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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6 花園月夜

Chapter 6 花園月夜

「你們現在可以做這些事,這都無關緊要,」她急切地說,「如果你們需要做,那就去做。但我告訴你們,那個計劃要更加宏大,包括那一切背後的奧秘,而這些事都渺小得不值一提,還不如小指甲蓋那麼大。」伊娃伸出小指,舉在他們眼前。她的眼神有些獃滯,閃爍著危險的翠綠色光彩。「如果我死了,不要太放在心上,」她勸告他們,「死亡只是我們無法想象的那個宏大概念的一部分。我們的頭腦才剛剛開始探索偉大,去了解飛行這樣的事。那接下來呢?你們會看到的,你們會發現母親也是這個整體的一部分。我由其他事物構成,其他事物也由我構成。沒有什麼能讓我消失,因為我已經包含在這個整體中了。」
「她病了。」曼海姆終於開口說,用手摩挲著他紅蘋果般又圓又亮的下巴。
「我要帶你飛上天空。」他立刻向她宣布。她聽到后,臉上閃過一種驚訝的喜悅,讓他更加確信要把這個願望實現。
戴爾芬衝到屋外,把菲德利斯招呼到一邊。他正從上往下抹去臉和脖子上的汗水,卻依然汗流如注。
他還教她如何調配馬讓迪配方的藥水,以防止真菌感染。這會兒,她聽到伊娃攪拌杯子的聲音,立刻放下手裡的活兒,開始燒水,準備消毒皮下注射器。前天晚上,她準備好了一個小藥瓶,放在冷藏櫃里,好按照1:30的比例稀釋成溶液。希奇說她給伊娃注射的技術,已經比任何一位護士都要好。其實她很討厭打針,甚至稱得上深惡痛絕,所以這個誇獎更是讓她自豪。她灌滿注射器,給伊娃打針時,感覺針尖插入的彷彿是自己的身體,渾身難受,整個身體都被掏空。她無須問,就知道何時該注射。判斷依據並非時間間隔的長短,而是伊娃神志清醒時眼神中流露的痛苦。她會皺緊眉頭,半張著嘴巴。很快,她就會需要她,等爐子上的水一開,時間就到了。戴爾芬打算先給她按摩一下疼痛的雙手,轉移一下她的注意力。
他們落地后,弗朗茲把她抱回床上,伊娃彷彿看到整個人生如電影般從眼前掠過。她倚著枕頭,半靠半躺著,小口喝著水,因強烈的喜悅和痛苦而渾身顫抖。
「我該走了。」戴爾芬說,但她還是坐在伊娃身邊,直到黃昏過後,夜色慢慢升起。兩人似乎都很清楚,在接下來的幾周,她們的生活都不會平靜,而在擔驚受怕的夜裡,她們不會忘記今天的情景,不會忘記四周如何融為一片藍色,不會忘記幾乎讓人看不見也看不見人的飛蛾,在院子另一頭振翅拍打著燈罩。桶里燃燒的香茅和插在頭髮里的羅勒枝葉保護她們免受蚊蟲騷擾,羅勒是伊娃在院子里掐下來的。她穿著一雙很薄的皮涼鞋,腳很涼爽,戴爾芬的腳則緊緊抓著潮濕發臭的地面。
陽光透過牲畜圍欄,斜斜照了過來,兩個女人慢慢抿著瓶里濃烈苦澀的飲料。冷藏櫃的錫制外殼散發著熱氣,她們能聞到去年藍葡萄下架后被晒成褐色的葡萄藤的味道。
「你得賠我這些雞蛋。」
「上帝保佑……」他猛地轉過身來,他不過剛張嘴,還未等他繼續,戴爾芬就走了。她回到伊娃身邊,把剩下的鴉片酒餵給她喝。這東西她一直難以下咽。戴爾芬一勺一勺地喂下去,她立刻又吐出來。「真是一團糟,」伊娃虛弱地說,「連吐奶的嬰兒都不如。」她想笑一笑,卻只能擠出一聲輕輕的嘆息。緊接著,她倒吸一口氣,像平日忍住不大聲尖叫那樣,開始輕而淺地急促喘息。
「噢,這個我可以告訴你,」弗朗茲說,「就像可以踩上去,還能彈起來。」
「我要把口水啐到你眼裡。」
她們捧腹大笑起來,笑得流出了眼淚,然後倒吸一口氣,又一下子安靜了。很久以來,她們都假裝相信,有那麼個荒唐可笑的天堂存在,並向彼此承諾,要在那裡綠草茵茵的山坡上重逢。
「最後一頓大餐啦,」伊娃往餡餅盤裡滴了幾滴啤酒,指著她種的豆苗說,「這下它們的大限到了。」
「就這麼說定了,」伊娃說,「記得帶上你英俊的丈夫。你覺得你能說服他嗎?」
戴爾芬看了看窗外,今天風和日麗,一定能吸引小姑出門,不過戴爾芬倒是希望她和她的幫凶們能把她們的偽善和假虔誠用在別處,哪怕去大街上分發土豆沙拉,或去一些公共機構切西瓜都行。男人們的交談聲此起彼伏,他們不斷說著大話,其間夾雜著笑聲,在爭論政府犯下的暴行時不苟言笑,有時又陷入一片沉默,甚至神情恍惚,盯著伊娃花園裡亂糟糟的灌木叢出神,陷入沉思般一臉茫然。菲德利斯一如既往地主導著聚會,輕輕刺|激著男人們講出更冒險的故事,或向他們發起挑戰,展現各自的力量。
有那麼一瞬間,一切都靜止了,什麼事都沒發生。緊接著卻驚天動地。菲德利斯開始發力了,整個大地彷彿流動起來,向上穿過他的身體,曲曲折折。他的臉和脖子漲得通紅,凝聚著一股獸|性的黑暗。他咬住腰帶環,露出泛白的牙齦,綳直的胳膊架在空中,脖子和肩膀都鼓脹到不可思議的程度。就這樣,他把霍克治安官從桌上弔了起來。他只靠牙齒咬著圓環上不過一英寸的部分,就把這個鎮上的治安官給撬動了。然後,女人們看到菲德利斯暫時在原地靜止了。他整個身體在一種遍布全身的輕率的從容中搖晃著,然後,他把治安官吊得更高,從半蹲的姿勢站起來一些,穩住了身體。
「不見了。我已經找過了,到處都沒有。有人偷走了。」
「男人都太傻了,」伊娃輕輕地說,「他們以為把『艾維克利爾』穀物酒藏在醋栗叢里,我們就看不到了,還覺得這招很聰明。」
他的褲子松垂下來,寬鬆的襯衫吧嗒吧嗒地扑打著他弓起的瘦骨嶙峋的肩膀。她把車開得離他更近了些,一股怒火在心中升起。她環顧四周,想看看有沒有人,因為她突然有一股令人窒息的衝動,想開車從他身上碾過去。她掛上低速擋,慢悠悠地悄悄跟在他身後,心想這不過是一腳油門那麼簡單的事。你看他,肯定又喝醉了——甚至都沒發現她!那樣她的生活就輕鬆多了。但當她把車開到他旁邊,和他並排前行,而不是把他當場撞死時,她和他四目相對,卻驚訝地發現他竟然是清醒的。她意識到他沒有喝醉,或是尚未喝醉,要麼就是醉得沒那麼厲害。他正努力朝同一個方向踉踉蹌蹌地跑著,也要去肉鋪。他焦急地拖著步子走向車的側門,她充滿鄙夷地心想,他一定又像平時那樣,犯了酒癮,在今天這樣的好日子出門給自己弄了點烈酒……只不過他手裡的瓶子並非平時見到的杜松子酒或家釀酒。羅伊小心翼翼地用兩隻手護著瓶子,用力塞給了她。那是個方形的棕色瓶子,瓶身的標籤上寫著「鹽酸嗎啡注射液」。原來,為了拿到這個東西,他破門進了藥店,找到薩爾專門存放法律規定需要嚴密保管的藥物的柜子,鋸開了上面的鎖。
「他們都在外面炫耀自己的大肚腩呢!」戴爾芬說。
「快幫幫我。」她用德語說,熱切地朝他轉過身。他幫她把腿伸直,扶她在床邊坐起來。她往腦後理了理頭髮,無力地站起來,將雙腳依次踩進有系帶的棕色皮鞋裡。她深深吸了口氣,好讓自己更有力量,也按捺下激動的心情。另外幾個孩子都在屋前的店鋪里,和戴爾芬在一起。他已說服戴爾芬加入這個計劃,讓她答應負責轉移孩子們的注意力,好讓他們倆有足夠時間從屋裡走出來,坐上曼海姆的飛機。伊娃站在弗朗茲身邊,想要正常邁步,腳步卻踉踉蹌蹌。他們剛剛走到側院,他就讓她停住了。
雖然伊娃在人間逗留的最後時光如夢魘般可怕,她卻拒絕在疾病的折磨下死去,甚至更情願以一種莫名滑稽的方式承受痛苦。有時她會用一種異常的聲音嘲笑自己的痛苦,拿她的狀況開玩笑,而且隨著人生終點越來越臨近,這種情況就越頻繁。後來戴爾芬回想起來,才覺得買毛絲鼠這個行為就是她的狀況急轉直下的徵兆。一天她突然下床,偷偷開著送貨的卡車去了一個神經質的古怪老太婆的農場,帶著這堆動物回來read•99csw•com了。現在往窗外看去,越過在晾衣繩下喝酒的男人,就能看到這些皮毛豐厚的小東西在做工粗糙的籠子里氣喘吁吁,緩緩散發著臭味。
「我現在顧不上進去,你去照顧她,守在她身邊,你!」戴爾芬在發動機的轟鳴聲中尖聲叫喊著,然後揚長而去,而小姑面帶著至少被授權來接管工作的自命不凡的冷酷,走進房子的後門。
平時,曼海姆都把飛機停放在鎮北一個穀倉里,從弗朗茲家過去要走很長一段路。弗朗茲不知道他下次什麼時候才會碰巧路過,必須找個理由馬上去找他。他之所以覺得這件事刻不容緩,不過是出於一種直覺,而不是預料母親很快就會奄奄一息。雖然瑪茲琳·希梅克的自行車是女式的,他只能把腳蹬蹬得飛快,但還是借了過來。他向曼海姆表明自己的打算時,感受到一種強迫式的堅定,忍不住用手比畫著,說話的聲調也不自覺地升高,甚至在曼海姆緩緩走進穀倉取一件要用的工具時,都在不斷地糾纏和懇求他。
「我是不可能彈豎琴的,」伊娃說,「我覺得他們會給我一支該死的卡祖笛。」
「扶好了!」
這回換小姑佔了上風,她甚至開始說起英語來。
太陽的餘暉很溫暖,微風足以吹得鹿虻和蚊子無法近身。戴爾芬感覺頭在脖子上方開始膨脹,暈乎乎,卻又輕飄飄,就像只氣球。花莖草葉綠油油的,整個花園一片勃勃生機。在戴爾芬勤勞的澆灌下,一丈紅的花|蕾膨大粗壯,輕柔地碰撞著伊娃家的牆壁。她種的耬斗菜也蔓生出結構複雜的穗狀花序,花叢茂盛濃密。空氣中瀰漫著黃色金盞花的濃烈氣息。戴爾芬默默地想,為什麼生活就不能像植物一樣欣欣向榮,漸入佳境?
行跡隱秘的幼蟲悄無聲息地爬上葉子,幾乎是半透明的,不太像有生命的活物,而像點點滴滴的膠狀液體。它們胃口驚人。一些葉子只剩下堅韌的葉脈,呈現網狀輪廓。伊娃的花園沒在它們嘴下全軍覆沒,僅僅因為物種過於豐富,任憑它們狼吞虎咽都無法吞噬殆盡。不過,眼前在草地邊緣、石塊和排水管底下、排水瓦筒里都有蛇在蠕動。它們的身軀宛若黑絲帶,纏繞著一圈圈亮橙色和透綠色花紋,腹部就像融化的黃油,呈淺金色。戴爾芬感覺自己聽到過它們在炙熱的大地縫隙中鑽進鑽出,也知道它們在悶熱的麥稈和乾草堆下伸展身體。它們隨處可見,以小鼻涕蟲為食。一隻癩蛤蟆忽然跳入逐漸暗淡的日光下,眨著老婦人一樣四周布滿皺紋的眼睛。
她聽到了伊娃的聲音。
「我覺得,」小姑說,表情陰沉刻板,「醫生並不像我那麼了解伊娃。他對她同情過頭了,她就上癮了,肯定是這樣。我的好朋友奧林·索文夫人也這麼認為。」
「菲德利斯不會同意的。」曼海姆說。
「快來,」伊娃說,「坐這兒。」她用手拍了拍床邊,「我看他們干不出什麼好事來。」
她抓住戴爾芬的胳膊,手掌依然很有勁兒。戴爾芬搖了搖頭,問:「什麼?」
戴爾芬拉上手剎,從卡車上跳下來,拿著瓶子衝進屋裡。大老遠她就聽到了那個聲音——撕心裂肺的尖聲呼喊,痛不欲生的嗚咽。從架子上掉下來的罐頭散落在地,她經過時打了個滑,然後走進廚房。進去后一眼就看到了小姑,她嚇得臉色蒼白,蜷縮在廚房的角落裡,像個廢物一樣癱坐在地板上。馬庫斯和弗朗茲則一邊哭泣,一邊拚命拽著他們的母親,而她此刻正在抽屜里翻找一把刀。她整個人完全陷在這一迫切的需求之中,就連強壯的弗朗茲都阻止不了她。
「媽媽,」他有些害羞卻又自豪地說,「你的飛機到了。」
「你的精神不會消失,」戴爾芬盡量輕描淡寫地說,「所以你也是,會在那裡輕輕彈著豎琴,俯視著人間愚蠢的人類。」
這一出門,的確就是好幾個小時。在這幾個小時中,戴爾芬祈禱過,咒罵過,乞求過魔鬼、和他討價還價,在被指路前往一個地方,到了卻發現不對的沮喪時刻淚流滿面。似乎根本不可能找到希奇或藥店店主薩爾·伯迪的蹤影。她知道菲德利斯也正在外面到處尋找,但從沒碰到過他。她只得兩手空空地開車返回,一拳砸在儀錶盤上,無淚可流地啜泣著,突然看到父親正在前方,沿著路邊跌跌撞撞地走著。
噘嘴曼海姆最近深深迷戀上了飛行。他買了一架「詹妮」飛機,是戰後的軍用剩餘物資,一有空就擺弄它的發動機,或者練習翻轉、俯衝和花式特技。他喜歡低空掠過肉鋪,沖底下的男孩們招手。菲德利斯已准許他在屋后的平坦空地上降落。每次他一落地,弗朗茲都會把圍裙一扔,像支離弦的箭一樣衝到屋外,趁著曼海姆走下飛機,進屋和大家打招呼的工夫,爬進駕駛員座艙。當曼海姆和他父親交談時,他也不會做什麼特別的事,只是用手撫摸一遍飛機的操縱裝置,翻看一下看起來很正式的飛行日誌,曼海姆在上面記錄了航程、燃料情況和飛行時間等。等曼海姆回來后,弗朗茲就急不可耐又興緻勃勃地按照自己的想象,扮作地勤人員,轉動螺旋槳,大喊「請勿靠近」。飛機滑跑加速后晃晃悠悠的樣子讓弗朗茲心潮澎湃,連他自己都無法理解這種激動。他是個矜持的男孩,但每次飛機開始滑行,他都會跟在後面奔跑,一邊跑一邊喊,等飛機離開地面,就把帽子朝它的方向扔去。當他望著飛機似乎不太穩固的輪子顫顫巍巍地離開地面,跟他之間的距離越拉越遠,這樣的瞬間總有一種魔力,讓他目眩神迷。那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用父親、母親或同學的語言都無法描述得清;那是一種身體難以承受的壓力的盡情釋放,驚人得難以言表,讓他幾乎熱淚盈眶。
洶湧的痛苦還在伊娃的體內衝擊和翻滾,她依然沉浸在激烈的情緒之中無法自拔,嘴上還在小聲嘟囔著,但在他們的攙扶下,順從地躺在地板上。
「可以,」戴爾芬說,「你就說吧!」
她用懷疑的目光注視著他,卻又為他這個獨特的想法感到驕傲。也就是在這時,他忽然萌生一個念頭——一定要帶母親去天上看看。
在他使出九牛二虎之力的那一瞬,戴爾芬見識了這位屠夫的真實面孔——一張野獸般的臉,耳朵如著火般又紅又熱,脖子上青筋暴起,雙眼圓睜,像要從眼窩裡蹦出來一樣,朝窗戶這邊翻動著,觀察伊娃有沒有看到。戴爾芬的心頭被深切的同情重重一擊。原來,他這麼做是為了伊娃,是想分散她的注意力。戴爾芬由此明白,菲德利斯愛她愛得熱烈而絕望,就像狗對主人一樣忠誠,才會做出這種看似愚蠢的行為。用牙齒咬住一個成年男人的腰帶,把他給吊起來。真是傻透了!這也明顯透露了他縱是力大無窮,都是無用。在折磨她的病魔面前,他就像個孩子一樣柔弱。
「好了,好了。」戴爾芬說著,走進眼前的場景之中。她進入過太多混亂不堪的場景,早已駕輕就熟。此刻就和以往一樣,一股冷靜的強大力量注入她的身體。她敏捷地邁出一大步,擋在伊娃前面。「我的朋友,」她奪走刀,對她說,「現在還不行,但很快了,我已經拿到了葯,你不能就這樣撇下孩子們。」
戴爾芬原本就容易思忖命運,伊娃的病痛更是無時無刻不刺|激著她的神經。死亡一直如影隨形,讓她忍不住驚嘆,無論生命長短,任何人似乎都無法留下生活過的痕迹。人生是一場彌足珍貴的英勇壯舉,在她看來,就像西普里安表演平衡一樣奇異,像一場鼻涕蟲盛宴一樣怪誕。
「她的葯在哪裡?」戴爾芬用德語問,起初聲調正常,只不過稍微有些驚慌。但看到小姑冷冷地擠出扭曲的笑容后,便開始沖她嘶吼:「伊娃的葯在哪裡?」
伊娃彎下身,用小鏟子挖出一個坑,然後把還剩四分之一酒液的酒瓶塞進去填緊,設置成誘捕鼻涕蟲的陷阱。「死得痛快些吧!」她慫恿道。戴爾芬也把她那瓶喝完四分之三的啤酒遞給她。伊娃把它插在一個南瓜坡下,到了秋天,南瓜就會稱霸整座花園,但那時她就看不到了。笨重矮胖https://read.99csw.com的大南瓜會從大片綠葉下咕嚕嚕地滾出來。戴爾芬會把這些疙疙瘩瘩、參差不齊的圓滾滾的傢伙收割下來,堆在後門旁,用乾草捆紮好。此刻,伊娃坐在用帆布帶子交叉編織的椅子上,又用叉子打開一瓶酒。今天是個好日子,對她來說,是個非常好的日子。
「在天上時,我的腦子貪婪地呼吸新鮮空氣,」她告訴戴爾芬,「許多激烈的念頭很快閃過,我看到了一些東西。」
戴爾芬望著西普里安慢悠悠地穿過搖搖欲墜的後門。他笑容滿面,把帶來的禮物放在了香腸旁邊。那是一瓶陳年威士忌,大概是最近一次跨國之行帶回來的。之前菲德利斯和戴爾芬在梅約診所看醫生時,西普里安幫著照看了一周店鋪。打那以後,他就偶爾過來坐一坐。他把店裡照看得不錯,也沒有遺失任何東西,所以菲德利斯想雇他為正式員工,但西普里安拒絕了,說屠宰業不適合自己,他在戰場上看過太多血腥和屍體。無論原因為何,他都更擅長販點私酒,而且他告訴戴爾芬,那樣掙得也更多,何樂而不為呢?不過,既然那輛車他有一半所有權,再加上他畢竟是個成年人了,她又能拿他怎麼樣呢?
「沒什麼希望了,」伊娃說,就像聽到了好友方才的想法,「真該死,實在太多了,還都那麼笨,連酒瓶都找不到。」
戴爾芬坐在她朋友身邊。這是廚房旁的一間小屋,儲存了大量密封罐頭,是伊娃向菲德利斯提出把她的床安置在這裏的。這個房間有一扇大小適中的窗戶,正對著後院,這就是她希望在這個逼仄的地方死去的原因。從這裏向外望,她可以看到兒子們實施她開啟的「毛絲鼠養殖致富計劃」。他們回收利用別人廢棄的雞籠子,用鐵絲網重新打造了鼠籠,還把廢木材敲敲打打,做成巢箱。現在戴爾芬突然明白,這是轉移注意力的一種方式。她看著她的朋友不知不覺地打著盹兒,這才意識到,那些長得像兔子的古怪東西是把孩子們的注意力從他們奄奄一息的母親身上轉移開的明智選擇。
迄今為止,戴爾芬從沒做過園藝,從未費心去吸引鳥類,也從未關注過已成為她朋友日常生活慣例的那套安排。自從她認識了伊娃·沃爾德沃格爾,再加上以前和西普里安東奔西走過,她開始明白女人只要多加用心,就能理順男人視而不見的亂攤子。但即便如此,女人依然需要一片只屬於自己的無拘無束的天地。而伊娃的天地就是這個花園,在這裏,她可以恣意妄為。花園和雜草叢生的庭院會逐漸達到雜亂的巔峰,直至滿坑滿谷都是狂放不羈的葡萄藤和供鳥戲水的水盆,水盆都是火腿罐頭的罐子做的,已經生了銹。伊娃的狗沙茨——那隻白色牧羊犬會把其他狗以前埋在這兒的舊骨頭挖出來,卻拒絕重新埋好。戴爾芬覺得,等到秋天,地上的落葉枯萎,放眼望去,蕭瑟的院子里四處散落著大腿骨、鎖骨和骨關節,那幅景象一定陰森驚悚,就彷彿審判日即將來臨,支離破碎的屍骨們全從地里鑽出來,更換或交換下更合身的身體部件。在此之前,茂密的落葉會暫時掩蓋住那隻狗肆意創造的傑作。
也許弗朗茲也有類似的信念。當他們一路轟鳴著從閃閃發光的像條灰蛇一樣的河流上空掠過,他摟著身邊的母親,風拍打著臉上的肌膚,盡情想象著這陣風將他們沖刷乾淨,拂去所有塵埃。他們又升得更高,河流就變成一條水銀般的細線,兩岸布滿灰塵的綠樹冒著白霧,公路變成道道黑線,交叉穿過久旱乾裂的土地。他們在熱氣流間顛簸著,到河流轉彎的地方便慢慢掉頭,拐了個U形彎,然後俯衝到一個農場上空,曼海姆認識那裡的人。他們看了能看的一切,一直飛啊飛,直到曼海姆大喊燃料不多了,必須返回空地著陸。伊娃一直期盼著這次飛行,希望飛上天後的興奮和激動可以驅散她的痛楚。然而,她這個希望落空了——從某些方面說,她的痛苦更強烈了,但那也是因為她的喜悅更強烈了。就像她後來告訴戴爾芬的那樣,那種喜悅並不只是身體在天空中的喜悅,還有精神上的喜悅。
去年夏季的旱災中,有不少昆蟲喪了命或被晒乾,但它們在咽氣前就已產下不計其數的卵,註定將在今年六月孵化出新生命。戴爾芬和伊娃一起坐在花園裡破舊的椅子上,各自用雙腳緊緊夾著一瓶菲德利斯自釀的黑土色啤酒。戴爾芬穿著件耐洗的連衣裙,系著圍裙,伊娃則穿著睡裙,披著件輕薄的羊毛披肩。鼻涕蟲都赤身裸體,黏糊糊的膠狀身軀上伸出兩對觸角,和許多幼蟲一起住在地上一層厚厚的覆蓋物中,這些乾草和碎報紙的混雜物,是伊娃蓋在土上護根用的。但它們已把最柔嫩的枝葉和吐出的新苗從上到下基本全吃光了。伊娃發誓一定要把它們消滅乾淨。
「伊娃的葯不見了。」
小姑開了門。她臉上沒有一絲疑惑,戴爾芬立刻明白自己的猜測是對的。戴爾芬記得,她和她的祈禱團曾一邊用手指捏起檸檬磅蛋糕的碎屑往嘴裏塞,一邊嘰嘰咕咕地小聲討論伊娃的藥量。
在寧靜的夜裡,戴爾芬通常在下班后,會先安頓好伊娃,再回到和西普里安、羅伊一起住的房子里。她會心無旁騖地看本書,或做些美食來放鬆放鬆,或搗鼓一下屋裡需要修補的物件。但今晚,她好像換了個人,絲毫沒有動彈。夜色越來越深,越來越濃,將兩人緊緊包裹,她靜靜等待著酒意緩緩退去。她們都一聲不響,沒發生什麼事需要討論。等到最後,所有酒瓶都埋入了地下。她們也未等待什麼特別的事發生。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她們依然沒有離開。除了戴爾芬想象了一下屍骨在土地上蹣跚前行的情景外,她們的腦子都空空如也。狗在伊娃腳下酣睡,發出低沉的鼾聲。戴爾芬閉上了眼。
「所以才要這麼做。」弗朗茲說。
「快點兒,你這個粗野的賤女人,你可糊弄不了我。你真是個積習難改、偷偷摸摸的惡棍!」
雖然他嗓音平平,是略帶嘶啞的男中音,但也加入了合唱團。他把自己正兒八經地打扮成一個經常外出的銷售員的形象,甚至還有假裝兜售的商品的樣品——梳子、地板刷、長柄刷、土豆刷,都藏在車裡,以應付邊境督查員的檢查和鄰居們的詢問。有時,他們還真會找他買些刷子。但他主要從犯人那裡掙錢,那都是些明尼阿波利斯市界外的危險人物。戴爾芬不太喜歡他這樣冒險,更受不了他兜售酒這種讓她深惡痛絕的東西。不過,他本人並不怎麼喝,怕影響自己的平衡技能,而且依然間或在旅途之間堅持練習平衡,她也就由他去了。更何況,她還忙著照顧伊娃,已經自顧不暇。
「我們乾脆在這些東西身上撒點鹽,殺死它們算了。」戴爾芬說,但轉念一想,伊娃在世的日子已為數不多,還是可以讓這些手無寸鐵的生命死得輕鬆一些。她沒再說什麼,只是摸了摸伊娃的手。自從伊娃的病發作以來,菲德利斯為了支付醫生的賬單,每周都要屠宰兩次牲口,夜以繼日地勤苦勞作。因而圍欄里的土壤富含糞便和恐懼,十分肥沃,被旺盛的生命力翻拱著,邊緣已經鑽出茂密的雜草,長勢驚人,看起來就像要拽起裙擺那樣,拔起自己的根,跳到圍欄外去。而在這兒,戴爾芬呷著啤酒心想,生存空間就沒有那麼廣闊。
「我現在成了個該死的針墊了。」一次伊娃這樣說著,緩緩醒了過來,然後又跌入焦躁不安的夢境。戴爾芬時而看書,時而打盹,時而織毛衣,畢竟無法一直看書。這一切彷彿昨日重現,就像又看到了兒時那些酒鬼和鄰居。她再次目睹沉甸甸的苦難,卻愛莫能助。這一次,她的身體依然想去分擔這份痛苦——針插|進去時,她的腹部也一陣陣刺痛,甚至在注射嗎啡時流出同情的汗水。當伊娃排泄出木炭一樣的血肉時,她的身體也伴隨著一種冷酷的沉重。她有時實在受不了這樣單調乏味、沒完沒了的疼痛,想要永遠躺下,一了百了。但她還是咬咬牙堅持了下去,從沒放棄過,從沒表露讓人悲傷的痛苦。現在,她正朝屋裡走去https://read•99csw.com,說著每天都向上帝祈禱的話,每一句都最符合當下的心情。
菲德利斯向前邁出兩大步,把治安官放在地上,人群中爆發一陣大笑,又開始放聲高歌。只不過這會兒他們的醉意更濃,勁頭更大,音調也就更加粗放隨意。他們的聲音越來越大,沙啞刺耳,氣焰囂張地互相挑釁。死亡正注視著他們——透過伊娃的眼睛,透過儲藏室的窗戶,注視著他們。他們唱完「吉米掰玉米」「沃巴什炮彈」「我永遠在吹泡泡」,就唱德國的飲酒歌。然後是一首悲傷的抒情民謠,唱的是一個水手妻子的渴望。戴爾芬回到廚房,去給伊娃拿葯。她打開冷藏櫃的門,先看了一眼,沒有看到,然後把手放進去摸索。那瓶嗎啡,那瓶菲德利斯沒日沒夜拚命幹活才買得起的嗎啡,那瓶戴爾芬嚴加看管的嗎啡,不見了。她又仔細找了一遍——小藥瓶、藥粉、另一支注射器。她不敢相信,又找了一遍,還是沒有找到,而隔壁的伊娃已經坐卧難安。
戴爾芬有時覺得,其實她這位朋友並不在乎自己是否會變成什麼動物或植物,不在乎她的心臟是否會在大自然的生物鏈中循環往複,也不在乎她曾經的所思所想、在殺的豬和宰的羊身上花費的心血是否會付諸東流。伊娃在面對死亡時,一直表現了一種漫不經心的輕蔑和嘲弄,但剛才那句話卻實實在在流露了她從未表現過的恐懼,或是一種渴望。她的話讓戴爾芬的心立刻被深切的悲傷擊中了。
此刻,她的臉頰呈現玫瑰粉色,正是曼海姆想象他的飛行會激發出的那種色澤。她喝了一大口水,咳了幾下,突然閉上了眼。片刻過後,弗朗茲驚恐而好奇地走上前,摸了摸她的臉。「她睡著了。」弗朗茲說,手指觸碰著她的嘴唇。他輕手輕腳地帶著弟弟們走了出去。戴爾芬站在門口,心想:如果剛才她就那樣死去,那真是戲劇設計里完美的一幕。也許,連伊娃自己也這麼想,但她控制住了自己,明白如果自己剛下飛機就離開人間,會讓弗朗茲惹上麻煩。
羅伊·瓦茨卡是個讓人難以忍受的酒鬼,這一點千真萬確,鎮上卻沒人討厭他,主要有那麼幾個原因:其一,他「破罐子破摔」是由於痛失愛妻。他反覆聲稱,自己愛她愛到自我毀滅的地步,觸發了不少女性心中的某種本能反應,使他在家裡揭不開鍋時總能輕易獲得施捨和同情,有的甚至還專門給他做午飯——豬肉三明治或涼豆子,小心包好給他,欣慰地看著他狼吞虎咽的模樣;其二,羅伊·瓦茨卡在難得清醒的稀有時間里,是個干體力活兒的好把式。他會竭盡全力,把農活兒幹得利落漂亮,還樂在其中。他會擠奶、扎畜欄、摞乾草,純粹出於精神上的愧疚,有時給別人免費幫忙是為了讓下頓酒有保障,但也是為了讓他們意識到他自有其慷慨大方的方式。而且無論他清醒與否,好故事隨時都能脫口而出,大家也很愛聽。再加上他並不是個自私刻薄或亂髮脾氣的酒鬼,雖然大家都很清楚他讓戴爾芬承受了一個女兒本不該承受的很多東西,但他確實很愛她。
「幸好不是下面那個東西。」伊娃用低沉沙啞的聲音說。
伊娃已經沒救了,他們早就接受了這一點。她做完手術后的首次治療,就是往她的子宮裡插入數個中空的金屬彈殼,由鎳合金鑄造,裏面放著鐳。伊娃住院的那幾周,那些金屬管就不斷被拿出來,重新填滿后再放回去。等出院回到家,她聞起來就像燒焦了的紅燒肉。
「拿個毯子和枕頭來。」戴爾芬溫和地對弗朗茲說。現在有事可做,他才安心下來,不再流淚。「還有你,」她對馬庫斯說,「我配藥的時候,你就握著她的手,不斷對她重複說『媽媽,她在弄葯呢!很快就好了,很快就好了』。」
陽光透過窗戶靜靜灑進廚房。戴爾芬切了塊凍黃油,放進麵粉里,準備揉成油酥麵糰。她決定為國慶節的晚餐準備些餡餅,男人們喝酒時肯定需要搭配點吃食。鍋里正煮著土豆,她還做了一瓦罐豆子,加了芥末醬、紅糖和赤糖漿,當然還有吃不完的香腸。戴爾芬捏了一撮鹽,放進麵糰里,在油棉布上揉好,放進冷藏櫃。然後開始準備水果,把黃綠色的食用大黃切成月牙狀的薄片,再切去最硬的玫瑰色外皮。時間快到了,她心想,快到了。她一直惦記著伊娃。現在她計量時間的單位變成了一劑鴉片酒起效的長度,也就是一杯加了丁香和肉桂調味的鴉片酒,或是一劑力度更強的嗎啡,希奇大夫已經教會她如何給伊娃注射,但要掌握好用量,不能太多,否則到了最後,他說,就算嗎啡也會失效。
然而,掌握了主動權的小姑很享受當下這個時刻。
他沒她想象中醉得那麼厲害,也有可能是因為剛才要費勁把治安官吊起來,已經清醒了過來。
雖然曼海姆不是個多麼體貼周到的人,甚至眼中只有自己,對其他大部分人都漠不關心,對自己的母親也鮮有深情,但還是被弗朗茲打動了。他一邊仔細考慮著,一邊檢查著操控裝置,擰緊設備螺母,補好機身上一塊油漆,然後就答應了他。
「給我留朵雲彩,等我去和你合奏一曲。」戴爾芬說。
「在哪裡?」戴爾芬的聲音透露出要和她拼個你死我活的勁頭。她轉過身,一把將針頭戳在小姑身上,發現自己彷彿正出演一部舞台劇,帶著威脅的氣勢朝對方走去。那種感覺就像在一齣戲中,忽然有權說出自己認為最符合當下場景的台詞。
「我希望我讀到的是真的,說人的精神可以留在原地,會用眼睛看,用大腦理解。」
突然,菲德利斯像舉重運動員那樣蹲下,朝霍克治安官俯下身去,將伸直的胳膊猛地甩向兩邊,像舞台上的演員那樣亮了個相。然後他用嘴巴靈巧而穩固地咬起霍克腰間厚實的皮帶上的一個圓環,此刻在女士們看來,這個環彷彿就是為這個環節專門設計的。
她從架子上取來幾個枕頭和棉被,把床推到窗邊,扶伊娃坐起來,這樣她就能看到院子里的動靜。然後回到廚房,往沸水中放入一個注射器,把餡餅做完,放進烤箱,最後拿去一小杯溫水給伊娃喝。她乖乖喝了,感覺不錯,氣色變好了,眼睛也更加明亮。
曼海姆在空中消失后,弗朗茲會在原地獃獃站上一會兒,默默平復情緒,鼓起勇氣去面對他人。他覺得自己看到飛機離地時的那種感受,母親是唯一一個能稍微理解一點的人。自從生病後,她變成了一個心懷感恩的傾聽者。有時曼海姆飛走後,他會在她身邊坐很久,滔滔不絕地講述和飛機有關的一切,和其他人就不會如此,他會和她念叨飛機的種類和型號,它們之間的差別、各自的優缺點、從報紙和雜誌上收集來的各種細節。他有一摞報紙,從上面小心剪下插圖,貼在床四周的牆壁上。其中有一架「福克E型單翼戰鬥機」精細而優美的特寫,機翼和機尾上都有黑色十字標誌;有「里爾之鷹」殷麥曼和「王牌中的王牌」里肯巴克模糊不清的照片;有最近的新聞報道中出現的查爾斯·林白和英國皇家空軍的徽章、勳章的照片。牆上還掛著他自製的橫幅,寫著「小心陽光下的德國兵」,還有他煞費苦心抄寫的詩歌——《年輕的飛行員》。他還畫了架時興的法國「紐波特」11戰鬥機,飛行員頭頂上方安裝著機關槍,機身上畫著尖叫的印第安酋長。他的最愛是德國「信天翁」系列戰鬥機,有一個大紅鼻子、一顆桃心和固定的黑十字標誌。他還用紙板和別針做了個「索普威思駱駝」戰鬥機的模型,用從學校偷偷拿回來的蠟筆在機身上小心翼翼地塗上紅白藍三色靶心。伊娃給過他一本很大的剪貼簿,他在裏面貼著和花式飛行表演有關的新聞和圖片,都是從報紙或傳單上剪下來的。他會在她坐立難安時,把上面描述的絕活和特技念給她聽。一天下午,他坐在她身邊,她忽然問他:「你覺得那是種什麼感覺,我是說,俯視著雲海?」
他們揮舞著手裡的紙幣,互相取笑著,看樣子正在打賭和下注。雖然還沒醉到趔趔趄趄的程度,但已經開始大聲喧嘩,大喊大叫地九*九*藏*書開著玩笑。孩子們也被吸引過來,爬上圍欄的橫杆圍觀。
戴爾芬這才發現,自己剛才和她激烈對抗簡直愚不可及,畢竟她是唯一一個可以立刻提供嗎啡的人,只需要把它交出來而已。她已經泄了自己的底,再想讓小姑配合已經基本不可能。她為自己方才的任性懊悔不已,漸漸溫順下來,希望能隱藏起慌張和驕傲。她想,如果放下姿態,低聲下氣地討好一下,也許就能安撫她,讓她卸下防備。
「有個計劃,很大的計劃,比所有該死的規則都要大。我一直有這種感覺。它超越了教堂里的蠟燭,超越了懺悔室,超越了『神聖的主』,」她在胸前畫了個十字,「我不知道是什麼,但是很大,比這一切都大得多。」
「我不知道。」
「所以你不能告訴他。」弗朗茲說。
她的咒罵並不嚴重,完全無法將她的深刻感受表達千萬分之一,但至少她不虛偽。她為什麼還要假裝祈禱?那是小姑才會幹的事——她已經召集起一幫虔誠的路德會女教徒,每隔幾天都會找個下午現身,用她們那一套折磨一個天主教徒。伊娃已經虛弱到無力把她們趕走,戴爾芬試過,但她的地位要低小姑一等,難度就很大,只能使用其他的迂迴策略,千方百計地阻止她們像一群土耳其禿鷹一樣擠在床邊,圍成一圈,將瘦骨嶙峋的爪子按壓在一起,幸災樂禍地祈禱,彷彿在吸食伊娃的膏血。即便現在伊娃正在睡覺,戴爾芬也忍不住考慮,是否應該烤一個糖蛋糕,以防那幫裝腔作勢的人不請自來。其實她最有效的策略就是用食物塞住她們的嘴,因為她們一旦得知廚房裡有吃的,很快就會魚貫而出。她們吞食了伊娃的痛苦和她最拿手的林茨果醬夾心大圓蛋糕之後,嘴上還沾著蛋糕碎屑的小姑,就會帶著她們浩浩蕩蕩地離開。現在這個蛋糕只能由伊娃指導著戴爾芬進行,一次完成一小步。
戴爾芬斷定,雖然伊娃做事一向井井有條,她的花園卻反映了她這一天賦的對立面。和伊娃乾淨整潔的家中相比,這裏完全是狂野雜亂的一片狼藉,堆滿垃圾雜物。鍋里刮下的殘渣、茶葉渣、削下的黃瓜皮都倒在土裡,草草掩埋一下,或只是隨意堆在上面。在北達科他毒辣的陽光下,沒什麼東西不會腐爛。剩菜中的黃瓜、南瓜皮,甚至爛番茄的種子都分散在四處,自告奮勇地野蠻生長。她的應對方法就是不去應對,讓一切順其自然。有幾棵蘋果樹就是從蘋果核長起來的。在宰殺公牛後放血的水溝附近,繁茂的玫瑰叢蓬勃滋蔓,開滿過於飽滿熱烈的花朵,看起來有些兇險。伊娃最喜歡的花是金盞花,秋天時她會剪下花冠,把種子隨意撒到花園的各個角落。現在空氣中瀰漫著金盞花葉子的濃烈氣息。這裏還有鳥,她喂燕麥給它們吃。
國慶節那天,他們中午就閉店了。整個鎮上的人都在慶祝節日。菲德利斯把舊桌椅搬出去,擺上啤酒腸、夏令香腸、西瓜和幾碗餅乾。瓶裝啤酒在番茄架下的冰桶里冒著汗珠,這是他們喝完高度酒後的飲料。伊娃早就知道他們把酒藏在哪裡,所以看著他們偷偷摸摸地把胳膊伸進醋栗叢,猛地拔出酒瓶,鬼鬼祟祟地沖屋裡看一眼,再把酒瓶對準嘴唇,會覺得很有趣。就連菲德利斯這樣強大沉穩的人都表現得像個犯了錯的小孩。
「他們說她對那個東西上癮了。我哥哥的妻子,絕不能這樣,會成為我們家的恥辱。」
這個龐然大物猛地向前衝去,倉促地顛簸了幾下,經過一陣急切的加速后,躍入空中。弗朗茲張著嘴巴,裏面灌滿了風,任由這個瞬間在心裏漸漸膨脹。然後,他飛了起來——生平第一次,還摟著母親的腰。經過一個坡度大得貌似不可能實現的爬升后,他們升入了空中,忘記了呼吸。曼海姆把飛機穩定下來,開始朝正西方水平飛行,將太陽甩在身後。他打算沿著河邊飛,也許能驚擾出幾隻蒼鷺和魚鷹,讓伊娃看看。昨晚在盤算這趟旅程時,他就想好了,若能給一位瀕臨人生終點的母親帶來快樂,也就讓他從某種意義上成了個英雄。日後,在面對菲德利斯時,他會將其解釋為某種使命。雖然他還沒想清楚具體該怎麼說,但他想象了一下落地后伊娃臉上的紅暈和顯著改善的精神,就確信菲德利斯一定也會很開心。其實,曼海姆的思緒飄得更遠,甚至想象這趟飛行還有可能讓伊娃痊癒。這樣的奇迹並非沒有先例,他對飛行的力量就是有這樣強大的信念。
「小姑,看在上帝的分兒上,行行好吧……」此時此刻,戴爾芬由衷地懇求著她,甚至都想給她跪下。小姑冰冷的櫻桃小嘴抽|動了一下,雙眼中閃耀著勝利的光芒。
伊娃就很喜歡他,至少說是同情他。她是那種每次看到羅伊出現在廚房門口,都會給他一頓飽飯吃的人。現在她遇上了麻煩,羅伊在肉鋪露面的原因也不同了。他幾乎每天下午都來,有時流著杜松子味的汗水,臭烘烘的,但只要人一到,就什麼活兒都干,拼了命地干。他會把戶外廁所挪到他新挖的坑上,會鏟埋牲口內臟,走之前還會陪伊娃坐一會兒,給她講些年輕時採金礦的瘋狂故事,或描述他是怎麼訓練寵物豬看書、他認識的一個真狼人、把人變成狼人的咒語、花朵的拉丁語名字和起源地、一些美酒佳釀的製作方法,以及法國人怎麼處理酒糟等。有時看著他眉飛色舞地滔滔不絕,可以如此嫻熟地從酒精上分神,戴爾芬既欣慰又惱怒。她知道他肚子里有取之不盡的奇聞逸事,但是從哪裡來的呢?他自稱是在酒吧聽來的,再就是從家裡那本破舊不堪的詞典上看來的,那曾是家裡唯一一本書,後來戴爾芬長大后才自己買其他書看。然而,雖然她從小到大都跟在他屁股後頭,收拾他闖下的爛攤子,他卻從沒像這樣坐下來和她說說話。這樣的他端莊而親切,真誠友善地想讓對方分分心,高興一下。最可怕的是,這樣的他差點兒就讓戴爾芬相信,他並非無藥可救。
「噢!那就太不害臊了!」戴爾芬笑著說,「沒有,褲子拉鏈都還拉著。不過還有其他節目,來,我扶你坐起來,比滑稽表演還好看。」
這個問題確實把克拉倫斯神父難住了,伊娃很享受這種動搖他信心的感覺。曼海姆爬上前排駕駛座時,伊娃正開心地笑著,任由陽光灑滿整張臉。弗朗茲用力旋轉起螺旋槳,等發動機開始轟鳴,飛機像一隻落水狗一樣抖動了幾下,他趕緊跳進伊娃身邊的座位,摟住她的腰。
「你扶好她了嗎?」曼海姆大喊。
戴爾芬往窗外瞥了一眼,發現外面一片喧囂,吵吵鬧鬧。霍克治安官正高談闊論,菲德利斯則站立著,比著手勢,嘲笑這個大塊頭的肚子。「我們完敗了!」她聽到他愉快地大喊。然後他們紛紛開始互相比較。西普里安的最平坦,戴爾芬很了解他的腹部,和她的一樣,肌肉線條清晰,甚至還有人魚線。在午後拉長的陽光下,他的臉上隱約有些生疏和驚訝,還不太熟悉這種和其他男人一起喝酒聚會的氛圍。他已經習慣和羅伊孤零零地待在農場,或獨自一人開車上路。晾衣繩上掛著床單,男人們的肚皮在它的陰影下,望過去一片白花花的松垂的肉。
「請……」她翻著眼珠,弓著背從床上坐起來。她嘶啞地尖叫著,用動作示意要一塊捲起的毛巾,好用牙齒咬住。它襲來了,如狂風驟雨般襲來,沒有任何力量能阻止它的暴發。無論希奇大夫正在哪裡歡度節日,要想找到他開出藥方,再去藥劑師那裡拿到新的葯,都至少要花好幾小時。戴爾芬從花園門口朝菲德利斯大喊,並大聲叫西普里安去把烤箱里的餡餅拿出來。她自己則朝另一邊飛快跑去,同時一個想法在腦子裡緩緩冒了出來,她決定立刻行動。於是,她沒有開車直奔希奇家,而是加大油門,中途經過小姑家時停下了,那裡離路德會教堂只隔兩個路口,她每周日都會去那裡祈禱,希望她哥哥娶的那個可悲的天主教徒放棄崇拜邪神和基督聖徒,讓他們的兒子回歸路德教會的懷抱。
等到菲德利斯出門送貨那天,曼海姆早早把飛機停在了肉鋪后的空地上。屋外已經升https://read.99csw.com溫,天空格外藍,卻又不是那種預示著沙塵暴即將來臨的帶有金屬質感的沉重藍色。今天算最近一段時間里天氣溫和的一天,草地和樹葉上仍存留著一絲轉瞬即逝的清新,那是清晨露珠的味道。弗朗茲跑進母親的房間,平復了一下心情,碰了碰她的胳膊。她早就醒了,還專門為今日的旅行換了件衣服,是件輕薄的白色便服,上面綴滿盛放的玫瑰,有些是粉色,有些花瓣的摺痕是更深的紅色。衣服的褶層布滿精美的綠葉,籠罩著柔和的綠光。接受治療以來,她的頭髮脫落了很多,只剩下些細短蓬鬆的髮捲。他注意到,她用手顫抖著塗了層薄薄的唇膏,還用香甜的紫丁香花水漱了漱口。有時她呼出的氣息讓人悲傷,像是地窖里的腐爛味道,她說那是身體內部的變化所致,讓她很是煩惱,她是個那麼愛乾淨的人。弗朗茲望著她,心想,她的眼睛真漂亮,在瘦削蒼白的臉龐上閃爍著綠色的光彩。
「孩子們都在果園裡玩呢,男人們都有點醉了。」戴爾芬向伊娃彙報。伊娃虛弱地笑了笑,掙扎著想用手肘撐起身體。戴爾芬扶她坐起來,望向窗外。然後她彷彿已耗盡所有力氣般向後倒去,點了點頭。兩個女人可以聽到窗外男人們的歌聲,正磕磕絆絆地唱一組愛國歌曲,一首接一首。霍克治安官尤其擅長演唱《星條旗永不落》的高音部分。他的聲音就像又薄又尖的玻璃碎片,怪異地劃破明亮而熱烈的空氣,讓戴爾芬不寒而慄。
啤酒剛從玻璃冷藏櫃里拿出來,冰爽可口。冷藏櫃是店裡新裝的,因為菲德利斯成了阿格斯首批獲得酒水銷售資格的商戶。叮叮噹噹的門鈴聲不時從屋前傳來,不斷有零星的顧客來買一兩樣東西。現在是晚飯時間,沒有專門來採購的顧客,弗朗茲就接待得了。伊娃又打開一瓶啤酒,咕咚咕咚喝了四分之一,然後往餡餅盤裡又倒了些。盤子是她之前放平了埋在土裡的。把啤酒的冰爽浪費在蟲子身上,似乎太可惜了。
「你想幹嗎?」
「看到了什麼?」
戴爾芬轉過身,看到瓷制水槽邊放著一個沖乾淨的小藥瓶,裝嗎啡的瓶子正在太陽的怒火下暴晒。看到這些,她已經出離憤怒,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力量。當然,她很強壯,驚人地強壯。她一把抓住小姑的上衣,猛地往前一拽,直視著她的面孔說:「好,你跟我來,來照顧照顧她,你就知道了。」小姑發現自己竟然無力抗拒,她的掙扎在戴爾芬瞬間爆發的力量面前顯得如此微弱。這個比她年紀小的女人一直把她拽到車前,塞進去,然後駕車離開,中途把她扔在了肉鋪門口。
她閉著眼,頭腦卻很警覺,開啟了所有感官。她感覺身邊萬事萬物的誕生和毀滅都在彈指一揮間,而在她目不能至也力不能及的世界里,又該有多少被忽略的感受?就像她聽不到,也看不到,血液正悄無聲息地流經她的手和腳,讓她像一艘拋錨的船在此地停泊一樣。她為此感到開心,此刻的光線那麼微弱,夜色那麼濃重,她可以像一艘赤|裸的小船,悄然漂遠,再也不會回來,只留下條皺巴巴的裙子。
他已經打算好了,雖然菲德利斯禁止曼海姆帶他上天,但只能讓他來駕駛。這次情況特殊,背負著神聖的使命,帶母親飛上藍天的衝動很快就轉化為一個迫切而莊重的承諾,他凝望著伊娃,心想,有些事情就是無論如何都要實現。她必須飛上藍天,他必須陪伴在側,只不過不會俯視雲海罷了。他懷揣著這個堅定的信念進入夢鄉。第二天,在父親身邊幹活時,他滿腦子想的只有如何說服曼海姆同意他的請求。
「聽我說,你必須告訴我,到底在哪兒呢?」
「我求你了,」她悲哀地低沉嘆息著,「算了吧,你不了解真實情況。我們的伊娃非常痛苦,你看到的都是她平靜時的樣子,你怎麼可能知道她痛苦起來拚命掙扎的感受?小姑,可憐可憐你嫂子吧!緩解她的痛苦沒什麼好羞恥的,小姑,醫生就是這麼說的。」
小姑假模假式地用刺耳的聲音說著高地德語,佯裝聽不懂她的話。戴爾芬走進房門,把她撞到一邊,徑直走向冰箱。火冒三丈的小姑立刻跟了過去。她從一張桌子旁經過時,看到上面放著一個用手絹包著的細長的東西。戴爾芬憑藉直覺一把抓了起來,展開手絹,差點把失而復得的注射器摔在地上。
他把胳膊一揮,直接把她抱了起來,走到屋外的空地。她驚訝地笑起來,摟住他的脖子,心想,我的兒子啊,我的寶貝兒子。登上飛機后,他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在飛行員身後的座位上。她想到了他的親生父親約翰尼斯,意識到他們相識時,他也不過是弗朗茲現在這個年紀。一想到那個曾經從她生命中經過的男孩,悲傷立刻穿透心底,再想到他去世后發生的這一切,一定會讓他大吃一驚。由此,她不禁又想到天堂,如果她的牧師承諾的一切都是真的,那會是怎樣一番景象?約翰尼斯真的會站在天堂,在另一個世界,和她過世的親人一起迎接她的到來嗎?那時他會是什麼年紀?見到他后,她會說些什麼?等以後菲德利斯也來了,又會發生些什麼?那時她應該和誰在一起?
「我身上有燒煳的味道,」她說,「就像做飯把鍋燒煳了。去藥店買些丁香吧!」戴爾芬還買來一大瓶紫丁香花水給她擦洗身體,卻起不了多大作用。接連很多天,她都排泄出木炭一樣的血塊,但那股燒焦的味道依然沒有散去。治療也沒起什麼作用,癌細胞還是擴散了。現在,希奇大夫每個月都給她進行鐳錠治療,用的是24克拉重的長金針,針尖裹著銥合金。他會用一把醫用鑷子夾著針,插|進新的腫瘤里,以免燙傷手指。這些治療都是周日在他的辦公室里進行。他們會用帶子把伊娃的手腳綁在治療床上,在插針前先用乙醚將她麻醉,等她醒來后,再用嗎啡進行皮下注射。希奇大夫給她治療時,總在生自己的氣,生怕沒有效果,會低聲咒罵著離開房間。戴爾芬會留在她身邊,因為那些針必須在她身體里放置六個小時。它們的針孔里都穿著上過蠟的黑繩子,就像輪輻式的車輪,在她胃裡翻滾。
「伊娃,你看到了嗎?」戴爾芬指著他們說。伊娃點了點頭,露出一臉無奈的表情。看這些男人啊!多麼生動典型的例子!突然,一陣丁零噹啷的響聲過後,他們清空桌上所有杯子、瓶子、餅乾、香腸、零碎的切達乾酪和盤子,在一陣歡呼和鬧騰中,霍克治安官躺了上去,面朝天空。桌子還不到他身體長,他就像一艘笨重的船,在無水的干船塢里努力保持著平衡,腳上的靴子直挺挺地聳向天空,另一側頭也伸出了桌子,抻著脖子,肚子像座小山丘,高高聳立著。而菲德利斯就站在桌子另一側,正對伊娃面前的窗戶。他解開白襯衫上方的扣子,將袖口捲起,堆在壯實的小臂上,還解下了吊褲帶。他咧嘴笑著,說了句戲弄的話。
緊接著,她讓戴爾芬把所有孩子都叫進房間,也告訴他們自己目睹到一些讓人非常欣慰的東西,不見得一定和教堂有關,也不一定和領受聖餐或得到主教的認可有關。
「不過也無所謂了,我已經倒進下水道了。」
當然,戴爾芬並非真的這麼想,不過是想激怒小姑,讓她說出嗎啡的下落罷了。她的目的只是拿到東西,帶回去找伊娃。伊娃眼睛里空洞的痛苦在她心中打下了深深的烙印。小姑目瞪口呆,完全不像以往那樣能言善辯。戴爾芬像瘋了一樣,衝到小姑的小冰箱前,在裏面亂翻起來。怒火攻心的她把裏面所有食物都扔了出來,甚至把雞蛋都摔碎了,然後轉過身,和小姑當面對峙,大腦被絕望淹沒。
「打個比方,」伊娃說,「阿格斯這個地方只是一個點,我們也都是一個個點,是散布在大點上的小點。這不重要。總之,我們這些渺小的塵埃都在靠自己的力量飛行,而不是被風吹上去的!這能讓你明白什麼?」
「不見了?」
「啊……」隨著戴爾芬用指關節揉按著凹陷處,伊娃的眉頭也逐漸舒展開,她慢慢合上半透明的眼瞼,呼吸也平靜下來,有氣無力地說:「那幫該死的傻瓜怎麼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