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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0 出土後遺症

Chapter 10 出土後遺症

現在沒人會否認,整個中西部地區最有聲譽的診所也沒能挽救伊娃的性命。還有一點眾人皆知,那就是布勞赫家在治療孩子方面頗有一套。曾經就有一家人接受她的建議,給孩子肚子上綁了個雞蛋,將疾病轉移到雞蛋上,然後把生雞蛋放在火里燒掉。按照她的原話,這樣就能將疾病凝固在燃燒的蛋黃中。她還精通測量術,在測量人體各個部位的尺寸后,通過結果來解讀人體可能會患上哪些疾病,並能運用對症的家族咒語,來驅除各個身體部位會遭受的傷害。於是,他們就派人去請了這個女人。一天,她直接出現在肉鋪門口。她和戴爾芬想象的完全不同,不像其他俄羅斯移民那樣,戴一條黑頭巾,或穿一件圍裙一樣的打襇裙,甚至就連身材也不肥胖。她只是個矮小結實、乾淨利落的女人,留著深褐色短髮,面色紅潤,臉上有些雀斑。
他轉過身,沮喪地望向窗外。貝蒂看他分了心,就像不知道他之前在跟瑪茲琳戀愛一樣,說:「那是瑪茲琳·希梅克,她只有一件裙子。」
戴爾芬攔住他,用手摸了摸他的額頭。他透過她的指縫,仰著腦袋,對她怒目而視。
瑪茲琳正騎著自行車,貝蒂·茲布魯格像以往無數次那樣,開著父親的豪車從她身邊經過。只不過這次瑪茲琳眯起眼睛,在她經過時從車窗望進去,看到了弗朗茲,弗朗茲也看到了她。貝蒂正往前傾著身子開車,他透過貝蒂背後看著她。他們的目光在那一剎那相遇,然後他就一閃而過。他的眼神沒有傳達出任何瑪茲琳可以讀懂的信息,他臉上不動聲色甚至傻裡傻氣的表情讓她震驚——她之前從沒見過他犯傻的https://read.99csw.com樣子。
忽然有一天,她發現他更像菲德利斯了。那種滲透人心的靜默,安然享受著獨處。雖然他像徹底換了個人,也更加成熟了,但她覺得最好還是把他當成小孩對待。她會細緻地照顧他一整個白天,接待顧客的間隙也會到屋后喂他喝濃郁的餃子湯,那是以前伊娃教她的,她會在孩子們生病時做給他們吃。有陽光時,她就讓他去晒晒太陽。當毛茸茸的初雪落在待宰欄的橫杆上,後院的花園覆蓋上一層藍色的冰霜,她會讓他坐在窗邊,感受這一景象。她覺得他需要光,源源不斷的光,明亮的光。她覺得他吞噬了那座山坡下所有的黑暗。

「車裡有隻蜜蜂。」弗朗茲說著,搖開了車窗。
「孩子在哪裡?」她用德語問,直奔主題。
「害怕被叮嗎?」貝蒂的聲音頑皮而挑逗。
弗朗茲不自在地聳了聳肩,一言未發。此刻,他很想握住貝蒂的手,把它從方向盤上拿開,讓她立刻停車,然後吻她。但與此同時,他也明白,若她真的停車,他肯定會從副駕駛這側的車門跳出去,倉皇奔逃。她的頭髮梳理得一絲不亂,讓他很好奇她怎麼睡覺,坐著睡嗎?她抬起胳膊時,會散發一股刺鼻的汗液味,這是她隱藏不了的。這股野生動物般的氣息讓他心中一陣戰慄,好像剛從狐狸的巢穴前走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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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爾芬望著他,起初無言以對:「你在說什麼?」
「嗨!」他突然出現在通往肉鋪的走廊里,「我餓了。」這是幾個星期https://read.99csw.com以來他頭一次說話。
「去我家吧,」她說,「我需要你教教我數學。」
「我不在乎。」他把她的手甩到一邊,強撐著自己的尊嚴,趾高氣揚地從她身邊走過。顯然,他覺得自己被嚴重冒犯了,但戴爾芬完全搞不清楚原因,直到幾天後,弗朗茲問她:「給馬庫斯量身做棺材是怎麼回事?」
戴爾芬本想告訴馬庫斯事實真相,但轉念一想,又突然擔心起來,若他聽完后,乾脆爬回床上該怎麼辦?以後徹底拒絕被喚醒該怎麼辦?不管怎樣,這次布勞赫登門造訪,激發了他心中憤怒而驚恐的能量,從而實現了他的瞬間改善,也算是療效頗佳。雖然馬庫斯面帶著一種自以為是的受傷神態走來走去,並對自己骨折的胳膊悉心照料,但他看起來確實痊癒了。又過了幾個星期,她才把真相告訴了他。不過那時,他病因不明的癥狀早已徹底消失,他又恢復了活力,生龍活虎起來。

「他在學校跟所有孩子說,還到處吹噓,他差點就死了,說殯儀館的人來給他量過身了,要做棺材。」
「你怎麼了?」貝蒂說。
格斯·紐霍爾有個表親的妻子來自布勞赫家族,據說具有神秘的治愈能力。他說,那個女人掌握了家族中世代相傳的一些強大有效的治療秘訣,說服了菲德利斯,讓她來給馬庫斯看看。伊娃生病時,也曾有人鼎力推薦過她,但她是絕不會留出時間來見這些從俄國移民過來的德國人的,絕不可能。「他們把女人累得半死。」伊娃說,然後會引用從他們在西部的定居地聽來的諺語加以佐證:
她笑著看向前方的路,顛簸著越過地上一九-九-藏-書個大坑。弗朗茲潤了潤嘴唇,告訴她自己不能跟她回家,結結巴巴地解釋還有活兒要干,而且現在就得去,其實他已經遲到了,父親正在等他。一想到自己必須幹活,他的內心立刻充滿感激。貝蒂聳了聳肩,把車拐上送他回家的路。車剛在肉鋪門口停下,他就跳了下去。一旦到了車外,他馬上可以自然地笑著跟她道歉。後來,他還為此稱讚了自己,竟然在如此渴望獨處時還能堅持和她相處那麼久。
他的聲音有些模糊和遲疑,斜著眼望著戴爾芬,露出一種她看不懂的眼神。「你感覺好些了?」她問,對布勞赫的治療起到如此立竿見影的效果感到驚訝。她帶他回去,坐在餐桌旁。馬庫斯點了點頭,沉著臉,十分戒備。他一勺接一勺,慢吞吞地咽下土豆湯,固執地用麵包揩凈。「我去上學了。」他宣布,然後用沒骨折的那隻胳膊拿起書。
「不是這樣的。」弗朗茲說,聲音聽起來窘迫而絕望。
馬庫斯自打被人從土坡下解救出來,就病倒了,不只是胳膊骨折而已。雖然希奇大夫說那是一種複雜得頗有趣味的骨折,但他的健康仍遭到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其他因素影響,他一直高燒不斷、昏昏欲睡。戴爾芬把他的癥狀稱為「出土後遺症」。按照她的想法,一定是地下的寒氣侵襲了他的身體,即便出來了也沒完全走出地下的陰冷,而那裡長眠著他的母親。有時他望向戴爾芬時,眼神如此平靜而果敢,讓她不敢直視。後來有一天,她突然意識到他的目光不過是一個新生兒那樣好奇而探尋的眼神,便隨他去了。她不再通過讀詩來轉移他的注意力,或和他玩遊戲來逗他開心。她發現他需要九九藏書思考,慢慢地,重新回歸他的生活。他一雙藍綠色眼睛的瞳孔一直放大著,不過,若他的內心依然充滿黑暗,那並不是被掩埋導致的死氣沉沉,而是在通過一種奇怪的方式重新孕育,獲得新生。
「也就是說,」她說,「女人死了,不是個悲劇。但若馬匹死了,那才是真正的災難。」
自從在松樹下度過的那天後,他就沒再和瑪茲琳說話。那一天,他莫名覺得自己該為土坡的坍塌負責,故而也就殃及了她。他將瑪茲琳拋在腦後,不再去想沉浸在兩人歡愉中的錯誤,就好像已經通過弟弟差點喪命這件事進行了判定。他望向貝蒂,她的臉稍稍上揚,目光越過方向盤,望向前方,這就使她突出的下巴呈現優美的弧度。她圓潤的臉頰搽了粉和胭脂,嘴唇塗得鮮紅光亮。弗朗茲很好奇親吻塗著口紅的嘴唇會是什麼感覺,他也會滿臉沾上口紅嗎?它看起來太閃亮了,就像未乾的油漆,顏色像鮮血一樣深。一想到臉上留下紅色的印記,他隱隱有些興奮,趕快晃了晃頭,清空了大腦。
汽車揚長而去,瑪茲琳又騎上車,駛過地面上凍結的泥土,騎完了這段回家的路。她的頭嗡嗡作響,但很平靜,也沒有流淚。母親已經休息去了,她收拾好她留下的亂攤子,然後環顧四周,看看能做些什麼當晚飯。一隻松垂的袋子底部還剩幾杯麵粉,一隻棕色舊罐子里還有點豬油,還有三顆肥碩的金黃色大頭菜,陽光在上面灑下斑駁的紫色光影。她把它們帶皮煮熟,削乾淨後用鹽腌上,又用麵粉和豬油做了些餅乾。她給母親留了片餅乾,放在她的床頭,然後坐在自家粗陋的小屋門前的台階上,等羅曼回家。她細嚼慢咽地把自己九_九_藏_書那份晚餐吃完,把剩下的用一條幹凈毛巾包住,留給弟弟。她坐下后,才突然想起貝蒂·茲布魯格的名字里也有「茲」這個字。一想到這點,她呆住了,望著院子一側光禿禿又亂糟糟的小樹苗,眼淚毫無徵兆地奪眶而出,像兩串珠子,沿著臉頰撲簌簌地落下來,滴在手背上。
戴爾芬帶她走進孩子們的卧室,馬庫斯正蓋著毯子,躺在床上睡覺。菲德利斯也被她叫了過來,站在門口。女人從手提包里掏出一段藍色繩子,纏在手上,然後掀開馬庫斯身上的毯子,輕輕叫醒了他。她細聲細語地說了些德語,然後用英語告訴他,在給他測量身體時,請他躺著別動。馬庫斯還沒完全從夢中醒過來,便乖乖地伸直胳膊,讓她拿著繩子在上面比畫。她忙活時,他雙眼圓睜,臉上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這個布勞赫家的女人把他渾身上下都量了一遍——軀體、大腿、脖子、手、腳和頭,然後審視著他的臉,把繩子放回去,按照剛才的順序又量了一遍,只不過這次每挪動一下繩子,都會用德語平靜而堅定地念些咒語。這時,馬庫斯已經沉浸在極度的憤怒和恐懼中,肢體僵直,不過菲德利斯和戴爾芬都沒注意他,他們全被眼前的戲劇性場面吸引住了。等她忙活完后,又將毯子拉到馬庫斯的頸部蓋好,輕輕拍了拍他,然後轉身離去。她往外走時,菲德利斯用一塊肩肉火腿酬謝了她。戴爾芬也趕快忙著去招呼顧客,沒再回去查看馬庫斯的狀況,這時的他正躺在陰暗的房間里,陷入了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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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還是有點發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