬完磚的她渾身酸痛、灰頭土臉,疲憊不堪地走進家門,看到他們正痛飲一箱奎寧水。雖然她已盡量不理睬他們,他們卻鬧得天翻地覆,把家裡本就寥寥無幾的食物塞進肚子,連最後一塊火腿都沒放過,還醉醺醺、跌跌撞撞地闖進她的卧室,而那裡是她唯一的避難所。她抄起一把掃帚去打他們的腿,卻打斷了掃帚的把手。他們哄堂大笑,毫無離開之意,她感到一陣眩暈,眼前彷彿飄過片片雪花。最後,她終於下定決心把他們轟走。她走出屋門,來到柴堆前,拔起插在木樁上的斧頭,氣勢洶洶地衝進了廚房。
「啤酒的事不重要,」西普里安說,「給我們說說多麗絲和波基吧!」
不過有些事戴爾芬還是可以確定的,比方說,雖然羅伊從未親口印證過她的猜測,但她相信自己房間里那個小壁櫥里的東西一定是明妮留下的——漆面的五斗櫥、一張海浪衝擊岩石的照片。她最珍視的是個木頭的雪茄盒,裏面有顆白色石頭,用薄綿圍巾上撕下的一塊布頭包著。有時候,如果太想念母親,她就會打開盒子,一股淡淡的雪茄和雪松木混合的芳香轉瞬飄散。通常在傍晚時分,當陽光斜斜地照進她那間狹窄卧室的西窗,戴爾芬會隆重地將圍巾纏繞在手腕上,將白石頭放進嘴裏。她躺下來,吮吸著石頭,用舌尖熟悉它圓滑的邊沿,將圍巾從手腕上反覆解開繫上,在白色的薄霧中得到安慰。
「我覺得我們還是得清理地窖。」她嘆了口氣。
開到門口時,他們恰好碰到羅伊正往門外走。他是個面色蒼白、矮小佝僂的小老頭,面相兇惡,長著小丑般的扁胖鼻子。他看到戴爾芬后,摘下了頭上的寬檐軟帽,捂住臉哭了起來,全身都隨著啜泣聲顫抖。他時不時拿下帽子,露出歪斜著抖動的嘴巴,再迅速用力蓋回臉上。這是一段技藝堪稱精湛的表演。西普里安從未見過一個男人如此哭泣,即便在戰場上。他嚇壞了,掏出手帕,塞進了羅伊的手裡,然後和這個老頭一起坐在了門廊上。戴爾芬挺直肩膀,給自己壯膽般深深吸了口氣,走進了屋裡。
「戴爾芬,你覺得是不是有一個穿了黑西服?」
羅伊像嚇壞了的本分孩子一樣,倒吸了口氣,點點頭,繼續說了下去。
「會是誰呢?」他氣鼓鼓地問。
「過了幾個星期,我們的確發現他們失蹤了。」
羅伊到底干過什麼?
西普里安一言未發。他把洗澡水調得特別特別熱,還加了些打折店買來的草莓味泡泡浴鹽。浴缸中的水漸漸滿了,水溫也漸漸合適,他脫去戴爾芬所有的衣服,然後脫下自己的。他把所有衣服抱起來,堆在了房間的角落裡,然後說:「這些都要燒掉。」他們一起坐進浴缸,在無限的呵護和無言的溫柔中為彼此擦洗身體,然後互相依偎著泡在水中,以求安慰。他們不斷放些水,再加些水。他們的皮膚越來越柔軟,然後像海綿一樣泡得發白,像蟾蜍皮一樣皺了起來。其間羅伊來敲過一次門,但只是含糊不清地道了個歉,就走了。
「我覺得也是。」西普里安說。
「我覺得他們不會起訴他的。不管怎麼說,我感覺整件事就是個意外。可能多麗絲和波基只是出於好奇,才下去把那種老式的地窖給他們的……」西普里安閉上眼睛才說出了後面的話,「……小兒子看。然後有人碰倒了架子上那些罐頭,砸到了地板上的圓環。就是在開追思會的時候,他們被關在裏面了。」
「我們必須去報警。」西普里安沉著臉說。
戴爾芬和西普里安感到身體像僵直的木頭一樣,重重癱倒在床上,就連最後一絲氣力也離開了身體。他們想恢復些知覺,但還為時尚早,神經就像中了彈,完全麻木不覺。西普里安走進浴室,放上洗澡水,示意戴爾芬過去。他把威士忌酒瓶扔給羅伊,然後就關上了門,把他關在了門外。
他在那裡站了很久很久,可能是在平復翻江倒海的胃,或是鎮定一下情緒。其他人都在不遠處站著,默默等待。
「我覺得掀開了。」戴爾芬說。
「我這個主人可熱情大方得不得了,我們喝了一桶又一桶的啤酒。」羅伊的語氣中帶著熱望和懺悔,說完后陷入了沉默。
戴爾芬閉上眼睛,踱著步子,在腦海中回憶那慘不忍睹的一幕。「我覺得是,是黑西服。」她不太確定地表示贊同。
「我父親就可以。」在火堆前休息時,她這麼說。不幸中的萬幸,這股氣息似乎最終摧毀了他們的嗅覺。他們不再有任何不適——不渴也不餓,不疼也不痛,已經戰無不勝,所向披靡。房子基本清理完畢了——但這隻是第一步。
「對於你來說沒有。」他反駁道。
「我現在還不能准許你回家住,」他終於開口對羅伊說,「我要先詢問一下事發當晚來過你家的其他人。鑒於你們二人的付出抱有可以理解的極大熱忱,」他又對戴爾芬和西普里安說,「你們大概都看到了,也毀壞了一些謀殺證據。你們都是重要證人,我必須要求你們留在鎮上。」
「你們是誰?你那些整天爛醉如泥的流浪漢朋友嗎?」
「把我放了吧,我求你了!」羅伊哀求道。他的言行還是像往常那樣惺惺九_九_藏_書作態、低聲下氣又頗為浮夸,「我要喝個痛快。能讓我喝個痛快嗎?」
「他們會逮捕爸爸嗎?」
西普里安很欣慰,內心涌動著激烈的情感,他溫柔而熱烈地親吻了她左側紅彤彤的太陽穴,那裡滾燙地跳動著。他獨自從戰場歸來后,一直孑然一身,一門心思錘鍊平衡技術。他的兄弟們全都搬去了遙遠的北方,住在克里人聚居的地方。父母都是酒徒,祖父母對此厭惡至極,選擇了離開,去尋覓一處安度晚年的地方。所有表親都各自過著自己的生活,是那種他一點兒都不想了解的生活。他現在確實,或者說一直以來都孤苦伶仃,直到此時此刻。這一刻,一切都超越了男女之愛,更加刻骨銘心。現在,他有了戴爾芬·瓦茨卡、戴爾芬的父親,還有那股臭烘烘的氣味。
隨著父親喝酒的原因越來越多是出於對酒精的渴求而非對母親的懷念,戴爾芬長到了十歲。從那以後,父親留給她的印象基本定格為爛醉如泥、形容枯槁的醉漢,而母親卻一直在梳妝台上的照片中保持著青春和神秘。模糊的動作,朦朧的雞,都讓她看起來如此生動鮮活。她到底是怎麼死的,羅伊永遠不會透露一字半句。鎮上也從沒有人把她拉到一邊,為在她耳旁悄悄吐露了這個秘密而心滿意足,這讓戴爾芬一直難以置信。不過既然從沒有人這麼做,她也就此斷定確實沒人知道。既然解不開這個謎,她的心思便飛快跑開,構造自己的白日夢去了——她通過日常物品編寫母親的故事,在樹葉的陰影和雲朵的輪廓中勾勒她的模樣。
「或者是從地窖里。」戴爾芬像孩子般打了個哆嗦。
第二步卻要複雜得多。他們本以為惡臭的源頭已在大火中化為黑色的焦油碎片,臭味卻依然頑固地滯留在木板、牆紙和傢具中。到底用什麼東西才能把它徹底消除,而不是與其融為一體?他們不得不暫時放棄。火堆熄滅后,他們回到旅店,偷偷溜回房間,因為他們知道自己渾身上下一定散發著令人作嘔的惡臭。回去一看,羅伊已經醉得不省人事。
「你真應該看看那個女人,她可真能跑啊!前面拐彎。」
「確實如此。」霍克治安官說著,把自己拉回到面前那張小木桌前。他抽出一張棕色的吸墨紙鋪好,然後用修長的手指握起一支鋼筆,還用左手撫了下苔綠色布面的筆記本,裏面粗略記錄著鎮上的人給他提供的各種信息,「你可以開始了。」他點點頭,翻開筆記本。
戴爾芬從頭開始講起,和西普里安交替著闡述了實際情況,將他們能回憶起的細節都儘可能敘述清楚,在治安官記錄的過程中不時禮貌地停頓一下。在他們設法用最準確、最合適的語言來描述經歷的每一步時,他似乎已經準備好要記錄下每一個微妙之處。他的手時而懸在半空中,一動不動,濃密的眉毛像兩條淺黃色的毛毛蟲伏在額頭,表情呈深思狀,靜靜聆聽。他的專註使他們把了解的一切和盤托出——具體時間、光源、那股惡臭的強烈程度、他們自己的看法、他們對羅伊的擔憂等。等到他們終於把治安官的思路帶領到當下這個時刻,戴爾芬和西普里安感覺彷彿加入了一項艱巨的任務,疲憊不堪,前路卻依然漫長。
「我正希望你不會這麼說呢!」西普里安說,語氣卻很愉悅。他掐滅煙,雙手拍了拍褲子,頓時揚起嗆人的灰塵,不禁苦笑起來。戴爾芬想告訴他,她很欣賞他干體力活的勁頭。這是這個鎮上的人都很重視的一點,而她本人則為自己的忍受力自豪。不過,若是她能吐露心聲,她會親口承認自己曾把他視為一個連棵植物都養不活的百無一用的廢物嗎?也許吧!他們朝房子走去,她在腦子裡糾正著這個想法,意識到自己從一開始就弄錯了。他是個藝術家,一個擅長平衡的藝術家。也許在表演時,他整個人會全身心地集中在那一件事上;也許他現在不必如此,才有機會展現日常生活中的其他才能。
等到了十二歲,她把石頭放回盒子,戒掉了這個習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為成熟的意識,意識到自己缺失的是什麼。有時看到別的女孩和媽媽在一起,她會覺得頭昏頸痛,但她忍了過來。每當她想接觸一位年長的女性——老師或朋友的媽媽,她總是固執和害羞到不願行動。但這種需求一直都在,有時被她藏在心底,有時卻很迫切,尤其是日子艱難的時候。現在,戴爾芬開著車向鎮上駛去,慶幸她和西普里安與惡臭經過一番殊死搏鬥之後並未把房子燒為灰燼,因為她很想念羅伊留存的母親的照片,就在黑色漆面五斗櫥最上層的抽屜里。她很想再看一看,再感受一下那種熟悉的神秘。她還抑制不住突然想打開雪茄盒、拿出白石頭的衝動,這種幾乎是生理上的需求困擾著她。她盯著前方的路,許下了一個無法實現的兒時單純的夢想:希望有那麼一瞬間,她可以擁有超能力,能夠清晰看到母親的面容,只要一次就好。戴爾芬就在這種突如其來的渴望之中,走進沃爾德沃格爾肉鋪,見到了伊娃·沃爾德沃格爾。
羅伊看到他們回來后,立刻怒不可遏地沖他們咆哮起來。他在床上翻滾時,無意中把自己緊緊裹在了床單里,以為是他們給他穿上了簡陋的約束衣。以前他在一家療養院戒酒時,經歷過震顫性譫妄,治療手段之一就是用一條又涼又濕的床單把他緊緊裹起來,還用別針把邊邊角角別好,然後就不再過問,任憑他獨自承受一切,自生自滅。一個人在一間裝了隔音板的房間里,像條蛇一樣蜿蜒爬行,承受孤獨。更何況還有蜘蛛從牆縫裡鑽出來,有大個的虱子在皮膚上爬來爬去。他說,正是那次治療讓他重回酒精的懷抱,而且再也沒冒出過戒掉的念頭。他的大腦做不了自己的主。
他們沿著公路緩緩前行,就已感受到它撲面而來。它似乎已在房子周邊安營紮寨。他們衝進屋裡和它交戰,卻立刻敗下陣來,撤退到屋外。彷彿他們從未觸碰過這裏,或者更糟糕的是,彷彿只是成功揭開了遮蓋氣味源頭的蓋子。西普里安覺得,惡臭依然是已被清理一空的地板散發出來的。
「只要不是他把人鎖進去的……你沒把他們鎖進地窖里吧?啊?」
「聽多了就習慣了,」戴爾芬說,「等習慣了,你也會覺得不可思議。把它當作大自然里的什麼聲音就好了。」
她就是在這座門框和窗框塗成了藍色的房子里明白了這一切。酒鬼們會大搖大擺地破門而入,毫不理會驅鬼降魔的符咒和讓人目眩神迷的靛藍色門框。就在這座房子里,她經歷了一些事。她沒有被強|奸或搶劫,也沒有比其他人遭到更多上帝的冷遇;沒人威脅或強迫她違背自我意願去傷害任何人;也沒人打過她,讓她喪失聲音或語言能力。確切地說,在這座房子里,她聽到別人哭訴了太多悲傷的故事,她見證了太多別人身上的不幸和災難。更讓她悲傷的是,她無力改變他們的命運。在她的一生中,災難就像跌落在她身邊的椅子一樣,離她那麼近,近到會打亂她的頭髮,卻不曾觸碰過她。
說實話,戴爾芬確實天資聰穎——其實算得上全校最聰明的姑娘。她本可以獲得去天主教學院就讀的獎學金,但她很早就輟學了。一定是天上的行星,就像她拼出的那個單詞一樣,排成一條直線,不偏不倚地在各處投下陰影。真是不吉利的天象。見識了太多父親的狐朋狗友后,她逐漸確信,在宇宙中心,主宰萬物的力量並不是上帝,而是一種深深的死寂,是酩酊大醉的上帝不省人事後的靜默無聲。
「是說他的呼嚕嗎?」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