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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5 屠夫之妻

Chapter 5 屠夫之妻

克拉麗絲輕輕低下頭,聳起眉毛,幾乎是憤怒地看著她的朋友。
小傢伙曬得通紅的臉一下子變得煞白。他的反應也讓戴爾芬吃了一驚。他的臉像一張白紙,眼神灼|熱。他擠了擠眼,激動而痛苦地開了口。
「我爸爸有一半法國血統,我媽媽也有一些。你聽說過梅蒂斯人嗎?」西普里安凝視著她,然後聳了聳肩,看向了別處,「我猜沒有,但只要你聽說過,就一定知道我們偉大的祖先——路易斯·瑞爾。他為了實現自己的偉大願景,壯烈犧牲了。他一直希望梅蒂斯人群體能成立一個獨立政府,而不只是個鬆散的群體或一夥獵人,能有一個佔據馬尼托巴大部分面積的地方,有自己的邊界和真正的政府。我們有很多人還在夢想著能有這麼個地方!戴爾芬,我是英雄的後代。你想啊,瑞爾,那可是寫進歷史書里的人物。」
「把肥肉去了吧,好不好?」克拉麗絲問。
這和他的體形無關。他並非人高馬大,身材也不算魁梧,但他從頭到腳都散發著力量,彷彿一個體格更大的人擠進了他的身體。難道是因為裏面容納了太多牲畜的嗥叫?大概是他肩膀厚實的緣故,或是他不失警覺的沉默。一塊鮮紅厚實的后尖肉像挂鉤一樣垂在他的一側肩頭,另一側則穩穩放著另一大塊肉。這塊母牛的腰腿肉大概有一百甚至二百磅。雖然他的脖子像公牛一樣脹成深紅色,暴露的青筋有力地跳動著,他卻顯得極為輕鬆。他望著戴爾芬,眼睛是淺藍色的。他們四目相對時,戴爾芬的臉頰頓時滾燙起來,主動挪開了目光。雲朵從太陽前面飄過,陽光從房間里進進出出,窗台上天竺葵的紅色花冠打著哈欠。他的凝視嚇得她拿起一根伊娃的煙,將它點燃,他也移開目光,和妻子交談起來。
這樣的唐突固然無禮,戴爾芬卻毫不在意。她原本也沒有想要結識他的意思,甚而希望可以避開他。只要她還能繼續和伊娃做朋友,只要能保住接下來伊娃要提供給她的工作,認不認識他並不重要。
「這裏不太舒服,」伊娃幾乎一整夜沒合眼,正趁著清晨一絲涼爽的微風,做出一周要吃的麵包,「我感覺不太好。」
每天,她們都要用漂白劑擦洗屠宰間的地板。冰箱的溫度已經調到最低,但裏面卻依然溫熱,需要不時檢查一下肉有沒有腐爛。冷藏櫃連上了一台轟鳴的發電機來供電,牆壁厚實的儲藏室里滿滿當當都是他們最怕失去的東西。他們只購入極少的牛奶在店裡出售,因為有時還沒運到店裡就變餿了。奶油也會變質,但伊娃會盡量培養好發酵的酸菌,在烹飪時用上。他們基本沒存放黃油和豬油。天氣依然無情地升溫,到了酷熱難耐的地步。男孩們晚上都只穿個褲衩,躺在屋頂上睡。伊娃也把床墊和床單拽了上去,和他們一起睡,菲德利斯則睡在樓下。
「這根狗屁不如,」她把一根帶球形關節的腿骨推到一邊,「而且我不要脖子。」
「嘗嘗這個豬油,」她堅持道,「做魚,這個好。很便宜,要省著用的話,先把油渣沉澱下來,再把上面的油倒出來。熏豬肉留到明天吃吧!好,這是豬油,這也是豬油。」
「是抽筋了嗎?」戴爾芬問。
「純得像黃油!」
「你不是個會姓拉扎爾這種姓的波蘭人。」她轉移了一下話題。
「我的天啊!」戴爾芬呼了口氣,不知說什麼好。但這不打緊,伊娃已經從頭髮里拔出一支鉛筆,拿起便箋本,開始寫餡餅的食譜。她寫的是德國舊式的花體字,而且拼寫糟透了,至少寫英文時如此。她最後暴露的這個小短處讓戴爾芬心懷感激——可以說對她大有裨益,因為像伊娃這樣一個人,各種生活技能樣樣精通,好像無所不能,還是四個健康聰明的兒子的母親(是她不久后得知的)、屠宰大師的妻子。本來,這樣一個盡善盡美的人,對於戴爾芬來說是遙不可及的。再看看戴爾芬——從小沒見過母親,在家給父親收拾見不得人的爛攤子,靠寒冷和飢餓變得堅強,有個在她肚子上撐起自己和六把椅子來表演平衡的戀人。這在阿格斯上流社會人士的眼裡,就是個讓人不屑一顧的無名小卒,但她卻擅長拼寫,這讓她從那張錯字連篇的食譜中偷偷獲得了一點自信,也就是在這一瞬間,她悄悄做出一個重大決定。
「他也很擅長平衡嗎?」
不過戴爾芬並不這麼稱呼她,她對她什麼稱呼都沒有。她神氣十足地衝進來,門鈴只響了一下,好像連它都屈服於這個女人對自身優雅和地位的欣賞之下。戴爾芬小心翼翼地沒有招呼她。她來這兒上班的第一天,「小姑」就徑直走到儲存香腸的柜子前,「哐啷」一聲拉開了滑動門,從裏面掏出一圈大紅腸,放進了自己包里。戴爾芬往後站了站,看著瑪麗亞·特雷莎——更確切地說,她是往後站了站,羡慕地看著這個女人的鞋子。那雙鞋是用輕薄柔軟的義大利皮革做的,紐扣的設計也很精妙,很適合她細長的腳型,彷彿專為她量身定製,很是迷人。不過小姑的臉卻稱不上迷人,她和菲德利斯長得很像,和他最硬朗的外貌特徵相仿——強壯的脖子、冷漠魯莽的舉止、稜角分明的下巴、薄嘴唇,眼睛泛著藍幽幽的光,讓戴爾芬不寒而慄。儘管如此,小姑還是有一雙細長漂亮的腳,她以此為豪,所有鞋都採用最昂貴的皮質和最精美的做工。
治安官精明地點了點頭,問:「你父親是查弗斯家的朋友嗎?」
一想到可以每天來店裡工作,坐在伊娃的廚房裡休息,戴爾芬立刻喜形於色。
「你還需要什麼嗎?」戴爾芬猶豫不決地問。但「一步半」只是繼續盯著她,仔細打量著她。戴爾芬也迎上她的目光,盯著她。這下她才把她看得更清楚了些,雖然她臉上的皮膚粗糙,五官卻生得出眾,若不是嘴角因為懷疑而用力下扯,在下巴上留下了深刻的皺紋,原本應該美麗動人。她那雙烏溜溜的黑眼睛總是眯成一條縫。突然,她用手迅速拍了下櫃檯,另一隻手抓起包裹,沒有致謝,也沒有表示起碼的禮貌,就突然轉過身,昂首離去。門關上后,鈴鐺叮噹作響,就像她進來時一樣急促。
戴爾芬的工作就是幫忙清洗衣物。每天,她把用髒的圍裙、抹布收起來,拿到鋪著混凝土地面的洗衣房裡。伊娃還讓她把自己要洗的東西也拿來。雖然伊娃從未說過,但無論戴爾芬怎麼用力洗,都覺得羅伊房子里的味道依然糾纏著她——也許還殘留在她裙子的針腳里,在灰綠相間的格子里,在印花的葡萄藤上,在縫過邊的下擺上。過了很久,那股味道才逐漸被店裡的氣息掩蓋——血腥味、凝固的動物油塊味、濃烈的胡椒味、木屑味。戴爾芬幾乎每天都換一件乾淨衣服,但晚上用河水洗頭髮時,卻依然隱隱聞得到肉腥味,她一直深受其擾,直到後來終於習慣了它的存在,就再也聞不到了。
伊娃在聽這個故事時,一直像個牧師一樣,平靜無畏地凝望著戴爾芬。雖然戴爾芬並未像在教堂做懺悔那樣請求她的赦免,她卻遞給她一杯新鮮咖啡和一塊精心製作的撒了葡萄乾和糖粉、塗著黃油的肉桂麵包,主動表達了這層意思。恐懼剛剛開始滲入戴爾芬的頭腦,所以能得到這種善解人意的尋常對待,她的內心充滿了感激。直到伊娃的小兒子——一個小圓臉、棕捲髮、身體結實的五六歲男孩跑進廚房,向她索要了一個小麵包后,又跑了出去,戴爾芬這才放聲大哭起來。事發之後,她原本一直將自己的意識屏蔽起來,不去想地窖里那個孩子的真實存在。她真希望他們也灌醉了那個孩子,或是通過某種方式讓他在生命盡頭因為有父母的陪伴而得到些許安慰。戴爾芬一想到這難以想象的結局,就立刻重溫了兒時那種深刻的無力和絕望。那棟她長大成人的小房子,似乎決意要讓她看到生活有多麼殘酷,卻又總能讓她免遭傷害,好有所思悟。
像這樣一個可以把雜耍玩得如此靈巧的男人,誰能不愛呢?當治安官帶著副手和殯葬人員一起忙著從你父親的地窖里清理出三具屍體時,這樣一個自始至終陪在你身邊的男人,誰又能不愛呢?她將自己挑剔的眼光拋諸腦後,決定只是單純地欣賞西普里安。毫無疑問,為了讓她感到舒適,他已經盡了最大努力——不光紮好了他們獨住的帳篷,還專門用防水布和毛毯給她父親搭起一個簡單利落的小房子。它離河邊很近,方便羅伊·瓦茨卡隨時取出藏在樹下的存貨,但又離他們夠遠,這樣睡覺時就不必為他的鼾聲困擾。
「也沒什麼用。」
戴爾芬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
戴爾芬小口啃著麵包,把爐火撥旺了些,陷入了沉思。過了一會兒,她覺得此刻在他身上感受到的,更像是女性之間的親近,而非男女之間的親密,好像可以毫無保留地和他分享女人才有的心思,而他完全理解是怎麼回事,可以感同身受。她很滿意他這個回答,雖然這意味著他們永遠無法成為愛人。她甚至不知道他們會不會接著走下去,去別的地方演出,畢竟他們向霍克治安官承諾過不會離開,也就暫時被困在了這裏。他們需要考慮一下生計問題,更何況還迫不得已地在旅店、羅伊的杜松子酒、清潔用品、新毯子上花了筆錢。他們要想想怎麼找份工作。
「不是那種疼,也有可能吧!」伊娃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憋了一會兒,緩緩呼出,好了些。她拿起戴爾芬的干毛巾,捂在了臉上,緩慢而用力地往下拽,好像要抹平所有的表情。她呼吸艱難地說:「和抽筋一樣,我的月經沒完全消失……時有時無。」
戴爾芬固執地繼續想,是誰創造了時間,創造了萬物的盡頭,是上帝吧,不是嗎?告訴我,戴爾芬很想對她的新朋友說,為什麼我們明知道無法親身經歷永恆,我們的生命如此有限,卻如被詛咒了一般幻想著永恆?她想問一問,卻突然羞於啟齒,而就是在這樣專註地出神時,她見到了伊娃的丈夫——屠宰大師菲德利斯·沃爾德沃格爾。
「我想是吧,」戴爾芬看到自己的詭計並未得逞,說道,「那可能是給『一步半』留的酒。她會拿去換家釀啤酒。」
「我會在開門前到。」戴爾芬說。
「我實在想不出穿它的場合。」戴爾芬說。
「確實。」戴爾芬說,雖然這已經是她回到鎮上以後第二次哭了。這下好了,從此在這個鎮子里,再有人提到她父親,就是那個眾所周知天天醉得一塌糊塗,竟聽不到有三個人在他家地窖里喪命的人。
這首歌在戴爾芬的腦子裡盤旋。她用自己掌握的那點下層社會用的德語,弄清楚了歌詞:「思想是自由的,有誰可以捕捉到它,它飛一般掠過,如同黑夜的影子。」思想是自由的……如同黑夜的影子……田地里枯萎的莊稼一排排向後閃過,排氣孔把炎熱的空氣吹得更熱,風從搖下的車窗呼呼地灌進來。後來,雨點終於落了下來,戴爾芬依舊沒有關車窗。她們飛速前進著,雨點像BB彈一樣落在她一側臉頰,打得她生疼。前方密集的雨點讓她保持著警惕,她知道,身後的伊娃會不時發出聲響。也許嗎啡不僅緩和了她的疼痛,還讓她松下了自我控制的那根弦兒,在裹著雨點噼里啪啦砸來的狂風中,戴爾芬聽到了一聲冰冷而凄厲的呻|吟,大概就是伊娃喊出來的。那是一種像剎車時輪胎髮出的摩擦聲一樣刺耳的尖叫,是一種她與痛苦搏鬥、將其像動物一樣摔到地上的低吼。
接下來,內心的推理讓她驚訝,讓她困惑,而後讓她沮喪。她發現自己一直懷有一種信念,那就是女孩比男孩更加強大,更能承受痛苦,在遭遇如此猝不及防的天災人禍時,也會更加堅強,也就無須那麼多同情。小女孩面對這樣的不幸,一定也會順從命運的安排,會接受人生的終點悄然而至,就像睡過去了一樣,只是再也無法睜開眼。奇怪的是,戴爾芬越是深入感受女孩的痛苦,越是左思右想,她為露茜·查弗斯感到的悲傷就越少。實際上,她更像是做了一場夢,夢到自己坐在那個地窖里,忍受著飢餓,而後是口渴的折磨,虛弱到神志昏迷,肢體僵硬。
這也太丟臉了,她用雙手捂著臉,嗚咽著心想,跑到人家家裡來,還哭得稀里嘩啦!但伊娃好像習慣了看到別人在她的餐桌前哭泣。若非如此,那就是她沒太聽懂戴爾芬敘述的經過。伊娃輕輕地說著「噓」,不時把手放在她肩膀上,或再給她倒點咖啡。
「我跟你說,這樣,」戴爾芬說,「咱們倆聯手,把這個大塊頭打暈,然後把他幹掉。」
說到這個行當。戴爾芬並不介意賣賣雜貨,甚至可以切切豬頭肉凍,但對屠宰實在不感冒。她不僅痛恨殺戮給人帶來的殘忍的興奮,還很反感漫長瑣碎的後期工作。做香腸的腸衣要一遍又一遍地洗,雞胗要翻個面,清理乾淨后再翻回去。每種產品都有個沒完沒了的過程,雖然伊娃堅持要按部就班,她卻認為有些步驟完全可以省去。戴爾芬想,也許她樂九-九-藏-書意把各種香料和碎肉餡攪拌好,做成香腸。但那是菲德利斯的工作,他對自己動手的每一步都嚴加戒備。有些環節更是絕對機密。他就像個鍊金士一樣,每一批產品出爐前都惴惴不安,不敢大意。
「他記不清了。」
每一天,等到天色暗下來,葉子被烈日炙幹了水分,變得枯黃,四下里一片寂靜,雨滴痛苦地懸挂在罩住整個天空的鐵灰色幕布上,卻紋絲不動。悶熱無風,令人喘不過氣。有些清晨,戴爾芬從羅伊家走去肉鋪,等走進後門時,她已經汗流浹背。她會先洗把臉,再穿上無力地垂在門邊的圍裙。屋裡的空氣是停滯的,有股金屬的腥味。清晨的露珠一瞬間就蒸發了。天氣可能還會更熱。如果天氣突變,一定會是驚天動地的變化,戴爾芬用水桶接水時想,她不在乎到底怎麼變——龍捲風也好,火山爆發也罷,哪怕颶風攜著驟雨襲來,只要別再這樣下去了就行。
「光是想到這個,我就心驚膽戰。」戴爾芬說。
送去了哪門子的國家實驗室?戴爾芬心想,但還是願意遷就他一下。
「我的肚子,很脹很堵,」伊娃的上嘴唇上有汗珠在抖動,「一陣陣地疼。」
「你還記得嗎?就在儲藏室里?」
「很好。」伊娃說。但當戴爾芬經過她身邊,把咖啡杯放進灰色的皂石水槽里時,這位屠夫的妻子握住了戴爾芬的一隻手。她輕輕說了句話,也許有些過於雲淡風輕,讓她的朋友在大熱天里打了個寒戰。
弗朗茲今年十五歲,擁有運動員般的健壯體格和典型的美國人性格,既真誠坦率又有所保留。他的內心要麼沒有想法和情緒,要麼就隱藏得很深,她看不出來。他總是沖她笑,總是用幾乎察覺不出的德國口音和她打招呼。他永遠樂呵呵的,永遠彬彬有禮。認識的時間久了,她發現他擁有跟菲德利斯一樣無可匹敵的耐心和有所克制的憤怒。他的力量加上遺傳自母親的那股韌勁兒,讓他具備了卓越不凡的運動天賦。他會打橄欖球、籃球和棒球,力量強大,動作優美,其實已經是鎮上的運動明星了。
「這都是你的幻覺,」她告訴他,「不要動,只是你腦子裡想出來的。」
「就站著別動,會有威士忌的。」他也配合戴爾芬說。
戴爾芬拎著大包小包,向帳篷走去,發現西普里安用石塊堆了個小火爐。她發現,他已經在一些出人意料的方面,以不可思議的方式,展示了心靈手巧的一面。以這個火爐為例,他不只是用石塊隨便圍成個圈而已,而是用灰漿把石頭一塊塊仔細黏合起來,上面還弄了個煙囪和爐架,灰漿里還嵌了個挂鉤。現在,他正在修繕雞棚。當然了,他還很英俊。
伊娃點點頭,手法專業而嫻熟地把所有東西包在一起並紮緊,然後接過戴爾芬的錢。她數出找零,放在戴爾芬手裡。她只需聽到這個名字,就足以明白一切。「跟我來,」伊娃在櫃檯后揮動著胳膊,招呼她過去,「我教你做最好吃的肉末甜餡餅,都要靠該死的板油。」
鎮上專門承辦喪事的奧里利厄斯·施特魯布負責將地窖里的屍體拖出,協助他的是妻子本塔和年輕的侄女,也就是戴爾芬的朋友克拉麗絲,她正跟著叔叔做學徒,擔任太平間助理。克拉麗絲早就註定要繼承家族產業——施特魯布殯儀服務公司,這是州內這片地區業內公認的最高端專業的殯儀機構。從中學時起,她一目了然的未來就讓她的人際關係變得複雜,因為她的同學們一個接一個地意識到,如果他們這輩子都要留在阿格斯生活,那麼他們的生命最終都會終結在克拉麗絲·施特魯布戴著橡膠手套的手裡。漂亮的克拉麗絲曾在解剖扁形蟲的試驗里拿了最高分;擅長調情的克拉麗絲掌握的化妝術不僅有用於今生的,還有針對來世的;但克拉麗絲風情萬種的明亮眼神卻暗淡了好一陣子,因為她感染上一種讓人觸目驚心的神秘疾病,原因一直不明。病毒很有可能源於一具不知是否感染了梅毒的屍體,因為那時她就開始在嬸嬸的指導下,偶爾到屍體防腐處理間里打下手。為了治病,克拉麗絲進行了長期的複雜治療。整個治療過程由希奇大夫負責和監督,他堅持認為已沒有生命跡象的屍體不可能傳播疾病,故而始終用十分清醒冷靜的眼光審視她的病情。他的治療手段包括靜脈注射砷凡納明和深層組織水銀注射,都十分痛苦。克拉麗絲已經鍛煉得極為堅強,可以忍受得住,但她扎針時,戴爾芬還是不忍直視。儘管如此,她依然從頭至尾都緊握住好朋友的手。唯一毫無痛苦的一天就是克拉麗絲的牙齦因為治療出血了,希奇大夫便在上面抹了些可卡因。除了希奇大夫,戴爾芬是唯一一個了解治療細節的人,也是除了施特魯布家庭成員外,唯一一個被准許進入過施特魯布家私密地下室的人。
戴爾芬更希望待在舞台上,哪怕後台也行,去設計和縫補戲裝。她還喜歡搭布景。只要是和戲劇相關的活兒,她都很拿手,而且她最喜歡的是可以穿戴各種用來做造型的飾物——羽毛、花環、長袍、維多利亞時代的襯衫式連衣裙。戴爾芬打小就對編排節目充滿熱情,至今絲毫未減。其實,當初正是由於對裝扮的共同熱愛,還在上小學的戴爾芬和克拉麗絲成了好朋友。她們在克拉麗絲家的後院里,用掛在晾衣繩上的床單當幕布,一起上演過不少劇情複雜的戲劇。兩個人承包了劇中所有的角色,需要反覆換裝,並按照台本不斷調整舞台布景。她們甚至還用一盞老船長的燈打光,夜幕降臨后,光束可以直射到草地上,營造聚光燈的效果。這些稀奇古怪的發明,和其他孩子對她們的嘲笑和畏懼交織在一起,使兩人的友情堅不可摧,並成為孩子堆里最具辨識度的存在。她們對彼此的忠誠拯救了她們。久而久之,在他人的戲弄和取笑面前,她們變得無懈可擊,從而贏得眾人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尊敬。在這樣的小鎮上,當大家發現他們完全傷害不了最特立獨行的成員,當舉止怪異的人表現強大的承受力,他們最終就會接受甚至愛護他們。於是,大家開始用「那倆姑娘」稱呼她們,以表示對她們的奇裝異服的接受和娛樂大眾的價值的欣賞。
西普里安早就知道會這樣,她和平日一樣,絕不會接受一個隨隨便便的答案,甚至不會接受能讓他保留些尊嚴的答案,哪怕是能保證他們幸福的借口都不行。他們之間的這種愛讓他感受到的真情實意,使他所有的慾望都顯得微不足道。不過,在那些時候,他感受到的只是最純粹的歡愉罷了。他一直希望永遠不必解釋,尤其是對著一個女人。但當他望著戴爾芬映著火光的紅寶石色的臉龐,他心想,如果必須告訴一個女人的話,他很慶幸這個女人是她。他對戴爾芬·瓦茨卡的感情完全讓他始料未及,從未想過會在自己的生命中出現。他喜歡她說的話,喜歡她有趣的直率,還有她過人的力量——之前從未被她放在心上,卻在他的引導下被挖掘了出來,還有現在她對那個叫花子一樣的老渾蛋父親表現的善意,甚至連她堅持讓他坦承自己不為人知的一面都是她最真實的魅力。
舊世界的品質。伊娃對這點最為驕傲,因為在這個新世界,確實買不到德國街頭尋常可見的香腸,它們用最質樸的方式做成,卻美味得無可挑剔。她很懷念這一點。她說,還有一些東西是在這裏找不到的,比如杏仁蛋白糖、鯡魚和調味恰到好處的泡菜,也沒有很柔軟的小圓麵包、很厚實的羽絨被褥、很有光澤的毛皮和很黏稠的奶油。她這麼說的時候,口氣和小姑有點像。
「你都聽到了?」
不過,一兩個小時后,她就會醒過來,又變得生龍活虎,重新開始忙碌。
馬庫斯扭過頭,看著戴爾芬。他瘦削的臉頰最近被毒辣的陽光晒傷了,依然紅彤彤的。他望著她,卻一言不發。在這長久的沉默里,戴爾芬注視著馬庫斯,從他臉上清晰地看到了和伊娃如出一轍的剛毅。他是不會說的。後來戴爾芬回想起這一刻,才發現這孩子不知怎的,早已知道日後要發生的一切。他懂得未來,明白她為何而來,清楚她在他生命中的地位為何將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他洞悉了一切,於是向她關上了心門,封閉了自己。
西普里安所言不虛,他確實在搗鼓發動機上有一手。事到如今,戴爾芬已經完全改變了對他的看法,開始在伊娃面前吹噓他傑出的動手能力了。雖然修車並不像表演平衡那樣讓他心滿意足,但他在擺弄機械方面確實有自己的竅門。他像對待孩子一樣細心照料著迪索托,讓它行駛起來極其順暢,發出嗡嗡聲,用他的話說,聽著就像舔黃油碟子的貓咪一樣滿足。出發的前一天,為了讓戴爾芬放心,他給伊娃引以為豪的棕色送貨車免費進行了全面檢查。這輛車車身鋥亮,一側寫著:沃爾德沃格爾肉鋪——選料考究,製作精良,來自舊世界的品質。
他寬慰她的話突然被羅伊急切的叫喊聲打斷,兩人趕快拉開蚊帳,跳下了床。他們小心翼翼地匆匆走過一條布滿車轍的小徑,朝著羅伊駐紮在河邊的飲酒營地進發。戴爾芬舉著一盞小煤油燈,在他們面前投下一小片光亮,所以當他們抵達驚慌失措的哀號聲的源頭時,戴爾芬最先看到了羅伊歇斯底里叫喊的原因——他最終還是被黏蟲發現了。原來醉酒後的他沉沉地睡了過去,黏蟲們無意中發現了他,便在他身上安了家,大概要以他的衣物為食,或只是在朝綠葉盛宴前進的途中稍做休息。蟲子爬滿了他的頭髮,連耳朵里都是。羅伊身上已經沒有一寸裸|露的肌膚,完全是一幅讓人毛骨悚然的模樣。但他一聽到戴爾芬的聲音,立刻可憐兮兮地安靜下來,著實讓人驚訝。
「嗯,你知道他是啊,和我一樣清楚。」戴爾芬說。
霍克迅速點了點頭,五官都擠在厚實的脂肪中。他從兜里的盒子里掏出一支削好的鉛筆,把硬皮記事本翻過去一頁。他的嘴唇像伺候權貴的高級妓|女那樣精緻,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蕾。他說話時,讓人很難將目光從他的嘴唇上移開,就像在看一朵會說話的玫瑰。他告訴戴爾芬,自己有幾個問題,她表示願意回答,於是他根據列好的問題挨個詢問。這些問題都在意料之中,也算不上冒犯,主要跟她與羅伊、西普里安的生活有關。顯然他們之間的回答沒什麼出入,因為他並未對她表示懷疑,直到問起黏在食品儲藏室地板上的紅珠子。
「就是那一角。」克拉麗絲指了指。
西普里安把頭歪向一邊,笑了:「非常擅長,但還是被絞死了。雖然我也正兒八經地上過戰場,不過我猜我遺傳的並不是英勇的一面,而是淺色皮膚。但我所有表親,還有兩個哥哥,他們的皮膚都是棕色的。」
「基本沒放鹽,」伊娃小聲說,彷彿這是個不能讓旁人隨便聽到的秘密,「不過最好放到冷櫃里冷藏。」
這時馬庫斯低頭看向地板。
一天的營業結束后,戴爾芬把掛在窗上的紙板翻了過來,從「營業中」變成了「暫停營業」。她又拖了遍地板,拖去了白天留下的腳印。她等待地板自然風乾,然後專門用一隻桶攪拌好地板蠟,用一把長刷子把地板刷了一遍,從后往前,刷得均勻而整齊。她一直刷到櫃檯旁,最後在門口放了個箱子,提醒孩子們不要去踩還沒幹透的蠟面。然後她從屋裡退了出來,掛好圍裙,匆匆告別,回到家裡悶熱的帳篷里,獨自一人。第二天一早,在店鋪開門前,她會回去再塗一層。等待地板風乾的時候,她會和伊娃一起喝咖啡。然後在接待顧客的間隙,再用抹布進行最後的拋光和擦拭,為地板的清潔畫上完美的句號。不過,這隻是她原本的打算而已,最終也的確實現了,只不過花了幾周的時間,在截然不同的情形下完成。
最小的兩個男孩埃里克和埃米爾是一對五歲的雙胞胎,像小牛犢一樣結實,肚子餓了就大哭大鬧,一吃飽就眉開眼笑,天真單純,一門心思擺弄他們的木棍手槍和用黏土、小樹枝自製的士兵,永遠在奮勇廝殺,屋后密室的地板就是戰場。這支軍隊也包括菲德利斯童年的玩具兵,以及用珍貴的硬幣買來的幾個現代玩具兵,基本上是家中可見的唯一玩具。戴爾芬曾很好奇男孩們都玩些什麼,伊娃告訴她,不管身邊有什麼,他們都可以抓起來玩,或鼓搗成別的東西。
「你和西普里安也要出門啊,對不對?」
霍克治安官合起記事本,夾到胳膊底下,從玻璃罩里拿出一個伊娃做的甜甜圈。他龐大肥碩的身軀在酷熱中顯得更為笨重了,挪動起來都很累,襯衫也被後背和腋下的汗水打濕。他小口咬著甜甜圈,迷失於身體的不適和抽象的思考之中,然後問:「你父親的威士忌是從哪兒弄來的?」
她漫不經心地嘟囔了兩句,戴爾芬也就沒怎麼留意,只是發出一聲同情的嘆息,彷彿也在可憐大熱天給地板上蠟的自己。但伊娃九_九_藏_書又用同樣的語氣重複了一遍,好像不記得自己剛剛說過什麼。「我感覺不太好。」伊娃低聲說。她將胳膊肘撐在桌上,雙手握住一隻瓷杯。她一聲不響,好像在從四周尋常的動靜中辨別更輕微的聲音或話語。這種沉默讓戴爾芬擔憂起來,警覺地望著伊娃。伊娃的眼睛直直地盯著杯子深處的油狀液體。
「你看,」他終於有氣無力地開了口,「你也可以問自己同樣的問題。你為什麼喜歡和男人親熱?你的答案就是我的答案。」
想要說的心裡話如鯁在喉,不吐不快。此刻,她的臉籠罩在黑夜裡,她父親正在灌木叢中喝酒,西普里安就坐在她身邊。她決定開口問一問。
「哈!」她伸出胳膊,把豬排舉遠了些,看著它。
「你很少流淚。」她說,這讓戴爾芬感到莫名的堅強和勇敢。
店裡暫時還是安靜的。
「總有一天,我也要有個那樣的廚房。」她大聲說。
「你是誰啊?」小姑問,昂著頭往後瞅了一眼,然後迅速把頭扭開,毫無屈尊傾聽回答之意。這個問題本來就很無禮,因為伊娃已經介紹她們認識過,於是這個問題便懸在空中,沒有回應。「你是誰」這個問題的答案可長可短。小姑把這個問題拋在兩人之間,讓它從地上彈起來卻沒有再接住它,只留下戴爾芬一個人,一邊擦拭著肉食櫃檯,準備拖地,一邊獨自琢磨著它背後更豐富的含義。
「我也這麼想,」霍克特別嚴肅地說,「我已經送去國家實驗室化驗了。」
她遞出手裡的東西。他接了過來,並像平日那樣玩起了拋接雜耍——在身前,在身後,在空中,愉快地拋起再接住,時而像芭蕾舞演員那樣繃著腳尖抬起腿,把東西從腿下拋過,時而像正在撒尿的狗那樣彎著腿抬到一側。
「我老是抱怨霍克,我猜你一定聽煩了。可我自己也受夠了。如果我能搬走的話,我早就走了,就是厭煩到了這種地步。但我在這裏還有沉甸甸的責任,不僅如此,我干這些事還很在行。希奇說,我的解剖知識已經趕上他了,而且我最近正試驗一種新泵……嗨,我就不跟你說細節了。這個工作給我帶來了尊嚴和成就感,不能只是因為他就給毀了。」
「噢,」克拉麗絲一臉嚮往地說,「那可就太好了!」
菲德利斯低沉洪亮的聲音突然從走廊里傳來,將霍克治安官的注意力從戴爾芬身上引開,讓她如釋重負。方才,她突然為父親感到焦慮,生怕他確實做了什麼事,直接導致了地窖里命案的發生。雖然她已經問過他紅珠子的事情,還不顧一切地逼他說出對三位死者的所有了解和能回憶起的一切,但她依然滿腹狐疑。羅伊·瓦茨卡似乎和所有人一樣,對於他們的死一頭霧水,完全提供不出任何有價值的信息。
還未見其人,她就感受到了他的存在,就像天空中烏雲密布,閃電劈向大地時,可以感受到空氣中涌動著電流。她覺得身體很沉重,就像被地心引力帶著往下墜。她想站起來,擺脫這股力量,這時他突然出現在門口,遮住了整扇門,然後走了進來,填滿了整個房間。
「且等烽煙靜四陲,敗軍高奏凱歌回。」戴爾芬接道。
那些骨頭沒怎麼剔,切成了大塊,上面還掛著不少肉,放在一個盤子里,蓋著塊毛巾。戴爾芬把它們倒在一張白色蠟紙上,包起來,又從掛在屋頂上的線團上扯下細繩捆好。她不耐煩地把包好的骨頭往櫃檯對面一推,希望「一步半」會一把抓走。但她只是挺直了瘦骨嶙峋的雙肩,昂首站立著,在怪異的沉默中瞪著眼睛,俯視著包裹。她小心翼翼地把它拆開,一言未發,在她們面前展開白紙,露出油乎乎、白花花的骨頭。「一步半」細細查看著每一根骨頭,彷彿它們可以預知未來。
「把這些給伊娃。」她下達命令般說道,彷彿懷疑戴爾芬會私自藏起來。她的眼睛烏黑髮亮,目光敏銳。她的凝視起初散發著一股強烈而隱秘的怨恨,現在卻突然透露一種難以理解的憂愁。
也許是想要做出和解的姿態,科茲卡家送給菲德利斯一隻狗,但不是松獅犬,他們對那個品種早已失望透頂——霍屯督已經完全失控,到處胡作非為,它的後代也無一例外,不把主人放在眼裡,誕下的幼犬全都要把買家咬上一口。科茲卡一家已經把興趣轉移到血統更為純正的狗身上,送給菲德利斯的是一隻精力旺盛的德國牧羊犬。這隻狗整夜都在樓下的門廳和走廊里踱來踱去,白天都在滿足地咀嚼大塊的肉骨頭。它一見到伊娃,就像見到了親姐姐一樣,立刻愛上了她。雖然大部分時間它都被拴在門外,但只要聽到她從屋裡走過,它就會把耳朵豎起來。伊娃一解開它的繩子,它就興奮地跳來跳去,要麼撒歡兒奔跑,要麼跳躍出驚人的弧度。等它釋放完幼犬活潑的天性后,就會莊重地走向伊娃,站在她身邊。它不會為了殘羹冷炙討好她或熱切地注視她,它是一隻很有尊嚴的狗,將伊娃視為自己的同類。顯然,它覺得伊娃是與它共同作戰的戰友和夥伴,一起負責保護缺心眼兒的綿羊和男人,讓他們免於陷入危險。伊娃從不心不在焉地拍拍它就敷衍了事,而是會給它撓一撓它自己夠不到的地方,甚至還會用舊毛刷梳開它身上打結的毛。戴爾芬望著伊娃注視狗的雙眸的樣子,聽她輕輕給它哼歌,不禁對她心生敬佩。她之前從沒見過誰會如此尊重一隻狗。伊娃對這隻動物的感情,還有她對待來店裡的流浪漢和奇葩怪人,包括「一步半」在內的方式,都讓戴爾芬確信伊娃身上具有不可多得的品質,也就越發愛她了。
「露茜,」他用低沉沙啞的聲音說,「露茜·查弗斯。」
「還有什麼其他血統?」
戴爾芬像上次那樣,確定了要購買的東西;伊娃也像上次那樣,請她進屋喝了杯咖啡。在伊娃家放日常清潔用品的架子上,沒有哪樣東西清潔力能強大到足以勝任戴爾芬要乾的活兒,於是伊娃想自己動手調個配方出來。
「一步半」又把剩下的檢視一番,看到牛尾骨時滿意地笑了,就像銀行家的妻子挑剔地比較昂貴的牛排上的脂肪紋路那樣,細緻謹慎地辨識那些碎肉。檢查完畢后,她揮了揮手,示意戴爾芬把骨頭包起來。戴爾芬鄭重其事地重新捆好,畢恭畢敬地遞給了眼前這個女人。她明白這樣才是伊娃的做事風格。「一步半」對自己受到的待遇頗為滿意,把手伸進身上那件肥大的男式風衣內兜,掏出一疊裁剪整齊的抹布。
「哪有什麼肥肉。」戴爾芬說。
「是從打仗時開始的嗎?」

「何時姊妹再相逢,」她向她「噓」了一聲,「雷電轟轟雨蒙蒙?」
「這裏沒人,」戴爾芬說,「你說吧!」
這樣從一大清早,戴爾芬就陪在她的好朋友身邊,也得以目睹了伊娃忍受的痛苦。伊娃由於終日勞累,面色蒼白,有時也不得不明確表示要躺一躺,休息一下,就躺一分鐘。戴爾芬去查看她的情況時,發現她睡得很沉,好像昏了過去,讓人不忍心把她叫醒。
她動手颳去地板上的臘,好再塗上一層新的。等她弄完,正打算開店,大汗涔涔的治安官霍克從濕熱的空氣中走了進來。
「你問過我爸爸嗎?」
「戴爾芬,你這就是在包庇他了,」霍克搖了搖頭說,「我懷疑這個悲劇的關鍵就在於地窖里散落的那些空酒瓶。」
「相信我,我有經驗,」她說,「這種臭味最傷腦筋了,非常難對付。首先,要用上好的醋和水沖洗。然後,我給你訂些工業氨水,不過要注意它的煙氣很濃烈。如果效果還是不夠好,再用純鹼液。不過最開始,戴爾芬,我建議把那個地窖填平,不只是撒上石灰粉了事,而是把木灰和泥土好好混合一下,把裏面填滿。你再也不會用了吧?」
「確實是打仗時開始的!」
兩個人可以一直這樣繼續下去,她們幾乎記得住整部劇的所有台詞,因為她們排演過劇中包括麥克白夫人在內的所有角色,以便隨時當替角。但這時奧里利厄斯拿著一套讓人望而生畏的行頭出現了,克拉麗絲便示意待會兒再聊,戴爾芬默默用手勢表示了同情。她倆單靠面部表情就可以毫無障礙地順暢交流。最後,克拉麗絲癟起嘴皺起眉,用低沉沙啞的聲音從一邊嘴角擠出:「亞賽禿禿無尾鼠。去乎!去乎!去乎!」
「其實,也不是你沒聽過的新鮮事兒。」克拉麗絲氣惱地噘著嘴說。
「真的嗎?」
「法國人。」
這隻是不計其數的顧客之一罷了,還有很多各種各樣的人。一些人會付錢,也有些人,就像「一步半」這樣,靠碎肉爛骨過活。這家店和所有在此喪生的牲畜養活了形形色|色的生命——從每晚面前都擺放著精心烹制的上好牛排的銀行家,到那些購買香腸和最便宜的肉的平民百姓;還有一家蘇族人,膚色比西普里安要深,穿著老式的印花布衣,戴著粉紅色、藍色、桃紅色和黃色珠子穿成的珠串,用野味或漿果換取麵粉和茶;還有「一步半」、辛皮·本森、希米克一家人,以及那些以經濟大蕭條為借口待業在家的父親;還有那些啃著「一步半」拒收的骨頭的狗,甚至還包括那些在連狗都咬不碎的骨頭上茂盛生長的植物。
「我不知道。」
西普里安的心咯噔一沉,腦袋「嗡」的一聲,感覺腎上腺素飆升。他一直在等待這個時刻的到來,又希望它永遠不會來。很久之前,他就想好了自己的答案。
「明天就開始。」
家裡的孩子們,尤其是馬庫斯和弗朗茲也都不喜歡小姑。戴爾芬之所以看得出來,並不是因為她有多麼了解孩子。她和孩子接觸的機會很少,對他們幾乎一無所知。但現在不一樣了,這些孩子是伊娃的孩子,她自然想了解他們。她最早注意到的是大兒子弗朗茲。
儘管如此,在克拉麗絲和戴爾芬共同的白日夢裡,她們總是離開了阿格斯,去了模糊的遠方,那裡有大城市和陌生人,甚至還有真正的劇院。雖然戴爾芬確實離開了一陣子,算是從某種程度上實現了她們曾經的夢想,但她很沮喪,因為她只是充當了一張人肉桌子、一件道具,只是西普里安在舞台上炫技時的底座。至於克拉麗絲,她從來就沒走出過這個小鎮。高中一畢業,她就應父親和叔叔的要求直接入行了。待在鎮上,在死者入土為安前的短暫路途上搭一把手就是她的命運。她一直明白自己會繼承父業,不過一旦踏入這一行,也就永別了學校和演戲的樂趣。更何況,嬸嬸本塔說她在屍體的防腐處理方面頗有天分。這是一門可以追溯到古埃及的藝術,但現在只有達科他州一帶還在廣泛應用。奧里利厄斯·施特魯布是從最早一批遊走到達科他的屍體防腐者那裡學習的技術,還拿到了文憑。從那以後,他就不斷進行技術革新。最早找施特魯布幫忙的是很遠的小鎮上的人,是那些看過經施特魯布處理后陳列出的屍體,並從其安詳的遺容中得到了寬慰的人。
戴爾芬·瓦茨卡,你這個酒鬼的孩子,同性戀的婊子,你這個無家可歸的流浪漢,肚子硬如鐵、情慾熏心的沒娘養的傢伙,你是誰?你這個在波蘭佬家的垃圾堆里出生的下流坯,你是誰,你是誰?你這個家裡地窖塞滿腐爛屍體,帳篷里還有個和其他男人做過不可描述之事的男人,你是誰?你這個父親像坐在自己大便中的嬰兒一樣吮吸酒瓶子的人,你是誰?你是誰,你憑什麼認為自己可以靠近這座房子、這家店鋪,尤其是我哥哥菲德利斯——這個行業中的翹楚半步?
「還沒等他發現,我就回來了……」
「請正式回答一下。」治安官說。
「我覺得是,」伊娃說,「我母親……」接著她搖了搖頭,擠出個誇張的笑臉,用一種尖厲的反常聲音說:「我在這兒絕對不能哭,也不能抱怨!」
聽到這個問題,戴爾芬一下子精神了,大概是因為可以好好回答一下了:「你覺得呢?他得知死的是查弗斯一家人後,就像瘋了一樣。你真該瞧瞧他當時的樣子。他把頭上所剩無幾的幾撮可憐的頭髮都揪了下來,像個小孩一樣在地上滾來滾去。哎,你也了解羅伊,他一直嚷嚷著以為這家人都去亞利桑那州了。我以為他們是,你懂的,去過冬了。」說到最後,戴爾芬的聲音也變柔和了。
菲德利斯早已出門,跟著一個農夫去看牲口了。戴爾芬從希奇大夫家回來了,也沒有看到他。那時,她已經把伊娃安置在送貨車的後座上,給她用過了嗎啡,手裡拿著一沓寫著聯繫方式和可以做什麼的醫囑。希奇大夫怒不可遏又痛心不已,打電話聯繫了診所,和一位熟識的外科醫生通了話,讓他準備給一個名叫伊娃·沃爾德沃格爾的病人動手術。這位病人體內有一個直接壓迫重要器官的腫瘤,如果不切除,不出幾日就會死亡。
「我不會……我說真的,」西普里安說著,撐著一隻胳膊坐了起來,目不轉睛地看著她,「不會被抓起來的。」
走進伊娃的廚房,戴爾芬發生了九*九*藏*書奇妙而深刻的變化。她感到生命被拓寬了,這感覺妙不可言。目眩神迷的她先是感到排山倒海般的震撼,而後心靜如水,彷彿一隻飛翔已久的鳥兒終於安定了下來。她坐在一張紮實的椅子上,椅背方正,是西普里安練平衡時最喜歡的那種。伊娃用勺子從一隻紅翼瓦罐里舀出些咖啡豆,放進磨豆機,轉動一旁小小的鐵質手搖柄,帶動著環環相扣的齒輪,把烘烤過的豆子磨碎。磨豆機研磨起來聲音很大,所以伊娃只是抬起眉頭,目光掠過那隻小紅木盒子,注視著戴爾芬。一股美妙的芳香飄散出來,戴爾芬深深吸了口氣。伊娃又快又穩地抽出底下的小木頭抽拉盒,將裏面剛磨好的滿滿的咖啡粉倒進點綴著黑白斑點的灰色搪瓷咖啡壺裡。然後她拉開水槽龍頭的把手,水就流了出來,根本沒用到水泵。她將咖啡壺灌滿水後放在爐子上,點燃燃氣灶的灶頭,燃氣灶一塵不染,上面裝飾著鉻合金鑄造的「魔法廚師」幾個字。
「羅伊·瓦茨卡。」戴爾芬緩緩回答。
克拉麗絲沖她的朋友點了點頭,示意可以包起來了。她穿著一套腰身纖細的棕色西裝,用適合夏季的輕質毛料製作而成,加上挺括的白襯衫和輕便的白皮鞋,是很得體的外出裝束。她已經跟戴爾芬念叨過她的人生哲學,那就是不僅要在裝扮逝者時將其視為一場宴會的貴賓,還要讓自己穿戴精緻,和隆重的告別儀式相匹配。她剛參加完一個溺水身亡的三十四歲男子的葬禮。雖然她只是暗示了他的死因,悄悄低聲使用了「浮屍」這個不太適宜的詞,但她很得意自己設法祛除乾淨了他臉上難看的紅紫斑點,並且止住了這種情況下通常止不住的快速腐爛。
「我們到屋外說是不是更好?」
「請給我一杯解宿醉的酒吧,」他透過滿臉蟲子結成的面罩,眨著眼睛說,「我渾身發抖,寶貝女兒,肯定是又精神錯亂了。我得來點兒威士忌。我知道這不是真的,但我敢保證我覺得全身都是蟲子。」
「我沒有冷櫃,」戴爾芬坦白說,「嗯,以前有,但我不在家的時候,我爸給賣了。」
伊娃跳了起來,很不雅觀地把身體往檯面上撞了過去,然後快步走向烤箱,在廚房裡急匆匆地走來走去,好像一直動下去就能戰勝折磨她的病痛。有那麼一會兒,她似乎又變回了那個鎮定自若、無所不能的伊娃。她從烤箱里取出兩大盤小圓麵包,用一把刮鏟利落地把它們從烤盤裡全都剷出來。然後她將生麵糰擠進拇指和食指圍成的圈裡,把兩個烤盤再次擺滿,迅速塞回烤箱里繼續烘烤。戴爾芬憂慮地看著她,然後放下了心。這一系列利落的動作沒有透露任何虛弱的跡象。
「我給你寫張字條,」戴爾芬對他說,腳下放著他母親的行李箱,「一定要保證交給你父親。我現在帶你母親去醫生那裡。」
戴爾芬寫好了給菲德利斯的字條:
「不過我現在有點看出來了,」戴爾芬在傾聽他對昔日榮耀、英雄祖先的神往時,語氣也變得柔和起來,「你的眼睛,還有其他地方,好像頭髮也是。」但她依然沒有被西普里安突然吐露的秘密分神,「跟我說說河邊那個男人吧!」
這個說法讓他重新燃起了希望,他從未想過還能這樣解釋。的確所言非虛,他冒出的各種念頭迅速交織在一起。這大概就是戰爭滋生的又一畸形產物,是和其他男人生活過於親密的後果,是受到毒氣、敗血性感染、戰壕傳染病、恐懼中傳播的細菌等外界侵害的意外癥狀。他在腦海中倉促地拼湊起這些解釋,但心裏很清楚,光有這些原因完全不夠。其實,他在戰場上曾經深深愛過一個男人,至今還為他的死感到悲痛,而且愛上他並未讓自己感到驚訝,因為他一直都明白自己的心意。一個男人從小到大,通常都是先對女孩子,而後對女人產生情感,而他對男人也有同樣的感覺,他對這一點一直心知肚明。還有什麼更顯而易見的事嗎?不,戰爭無法決定他愛或不愛誰,戰爭的暴行要比這件事罪惡得多。
「我不喜歡干違法的事,」西普里安說,「不過這個主意不錯。」
當她看到治安官的車、他那個青澀的瘦高個副手、殯儀館的靈車和幾個好奇圍觀的鄰居,還有在遠處一個角落裡悶悶不樂地玩雜耍的西普里安,她這才意識到,這一天並不會很快到來。
馬庫斯遞給她一張紙,一不小心掉在地上,又撿了起來,他年幼柔軟的手指第一次因為恐懼而變得笨拙。他衝著屋外的汽車跑去。戴爾芬後來在後座上發現了他,看到他在輕輕撫摸伊娃的頭髮。伊娃注射藥物后,痛苦得到了很大緩解,正在輕輕喘息。她的表情平和放鬆,馬庫斯也就放了心。戴爾芬輕手輕腳地把他帶走,擔心伊娃會在孩子面前突然醒過來,再次感受到肉體的痛苦。從她現在掌握的情況來看,伊娃一直默默忍受著巨大的痛苦,已經長達幾個月了。她的病情惡化得很快,命懸一線。希奇照看著伊娃的同時也憂心忡忡,因為他很喜歡她。他對自己的無能為力感到憤怒和絕望,只能不停責備她。
自從戴爾芬來到沃爾德沃格爾肉鋪工作,克拉麗絲就不再去科茲卡那裡購買日常所需,轉而來投奔她。她繼承了父母的房子,常常忙碌一天後,會在母親的廚房裡做一頓豐盛佳肴來放鬆身心。她對飲食極為講究,戴爾芬就把最精瘦的肉留給她。一天下午,店裡只有她們兩個人,一起望著一塊戴爾芬剛剛放在蠟紙上的豬肉排,它的色澤介於淡紫色和粉色之間。
「怎麼著也得有蚊子叮他吧,我是說至少那些想喝醉的會有這想法。羅伊就是個行走的酒吧台。」一天夜裡,她看到父親可以在蚊蟲肆虐的溽暑中安然入睡,惱怒極了,這樣抱怨道。而她和西普里安則要躲在蚊帳里,性命無憂地大汗淋漓。他們並排躺著,在一致決定入睡前,他們用手指捻動著棉球,討論西普里安能否用他們那輛迪索托從加拿大偷運些酒過來。用這種方式躲避政府強收的銷售稅不僅屢見不鮮,倘若你是德國人或是專門把酒賣給德國人的話,甚至可以稱得上他們的民族英雄。最痛恨禁酒令的莫過於德國人了,他們堅信這項法令是對他們傳統的飲酒藝術的直接批判。雖然禁酒期已經結束,但對酒徵收的重稅又成了他們詬病的新對象,而德國人最享受跟政府對著乾的樂趣。就連小姑最近北上歸來時,都在熱水袋裡灌滿了威士忌,塞在裙子的胸口處,一邊沖海關人員雍容華貴地笑著,一邊步態優雅地走過邊境線。
從第二天起,戴爾芬開始從肉鋪後門走進去,先後經過火爐、洗衣盆、工具架、一排擱物架和挂鉤,幾件漂白過的圍裙掛在上面慢慢風乾。離開雜物間,她穿過堆滿文件和設備的走廊,從店鋪門旁的挂鉤上取下伊娃那件藍底白花的圍裙。從現在起,她就可以從櫃檯里側聽到門口的鈴聲響起。她會熟悉屠宰間、浸燙池、掛著一扇扇豬肉和整條牛腿肉的挂鉤和架子,還有冷藏箱,拉起鋼桿和氣閥,厚重的門就會冒著寒氣打開。她貪婪地呼吸著香料和乳酪的味道。而冷櫃中的氣息則更為陰冷,裏面配置了很多鉤子、箱子和架子。屠宰間和店鋪之間有一間狹小的煙熏室,旁邊堆著山胡桃木、蘋果木柴和一桶桶鹽水。煙熏室旁邊是繁忙的加工間,裏面有分解牛腿的厚案板和寬矮的桌子。鋸床周圍有薄鋼板檯面,用來切分肉排和烤肉片。地板上每天清晨都要撒上乾淨的木屑,以接住血水、鋸肉時濺落的骨粉,以及用沉甸甸的長方形鋼毛刷清潔砧板時甩落的零碎軟骨和板油。血漬斑斑的圍裙掛在門后。
「就是這樣。」
屋裡有個架子,上面放著大號的黏土麵包碗和一隻抽拉式麵粉箱。木質櫥櫃漆成了亮眼的綠色,和油氈地板相映成趣。檯面上裝了台沉重的絞肉機,擦得鋥亮。圓餐桌上鋪著一層格子花紋的油布,每個紅方格子里都印著一串藍葡萄、一隻果肉飽滿的玫瑰金色桃子、一隻蘋果或一隻鮮美的青梨。窗戶上沒掛窗帘,窗台上一盆盆天竺葵正在怒放,紅艷艷的,生機勃勃。整個房間里瀰漫著新鮮出爐的麵包的撲鼻香氣。
「那就好,把它填平。」伊娃呷了口咖啡。今天,她把兩側的頭髮捲成自然順滑的髮捲,剩下的在腦後打了個結,擰成數字8狀的髮髻,戴爾芬知道這在古代是代表永恆的一種標誌。伊娃站起來,轉過身,走過地板上的綠格子油氈布,開始揉捏發好的麵糰,揉完後用毛巾蓋上。戴爾芬看著眼前的一切,腦子裡突然冒出一個奇怪的念頭:也許那些給你帶來強烈感受的瞬間,比如當伊娃轉身,陽光照在她的頭髮上,就在那一瞬間,她腦後那個永恆的象徵亮得耀眼——這些特別的瞬間就可以定格為永恆。它們有具體的歸處,被收集在一個超越時間而存在的資料櫃里,就連上帝都無法偷走。
「可你的膚色並不深。」
「你那個小夥伴,」戴爾芬朝他走了過去,放低了聲音,輕柔地問,「叫什麼名字?」
老二馬庫斯則更為內斂一些。他剛滿九歲,雖然平日也會無拘無束地玩耍,卻已經顯現了哲學方面的天賦和超凡脫俗的性情。他的成績可以前一年還名列前茅,后一年便一塌糊塗,全看他的興趣所在。他遺傳了母親修長的雙手、細軟的紅金色頭髮、消瘦的臉頰和有時會流露悲傷的好奇和歡樂的眼睛,彷彿在說:真是傻裡傻氣的場面。雖然他的性格更為拘謹,但也很懂禮貌。他會迫不及待地完成父親交代的差事,但顯然最受母親寵愛。他的名字就取自她敬愛的父親。母親經常輕撫他的頭髮,那頭髮像極了她自己的,只是剪去了髮捲。母親還經常把他拉到身邊親吻一番,他也會像其他男孩子那樣掙脫開,但動作會更輕柔,讓母親知道自己不想傷害她的感情。
「也許你只是提前完經了?」
「什麼時候開始?」
伊娃說著,把手伸進正用電風扇降溫的玻璃櫃里。「我丈夫以前在德國是屠宰師傅,比科茲卡強多了,那人不過是打仗時在部隊當過廚子。我家菲德利斯有熬豬油的秘訣。嘗嘗,」她下命令一樣說,然後說了句德語,「味道好極了。」
西普里安朝她轉過身來,歪著頭溫柔地瞥了她一眼,他側面的輪廓讓她心動不已——眼睛嵌在深深的眼窩裡,深邃的眸子像樹脂碳一樣漆黑,鼻子呈經典的自然弧線,鼻孔是完美的淚珠狀。他笑起來,嘴唇微微彎起,牙齒完美得讓人不安。她當下斷定,大概正是最後一點,也就是編貝般的皓齒讓他的面孔過於俊美,才無法讓人感到賞心悅目。她這樣猜想著,開始用更加挑剔的眼光注視他,覺得多少是出於這個原因。有些瑕疵才能讓一張臉的美貌更加讓人信服,讓人產生興趣。還是說我這麼想只是出於嫉妒?是為了保護自己的心靈?
在回去工作前,她突然閃現的好奇心提醒了她,朝著戴爾芬住的帳篷指去。越過一片空地望去,西普里安正裸著上身,在一把從廚房拖出來的椅子上練體操和平衡。克拉麗絲戴著綠色的衛生口罩眨了眨眼,轉身繼續她的艱巨任務去了。戴爾芬看到他們只能在院子里當場把屍體裝進大桶。房門前已經架起一個三面的帆布圍屏,屏障後傳出福爾馬林和醫用酒精的味道。草地上整齊擺放著一排罐裝的蒸餾水。每當施特魯布家的人出現,開始處理屍體,所有人都會鬆一口氣。雖然克拉麗絲依然略顯莊重不足、活潑有餘,但施特魯布家的人基本都已養成幹這一行所需的得體氣質,也懂得該如何不帶感情地表達不摻雜任何虛情假意、油腔滑調和花言巧語的同情。整個鎮上的人都仰仗著他們。逝者的身後事千頭萬緒,本就讓人不知所措,也讓他們身邊的每一個人都無能為力,但施特魯布家的人除外。
「我說的不是你買的那些酒,」治安官說,「是他在地窖里存的那些。」
戴爾芬擰了下浸透氨水的抹布,把它搭在木桶一側,心想,他要麼帶來了案子的新進展,要麼就是想聊聊克拉麗絲。
然後他猛一轉身,沿著長長的走廊飛快跑開了,伴著咚咚的腳步聲消失在了院子里炙熱的暑氣中。戴爾芬呆立在原地,目瞪口呆。露茜!這是個女孩的名字。目前為止,她還未對這個新發現產生任何感受。為了迴避腦子裡的念頭,她拿起刮刀,輕輕將地板上變黃或結塊的舊蠟颳去,等她把白色方格擦得更白了,她感到一種麻木的滿足,彩色方格上的污痕擦去后,則回歸原本純凈的綠色。她更加專註地忙碌著,女孩的名字在她腦海中時隱時現。露茜。露茜。露茜的含義是「仁慈」,戴爾芬知道。但她的人生卻沒被賦予絲毫的仁慈。地窖里的孩子原來是個女孩,戴爾芬原本以為這一發現會給她帶來重重一擊,讓她想象中的痛苦畫面變得更加難以承受。但事實證明並非如此,這讓她自己也很詫異。還沒等她心中找到答案,地板就幹了。
「不知道,」戴爾芬說九_九_藏_書,「還在河裡游著呢!」她馬上認出櫃檯后這個女人就是前兩天在泥地停車場里賽跑贏了的那個。她頓時備感親切,說話的底氣也比平日更足了:「想用一條肉當魚餌。如果釣不到,起碼還有剩下的熏肉可以吃。」
「我不管說什麼,做什麼,都他媽的沒什麼用!」她激動地說,「他總是能扭轉局面,聽到他想聽的話。」
「好吧,是的,他是。」
「什麼魚?」伊娃親切地問。她說起話來口音很重,卻很流暢。見到面生的顧客,她會主動和對方攀談一番。眼前這個年輕姑娘雖然好像在哪兒見過,但不是店裡的常客,也確實不認識。她站在光潔如新的展示冷櫃前,裏面擺滿了顏色深淺不一的各種紅肉——二三十塊分割肉、夏令熏香腸、肝泥腸、啤酒腸、小牛肉、血塊、瑞典腸、意式腸、熏胡椒腸、水汪汪的心臟、肝臟、灰白色的小牛胸腺、胰臟,還有一大箱精心調味、未加熏制的煮熟香腸,每到新鮮出爐的日子,大家都來排隊搶購。
兩個心靈的初次相遇是因為豬油。戴爾芬站在沃爾德沃格爾肉鋪門口,和其他顧客擠在一起,毫不起眼。她深深吸了一口混合著冷杉木屑、芫荽、胡椒和蘋果木熏豬肉味道的氣息,這氣息豐富濃郁,讓人感覺乾淨、新鮮又美味。她熱切地往前走了走,將有力的手指撐在櫃檯上。
戴爾芬很喜歡伊娃這種直率卻禮貌的說話風格,也很欣賞她將濃密的金紅色頭髮綁在腦後的圓圓髮髻,上面還插著兩根黃色鉛筆。伊娃的眼睛呈熾熱的綠色,閃耀著銀色光澤。一隻眼中有一絲奇特的微光,失去生命力后就會暗淡下來,就像從門上一道裂縫中射出的燈光緩緩熄滅。此刻,這雙眼睛眯了起來,因為她正在腦子裡梳理著「豬油、冰櫃、賣了冰櫃的父親……」這些線索,想努力拚湊出一幅清晰的畫面,但她還需要更多信息。
戴爾芬沉浸在這樣的自我懷疑中,無法不去憎恨那個讓她產生這種想法的人。從見到小姑的那天起,她就厭惡她,幻想著有一天她會摔個大跟頭。她至少會找上一次機會,毫不留情地讓她成為自己的手下敗將,好好挫挫她的銳氣。小姑甚至還想對伊娃作威作福,所以在戴爾芬思緒萬千又忠心耿耿的內心中,她恨透了她。小姑又風風火火地沖了回來,胳膊底下夾著一條她嫂子剛烤好的麵包,連句客套話都沒有,就拿起旁邊一瓶牛奶,戴爾芬在一張紙條上默默記下:小姑拿走了一瓶牛奶、一圈紅腸、一條麵包,記完就算了事。當時她絕不會想到這麼一條微不足道的記錄也會產生後果,但確實如此,因為小姑不會「拿」東西。在她看來,這些東西都是欠她的。她是祖母生前最疼愛的孩子,曾從祖母留給她的遺產中,拿出五百美元給哥哥,讓他用來購買設備。雖然他已經還清了這筆錢,但她依然堂而皇之地變相提取著利息,以提醒所有人不要忘記她昔日對兄長的慷慨解囊。
戴爾芬帶著馬庫斯走進屋子,想去輕撫他的頭髮。這種生疏的溫情讓他退縮,猛地躲開了。當然了,對於他來說,這個動作也意味著母親的狀況已經十分嚴重。戴爾芬的手很快縮了回來,儘可能輕鬆平靜地和他說話。馬庫斯的臉和脖子都漲得通紅,沒有看她,咕噥了幾句她沒聽清的話就走開了。
「你最怕的不是這個。」
「你就是我生命的全部。」他說。
「那我該怎麼跟治安官說呢?」
「確實不是。」他承認。
還有些顧客,並非每次都為消費而來,他們經常會進來聊天或計劃合唱團的活動——有私酒販格斯·紐霍爾;身無分文卻溫文爾雅、乾淨利落的坦西德·比恩,他永遠打著領帶,穿著大衣,在「陽光烘焙食品公司」專架的餅乾前逗留很久,然後儒雅地品嘗一點,每次都會買一兩片火腿,偶爾買一個橙子、一點餅乾、一小塊最硬的牛肉、一顆大頭菜或一小片乳酪皮;曼海姆兄弟中的「噘嘴曼海姆」,胖乎乎的,總是擺出一副富家子弟的架子,還有他萬年不變、糊裡糊塗的女朋友默納,以及總想挑逗她的切斯特·茲布魯格;再就是斯卡特·威爾科姆和梅塞德絲·福克斯、老希奇大夫和他兒子小希奇大夫,但小希奇其實並不是大夫,是個牙醫,而且最讓人感到不可思議的是,他還是個素食者。不過,在所有人當中,戴爾芬真正害怕見到的只有一個人,那就是伊娃被寵壞了的小姑子。大家都叫她「小姑」,否則就得按照她的要求叫她的教名——瑪麗亞·特雷莎,沒人願意再給她冠以這個女王一樣的稱呼來襯托她的高傲自大。
不過,她也經常承認,他們不是無所不能的,不是什麼都會做。他們只會做香腸。她經常和菲德利斯開玩笑,說為麵包感到悲哀。他萬里迢迢地來到這個國家,就是因為看到了一片麵包,一片機器製作的麵包,一片被漂洋過海寄過去以彰顯美國令人驚嘆的日常生活的麵包。當然了,他也沒有機會品嘗那片被重點保護的麵包。伊娃很看不上那東西——又薄又咸,還很容易碎,很難買到新鮮出爐的,就算碰巧買到了,放到中午就變硬了。這不是真正的麵包——外皮軟塌,內里堅硬。伊娃說,這種麵包從裡到外都是一種倒退,所以她總是自己做。如果做多了,就成條售賣,有時也會做些蛋糕和油酥點心,放在一個大玻璃罩下,罩子用一張浸透了醋的報紙擦得乾淨透亮。
戴爾芬擇去了那點還不如指甲大的半透明的肉。
「六點開門。」
「仔細聽屠夫們說話。」伊娃說。
「我們現在住的可是個帳篷,克拉麗絲。」戴爾芬說完后笑了,克拉麗絲也笑了起來。她甜美清澈的笑聲歡快地蓋過了屋后發電機的轟鳴和絞肉機的咔嚓作響。她們笑得正開心時,伊娃走了進來,拿著一卷新線團,換下了掛在收銀機上方的空線軸。她衝剋拉麗絲笑了一下,戴爾芬看得出這是她出於禮節的笑容,是在面對不太熟悉或不太喜歡的顧客時露出的笑容。戴爾芬不確定她的朋友屬於哪一種,但突然感到一陣焦慮,糾結于想要同時忠於和取悅雙方的矛盾之中。但伊娃很快就離開了,而克拉麗絲似乎並未意識到伊娃的禮節,或者單純以為她只是太忙了。她皺著眉頭,認真地盯著自己的手指甲,戴爾芬明白這意味著她正考慮要透露一些可疑的消息。
「河邊那個男人是怎麼回事?你知道我什麼意思。」
「那層東西太難鏟了,我懷疑並不是什麼膠。」
她的語氣平靜而沉著,西普里安放棄了轉移她的注意力。他的呼吸急促起來,努力想找到合適的語言去形容他很清楚自己會和一個男人發生親密的肢體接觸時的感覺,卻是徒勞。最終她拋給他一個問題,讓他如釋重負。
「那你是印第安人。」
兩人穿衣的尺碼相同,克拉麗絲又一向大方,從不吝嗇與好友共享,所以戴爾芬在瀏覽她的衣櫃時也毫不客氣,就像在看自己的一樣。就算現在,克拉麗絲還會愉快地說:「你穿這件一定美翻了。」
「沒錯。」
現在他們二人以已婚夫婦的名義,毫不避嫌地一起住在這個鎮上,承認這一點並不是件小事,但他還是承認了。
「我這裏見了你,那裡見過你,」伊娃說,「但還是不認識你。如果你不介意,能告訴我令尊的名字嗎?」
在開車駛向梅約診所的路上,戴爾芬第一次聽到了屠夫的歌聲,但只是在自己的腦子裡。她就像聽留聲機上的唱片那樣,反覆播放著安慰自己,同時把腳沉穩地放在油門上,冷靜地看著時速表,把車速控制在100邁上下。眼前的世界變得模糊不清——田地像車輪的輪輻一樣向後轉去,房屋、奶牛、馬和穀倉從眼前一閃而過。進城后,就是漫長的走走停停。一路上,她都一直在腦子裡循環播放那首歌,那是前一天上午,菲德利斯在屠宰間唱的歌,歌聲在污漬斑斑的混凝土牆壁間迴響。當時她正被暑熱折磨得奄奄一息,顧不上讚歎他令人振奮的男高音,所以他的演唱幾乎沒給她留下什麼印象,現在她卻聽得真切而清晰。「思想是自由的。」他唱道,每個音符在牆壁間旋轉,變得更為高昂,就像在一座雄偉教堂的美麗穹頂下回蕩。誰能想到一個屠宰間也能擁有大教堂里那樣神聖莊嚴的音響效果呢?菲德利斯正在練習男聲合唱中他要唱的部分,是他之前在德國學會的,那時他還是屠夫大師合唱團的一員。
戴爾芬繞到櫃檯后,跟著伊娃穿過門廳,偷偷瞥了眼文件和賬單堆積如山的辦公室,幾個放著男式服裝和不知道什麼東西的小櫥櫃,嵌在牆裡的博物架——上面擺著幾隻德國瓷像,都是小孩子的形象,有個在摘玫瑰花,還有個牽了只白色小山羊。她們走進廚房,陽光透過水槽上方堅實牆壁上的大窗戶照進來,灑滿了整個房間。來到這裏,戴爾芬感覺時間都靜止了,彷彿整個人都已融化。
最後,在母親的懷抱中死去,她心想,母親的懷抱啊!這時開始有顧客登門,戴爾芬換上了一件乾淨圍裙。
夜裡三點左右,一絲微風拂過日漸乾涸的河水,西普里安調整了帳篷的門帘,好通通風。但微風也吹來了淤泥的腐臭味兒和嗡嗡作響的成群蚊蟲。它們帶著對鮮血的熱望,喪心病狂地衝撞著帳篷的帆布。哼哼唧唧的哀鳴高低起伏了一整夜,有時甚至像空襲警報一樣響亮,有時又連續低鳴,但一刻都不曾停歇。
但他依然不知該如何表達,而她則一門心思要問個水落石出。
「來四分之一磅熏豬肉,我想用豬油煎點魚。」
「你不會有事的,爸爸,站著別動就好。」戴爾芬說著,從他的胳膊和肩膀上把蟲子一大片一大片地拍掉,然後把他往前拽了拽。西普里安則用手抓掉他身上的蟲子,用手指梳理掉他頭髮里的蟲子,抖落他褲子上的蟲子,輕輕撥出他耳朵里的蟲子。
「我要干這個事。」
再一次去肉鋪,戴爾芬是步行去的,大概走了四英里路。她和西普里安決定省些油費,而且她也想鍛煉下腿部肌肉,萬一需要重操舊業,開始演出——沒準兒可以在這裏演上一兩周,這樣就有錢給羅伊買個新床墊了,而且還需要買去污用品,祛除屋裡地板和牆壁上依然殘留的惡臭。戴爾芬走進沃爾德沃格爾肉鋪后,就聽到一串叮咚悅耳的鈴聲,心想如果是從裡屋聽到門口的鈴聲響起,該有多麼愉悅。
「你為什麼那麼做?」她說。
三具屍體終於被拉走了,戴爾芬和西普里安感到一種痛苦的疲倦向他們襲來。他們坐了很久,木然而恍惚地盯著爐火出神,直到爐火燃盡,木塊燒成了炭。雪花在黑夜中輕柔地飄落在他們身上,夜空沒有月亮。他們在漫漫長夜中,小口喝著新鮮的水,吃著夏令香腸,用麵包配豬油,把橙子作為飯後甜點,因為西普里安終究還是沒抓到魚。滿天繁星散發著柔和的星光,沒有月亮的陪襯,顯得更為清晰。四下一片寂靜,可以聽到河水流淌。在輕柔的潺潺聲中,戴爾芬終於卸下一絲恐懼,感到難得的一分愜意。
「你一定很聰明,」戴爾芬說,「才八歲,你媽媽就信任你幫她盤賬。」
無論命運讓伊娃遭遇怎樣的境況,她都能克服困難,併為此自豪,但無論她有多麼神通廣大,都無法保證肉鋪在酷暑中依然按照以往的效率運轉。熱浪和乾旱沒有絲毫退去的意思,玻璃上矇著水汽,櫃檯和地板上都黏著融化的油脂,滑膩膩的。對於戴爾芬來說,不管幹什麼都變得更困難了。晚上獨自待在帳篷里,沒有西普里安的陪伴,會有些孤獨難熬。眼睜睜看著羅伊在河邊自我毀滅的滋味則更加難受,現在還來了兩個哥們陪他一起睡。戴爾芬覺得自己在戶外很不安全,不敢堵住耳朵,怕有哪個酒鬼偷偷靠過來。於是她默默忍受著蚊蟲的瘋狂嗡鳴,直至睡意襲來,但就算睡過去,也總會不安地醒來。她覺得西普里安離開她,就是為了讓她想念他。如果真是這樣,那這一招的確奏效了,她很想他。他們就像一對老夫老妻,只不過青春的浪漫和激|情持續了大概六個小時就結束了。為了能睡上一會兒,好在這種困難時期幫得上忙,戴爾芬每隔兩三天就會在伊娃家的沙發上睡一晚。第二天她會早早醒來,趁氣溫還沒升高,花兩三個小時把屋裡清潔一番。
戴爾芬留心觀察著,發現他們的確總能發明些出人意料的東西——用廢舊彈簧、車輪、板條箱組裝一個讓狗拉的小馬車;在樹下搭起一個堪稱「死亡鞦韆」的東西,會把他們從離路邊很近的樹下盪起一道弧線,甩到泥地上空,這樣就很有可能被路過的汽車撞到;還在河邊用廢舊木料做了個木筏;還有車床做出的劍、九九藏書包裝箱的木料搭建的碉堡、發射碎石子的槍,將牛的膀胱注滿水后當炸彈。不過,無論在外面玩得有多熱鬧,他們進店后卻都安靜聽話,在父親身邊時尤其如此。到了殺豬宰羊的日子,每個人都賣力幹活。若是店裡人手不夠,就連最小的兩個小傢伙也會上陣,負責掏雞胗,洗去裏面的碎石礫。到了一定年紀,幾個兒子都學會了在不傷到手的前提下使用刀具。菲德利斯決定把他們全都領進門,學習這門手藝。
被熱浪侵襲的北達科他一片萎靡。戴爾芬走上新崗位后的第二周,這個夏天就從燥熱變成炎熱,再到酷熱難耐。對於她來說,這意味著揮之不去的惡臭會充斥整個夏天。屠宰間自然開始散發血腥味。廢料堆開始發霉,隨處可以聞到肉類腐爛的臭味。當然了,就算下班回到家,她也躲不過去。天氣已經暑氣逼人時,他們才剛把地窖填平,把地板擦乾淨,買來新床墊、乾淨的毯子和床單,把牆壁噴上醋,然後用力擦洗,房子才能重新住人。但出於種種原因,她和西普里安還是決定住在帳篷里,在火爐般悶熱的夜晚盡量多睡一會兒。
「我九歲了,賬是她算的。」馬庫斯面無表情地說。
「快說吧!」戴爾芬堅持道。
「你是怎麼學會說英語的?」戴爾芬問。
她說這話時,完全忘了伊娃的兒子馬庫斯也熱得睡不著,早早就起來了。他正在櫃檯那頭過賬。他一聲不吭,手裡的鉛筆在借款和賒欠下面的兩列數字間來回移動。雖然他還很小,伊娃卻已經讓他幫著檢查她做的賬目,他也非常樂意。治安官的出現並未讓戴爾芬感到不安,否則她一定會想到馬庫斯能聽到他們交談的所有內容。也許是因為天氣太熱,也許是因為並不慌張,她的頭腦也遲鈍起來,希望趕快說完了事。
第二天上午,戴爾芬坐在廚房裡,等待第二層蠟風乾,屋外的滾滾熱浪不斷撲向牆壁。伊娃看了看地板,覺得已經煥然一新,這讓她很開心。濃烈的土耳其咖啡下肚,戴爾芬滿頭大汗。她拿起伊娃放在桌上的水罐咕咚咕咚喝了起來,水順著脖子流下來,她拿起干毛巾擦了擦。
「那你是哪裡人?」
西普里安沉默了片刻。「嗯,」他最終開了口,「我是齊佩瓦人,也就是奧吉布瓦人。我爺爺會說我們是阿尼西納比人,是『人類』的意思。都是一回事。」
即便只是想一想就已經讓他筋疲力盡。
「我不清楚。」
「你不該這麼沒腦子,早該來找我,」他一遍又一遍地說,「你早該來找我的。」
「我絕對不會讓他像法戈那個淹死的男孩那樣出現在人前,那孩子就是在教堂里清洗的,」她說,「太馬虎了。他父母真可憐。他們是我……哦,你不認識,他們搬來鎮上沒多久。反正他老婆告訴我,我們的工作效果出乎她的意料,還感謝了我們。家裡人還想多給本塔付些錢,不過我們是不會收的。你喜歡這件外套嗎?」
「我去前邊了,拋光地板,」戴爾芬說,「照現在這個氣溫看,肯定已經幹了。」
「霍克昨天晚上來我家了,已經很晚了。他站在走廊上,東拉西扯的,好像我們在分享什麼秘密,後來我實在受不了了,想大聲尖叫。我把他關在了門外,自己站在門后。他一定是趴在了門上,因為我聽到了他小聲說話的聲音,就像在我耳邊一樣,他說『我要吹啊吹,把你的房子吹倒』。」
戴爾芬拿著一大包包好的豬油、腌豬肉、三個橙子、六個洋蔥、麵包和一根夏令香腸,離開了肉鋪。她感覺大概又可以面對父親了。她開著車向家中駛去,一路上為了避開坑坑窪窪,只能笨拙地顛簸前進。見到伊娃,讓她有一種如夢似幻的感覺——很像墜入愛河,但又有天壤之別。伊娃留意到了她,還把她帶進了廚房;伊娃明顯表露了想了解她的意願,這些快樂都發生得如此突然。等戴爾芬拐進那條漫長而破敗的小徑,那棟房子開始映入眼帘,她決定相信這件事只是個偶然,只是伊娃在表達善意罷了,即使不是這樣,她的眼淚肯定也把她嚇退了。但她依然感激伊娃能邀請她進廚房做客。
「我必須知道。」
「帶我去找醫生。」
菲德利斯和治安官一起哼著歌,用和聲豐富著它的旋律,往後院走去,大概是去喝一紮菲德利斯自釀的沁涼的黑啤酒了。戴爾芬也渴望痛飲一番。正當她彎下身去擰拖把時,她聽到角落裡傳來紙頁翻動的沙沙聲和寫字檯旁椅子的嘎吱聲。她直起身,剛好看到馬庫斯靜靜地放下賬本,從桌前起身。
「當然記得。」封住地窖口的那層東西的質地讓人很難忘懷,戴爾芬一直好奇是什麼。
「但你確實聰明。」戴爾芬堅持道。他的冷漠對她來說是個挑戰,但她希望他至少能承認聽到了剛才的對話,只有這樣,她才能讓伊娃對他可能會問的問題有所準備,「你是個聰明孩子,一定明白治安官問我問題,只是為了調查真相。」
「他受到驚嚇了嗎?有沒有很震驚?」
我已把伊娃送去城南的梅約診所,希奇說那裡有急診。她今天早上暈倒了,是得了癌症。等店裡的事安排好了,你可以找希奇問問情況,打聽過去的路。如果能找到西普里安·拉扎爾的話,可以去找他,他可能在我爸爸屋外的帳篷里。拉扎爾人很好,可以幫上忙。
菲德利斯不在家,弗朗茲和兩個最小的弟弟都去看球賽了,家裡只有馬庫斯可以捎口信。
「他把你當成什麼了,又肥又嫩的小豬嗎?」

「這個想法很聰明。」伊娃說著,從脂肪較少的熏瘦肉里挑出上好的幾片。在服務新顧客時,她總會特別注重品質,還會額外送些小禮物,好吸引他們再來光顧。
來這裏工作后的第二天,戴爾芬正在整理冷藏櫃里的熏肉腸,突然聽到門口的鈴鐺響起,緊接著又響了一下,然後就劇烈地晃動起來。究竟是誰連等上幾秒鐘的耐心都沒有,怒氣沖沖地上了門呢?戴爾芬惱怒地走出冷藏櫃,發現來者是被鎮上人稱為「一步半」的女人。她過著喪家犬般的生活,又瘦又高,大概還很年輕——看起來三十來歲,舉手投足間卻流露著年老的悲苦憤懣。「一步半」總是獨自一人四處遊盪,若是在阿格斯現身,就會用破爛衣服換取生活用品。有時羅伊會和她聊上兩句。戴爾芬還記得小時候,「一步半」會突然把一個棒棒糖或一枚硬幣塞到她手裡。那時,若這個女人不知從何處突然出現在她家,酒鬼們就像鑽進了地縫一樣,立即消失得無影無蹤。大家都很怕她。「一步半」這個諢號的由來是她走路的步幅大於常人。她喜歡夜間出沒,竹竿兒一樣的身影如夢遊般晃晃悠悠,沿著鎮上的街道邊走邊查看各家後院的門廊上有沒有留下舊裙子、各式各樣的男女襯衫,甚至可能是件大衣。她不光搜集鎮上的廢舊物品,還以殘茶剩飯為食,所以會來這裏討些動物內臟,或是豬頭肉,不過伊娃主要用後者來拌冷盤,覺得男孩子吃了會很有營養。今天「一步半」還能收穫些肉骨頭,戴爾芬看到伊娃專門挑了些出來。
即便在這樣一個時刻,西普里安也沒有親吻她的慾望,但此時他對她濃濃的愛意幾乎可以克服這種勉強。在他看來,自從他們的巡迴演出結束后,自從這座房子清理完、消完毒,日子就漸漸恢復了常態。他想念表演平衡的日子,想念東奔西跑的歲月,但並不想念要操心去哪兒演和怎麼演的不確定性。他希望一切盡在掌握之中,卻又不滿足於此。他聽說,從戰場回來的人都會有這樣的問題,已經無法滿足於平凡,總要把風平浪靜的日子折騰些浪花出來,總要製造些危險。也許他就是這樣,但也有可能是在嫉妒戴爾芬的新工作,不光因為她和克拉麗絲以及伊娃交往甚密,而且現在所有東西都是她出錢買的——食物、衣服、羅伊的威士忌。他確實覺得掙錢養家的應該是男人。
然後伊娃笑了笑,好像開了個天大的玩笑,緊接著就倒在了地板上,緊閉著雙眼,一動不動。
「他們被關在裏面的時候,冬天都快過去了。」
「我可什麼都沒幹!」戴爾芬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把自己也嚇了一跳。直到馬庫斯抬起頭,用他那雙完美融合了父母特徵的藍綠色眼睛盯著她,她才意識到地窖里的男孩正是他這個年紀,他們一定認識。
「這樣每周我都有一天要步行上班。」
既然眼前的伊娃早晚都會聽說羅伊·瓦茨卡的房子里發生的事,而她已熱切希望能和她成為朋友,戴爾芬決定乾脆主動告訴她事實真相。的確,伊娃聽完后,會立刻將她和骯髒污穢的垃圾堆聯繫起來,但這個新聞要傳到這位比她年長些的女性的耳朵里,也就是眨眼間的事。此外,戴爾芬明白,她手裡握著一件有價值的籌碼——這樣一個故事、一則八卦,甚至可能會成為小鎮傳奇的情報就在她手裡,會由她來親口告訴伊娃,這樣她在告訴別人時,就總能這樣開頭:「一大早那姑娘就愁眉苦臉地來找我,可憐的姑娘啊,她跟我說……」於是,雖然她既疲憊又沮喪,而且依然為過去三天經歷的一切感到噁心,卻還是對伊娃傾訴了整件事的來龍去脈。最後,鑒於這是要在鎮上流傳的絕佳題材,她輕描淡寫地補充了一句:「你是第一個知道的。」
「鼓搗引擎我還是挺在行的,」西普里安想要安撫她,「我打仗時學過很多這方面的知識。跟你說,等我幹完這事,我就去找個活兒干,沒準兒改行去修汽車呢!」
「我給他買的。」戴爾芬說。
西普里安買來蚊帳,罩住了行軍床,這樣好歹能休息一會兒,不至於第二天睜不開眼。然而,蚊蟲全都聚集在蚊帳外層,足有一堵牆那麼厚,而蚊帳里的他們透過微小的網眼,散發著溫熱的鮮血氣息,吊著它們的胃口。起初,他們覺得單是聽著它們的叫聲就足以崩潰。過了一個星期,他們去藥店買來脫脂棉球,堵住耳朵。可還未解決蚊子的問題,就又遭到泛濫成災的黏蟲的騷擾。如果單看一隻黏蟲,似乎沒那麼可怕……黃褐色的身軀布滿錯綜盤結的環狀藍色斑點。但讓人恐懼的是它們的數量,它們密密麻麻地在樹上緩慢蠕動,把樹榦裹得密不透風,看上去彷彿樹皮在挪動。成千上萬條黏蟲慢慢爬過帳篷頂,無論戴爾芬和西普里安把底部扎得有多嚴密,都無法阻止它們爬上地墊,甚至毯子。她習慣了踩著它們行走,就像走在一張可怕的地毯上,走進店鋪后總會在地面上留下黏濕的腳印。至於羅伊,有些夜裡,他會把半個身子泡在河裡睡覺,有時則睡在星光照耀的河岸或草叢裡,而各種昆蟲都不近其身。戴爾芬說,這大概是他血液中的酒精能高達80度的緣故。
「哦,天哪!」戴爾芬說。
然後他就走了,並未要求介紹認識。
克拉麗絲全副武裝,穿著個布袋一樣的白袍子,戴著煙色墨鏡、綠口罩和橡膠手套,但她的黑色捲髮還是出賣了她。她所從事的這一職業的嚴肅冷酷依然無法遮掩她臉上奪目的光彩。一看到戴爾芬,她就扯掉口罩和手套,在重遇老友的興奮和所處氣氛的肅穆之間糾結搖擺,最終還是伸出雙手,朝她走過去。她環顧四周,希望沒人注意到她,因為施特魯布家族規定,在死者面前必須保持絕對的肅穆和敬意,她絕不能和朋友嬉笑打鬧。當克拉麗絲髮現沒人注意她倆,馬上扭曲五官,扮了一個可怕的鬼臉。她們曾一起在鎮上的劇院出演《麥克白》,扮演三個女巫中的兩個。
「紅珠子,是衣服上掉下來的?守靈時用的紅珠子?」她盡職盡責地露出一臉迷惑的表情。
「你說感覺不太好,是什麼意思?」
克拉麗絲很擅長表現痛苦不堪的表情。她臉上的線條忽然鬆弛下來,好像一下子老了十歲。她緊張不安地咬著嘴唇,把口紅都咬掉了,粘在牙齒上。她抬起一隻戴著手套的手,握著包好的豬排,眯起眼睛看了看,然後「啪」的一聲把豬排按在了腦門兒上。
「一根木棍,可以變成一把槍。我們放肉的托盤,他們拿去坐著滑下山坡。有時會玩球棒,有時玩球,總是讓人意想不到。戴爾芬,我乾脆不去關心他們擺弄什麼。」
「他……狀態不太好。」戴爾芬說,小心地咳嗽了一下。
「快說呀,」戴爾芬對她的朋友說,不過已經為自己在工作時間聊天感到內疚了,「現在沒什麼生意,我正好有空,說來聽聽。」
戴爾芬思忖良久。這一刻可以說是她從年幼時起就翹首以盼的時刻,那時她躲在自己的房間,無處可去,酒鬼們在廚房和院子里大吼大叫。眼前這個英俊而健壯的男人,可以靠表演平衡這種貌似不是什麼正經職業的技藝來解決生計的男人,這樣一個多才多藝的男人,一個將她視為生命的全部的男人——這種話通常代表他想娶她為妻。然而,她現在才明白,這個男人還有被他稱為苦惱的東西。這個說法只是種委婉的表達,除此以外,整件事徹頭徹尾就是個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