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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7 紅心紙

Chapter 7 紅心紙

一回到家,戴爾芬就迅速在室外火爐里生起火,燒出一層完美的木炭。又往還有餘火的木塊中放了些土豆,在上方支起烤架,在餘燼上用熏肉的油脂煎了些魚。她又把冰箱里的豆子篩選一遍,是她提前放在裏面腌制的,已經在滷汁里泡了一天,冰爽酸甜。在屋外清涼的夜裡,蚊子都被煙熏走了,她和羅伊、馬庫斯一起坐下進餐。戴爾芬拿出鎮上買的奶油和馬庫斯撿來的樹莓,能享用那個奶油是件很奢侈的事。她不得不承認,她很喜歡西普里安帶回來的錢——他把掙來的大部分收入都交給她,這樣他們就能吃得像國王一樣豐盛,也得以把房子修繕完畢。但當晚餐進入尾聲,他開著車出現時,她如釋重負的內心依然感到一陣惱怒。雖然她盡量將他拋在腦後,但他出門在外時,她無時無刻不為他擔憂。她很不願承認,看到他平安歸來,她有多麼開心。她抓住他,擁抱他,搖晃他,所有動作都在一瞬間完成。
「你什麼都好。」西普里安心滿意足地感慨道。在漸暗的夜色中,伴著溫暖的爐火,享用完這頓美餐,他覺得愜意極了。這是他的肺腑之言,他很喜歡回來的感覺。屋外爐火噼啪作響,哀鴿發出柔和悠揚的低鳴。一隻灰貓嘲鶇開始輪番上演自己的保留曲目,一首接一首地唱著曲調複雜的歌,彷彿畫筆畫過的幾抹雲彩零星地掛在綠色的天空中。現在滴酒不沾的羅伊只能擁有普通人的精力和生活習慣,沒過多久,就拖著沉重的步子回小屋睡覺去了。馬庫斯的精神也逐漸萎靡,最終身子一歪,沉沉睡去,西普里安把他抱進屋裡。等他回來后,戴爾芬問了他一個問題。
「我有預感,霍克熱血沸騰的油頭肥腦一定在策劃什麼見不得人的事。」
於是她只是說:「好吧,但我們要先說好。每天早上我八點到,我會在店裡最忙的時間幫忙,負責做午飯和晚飯,每天晚上六點回來。」她開出了條件,用堅定而冷靜的語氣制定了規矩。她等待他點頭同意,然後像個男人那樣,伸出手去,和他握手為定。
戴爾芬只是點了點頭,她很清楚他說的是怎麼回事。馬庫斯堅持睡在地板上,身上只蓋條毯子。每天早上,他總會早於他們起床。她起來后,就會看到他洗澡的那條毛巾已經在河裡沖洗過,晾在繩子上,短褲也洗完后穿了回去,洗得乾乾淨淨,還濕乎乎的。在伊娃去世前,從未出現過這樣的情況,所以戴爾芬明白是什麼原因,也明白他為什麼挨打。此刻,她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渴望,能像擰住小雞脖子那樣把小姑的脖子扭斷,或一腳把她踢飛。但除了把馬庫斯藏在這裏,她還能做些什麼呢?更何況,若讓治安官知道了,她還有可能面臨指控。還是那句話,她能做些什麼呢?
「呃,」霍克說,「你知道那些珠子,它們的存在還是很奇怪。你爸爸說,在他印象中,參加追思會的人都沒穿點綴著亮片、珠子之類東西的花哨衣服。」
「我在上面縫滿了不計其數的珠子,記得嗎?簡直就是件藝術品。」
馬庫斯溜了出來,跑到窗前。
他又開始吃起來,面色凝重,變得又紅又燙。戴爾芬眨了眨眼,攪拌著杯里的咖啡。所以,他這麼說的意思是戴爾芬也可以照顧他嗎?還是他在用這種方式表示,既然戴爾芬愛著他們的母親,她也會愛她的兒子並保護他們?她頗為滿足地看著他吃。他狼吞虎咽的樣子,就像一星期沒見過食物了。沒過多久,戴爾芬就起身又給他煎了幾個煎餅。
「那個孩子又不傻,」戴爾芬說,「他會找個藏身處躲一陣子的,至少等他爸爸回來才肯出來。不用擔心他。」
「她很忙。」戴爾芬草草回答,以掩飾聽到這個問題后突然感到的不安。
「那埃里克和埃米爾還有大便嗎?」
他吻了她的手,輕輕抬起含情脈脈的黑色眼睛望向她。他可以和她打情罵俏,還可以翻雲覆雨,都讓人毫不懷疑他的真誠——他是為了保守自己的秘密才習得這些技巧,還是生來就有的天賦?
菲德利斯輕輕將伊娃放回床墊上。隨著一聲沙啞的號啕大哭,馬庫斯從人群中跑出來,倒在母親身邊。他俯下身去,像父親之前那樣,深情親吻了母親的腳踝。他輕柔地抱著她的腳,閉上雙眼,將前額放在自己親吻過的地方。弗朗茲跟了過去,有些難為情,想把馬庫斯拉開,但戴爾芬制止了他。就在她碰到弗朗茲的那一瞬,有種聲音響了起來。那是一種悲傷的哭號,一種哀慟的叫喊,響徹整個房間。它似乎來自所有人,又似乎不來自任何人,又像是從房間的牆壁里發出的,戴爾芬不得而知。這個聲音好像將所有人從一個咒語中解放了出來,他們紛紛離開伊娃,讓她留在原地。
「還不太會,」戴爾芬態度堅決,「你必須教他怎麼控制自己,還有那些可以用小雞雞做的花樣,比如在沙地上寫名字。你還要教他怎樣不擰龍頭,就把水關上之類的這種事,否則我不能把他送回他姑姑那裡。」
「好吧,」戴爾芬心不在焉地開玩笑,「這下我也成專家了。」
「你會用鞭子打他一頓嗎?」
於是,就這樣在半夜時分,他們起來煎家裡最後一塊豬排,爭論著如何分成兩份。這時馬庫斯穿著兒童內褲,跌跌撞撞地走了出來。
「她不會回來了?」戴爾芬確認了一下。
這個他們很清楚,毫釐不差。他們還知道戰場上需要的每件裝備的價格,如果可以的話,他們希望能買到每匹馬和每台大炮。軍銜不同的軍官定價也不同,他們把這些都念叨給戴爾芬聽。時至今日,他們的軍隊浴血奮戰的戰場還是二十世紀的,他們買的軍官還是騎在鞍轡齊備、抬起前蹄仰天長嘯的戰馬身上的英勇形象,而不是在泥地里匍匐前進。等戴爾芬終於讓他們明白,毛絲鼠就等於錢,也就等於小兵人,或檸檬糖,或甘草奶油甜點,或鎮中心伯迪藥店里售賣的冰激凌,而且只要他們能保證不讓小姑接管它們的清潔和餵養工作,他們就能和馬庫斯一起平分收益,他們才開始認真對待起來,臉上表情堅定,洋溢著心中有數后的鬥志。
戴爾芬搖了搖頭,轉身離開。她已經開始後悔沖他發了脾氣,侮辱霍克可沒什麼好果子吃。路過藥店時,她買了杯磷酸果汁,咕咚咕咚喝了下去,好平復一下心情,然後徑直向殯儀館走去。
戴爾芬開了燈,握住伊娃的拳頭。她的頭向前垂,眼睛在眩暈和沉重中合起,然後猛一抬頭,醒了過來,從床邊小架子上拿下一個琥珀色的圓瓶子,裏面裝著杏仁油。她往左手掌上倒了一點,睡眼惺忪地抹在伊娃的手上,開始按摩,直到她慢慢放鬆,鬆開拳頭。
「不是!」她大喊。
「求你了。」
一旦到了城外,等夜幕降臨,它們便開始狂歡,追逐著月亮,做出狼的姿態,仰天長嘯。它們叫起來像嬰兒在咯咯地笑,很是驚悚,不像她聽過的真正的狼嚎,融合了急切的歡樂和理智的思考。那時她和西普里安還在北方,當時身無分文,在一個偏僻的小鎮外紮起帳篷,在演出就要開場前聽到了狼的嗥叫。她還是把他晃醒了,這個聲音讓她感到孤獨,還有點浪漫,讓她想起他們的過去,想起他們唯一一次合二為一的美妙插曲。現在他清醒過來,他一貫如此,只要她有需要,不管是想吃東西還是想玩牌,他都隨時待命,做好陪伴的準備。這也是西普里安身上最讓人喜愛和愉悅之處。他從不會表現絲毫不耐煩,即便在剛睜開眼的幾分鐘里,也溫柔體貼,但也並非事事溫順。此刻,聽著外面狗的嗥叫,她很需要他,聲音也顯得沙啞刺耳:「和我做|愛吧!」
自從小姑開始負責他們的飲食,弗朗茲就決定待在新機場,和飛行員一起吃飯了。他一幹完店裡的活兒,就跑去那裡,關注他身邊的英雄們。他對飛機的熱情有增無減,對林白痴迷到模仿他的裝扮。他時刻關注他的動態,一提起林白跨越大西洋時駕駛的那架「聖路易斯精神號」就滔滔不絕——頭部、機翼、尾部儲氣罐的放置、柳條編織的飛行員座椅、能讓林白保持清醒的靈敏轉向裝置。現在他的剪貼簿有一本專屬於林白,裏面貼滿關於他的剪報和圖片。弗朗茲的狂熱不只浮於表面,還會用於實踐。若能讓他動手裝配飛機,他什麼都願意干。他就像擺弄牲畜圍欄邊那輛廢棄的老式T型車那樣,去搗鼓發動機。
戴爾芬點了點頭。地下室經過精心設計,冬暖夏涼,但永遠保持著最適合工作的溫度。克拉麗絲就是在那裡,和叔叔、嬸子專心致志為鎮上每一位逝者進行最後的儀容整理。戴爾芬明白,能獲准進到那裡是一種殊榮。除了希奇大夫和治安官曾因一起涉嫌謀殺的案子進去過,其他人都禁止入內。雖然戴爾芬以前對屠宰間后的冷庫沒什麼特別的感覺,但在走進施特魯布家的屍體防腐室后,她才感到那個冷庫多麼讓人厭煩。當然,她們在這裏交談的所有內容都不會傳到第三者的耳朵里。於是,她跟在好朋友身後,沿著樓梯往下走去。克拉麗絲穿著件潔凈的白大褂,正剝除手上的橡膠手套,噼啪作響。
「你對男人的感覺,」她說,「對小男孩也一樣嗎?」
菲德利斯看起來並不驚訝,但面色凝重起來。他低頭看著腳上那雙堅硬的鋼頭靴子,是在屠宰場里穿的。他用力皺著眉,引得戴爾芬也朝它看了過去,但確實沒什麼可看的,只有一塊裂開的皮插在了土裡。
「吃糖嗎?」霍克從一摞文件底下拉出一隻盤子。他剝開外面那層蠟紙,緩緩把糖放進嘴裏。
「那她又有的洗了。」
「有紅色、粉色、桃紅色的珠子,泛著珠光的那種。」
菲德利斯一臉驚訝,看起來對這一點深表懷疑。戴爾芬轉過身去,陷入沉思。她現在的世界有序而安寧,是她有生以來頭一次有這樣的感受。若去做電話接線員,她就可以接電話、報時間、報數字、每晚準時回家,生活中更多的是平靜和規律,也許收入也會更多。但她又想到孩子們,想到伊娃如何教她處理事務,如何一邊管理店鋪一邊把家裡收拾得井井有條。伊娃把自己的小竅門、小捷徑、處理細節的耐心、在走過的彎路和犯過的錯誤中吸取的所有生活經驗和教訓都毫無保留地教給了她,把煞費苦心積累的畢生所學通通傳授給了她,她接受了,因為她愛她——很簡單,只是因為她愛伊娃。她清晰地記得,伊娃每一次囑咐她要照顧好菲德利斯和孩子們的情景。臨近人生盡頭時,她甚至任性地自作主張,讓戴爾芬取代她的位置。那時她一心交代戴爾芬記住他們的生活習慣和飲食上的小怪癖,也緩解了一些自身的痛苦。伊娃又是怎樣交代了菲德利斯?他做過什麼承諾?他又有什麼想法?戴爾芬很想問一問,但未等開口,這些話就哽在了喉間。
「他都醉成那樣了,就算有他也注意不到啊!」
頭一次注意到走廊盡頭的光亮,聽到低沉的細語時,他怕極了,不敢上前探個究竟。到了第二次,他發現沙茨在酣睡,甚至沒有絲毫抽搐,於是分析認為周圍若有竊賊或殺手,它早就沖他們的喉嚨撲過去了,更何況,如果他要起床查看燈光和聲響,它也一定會保護他。這回他感覺非去看看不可。沙茨果然像他預料的那樣,在他經過它身邊時站了起來,悄悄跟在他身後,爪子輕輕踏在綠色的油氈地板上。他穿著洗薄的條紋睡衣,有些發抖,躡手躡腳地慢慢https://read.99csw.com前進。他不想被發現,也不想惹怒父親,因為直到他走到母親睡著的小儲藏室門口時,才聽出那是父親的聲音。
小姑的身體猛地往後一仰,不確定該對戴爾芬這個玩笑做何反應,是暴跳如雷還是捧腹大笑。她不打算大笑,但像往常那樣,從櫻桃小嘴抿起的嘴角擠出一絲冷笑。牛鞭是菲德利斯自製的鞭子,是風乾的牛的陰|莖,就掛在店門后。伊娃曾告訴戴爾芬,菲德利斯很少用它教訓孩子——打過兩次弗朗茲,因為他動用了收銀機里的錢;打過兩個小的,因為他們把屋外廁所點著了火,但從沒打過馬庫斯。牛鞭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日常警示,這就夠了。
「扔掉我費了那麼多心血做的東西?」克拉麗絲張大嘴巴,故作憤怒地說。
伊娃睜開眼,輕輕吸了口氣。她一言未發,直直地盯著戴爾芬。她的臉又重新煥發了美麗。過了一會兒,她低聲讓戴爾芬打開檯燈。
「不要那麼震驚,」戴爾芬說,「我得先問好。是你冷不丁讓我開了眼界,我怎麼可能明白呢?不管怎樣,我有個想法需要你幫忙,是馬庫斯,你得教他怎麼撒尿。」
「如果菲德利斯在的話……」小姑喃喃地說。但菲德利斯開著裝滿香腸的貨車出門了,去給方圓數里內的多家雜貨店送貨。
她這麼說,是希望他不要忘了,它們最終還是要被殺掉。不過,他比她更清楚這一點。他聽後面露喜色,雀躍起來。
不知為何,他昨晚來找她時,穿的是他最像樣的衣服,今天上午也只能這麼穿。他在葬禮上也是這一身,是從商店買來的襯衫,胸前有口袋,凹口翻領,配了條棕色短褲,穿在身上發癢,他很討厭穿它。腳上是沒有破洞的上好羊毛襪和弗朗茲正式下放給他的系帶皮鞋,依然很大,但鋥亮耀眼。
菲德利斯向前探過身,聳起肩,像要說些什麼,但說出口的只是:「小姑一個人應付不來。」
戴爾芬這下明白了,立刻想到儲藏室的地板:「噢,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說我們也有嫌疑嗎?」
「我們只是練習過那個角色。」戴爾芬謹慎地說,不知道霍克的話背後是否隱藏著什麼指控。她想緩和一下此刻的氣氛,於是提議道:「要不然我們重新上演……」她小心翼翼地避開戲劇的名字,怕給自己招來晦氣:「這部蘇格蘭戲劇吧!」
馬庫斯注意到,弟弟們也是如此。如果他們安靜地坐太久,就會抱怨手腳刺痛。他看到他們都耷拉著眼皮,即便是現在,雖然還是大白天,是寶貴的玩耍時間,他們依然昏昏欲睡。馬庫斯伸出手,指向前面的樹林。
於是,馬庫斯留了下來,幫羅伊在院子里割草,給樹苗翻土,把一小塊土地上的野生牽牛花拔掉,希望清理乾淨后可以改造成個小牧場。羅伊現在熱切渴望有頭奶牛。之後馬庫斯也開始和羅伊下棋,還很快學會了他玩「克里比奇」的技巧,一些念頭開始從他腦袋瓜里冒了出來。起初,他擔心毛絲鼠,想知道弗朗茲有沒有按照媽媽以前囑咐的那樣,給它們換了水,或只是給它們添點舊料。然後他開始惦記雙胞胎會把棍子伸進籠子里折磨它們,或追著它們到處跑,那樣它們的皮毛就會受損。沒過多久,他又搖搖頭,擔心小姑對混拌它們的食物一無所知。她對食物就是一竅不通。
小姑的臉上紅一塊白一塊,像被打了一記耳光。至於菲德利斯,她敢肯定,他臉上閃過一絲詫異的微笑。戴爾芬還沒告訴他,偷走伊娃嗎啡的人就是小姑。和酒鬼打了多年交道,她收穫的經驗之一就是要把關鍵情報握在手裡,在其可以換取幾倍價值的回報之前,絕不鬆手。戴爾芬暗自心想,總有那麼一天,一定會有那麼一天,無論用什麼方法,她都要讓小姑為伊娃曾經遭受的痛苦付出代價。
那一周的每天早上,他們起床后,戴爾芬都隨便給他們弄點吃的——隔夜麵包或濃稠的燕麥粥,也想不起檢查他們有沒有做完家務,就放任他們出門四處玩耍。在兩個并行存在的世界中,她沉浸在另一個世界里。一個是會繼續生存下去的世界,另一個則圍著將死之人打轉。一般來說,孩子們一整天都待在外面玩。吃過晚飯後,他們就到母親床前,和她吻別,道聲晚安。她面色蒼白,臉頰凹陷,就像獵取首級的劊子手獲得的乾癟的戰利品;她的臉彷彿一夜之間布滿皺紋和褶痕,嘴巴四周的皮膚也皺了起來;她的呼吸極其緩慢,好像停滯一樣,雙眼圓睜,但孩子們並不害怕,他們早已習慣了她的模樣。馬庫斯發現,每次親吻她時,自己沒有任何感覺,只是覺得她身上的味道很奇怪,像泥土,又像發了霉,不再是人的氣息。他從母親身邊離開后,爬進被窩,躺在枕頭上,耳朵里就會響起一種麻木的嗡嗡聲,馬上就能睡著。有些夜裡,就算埃米爾爬上他的床,躺在他身邊,都不會把他吵醒。第二天早上,他會感覺昏昏沉沉,頭暈眼花,甚至無力將弟弟推下床。
「那是羅伊在打鼾。」
「演出服?」
「你去哪兒了?」她問。
馬庫斯說:「我想是的。」
「哦,我擔心的不是他,」小姑說,「但等他爸爸回到家,發現孩子不見了,他會怎麼樣呢?」
「聽,」馬庫斯說,眼睛睜得很大,「外面有聲音。」
她沒有作聲。他確信,她一定是假裝睡著了,但他卻睡不著。方才的整個過程讓他清醒地意識到了自己的困境——他以此來稱呼自己生命中最真實的慾望。但它確實是個困境,因為他不知道該怎麼辦,也不知道會有怎樣的結局。毫無疑問,和男人同居毫無未來可言,更不可能安家。他從沒聽說曾發生過這種事,在大城市裡除外,但他猜想他們和他不一樣,和一般男人無法融洽相處。撇開這些不說,他還有戴爾芬。和男人在一起時,他從未跟他們像和戴爾芬這樣暢談過,也不會生活得那麼愉快,或產生這種保護她的甜蜜衝動。然而在他的夢境中,他的雙手在男人身上才會遊刃有餘,他會撫摸他們堅實的臂膀、他們的臉,天啊,還有他們的味道和聲音。在他方才想象的那個深紅色的世界里,還有太多讓人回味無窮的地方。他禁不住又回顧一遍,為自己的無情和興奮感到愧疚。他將戴爾芬翻過身來,放棄理智,縱情其中,讓她顫抖,讓她在他耳邊輕聲說著污言穢語,讓她感受到他內心的創傷,讓她默不作聲,讓他身體里有些懊惱她是個女人的那個聲音銷聲匿跡。隨後,她開始反擊,佔據了上風,經過一番悄無聲息的扭動后,把他按住無法動彈,咬住他的嘴唇,西普里安這才毫無顧慮地躺了下去,快活地沉浸其中。
「你得讓兩個小子這樣攪拌食物。」戴爾芬對小姑說,後者趾高氣揚地回到屋裡,把埃里克和埃米爾叫出來跟她學習。他們出現了,像兩頭小牛犢一樣結實,穿著短褲和撕破的汗衫。在過去幾個星期,他們上學前總是光著腳。戴爾芬理了理他們亂蓬蓬的頭髮,捋向兩邊,然後蹲下身,和他們一般高。
「那衣服在哪兒呢?」
煎的魚肉剩了不少,她又用熏肉的油脂熱了熱青豆,從炭火邊叉起一個燙手的烤土豆,在雙手間不停拋接,最後放在他的盤子里,用叉子切開。土豆立即噴出一股熱氣,她用勺子舀了些熏肉滴落的油脂,澆在軟糯的土豆上。他立即發出感激和滿足的讚歎。
在大白天的下午突然上門造訪,自然表示有些緊急狀況,不是自己的就是別人的,戴爾芬立刻直奔主題。
克拉麗絲目瞪口呆,緊接著一種驚慌和痛苦的表情在她臉上瀰漫開來。她用手捂住自己漂亮的臉頰,小巧的橢圓形指甲在指尖的用力按壓下變成白色。「啊,天啊,戴爾芬!我跟你說過,那天晚上,霍克簡直是把那條裙子從我身上扯掉的。」
戴爾芬走進克拉麗絲的房間,放眼望去,一片孩子氣的凌亂——畢竟她的好朋友需要有個可以放鬆自我、不拘小節的私人空間。該如何處理那條裙子,那條她憑藉胸口不踏實的空洞感,就知道上面綴滿的珠子和記憶中粘在地窖門上那些杏黃色、粉紅色和紅色珠子完全相同的裙子?戴爾芬糾結許久,最終還是用袋子拎著它,大步流星地走出房門,到屋后偷偷摸摸地轉悠了幾圈。她決定,不能完全按照克拉麗絲的指示去做。若她把裙子帶回家,那麼這件物證——現實點,還是如此稱呼為好,就在她手裡。那樣一來就百口莫辯。她也可以把它丟進戶外的壁爐,看著珠子在灰燼中閃閃發光,但她還是從旁邊的棚屋裡拿出把鏟子,假裝干起園藝,差不多忙活了半小時。萬一有人看到她,最好能看到她給鳶尾花床疏了疏苗,以為她想帶幾株這種多年生植物回家去種。與此同時,她挖了個很深的坑,迅速把裙子塞了進去,使勁晃了晃袋子,確保所有珠子都埋在了土裡,又往袋子里放了幾株鳶尾花苗和栽得很密的萱草,最後將鏟子放回原處,走回了家。
野狗靠近房子,似乎就在窗外嗥叫著。他不再去想她的性別,不再去想男人和女人,只在短暫的時間里感受單純而深沉的慾望。他輕輕撫摸著她的頭髮,觸碰著她包裹著他的嘴巴,大腦一片空白。等她停下來,他摸著她的臉,拂過她的顴骨,擦了擦她的嘴巴,莫名地喃喃低語:「你這個可憐的小東西,你這個小可憐。」直到她開始嘲笑他。
「就像燈籠里的屁——四處亂竄,」他說,「我來找馬庫斯,他在哪兒?」
「燈籠里的屁,哈!」戴爾芬說,「這可不是借口!」她心口一緊,脾氣就上來了。她突然很想念伊娃,這種孤獨的懷念和悲痛化成怒氣發泄出來。「他當然在這兒了。你以為我會讓你那個狠毒的妹妹把他打得青一塊紫一塊嗎?」
戴爾芬意識到,對他來說,對親妹妹哪怕有最輕微的批評,都是一種背叛,那些傳統的德國家庭就是如此。小姑是他在這裏唯一的親人,她總是沒完沒了地寫信,事無巨細地記錄著他的一舉一動,每次都是拿著一摞信件,寄往國外。大家都說,她想回到家鄉——那個美麗的德國小鎮路德維希魯,但為了菲德利斯還是留了下來。她不忍心把他一個人孤零零地拋在這裏,尤其是現在,還有孩子們需要照顧。但他憂愁的蹙眉和顯而易見的不安還是讓戴爾芬覺得心煩。
等到了那邊,她已經被不合時節的高溫折磨得痛苦不堪。往年這個時候,天氣都會驟然變冷,但今年沒有。她腋下已被汗水浸濕,脖子又濕又黏,用發卡別住的幾縷濕漉漉的頭髮也翹了起來。鎮上寬闊敞亮的大街和羸弱的樹木讓人覺得陽光更加毒辣。不過,治安官陰暗的辦公室讓人舒服很多。天花板上有個吊扇在轉,桌上還有個貌似官方配置的小巧的黑色台扇,也在嗡嗡轉動。磚牆是隔熱的,辦公室里涼爽而寧靜。她進去時,他正埋頭處理文件,看到她進來,大概是因為可以分分心,看起來很高興。
有時在夜裡,若他以某個姿勢翻身,會壓到響片,把自己吵醒。他覺得那個聲音總是十分響亮,但從未驚擾熟睡的兄弟們。每次他都要再花很長時間才能睡著,其實至多半個小時。他等待著睡意再次襲來,靜靜聽著門口的狗輕微的呼吸聲。有時,沙茨會在睡夢中嗚咽,或是像被什麼東西激發了興趣般嗅一嗅。有時,兄弟們會嘰里咕嚕說夢話,甚至突然坐起來,和空氣中並不存在的對方九*九*藏*書爭吵一番或對其下達命令。有那麼一次,弗朗茲就指著馬庫斯,用一種低沉的滑稽聲調說:「你忘了修燃油表了。」就因為響片的聲響會把他吵醒,他得以了解一些兄弟們毫不知情的秘密。他知道,有時父親會在母親身邊待到半夜,還唱歌給她聽。
戴爾芬又倒了些油,接著按揉伊娃小臂處鬆弛乾燥的皮膚。這已經是伊娃第四次吃力地告訴她這件事了。照前幾次來看,在透露過這個秘密后,她就會囑咐戴爾芬,什麼時候嫁給菲德利斯,又如何照顧孩子們。但這次,她卻說了些別的,是之前從未提過的。她的話簡明扼要。
「馬庫斯覺得一隻可以賣100塊錢,可能還會更多。你們的小兵人多少錢一個?」
「我該走了,」小姑說,「要去把埃里克和埃米爾餵飽,這兩個傢伙吃起飯來就像兩頭小豬。」她穿著已經褪色的黑衣服,猛地轉過了身。彷彿她的離去是對她的侮辱,而非祝福,戴爾芬心想。她心滿意足地回到屋裡,看著小姑的車顛簸著從小路盡頭拐彎離開。
本塔的聲音聽起來睡意未消,但戴爾芬明白,他們一直關注著伊娃的病情,在等待這個電話的到來。
馬庫斯大氣都不敢出,示意沙茨在他身後坐下。他們躲在陰影里,恰好避開門口|射出的一道寧靜的光輝。他偷偷瞥進去,被屋裡的情景驚呆了。眼前正是父親,他握著母親的一隻腳,跪在她床邊。她的腳瘦長而蒼白,在電燈的冷光下白得耀眼。父親將額頭抵在腳面和腳踝之間的曲線處,後背在顫抖。等馬庫斯反應過來父親是在哭泣后,大為震驚。他哭得很劇烈,卻靜悄悄的,既沒有聲音,也沒有眼淚,這就更是恐怖。他從沒見父親哭過,一次都沒有。最讓他困惑的是,父親肩膀的聳動像極了笑到抽搐時的動作。於是,馬庫斯心想,也許他是在笑吧,也許風趣的母親剛給父親講了個笑話。但她的表情很安詳,他聽得到她的呼吸,是一種帶有雜音的深沉嘆息。他又看了會兒,突然父親抬起頭,朝他這邊看過來,似乎正直視著他。馬庫斯嚇得打了個激靈,一動都不敢動。但父親只是茫然地望著昏暗的牆壁,沒有看到他。
「快扔掉。」戴爾芬說。
戴爾芬望著伊娃的眼睛,希望能像以前那樣被她的眼神催眠,但這次有些東西坍塌了,她能感覺得到。她們的心神一起衝破一道隱形屏障,衝出一個磁場,突然周身輕盈,被捲入一股寧靜的旋渦,眼花繚亂。後來,戴爾芬才想起來,她當時應該把菲德利斯和孩子們叫過去,但此刻完全沒有想到。戴爾芬的目光始終沒離開伊娃的臉龐,一刻都沒有,她知道伊娃很害怕;她也沒有鬆開伊娃的手,她知道伊娃想讓她握著,就像一個孩子即將踏入一個全新的陌生世界那樣;她的胸腔又前後三次出現了鳴音,越來越響,戴爾芬也沒有去挪動她的朋友;當伊娃的呼吸停止,她也沒有去按壓她的胸腔。伊娃依然望著戴爾芬的眼睛,直到她可能喘不上下一口氣也沒有移開。然後,戴爾芬看到,她眼睛里那道銀線后的光熄滅了,就像門縫裡透出的光那樣消失了。
「什麼?」戴爾芬說,「難道你怕菲德利斯把牛鞭取下來,把你痛揍一頓嗎?」
野狗都已離開。屋裡的燈光一亮,它們的嗥叫就停止了。羅伊在雞籠旁一個消暑小棚屋裡給自己搭了張床,是塊嵌在牆裡的小硬板,還鋪了個床墊,從屋裡抱過去一套舊床罩和一個枕頭,那個枕頭是伊娃很久以前送給戴爾芬的,還建議她把屋裡所有東西都燒掉。他收拾好后就一直睡在那裡,自稱是為了不打擾他們休息。他們也沒有阻攔他。
兩個孩子點了點頭,對於他們來說,這已經是老生常談了。
「你就跟我們在一起,待在這兒就好,等你爸爸回來。」她對他說。他轉了轉眼球,拚命點了點頭,如釋重負。戴爾芬繼續說了下去。
克拉麗絲確實是個心靈手巧的裁縫。她可以用各種手法,將給客戶縫合后的縫線完美隱藏好,有時甚至同時用兩根針交叉縫合為十字狀,把打的結隱藏起來。即便在沒人會看到的衣服下面,她的手藝也完美得無可挑剔,而且她很看不上雙線連鎖縫和橋形縫合法。「那只是縫起來而已。」她會這樣說。
「好吧,」克拉麗絲說,「我洗耳恭聽。你說吧,到底什麼事?」
「出來吧!」她沖卧室門說。
「他當然會了!」西普里安說。
「有這個可能,」霍克治安官說,「所以我去咱們鎮上劇團的道具組翻找了一下。你大概想不到我還記得吧!」他沖她晃動著一根手指,眼睛里閃爍著一種她不想在一個治安官的臉上看到的狡黠,「我知道你和克拉麗絲很喜歡演女巫那場戲,我覺得你們倆都可以把麥克白夫人這個角色演得很精彩。」
戴爾芬拱起手背,握住脖子,注視著他,然後放下手,撐在屁股上。她的眼睛掠過雞籠,掠過田野,望向遠方。這真是件驚天動地的大事,菲德利斯在她和親妹妹之間選擇了她。她深深吸了口氣,心裏默默承認,這樣一來,小姑跟她從此定將不共戴天。之前她只是嘴皮子上逞逞強,表現強硬和不友好罷了,這下小姑會把新怨舊仇一併清算。為了讓戴爾芬回到他的生活,甩掉親妹妹是他必須做出的犧牲。作為回擊,小姑定會鼓動家人和他反目。戴爾芬不禁懷疑,也許他會覺得她欠了他一個人情,但他的眼神中只有疲倦。
「我覺得在我衣櫃里某個地方,」她淡定地說,「怎麼了?」
「我本來該聯繫克拉麗絲,但那樣我會崩潰。」戴爾芬說。
第二天上午,戴爾芬一邊聽小姑抱怨著馬庫斯,一邊仔細端詳她的臉,從上面找出了和菲德利斯相像的每一處。菲德利斯的五官就像是按照水準儀和尺子精準排列的,而她臉部的輪廓則是草草勾勒的,每一個五官都偏離了標準位置——冰冷的藍色眼球在頭顱上相隔太遠,鼻子更粗短,上嘴唇比下嘴唇薄很多,嘴巴很小,以至於戴爾芬很好奇它是如何做到滔滔不絕,又是如何一口吃下不止一粒豌豆的。她只有這樣一寸寸查看這張正在嘰嘰喳喳埋怨的臉,才能將注意力從她的話上移開。如果這些話鑽進我的耳朵,我一定對準她的下巴狠狠掄上一拳,她心想。於是她平靜地望著這堆血肉和骨頭的奇怪組合,然後聳了聳肩,說:「我沒見到他。」
菲德利斯冷靜地點了點頭,便閉口不言。戴爾芬看得出,這個話題他不會再深入探討下去。這要放以前,也許她會驚嘆,他這樣一個大男人在自己的妹妹面前,竟然變成膽小鬼,但她現在對他的了解要加深了許多。
「真的嗎?」霍克用威脅的語氣輕輕說,「很忙?還是在逃避她的命運?我覺得我可是她命中注定無法逃避的。」
戴爾芬光著腳,披著件中式睡袍,耀眼的紅色在她身上流動,背後綉著一朵蘋果花,在一根細長的枝莖上綻放。起初,她用一隻手裹住前襟,後來還是別了起來,這樣就能用兩隻手切土豆。
「我也給她加大了工作量。」
「弗朗茲完全不知情,」伊娃突然喘著氣說,「他的親生父親不是菲德利斯,叫約翰尼斯·格倫伯格,是猶太人,文質彬彬,高大英俊,在戰場上犧牲了。」她的嘴唇顫抖著。最終,她歇了口氣,繼續說:「菲德利斯知道,但他從沒提過。」
「這是伊娃的兔子,」小姑說,「不是你的。」
「我是來接他的。」菲德利斯低聲說。戴爾芬還等待他再說些別的。「謝謝你」自然是可以的,她想。但他默不作聲,讓她很是惱火,便問了個唐突的問題。
「他叫我殯儀員,戴爾芬,你知道我有多討厭這個稱呼!他和別人沒什麼兩樣。就算我邀請他們,肯定也沒一個敢下來,就是一群膽小鬼。」她突然做出一副令人驚悚的表情,弓起背,用低沉而沙啞的聲音說,「他們怕會被我做成乾屍。」
屋后曾有條涓細的溪流,是穿過田野的春季徑流,現在已乾涸成一條堅硬的小徑。男孩們會沿著它走進森林玩耍,把分配的家務幹完后,他們大部分時間都待在那裡,尋找箭頭、坑坑窪窪的灰瓦片和小白貝殼,那些都是他們目及之處曾是一片浩瀚海洋的證據。馬庫斯是在學校得知這一點的。他有時會幻想一下那片海。腳下這片土地曾是海底,這一點讓他深深著迷。有時他還會想象海洋從地面升起,一直升高,就像此刻四周的空氣,將他淹沒,水生動物在他周圍漂浮和遊動。馬庫斯和兩個弟弟站住腳,從口袋裡掏出幾顆沾滿絨毛的苦薄荷硬糖,是小姑總拿給他們吃的。他們用嘴吸起表面的線頭再吐出來,專心致志,直到糖果表面乾淨為止。它有一種陰鬱的藥草味,但很甜。吃到嘴裏,他們的小臉都明亮起來。
「明天,」她告訴他,「我打算去找個電話接線員的工作。你覺得我的聲音好聽嗎?」
「把她放下吧,菲德利斯,我們會照顧好她的。」
雖然老頭兒獨自一人待在小屋裡,和他們隔著整個院子,卻依然滴酒不沾。戴爾芬顛了顛平底鍋。不過等冬天到了,天氣變冷,他們該怎麼辦呢?她是聽著這個聲音長大的,早就對它免疫,就像住在鐵軌旁的人習慣了火車鳴笛一樣。但可憐的西普里安會一整夜都翻來覆去睡不著。她把鍋里的棕色硬皮土豆翻了個面,腦子裡冒出個想法,是長久以來第一次——她想象了一下未來和西普里安共同生活的情景。而她這樣做,僅僅是因為今夜和他共度了春宵。咳,這也太蠢了!他一直緊閉雙眼,她當然明白是怎麼回事。他在腦海中看到的是怎樣的畫面?她又把土豆翻回來,用鍋鏟往每個盤子里都盛了一點。她把盤子端到他面前,用手背碰了碰他的臉頰,希望知道答案,但保護自己的念頭已經冒了出來。畢竟,再過八個月甚至一年,今夜都不會重演。再說了,他北上這麼多次,誰知道究竟發生過什麼?
他狡詐的自信引爆了戴爾芬的脾氣。「無法逃避!」她大喊,「你真是個神經病,她煩透你了。我不管你是不是治安官,你都不該再去騷擾她了。」
「怎麼會呢?」菲德利斯說著,抬起頭,直視著戴爾芬。雖然眼前的陽光很刺眼,但她依然可以感受到他目光的力量。就像第一次見到他那樣,她猛然感到一陣陌生。那不是一種恐懼,只是一種直覺,覺得那一瞬風平浪靜的背後還有洶湧波濤,是她遠遠無法領會的。他壓抑著一股力量,裏面有危險,也有承諾。在他身上,哪怕再微小的動作,背後都有千鈞之力,他的面如止水讓她想起一座穩如泰山的水壩。
父親緩緩直起背,但依然跪著,用毯子輕柔地裹住母親的腳。他這麼做時,馬庫斯生怕會被他發現,很想偷偷溜走,卻挪不開半步。母親已經睜開眼,深情地望著父親,沖他笑了。那是個無比燦爛的笑,充滿安詳和喜悅,是臉頰溫柔地戰慄,讓馬庫斯永遠難以忘懷。父親坐在狹窄的小床邊的椅子上,握住她的手。未等她開口,他就唱起她最愛的那首歌。馬庫斯知道這首歌,是唱河邊洗衣少女的德語歌。他的聲音溫暖而純凈。馬庫斯閉上眼睛,父親的歌聲彷彿讓他品嘗到了柔滑的棕色焦糖。在歌聲的掩護下,他迅速回到自己的房間,躡手躡腳爬上床,將手指從別針沒有別嚴的縫隙中塞進枕頭。就這樣,伴隨著父親起伏的歌聲,指尖觸碰著紅心卡片,他內心安寧,很快進入夢鄉。
read.99csw.com戴爾芬如願以償地沒聽進去她謾罵的瑣碎細節,但她知道一定都是她為自己開罪的長篇大論,大概可以解釋他為何遍體鱗傷。她肯定在處心積慮詆毀他的清白,因為她不厭其煩地反覆提到,別看他外表瘦弱,實則頑劣不堪。她迫不得已才鞭打了他,教訓了他,然後他不知為何就跑了。戴爾芬打了個哈欠,又重複了一遍:「沒見過他。」
「把這些動物養好,你們就可以掙錢。」她告訴他們。
他們用頑皮而戲謔的眼神互相看了看,好像她偷偷跟他們說了什麼滑稽好笑的事。
「她不會做飯,對顧客態度很差,讓你的客源在流失。你現在穿得也亂七八糟的,孩子們無人管束。只要她在那裡,我是絕不會回去的。我敢跟你打賭!」
他正在咀嚼的嘴巴瞬間停住了,想努力把食物咽下去,舉著刀叉的手停在半空中,望著她。他蒼白的臉上,雀斑更加清晰可見。他咬住嘴唇,有些遲疑,他的眼睛……彷彿容納了全世界的悲傷,戴爾芬心想,最深切的悲傷也不過如此。有那麼一瞬,就好像看到了伊娃的眼睛,像是伊娃出現在裏面。然後他開了口,雖然聲音很低,但很清晰。
不過戴爾芬的教學計劃已經來不及進行下一階段——如何應對勃然大怒的小姑瑪麗亞·特雷莎,她原本的想法是教馬庫斯假裝癲癇發作,讓他學習翻白眼和口吐唾沫泡泡,做出逼真而嚇人的模樣。這一招可以制住小姑。但還沒等她開始上課,送肉的貨車就又停在院子里。菲德利斯又像上次那樣,穿著皺皺巴巴的襯衫出現了。這次,他穿的褲子縮了水,縮得奇形怪狀,連襪子都沒穿,渾身上下都透露著一股疲倦的消沉——他默不作聲,雙眼下皮膚鬆弛,有些瘀青。他身體里的力量似乎有一部分已經抽離了他的身體,就是這種感覺,他看著就像個泄了氣的皮球。緊接著戴爾芬還意識到,他竟然消瘦了許多,骨骼開始顯露,手腕和指關節處的球形骨頭突出,雙頰輕微凹陷。這次他站在門外,連進屋喝杯水都不願意,顯然有話要說。
戴爾芬偶爾還會幻想一下能組織一場表演,一場盛大的戲劇演出,或在某個情節里加上平衡表演。不過這個想法只能在路上實現,因為這樣一個小鎮是湊不齊專業的演員陣容的。但戴爾芬再也不想離開,至少在羅伊還守規矩、馬庫斯還在身邊時不會。失去伊娃也讓她失去了一部分自己,而且她和克拉麗絲相處的時間更多了,這是她留在阿格斯的另一個理由。除此以外,還有個問題懸而未決,那就是她和西普里安對於案件的調查是否還有什麼作用。治安官在破解查弗斯一家死亡的謎團上還沒什麼進展,至少她尚未聽說。她對此很好奇,突然想到可以去治安官那裡問一問。於是,一天下午,趁羅伊在樹蔭下打盹兒,西普里安又出了門,她步行去了鎮上。
雖然在地下室這種環境里,克拉麗絲瞬間的表情轉換有點嚇人,但戴爾芬還是被逗笑了。屋裡一個角落正播放唱片,是歌劇音樂,宛如身臨現場一樣動聽。克拉麗絲放音樂不只是為了給自己聽,她認為優美的旋律對正在處理的屍體上的骨肉也會起到鎮定舒緩的作用,會使其更平穩而均勻地吸收注入的液體。她發誓確實如此,不過她今天服務的這位客戶大概欣賞不了歌劇。克拉麗絲將他推回冷庫之前,停住腳步,審視了一下他的臉。整個地下室燈光明亮,普萊塞頓先生卻面色蒼白,毫無生氣,也許克拉麗絲還沒找到適合他的染劑。她一直不斷試驗,想調配出適合每具遺體的萬能動脈注射溶液。「他們之間天差地別。」克拉麗絲把他收起來時,冷靜地在他胳膊上拍了拍,發出一聲輕微的咔嚓聲。她皺了皺眉,喃喃地說,「屍檢肺氣腫。」
他眼睛一亮,一本正經地點了點頭。
「誰會買這些東西?」戴爾芬問。
在伊娃可以慶祝的最後一個生日那天,小姑也來了,恰好在吃蛋糕的時間露面。所有前來祝賀的人都贈送了各種派不上用場的禮物並舉杯祝酒,歡快得有些過了頭。一陣喧鬧和混亂過後,大家全都衝著大大的蛋糕卷伸長了脖子,這時小姑像往常那樣穿著一襲黑衣,突然現身,帶著鼻音冷冰冰地對戴爾芬說:「這個蛋糕很好。你照顧伊娃,我哥哥額外付了你多少錢?」
他透過火光,目瞪口呆地注視著戴爾芬,做出一副覺得荒唐可笑的表情:「當然不是!」
「我表示懷疑。」
「我覺得我可以考慮回去幫忙——但前提是,你得讓她收拾東西,打包走人。」
「順便說一句,」她說,「如果看到治安官開車過來,你就藏起來。如果你在屋外,最好先躲到樹叢里,再溜到河邊去。還有就是,如果能讓你放心些,」她捋了下他額頭上一綹金褐色垂髮,這是她第二次觸碰他,「我會去看望一下你養殖的『皮草大衣』。」
大概是因為,即便那時,她也早已清楚,一切尚未結束。她一定早已明白,苦難永遠沒個頭,他們永遠得不到清凈。哪怕是現在,就在她心神不定地走向廚房時,就有個鼻青臉腫、渾身疼痛的孩子從家裡的後門悄悄溜了出去。他決定跑去找她。她往麵疙瘩里又加了些麵粉,多打了個雞蛋,往菜里多切了兩個洋蔥。還燉上了所有的肉。她就這樣毫無緣由地多做了一個人的飯,好像她早就知道,等他認清鄉間小徑,穿過玉米地、道道溝渠和牧場,他一定會很累。他一定餓壞了,那個馬庫斯。
「一分錢都沒有,你這頭虛偽的母豬。」
「我們得給你換條背帶褲。」戴爾芬說,然後指示西普里安去鎮上買條回來。
「她是你的朋友,起初你會覺得這樣更難受。」本塔說,此刻她的聲音聽起來更加清醒和堅定,「但你會發現克拉麗絲能給你帶來莫大的安慰。我們可以一起過去嗎?」
「你和西普里安表演時,做那些平衡動作,都會穿什麼樣的衣服?你會穿什麼衣服?」
「她還會回來嗎?」
「我本來要和南達科他州一個小夥子約會,但他放了我鴿子。」克拉麗絲的聲音在屋裡回蕩。看來,她的職業還和中學時一樣,會讓她潛在的戀愛對象打退堂鼓。那個男孩早已提前聲明,若兩人想要約會,她必須改行。她們像往常那樣,先聊了會兒天,交流了一下各自的情感狀況。克拉麗絲覺得,一個懼怕她職業的男人,絕不可能贏得她的尊重。
「我們現在就得談談,哪裡比較方便?」戴爾芬問。
在當下密謀的緊張氛圍里,戴爾芬立刻答應了,神情恍惚地走上樓梯。等走出地下室,打開後門,她才意識到自己正在犯傻。若霍克治安官發現是她從衣櫃里拿走裙子,或只要發現她和那條裙子有任何關聯,就等於惹禍上身。更何況,她要把它作何處理?這些珠子也許會熔化,但看起來不會燃盡,徹底消失。她心事重重地快步上樓,來到那個經常和好友一起過夜的房間。她很珍惜那些夜晚,吃頓尋常的家庭晚餐,感受下溫情自在的家庭生活,那都是她不曾擁有過的。怪不得施特魯布家的人都那麼熱愛本行工作——雖然戴爾芬再清楚不過,死人經常會帶來麻煩,但至少不會出其不意。奧里利厄斯·施特魯布曾允許自己開過的唯一一個玩笑,也很有可能只是他筋疲力盡時犯下的錯誤,就是在提到一個被玉米收割機吞噬的男孩時,說他是個嚴峻的挑戰。
日子不再有先後,融為了一體,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伊娃的臨終歲月就像土地和空氣一樣漫長。過去的一周,她粒米未進,只能喝幾小口溫水。她的頭髮在一頂鴨舌帽里聳立著,戴爾芬想用梳子給她梳下來,卻是徒勞。她的胳膊肘和膝蓋處的圓骨頭凸顯出來,渾身瘦骨嶙峋。雖然像喝水一樣在吸取嗎啡,但依然毫無起色。她的身體沒有死去,也沒有一絲活力。眼神彷彿已不屬於塵世,像看透了一切,又像是什麼都看不到。她讓戴爾芬直視她的眼睛時,戴爾芬覺得整個世界都在漸漸消失,她們之間涌動著一股讓人驚訝的奇異電流。這種凝視是一股力量,讓人欣慰又讓人恐慌。戴爾芬好像被猛地一下拽出自己的軀體,捲去了別處。她們四目相對,飛速穿越時空,心臟也隨著跌宕起伏,興奮而狂喜。
「給我看看。」埃里克說,仔細看了看后還給馬庫斯。「她快死了嗎?」他問。
「直接從蠟殼裡做出來!」他歡快地喊道,「她大部分時間都在打掃衛生,」他突然嚴肅起來,「她總在清理房間,然後就大吼大叫,然後再繼續收拾。我們很餓,吃了很多青蘋果。」
她仔細考慮了一下,心想,討價還價的機會來了。「真是個好問題!」她說。
半夜時分,戴爾芬聽到外面的野狗又開始狂吠,便把西普里安晃醒。一群走失的流浪狗從鎮上富人家的庭院里、窮人家的棚屋下和中產階級在主街上的商鋪中溜出來,在一起扎了堆。戴爾芬經常看到它們在肉鋪後院遠遠的地方晃悠。伊娃曾指給她看它們的灰色身影,體型各異,有些是瘦高的大狗,有些像小靈狗那麼小,還有群惹人嫌的惡霸狗,看不出任何品種和血統。它們四處遊盪,以那隻兇猛的種狗霍屯督為首,經常鬼鬼祟祟地蹲守在肉鋪周圍,以菲德利斯偶爾扔給它們的一團內臟為食,或去高莖草叢裡尋覓被遺忘在那裡又無人願意費心清理的一堆亂糟糟的雞頭。它們在肉鋪附近時,從未出過聲,好像等待著天上掉下餡餅,誰也不願泄露自己的行蹤。
「那麼,」在兩人互相抱怨一番天氣的炎熱之後,戴爾芬開口問,「查弗斯一家的事,你有什麼新發現嗎?我和羅伊都想知道。」她沒有提西普里安,擔心霍克治安官可能會問他經常開車去哪裡,而她又不願編造他是個毛刷銷售員這樣的說辭。但霍克似乎對西普里安的行蹤完全不感興趣,他說很想和她聊聊。他還說,最近剛好一直想問問他們演出服的事。
施特魯布家宅子的每個角落都彰顯著獨特的品位——牆壁刷成灰色,暗栗色鑲邊,就連窗戶上的遮陽篷都用條紋帆布統一製成。門廊外有一圈彎彎曲曲的鑄鐵欄杆,柔美的綠色草坪完美得無可挑剔,夏日花園裡的花朵是讓人安寧的丁香花、淡紫色蜀葵、白色牽牛花和優雅的藍色矢車菊,沒有過於鮮艷濃烈的色彩。後門也漆成柔和的灰色,安裝了現代化的電鈴。戴爾芬按了一下,就聽到裏面響起一陣美妙的音樂。她緊張地環顧四周,確定沒人跟蹤。克拉麗絲來開門時,戴爾芬示意趕快讓她進去。
「噢,多得很呢!」
「是件很漂亮精緻的小衣服,從上到下……」
「就穿平時的衣服。西普里安覺得,我們的特別之處就是,外表越是尋常,就會顯得我們的表演越非同尋常。再就是,起初我們也買不起華麗的衣服,不會有那些閃亮的金屬片。」
戴爾芬正在屋后的土豆苗床上鋪新秸稈,菲德利斯開著送貨的卡車來了。她直起身,把額頭上被汗水浸濕的棕色捲髮撩到腦後。雖然她覺得他們不會發生什麼口角,但還是眯起眼睛。她早就料到他回來后,會來這裏找馬庫斯,開學的日子就要到了。他朝她走過來,胳膊就像掛在身體兩側,毫不擺動,臉上表情平靜。他穿著件皺皺巴巴的格子襯衫,她從未見他這樣穿過。大腿兩側的褲子上污漬斑斑,他一定是在那裡蹭掉手上的血跡。菲德利斯一向穿得乾乾淨淨,當然這之前要歸功於伊娃,後來是她https://read.99csw.com。小姑洗衣服的速度自然比不上她,她朝他走去時,在心裏為自己默默添上這條可以得意的資本。在相距大概三英尺的地方,他們站住了,相顧無言。戴爾芬的腦袋輕輕歪向一側。太陽在她身後,照亮了他的臉,白晃晃的,變得模糊,像被抹去了所有五官。
「對不起,」克拉麗絲說,「我想什麼呢?進來,快進來。我太傻了。」她摟住戴爾芬,帶她走進屋后一個舒適的小房間里。
「故人的力量要比我們想象中強大。」夏末的一個夜裡,戴爾芬坐在屋后釘好的台階上,對西普里安說。
「你照顧了她。」
「她會做餅乾。」馬庫斯說。
「你看,」她假裝態度有所鬆動,「我知道,這樣一定讓你很為難。我很喜歡孩子們,所以我會好好考慮。先讓馬庫斯再跟我們過幾個星期吧,他可以從這裏去上學,西普里安能開車送他。小姑覺得他是個大麻煩,但對於我們來說卻是個好幫手。」
「可以。」戴爾芬說,然後坐在伊娃的廚房裡,聽著菲德利斯和孩子們在隔壁一起悲傷地嗚咽,一個安慰著另一個,剛控制住情緒,又有一個會失控痛哭。戴爾芬需要聽到他們的聲音,此刻她十分孤獨。但她不能和他們在一起,這個時候她並不適合走進那個房間。她已經用丁香花香皂給伊娃清洗了身體,在她雙腿間夾了條毛巾,合上她的眼睛,撫平她的表情,使她看起來更加安詳,然後才把菲德利斯叫了過去。她想到伊娃臨終前的要求,也許她應該陪著一起將遺體送到施特魯布家。但眼前發生的一切似乎都失去了控制,超出她能承受的範圍,而且莫名有些彆扭,好像伊娃離開之後,她也不再屬於這裏。等待施特魯布家的人出現的過程好像極為漫長。當他們的珍珠灰色靈車終於停在後門口,敲門聲響起,戴爾芬立刻開了門,克拉麗絲走進來,擁抱住她,透露著真誠的善意。施特魯布家的人毫不費力就扶她來到伊娃的房間,菲德利斯和孩子們正坐在伊娃身邊。看到眾人進來后,菲德利斯彎下身,將伊娃抱了起來。他看起來不知所措,抱著妻子停在半空中,不知道該去哪裡。大家都一動不動,直到奧里利厄斯將手放在他的肩頭。
「大家不會這麼想……而且你隨時可以扮演班柯啊!」
「是羅伊嗎?」克拉麗絲用一種兩人都心照不宣的焦慮語氣問道,讓戴爾芬焦躁起來。
「我們去那兒吧!」他說。他想象著樺樹和楓樹下的落葉堆積成軟綿綿的墊子,躺上去休息一會兒該有多愜意啊!他們每人又掏出一顆硬糖,一邊往樹林里走,一邊用嘴吐著線頭。在厚厚一堆噼啪作響、有塵土味道的落葉上坐下后,他們向後靠去,望著枝幹上搖曳的綠葉,眼皮變得沉重。埃里克開始打鼾,像在輕輕嗚咽,空氣朦朧而悶熱。螞蟻爬上馬庫斯的手,被他輕輕彈掉了。變幻莫測的日光透過樹林變成綠色,灑在他們身上,就像躺在水裡。如果此刻他們正在海底呢?馬庫斯幻想頭上高高的海面上颳起巨大的風暴和海浪,而他們躺在平靜的海底,遠離大風大浪,不受任何煩擾。
馬庫斯從枕頭上一個小洞里掏出幾個捲起的小紙條、一枚被火車碾成了扁平亮片的一角硬幣、商店買來的清脆作響的小紅心紙片、塗成蟋蟀模樣的錫鐵響片,全都是露茜·查弗斯送給他的禮物。他早就暗自決定,不去想她已離開人世,而是去了遠方,安然無恙,只是失去了聯繫。掏出這些東西時,幾根鴨毛也打著旋兒飛了出來,他把它們塞回去,把外面的布料捏緊。一束金色陽光透過西面的窗戶,斜斜照在他床上。他小心翼翼地展開第一張字條,它以前纏繞在一根鉛筆上,現在還保持著原狀。上面寫著:嗨,馬庫斯,我收到你的信了。署名:露茜。另一張字條上寫著她放學後會做什麼,署名處寫著:愛。然後是第三張,也是他覺得最有愛意的一張,她說很喜歡他給她寫的信。再就是那張情人節卡片。他仔細捋平那張亮晶晶的紅紙,盯著它微微發光的表面,上面塗了層在陽光下會五彩斑斕的小亮片,他以前從未注意過。這是個新發現,他將紙片從一邊傾斜到另一邊,以看清整體效果。把它反過來,後面也寫著那個字:愛。他挨個把每件物品都重溫一遍——像往常那樣,把錫鐵響片按六下,搓了搓硬幣,就把露茜留下的這些東西放回枕頭裡,用別針把洞口別好。最後把枕頭拍得鼓鼓的,放回床頭,離開房間。
「你不準走了。」她說。
「這裏以前是海底。」馬庫斯說著,把從地上撿的一枚又硬又脆的白色小貝殼給埃米爾看,只有他的小指甲那麼大。他弟弟看了一眼,興趣不大。
「我的腳又犯困了。」埃米爾打了個哈欠說。
戴爾芬漂白了血跡斑斑的圍裙,搓洗了髒兮兮的襪子,還有他們的臟襯褲和單肩帶工裝褲。她拿出他們輕易不|穿的品質上乘的套裝,通風熨平,然後在菲德利斯厚厚的白襯衫上撒上澱粉漿,捲起來,放在冷藏櫃里。每天早上,她都給他熨一件,就像伊娃以前那樣。她還清洗了床單,上面浸透汗水,沾染著糞便和血跡,總少不了血跡,還有一堆毛巾和桌布。洗衣這個工作量本身就需要有人專職從事,戴爾芬無法想象伊娃以前是如何在洗衣物的同時,還兼顧那麼多繁雜家務的。但這次大清洗算是某種告別禮物。一旦伊娃離開人世,戴爾芬也會離開這裏。她早就想好了,沒有伊娃,她不可能再接著幹下去。不只是因為旁人會說閑話,不過他們已經開始說三道四了。還有其他原因,是她私底下對自己都無法開口的事。不行,她不能這麼做。更何況,還有一個人正摩拳擦掌,迫不及待想接管這裏。對於小姑來說,接過手照顧哥哥和侄子正是展示她重視親情的絕佳機會。
「以後會下六個崽,而且它們的食物確實得拌些骨粉進去。我估摸,等到今年秋天賣了,就能掙300多塊錢。然後我們把幼崽放在有暖氣的棚屋裡過冬,等到明年就能掙兩千塊錢了!」
「現在,」她指著廚房說,「給你弄點早餐吃。」她給他做的早餐和其他人一樣,是一沓薄煎餅,點綴著家裡最後幾粒香甜的藍黑色野生榿葉棠棣果,頂端是一點黃油,還灑了點楓糖漿,是西普里安上次北上時和一個齊佩瓦人交換來的。她小心翼翼把錫罐放回冰箱,然後倒了杯熱咖啡,坐下來看著馬庫斯吃飯。她說話時,他嘴巴里塞得滿滿的,也就沒打算聽到他的回答。昨晚,他就那麼出現了,一聲不響地吃了飯,嘴巴里嚼著東西,耷拉著眼皮。他走起路來一瘸一拐,被他們抱上床睡覺時也沒有拒絕。她沒有忍心盤問他任何事。
「不,不,不,對於很多人來說,藝術就是生活。而我是治安官,這是我一天24小時都必須扮演的角色。只要我還佩戴著警徽,以其他形象出現只會給人們帶來困擾。」霍克治安官皺著眉頭,用手緊緊捏住下巴,然後低聲問道,「克拉麗絲最近怎麼樣?」
「戴爾芬,」過了一會兒,他輕聲說,「你餓不餓?」
「我說真的,」戴爾芬說,「他不會。」
「我可以帶你去下面,」克拉麗絲說,「我正為普萊塞頓先生服務。」
羅伊放下手裡的活兒,不再搗鼓陷阱,朝他們走了過來。戴爾芬突發奇想,想做一道伊娃教給她的匈牙利風味燉菜,是一道用紅辣椒汁燉肉的湯汁濃郁的菜肴,燉好后舀出來澆在雞蛋麵疙瘩上,表面再倒些酸奶油。正當她轉身朝廚房走去時,當下這個畫面給她帶來一種稍縱即逝的愉悅。這就像伊娃留在世間的禮物——所有會持續下去的美好。爸爸行為端正,西普里安體貼周到,陪著老人下棋或打牌,好讓他遠離酒瓶。雖然她無比想念伊娃,但同時也如釋重負,徹底告別了面對死亡的深刻恐懼和手忙腳亂、日復一日的枯燥乏味和惴惴不安、長久以來的身心煎熬和悲傷,也不必再忍受在晾衣繩下喝酒的男人和小姑刻薄的嘲笑。現在她可以聞到楓樹、松樹的芬芳和河裡的淤泥味,而不是母牛被解體后血腥的原始氣息。她也很享受在這樣一個涼爽日子的餘暉中,去為家人烹飪美食,而新冰箱里有肉和黃油,蘋果箱里有蘋果,洋蔥箱里有洋蔥。所以,到底是為什麼,當她感受到當下這些美好時,心中還是湧起一股擔憂和悲傷?為什麼會突然想起俯視地窖時的那個情景,屍體彷彿嚅動著嘴巴,一字一句在閃爍的綠光中朝她襲來。
菲德利斯輕輕點點頭,藍色的眸子疲倦無神,有些充血。
「你們掙了錢打算幹什麼?」戴爾芬問。
「進來歇會兒吧,我給你倒點冰茶喝。羅伊和馬庫斯在河邊呢,不過我覺得天氣那麼熱,不會有什麼魚上鉤,應該很快就回來了。」
「你看啊,菲德利斯,」她說著,有些猶豫,其實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真想回去,「我不會比你妹妹好到哪裡去。」
她在拖延時間,想迂迴一下,不讓他把馬庫斯帶走。菲德利斯進了屋,之前戴爾芬一直關著窗戶,將戶外逐漸升溫的熱氣擋在外面,所以屋裡依然陰暗涼爽。她打開窗戶,感覺潛伏在地窖里的腐爛氣息又悄悄溜了進來,散發著絕望。屋外有六棵綠色的白蠟樹,到傍晚會改善周圍的空氣,房間里會很涼快。屋裡很乾凈,已經徹底清理完畢。她事先切了個檸檬,放進盛著清澈紅茶的水壺裡,還加了糖,攪拌后緊挨冰塊放好。這會兒,她將茶倒進玻璃的啤酒杯,杯壁立刻蒙上一層水霧,滲出水珠。菲德利斯看著茶,表情有些難過。
他還破例沒用自己萎縮的肌肉去為別家充當勞力,而是關照自家的房屋。一次北上歸來后,西普里安大吃一驚。他沒看到在河邊暢快痛飲的羅伊,而是一個蒼老、憔悴、沉默的羅伊,在安安靜靜地用明黃色的油漆粉刷牆壁。房子看起來明亮歡快,讓人心生愉悅,門框和窗框原本的藍色也刷復一新。他甚至還用砂紙打磨了地板,塗上了清漆,又仔細認真地填充了地窖,用黑漆刷了遍爐子。伊娃去世后,戴爾芬忙著照顧沃爾德沃格爾家的孩子們,忙得團團轉,羅伊卻從方方面面把她的生活照顧得很好,讓她極為震驚。有時,他還會親手給她做早餐。從和西普里安同住的房間一出來,她就看到早餐已經擺好,這樣的家庭生活堪稱奇迹。會有一碗熱氣騰騰的燕麥粥,一兩塊紅糖嵌在融化的黃油里,還有奶油。有時有雞蛋或烤麵包片,是他用叉子叉著麵包片穩穩地在煤氣爐上烤出來的。戴爾芬通過分期付款的方式買了個煤氣爐,西普里安訂購了個小冰箱。在所有災難和風波過後,這樣的早餐似乎是一種驚喜的補償。美食都擺放在光潔如新的餐桌上,布丁在母親的小雕花玻璃碗中微微晃動,戴爾芬本以為那隻小碗肯定早被典當或摔碎了。父親的早餐讓她有力量扛過了伊娃去世前後的天翻地覆。她反倒希望羅伊故態復萌,這樣她就能辭去肉鋪的工作,但他健康的狀態卻一直持續了下去。他恢復了曾在伊娃病榻前施展的魅力,唱著在河邊的流浪漢聚集地學會的歌——《藍尾蒼蠅》《喬·希爾》《巨石糖果山》。沒過多久,屋外空著的雞籠里又有了雞,是大個頭的羅德島紅雞。屋後門廊前的台階又釘了回去,而不是散落在院子里。
菲德利斯看起來好像挨了當頭一棒。他肯定從未動過這個念頭,這讓戴爾芬忍俊不禁。
西普里安搖了搖頭,不知她這九*九*藏*書番話指的是伊娃,還是酒醉夢醒后的羅伊。不管說的是誰,西普里安對羅伊的變化也備感欣慰,甚至開始考慮是不是轉行,放棄現在這個偷偷摸摸的行當,去從事些光明正大的職業。這會兒,羅伊正在養雞場的圍欄外設置捕捉黃鼠狼的陷阱。前一天,他剛在圍欄頂端釘上了阻隔雞鷹的細鋼絲網。不過,為改善居住環境而努力的不止羅伊一個人。在過去半個月里,戴爾芬也把屋內打造成了一個窗明几淨的宜居之所。她把牆壁都刷成蛋殼般的淡黃色,用馬蹄膠、麻線和C型夾將舊傢具重新修整好,買來幾把新椅子,還接受了「一步半」送她的一盞帶流蘇燈罩的花哨檯燈,那是她在伊娃死後,貌似在一種迷惑不解的狀態下一時衝動給她的。在他們的卧室里,她將梳妝台重新上了油,買了個全新的床墊,但並不是為了充分利用它彈簧的彈力。本來她告訴自己,日子已經如此悲傷,生活舒適些就可以知足了,但事實並非如此。如果西普里安能帶著熱切的慾望撲向她的懷抱,那麼擁有的舒適還能多得多。但他們通常只是碰著彼此的手睡著,這樣也還不錯。他像摟著妹妹那樣摟著她,兩人經常暢談到深夜。
菲德利斯咕咚咕咚喝下去,戴爾芬又給他斟滿。然後他放下杯子,問她:「你什麼時候回來?」
「我不會問你為什麼離開家,不過你要想告訴我的話,盡可以說,告訴西普里安也行。不過不要告訴我爸爸羅伊,他是個大嘴巴。但我確實想知道,你為什麼會來找我?」
「這下我們要把這塊該死的東西分成三份了。」西普里安笑著說。剛才卧室里發生的一切讓他有些眩暈,好像喝醉了一樣,讓他自己都感到陌生。她是怎麼做到的,讓他在一瞬間忘記她的性別?她原本可能是匹狼吧!此刻,小男孩有些難為情,直到西普里安說:「快坐吧,遮在桌子下面。」馬庫斯這才咧嘴一笑,坐了下來。
「噢,直接從袋子里做出來嗎?」
羅伊·瓦茨卡破天荒地堅持了許久滴酒未沾,先是數天,然後是數周。他能取得這樣的成果,是因為感受到了伊娃死亡的殘酷。而且地窖里發生過的事開始糾纏他,讓他終於嘗到惶恐不安的滋味。在他不時精神錯亂的那段時間,死去的靈魂也曾找上門來。查弗斯一家出現在他眼前,身上爬著甲蟲,覆蓋著嫩綠的墓地苔蘚,渾身咔嚓作響。他們拚命把雙手向前划動,把他拖進了地下溫暖的蟲洞里。自從發現他們的屍體,這一幕總是浮現在眼前,揮之不去。伊娃死後,這種痛苦更是難以承受。他有生以來頭一次萌生了戒酒的念頭,與這些畫面帶來的恐懼相比,戒酒似乎也不再那麼可怕。
「它們不是兔子,」戴爾芬說,「是老鼠。弗朗茲在哪兒?」
「很可惜,我受職業所限,沒有空閑時間。而且不管怎樣,你覺得鎮上的居民會希望看到他們的治安官,比如說,和這個作品同名的殺人犯的形象出現嗎?我會失信於他們的。」
埃米爾四仰八叉地躺在他身邊,半睡半醒。馬庫斯感到弟弟慢慢朝他靠近了些。他立刻把他推開,然後又遷就他靠了過來。很快,他像個大人一樣,無奈地嘆了口氣,任憑埃米爾緊緊抓住他襯衫的一角,吮吸著大拇指睡著了。馬庫斯又清醒著待了一會兒,甚至還像撫摸狗的腦袋那樣,心不在焉地揉搓了下弟弟的頭髮。他很想念家裡那隻狗。但這段時間,沙茨不再像以前那樣,每天跟著他們東跑西顛,到田野和樹林里玩耍。它現在更願意離母親近一些,總守在她的門外。它正守護著她,耐心等待著將她拖過黑夜,拖過黑暗,去往另一個世界。
「聽我說,我覺察出霍克在琢磨什麼了。你知道我家的地窖門之前被一層黏糊糊的噁心東西封住了吧,粘在裏面的珠子就和你衣服上的一樣。」
北邊那面牆上安裝著玻璃櫥櫃,最頂層整齊擺放著小桶的唇部和眼部黏合劑、繃帶和膠水。還有一小盒沒分發完的名片,本塔留著它們,蘸上石蠟,用來代替藥棉,放在牙齦和嘴唇之間,作為持久的隔離,更加耐用。還有用來清潔牙齒的「寶納米」牌去污劑、按摩膏、檸檬汁、醋和肥皂。一沓沓乾淨毛巾,手刷、梳子、指甲銼和清漆。下面更加寬敞的幾層則存放著一瓶瓶一加侖的甲醇或木醇、乙醇、砷溶液、福爾馬林,還有小瓶的丁香油、黃樟、冬青油、苯甲醛、橙花油、薰衣草油和迷迭香油。奧里利厄斯·施特魯布當初學習防腐處理的證書原件鑲嵌在精緻的相框里,掛在牆上,是明尼阿波利斯市西部和斯波坎市東部地區獲頒的第一張。雖然地下室里一直很涼爽,常溫還是會給屍體帶來巨大的損壞。就在這樣的環境中,克拉麗絲一直保持著愉快的笑容和優雅的美貌。這讓戴爾芬突然想起一句馬爾科姆的台詞:「雖然小人全都貌似忠良,但忠良的人一定仍然不失其本色。」她趕快把這句話從腦子裡趕走。
當時小姑沒意識到,菲德利斯已經站在她身後。於是他聽到了戴爾芬的回答。
西普里安這才明白她的用意,他也明白了這孩子總在地板上睡覺和每天起個大早是怎麼回事。隨著戴爾芬的目的更加明確,他慢慢點著頭,望著她,對她又增添了幾分敬意。有幾個女人能想到這一點?全世界只有她一個,這也是他愛她的原因。這樣做也許有用,於是他同意了。第二天一早,戴爾芬就準備好兩大壺檸檬水,他倆每人一壺,然後就讓他們帶著檸檬水到雞舍後面去。從那以後,每天早上都是如此。他們日復一日地勤學苦練,一個星期過後,馬庫斯早上起床時,床鋪都是乾燥的。但她覺得,需要教給他的生存技巧還有很多,這隻是個開始。
「我想讓你,只能是你,來搬運我的遺體。還有,請給我媽媽寫封信,告訴她你照顧了我。對她說:我愛你。」
除了平底鍋嘶嘶作響,他們也聽到了一些動靜——有節奏的低鳴,會突然摻雜著鼻息聲和尖厲的嗚咽。
「也沒有紅珠子?」霍克說。
西普里安剛剛連續開了12小時的車,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以為幻聽了。
「你以前演《淑女與老虎》里的淑女時,穿的戲服是什麼樣的?」戴爾芬問。
「他給我帶來很多困難,戴爾芬。他死於食物中毒,在法戈餐廳,」她的聲音里微微夾雜著痛苦,「組織排氣。」
「霍克在引我上鉤,」克拉麗絲說,「他簡直……不可理喻。我沒法跟他講道理。他會利用這種巧合——裙子、可憐的露茜和多麗絲……他怎麼能這樣?那下面可有個小姑娘啊!」她沮喪的淚水奪眶而出,但過了一會兒,她把手放下來,說:「不,不行,我絕不能向他認輸。我不能違背專業精神,五點前必須完成普萊塞頓先生的工作,他可很棘手。」她突然垂下頭,一臉疲倦的樣子,皺著眉頭望著戴爾芬,然後晃動了一下髮捲:「嘿,你能不能幫好姐妹個忙,去我衣櫃里拿走那條裙子?直接帶回家,把那該死的裙子扔進火里燒掉吧!」
「她是不是也會做乳酪?」
「能聽到我說話嗎?」戴爾芬說,「你能聽到嗎?」
但她當然沒有,等她趕到那裡時,那些動物當然也沒水喝,她只能用滴管喂水,讓它們恢復活力。小姑則很奇怪她為什麼這樣多管閑事。
「我已經讓我妹妹走了。」
「你撒謊!」小姑說,但還是沒離開門前的小門廊。戴爾芬交叉著雙手,站在門口。小姑沮喪地明白,她不會請她進去,吃一塊噴香撲鼻的肉桂蛋糕。她眼睜睜地看著戴爾芬將沾在上衣上的麵粉彈去,拚命往肚裏咽著口水。也有可能是糖粉吧,小姑心想。她咬緊牙關,把餓意生生咽了回去。
角落裡有兩把漂亮舒適的椅子,甚至還有個小電爐和咖啡壺。
他不是個會說這句話的人,對任何人都不會,無論男人還是女人。她聽到他聲音里流露的痛苦,更不敢相信這句話是從他的嘴裏說出來的。戴爾芬立即懷疑,是否還會再聽到一次,再從菲德利斯的嘴裏聽到一次,於是她任憑它孤零零地矗立在他們之間,像一座小小的豐碑。
「還能在哪兒,只能是一個地方,」小姑說,「和飛機在一起。」
西普里安猛吸了口氣。他擔心這個時刻的到來已經很久了,很清楚終有一天,她會厭倦他像只屠夫的狗一樣躺在她身邊。這個說法是他從別人那裡聽來的,指的是和女人同床共枕,卻從不觸碰她的嫵媚,共享魚水之歡。這就像屠夫的狗看到一塊令人垂涎的肥嫩的腰腿肉,卻不靠近半步,只是訓練有素、無動於衷地守在一邊。他明白這一刻早晚都會到來,於是暗自決定做一件有些違背良心的事——想象男人的模樣,甚至列出幾個能讓他最快進入狀態的人。此刻,他在腦海中聚集起珍藏在內心深處的人,召喚著他們,逐漸浮現讓人血脈僨張的脖子、胸膛和所有能起效果的身體部位。雖然會碰到乳|房這樣的障礙,會聽到她喘息的聲音,還有其他違和之處,他還是繼續想象著那個畫面,移動著身體。他絕望地做著每個動作,沒有任何技巧可言,只是確保完成,草草就結束了。但接下來,他又竭盡全力去補償她,努力保持清醒,不斷移動著手和嘴,直到她在他身下弓起背,大聲喊了出來,然後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我們不妨直接吃吧!」她說著,又炒了些洋蔥,然後開始燒水,打算泡些甘菊茶,「吃完后,我要喝點助眠茶,是草藥茶。明天要去找工作,今天得睡好美容覺。」
「有個商販會買,是販皮毛的。」
菲德利斯同意了。馬庫斯回來后,戴爾芬一直仔細觀察他在父親面前的反應,看他是否急不可耐地想回家。但馬庫斯看到院子里停著父親的卡車后,立刻變得警覺起來,又在得知會繼續跟著戴爾芬生活后,貌似鬆了口氣。她端出一個檸檬蛋糕放在桌子上,屋裡的緊張氣氛很快就緩和下來。菲德利斯吃蛋糕時十分專註。他知道,這是伊娃的配方。當他把蛋糕的碎屑捏到一起時,內心的情緒也在劇烈波動,最後他頗具儀式感地把叉子緩緩放在桌上。戴爾芬可以感受到他的悲傷,像一股能量在涌動。菲德利斯離開時,看到兒子在炎熱的天氣里釣上來一條大魚,讚許地點了點頭,並接受了這個禮物。是的,他必須留下來,這一點毋庸置疑。在讓他回去面對小姑前,她必須教他幾招,而且她已經想好該怎麼辦。
「那你吃什麼?」戴爾芬故作輕鬆地問,盡量掩飾明知故問的歡快。
「施特魯布殯儀服務公司,有什麼可以幫您?」
伊娃最終離開的那天夜裡,戴爾芬被碰撞聲驚醒,立刻意識到時候到了。她從伊娃的床腳坐起來,把裹在身上的被子扔到一邊。伊娃就像在仰泳一樣,拚命地胡亂揮舞著雙臂,拳頭砰砰地砸在床頭板上。戴爾芬握緊床柱,腿一軟,睡眼惺忪地跌倒在床邊。她有很多天沒連續睡過兩個小時以上了。當她試圖去抓伊娃的胳膊時,都不知道自己是清醒的還是在睡夢中。但伊娃正在床上做著跑步的動作,踢著皮包骨的雙腿,雙手在身體兩側前後擺動。她正穿著高跟鞋和弗朗茲賽跑,呼吸越發急促,喘息聲粗重而刺耳,彷彿終點近在眼前。她咬緊牙關,竭盡全力向並不存在的終點線衝刺。她脖子緊繃,面部扭曲,開始深呼吸,胸腔中傳出一種類似於木棍滾動的咕嚕聲。最後雙臂落在身體兩側,呼吸消失了,沒有回來的跡象。
「家裡沒有啤酒。」戴爾芬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