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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9 地下密室

Chapter 9 地下密室

西普里安聳了聳肩。雖然心中的怒火讓菲德利斯備受煎熬,但他還是笑了笑,在被酒精刺痛時做了個鬼臉。「當然,」他從容地說,突然覺得自己莫名其妙對西普里安恨之入骨的行為十分愚蠢,而在今晚之前,他還一直挺喜歡他,「我當時不在貝洛森林。戰爭已經結束了,畫上了句號。」
菲德利斯很輕鬆就接過了話:「大概有頭鹿。還有格斯·紐霍爾在明尼蘇達北邊森林里射了頭熊,還差點打死一個該死的印第安人。我聽說,那個嚮導就在他前面,格斯興奮過了頭就開了槍,差點把嚮導的頭打掉,然後……」
一到家,他就忍不住把這一重大發現告訴埃米爾和埃里克,興奮之情溢於言表。他一邊表達,一邊思考,加入的細節越來越多,描述也更加生動逼真起來——他們要挖掘的這個堡壘、這個隧道、這個大本營、這個洞穴,可以像一個真正的礦井那樣,用廢棄棚屋的木板條和樹上砍下的樹枝來加固。讓大家宣誓入夥這個主意也是馬庫斯想起來的,他不希望誰都可以未經允許,就隨隨便便加入這個偉大的工程。男孩們進行保密宣誓后,莊嚴地將熱蠟油滴在手腕內側,偷偷拿出家裡的鏟子,拽下晾衣繩上的床單,去地道里拖運泥土,還悄悄藏起一條條麵包、蘋果、堅果、土豆、香腸,供同伴飢腸轆轆時享用。放學后,他們就在那片未完工的工地集合,埋頭于秘密任務之中,一直干到天黑。天黑后,他們還要藉著燈籠和蠟燭的光亮繼續作業——燈籠是他們從自家穀倉里拿出來的,蠟燭有些是從母親的五斗櫥里拿的,有些則是鎮上最調皮搗蛋的羅曼·希梅克從天主教堂的聖壇上偷來的。蠟燭的消失讓克拉倫斯·馬雷克大動肝火,進行了一陣憤怒的佈道。
傷得不重。但這一拳給了菲德利斯輕率的怒火當頭一棒,讓他清醒過來,恢復了控制脾氣的能力。他向後退了幾步,眯起眼睛,琢磨著自己下一步的策略。兩個男人繞圈走著,此刻他們之間的緊張局面穩定,與其說是劍拔弩張,不如說是審時度勢——為了所有事,為了所有算不上事的事,為了不到結束就不願承認的目的,為了這場較量帶來的羞恥——為一個兩人都沒有資格擁有的女人而鬥爭的荒唐,或為了從一開始就願意承認的目的。然而就在這時,就在菲德利斯挨了一拳還未來得及出下一招時,就在他們徘徊在一清二楚的目的和似懂非懂的衝動之間時,孩子們微弱而驚慌的呼喊聲穿過田間的枯草,傳進了他們的耳朵,如鳥兒的叫聲般清晰。看到院子里有人後,他們的聲音聽起來更加急迫和尖利。
菲德利斯那一刻就像被催眠了一樣,無條件服從了。他們之間的敵意瞬間化解為一種強有力的忠誠。兩個男人緩緩向後挪著,從通道里趴著退了出去,退進一片燈籠的火光里。當西普里安的靴子出現在眾人的視線里時,大家紛紛衝上前去,想搭把手,而他則大聲呵斥所有人後退。
戴爾芬暗自心想,她絕不會允許任何女孩傷害家裡的男孩。伊娃死後,她見過太多他們傷心無助、無依無靠的模樣。從那時起,她就已經覺得,不管一個女人做什麼,都會在他們心中喚起和伊娃有關的悲傷和愛意。匆匆打量過瑪茲琳后,她就主動邀請她來搭把手,幹些雜活,想看看她的性子是否踏實。正好有筆訂單需要把冷藏櫃里的東西打包,於是戴爾芬便教她如何撕下大小合適的包裝紙,如何包得整齊利落,然後拉下吊在天花板的挂鉤上的線團,把包裹扎得緊實而美觀。瑪茲琳利索仔細地完成每一步后,問她還有什麼事可以幫忙,戴爾芬便安排她擦乾淨門口的架子和上面的罐頭食品,她照做了,然後又回來問還能幹什麼。
「來,跟我到後面來。」戴爾芬說,帶著這個姑娘去了廚房。當她站在門口時,戴爾芬聽到她驚訝地輕輕吸了口氣。屋后的陽光透過窗戶斜斜照進來,照耀著藍色的麵包碗,麵粉箱的磨光銅邊也熠熠生輝。水果圖案的格子桌布剛剛洗過,鋪在桌上,顏色明快而安寧。柳條筐里裝著蘋果。戴爾芬還記得她第一次走進伊娃的廚房時的情景,對瑪茲琳感同身受的情緒立刻湧上心頭。她做了個肉餡三明治,在盤子里擺上甜甜圈,旁邊放了個蘋果,又給姑娘倒了一大杯牛奶。
孩子們之前鋪在裏面的木板可以引導方向。他們舉步維艱地前進時,西普里安把木板扶直,重新豎起來,希望它們可以再次承受上面的重量。隧道的頂部一路摩擦著他們的背,若是徹底坍塌,他知道他們不會馬上死去,而是感受著空氣和生命漸漸被擠出身體。但他依然跟在屠夫身後,來到地下,進入一小段未受影響的完好通道。他們拚命硬擠過去,徹底鑽進了土坡的中心。菲德利斯默默念了句「感謝上帝」,伸出胳膊,把整個身體使勁往前拉,終於摸到了馬庫斯的鞋底。
「西普里安做得到。」戴爾芬看到眼前的情形,鎮靜地說。她直視著屠夫的雙眼:「讓他去吧。」
「但我再也不想碰上龍捲風了。」西普里安說。
十分鐘過後,瑪茲琳回到店裡,又問自己還能做些什麼。
「你看到日食的消息了嗎?」西普里安滿懷希望地問,似乎天象是唯一一個可以拯救他們的話題。
一個周六,弗朗茲騎著瑪茲琳的自行車,把她帶回了家。隨著車速緩緩放慢,她從車把上跳下來,走在他身邊,看著他把車靠牆放好,站在一旁等著。她一直保持著臉上的微笑,凝視著他,以掩飾自己的緊張。弗朗茲的父親讓人望而生畏,她覺得他肯定不喜歡她。以前來店裡時,菲德利斯從沒和她說過話,也不和她開玩笑,不像其他成年男人那樣,會向她投來欣賞的目光,而他就連不溫不火的眼神都沒有過。有時那些男人的眼光過於露骨,但不是她主動招惹來的。沃爾德沃格爾先生從未理會過她,這讓她緊張不安。她猶豫了一下,跟著弗朗茲走進店裡,看著他繫上圍裙。她聽到菲德利斯的聲音從屠宰間最遠的角落傳來,含混不清,沒來店裡招呼他們,頓時放了心。
「你。」他說,聲音中沒有絲毫遲疑。
馬庫斯拖著一塊板子,緊隨其後:「再等一下,幫我把這塊板子推進去。」
西普里安的回答則像順滑的法式絲綢派一樣流暢:「貝洛森林。他們燒毀了麥田,但我們還是沖了上去,從樹上轟擊德國人。我們一直不停火,他們也阻擋不了我們。等那些狙擊手全都倒地,我們的刺刀也終於派上用場。」
「把板子都拖到這裏來,」馬庫斯命令道,「我們要重新加固。」他很喜歡「加固」這個詞,這樣聽起來像個大人,於是說了好幾遍。只有這樣一個詞才和他從事的工作相配,只有這樣一個詞聽起來才足夠專業。他從父親的工具箱里拎出一根鐵撬棍,還沒被人發現。他們一起用它又從破棚屋上撬下幾塊板子,陽光透過牆壁上空出的板條的縫隙照了進去。雨後的空氣清新如洗,孩子們幹勁十足。他們明白在這樣一個秋日的傍晚,日照時間只餘下不過一個小時。木板掉落後陷進來的泥土已經結塊,又濕又重。他們原本應該藉此發覺有些不對勁,因為要把濕漉漉的東西拖出去要比乾燥時難很多。但那天風很大,吸走不少濕氣。他們從入口處開始清理,一直清理到密室,而密室只有一部分用薄弱的木板框架支撐著。
西普里安感到屠夫的身體陡然一震,便抓住了他的腳踝。「等等,」他說,「先等等。」小塊泥土開始如雨點般落在他們周圍,隨時有塌陷的危險。孩子可能已經死了,也有可能整個身體都被掩埋在土裡,如果屠夫繼續用力拉他,就會扯壞裏面脆弱不堪的整個木板結構。當然,孩子也有可能還活著,那樣他們都會被埋在這裏。「等一下,」西普里安說,「先摸一摸他的位置。」於是屠夫慢慢朝前挪動一點,又扒開一些土,清出一條狹窄的縫隙,好把顫抖的胳膊伸直。他伸出手,沿著孩子的身體,小心翼翼地暗中摸索著,最終長吁一口氣,確定馬庫斯還有呼吸。
「我要回家了,」羅曼氣喘吁吁地說,「外面快天黑了,你快點!」
聽到他讓人生畏的喊聲,他們乖乖向後退去,圍著入口蹲成一圈,盯著這個看起來無論如何都無法讓兩個成年男人容身的洞口,彷彿之前他們是被土坡吞了進去,然後像在腸道里蠕動一樣傳導到了它的中心。西普里安慢慢挪了出來,緊跟著,屠夫也一點點出現了。兩個男人在亮如白晝的火光下跪著,渾身沾滿濕濘的泥土,黑乎乎的,大口喘著氣。西普里安讓人拿繩子過來。
菲德利斯點了點頭,卻沒有詢問西普里安上次碰上龍捲風是什麼時候的事。「龍捲風」立刻變成一個危機四伏、意味深長的話題,就好像討論各種類型的汽車性能、羅斯福訪問大福克斯、牛奶的價格、若旱災持續是否還有牲畜可屠宰、酒稅、隔壁鎮上劇院起火等話題一樣,無法繼續下去。唯一一個安全話題,也是剩下的最後一個話題,似乎就是食物,於是菲德利斯說,這腰子還不錯。
孩子安然無恙。起初他充滿驚恐地擔憂,怕會失望地發現孩子已經死了。但他順著馬庫斯的身體摸索過去,指尖觸碰到他的嘴唇時,確定可以感到上面呼出的一絲溫暖的氣息。接下來,在和他的身體垂直的位置,他發現一小塊空間,可以將他一點點抓起的土放進去。他也只能抓這些——這裏小心地抓一把,那裡謹慎地抓一點,這邊蹭一下,那邊拂去或挖掉一些,就像一位考古學家,在挖掘一處古老而九九藏書易碎的寶藏。即便如此,還是有那麼兩次,他們四周的土地似乎都在顫抖。他不知道,那是預示暴雨即將來臨的雷鳴。這場暴雨把圍觀的人群淋得濕透。菲德利斯鬆開戴爾芬的手,想重新鑽進土裡,衝上去十個人才將他撲倒在地。
母親離世一年後,馬庫斯迷上了挖洞。對於某些年紀的孩子來說,未完工或已廢棄的建築工地具有強大的魔力。在肉鋪后一兩英裡外,有片松樹和橡樹林,而樹林另一端就有這麼個地方,那裡曾規劃建造一棟富麗堂皇的豪宅,地基已經挖好,挖出的土在樹林后堆起一座高大的土坡。豪宅開建不久,它未來的主人就因拖欠債務,無法將其繼續下去。工地上連塊標牌都沒立,破爛的小棚屋也沒拆除或拖走。馬庫斯是在一天外出打獵時,無意中發現了這裏。他所謂的「打獵」,無非是拿著一把彈弓,口袋裡裝滿石子,漫無目的地遊盪。他做的第一件事自然是跳了下去,在黏土坑裡走了走,爬上來時卻遭遇了困難。接下來,他又盯上了那間屋頂已經殘破的小棚屋,彷彿看到其中蘊含的神秘寶藏,無比欣喜。他低頭鑽了進去,踢了踢老鼠洞,戳了戳燕子窩,想看看會不會把燕子嚇出來,但它們早就南飛越冬去了。他在地上發現一些銹跡斑斑的鐵罐子,還有一把斧柄已經斷裂的斧頭。他如獲至寶地撿起斧頭掂了掂,拎著走了出去。沿著一段有車轍的小徑,他發現了挖地基時挖出的土坡。土坡很高,土還很新,沒有長滿草,只是像禿頭上冒出的發茬兒那樣,鑽出些野草尖。他手腳並用地爬上山坡,到坡頂后,把視若珍寶的斧頭放在彈弓旁,躺下來,望著天空。
戴爾芬不自然地笑了,有些不悅。她很驚訝,既然他把她當成妹妹看待,竟然還會為她爭風吃醋,又隱隱有些生氣,氣他竟然認為自己對她有控制和佔有的權力。她默默強壓了一陣怒火,這個念頭刺痛著她的心。
顯然,她滿滿當當的小屋裡又多了只小貓——一個長著小尖牙的灰色小毛球。也許她想要些牛奶,戴爾芬心想。她讓「一步半」稍等,走到冷藏櫃前,舀了些牛奶裝進一個奶油瓶。
「好,」馬庫斯說,「我把最後一部分加固好就行了。」看,他又說了一遍。他一隻手拿著板子,用肩膀左推右拱地穿過受損的地道,回到密室。他剛把這塊木板也成功地橫著塞進密室的頂部,土坡外的孩子們就目睹到一件奇怪的事。他們剛離開洞口,腳步沉重地走向棚屋的殘垣斷壁,想在回家前再撬下最後一塊板子。這時卻傳來一股動靜,無聲無息卻感知得到,像是大地能量的涌動,讓他們禁不住轉過身來,好奇地看向土坡。就在這一瞬間,隨著土坡里傳來一聲與任何聲音都截然不同的悶響,土坡徹底松塌下來。前一秒,它還是個高高聳立的圓丘,下一秒,坡頂就塌陷了。男孩們目瞪口呆地站了好一會兒,才想起馬庫斯還在裏面。
「就你這麼以為。」「一步半」說完,猛地轉過身,身上的袍子發出唰唰的響聲,腳上的男式靴子噔噔作響,她昂首闊步、大搖大擺地走出了門。
凋落的松針在地面上鋪成一層墊子,表面乾燥,下面卻是濕的。有好一會兒,瑪茲琳和弗朗茲什麼都沒幹,只是坐在離他們那棵樹不遠的岩床上聊天。最近由於經常踢足球,弗朗茲受到貝蒂·茲布魯格越來越多的關注,這讓瑪茲琳心煩意亂,卻又不願承認。貝蒂每天都開父親的車上學,每天都換一件不一樣的裙子,配著長長的絲|襪。她有一頭金色長發,也許像有些女孩說的那樣,金得有些誇張。她抹著鮮艷耀眼的猩紅色口紅,大家說那是她從明尼阿波利斯買來的。貝蒂會在學校走廊里攔住弗朗茲,主動邀請他放學后搭她的車。她想方設法和他接觸,什麼方法都試過了,瑪茲琳的朋友們說,甚至達到了出醜的程度。迄今為止,弗朗茲並未做出任何回應,而瑪茲琳的自尊心又太強,不肯開口和他討論此事,至於他,則完全意識不到貝蒂的所作所為會給瑪茲琳帶來困擾。他透過松樹投下的斑駁光影望著她。
「很潮的。」她搖了搖頭。
他看著空中幾道淡淡的灰白色雲彩,感覺身下彷彿有東西在移動,就像大地輕輕聳了聳肩。也許是土坡在整理自己,也許什麼都沒發生,但能感受到土地的生命讓他很愉悅,他期待能再感受一次,卻不再有任何動靜。淚水莫名流了下來,連他自己都沒意識到。過去一年,這種情況時常發生,讓他深受困擾,很是惱火。在學校更要時刻注意,唯恐一不留神,就被其他男孩看到。有那麼幾次,他不得不裝作要拉屎的樣子,跑去屋外的廁所,好平復下情緒。此時此刻,他獨自一人待在這裏,沒有一個旁觀者,於是不再克制,任憑眼淚自然而然地從眼角沿著太陽穴流下來,直到不再流為止。等眼淚流完,他坐起來,抓起斧頭和彈弓,想順著光滑的雜草從土坡側面滑下來。雖然他拽下來不少植物,在所經之處滑出一道粗糙的溝渠,卻滑得並不順暢。
「應該會變黑。」西普里安咕噥著,其實他也一無所知。然後他似乎找到一條坦途,通向光明,不會輕易熄滅。「樹上的葉子都凋謝了,」他說,「你在這兒還能弄到獵物屠宰嗎?」
「你倆的名字都有個『茲』呢。」戴爾芬說。
「想想那個畫面,我們騎著自行車,後座上放著條毯子——你要怎麼解釋呢!」
「你倆之前在爭什麼?」她問。
戴爾芬嚇了一跳,立刻意識到「一步半」是在胡言亂語地和她閑聊。
好在孩子此刻不省人事。西普里安感覺得到他有隻胳膊骨折了,天知道還有哪裡受了傷。他擔心若他被驚醒,會痛苦地劇烈掙動,於是用繩子將他的四肢綁起來,像包裹一樣捆好,還留出個圓圈可以拉動。他用牙齒咬住這個圈,向後一點點挪,拖過長長的隧道,拖進外面的雨中。火光突然在他身邊亮起,人群在他現身的一剎那沸騰起來。馬庫斯安靜地暫時醒來,從狹窄的洞口出來重見天日後,他眨了眨眼睛,抖掉周圍的泥土,看到的第一張臉就是戴爾芬,散發著一圈柔和的光輝。她解開他身上的繩子,把他抱進懷中。
這是一場十一月的陰冷的滂沱大雨,持續了三天,耗盡了天空的氣力。雨水灌滿了溝渠和鎮上的下水道,河水泛濫,淹沒了泥塘,街道變成流淌的溪流,孩子們挖掘的土坡前那棟尚未完工就遭廢棄的別墅的黏土地基也變成了一個巨大的方形泳池。天空被清洗透徹后,突然就放晴了。太陽閃耀著柔弱的光輝,清涼的風吹乾田地表層,黑土變成灰色。男孩們放學后,相約碰了頭,一起匆忙跑到土坡去查看他們的工程是否受損,結果是必然的,但不像他們擔心的那麼嚴重。他們以前喜歡爬上土坡站崗放哨,現在坡上受到了侵蝕,裏面幾塊板子也下陷變彎。但由於地道的延伸角度有些輕微上揚,所以地道內部,甚至最深處的密室都出人意料地保持著乾燥,但這隻是表象而已。上面的土層已經浸透了水,比他們最初開工時重了很多倍。
隧道頂部已經壓住西普里安的背,他打著哆嗦,滿頭大汗,全身都在泥土中濕透了。他深深呼吸,驅走了通過屠夫的身體,如電流般瞬間傳來的恐慌。「慢慢來。」西普里安說。他的聲音溫柔中帶著堅定,讓自己也出乎意料。「慢點,別慌。」菲德利斯拉著馬庫斯的腳,用盡全力挪動雙手,但也只是雙手動了動而已。「我不知道。」西普里安聽到屠夫用德語說。然後他聽到自己依然用沉著又堅定得無法抗拒的聲音告訴屠夫,他必須馬上跟他退回洞外,再讓他一個人鑽回來。
弗朗茲無助地在屋裡踱來踱去,然後去門前站了站,渾身濕透了,冷得直打哆嗦,便又退回來,屋裡依然燈火通明。他慢慢踱著步子,一邊回憶著家裡出事時自己在幹什麼,一邊在襯衫上摩擦著雙手,想將瑪茲琳秀髮的感覺蹭掉。他深深擔心起父親,擔心所有人,這種擔憂摻雜著一種強烈的羞愧——他竟然喪失了責任心和時間感,摟著她迷迷糊糊地好像睡著了。他堅信,不管到底出了什麼事,一定是他的錯。他站在屋外,緊張得瑟瑟發抖,又圍著屋子絕望地走了一圈。然後,他看到遠處田野邊搖曳的光輝漸漸靠近,便撒腿向他們跑去,一邊跑一邊喊。
弗朗茲開始吻她。他可以聞到她嘴裏的蘋果味,在她淡紫色的衣領上方,口腔里的凹陷處還粘著幾粒糖。他舔下她口腔里的糖,她抬頭望著樹枝,儘力控制著自己。她不想成為那個先開口說「我愛你」的人,於是咬住自己的嘴唇。她感覺快憋不住時,就用力把他推倒,盯著他的眼睛看了一會兒。她緩緩向他靠近,剛好讓自己的嘴輕輕擦過他的唇,然後她扭了他一下,好讓他來抓她。她摔倒在地,展開四肢躺下,允許他趴在她身上,等他的呼吸變得急促而粗重,雙眼還緊閉的時候,她翻個身,跑掉了,頭髮在空中飛舞,一邊朝路邊跑去,一邊嘲笑著他。
「他們在給自己挖墳墓,你最好讓他們住手。」
那個被他視為戴爾芬丈夫的人,原來是個結實勇敢、值得尊敬的男中音,現在對他的敵意依然困擾著他。對瑣碎的計算感到厭倦后,他站起來,在廚房裡踱步。從這頭走到那頭只需四步,然後轉身,再走四步返回。屋裡的狹窄讓他沮喪,便考慮去走廊里走走,但又不想驚醒孩子們,他們好不容易才消停下來。於是他繼續沿著廚房的地板,大踏步來回走著。走到屋子中央時九-九-藏-書,菲德利斯突然一下子停住了腳步,他用手拍了下腦袋,忍不住笑了。
當屠夫意識到裏面的木板隨時可能斷裂,西普里安感到震驚和恐懼傳遍了他的身體。
「一步半」和羅伊的聯手合作觸怒了戴爾芬。她明白,父親開始從事一門正當職業,她本應高興才對。雖然出洋相的是「一步半」,但把自己和這麼一個奇葩綁定起來,製造出更多成為別人話柄的機會,這確實很難讓人高興得起來。除此以外,戴爾芬確定「一步半」並不喜歡她,原因僅僅是從表面來看她取代了伊娃,站在櫃檯后的位置。
在孩子的身體解脫的那一瞬,上面的泥土砰然落下,其中一塊木板坍塌在馬庫斯方才躺著的地方。西普里安用手擋住他的臉,以免泥土濺落上去。隧道並未完全倒塌,只是泥土再次裹住了他們。
回來后,她把瓶子遞過櫃檯。「一步半」接過去,只是半信半疑地輕輕點了點頭,表示感謝,好像被戴爾芬的鋪張冒犯了一樣,但依然沒有轉身離開。她眯著眼睛,盯著菲德利斯那張裝飾華麗的德國證書看了一會,好像在讀上面的字一樣。那張證書鑲著沉重的雕花木框,就掛在櫃檯后的牆上,但上面的內容是用德語寫的,而且字體很小,很難看清。終於,她低下項上頂著天鵝絨頭巾的華麗頭顱,直接對戴爾芬說:「他們要挖個地道,挖到中國去。」
他給他看了看孩子們用過的工具,將那把破鋤頭放在菲德利斯手裡。他們一起跪下來,菲德利斯開始刨隧道里的土,動作又輕又快。西普里安把他刨出的土都弄到帆布上,再拖出去。嚇得一聲不吭的孩子們把土倒在別的地方,然後把帆布拉回來。掉進隧道里的土很好清理,但他們必須把入口挖得更大一些,才能容納他們更寬大的身軀。等戴爾芬和救援人員打著燈籠趕到時,兩個男人基本還在洞口外,完全沒有進去,渾身已被汗水浸透。菲德利斯慢慢鑽進洞口,用腹部發力,兩隻粗壯的胳膊拚命往前拉動身體,呼喚著馬庫斯的名字。
「給,」他說著,把其中一瓶遞給西普里安,「喝吧,喝不死人。」
泥土輕輕嘆了口氣,撒落在他的後背。土坡依然沒有停歇,還在調整自己,讓一粒粒塵埃落定,沉澱為最緊實的形狀。馬庫斯閉上眼,思緒飄遠,最後竟然睡著了。當他在這個淺顯的洞里睡飽,還沒睜開眼就蘇醒過來,尚未反應過來身在何處時,就意識到這種感覺美妙極了,很像母親生病前,每年過夏天、盼望聖誕節或生日到來的感覺。他不知道他期待的這個東西成形後會是什麼樣,但隨著思緒漸漸浮出水面,他明白只要挖下去,就會知道答案。
「那就太傻了。」戴爾芬說,突然覺得自己也很傻。
「羅伊跟我說了。」
菲德利斯放下拳頭,用提醒的眼神斜著望向西普里安。兩人的注意力全都被呼喊聲吸引,一聽就知道顯然出了大事,便大步朝孩子們走去。羅曼聲音嘶啞,上氣不接下氣,埃米爾大喊著和土坡有關的內容,埃里克則臉色蒼白,身體僵硬,就像一個紙板剪影,跟在後面拚命挪動著香腸一樣粗胖的小短腿奔跑。走近些后,菲德利斯的直覺告訴他大事不妙,立刻拔腿狂奔起來。他跑到埃米爾身邊,跪下來,旁邊的孩子們七嘴八舌,想要告訴他事情經過——堡壘……土坡……塌陷……裏面的密室……馬庫斯……但他剛開始並未聽明白到底怎麼回事,是西普里安理解了他們要表達的意思,說:「鐵鍬,我們得帶上鐵鍬。」也是西普里安囑咐跟著跑來的戴爾芬,去叫些人來,越多越好。雖然菲德利斯沒有聽到,但還是西普里安對她說,動作要快,還要把醫生請來,他覺得馬庫斯被活埋在土坡里了。

在回希梅克家時,他們在半路停下,把瑪茲琳的自行車藏起來,穿過高高的灌木叢,走進樹林,沿著一個坡度不大的土坡來到他們的松樹下。「我們應該帶條毯子來。」弗朗茲說。
西普里安剛把酒送到嘴邊,就愣住了。他緩緩放下瓶子,用烏黑的雙眼盯著菲德利斯的淺色眸子。這是個危險信號,意味著他們暫時都無法將視線從對方身上挪開,也不能眨眼,誰先眨眼就代表誰被默默擊敗。菲德利斯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引發了這一眼神對峙的僵局,但已身不由己地深陷其中。之前在戰場上,他透過來複槍的準星瞄準前方時,練就了不眨眼的本領,這樣就不會錯過敵軍一瞬間草率的暴露,或打亂自己用手指穩穩扣動扳機的節奏。西普里安在接受拳擊手訓練時,學會了不眨眼的技巧,因為這是兩個拳擊手開場時互相打量對方的方式——用雙眼死死盯住對方。最厲害的拳擊手可以趁對方眨眼的工夫,朝其喉嚨揮出致命的一拳。於是他們繼續盯著彼此,目不轉睛,紋絲不動,呼吸越來越粗重。隨著眼睛開始發乾灼痛,鼻子發癢,兩人之間的氣氛越發緊張,顯得荒唐可笑,最終讓人難以承受。在戴爾芬走進來的那一瞬,菲德利斯的手捏碎了握著的啤酒瓶,彷彿警報聲突然拉響。三人都驚愕地低頭看著鮮紅的血液噴射而出。這時,菲德利斯說:「那麼西普里安,你在哪裡遇上過龍捲風?」
「沒有。」菲德利斯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些,裝作若無其事。
接下來,她的一連串如鰻魚般敏捷的窸窣動作卻讓他無法動彈,緊張刺|激,目的明確。她從他的環抱中扭過身來,在他身邊屈膝跪下,然後往前探出身子,緩慢、沉著而堅定地將他的腰帶末端從第一個環里拉出來,微笑著看著他,把皮帶扣拉開,朝自己的方向用力拽著。他不可思議地往後躺下。她把解開的腰帶向兩側推開,揉搓著褲子最上面的紐扣。他咬住嘴唇,整個大腦都在懇切地呼喊「求你了」。她解開了那枚扣子。她帶著嘲弄的眼神,細緻溫柔地把下一枚紐扣也從扣眼裡解開,然後是下一枚,再下一枚。她解開他的褲子,躺在他身邊,將臉頰靠在他內褲的薄棉布上,他充滿熱望地朝著她勃起。她用胳膊摟住他的屁股,他的手貼著她頸部的曲線,往下滑去,握住她的肩膀,埋在她頸后濃密的長發中,喃喃地說著只屬於他們的悄悄話。她的臉貼著他,滾燙而熾烈,頭髮貼著他的胳膊,彷彿已經熔化。一陣輕柔的微風吹進松樹林,沙沙作響。
然而,有那麼一天,「一步半」還是主動和她交談了。一天上午,她像往常那樣來店裡提貨,戴爾芬把零碎的香腸和邊角料鄭重地遞給她。完成這一交接儀式后,她像往常一樣,沒有馬上離開,而是運用敏銳的洞察力精挑細選一番,然後戴爾芬將她挑選出的東西包裝整齊。她身上有股自命不凡的勁兒,戴爾芬心想,堅持要從最差的裏面挑出最好的。為什麼她還站在這兒?手裡拿著包裹,瞪著眼睛,清了清嗓子,發出刺耳沙啞的聲音?「一步半」身上有一股濃烈的樟腦氣息,味道很沖但不算難聞。今天她戴了條青綠色的漂亮圍巾,天鵝絨質地,很寬大,像頭巾一樣包在頭上。
羅曼沿著地道,儘力把板子往裡推,但裏面狹窄的洞口每次只能通過一個孩子。馬庫斯拚命往前鑽,鑽進已經部分坍塌的地道,用頭往前推進,先扭動一側肩膀通出些空隙,再用另一側使勁。如果他的雙肩都能通過,那麼整個身體也就不在話下了。他在黑暗中感受著自己的前進,雙腳使勁往後蹬,雙手死命拽著木板。他明白羅曼已經打了退堂鼓,突然聞到一股土坡內散發的潮氣。他沖其他人叫喊著,讓他們跟上,帶上鋤頭和帆布,但他其實並不在乎他們有沒有做到。他的口袋裡有一小截蠟燭和火柴,原本是想給自己一點光亮,好有序擺放拖進來的木板。但他沒有馬上點燃蠟燭,裏面的黑暗似乎親密而友好,歡迎他的到來。寂靜將他包圍,純粹又給人慰藉。他能感到四周的牆壁很乾燥,便放下心來,暗自決定,他不需要光也知道該如何擺放。裏面之前已有兩塊板子,靠著牆壁豎立,插入地下一英尺的深處,穩固牢靠。於是他便將手裡的木板橫著塞進它們上方的空隙中,這樣也能固定好,下一塊也打算如此。他又爬回去拿了一塊,在地道中間從羅曼的手上接了過來。
他挖得越深,挖出的土越多,想象的畫面就越具體和細緻。起初,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也不知道該想象些什麼,但隨著挖出的洞可以放下他的肩膀,然後是他的頭,隨著他的斧頭往下砍,最終出現一個碗狀的淺溝,他這才明白,他想挖一個可以鑽進去的洞穴。
天色已晚,戶外的光亮剛好能讓眾人看清土坡的形狀,辨認出被泥土掩埋的入口,發現已被封死。菲德利斯立刻撲上去,像瘋了一樣開始鏟土,這時西普里安走上前,用手拉住他的胳膊,試圖阻止他。他費盡全力才抱住他的雙臂,讓他住手。兩人在昏暗中望著彼此,菲德利斯翻了個白眼,西普里安急迫又清晰地對他說:「這樣不行——你會把整個山坡都弄塌的,我們必須非常謹慎。」
晚些時候,兩人回到農舍,上床休息。戴爾芬疲倦地舒展四肢,蓋著被子,把腳伸得很遠。被子是伊娃身體好時給她縫的,上面有一個個郵票大小的色塊。之前廚房裡顯而易見的緊張氛圍讓她難以忘懷,既擔憂又好奇——早在她還未走進廚房時,就從那不同尋常的沉默中感受到了它的存在,然後伴隨酒瓶刺耳的炸裂聲,菲德利斯的手划傷了。而西普里安則泰然自若地坐在椅子上,好像他也準備好要隨時爆炸一樣。此刻,他正躺在她身邊read.99csw.com,安靜地呼吸著,毫無睡意。
他身下的泥土很柔軟,舒服極了。不過胃裡開始難受,他知道自己餓了,但還是一動都不想動,於是決定下次出門時帶點吃的出來,此刻他才意識到還會有下一次,這個工程,不過剛剛開始而已。
但他依然勤勞。每天上午,他都在肉鋪里待著,做些力所能及的事。然後,他會拿著10美分的酬勞和一片香腸,奔赴下午的工作崗位。他開始幫「一步半」拾荒了,撿來鎮上的廢品,進行分類和搬運。兩人一起在鎮上來回搜羅,從家家戶戶的後院門廊上拖走被丟棄的物件。以前他遊離于醉酒和清醒之間時,就偶爾會和「一步半」合作,現在則每天都要碰面。他們組成一個引人注目的奇怪組合——她身形瘦高,長著兇猛的鷹鉤鼻,蒼鷺一樣驕傲,穿著她撿來的破衣爛衫,光彩奪目;而他傴僂著背,面色蒼白,臉頰上點綴著紅血絲呈現的玫瑰色紅暈,像喝了陳年威士忌,除卻紫色的蔥頭鼻,皮膚細膩剔透。他還開始為她提升裝備。羅伊用破損的板條箱、廢舊的五金件和自行車輪胎,打造出一個輕巧省力的小推車。兩人在鎮上的街道穿行時,會有一個人推,另一個則在旁邊大喊大叫,收集所有能收集的東西,在那個年頭基本上都是些破爛兒,除非能像「一步半」這樣,認識銀行家家裡的廚師,還能獲准進入富裕人家的後門,比如昔日地界延伸至小鎮邊境的富饒多產的農場主人,和小康家庭——只以最微弱的優勢勉強維持運營的店鋪老闆。鑒於她在業內長期忠於職守的江湖地位,她在這些地方都頗受歡迎,現在羅伊·瓦茨卡也跟著沾光,受到了肯定。
「我以前這麼做過。」西普里安說,平靜地講了一個善意而又合理的謊言,彷彿從一個土坡深處的裂縫裡救出一個孩子是他每天都會碰到的稀鬆平常的事。他不知道自己為何聽起來如此有信服力,但他明白菲德利斯只聽得進去有理有據的觀點,他不能給他留有辯駁的餘地。「你塊頭太大了——如果你把他拽出來,他可能就沒命了。我接受過這方面的訓練,能把他弄出去。看在孩子的分兒上,現在就跟我出去吧,抓緊時間。」
戴爾芬想從廚房裡退出去,但還是拿起一瓶外用酒精,一邊和西普里安說著話,一邊輕輕拍在菲德利斯的手上。她淡定地將話鋒輕輕撥轉回來:「我以為他們早就宣布停戰了呢,這又是怎麼了?」
「等回家時就幹了,」弗朗茲說,「不用擔心。」於是她也在岩石一側躺下,蜷縮著依偎在他身邊,看著頭頂高大的松樹,粗壯的樹榦往上逐漸變尖,高聳入雲。弗朗茲俯過身來,拂去她前額的頭髮,她的髮際線就像用細筆尖的鋼筆細緻地描畫出來的,如此圓潤自然地修飾著她臉龐的弧度。他親吻著她棕色的睫毛——又長又直,和他的很像,然後用雙手捧起她的臉,深深吻了她的唇,心臟在胸腔中劇烈地跳動。大雨過後,松樹散發著清香,枯葉上的黴菌聞起來則像陰悶的泥土。她身上有學校刺鼻的肥皂味、紙的味道和身體的鹹味。他向後仰去,小心翼翼地握起她的手,滿心期望她能再次把他的手放在她的乳|房上。這次他保證不會再粗魯地轉圈了,一定會溫柔得多。但她沒有。
但這不符合他的個性。無論遇到什麼場面,他都喜歡把其中蘊含的所有內容激發出來。通常來說,他只需逗趣就能達到目的。但這次他一點都不想開玩笑,動機也不同於往常——他只是心情很好而已。除此之外,雖然他不願承認,但他想為上次講述格斯·紐霍爾的故事時嘲笑了被震聾的印第安人一事做些彌補。他想讓西普里安知道,他並未因為他是印第安人就對他抱有成見,若能坦誠相告,他甚至可以說對他這一面有濃厚的興趣。他很好奇他們的生活方式——早在德國時就有所耳聞,來到這裏卻沒怎麼見識過。於是,他沒有撇下他獨自離去,讓兩人上次碰面時沒有擺明的敵對情緒在日後的幾天或幾周里漸漸地自然淡去,而是從冷藏櫃里拿出兩瓶啤酒。他起開高高的琥珀色酒瓶上的瓶蓋,每一瓶都飄出一縷冷霧,他拿著啤酒走到屋外。
隨著白天越來越短,每天晚飯時間,西普里安都會出現在店裡,等待戴爾芬幹完活兒,時常和菲德利斯喝杯啤酒。有時他們三人也會等孩子們回家后,一起吃飯。孩子們小臉通紅,搓著皸裂的雙手,跑得滿頭大汗,鞋子落下泥土。他們去洗澡時,戴爾芬就會清空他們的盤子,再盛些新的。然後三個大人就吃些戴爾芬當天來得及做的食物——土豆泥或匈牙利紅燴牛肉,如果有雞蛋的話,可能還有蛋糕。放不了太久又沒賣出去的肉很快會壞,她就拿來做熟了吃。小姑經常來蹭飯。有時克拉麗絲也會來,有時還有羅伊和菲德利斯的很多朋友或合唱團成員。戴爾芬和西普里安通常會和菲德利斯或各種組合的人吃完飯後告別,除非他們還要排練,也就意味著會待到很晚。一個尋常的夜晚,正趕上戴爾芬盤貨沒盤完,有上百件零碎貨物需要訂貨,在她腦袋裡打轉。於是飯後,她撇下兩個男人——菲德利斯和西普里安坐在吃剩的腰子肉汁和土豆泥餡餅前,繼續去忙了。他們面前沒有任何能讓他們分神的東西,只有手裡的酒。
父親從監獄里釋放后的一年裡,對戴爾芬而言,以前的他好像從她記憶中被慢慢抹去。他從頭到腳都瘦了一圈,皮膚柔軟紅潤起來,視力卻變得模糊。頭髮筆直地挺立著,就像灰白色的細軟牙線,很是新潮。以前的羅伊消失了,現在的他外表看起來幾乎是個假小子,變成了個瘦小的老男孩,那雙目光茫然的陌生眼睛總會和藹友善又沉默不語地打量這個世界。以前,酒精讓他魯莽冒失、喋喋不休。現在,他神情恍惚、遲鈍健忘,經常平靜得讓人不安。
「不管餓不餓,都吃點吧。」她說。
「瑪茲琳,你餓不餓?」戴爾芬說。
那一夜,菲德利斯也久久未眠。兒子們不知因為什麼事一直欣喜若狂,他不得不在廚房裡大喊了三次,讓他們安靜下來,趕快睡覺。若放在以前,伊娃肯定能搞清楚是怎麼回事,然後告訴他。菲德利斯是不會去問的,他們有自己的生活,他不想去打聽他們私底下的秘密,而他們也不會主動跑來告訴他自己在忙活什麼。菲德利斯和兒子們之間隔著一堵牆,而他也從未和父親討論過自己的私事,甚至長大成人後也是如此。
「我必須回去。」屠夫說著,又朝土坡沖了過去。他無法接受把孩子獨自留在裏面。西普里安從後面抱住他的腰,將他往後摔倒在地,大聲喊道:「戴爾芬,戴爾芬,你跟他說。」他們四周火光閃耀,大風裹挾著雨點滴落下來,空氣變得更加濕冷。
「誰跟你打聽他們了?」戴爾芬迷惑不解地說,「而且我可以告訴你,他的錢都在我手裡。」她加上後面這句,想讓這個女人啞口無言,但並未如願。
這場及時雨讓生意也紅火起來,因為這場雨,農夫們有了來一趟鎮上的理由。和菲德利斯打過交道后,不少人決定讓他幫忙宰掉家裡十幾隻年老的下蛋雞,或不再產奶的母牛,甚至是一頭膘肥體壯的豬或下個冬季不願再餵養的小公牛。他有好幾周都排上了滿滿當當的活兒,收入自然也多了。他想象著桌上那一沓沓賬單快活地變少,能看到下面桌子上木材的紋理,也許還能給孩子們買幾雙新靴子過冬。一切看起來都如此樂觀而光明。他去附近村鎮的食品雜貨店和百貨店巡迴送貨時,也賣出了比平日更多的貨品,而茲布魯格也付清了他那筆數額不菲的賬單。之前對於金錢的擔憂讓他不得安寧,內心一直涌動著一股暗流,一股讓他的力量無處施展的逆流,現在漸漸弱了下來,從而對生活的方方面面感到一種久違的輕鬆和舒心。他和西普里安打了個招呼,後者正在院子里,懶洋洋地躺在賴索托的引擎蓋上,等待戴爾芬。他邀請他進來休息會兒,喝杯啤酒,彷彿兩人上次碰面時從未發生過任何彆扭和不快。西普里安禮貌地謝絕了他,態度不溫不火,表示更願在車上等,其實菲德利斯這個時候就應該知趣地獨自走開。
戴爾芬離開廚房,去了辦公室,兩個男人立刻感到緊張和不自在起來。許久后,菲德利斯打破沉默,說他想像弗朗茲那樣,嘗試下坐飛機飛行的滋味。西普里安則回答,有車開他就滿足了。然後他們每人喝了口酒,很久沒再說話。
男孩們挖掘的泥土堡壘的入口已經頗為壯觀,他們用一輛老舊馬車的車廂底座進行了加固,用破敗棚屋裡找到的一小段橫木做了個過梁,甚至還在上面釘了塊馬蹄鐵。隧道的第一段也進行了加固,用的是從牆上敲下來的以及從樹林中拖來的木板。有幾個忠實分子從頭至尾參与了整個建築過程——馬庫斯、埃米爾和埃里克這對雙胞胎、格利茲·莫里斯和羅曼·希梅克。其他人都半途而廢,離開了團隊,但幾個核心成員並不在乎。他們已經進行到最讓人興奮的環節,到達了土坡中心,正全情投入地辛苦勞作,開鑿他們的大本營、俱樂部、豪華會議室兼密室。
「我覺得,」雖然尚未想清楚,她還是開了口,「如果你無法像愛一個女人那樣愛我,我們還是不要再一起睡了,你說呢?」
不過,沃爾德沃格爾家的兒子們從未聽過這些和失蹤的蠟燭有關的佈道,因為他們不再去教堂了——母親去世后,就沒再踏入天主教堂半步;即便小姑三番兩次向菲德利斯抗議,他們也沒去過路德會教堂。但他們從其他https://read.99csw•com孩子那裡聽說了佈道的事,若放在以前,他們會心生憂慮,甚至覺得需要懺悔。現在他們卻驕傲地嗤之以鼻,感受著罪惡在體內膨脹,趾高氣揚。沒了母親,他們感到被上帝徹底拋棄,也就不再信奉他。既然上帝完全不把他們的祈禱放在眼裡,如此輕易地奪走母親的性命,為何還要信仰他?他們嘲笑著他,在手腕處滴上蠟油,舔一下生鏽的斧頭,誓歃為盟。菲德利斯對此一無所知,戴爾芬也只是起了一絲疑心而已。
「一步半」向她投以讚許的眼神,表示同意,然後突然向櫃檯上探出身去,盯著戴爾芬的臉。
瑪茲琳望著弗朗茲,被這突如其來的欣喜驚嚇到了。雖然在學校時,她總在筆記本一側隨意塗寫他們的名字,卻從未特別在意過他們共有的這個字,而眼前這個女人卻在她熟視無睹的信息中發現了全新的信息,茲。戴爾芬輕輕笑了笑,注意到了女孩眼中的喜悅。她轉身走了,但心已變得柔軟,因為她看得出,瑪茲琳這個女孩——雖然穿著男孩子的鞋,只有一件屬於自己的裙子,家裡一貧如洗,自行車是唯一值錢的財產,從未還過欠店裡的賬,弟弟羅曼是個麻煩不斷的小惡魔,但她愛弗朗茲。這有什麼可奇怪的呢?會有哪個女孩不愛弗朗茲?千真萬確,他就是那種很容易讓女孩一見傾心的類型。有不少富家女追求過他,藉著為母親跑腿購物的名義來店裡,探著脖子看他是不是正在屋后幹活。戴爾芬知道,弗朗茲不會輕易付出類似的淺薄情感。自從她看到他帶著母親坐上飛機飛翔,然後抱著她回房間后,她能看得出他有多愛伊娃,從這件事上,她就明白,他對初戀投入的情感也會同樣深沉,甚至還有可能給他帶來危險。
從墓園回家的路上,所有人都沉默不語。從那以後,對於馬庫斯而言,這種沉默似乎更加深沉,籠罩著和母親有關的一切。父親對她閉口不談,不談她做過的事,甚至不提任何會讓人想起她的東西。她擁有過的一切似乎都消失了——她的碎花水洗裙、她的鞋子、她鑲著毛皮邊的大衣。只有戴爾芬會說她的名字。這讓人感覺母親並不是消失了,那樣至少還能看到她留下的東西,她更像是從未存在過。
後來,據現場的人描述,西普里安突然就潛進土坡里,好像化身為一台軟若無骨的吞土機、一條巨大的人形蚯蚓,瞬間鑽了進去。他就這樣消失了。菲德利斯震驚地搖了搖頭,臉上的泥土結成一層硬殼,目瞪口呆地立在原地。他癱坐在地上,朝周圍的人猛然揮了揮手。他們立刻識相地紛紛後退,遠離了他,把燈籠也帶走了,如他所願,把他一人留在黑暗中。只有戴爾芬對他毫無畏懼,沒有離開他身邊。他好像和土地混為一體,一聲不響地等待著,呼吸聲時有時無。雖然戴爾芬也因擔憂和恐懼心如懸旌,顧不上考慮菲德利斯,但她很好奇他是否在祈禱。她從未見過他祈禱。雖然她將盤旋在腦海中的所有愚蠢、絕望和懇求的話都釋放出來,雖然這些固然是她心中所想,但她明白這並非真正的祈禱。她後悔之前沒有聽從「一步半」的警告。現在她再如何乞求,都和被趕進屠宰槽里的母牛抗爭的怒號一樣無力,拿面前的土坡無可奈何。但她依然絕望地乞求雨能停下來,乞求泥土能結實地黏合在一起,乞求搖搖欲墜的隧道能再堅持下去。也許她喃喃自語的聲音太大,屠夫探過身來,握住了她的手,像是想讓她安靜下來,或讓自己安靜下來,或者他自己也不清楚為什麼要握住她的手,或者只是因為他們倆就像兩個請願的人一樣,跪在洞口。
「撿到只貓。」「一步半」說。
菲德利斯的叫喊聲在隧道中回蕩,打動了西普里安,但他內心卻毫無觸動。他聽過戰場上垂死掙扎的慘叫,也在一場血戰之後,聽過慘絕人寰的遍野哀號,但他都無動於衷。過往的經驗告訴他,絕不能讓絕望近身,於是就這麼做了。但土坡外的人卻沒接受過這樣的訓練,合唱團的人都來了,卻是一場毫無用處、膽戰心驚的聚會。大家都幫不上什麼忙,只能抱怨一下派不上用場的後勤隊伍,從各個角度觸摸一下土坡,看看有沒有更好的方法把孩子救出來。每個人都惶恐不安,聽著屠夫一聲聲聲嘶力竭的呼喚,終於有人無法承受,哭了起來,有人轉身走開,將前額抵在樹榦上,等待著消息。除了等待,大家確實束手無策,只能保證燈籠亮著,不抱希望地默默猜測。現在土坡里的兩個人絕不會放棄,也絕不會接受他人的安慰。
「也許吧。」
滑到地面后,他背靠著土坡坐下,似乎又感受到它的振動,彷彿裏面有個沉睡的巨人翻了個身,在他背後扭轉。他突然好奇,它是否就像他聽過的神話故事里的大山那樣,是中空的。他轉過身,把耳朵貼在背後傳來聲音的坡面上,卻只聽到自己的心跳撞擊著堅硬緊實的土坡。但土坡需要他做的事似乎不止如此,於是他又坐了很久,腦子裡沒有任何清晰的想法,最後幾乎是出於無聊,拿起斧頭從一側挖了起來。
不過,土坡里的感覺並非如此。坡頂坍塌下來的衝擊並未讓他喪命,而是把他擠在了兩塊變形的木板之下。馬庫斯昏昏欲睡,好像被土坡攥在了拳頭裡。雖然無法動彈,但沒有受傷,也並未奄奄一息。空氣一絲絲滲入他的肺里,這是種催眠氣體,他心想,睏倦地進入孩子們疲憊后特有的酣眠狀態,意識逐漸模糊。他感覺像是回到了小時候,有一次發高燒,媽媽用薄棉被把他裹起來,用手掌摸著他的前額,輕輕搖晃著他。他覺得此刻她的手也在那裡,他正躺在她溫暖舒適的懷抱里睡覺。他們躺在一艘小船里,在寂靜的黑暗中輕輕蕩漾著,駛向世界盡頭。
西普里安聽到這些話,從引擎蓋上下來,朝一邊邁出步子,緩緩抬起頭,再次望向那雙淺藍色的眼睛。他們的眼神鎖定在一起。他摘下帽子,聳了聳肩,將夾克抖落在地,也把袖子卷了起來。這下兩個男人都站了起來,雙臂鬆弛,各據一方蓄勢待發,一個皮膚黝黑,肌肉緊繃,身體帶著渴望前傾,另一個則力大無窮、穩如泰山。他們是兩股截然不同的力量,也相應進行了各自的打算,都想揚長避短,充分發揮自身優勢,以壓制住對方,但這些心思全都落了空。在同一天內,這已經是菲德利斯第二次打破自己的原則。一想到被浪費的啤酒,一種意想不到的憤怒讓他變得衝動而盲目。他貓著身子,不顧一切地向前猛衝過去。他的想法很簡單,就是直接抓住西普里安,把他摔在車上。但西普里安早就想好,絕不能讓這個屠夫離他那麼近。他也稍稍蹲下身體,突然伸手一記勾拳,從下往上打中了菲德利斯的下巴,還拐了個彎,扭了他的脖子。然後西普里安向後一跳,遠遠審視著他的傷勢。
西普里安接過啤酒,輕輕倒進嘴裏,喝了一口,依然沒有吭聲。他發現自己正默默盯著交貨場的地面上攪動過的淤泥,假裝仔細查看那些泥土是怎麼粘在溝槽里的。他也很奇怪,為什麼就不能對菲德利斯說聲「謝謝」,和他自在點相處。但他就是做不到。他胸口像壓著一塊沉重的大石頭,喘不過氣,即便是順著喉嚨流下去的啤酒也沒起什麼作用,味道還有些酸澀。他接下來的舉動讓自己都感到詫異——他看著自己的手把酒瓶倒過來,倒出一股連綿不斷的水流,灑在了干硬的泥土上。啤酒花的醇香在兩人之間的空氣里瀰漫了幾秒鐘,然後消失了。菲德利斯愣住了,把手裡那瓶酒放在引擎蓋上。現在說什麼都晚了,一股被公然羞辱的怒火將他籠罩。他走進西普里安的視線中,同時往後退了退,以避開猝不及防的一拳,然後緩緩解開圍裙。他把那塊污跡斑斑的白布丟到一邊,捲起袖子,堆在胳膊上。
「既然你想要,那就滿足你。」菲德利斯的聲音很平靜。
「天快黑了,」羅曼緊張地說,「我得走了。」
弗朗茲和瑪茲琳在松樹下躺了很久,起身時有些恍惚,有些半夢半醒,在一種平靜的喜悅中目眩神迷。他依然可以感受到她的臉在那裡留下的印記,她呼出的氣息在衣服布料的縫隙間漸漸平息。等到終於回到家,他的手依然彷彿觸摸著她順滑的長發。但一踏進家門,他就察覺有些不對勁。他知道今夜是合唱團在肉鋪后練合唱的日子,但此刻家裡只能聽到屋外大雨傳來的淅瀝聲,靜悄悄的。肉鋪的門沒鎖,屋裡亮著燈,但空無一人。弗朗茲來到廚房,看到桌上擺著食物和一杯杯牛奶。他活動了一下雙手,坐在餐桌邊的椅子上,掀起盤子里一片已經變冷的肉看了看,好像下面有留言條一般。起初發現店裡和家裡都沒人的震驚漸漸褪去,現在他已確定一定出了大事。但他不知道去哪裡,也不知道該做什麼,就連家裡的狗都不見了。暴風刮進屋裡,外面大雨滂沱。
「到這兒來。」他說著,緩緩躺在柔軟的松針上。
他們迫不及待地馬上開始動手修復。
「對。」瑪茲琳說。她的聲音有些羞澀,但很堅定。戴爾芬想起坊間關於她父親的傳聞——四處遊盪,以脾氣暴躁著稱。而她的母親,雖然缺衣少食,體型卻很肥胖,渾身鬆弛下垂,還患有嚴重的頭痛,大家都說是懶惰神經過敏。姑娘大概知道她母親在店裡賒過賬,這可能是她想有所補償的方式。或者她只是想給弗朗茲留下好印象,或只是在他必須在店裡幹活時離他近一些。戴爾芬心想,也許收在樓上箱子里的那些伊娃的衣服,有些瑪茲琳穿著會合身,但那樣肯定會讓弗朗茲心裏不九_九_藏_書舒服。到了傍晚,她拿出煙熏的火雞腿肉和熏豬肉,包在一起送給了她,還故意輕描淡寫地悄悄告訴她,已經從她家賬上扣過錢了。瑪茲琳臉紅了,然後抬起頭,飛快地點了點頭。
「嗯,不餓。」她搖了搖手,卻咽了下口水。她的回答略帶遲疑,讓戴爾芬意識到也許不該這麼問。在這裏吃東西,對於她來說大概會有些傷及自尊。
其實,這是件尋找平衡的事,只不過不是在空中,而是在土裡。西普里安鑽回去后,迅速往前衝進越來越窄的通道,希望可以藉著這股勁兒,衝破半途中恐懼襲來、大腦一片空白、心跳加速的時刻。這種恐懼很正常,就像他一點點接近就要倒立其上的旗杆頂端時,要面臨的寂靜一樣。那時的他會看到一片黃色的燈光,沉靜地緩緩吸入半空中呼嘯的風,控制著自己從戰場上學來的本領,操縱著自己掌握的更加危險的特技。這是整個過程中會遭遇的第一次極限挑戰。他可以判斷恐懼何時會出現,也知道如何克服最初的身體不適和驚慌失措——將注意力全部放在當下的這口呼吸,然後是下一口,再下一口,就像在他心中的鋼絲繩上保持著平衡,小心翼翼往前走。他就這樣靠一口接一口的呼吸,穿越隧道中最狹窄的中間部位,爬得更深了些。終於,他來到菲德利斯剛才到達的地方,將手伸進那方狹小的空間。
「好,」戴爾芬謹慎地說,「我會看住他們,我也不想惹出什麼麻煩。」
「那當然。」西普里安說,那語氣就像他贏了菲德利斯發起的這次挑戰,遠遠凌駕於他,至少在口頭上贏了他。菲德利斯的心裏忍不住冒出一股火,噌噌地沿著後背直躥上來。他喝了一大杯酒,西普里安也是,然後兩人一起尷尬地笑了起來,好緩和他們之間突然生出的不快和彆扭。
他剛站起身,離開這張床,她就開始想念他躺在身邊的重量,想靠在他的後背上,用雙臂緊緊摟住他。只要她和他節奏一致地呼吸,她很快就能睡著。她焦躁不安地在寂靜的黑暗中躺了一會兒,然後嘆了口氣,坐起來,裹上紅袍子。她看到他正在廚房的餐桌旁坐著。「哎,管他呢,求你了,」她說,「回來吧。」於是西普里安跟她回到卧室,一起躺在屋裡寂靜的黑暗中。羅伊正在火爐旁打鼾。雖然他們像兩個孩子一樣,蜷縮著依偎在一起,但他們之間自始至終都存在著一個讓人傷心的事實。西普里安明白,他無權發火,他也很清楚,戴爾芬因此覺得他很可憐。他該怎麼辦呢?戴爾芬躺在他身邊,並未像自己期望的那樣立刻睡著,而是再次陷入焦慮之中。手指上那枚偽裝的婚戒,內側塗的亮漆已經脫落,裸|露的金屬磨得手指發癢,怎麼調整都不舒服。她轉動它,扭動它,聽著西普里安的呼吸進入平穩和緩的節奏,開始對它心生厭惡。他睡著后,她聽著他平靜的一呼一吸,清醒了很久。
這段隧道大概20英尺長,是進入密室前吊人胃口的存在。密室的神秘內部起初極為狹小,馬庫斯先用他們的開荒工具——一把鋤頭的鋤刃挖出一個比隧道稍微大一些的圓圈。羅曼·希梅克偷來一塊很大的方形帆布,男孩們把剷出的土放在上面,再拖到外面去。馬庫斯幹得最賣力,就算其他人坐在草地上休息或研究如何用報紙捲起銹褐色的植物,假裝抽煙葉的時候,他也在一個人不斷地挖啊挖,運啊運。他不會責怪他們,也不會警告或提醒他們,甚至不會在乎他們是不是在山坡外閑坐著。他全身心地投入其中,對他而言,其他人有沒有參与並不重要。他貓著腰鑽進威嚴的門洞,一直爬到土坡中最黑暗的中心,進入密室,裏面安靜得可以聽到血液在肺部流動、心髒的舒張和收縮,耳旁嘶嘶響著讓人驚心動魄的寂靜,這給馬庫斯帶來一種深刻甚至強烈的滿足感。離開工地回家時,他會內心平靜,還有點呆木,可以一覺睡到天亮,這在失去母親后還是頭一次。
西普里安將全部注意力集中在他刨出的每一點土上,別無他想,直到孩子的身體漸漸露出來,可以從卡住的地方挪動一分一毫,可以把他的腰輕輕彎下。隨著漸漸推進,他發現只能把孩子對摺起來,再從他卡住的地方拖出來。他在毫無光亮的黑暗中繼續著,有條不紊地將他四肢旁的土一點點扒開,先是一條胳膊,再是一條腿,然後轉過他的身體,把他的腰彎下去。最後,他將馬庫斯的胳膊折在胸前,用最輕柔的力量慢慢往外拉,穿過狹小的縫隙,拉進了隧道。
但馬庫斯的感覺並非如此。在他心裏,母親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清晰。他倔強地私自珍藏著她說過的話、她的模樣,回憶她的故事。也許其他人會忘記她,但他不會,這是他的選擇。
儘管時間不早了,菲德利斯還是匆匆翻了遍供應商寄來的一沓沓賬單,考慮哪些先不回應,哪些再拖一拖,哪些需要立即支付。他把手頭為數不多的那點現金分成若干份,算來算去,看能否分配出一個讓所有人都滿意的方案。算完后,他會從頭再過一遍賬單,把每張上面的金額減去一點,重新調整順序,把一些放在最底下。他不時用拳頭抵住太陽穴,茫然地望著那堆紙,然後在心裏再算筆賬,把賬單又調整為一種神秘的順序。至於別人欠他的賬,他已經把收款的任務交給了小姑,這種從秕糠里榨油的事,她更擅長。在那個人人缺衣少食的年頭,討債還債只能如此。
也許她有些東西是這姑娘能用得上的。她有雙不太合腳的鞋,但瑪茲琳穿著可能會很好看。看著她跟弗朗茲走出門,戴爾芬這才意識到,她已經開始出手拯救這個姑娘了。也許她在她身上看到了和自己類似的特質,也有自我犧牲的傾向,因而想要提醒她。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戴爾芬心想。人家姑娘不見得需要你出手相救,更何況,她是有媽媽的,只不過不太理想而已。
「我是說,她做得很好。」
「還不錯,」西普里安說,「這話什麼意思?」
原來如此!原來這才是西普里安的不同之處!他的確有與眾不同的地方。他一直覺得這個男人有些不一樣,卻說不上哪裡不一樣。直到回想起之前那一幕,兩個人面對面坐著,互相較勁,目不轉睛地盯著對方的眼睛,菲德利斯這才發現蛛絲馬跡。再加上他講述格斯·紐霍爾獵熊那件事的語氣,回憶起他們之間的眼神較量。這個男人的雙眼,烏黑髮亮,瞳孔和虹膜融為一體,放射出黑燧石般深邃的凝視。他又想到那個被槍聲震聾的嚮導,這才明白過來。印第安人。西普里安是個印第安人。原來如此,自始至終,那種心神不定的感覺原來就和這個有關。一想到西普里安是個印第安人,事情就能理順了。或者說基本算是吧,因為菲德利斯也明白,他們之間突然憑空產生的敵意和戴爾芬不在場,或在場,或僅僅存在有關,實在讓人費解。
那一天,他在那兒坐了很久很久。泥土的氣息將他包圍,曾經困擾他的控制不住的眼淚再次毫無徵兆地湧出。但這一次,他平靜地任由它們滴落,還有些歡迎它們的到來。他在腦海中浮現自己的手,捧著一抔土,正要學著像父親那樣,撒在母親的棺材蓋子上。他看著自己的手和手裡的土,在母親墳邊呆住了,望著白色的花束出神。他沒鬆開手,而是把拳頭攥得更緊了。弗朗茲轉過身,把他的手拉到棺材上空,掰開他的手指,把裏面的土抖動了下去,然後撣去他手掌上殘留的土,拉著他的胳膊離開。於是他跌跌撞撞地離開了那神秘莫測的一幕。走遠之後,弗朗茲才鬆開他的胳膊,一言未發。
沒人發現他們到底在做什麼。他們回到家后,也沒比之前顯得更臟,這自然是個奇迹。不過那時已是十一月初,天氣乾燥,所有沾在衣服和頭髮上的顯而易見的泥土都可以撣去、拍掉或想辦法掩蓋。而且,他們回到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偷偷從父母身邊溜過去。對於馬庫斯和弟弟們來說,則是從戴爾芬身邊溜過去。不過有時她也不在家,經常到了晚上下班的時間就走了。她會跟西普里安一起開車回家,把留給他們的晚飯放在烤箱里保溫。父親則正在店裡或凌亂的辦公桌前工作,或是和別人坐在廚房裡喝啤酒,直到他們睡前洗漱完后才會注意到他們,而且其實並未真正注意他們。只要他們能跑能跳,能吃能喝能喘氣,沒有顯而易見的痛苦或不快,在疲憊不堪的他看來,這就夠了。
西普里安依然望著地面,啤酒沿著纖細的溝壑流進泥土干硬的表皮中。他皺了皺眉,好像眼前的情景佔據了他的全部思想。他知道,從抬頭的那一刻起,一切就要開始了,現在還不必著急,整個人慢慢悠悠,不慌不忙。這一刻無可避免的感覺,加上心中長久醞釀的滿滿敵意讓他暗喜,於是滿意地嘟囔道:「這是早晚的事。」
日子一天天過去,天黑得越來越早,泥土越來越涼,孩子們還是一如既往地奔赴山坡,像急於冬眠的囊地鼠一樣,急不可耐地挖洞。漸漸地,他們一刨一鏟,擴大了裏面的密室,先是容得下一個男孩跪著,後來容得下他站起來,很快就能擠進去兩個人、三個人。然後,雨來了。
「這是瑪茲琳。」戴爾芬露面后,弗朗茲對她說。她正用毛巾擦手。
「我了解拉扎爾那家人,一群潑皮無賴。你在那個西普里安身邊最好小心點,看好你的錢。」
「你是個不輕言放棄的人呢,對吧?」戴爾芬咧嘴笑了。
「是的,」西普里安恢復了往日的溫和,「都已成為過去,只留下這些美麗的印記。」他輕輕拍著喉嚨處擰繞成繩索狀的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