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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8 野狗的焚燒

Chapter 8 野狗的焚燒

戴爾芬回到屋裡。門口的門鈴響了,來者是「一步半」,像平時那樣來拿平底鍋里存放的碎肉,但菲德利斯剛剛把那些肉都倒在外面引誘野狗了。戴爾芬在玻璃展示櫃里細細看了一番,在那些有大理石般紋理、切割完美、價格不菲的厚肉片里,挑選了一塊不錯的牛排。她用白紙包起來,又用繩子捆好,未做任何解釋就遞給了她。
那夜的夜色如此濃重,在他們周圍打著綠色的旋渦。她沉默很久,沒有回答,但她並非在考慮如何回答,而是在考慮如何拒絕。思來想去,只有一個辦法。
霍克隱隱有些失望,用腳跟支撐著身體前後晃動了一下,還未來得及給藥店店主薩爾·伯迪帶話,就謊稱薩爾之前是向州立警局報的案,後來伯迪先生十分後悔,但現在讓大家都很厭煩的是,州立警局要求全面徹查此事。逮捕羅伊只是出於審判記錄的需要,等所有手續完成後,就會把他釋放。
「我想見他。」戴爾芬的聲音十分平靜。緊接著,她詢問了保釋金的數額,霍克告訴她,這由鎮上的法官羅蘭·茲布魯格來定,也就是切斯特的哥哥。他還說,她可以選擇付這筆錢,將他保釋出來,但羅伊在裏面安頓得挺好的。
戴爾芬走進地下的停屍房。正站在水槽邊的克拉麗絲回過頭來,容光滿面地說:「太好了,你來得正好!」
戴爾芬幾乎甩開了她的手。
「你被火燒傷過。」菲德利斯一邊說,一邊審視著西普里安喉嚨處稍稍向上發散開的傷疤,其中一條疤痕延伸到他耳朵後面,消失在他烏黑髮亮的發叢中。
當然,他不知道衣服在哪裡,也不知道任何東西在哪裡。菲德利斯感覺心裏有股怒火躥了起來,但同情心也油然而生。他也和他一樣,渴望多睡一會兒。如果他們倆能再爬回床上,裹著毯子縮成一團,呼呼大睡,鼾聲如雷,直到伊娃來晃動床頭板,像哼歌一樣動聽地叫著「懶蟲」,把他們喚醒,給他們準備好早餐,那該有多好。昨晚脫下的衣服還揉成一團,隱隱有些酸臭,但他還是讓埃里克都穿到身上,而且他的靴子沒有失蹤。等他再次回到廚房,咖啡的勁兒上來了,喚醒了他的腦細胞。
一個依然被悲傷籠罩的家庭難免跌跌撞撞,小亂不斷。有人腳趾剛結了痂,眼神中的恐懼剛剛散去,就又有人從屋頂上摔下來,或騎自行車時跌倒,或在屠宰間地板上的鋸末里摔一跤。悲傷還為各種大病小恙開道——莫名其妙發高燒,當地暴發的每一種痘疹都中招,就算身體最結實的也會得白喉、百日咳,更不必說嚴重的腸胃感冒和常見的拉肚子、流鼻涕、眼睛發炎、耳朵感染、生虱子了。一旦天氣變冷,似乎所有小毛病都接踵而至,讓戴爾芬忙得團團轉,很難按照她向菲德利斯要求的時間上下班。有時她還需要照顧他們一整夜,不得不在他們的床腳邊過夜。她成了烹飪雞湯的高手,每天跟在雞屁股後面找雞蛋和虱卵也成了她的日常。即便他們都健康無恙,夜裡睡得香甜,她也會守在卧室門口,憂心忡忡。他們讓她發生這樣的變化,就好像開啟了她體內某個原始的開關,她自己卻關不上。有時離開前,她還會迷信地數一遍他們的呼吸,以確保他們呼吸規律。她會給每個人數十下,數到十時,強迫自己轉身離開,一下不多,一下不少。
「一步半」向戴爾芬投出詫異而空洞的眼神,審視了一下這包肉,在手裡掂了掂。
「安靜下來!」他用德語對兒子們說,一反常態地把手放在他們肩頭。然後他一言未發,朝戴爾芬這邊轉過身來,大踏步走回屠宰間。他從冰箱里拿出些放了很久已被凍傷變硬的肉和冷藏櫃里一些變質的肉,又從為銀行家腌制的一扇牛肉上割了些發霉的肉片,最後用平底鍋端著,來到屋外的田野邊,倒在地上。孩子們目不轉睛地看著他,戴爾芬也注視著他,看他又走進屠宰間旁的小屋裡,拿出存放在裏面的步槍。他給兩把槍都上了膛,又在口袋裡裝了些子彈,肩上扛起一把椅子,放在一棵樹下。然後他好像又想起什麼事,回到冷藏櫃前,從裏面拿出三瓶冒著冷氣的啤酒,又拿了一條麵包、一些熏腸、乳酪和蘋果。他回到樹蔭下,坐在看得見被扔到田野邊的肉塊的位置。孩子們和戴爾芬從院子里可以看到,他將兩把槍都立在膝蓋上。最後,他打開一瓶黑啤酒。
店裡很狹窄,琳琅滿目的各色商品堆滿貨架,從大頭針、紡織品到一罐罐果醬,應有盡有。越往裡走越深,一直延伸到一個山坡,走進一個地下墓穴,木製的走廊很昏暗,光禿禿的燈泡閃著幽幽的光。她穿著一件輕盈的紫紅色綿裙,當她飛快轉過拐角時,裙角會在她身後飄起。突然,他們走到一個狹促的走廊盡頭。伊娃聽到他的呼喚後轉過身,露出驚喜的笑容,朝他走來,彷彿在說:「你怎麼來了?」然後他就醒了,雖然他渾身上下每個細胞都想繼續躺著,一直睡下去,睡上幾個星期,睡個昏天黑地,但他必須起來,叫兒子們起床。
「但她遲早會知道,她給你記賬啊,然後鎮上所有人就都知道了。」
「我這麼跟你說,戴爾芬,你應該離開這兒,別再過問他的爛攤子。去學習做文書,去做演員,隨心所欲,坐上火車,去那些大城市。」
幾天後,戴爾芬再見到小姑時,幾乎大跌眼鏡。她脫下了以前像皮膚一樣長在她身上的黑色連衣裙,換了一套新衣服,用一種罕見的閃耀著金屬光澤的布料製成,緊繃而僵硬,就像一件經過切割和打磨后焊接起來的盔甲。小姑穿上后,看起來戰無不勝,而這正是她的目的。她雄赳赳氣昂昂地向銀行走去,據她了解,那裡的所有人和管理者是鎮上唯一一個每晚都吃得起牛排的人,她感覺自己改變人生的契機即將來臨,而身上這件戰袍就能助她一臂之力,她對此確信無疑。當她坐在他的辦公室外等待,甚至當她看到所有銀行職員和櫃員都是比她更為年輕的男性時,她對戰袍的面料依然信心十足。即便後來遭到拒絕,沒有得到銀行的任何一個職位,這件衣服也沒讓她喪失信念。她決定沿著鎮上的大街走一遍,東南西北,各個角落,不找到可以發財的工作就決不罷休——什麼工作都行,誰願意雇她都可以。這件戰袍會指引她走向正確的方向,這件戰袍會幫她找到那個地方。
「我會還給你,」戴爾芬說,「只要他……」
霍克治安官嘟起的嘴唇露出少女般的微笑,不自然地抽|動了幾下,然後雙眼突然一亮,讓戴爾芬覺得這在一位執法官身上出現,未免太陰險了些。
野狗們用羊雜碎開了開胃后,就縱身躍過或擠過屋后的圍欄,來到院子里。沙茨在店鋪前拚命吠叫,菲德利斯還在循聲尋找竊賊,檢查門鎖之時,野狗們已經開始大快朵頤。它們將一長排籠子翻倒在地,把毛絲鼠一個接一個從裏面抓出來,狼吞虎咽地吞了下去,或撕扯得粉身碎骨,然後就偷偷溜走了,像之前在附近轉悠時那樣毫不聲張,卻留下了一片狼藉的作案現場。
「現在不行,克拉麗絲。有時候你會激動過頭。」
「對。」他承認了,想接著絞肉、調味,但她的話還沒說完。
「找回來。」菲德利斯發出指令,站起身查看爐灶。下一個進來的是馬庫斯,說自己穿夾克時,把袖子扯掉了一半。這怎麼可能呢?菲德利斯檢查了一下那件夾克,確實不可能。「你昨天打架了?」馬庫斯垂下頭,不敢直視他的眼睛。菲德利斯把夾克扔給他:「罰你今天晚上幹活,說謊的人一輩子都要比誠實的人辛苦兩倍。」菲德利斯十分肯定,根據自己的人生經驗來看,這話並不屬實,但從他嘴裏說出來,卻像真理一樣可信。他把馬庫斯推進衛生間:「快去洗漱。」
眼前頓時發出「砰」的一聲沉悶的爆裂聲,整個火堆都燃燒起來。火燒啊燒,一直燒到天黑,孩子們不斷往裡面添加廢料。起初的味道和尋常的篝火併無不同,後來就散發出烤肉的氣息,最後這種氣息也消失了。烈火吞噬了一切,天色暗了下來,孩子們和戴爾芬還在出神地望著火堆,就連他們自己也無法理解這種熱情。他們無法將視線挪開,眼前的情景讓人目眩神迷。木料燒成了木炭,木炭過於灼|熱,又引燃了新木料。就連野狗的骨頭都化為灰燼,什麼也不會留下。火一直燒,他們一直添柴,直到夜已深,戴爾芬必須送孩子們回去睡覺。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戴爾芬說。
等到傍晚時分,孩子們都在葡萄藤下打上了盹兒,戴爾芬聽到了第一聲槍響。之前菲德利斯一直在默默等待,直到看見野狗們聚在一起,這才開始不慌不忙地穩穩開槍。戴爾芬從後門跑出去,爬上圍欄里的斜坡,坐在孩子們旁邊,望著野狗一隻接一隻地倒下。先是只高大結實的棕狗中了彈,像陀螺一樣旋轉了幾圈。另一槍則利落地擊中一隻灰狗的頭,它打了個滑,困惑地站住了,隨後慢慢向前跌了下去。還有兩隻不大不小的狗,身上的長毛亂蓬蓬地結成一團,中彈后便嗥叫著跑開,但沒等跑到小樹林就死了。一隻紅狗狂吠著,咬牙切齒,一枚子彈穿透了它的頸靜脈。一隻髒兮兮的白狗肚皮貼著地,在草叢中緩緩爬行,一枚子彈擦破了它的脊柱,它不再動彈。又有六隻也接連倒下了。最後是只敏捷的灰狗,它倉皇奔逃,菲德利斯謹慎地瞄準它上下起伏的後背,讓它倒在了地上。最後一聲槍響在空曠的原野上回蕩許久。菲德利斯轉過身,朝孩子們打了個手勢。
這個更為年長的女人精緻的五官上露出未加掩飾的懷疑,問道:「多少錢?」
煩惹煩,愁生愁,她越發坐立難安。有時躺在西普里安身邊夜不能寐,她會發現大腦違背了自己的意願,私自儲存了過去許多讓她羞恥難當的畫面,或很久以前女朋友們的辜負和男朋友們的背叛,還有父親酗酒給這座房子帶來的災難,每一幀都在腦海中栩栩如生。她經常把西普里安叫醒,讓他陪著說話,但她從沒對他說過,自他們做|愛后的一個月里,她一直好奇而勇敢地等待著,希望又不盼望,會孕育一個孩子。他也從沒對她說過,其實他的想法也一樣。有馬庫斯在身邊時,他就禁不住會產生這個想法,而且他一直覺得自己有一天會當爸爸。他想象會有一個兒子、一個女兒,會教他們算術、平衡,給他們講自己的故鄉和知道的所有故事。所以夜裡和戴爾芬說話時,他很想問問她懷孕沒有,但還是沒有開口,因為那樣就難免重提做|愛的話題,而他不願面對其中牽涉的複雜情緒。那樣他就要事先做好準備,需要頗費一番心力。他更情願不動聲色、充滿愛意地輕撫她的臉頰,握住她的手,給她講他和兄弟們一起養過的一匹倔強的老馬,讓她再次進入夢鄉,這樣要容易得多。當她的哥哥會更輕鬆,但他還是想要孩子,想和戴爾芬一起生活。隨著日子久了,他也就知九*九*藏*書道她沒有懷上他的孩子,於是在一天夜裡,一個沒有月光的夜裡,他舉頭凝視著天空中似乎投射向外太空的無盡黑暗,拿著一枚純金的結婚戒指,認真地請求她嫁給他。
霍克一開口,門后的交談聲就消失了。小姑當然聽得到治安官的話,不消幾分鐘,這句話就會傳遍全鎮。
「我逮捕了你父親。」
在霍克走進店門的那一刻,戴爾芬就痛苦地意識到,一定是羅伊遇上麻煩了。她明白,自己一直都擔心現在的日子太過美好而不會持久,這種擔心最終應驗了,果然沒有保持下去。它們結束了。但除此以外,這個消息還會讓她顏面盡失,因為小姑此刻也在店裡,正在不遠處和菲德利斯交談。戴爾芬祈禱他們的談話會演變成一場漫長的爭吵,這樣就不會走到店裡來。當然,如果他們住口,就可以一清二楚地聽到霍克要說的話。
羅伊依然沒碰酒精,這反倒讓戴爾芬開始擔心。即便如此,看著他在屋裡屋外默默付出的一切,她又有何可抱怨和挑剔的呢?他從沒閑著過,甚至還不時跟著西普里安一起出遠門,從邊境線外偷運來私貨后也不順手牽羊,立刻轉手賣掉。有時,他也會給她講些胡編亂造的故事,表述清晰,娓娓動聽——都類似於他曾給伊娃講的故事,講他怎樣參与表演了一場義大利戲劇,或殺死一頭熊,還跟著納瓦霍人學習編織毛毯,會用希伯來語做很長的禱告。每當這時,戴爾芬總會心想,她從未真正認識他,或者說她不知道,當他清醒時,到底是怎樣一個人?父親對於她來說是個陌生人,她對他一無所知,也不太明白該如何接近。這要放在以前可簡單得很,他們的關係僅限於他顫顫巍巍地走向她,求她給些錢,然後遭到她的拒絕。現在他還在合唱團和其他男人往來,羅伊會和他們圍在桌前坐幾個小時,把菲德利斯的香腸切成圓片,放在方餅乾上,幾個小時后就到店裡來,西普里安也會一同前來。等她收拾完廚房,他們就會開車帶她回家。她後來才意識到,那就是一種日常生活,當時她還不懂珍惜。一種沒有驚嚇也沒有驚喜的平淡生活,但也沒有停滯不前,就是那種彼時身在福中並不知福的生活。
「不。」
「是那個該死的霍克乾的。」克拉麗絲說。她輕輕甩了下捲髮,遞給戴爾芬一杯剛剛煮好的咖啡。「不過,這麼一想,你也得承認,那確實是他的地窖。而且事發當晚,他確實也醉得不輕,唉……」她搖了搖頭,在表達同情的同時也沒有牽連到自己。「哎呀,快看看你的樣子。你得好好休息一下!眼睛下面都有黑眼圈了。」她握起戴爾芬的手,就像兩人小時候在河邊真心誠意地交談時那樣。「別擔心,」她說,「我們一定能想辦法救羅伊出來。」
「一直都是。」戴爾芬說。
「什麼真相?」
他撫摸著她的頭髮,甚至還斗膽輕輕拉了拉,離她更近了些。她也挪到他身邊,躺在他的臂彎里。他們都背靠著松樹,所以總會注意在天黑前離開,這樣他們就能趁著天光幫彼此把背上的松針和樹皮拍掉。他的臉朝她俯過去,她像個孩子一樣順從地閉上了眼。當他的嘴唇終於離開她的嘴,她才睜開眼。她舔了舔嘴唇,嘲弄地看著他,然後把手從他襯衫上紐扣的縫隙里伸進去,向上撫摸他的胸膛,沿著每一根肋骨用指甲輕輕撓著。瑪茲琳有幾條明確的規定,弗朗茲只能做她允許的幾件事,而她則可以對他為所欲為,他只能站著不動,不能去抓她。關於這一點,弗朗茲發現,當她的所作所為讓他難以忍受時,他是很難做到的。
陽光透過沉重的窗戶傾瀉進來,灑在木桌子和木櫃檯上,長年使用后,木材上留下了道道歲月的痕迹,縫隙也早已發黑,但桌面卻擦得乾乾淨淨。陽光將刀架上的刀具照得耀眼。他像往常那樣,先挨個檢查一遍,睏倦無神地堅持仔細查看需要打磨之處。接下來,他從屋后的冷藏室里拿出幾扇豬肉,都是昨天剛剛浸燙、開膛、懸挂起來的。隨著他進入工作狀態,乾脆利落地落刀,精準得毫不浪費,大扇豬肉逐漸解體為完美的肉片、肉排和肉塊。他感到手指上鉛塊般的沉重逐漸消失,胳膊上的肌肉更加靈活柔韌,將手裡的刀運用得出神入化。他的身體按照自己的節奏移動著,腦袋卻出於失去知覺的需求越發沉重,就這樣一直干到11點,期間只短暫地休息過一次,最後不得不停手。沉沉的睡意侵襲著他的眼睛,攻勢如此猛烈,他只好到外面院子里,在凜冽的空氣中散散步才緩解了些。他再次驅逐走睡意,埋頭于工作,一直干到傍晚,直到戴爾芬強迫他去躺一會兒。她說他雙眼布滿血絲,粗暴地將他趕走了。
小姑現在就像熱鍋上的螞蟻。戴爾芬可以感受得到,就像在街邊聞到鎮上陰溝里飄出的一股餿臭味兒那樣清晰。自從親哥哥把她從這座房子里攆了出去,還請回戴爾芬,她就在鎮上和路德教會裡失去了聲望。而戴爾芬這個女人,小姑輕而易舉就能摸清底細——鎮上酒鬼的女兒、有謀殺嫌疑、天主教徒,更何況是個波蘭人後裔,跟一個和她同居、相貌過於英俊又有異域風情的男人結了婚(只是有可能,據傳聞實際上並沒有),以前是舞台上的女演員——總之,用她的話說,不過是個下賤胚子。除此以外,這個戴爾芬還趁伊娃重病纏身時搬了進來,和她走得很近,她不過是不想錯失一次良機——一個讓人中意的鰥夫,有自家生意和四個聰明兒子。她看得出她想要什麼,小姑邪惡地點著頭說,千真萬確,她很清楚她想要什麼,那個戴爾芬。
「你就拿走吧!」面對她莫名其妙的顧慮和不安,失去耐心的戴爾芬發了脾氣。
只有那麼一次,在一個寂靜的夜晚,西普里安和菲德利斯一起坐在廚房的餐桌邊,等待戴爾芬忙完手裡的活兒時,兩人才第一次公開交流了各自私下裡掌握的共同知識。
小姑接二連三地寫了一沓沓信,滿紙怨氣,慌慌張張寄去德國,很快就收到了回復。她故意立起來放在收銀機上,量菲德利斯不敢忽略。他確實看了那些信,板著個臉,一言未發。他顯得心煩意亂。在他放衣服的抽屜里,有個雪茄盒,裏面有一堆獎章,包括一枚鐵十字勳章。當初他隻身一人,拎著一隻行李箱,漂洋過海來到這個國家,賣掉箱子里的香腸,留下裏面的刀具,沒日沒夜地辛勤工作。他費盡千辛萬苦來到這裏,卻發現身邊的情形和德國相比,並沒好到哪兒去,經濟一樣萎靡不振。德國物價飛漲,有次母親曾在信中提及,就連去麵包房買麵包,都要推著一手推車的德國馬克。他換了個地方生活,卻還是沒能躲過經濟大蕭條。後來,他的父母出乎意料地交了好運。在經濟最不景氣的時候,他們設法收回戰前曾屬於他們的一處房產,是棟倉庫。然後他們按照他占的份額,給他寄了筆錢。
「這是那些父母看到孩子的最後一眼,」克拉麗絲的表情嚴肅起來,回答說,「這是過頭了嗎?也許吧,嗯,當然,我會讓態度柔和下來。我剛剛只是……」
「我得再和你談談。」戴爾芬說。
當然了,還有一個辦法,她也可以自己掙錢。她開始苦思冥想,掙錢……毫無頭緒。她沉浸在這個想法中,更加堅定地認為這是她唯一的希望。對金錢的渴望開始在她腦海中瘋狂翻騰,讓她無法自拔。她夢到了鈔票,夢到了大海,夢到自己穿著件毛皮大衣,從輪船上走下來,榮歸故里。夜裡,鈔票在鐵欄杆後面跳舞,近在眼前卻觸摸不到。一天下午,她吃著單調乏味的午餐——麵包和一根白色牛肉香腸,腦子裡突然冒出一個瘋狂的念頭,如此荒謬,她決定置之不理。但它再次冒了出來,她發現已經無法將其忽略。
木然的睡意從他臉上消失。他拉伸了幾下身體,打了幾個哈欠,看著孩子們用書帶綁好書,拎起裝著午飯的豬油桶,那是戴爾芬前一天下午準備好的,裏面有一個涼土豆、一片肉、一個蘋果或一根胡蘿蔔。有時她會炸些很大的甜甜圈或做個厚厚的薑餅。他們裹上外套,竄出了門。他們出門時,菲德利斯正在喝第二杯咖啡。他已經學會調配出自己最愛的口味。他端著咖啡走進浴室,把杯子放在窗台上,滴入長長一絲福妮釀的高山花卉蜂蜜。然後在剃鬚杯里攪了些肥皂沫,用銀質把手的野豬毛刷擦洗了臉,那是伊娃送他的新婚禮物,還有配套的梳子和剃刀。剃完須,他用一條毛巾拍了拍臉,在下巴和臉頰上塗了些月桂油,然後轉身離開,走進店鋪。
此時戴爾芬滿心希望小姑豎起的耳朵可以突然失聰,她好不容易才讓自己看起來面無表情,實則內心波瀾起伏。她將臉轉向一邊,裝作聽不懂他的話。「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她冷冷地說。接下來卻沒有寫好的台詞,沒有想好的劇本。於是她又回到方才討論的話題上來。
他用這筆錢買了北達科他的這棟農莊,自立了門戶。每天有18個小時,他都在剝牛皮、殺豬宰羊,才得以把伊娃、弗朗茲和後來的小姑接來,和他一起生活。他那仁慈善良的母親和嚴厲冷漠的父親,他都十分想念,現在,弟弟也開始參与料理家族生意。但他手頭總有干不完的活兒,幹完了還有別的,總有必須要做的事等待著他。現在他更不可能撇下這裏,回去看望家人。他看完他們寫來的信,未等字裡行間的感受滲入他沉靜的內心,就擱置一旁,否則會感到孤獨。
「就算他們知道了,」他說,「也不會忘記你和羅伊是怎麼對待伊娃的。」
戴爾芬坐在他身邊,而不是對面,這樣就可以摟住他的肩膀,而不必和他對視。面對他的信任,她其實無言以對——若沒有親眼看到他和別的男人在一起,也許她會相信他的話。但她看到了,那樣的他——雖然她不可名狀,雖然她只能模糊地概括為——那個人才是他自己。那是一個真實的西普里安。如果每個人都有最本真的自我,那麼最本真的西普里安就存在於那兩個男人之間的律動里,在他們的激|情和樂趣里,就連窩藏在草叢中的她都能遠遠感受到他的快樂。當她邁出步子出現后,她也能看出他瞬間發生的轉變。
由於持續數年乾旱,牲畜越來越沒有屠宰價值。母牛都瘦骨嶙峋,只能以綠薊為食,或吃些爛碎的亂子草,甚至是棉白楊樹苗的樹皮。不過在過去這周,菲德利斯的工作量激增。他經常干到深夜,直至膝蓋罷工,不得不戴上皮質的矯正器,那是希奇大夫之前設計好草樣,從一個製作馬具的工匠那裡定製的。雖然他膝蓋咔嚓作響,疼痛難忍,但菲德利斯依然相信,這副護具配合希奇大夫縫合傷口的高超技術,一定能幫他避免徹底變瘸,當然也能助他加班加點地幹活。有時等到天色將晚,農夫才能把家畜趕迴圈里。這樣一來,他們就只能藉著火把的光亮,跟https://read.99csw.com小公牛鬥智斗勇,把它們趕進屠宰槽,然後剝皮、分割,一直忙到接近破曉時分。一天早上,菲德利斯剛睡了兩個小時,就慌慌張張把孩子們晃醒,催促他們起床上學。有那麼一剎那,他獃獃地望著灰濛濛的天,回味著剛才還沒做完的夢。在夢裡,他跟著伊娃來到路德維希魯村裡一條他們都很熟悉的街道,跟她走進一家陌生的小店。
克拉麗絲點點頭,鬆開了手。
「我什麼時候可以見我父親?」
戴爾芬走進屋門,發現她的猜測一個都沒中。西普里安正趴在桌上,在一盞檯燈的昏暗燈光下,等她回來。他穿著件貼身汗衫,裸|露著戰爭留下的傷疤,呈現球狀閃電般的輻射狀紋理。他健壯的肌肉清晰可見,皮膚散發著柔和的金色光澤。他趴著睡著了,半張臉映照著黯淡的柔光,讓人心動不已。他的五官比例完美,就像從一幅美輪美奐的油畫里走出來的人,是從古代墜落到凡間的英雄。戴爾芬把手放在他的後背上,輕輕把他喚醒。他醒過來,牽起她的手,貼在自己的臉頰上。他把這個姿勢保持了很久,才開口說話,告訴她如果嫁給他,就再也不會有其他方面的擔憂。他再不會和男人交往,會以最深情的方式忠誠於她。那些驅使他尋覓男人的念頭和感受,他會統統放棄。他會終止那些想法,他會改變。他說,他願意這麼做,全都出於對她的愛,如果她也愛他,他們會生活得很幸福。
這是她在這邊和菲德利斯交談最久的一次,也是在店裡以及伊娃家裡與他單獨相處最久的一次。之前在農場,在自己地盤上,向他吐露心聲會容易得多。他們都轉過身去,如釋重負,疲憊不堪。戴爾芬想回家睡覺,菲德利斯則感覺胸口像壓著塊石頭般沉重。那天有一段時間,他們無論做什麼事,似乎都要付出比平日多一倍的氣力,但隨著他們逐漸忽略對方,只在無法迴避時交流些隻言片語,一切又恢復常態。若是不認識他們的陌生人走進店裡,看到他們相處的狀態,會以為他們討厭彼此,但真實情況卻是,兩人都不敢表露任何正承受著和對方有關的巨大壓力的跡象。所以,他們之間冷漠疏遠的互動是他們可以平靜共處的安全保障。
每當克拉麗絲的工作進展順利時,心滿意足的她都會神采奕奕、活力四射。她的皮膚潔白光潤、晶瑩剔透,連個雀斑的影子都見不到。她的嘴唇未塗唇膏,是自然的深紅色,她的雙眼在看到好友出現時閃爍著喜悅的光彩。
菲德利斯就睡在他們卧室對面的房間,但他總是睡得很沉,從不半夜醒來。所以每天晚上,她都會讓狗,而不是菲德利斯守衛院子。她從沒和菲德利斯道過晚安,甚至從未和他單獨相處過。現在他正在加班,以彌補白天端著來複槍坐在梣葉楓樹下消耗的時光。她來到孩子們的卧室,數完他們的呼吸,然後撫摸了一下沙茨,沙茨也抬頭望著她,好像默契地達成了一致。疲憊不堪的她多盯了一會兒它的雙眼,突然無法將目光移開。她呆立在原地,雙眼噙淚,感覺看著她的彷彿是伊娃的眼睛,飽含無限的同情和沉靜。
「我不會白要你的錢。」
「這隻是走個過場。」霍克總結道,神情有些尷尬地走開了。
戴爾芬笑了。「哪來的錢?對了,」她壓低聲音,說,「我把你那件裙子埋在鳶尾花田裡了。」
「沒關係,沒關係。剛才是我的情緒太緊張了,羅伊被抓進監獄了。」
她強忍住自己習慣性道謝的衝動,轉過身去,把圍裙往櫃檯上一摔,好提醒小姑和菲德利斯這兩個偷聽的人。
他跌跌撞撞地走出房間,走進他們的卧室,一聲不響地把弗朗茲晃醒,然後碰了碰馬庫斯,要喚醒馬庫斯,只需要碰碰他或他的床柱就行。埃米爾和埃里克則需要用點心,一不留神,他們就又會開始打盹兒。他走進衛生間,在水龍頭下接了杯水,漱了漱口,解過小便,從門后的挂鉤上拿下褲子。隨後走進廚房,將一壺水放在煤氣灶上,用來沖泡早上要喝的寡淡的熱巧克力,再加到牛奶里。他用平底鍋熱了熱牛奶,又往另一隻盛著水的鍋里倒進一些燕麥片,關上火,這樣就不會溢出來。他的兩隻眼皮一直在打架。他又往咖啡壺裡倒了些水,放進去一把磨好的咖啡粉和幾隻蛋殼,蛋殼被他專門存放在一隻碗里。然後他坐在桌邊,用雙手支著腦袋,睡著了。直到埃米爾走進廚房才把他吵醒,他腳上只穿著一隻靴子。
克拉麗絲則歡快地手舞足蹈,揮舞著手臂指向她的工作區。
這麼說,菲德利斯是個狙擊手了,這就是他的想法,一個德國的狙擊手。不知道他有沒有瞄準過沒戴頭盔、背對著他的我;不知道是不是他擊爆了希斯金斯基的頭,打掉了馬拉代赫的手,射中了我深愛的他的心。
菲德利斯聳了聳肩,想說這並不重要,但她搶先發了話。
不過,這樣的日子也有好的一面。一旦掌管起店鋪,戴爾芬的心情幾乎是雀躍的,干起活來忙碌而利落。現在擔負起部分職責后,她才發現原來自己能這麼喜歡這份工作。她不介意每天大量洗洗涮涮的苦差事,會分派孩子們掃地、撒新鋸末、擦展示櫃和地板,忙不過來時就讓弗朗茲放學后看店。她開始從售賣貨物里獲得幾乎讓她羞愧的樂趣——在大西洋彼岸賣出一圈品質最佳的肝泥香腸,或一片不是哪裡都能隨便買到的科爾比氏乾酪,或一箱剛敲破的鯡魚乾,還滲著滷水,散發著煙熏味。伊娃早已在戴爾芬心中種下一個神奇的信念,那就是從菲德利斯手裡出品的一切必屬精品,店裡出售的都是只有自家老客才值得擁有的珍饈美饌。
小姑噘起嘴,臉上夾雜著幸災樂禍的憤怒變成了虛偽的痛苦。菲德利斯已經跟了上去,走在霍克身後。也許他能問出點別的情況吧,戴爾芬心想。走出後門后,在寒冷而燦爛的陽光下,戴爾芬使勁吸了幾口氣,又在腦子裡細細過了一遍剛才的對話。她一直在證據這個環節上左思右想。到底是什麼證據?從哪裡來?誰提供的?如果他們有足夠的理由把羅伊抓起來,那說明一定有目擊者,或至少是可以呈堂的旁證。她慌亂之下,決定去找克拉麗絲。
就像這樣吧,她開車回家的路上心想,念頭陰鬱而激動。等到我也要經歷生命的盡頭,也會是這樣吧,那時,炭火的餘光也會熄滅、消亡,黑暗漸漸蔓延到她視野中的各個角落。她拐彎時,發現路上有個身影,一雙眼睛在汽車頭燈的照耀下反射著紅光,像鬼魂一樣一閃而過。是只狗。她「撲哧」一聲笑了起來,好吧,就算是菲德利斯也無法將世界上的野狗趕盡殺絕,也許它們依然在她屋后徘徊,在黑夜裡嗥叫,也許它們還會來偷羅伊養的雞。說不清為什麼,一想到至少有一隻狗沒有在菲德利斯百發百中的子彈下喪命,她就無緣無故地開心許多,駛進家門前的院子里時,甚至還莫名雀躍起來。下車后,她就聽到父親震天撼地、隆隆作響的鼾聲。廚房裡還亮著盞燈,大概是西普里安一個人在玩牌,或看他最愛的雜貨店買來的犯罪和懸疑類低俗小說,甚至可能在例行每日訓練,為自己編排的節目鍛煉一些超群的小技藝。
「你,這裏擦傷了。」西普里安在自己下巴上指出他受過傷的地方,是個稍大於一英寸的小坑,子彈從那裡穿過,往下穿透了菲德利斯的下頜。他們都到此為止,已深感疲倦,沒再繼續。其實菲德利斯原本可以給他看看那枚子彈,從肩膀上挖出來后就鑲嵌在錶鏈上。他還可以給他看看從他的胳膊和背上劃過的軍刀刀痕,還有他屁股上一塊讓人震驚的皮肉,是彈藥車從他身上碾過後留下的,那次別人都誤以為他已陣亡。兩個男人都經受過比外表顯而易見的傷痕要嚴重得多的傷痛,都隱藏在他們的衣服下,也隱藏在他們現在生活中的角色背後。他們的經歷都不是那種可以在酒桌上和其他老兵一起反覆回味的故事,那種故事應該發生在後方而非前線,發生在女人和其他男人身上,若有戰鬥或殺害情節,通常都簡短而榮耀。但菲德利斯和西普里安都從未體會過榮耀的滋味,對於他們來說,血雨腥風的感受才刻骨銘心,卻都難以啟齒。
「當然。」
霍克治安官以偷竊嗎啡的罪名逮捕羅伊·瓦茨卡時,是個寒冷而清新的午後。金色陽光照耀著,落葉打著旋兒在空中飛舞。雖然這起案子時日已久,菲德利斯聞訊后也立刻趕過去,解釋了前因後果,但霍克卻表現出剛開始著手調查的樣子。現在,菲德利斯每個月都會償還給薩爾·伯迪一筆藥費,薩爾也欣然接受了這種方式。但霍克還是實施了逮捕,羅伊順從地跟他走了,似乎面對即將到來的監獄時光已選擇聽天由命。他又回到以前時常光顧的牢房裡,只不過那時爛醉如泥的他對周遭環境完全無感,只會打鼾入睡,毫不在意破爛不堪的毯子、污跡斑斑的牆壁和隱隱散發著臊氣的小便桶。他像往常那樣走進去,關上身後的門。這次的情形卻截然不同,已完全清醒的他出乎意料地變得挑剔起來。讓霍克吃驚的是,他做的第一件事竟然是要求給他一種有松木氣息的氨水,以前他曾用來清理雞舍,還要來一個拖把、一隻桶、一些水、一把刷子和一塊抹布。他將破舊的毯子塞進鐵欄杆之間,想把床墊里的蟲子用力拍出來。他埋頭于大掃除之中,都沒顧上詢問女兒是否得知他的處境。霍克決定主動承擔這一責任,親自去肉鋪通知她,但在此之前,他專門做了些準備,好保證在告訴她這一消息后,能暗中監視她接下來的行動。
「不用找該死的零錢了。」她好像受到侮辱般氣鼓鼓地喊道,然後轉身,大踏步離開,嘴裏嘟嘟囔囔,抱怨著現在可怕的物價。
治安官的臉上多了一絲警惕。戴爾芬的反應正中他的下懷,她理所當然地默認父親受到的指控和地窖里的三具屍體有關。於是,他小心翼翼地防備著,以防她在這個錯誤的假定下出現疏漏,而這個小小的差錯大概就需要他付出提供更多信息的代價。「根據我的經驗來看,任何人,」他說,「在喝醉的情況下都不是完全無辜的。最好的辦法大概就是請個好律師。」
菲德利斯在婚前的第一段人生中,只學會了讀懂女人粗暴的指令,但伊娃卻通過性|愛引導他尋找更加細微的暗示。所以他明白,戴爾芬這麼做,是不想流露絲毫同情,也不希望從她嘴裏表達體貼,因為她不想兩人之間產生任何完全不可能的情愫。而他和她打交道時也一板一眼,不摻雜任何個人感情。他們交流的每個字,要麼和生意有關,要麼和孩子有關。兩人每天都在彼此身邊工作,但就像兩條平行read.99csw.com線,是在各自軌道上生活的陌生人。他們之間豎起一道看不見的牆。菲德利斯明白,一定要保證它堅固無損,否則身邊有些東西就會坍塌,波及所有人。他能感受得到,被他們的嚴於律己所壓抑的那股力量十分強大,也努力克制著自己去探究這股力量的本質、形狀和名稱。它就是絕對不能去招惹的東西。他回到卧室,關上門,脫下鞋。一躺上床,就透過自己的身軀和肌肉,感受到了自己的骨頭。繃緊的弦鬆了下來,他立即進入夢鄉,睡得又深又沉,像死去了一樣。
「哦,我知道他肯定像在家一樣自在。」戴爾芬說著,聲音已經變了調,飽含她力所能及可以表達的所有諷刺。緊接著她意識到自己需要表現出誠意來,便注視著治安官臉上像靠墊一樣鼓起的腮幫子和尖鼻。「你知道不是他乾的,」她突然脫口而出,「他是無辜的。」
對於他們共同參与過的那場戰爭,菲德利斯·沃爾德沃格爾和西普里安·拉扎爾始終都隻字未提,它就像曾經橫亘在他們之間的比利時沼澤地一樣,過去泥濘不堪,現在卻綠草如茵。戰壕已填埋,隧道已坍塌,曾經不顧一切想要活命的士兵如今卻散落在層層泥土下。有時一起喝酒時,他們當中會有一人突然想起那場戰爭,因為兩人都一樣,每一天,甚至每隔幾個小時,腦海中都會不自覺地重現和戰爭相關的細節——一個畫面、一個聲音或一句話。它突如其來,那個人就會沉默下來,稍稍進行一番思想鬥爭后再繼續下去。另一個則會感受到它的降臨,就像感應到遠距離炮擊后的餘波,然後心滿意足或如釋重負地開個玩笑,或長飲一陣啤酒。
「我們的好朋友西普里安往北邊跑了那麼多次,手頭怎麼著也有幾個錢吧。」治安官建議道。
「一定是昨天晚上被沙茨藏起來了。」
菲德利斯皺起眉,考慮了一下,依然執拗地堅持自己的觀點。
「但他哪次不是故態復萌,讓你失望?」克拉麗絲輕柔地問。
也許,就像後來戴爾芬對西普里安說的那樣,那件衣服是有磁性的,至少看起來確實如此。所以,當小姑穿著一件貌似和汽車同種材質的衣服時,除了被車撞倒,還能發生什麼呢?小姑拖著沉重的步子,正為錢包里只剩一枚一角硬幣而憂心忡忡,過馬路時一不留神,就被格斯·紐霍爾開車撞了。格斯就是以前販私酒的那個傢伙,現在銷售專利藥品,剛在銀行里存了一大筆錢出來。小姑起身站穩后,推開旁邊驚恐的目擊者們朝她伸出的胳膊。要不是看在格斯·紐霍爾是菲德利斯的忠實顧客的分兒上,她早就把他罵得狗血淋頭了。她會告訴他,他是個魯莽的蠢貨,是個討厭的下流坯,是個該死的狗雜種。但她咬了咬牙,閉上了嘴,一瘸一拐地離開,已經開始渾身作痛。她好不容易走到家,在客廳里一張厚厚的橢圓形碎呢地毯上躺下,冷靜地運用把自己也嚇一跳的德國式效率和嚴謹,把當天遇到的所有人都罵了一遍,從早上不願意收購和最終買走她心愛的貝殼浮雕的珠寶商開始,而且她很確信,他肯定不願讓她用這身背叛了她的衣服再把它換回來。
有時她獨自坐在自己的小房子里,客廳被她買來的一個二手教師講台佔據得滿滿當當,她的思維就像籠子里的老鼠一樣不斷跳躍。她不能一直像現在這樣,只是記記賬,日漸衰老下去——隨著她記滿的紙頁翻過,心靈越發脆弱;隨著數字加加減減,肢體越發僵硬。不過話說回來,說實在的,結婚到底有什麼好,哪有那麼重要?她那些朋友都有丈夫,但她們每天坐在一起都會抱怨他們言語污穢、生活習慣粗陋、人不著家,或吹噓他們的飲食和食量。她並沒發現找個丈夫究竟有什麼實際用處,除非他很有錢。然而並沒有有錢的丈夫,她只有三家在困境中艱難維持的店鋪的賬目待結算——克羅恩五金店、奧爾森咖啡館和肉鋪,更何況他們就連她要求的微薄報酬都付不起。所以,要想走出這個簡陋的房間的唯一方法,似乎就是釣個金龜婿,或者想辦法趕走戴爾芬,趁埃米爾和埃里克依然年幼,還能獲得眾人的喜愛但又沒到給她惹麻煩的年紀,把他們從父親身邊哄騙走。
克拉麗絲的表情變得極為嚴肅,感謝她幫她藏了起來。「你是支持我的,」她說,「你一直都是支持我的。」
「你看,」她說,「我不希望別人有什麼閑言碎語,尤其是小姑。」
他睡了幾個小時,然後像那天早上那樣醒了過來,盯著天花板。只不過這次,他的身體輕飄飄的,沉浸在充分休息后讓人興奮的愉悅中。他在溫暖的床單上流連,已經對這种放松后的快|感感到陌生。這樣的時刻若放在過去,他會向伊娃轉過身去,和她一起柔緩地做|愛,實踐從彼此身上學到的技巧。這麼多年來,他們私密的愛意越來越濃,他猜想,他們和別人不一樣,別人只是將自己的需求解決了事罷了,其他男人會拿妻子給他們的時間開玩笑或抱怨——如果他們當天表現好的話,也許會久一點。每當男人們討論這種話題,菲德利斯都默不作聲,他知道,他和伊娃與他們不同,比他們討論的內容更加美妙和神聖。然而,禍福總是相倚,當她死去,離開了人世,當她的棺材緩緩落入地下,他和兒子們先後在上面灑上第一捧土時,他覺得有一種浩瀚的美從他頭頂經過,進入天堂,永遠離開了他,只留他一人站在原地。他不願離開,紋絲不動。在其他送葬人的眼中,彷彿看到一個腳下生根的人,安如磐石,呆若木雞。他為自己出洋相感到難為情,強迫自己站到一邊,但現在想來,他有一部分留在了那裡,依然守在她的墳邊。當時的感受依然清晰——心痛得滴血,腦子嗡嗡作響,拳頭攥緊,指縫間殘留的泥土漸漸變干。他茫然不知所措地繼續活在人世,和伊娃截然不同的他被捲入瑣碎的生活,有時連他自己都覺得是個奇迹。
在關押父親的牢房的鐵欄外,戴爾芬獲准坐在一把搖搖晃晃的小藤椅上。羅伊顯得很憂鬱:「不過這裏至少乾淨了。」他一邊說,一邊輕輕擰過凌亂邋遢的頭,看了一遍剛擦洗過的地板、牆壁和床,床上已經鋪好戴爾芬帶來的床單。阿普爾·紐霍爾負責給囚犯分發飯食,內容參差不一,主要取決於她對囚犯的個人感覺。羅伊是她最喜歡的一個,所以他的晚餐就可以是一盤用番茄醬烤過的豆子、一大根啤酒香腸和半個甜洋蔥。戴爾芬看著他吃起來,他粗糙的手掌伸進泡著豆子的深色醬汁里,用衰老鬆動的牙齒試探性地嚼了嚼。他不時停下來,嘆口氣,感慨一下自己落入羅網的戲劇性情節。他很想念明妮的照片、自己布置的祭壇,還一往情深地渴望拿到據他說是她編織的毛毯,之前被戴爾芬從如山的垃圾中拯救出來后,拿去河邊浸泡乾淨了。自從他清醒過來,它就成了他離不開的安心毯。為什麼偏偏是現在?戴爾芬心想。現在的他清醒而體貼,開始學著體面而正直地生活,偏偏又陷入人生最艱難的困境中。也許她的原諒來得太容易,也許是出於自我保護,她選擇忘記以前的他是個多麼失敗的父親。憐憫之情將她淹沒,讓她不知所措,她恨透了這種感覺。他形容枯槁的樣子緊緊揪著她的心,她不想看到他這副模樣——雙手顫抖,走起路來拖著雙腳,邁不開步子,經年累月的酒精已將他的身體徹頭徹尾地擊垮。
「我不想讓他們這麼想,」戴爾芬盡量壓低聲音,但聲調驟然升高,聽起來尖利刺耳,「我知道他們早就這麼想了,已經傳到了我的耳朵里,我還知道你妹妹添油加醋地傳播流言蜚語,我希望這些能結束。但我很高興……」她頓了頓,接下來的話有些難以啟齒。她有些羞愧地把聲音低了下來:「謝謝你保釋他出來,我以前從沒見我父親清醒過。這事他也很難接受,好不容易想誠心戒酒了,卻又被抓起來,遇上那麼大的麻煩。」
但在那次史無前例的有過完整句子的交流之後,很容易就能再次邂逅相似的境遇。比如,沒過多久,戴爾芬就確信,伊娃的兒子們早晚會把性命斷送在自己手裡。她將她的擔憂告訴菲德利斯,但他只是聳了聳肩,說:「他們是男孩子。」她已經應對過他們夏日的瘋狂和差點溺水身亡,還有那個該死的鞦韆,如果他們沒能從上面及時跳下來,就會頭朝下撞到樹榦上。現在樹葉已經凋落,又還沒到可以玩雪的時節,他們必然會設計出其他五花八門的方式,讓自己命懸一線,比如從山坡上猛衝下來。她覺得他們除了把大拇指砸傷,從山坡上衝下來把自製的小車撞壞之外,似乎就沒別的什麼事可做。謝天謝地,幸好菲德利斯沒錢給他們買槍。她完全預料不到,他們到底想出了什麼主意,開始對什麼著迷,又是什麼支配了他們傍晚放學后的課餘生活。她只是隱約感受到了他們正偷偷摸摸做什麼事的緊張和興奮。她一走進屋,他們先前爭論和密謀的低語聲就會戛然而止。一些工具會神秘失蹤,她還在他們衣服的皺褶和口袋裡發現了很多泥土。
弗朗茲騎著瑪茲琳·希梅克的自行車,瑪茲琳則坐在前面的車把上,張開雙臂保持著平衡。她屁股的曲線剛好貼合車把的U型桿,弗朗茲則緊緊握住兩邊的橡膠把手。他努力想越過她的肩頭,或是透過她微微出汗的胳膊下面,瞥見前面的路,盡量不去看她身上那件丁香印花裙是怎樣裹住她坐在車把上的身體部位的。她的雙腳和雙膝併攏在一起,白|嫩的腳踝和沉重的男式系帶鞋都小心翼翼地靠著前輪的擋泥板。她有一頭淺棕色長發,用顏色不再鮮艷的舊絲帶系在腦後,打著捲兒。在他們騎向飛機場的路上,當一陣輕柔的微風吹過,會有幾縷秀髮拂過弗朗茲的鼻尖,碰到他的上唇,擦過他的臉頰。
「請律師幹什麼?」羅伊疑惑地皺起眉,費力地盯著她,「當然是我乾的……大家都知道,他們都看見我了。我必須這麼做。」
不過這麼多年來,羅伊頭一次按時還上了貸款。霍克盯著燈光下的棕色紙板文件夾,心想,當然了,他按時付款肯定和戴爾芬回來有關。他迫切想要結案,將這個事件定性為一個嚴重的失誤——畢竟,追思會混亂無章,確實有人被鎖在了地窖里。但這件事還有讓人捉摸不透的詭異之處,死者的慘狀過於驚駭,還有封住地窖口的膠狀物,混雜著桃汁、裝飾用的珠子和狗屎,真是奇怪。該死的珠子。啊,克拉麗絲!他用雙手捂住臉龐,回憶起往日蒙受的羞辱和戴爾芬對他所受痛苦的嗤之以鼻。這樣的回憶讓他不知所措,他縮在椅子上,想要轉移注意力。但不管想什麼,最終都會回到克拉麗絲身上。他無時無刻不在思念她,即便不在想她時也是如此。她是他每時每刻和一舉一動的背景畫面。他阻止自己想她的最有效方法,就是想象把她鎖在一個柜子里——把她read.99csw.com塞進去,溫柔地吻她,然後轉動鑰匙鎖上門。她總要花好幾個小時才能出來,所以在她拚命掙扎的這段時間里,他就能把注意力放在其他事情上。
馬庫斯對於毛絲鼠會帶來的收益一直得意揚揚,兩個弟弟也一起用胖乎乎的小手握著鉛筆,咬著嘴唇,跟著把數字算了一遍又一遍。弗朗茲從一開始就已明確宣布,他已經過了參与這種項目的年紀,所以三個小傢伙就能把所有利潤收入囊中,一門心思討論各種各樣分享收益的方法,為這筆資金的去向爭論不休——是把它們投入擴大再生產還是平均分配,或夠不夠給每人添置一輛新自行車。與此同時,那些值錢的小灰球則毫不知情地在不太結實的鋼絲網籠子里躥來躥去,在它們粗陋的巢箱里鑽進鑽出,默默生長著皮毛,直到一個周五夜晚的到來。
「走個過場?!」戴爾芬抬高嗓門,盡量掩飾住自己的寬慰,拿捏著表達憤怒的恰當分寸。但她此刻只想把臉埋在掌心裏,深深呼吸,將之前腦海中不斷盤旋的關於未來的打算、謀殺罪名會牽連的所有因素——律師、審訊、陪審團、法官……以及讓她消沉失常的情緒統統甩掉。現在,她只是一動不動地坐著,又陪羅伊待了一會兒,聽他囑咐他養的雞各自迥異的性格和癖好。「雞群里有對羅密歐和朱麗葉,」他說,「是對悲情矮腳雞,不要驚擾那兩隻住在一起的玫瑰冠黑雞。至於那隻吵鬧的蘆花紋雞,你就算燉了它,我也不在乎。讓那隻小個子搞定那些大紅雞|吧,它沒問題。」羅伊一直喋喋不休,顯然不想住嘴,不想面對戴爾芬起身離開,把他獨自一人留在這裏的時刻。他曾無數次在這裏不省人事地睡覺,現在完全清醒后卻頭一次萌生了羞恥心。
下一個是弗朗茲,沒出什麼亂子,不過他對於裝扮自己的外表總報以極大的熱情,任何人都不能打亂他的節奏。「我找到埃米爾的靴子了。」他說,顯然想把小弟弟揍一頓,但他畢竟是個大人了,還要顧及一下面子,不跟他一般見識,所以只是撓了撓他的頭髮。
「我看不行。」「一步半」最終決定。戴爾芬明白,這一舉動在傲氣的她看來,有些太接近於施捨,太貴重了。「一步半」粗野地翻遍了一層層衣服和口袋,最後在櫃檯上放下5分錢。據戴爾芬所知,這是她第一次付錢。戴爾芬拿起那枚硬幣,又找出3枚1分錢硬幣,想找給她。
一聽到伊娃的名字,戴爾芬腦海中的畫面立刻被顛覆了,困惑了片刻才反應過來眼前斗轉的劇情到底是怎麼回事,思緒這才與嗎啡失竊的事聯繫到一起。她遲疑了一下,然後轉身望向霍克。「為什麼等到現在?」她問道,用憤怒掩飾著自己的如釋重負,「如果你想給他定罪,為什麼當時沒有逮捕他?」
「她是我的朋友,對我爸爸也很好,我這麼做不是為了你。」戴爾芬決定直言不諱。
西普里安點了點頭,默默迫使自己聽進去她描述的每個細節——篝火的樣子和堆起的方法、中了埋伏后慌不擇路的野狗的靜默無聲。他明白那種平靜如水的表面下隱藏的怒火。當他聆聽戴爾芬的講述時,她完全無法察覺,他自始至終考慮的內容實際遠遠超乎了她的想象。
「那你讓我去哪裡找錢,」戴爾芬這時用挖苦的語氣說,「才請得起好律師呢?」
菲德利斯將煮了燕麥的平底鍋、碗、紅糖、牛奶和他的寶貝咖啡端到桌上。這時輪到埃里克上場,他穿著睡衣,睡眼惺忪地晃悠進了廚房。「大家都去哪兒了?」他剛才悄悄爬進浴缸又睡了一覺,沒被任何人發現。
「回來,把衣服穿上!」
「戴爾芬!」是馬庫斯在喊。後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認為,第二天一早她剛進門,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去找她,這是對她的認可和讚許。他臉上露出崩潰的表情,淚水已把胸口全都打濕,手裡捏著一片破碎的皮毛。「它們把毛絲鼠抓走了,全殺死了!」
「這裏很快就冷了,」瑪茲琳說著,坐在地上柔軟的鐵鏽色松針上,「那時該怎麼辦呢?」她把弗朗茲放在她膝蓋上的手推開。他往後坐了坐,等待著她下一個動作。有一次,她曾經小心握起他的手,放在她左側的乳|房上,對他說:「轉著圈揉揉。」他照做了,但她很快就皺起眉頭,把他的手甩到一邊,說:「感覺一點都不舒服。」他的手沒有挪開,免得她還想讓他再試一次。她的上嘴唇很薄,彎成一條頗為挑逗的弧線,他很喜歡它彎起的樣子,左側比右側稍高,在牙齒上方微微翹起一道縫。下嘴唇卻很豐|滿,如櫻桃般紅嫩。弗朗茲很熟悉她的嘴唇,還有耳朵。她總讓他親吻她的耳朵,然後沿著前頸,一直親到鎖骨下方隆起的優美曲線處。她的睫毛又長又密,會投下陰影,她說別的姑娘都很嫉妒她這一點。它們和她的眼睛一樣,是棕色的,比她濃密的秀髮要深得多,她的秀髮在陽光下閃耀著一道道光澤,在她的肩膀上搖晃。
她是這麼盤算的,在這片男性數量未受戰爭太大影響的新大陸上,她都沒嫁出去,她絕不會形單影隻地回到德國。她得帶點什麼回去,失去母親的孩子就可以。作為侄子們偉大無私的監護人,她就可以以他們姑媽的身份重新融入故鄉的生活。這樣一來,她就不再是老處|女姑媽,而是贍養人姑媽,她就能取得一定的社會地位。要不然,回去又有什麼好處呢?
克拉麗絲一本正經地看著她,然後伸出手指,捏住自己的嘴唇。
每天,馬庫斯都會去查看毛絲鼠,收購皮毛的小販隨時會登門,他希望它們的皮毛能保持最佳狀態。戴爾芬不知道馬庫斯如何做到叫得上每一隻的名字,如此精心照料它們,不去驚嚇它們,甚至似乎還很喜愛它們,同時對於將它們推向迫在眉睫的死亡之門卻也沒有表現一絲一毫的愧疚和不安。戴爾芬覺得,也許這就是一個成長在屠夫家庭里的孩子的天性——看著動物們來來往往。唯一可以逃脫這一命運的生物就是沙茨,以前它總躺在伊娃的床腳下,現在每晚都守護在孩子們的卧室門前。這隻白色的德國牧羊犬安寧而睿智,但在聽到突如其來的聲響時,會出於保家護院的本能聳起周身毛髮。戴爾芬曾經目睹過它在看到一個陌生的送貨員進門后,立刻挺直身軀,頗具威嚴地狂吠。有時,它那雙清澈的琥珀色眼睛會警覺而機敏地望著她,讓她感到如此熟悉,不禁不寒而慄。毫無疑問,那些一旦離開養殖場,命運很快就會終結的動物,那些出於販賣皮毛的目的而被養殖的動物,和這隻狗自然是不能相提並論的。
「你就是需要相信不是羅伊乾的,對嗎?」克拉麗絲說。
「你果然以為是他乾的!他是個酒鬼沒錯,但他絕不會故意做出這麼殘忍的事來。你知道他現在已經在認真戒酒了……」
「快出去,」她命令道,「這裏我處理。」
這個字孤零零地飄浮在他們之間。
瑪茲琳也很喜歡飛機,至少她聲稱如此。她會為弗朗茲的剪貼簿收集飛行員和飛行競賽的圖片,她還會跟他一起去看飛機,如果有哪個在穀倉停放飛機或只是恰巧降落在那裡的飛行員准許弗朗茲擺弄它的發動機,她就一個人坐在穀倉的陰涼處。弗朗茲和飛行員忙活時,她就取下綁在自行車後座的書,做做算術題或地理作業。有時若實在無聊,她會替弗朗茲把作業也做了。等到都做完了,她就站起來,圍著穀倉走了一圈又一圈,用批判的眼光盯著飛機,直到弗朗茲終於決定回家。但他們不會馬上回去,已經公開戀愛好幾個月的兩人會在拐向肉鋪的岔道前停下。弗朗茲會把瑪茲琳的自行車偷偷放在雜草叢裡,然後一起牽著手走到一棵松樹下,它茂密的枝葉會垂下來,擋在他們四周。
霍克帶來的肯定不是什麼好消息,因為他已經像要上台演出那樣,起了舞台范兒。這就是他最愛扮演的角色——傳播壞消息的信使。他臉上的戲就和舞台妝一樣厚重。戴爾芬突然產生一種脫離現實的感受,感覺自己彷彿也在扮演一個角色,就像手裡拿著針頭和小姑對峙的那一幕一樣,她很清楚他要說的每一句台詞,也知道自己要說的話。這一刻彷彿一直存在,已經排練過無數次。
「她不知道這件事。」
「菲德利斯第一時間就把事情經過告訴艾爾伯特了!伊娃當時必須用藥,我說什麼都得幫她弄到。我在乎那個女人,她是個善良仁慈的好人,」羅伊情緒激動地說,「給我做那麼大的三明治,看得出我什麼時候口渴。」
戴爾芬點了點頭。
她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給他講述了白天的經歷,講述了上午發生的事,講述了菲德利斯設置的陷阱。當她說到來複槍安穩地端放在菲德利斯的膝蓋上時,她發現他的興趣變得更加強烈,於是說得更加起勁兒,好轉移他的注意力。她講他如何等待了漫長的一天,然後才開槍射擊。她講他如何彈無虛發,又如何百步穿楊。在最激烈的瞬間,她緊張得沒有多想,事後才驚訝地意識到,菲德利斯射中每隻狗時都如此輕鬆而精準。她告訴西普里安,她也是後來回想時才發現,他射擊的聲音均勻而規律,每發之間幾乎無縫銜接,好像從頭到尾只聽到了一聲槍響。
「堆起來。」他只說了這麼一句。孩子們立刻照做了,跑到每隻狗旁邊,把它們拖回來,然後像一摞毯子一樣堆了起來。戴爾芬不安地注意到,其中一隻正是科茲卡家管束不了的棕色大松獅。最好毀屍滅證,她心想,但她什麼也沒說。菲德利斯拎著兩罐煤油,從店裡走了出來。他先把一罐澆在狗身上,又在上面放了些木塊、凋落的枝葉和一些垃圾。等摞到與他齊肩高的時候,他又往上面澆了一罐煤油。最後,他將一根捲起的長紙筒點燃,像根火炬一樣,小心翼翼地扔在浸透煤油的木頭上。
她跟著兩個小的向後院跑去,發現果真如此。籠子全都打翻在地,像購物袋一樣被撕扯開來,裏面所有的毛絲鼠都不見了蹤影。那片殘破的皮毛是野狗留下的唯一證據,現在正被他難以置信地握在手裡。他往前靠近一點,對自己遭受的損失大為震驚。原本這隻是伊娃給他們畫的掙大錢的大餅,但此刻戴爾芬也看得出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它們也是伊娃給孩子們留下的非同尋常的遺產,是她發起的項目。無論他們是否清楚,又是否承認,這些小東西是她創造出來的,野狗不應據為己有。戴爾芬還看得出,菲德利斯在查看現場的殘骸時,也產生了同樣的感受。一股無名的怒火在他心頭悄然而生,像一件厚重的披肩漸漸覆蓋上他的肩頭。他輕輕點了點頭,然後蹙起眉望向天空,做了個決定。
「誰把他們鎖在了下面。」
霍克治安官伴著銀行家檯燈的祖母綠燈罩下那耀眼的燈光,工作到深夜,把文件分門別類地整理好。他處理的大部分案件都是小偷小摸、妨礙社會治安、酒館鬧事或家庭糾紛,其他則過於重大,超出了他的職責https://read•99csw.com範圍。後者包括天災人禍、交通事故,其中最讓他發愁的就是農場拍賣和取消抵押品贖回權。雖然蘭格鎮長已經叫停,命令銀行終止這一活動,但茲布魯格還是會設法每年發起一兩次,而每次維護現場秩序就是他的職責。霍克已經參与過好幾次原本會把羅伊的農莊沒收的拍賣,但每次在銀行即將走完法律程序的最後關頭,羅伊都會出現,如數交上貸款。沒人知道他的錢從哪兒來,但他總會把錢交上,然後繼續酩酊大醉,直到下次欠款到期,再次重演之前的步驟。
這是那隻狗惹人惱火的壞習慣之一。
「拿走吧。」戴爾芬說,有些不耐煩。
戴爾芬想方設法讓自己忙得團團轉,好不去考慮向菲德利斯表達謝意這回事,也不必和他討論將她父親保釋出來這件事。她把冷藏櫃里的肉全都挪到另一個柜子里,然後用醋和水混合而成的刺鼻液體擦洗了空出的氣冷式冷藏櫃,又將所有肉製品在冷藏櫃里擺好,在托盤間擺上精心布置的裝飾,是用綠色的蠟紙剪的,用來區分豬排、香腸和牛排。等弄得差不多了,她又想了想還有什麼活兒能幹。她在心裏一件件地列著,對自己的火氣也越來越大。為什麼不現在就去找他?她原本想洗洗抹布,再把玻璃和搪瓷擦一遍,於是把它擰乾,擱在鋼製櫃檯上,關上了推拉門。
「但他不會走的。」
「菲德利斯,」她站在他後面,他放下手裡的活兒,扭過頭來,「你幫我父親交了保釋金。」
「你那隻靴子呢?」
戴爾芬連忙驚慌地「噓」了一聲,示意他閉嘴。霍克此刻就站在不遠處,能聽到他們交談的所有內容,還從她身後走近了些,腳步輕得讓人難以相信是這麼個大塊頭走了過來。戴爾芬馬上就意識到他在偷聽,看自己設下的陷阱是否如願捕獲了獵物,等待她接下來的話。而她則小心翼翼地說了句不痛不癢的話:「菲德利斯已經提出來,如果可以付保釋金,他願意幫你付……」
這樣一來,他不得不把談話繼續下去,他很明白這一點,已經獨自琢磨一上午了。但要對眼前這個女人說出心裡話,對他來說依然很難。他深深吸了口氣,嘗試開了口:「你對伊娃的照顧,還有羅伊……」這已經達到他表達的極限。
戴爾芬背脊一涼。「見鬼,我一定是瘋了!」她大聲咕噥出來,好打破此刻詭異的氣氛。這一招似乎奏效了,但她再也不敢和沙茨對視。她轉身離開它,走進院子里,經過花園,那裡白天剛剛收穫過粗笨的南瓜,依然亂糟糟的。她一直走到田野邊,獨自站在那裡。周遭的黑暗充斥著秋日蚊蟲的嗡鳴,高低起伏,嗡嗡作響,像一首尚未定型的曲調,將她包圍。她用力呼吸著刺鼻的煙霧掩蓋下的雜草的芳香。「真要命啊,伊娃!」她聽到自己說。然後,她就像平日那樣和她聊天,沒說什麼特別的,不過是嘲笑一下孩子們、男人們和客人們,猜測一下大家各式各樣行為的原因和動機。自從伊娃離開后,她沒流過一滴眼淚,堅定地把和伊娃有關的一切念頭在腦海中捻滅,希望可以悄無聲息地習慣這種悲痛。而今夜,她站在黑暗中喃喃自語,一種陌生的悲傷襲來,裹挾著讓人絕望的撫慰。她任憑自己放聲痛哭起來,盡情發出嘶啞刺耳的聲音,直到最後幾塊木炭燃盡,化為黯淡的紅色灰塵,夜色悄悄覆蓋了一切。
「隨時可以。」
她握住他一隻粗糙乾癟的手,對他說:「爸爸,我知道不是你乾的。你很快就會出來的,我會去請律師。」
「那就不是他。」克拉麗絲說。她探出身去,摟住戴爾芬,將她的頭靠在自己的肩膀上。戴爾芬心裏憋著的一股氣在體內膨脹,最終吐了出來。她任憑自己癱在好友身上,克拉麗絲渾身散發著福爾馬林和痱子粉的味道,呼吸帶著咖啡味兒,鞋子上有血跡。戴爾芬時不時會想,命運總是欺騙她,讓她覺得這世上除了克拉麗絲,還有人與她一樣親近。後來,這個人會被拘捕,或死去,或消失,最後還是只剩下她們倆。兩個古怪的女人,兩個獨特的姑娘,真是奇怪。
小姑拿起信,塞回包里,露出不滿的表情。她改變策略,想讓他了解自己總結的那些關於戴爾芬的驚人真相,但他揮揮手,把她打發走了。看到他如此維護那個波蘭女人,她咬住嘴唇,灰心喪氣。對其他人,她可以毫無顧忌地橫加指責,但她哥哥不行,她不能影響他的生意,讓他流失顧客,便宜了鎮那頭那個屠夫。所以她要強壓住心中的怒火和怨氣,但這就和燉菜一樣,越悶越濃。她對自己在哥哥那裡遭遇的嚴重不公耿耿於懷,開始幻想回到路德維希魯的情景。那些想象隨著時日增長越加具體和豐|滿,穿插著各種荒謬畫面,例如她帶著孩子們榮歸故里——嗯,也許馬庫斯不幹,那就另外三個,或者只是雙胞胎。那就夠了。
還有一點讓人納悶兒,就是羅伊竟然聽不到自己家地下的響動。霍克希望鎮上能有人確信無疑地感到羅伊·瓦茨卡有罪。但據他判斷,如果羅伊多半時間都醉得不省人事,那他確實沒有撒謊,而且基本上和他女兒堅稱的那樣,是清白的。霍克喜歡把自己視為直覺敏銳的人,但他的直覺還是漏掉了一些東西,他不能確定這些東西肯定和羅伊有關,但在他面前,在另一份打開的卷宗中,他發現了一個機會,可以立刻採取行動,當個引子,沒準兒就能牽扯一兩個線索出來。他將面前的一份文件抹平,仔細看了一遍,邊看邊點頭。下定決心后,他將手掌在紙張上拍了一下,然後摺疊整齊,塞進胸前的口袋。他彎腰去關檯燈時,紙張在口袋裡發出窸窣的聲音。
「我知道你聽到了,」她從小姑身邊經過時,對她說,「閉上你的臭嘴。」
這種信念對生意自然有利。對於什麼單品會熱賣和最佳打折時機,戴爾芬也有獨到敏銳的眼光和精準的判斷。她開創每周推出一種一元單品的項目,吸引來不少顧客。那時,只有銀行家和屈指可數的幾個富人住在峭壁上的奢華豪宅里,四周綠草如茵,峭壁下是河水從未上漲過的難以捉摸的河流。其他人的生活則經常捉襟見肘,很多人一貧如洗,生活困窘到完全吃不起肉。戴爾芬很擅長從富人手裡掙錢,也悉心與窮人打交道。她儲存起一桶桶干豆和豌豆,精明地和農場進行交易,像馬販子那樣換來她確定有銷路的貨物。她還和一個經營範圍遍及周邊許多城市的能幹的批發商建立往來,收來形形色|色的新鮮玩意兒,足以激發大家強烈的好奇心,吸引他們前來一瞥。有她親自試用並推薦的香皂、粉狀保健品、成盒的粗切燕麥碎粒、蘋果醋、核桃油、成罐的芥末醬。她還緊貼牆面安裝了一個乳蛋類櫃檯,而之前都是從屋后冷藏櫃里的罈子里取牛奶,現在她在櫃檯里還存放了奶油、當日鮮奶、三種級別的黃油和羅伊養的雞新下的蛋。
他點了點頭,在圍裙上擦了擦手。
「吃飯。」
第二天早上醒來,小姑決定把奶奶留給她的最後一件首飾賣掉。那是一塊很大的貝殼浮雕,雕刻精美,是一位既端莊又性感的女郎的側面輪廓,那張臉龐機敏中帶有一絲狂野,乳黃色的頭髮飄垂下來,融入粉色的貝殼中。她對這枚浮雕心儀已久,自兒時起便充滿嚮往。她還記得把它從隱蔽之處——梳妝台後牆上的小洞里偷偷拿出來;她還記得一個艷陽天,他們在花園裡野餐,它就別在奶奶頸前的飾帶上,她輕輕撫摸過它。那樣的時光一去不復返。對於她來說,它象徵著戰前在德國生活時的所有踏實和舒適,所有無可挑剔和無憂無慮的時光。她經常佩戴它,以提醒自己它們的存在。要放棄它,是個重大的決定,但她心意已決。她把浮雕放在一隻短襪里,然後裝進包里。她會把它賣掉,再用那筆錢購置一套時尚的新套裝。她會穿上那身衣服去銀行,得不到一份工作就絕不離開。畢竟那裡離巨額錢財最近,坐擁整個鎮上的財富,而那裡的工作最終會讓她腰纏萬貫的夢想成真。
「當然,」戴爾芬說,「我只是希望知道真相。」
此刻,孩子們都爬上牲畜圍欄里最高的木料,蹲在太陽底下。戴爾芬從廚房的窗戶望過去,看到他們正嚼著草根,默默觀察著父親。她驚訝地發現,自己也跟著莫名興奮起來,但看到盡忠職守的沙茨警惕地坐在陰涼處,又感到一陣愧疚。焦慮不安的她不時悄悄走到窗前,張望那些野狗有沒有現身。隨著秋日的太陽越升越高,直到頭頂,孩子們進屋來吃東西。她在小圓麵包上抹了些淡黃油,又在裏面夾了幾片昨天燉的老母雞的雞肉。他們把三明治帶給父親,把自己的也帶到屋外,坐下繼續等待。誰也想不到,這一坐,又是幾個小時。事實往往就是這樣,你不去尋找那些野狗時,它們總潛伏在附近,等你真的等待它們出現,它們又遲遲不現身。也許菲德利斯發怒的部分原因是他以前還會可憐這群邋裡邋遢的傢伙,給它們餵食,現在它們卻轉而占他的便宜,欺負到了他頭上來,這是他絕對無法忍受的。
「我得讓你看個人!」
像霍克治安官這種體型的人,想躲起來不被人發現著實不易,但他早已熟練掌握舞台上喬裝打扮的那套技術。他的車在空蕩蕩的大街上難免過於醒目,便從一個副手家的穀倉里借來一輛破舊的小馬車,還徵用了一匹疲憊的老馬拉車。離開肉鋪后不久,他就戴了頂農夫帽,穿了件破爛的帆布外套。然後他駕著馬車,和戴爾芬保持一段安全距離進行觀察,停在路邊讓老馬吃草,把頭埋在胸口。到這一步都輕而易舉,跟蹤戴爾芬沒什麼難度——在這個嚴格按照規劃建設的小鎮,他無須多想,就能預知她的動向,不須費事,就能在塵土飛揚的寬敞街道上盯緊她的行蹤。看到她走進殯儀館,並未出乎他的意料。他想象克拉麗絲穿著那件美得耀眼的紅色緊身戲服的模樣,有沒有辦法再讓那樣的畫面重現?也許兩人離得更近些,她才能看清他到底是個怎樣的男人?他用手撫摸著臉頰,彷彿還能感受到那裡曾經鼓起的腫塊,是她在父親喧鬧的追思會上打的。對於鎮上其他人來說,她一定太過狂野了,他想。他是唯一一個不怕她的人。他值得擁有她,他已經厭倦了她的逃避和拒絕,還有她各種各樣的借口和嚴正聲明。只要她可以把堅硬的內心敞開一點,哪怕一點!敲開外面那層堅硬的外殼吧!讓愛流露出來!他十分確信,她心中對他一定有愛,這讓他對她很是氣憤。她也太固執了,浪費了太多寶貴時光。青春一去不復返啊!他們現在應該牽手漫步在雜草蔓生的河堤,共同規劃他們的未來才對。霍克咬緊牙關,感到自己面部僵硬。每當這股強大的沮喪和失望情緒將他吞噬,他都想拚命搖晃她的雙肩,直到把稀里糊塗的她喚醒;想沖她的臉大喊大叫,直到打破她的冷靜;想把她緊緊抱在懷裡,直到她痛苦地呼喊他的名字,聽起來激|情四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