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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1 聖誕節的日光

Chapter 11 聖誕節的日光

羅伊繼續沉浸在探尋雌性生物身上的自我矛盾之處,戴爾芬卻不再充當他的聽眾,已回到自己房間,把所有被子蓋在床上,鑽進了被窩,這樣既能遠離羅伊,又能溫暖地進行思考。
「你沒事吧?」他問。
戴爾芬痛苦地揮了揮削皮器,還是無法開口。
「我生不如死,」霍克治安官抬起頭來望著她,用死氣沉沉的語調簡潔明了地說,「都是因為你,克拉麗絲。」
他站著沒動。然後他竟然放肆地沖她笑了,想和她進行長久的注視,以突破她的心理防線。
「用不了多久,」他用一種堅定甚至頗顯仁慈的客套語氣對克拉麗絲說,「我為侵犯你的隱私和給你帶來的不便表示歉意。」
她一吃完,就起身拉出一段厚條紋棉布,搖了搖頭,又放了回去。再三考慮后,她徹底離開了印花布的區域。不對,這些都不合適,羊毛才更好,更適合做裙子,穿著更暖和。亞麻布可以做件襯衫,還易於清洗,而且別人都說,亞麻布很耐磨。她用指尖捏了捏一種奶油色的厚布料,最終一匹淡藍色布料的手感讓她露出了笑容,那是十一月最蒼白的無雲天空會顯露的那種水洗般的藍色,只比灰色亮一點。棕色羊毛上有淡雅的格子花紋,藍綠相間的編織中交織著一絲金色和黃色,會和瑪茲琳的頭髮很配。她點了點頭,將布料放在一張寬大的桌子上,桌子內側緊緊釘著一把碼尺。
「請你離開。」她輕聲說。看他沒什麼反應,她便說了句母親以前經常說的話:「別逼我發火。」
「嘿,」雖然他知道很有可能並不討好,但還是開口說,「你知道吃牡蠣是有說法的吧。」
「這些東西你懂嗎?」「一步半」掄了一圈胳膊,掠過店裡琳琅滿目的商品。以前收破爛兒時,她目空一切的高傲一直顯得格格不入。然而,在她變身這家店的老闆之後,在這些華麗的布匹卷前,在一堆堆經過精挑細選的二手貨前——或掛在挂鉤上精心展示,或熱熱鬧鬧地擺在架子上,讓人眼花繚亂、讚嘆不已,她的高傲卻顯得理所當然起來。
「這裡是我的地盤。」
「她沒躲起來,她沒必要啊,」羅伊說著,堅定地用手拍了拍膝蓋,「畢竟她得證明自己的清白才行。這個世界太冷酷,人什麼事都幹得出來。有人看見她了,她拎著一隻棕色的大手提箱和一個小圓帽盒,紅的,一早搭上了火車,去明尼阿波利斯的車。」
十二月難以察覺的冰雪消融變成了堅不可摧的寒冷,凜冽的寒風讓每個走到戶外的人都頭痛難忍。戴爾芬的卧室遠離暖爐,她蓋上了家裡所有的棉被,一出被窩,就立刻在裙子下套上一條羊毛秋褲,在家裡也穿著大衣。此刻她站在暖爐旁,裹得嚴嚴實實,正在削土豆,打算做個土豆餡餅。她還考慮是不是烤一烤從店裡帶回家的一塊香腸,如果洋蔥沒有都生芽,也許還能再做些洋蔥。突然,門砰的一聲被推開了,然後又在一股刺骨的冷風中關上。羅伊跌跌撞撞地走進了屋,脫下帶襯墊的羊毛呢大衣,解開裹在頭上的兩條針織圍巾。
走到希梅克家門前時,他快凍僵了。希梅克家的房子其實不過是個插著靴形錫煙囪的棚屋和屋后小巷附近的一個戶外茅廁。那片區域被泥濘的小道分隔為一個個街區,雖然小道上的泥土此刻被凍住了,平日卻布滿泥濘或塵土。瑪茲琳家周圍是一圈稀疏散亂的樹林,她母親養著雞和一頭幾乎不再產奶的老奶牛。在弗朗茲走來的一路上,沿途的狗接二連三地沖他吼叫,大部分都被拴在屋外。所以他滿心確定,她早已聽到他前來的動靜,走到了門前。不過,這也許只是威士忌殘留的效果,是一種錯覺。弗朗茲一味沉浸在此次跋涉前來的目的和從貝蒂身邊離開時的戲劇性畫面之中,於是無比確信,雖然他和瑪茲琳已有好幾個星期沒說過一句話,她肯定明白,並知道他一定會出現在自家門前。她一定在等他,她會明白髮生過的一切。眨眼間,他們就會重歸於好。當他走到幾乎和地面齊平的未上漆的門前,敲了敲門,等待她的應答時,他的內心洋溢著一股馬上就要得到拯救的興奮。
雖然小姑先前的震驚尚未完全褪去,卻欣然接受了這一挑戰:「我太懂了!」
「戴爾芬,」西普里安說,此刻他已平靜下來,聲音中毫無波瀾和情緒,「要不然你上床睡會兒吧?」
菲德利斯將碩大的腦袋轉向小姑,用藍色的空洞眼神直視著她。他明白她這番話的用意,但也明白她的話不無道理。孩子們現在的成長方式和他小時候大相徑庭——毫無管教、胸無點墨,而且對於擁有各種自由的權利抱有狂熱的意識,而他以前壓根兒都不知道它們的存在。即使現在,若他用母語說些長句,他們也不是每句都能聽得懂,他也跟不上他們說英語的速度。就算他終於突破自己的沉默寡言,開口和他們交談,說出的話也從未恰如其分,他們的回答也莫名其妙。他掌握不了他們的行蹤,也不會買他們需要的東西,無法避免他們染上麻煩或疾病。要是有個老婆就好了,他很明白這一點。但對於他來說,沒有合適的人選,至少沒有單身的人選。有時,當戴爾芬和他大胆對視時,她金色的雙眸中有一層他不敢解讀的深意。他也沒有那個勇氣去仔細琢磨自己對她的吸引力,畢竟,她是別人的。她屬於西普里安——他兒子的救命恩人。
霍克抬頭瞥向她。「哦?那會怎樣?」他的聲音戲謔又挑釁。
「省著點兒用。」她母親說。
「到頭來,你站在這兒和一棵樹傻頭傻腦地說話,這才是你的錯。」
第二天就是聖誕節前夜,克拉麗絲泡著澡,考慮著下一步的計劃。現在最重要的是採取行動,而不是感受。銀行當然要白天去,而且她突然意識到,現在去取錢是個很好的時機,大家過聖誕節買些意料之外或奢侈的禮物自然要多花些錢。問題是,一到聖誕節,經常有人死去,會有突發的緊急工作需要她處理。不過,等過了聖誕節,通常行將就木的人會等到新年過後才咽氣。「除你之外,」她衝過道那頭的治安官喊道,「你就是等不及。」她想,等從銀行出來,她要更有條理地安排一下,再帶些行李,規劃下路線。她頗為滿意地意識到,如果她行動迅速,一切順利,不出什麼亂子,她就能像往年那樣,照例參加平安夜彌撒,然後抓緊利用之後的幾個小時睡上一會兒,一早便踏上遠行的火車。
「會!」小姑用低沉而渾厚的聲音回答。
「噢。」又過了一會兒,她才出聲。她陰沉的心情連自己都感到驚奇,她也不明白怎麼回事。一整天,她都在苦苦掙扎,想擺脫低落情緒的困擾,最終還是陷了進去。此刻,她再次嘗試,努力溫和地說話:「我想起來了……主降臨的榮光。『我的雙眼看到了主降臨的榮光』。耶穌誕生,確實應景。」
「我猜他們會在那裡把她逮捕,」戴爾芬說,此刻她坐在父親對面,神情恍惚,有些眩暈,「他們會把她抓起來,然後呢?」
他很傷心,一言未發。
那年冬天雪很少,他明白自己可以徑直穿越田地,走到瑪茲琳的家。
櫃檯后的女人不耐煩地鼓起腮幫子,吁了口氣:「呃,你剛才是說想找工作吧?」
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起初如此。他震驚地往旁邊一閃,一個轉身,卻助了她一臂之力。他的身體猛地一扭,她可以在腦海中清晰地看到,銳利的刀刃在他體內隨之劃開,划穿了他的內臟。他體內濺出的東西會要了他的命,但那樣就太慢了,還是越快越好,她心想。她的手完全順從著大腦行動,大腦卻一直沉著而理性,她必須像用鋸一樣去使用它。在他抬起手,想要掙脫之際,她用最快的速度把刀從左往右划穿他的腹部。她的手緊緊握著木把手,不停地來回左右搖晃身體。她必須雙手齊用,避開他胡亂揮動的雙手。他比她想象的還要強壯結實,但多年的工作已讓她練就了大得驚人的握力。他看到那把刀飛速穿過自己的肚皮,劃破襯衫上的絲線,他該有多驚訝。荒誕的語句在她腦海中冒出,她的想法奇怪而遙遠。顯然他笑不出來!她看得出,對於這樣出其不意的情節發展,他也大惑不解。他的眉毛扭在一起,似乎一個字都說不出,只是迷惑地盯著她。畢竟這是他意料之外的,她有些同情他,他想不到她會給他帶來驚奇,還是這樣的大吃一驚。
孩子們一直等到聖誕節,才鄭重其事地打開了「德國寄來的板條箱」,裏面裝的都是讓人讚歎的好東西。給弗朗茲的是一件最優質的羊毛針織大衣,針腳漂亮,襯裡是厚厚的緞子,是菲德利斯兒時記憶中的樣子。幾個小的每人都得到一雙皮靴子,托小姑的福,他母親在信中得知了他們的尺碼,所以穿上都很合適。還有些小玩意兒——雕刻精美、五彩斑斕的陀螺,圖畫書《馬克斯和莫里茨》《蓬頭彼得》,以及可以跑的小馬玩具。雙胞胎收到一大堆擺著各種姿勢的小兵和它們的裝備,馬庫斯則收到一頂厚帽子和針織衫。小姑收到了一件刺繡披肩,但她假裝那是條圍巾,因為披肩是給上了年紀的人的禮物。菲德利斯收到的是海泡石煙斗和土耳其煙葉。所有東西都裹在一捆捆基本分文不值的舊馬克紙幣里——一美元能換一萬億,最上面蓋著幾張珍貴的報紙,菲德利斯和小姑一邊吃著烤焦的餅乾和甜果乾麵包,喝著濃咖啡,一邊嬉笑著互相搶奪。
霍克伸開雙臂,笑容卻很兇殘,雙眼溢滿愚昧無知的貪婪。克拉麗絲並未朝他走去,他便緩緩放下胳膊,把手伸進口袋,掏出一張折起來的紙,裡面包著一枚紅色的玻璃珠。
克拉麗絲從殯儀館後門走出來,雙手插在編織的羊毛套袖裡。在回家的路上,她萌生了一個念頭。她想起了薑餅屋,在森林深處的那種,屋頂用裹了糖霜的手指餅乾做成,用橡皮軟糖鑲邊。她又想起在買給自己的巧克力的金屬罐上,印著精緻的瑞士小屋。她決定,等回到家,就做一大壺熱巧克力犒賞下自己。她會燙熱牛奶,在裏面撒上糖,將巧克力切成薄片,放進平底鍋,一直攪拌到熔化。家裡那瓶在沃爾德沃格爾肉鋪——從戴爾芬那裡買來的奶油還剩一些,足夠她打發出蓬鬆的奶蓋。她現在需要考慮的問題是要不要邀請戴爾芬一起,也許還能讓她多帶些奶油過來。想著想著,她不知不覺走到了家門口。眨眼間,她就面臨著一個新問題。在家門前的地面上,新的積雪上有一串足跡,大而清晰,是個男人留下的。一抬眼,那個人就在眼前,站在門廊上等她。
他向後重重摔下去,把她衣櫃的合頁震得嘎嘎響,血浸濕了她的絲綢襯裙,流進她的鞋裡。她將最愛的幾件從他身下迅速抽了出來。她沮喪而滿意地發現,他之前已經用小折刀從地板的縫隙中撬出一顆紅色玻璃珠。真是夠了!她拔出那顆珠子,在他面前晃了晃,張開嘴吞了下去。此刻的他看起來遲鈍獃滯,甚至愚蠢。過了一會兒,她檢查了一下他的脈搏,已經微弱到極點,又謹慎地用臨床眼光檢查了一下,發現他的瞳孔已經停滯無反應。「家裡沒人。」她終於開口說話。這才意識到剛才幾乎沒喘一口氣,她站在原地,一隻手放在胸口,另一隻按著腹部,就像在聲樂課上練聲那樣,從丹田處緩緩吸氣。她開九九藏書始考慮怎麼把他的屍體藏起來,不過就算把他立在衣櫃里又能怎樣呢?那也瞞不了多久。她開始發泄憋悶的情緒——邊哭邊放聲嗚咽著呻|吟,連她自己都能從身外的某個地方聽到,她的聲響充斥著整個房間,讓她感到驚恐。「現在閉嘴,」她勸告自己,「要不然就停不下來了。」她穿過走廊,打算洗個澡。
「你會賣東西嗎?」此刻問這個問題的人換成了「一步半」。
「我一直覺得我們可以做朋友。」克拉麗絲感到自己的嗓音在情不自禁地越升越高,近乎尖叫。她努力呼吸,好不容易喘上一口氣,卻卡在喉嚨處,幾乎窒息。霍克治安官悲傷而嚴肅地搖了搖頭,又將光束投向地面,克拉麗絲望著他,思緒翻湧。當然,他肯定能找出一顆珠子、一根線頭或一塊布條什麼的,來證明她和案件有牽連。然後,他就會逼得她走投無路,她就不得不在他和謀殺的罪名之間做出選擇,不是嗎?
她又拿起一塊餅乾,咬了一口,這就是她的早餐。前一夜將她淹沒的惱怒此刻讓她感到羞愧,她看得出西普里安有多麼用心良苦。她手裡握著餅乾,對著聖誕樹打了個手勢,說:「我應該愛他,對嗎?你就是這個意思。但昨晚我累了,厭倦了那麼辛苦地堅持,我想若是不愛一個人的話,就會有這種感覺吧。難道這是我的錯嗎?」她將剩下的餅乾塞進嘴裏,咀嚼起來。
「坐過去吧,」「一步半」說,「克努森太太會教你怎麼用。」
「那好吧。」弗朗茲說完,將手指撫過她的唇,還用拇指擦去了上面的口紅。他並非欲擒故縱,但這些小動作似乎已讓她目眩神迷,把頭向後仰去。他剛吻上她的唇,就立刻意識到自己犯了個嚴重的錯誤。他本以為會和親吻瑪茲琳的感覺相同,卻全然不是一回事。她的唇豐|滿、圓潤而濕軟。她把嘴巴張得很大,弄得他也不得不張大了嘴,等觸碰到她的舌頭,他發現那是個僵硬、短小而又不甘沉默的舌頭。他不喜歡她的舌頭、牙齒和嘴裏的煙熏味,雖然她身上散發的味道很有可能是價值不菲的香水,他也不喜歡。那股味道濃郁得過了頭,和她有關的一切都過了頭。他從她那側駕駛座起身,有些眩暈。她卻隨著他一起向同一側倒去,眨眼間他的手就進入了她的大衣,他驚訝地發現,她的裙子瞬間已解開,他的手在毫無徵兆的情況下,就放到了她的乳|房上。她的胸罩用一種光滑的布料製成,摸起來溫暖而緊實。他把手從下面伸進去,將它掀起來,她的雙乳便填滿他的手掌。他發出不均勻的喘息聲,雙手不再挪動。他把她的胸罩拉下來,繫上大衣扣子,坐起來,轉過身去。
「聖誕快樂。」他一邊說,一邊從餐桌這邊朝她輕輕推過去一隻綠色的小盒。
「哦,我們怎麼了?」
「你只是習慣了一過聖誕就心煩,」西普里安說,「給。」他遞給她一塊石頭般又硬又乾的薑餅,烤煳的地方已經刮掉了,用一條幹凈的洗碗巾包著。他又沖爐子里的爐火吹了吹氣,添了兩根木柴,把它撥旺了些,然後把門關嚴,將煙道徹底敞開,這樣裏面的火苗很快就躥了起來,發出令人舒適的噼啪聲。他拿出火柴盒,將窗檯和聖誕樹上的蠟燭都點燃。他做這些時,她都沒有發出任何聲響。雖然沒有回頭看她,但他確信,一定是她終於開始欣賞他的付出,享受這個夜晚的安逸,可能正吃著薑餅,開始習慣他對她的照顧。然而,當他轉過身,卻發現她已經睡著了,膝蓋上還放著原封未動的薑餅。
往浴缸里放水時,她把刀從治安官身體中拔|出|來,沖洗乾淨,然後用一張舊床單把他蓋上,又從床底下拉出一隻棕色的大行李箱。等清洗完畢,她就打包行李。
瑪茲琳向身後瞥了一眼,弗朗茲藉著昏暗的光線,看到她母親赤|裸著的兩條柱子般的白花花的粗壯大腿。希梅克太太拉起裙子,坐在一張木質餐椅上,望著門口。
霍克站起身。雖然他並未走向她,她卻能清晰感受到他的力量,一股來勢洶洶、自命不凡的力量像洶湧的波濤朝她襲來,她不禁往後退了幾步。霍克噘著嘴微微一笑,輕輕吹了個代表消除敵意的口哨,又轉回身去。克拉麗絲雙臂交叉在胸前,抿著嘴唇,倚靠在卧室門口,看著跪在地上的治安官屁股上緊繃的廉價斜紋棉布。他的腰帶嵌進了肚腩里,軀體撐滿整件襯衫,看起來卻像填充了沉甸甸的棉絮,而不是贅肉。但裏面確實是實實在在的肉體,一具身體,這自然毫無疑問!一具擅自決定擁有她的身體。克拉麗絲任憑自己思緒紛飛。為什麼不幹脆把他殺了?在那些填充著厚厚肉墊的肋骨間插|進一把刀,簡直不費吹灰之力。她扶在門框上的手指不禁輕輕顫抖起來。
「 《我的雙眼看到了榮光》 。」
菲德利斯仔細盯著弗朗茲,盯得他臉都紅了。他聳聳肩,穿上父親那件老舊的夾克。「別喝多了。」菲德利斯提醒道,弗朗茲沖他擺了擺手,他不太會喝酒。他走出門,空中飛舞著雪花,明亮的雪片打在他臉頰上。他跳進車,將胳膊肘撐在車窗旁,握住副駕駛一側的把手。貝蒂調轉車頭,車輪發出刺耳的摩擦聲,急速駛向城外公路旁的一家酒吧,那家酒吧在禁酒期曾是個私酒鋪。貝蒂在顛簸中停下車,笑著點燃一支煙。他們一起在車裡坐了許久,只是望著窗外。
「哪個?」
那隻小盒子落在她的大腿上,她沒有拿起來,只是盯著它看了一會兒。他站在門口,用力喘著氣,咬住嘴唇,不然可能會忍不住沖她大喊,讓她打開。終於,她用一根手指,輕輕推了推它。
「坐下吧,」她面無表情地說,「用不了多久。」
瑪茲琳在心裏找到一個安靜的角落後,便不再挪動。她很清楚,弗朗茲在這幢房子里出現,她卻無動於衷,這並不尋常。她很好奇自己該有什麼感受。如果她應該對他的回心轉意感激涕零,她做不到,更何況他也沒有這樣表示。她感受不到快樂,也沒有理所應當的怒氣。朋友們都問她:「難道你現在不恨他嗎?」她不。即便最初的悲傷轉化為無力的絕望,她的內心依然沉靜,對朋友們熱切的同情一笑置之。自從十一月那個下午,她和他一起躺下,她的臉頰緊貼著他,一次又一次轉身,長久、溫柔、流暢地親吻過他之後,她就只能將他從腦海中抹除。她將與弗朗茲有關的一切思緒都關進一間冰冷的小屋,築起銅牆鐵壁。她告訴自己,他對她而言,已經無關緊要,因為緊接著,她就聽說他和貝蒂在一起了。若回憶起松樹下度過的那些午後,她早就因他的拋棄而羞愧至死。即便此時此刻,他就站在眼前,她也無法直視他的雙眼。一切都時過境遷了,不是嗎?不就應該如此嗎?她把爐火撥旺了些,站在那裡看著他,尋找著能讓她清楚下一步行動的跡象。
「那你等一下,」女人說,「我去叫老闆。」
在北達科他州,報道德國的《德國自由報》和《時事評論報》都小心翼翼地刊登些無關痛癢的大眾新聞,所以能在一份真正來自德國的報紙上,看到那些他們都熟知的名字,了解當地人的近況和動向——出生、死亡、結婚,這種感覺很好。他們開始為彼此大聲朗讀起來。菲德利斯點燃煙斗,嘴巴里充滿煙草濃郁厚重的甜香,他提起,不知道能不能很快湊夠路費,回家看看。小姑隱藏起自己機敏而警覺的反應,只是假裝隨意地提出,讓孩子們回去看看爺爺奶奶會是件好事。讓他們看看真正德國人的生活方式,在那裡待上幾個月,過些時候,沒準兒還會說德語了。
「不」字未加思索就脫口而出,她的聲音就像這個簡短音節上白色的划痕。
「對我有感覺。」他窮追不捨。
弗朗茲聳了聳肩,他一次也沒去過。那家酒吧是一幢低矮的木隔板屋,四周圍著一圈單薄的門廊。貝蒂給他講自己的家庭、去讀護校的打算、姐姐們和她們的男友、父親和他的難題。弗朗茲很想努力地用心聽,心思卻總禁不住飄向別處。最終,他們還是下了車,向酒吧門口走去。屋裡傳出手風琴的旋律,正有人演奏加拿大慢步華爾茲。屋裡燈光明亮而溫暖,幾面牆上都貼滿廣告,木頭桌椅陳舊而厚實。他們選了里側的一張桌子坐下,這樣就能看清門口進來的每個人,卻又不會立刻被發現。他們點了兩杯純威士忌配啤酒。
開門的是她母親,堵住了門口。她眯著眼睛看了看他,將臉上幾縷灰褐色頭髮捋開,認出是他后,嘴裏發出含混不清的咕嚕聲,但一言未發。她關上門,留他一人站在門外。過了會兒,他又敲了門。這次開門的是瑪茲琳,屋裡昏暗的光線只映襯出她的輪廓,她穿著夏天那條裙子,身材苗條,一頭長發還是一如既往地光芒四射,搭在她的肩頭,垂到胸前。她的臉完全籠罩在陰影中,但他看得出,她的五官很平靜,好像還有些悲傷。
屋外更冷了,他們的手和臉都被寒風吹得有些麻木。汽車設備很先進,打著火后沒多久就變暖了些。貝蒂把車拐上一條不會被人打擾的僻靜小道,盡頭是一座去年春天因無法還貸而被銀行收走的農場。弗朗茲記得,收走農場的人正是她的父親。她停下車,關上車燈。他們的眼睛漸漸適應了車外積雪的微光,周圍的世界陷入一種清晰的藍,只有道道溝渠罩在黑色陰影下。透過防風林的薄霧,他們可以看到鎮上閃爍的點點燈光,四周卻極為寧靜。貝蒂從後座上扯來幾條毯子,說:「我們談談吧。」
小姑的戰袍雖然辜負了她,她卻沒有放棄,也不能放棄——在戰袍加身的當日就被車撞倒,她是如此,在鎮政府辦公室遭遇怒目而視和冷嘲熱諷后也依然如此。她繼續挨家挨戶地尋覓,三天兩頭往銀行跑,弄得裏面的出納員遠遠看到她走來就翻白眼。她甚至在轉念之間,動過去找檯球房老闆的瘋狂念頭,問問他是否需要清潔工。其實她都走到後門口了,但裏面傳出的熏人酒氣、汗液和尿液氣味,以及想到要清理的垃圾中的不明物體實在讓人作嘔。她不知道到底會擦洗什麼東西,卻無法承受自己想象的噁心畫面,於是她重返搜尋之路。值得稱讚的是,她那身衣服確實經受住了考驗,依然堅挺,編織的纖維既沒有松垂也沒有磨損。她整日穿著它,就像佩戴了一身護甲,四處奔波。縱然白天毫無收穫,晚上拖著沉重的腳步,帶著一些殘羹冷炙回到家后,這套衣服又能讓她重整旗鼓,堅定信心。一天夜裡,她沒有讓自己餓肚子,而是徑直去了哥哥家。走進肉鋪前,她挺直腰桿,像以往那樣神氣十足地大踏步進去,目中無人地一把抓起食物,似乎它理所應當被她據為己有,因為她要麼只能厚顏無恥地索要,要麼乾脆不開口,至少在戴爾芬——這個讓她既依賴又憎恨的女人面前,她只能如此。
他沒開始喝,先把湯放下,迅速重新點燃了所有蠟燭。明亮的燭火搖曳著,映在牆上,在他眼中,整個房間都變得溫馨而神秘。他在她旁邊坐下,小口喝著熱乎乎的鹹湯,一言不發。也許,房間本身的安寧氣氛能如他所願,喚起他期望她擁有的心情。
「是貝蒂。」弗朗茲說。
「談什麼?」弗朗茲說著,向她俯過身去。他溫柔地輕撫著她的臉,就像想認真知道答案似的,但其九*九*藏*書實只是在逗弄她。貝蒂的態度卻很認真。
她反倒希望那件紅裙子還在。那次她穿上它,外面套了件肅穆的黑大衣,去參加追思會,覺得自己所向披靡。那件裙子給了她勇氣,讓她能勇於接受父親已經離世的事實,那些血紅色珠子互相摩擦的窸窣聲陪伴著她向他告別。她輕輕搖晃著手中的刀,邪惡的霍克竟然在她父親的追思會上,把她逼入牆角!也許,若他沒有強吻她,她也不會那麼用力地打他。他竟然想玷污她悲傷的純粹,而沒有人比她更清楚,真實的悲傷有多麼神聖而珍貴。他假裝想安慰她,好吧,也許連他自己都信了!她小心擺好刀,確信刀刃邊緣沒有微小的缺口——其實已經鋒利得無可挑剔。她想到戴爾芬,又想到那部蘇格蘭戲劇里的台詞:「為我膽怯的內心塗上一層黑色的底漆。」她已經感受不到恐懼。她把刀磨得像大號剃刀一樣鋒利,想象它已經鋒利到插|進治安官體內,他卻完全感覺不出。
「我是來見老闆的。」小姑說著,四下打量著這個小房間。
如果可以客觀看待這件事,這不正是最好的結局嗎?若想擺脫昨晚她和西普里安陷入的僵局,這不正是她希望發生的嗎?她並不愛西普里安,雖然他猝不及防的背叛讓她震驚不已,但總好過他找上別人。這個思想負擔算是解除了,她頓覺輕鬆許多。公園裡發生的那一幕在她眼前閃過——那個男人和西普里安纏繞在一起,在黑暗中幾乎看不清誰是誰。如果就這麼發生了,她心想,那就這樣吧。顯然這已不再是她的困擾,這種心理甚至還包含某種報復的成分。戴爾芬很了解自己,她明白,雖然這樣有些自相矛盾,她還是需要不時想一想克拉麗絲愛上西普里安·拉扎爾後要面對的難題,以安慰下自己,她還會想起那件綴滿紅珠子的裙子。反之亦然,她心想。
「我快凍僵了,」弗朗茲說,「我是穿過田野走來的,可能走了六英里。」
「她是來接我的。」
起初,小姑一下子沒反應過來眼前是怎麼回事,只是匆匆沖她投去讓人惱怒的一瞥,驕傲地撇起嘴巴,流露出高人一等的意味,這已是「一步半」每次去肉鋪索要殘骨碎肉時,她能擺出的最好的臉色。她繼續等待著老闆出現,眼神掠過女店員,又回到她身上,再望向「一步半」,發現後者正饒有興味地對她虎視眈眈。
她走到一扇薄棉布簾后,和另一個人說了幾句話,然後「一步半」就走了出來。
「噢!見鬼去吧!」他大聲說,聲音大到足以吵醒她,但她還是沒醒。他吹滅所有蠟燭,走進廚房,去準備他滿心希望味道能說得過去的牡蠣湯。趁著湯還熱,他將乳白色的湯汁倒進一隻淺碗,在裏面插了一圈餅乾,又撒了些胡椒,在表面放了塊黃油,等它慢慢融化。他把碗端到她面前,放在地上,然後跪在椅子邊,親了親她的臉頰,輕輕將她喚醒。待她睜開雙眼,他才發現她並未真的睡著,而是在哭泣。這是他最不希望看到的,尤其是今夜。他把那碗湯端給她。
但她依然低頭看著那隻盒子,她目不轉睛地盯著它,彷彿可以透過包裝紙,看到裏面的天鵝絨戒指盒。於是,他把它從她腿上拿走,放回口袋裡,離開了她。
他站起來,奪過她手裡的湯,有些灑到了她的裙子上,把兩隻碗端回了廚房。「鎮靜。」他低聲對自己說,眼睛卻酸脹無比。頭顱似乎緊緊壓迫著大腦,頭痛欲裂,像是扣著一頂緊緊裹住頭部的帽子。他考慮片刻,覺得應該去外面漆黑寒冷的夜裡走一走,但他沒有,還是犯了個錯誤,徑直走回房間,低頭怒視著戴爾芬。
下午時分,陽光從她外套的表面擦過,裏面的羊毛內衣溫暖而舒適。小姑又開始滿鎮奔波,厚起臉皮面對意料之中一次又一次的拒絕。她走出門,她開口找工作,直到那麼一天,還真就找到了一個。
一切都歷歷在目。西普里安出門,從一個波希米亞農夫那裡買來只鵝,鵝用穀物養得很肥。戴爾芬和孩子們一起做了一串串爆米花和紙環,還讓弗朗茲帶了把小短斧,去樹林里砍來兩棵小松樹。她把一棵樹裝飾好,留給菲德利斯和孩子們,將另一棵綁在汽車引擎蓋上,帶回了家。她還準備了蠟燭,放在小小的錫鐵燭台上,燭火后還有小小的擋風牌。每個孩子都能收到她的禮物,西普里安和羅伊也有。雖然西普里安盡量不去猜想戴爾芬是否也給菲德利斯準備了禮物,但還是沒能忍住。他就是不由自主,神使鬼差般,幾天前,他甚至還翻找了她的梳妝台,看看有沒有包裝好的可疑物品,但一無所獲,只看到她隨意疊放的衣服,再就是給他準備的禮物,好像是條圍巾。他對自己的舉動感到害臊。他一直認為自己絕不是那種會亂翻女人東西的人,這下卻顛覆了自己的想象。他還專門為她出門,買了一枚奢華的紅寶石戒指。
「犯罪證據?啊,老天爺,別胡說八道了,讓我看看。」克拉麗絲用另一隻空著的手去搶那張紙。
克拉麗絲從她睡著的沙發上跳下來,跑到門口,衝著外面的喧鬧大聲呵斥一番,讓他安靜下來。她疑惑地打開門,眨了眨矇矓的睡眼,驅逐走睡意。她身上穿的是一件極薄的睡袍,凍得瑟瑟發抖,平日紅潤的臉龐此刻也蒼白無色,嘴唇幾乎凍得發紫。她打著哆嗦開了門,讓他進屋。門旁的地墊上放著一隻打包好的大行李箱,椅子上有一隻時髦的紅色帽盒。當他跺著腳搓著手時,她不慌不忙地從他身邊走開,好像並不知道他透過她身上薄薄一層粉色材質,可以看到她的屁股和腿一樣。她從沙發上拿起一條毛茸茸的藍毯子,但直到走出他的視線,才把它裹上了身。
雪終於還是從天而降。所有人都一致認為,它來得正是時候。在一個無風的日子,那些就像印在風景明信片上的雪花撲簌簌地墜落。大家全都走到屋外,喜悅地歡呼。孩子們用舌頭接住雪花,商討開展重大計劃,在雪堆里挖隧道、打雪仗。雪橇終於派上了用場,聖誕樹終於有了背景,聖誕頌歌和教堂里耶穌誕生的場景也終於有跡可循。平原大地上難得像這樣靜寂無風,就連輕盈的雪花能堆起來都是個奇迹。籬笆樁都像扣了頂白色帽子,樹枝的輪廓清晰可見,松樹像圍上了蓬鬆的披肩。這場瑞雪紛紛揚揚地飄落,落在汽車、犬舍、垃圾桶、枯萎的葡萄藤架,以及法院門口的雕像、台階和裝飾華麗的欄杆上。阿格斯的居民全都走到戶外,只是為了感嘆一下這場雪是如何奇思妙想地將尋常物件變成了古怪形狀,令阿格斯瞬間變得可愛有趣起來,就像古老傳說中的童話小鎮。
「你做了飯?」
她將禮物放在廚房裡塗了白漆的檯面上,去手提包里翻找筆和紙條,突然被一個東西吸引住了,廚房的桌子上放著一隻打開的小盒子,白底條紋的緞帶散在一邊,裏面一小塊綿襯歪倒在糖罐旁。不知為何,一看到那隻盒子,她就很難過。她又盯著它看了一會兒,這才意識到那正是西普里安想送給她的那個紅綠相間的盒子,和它一模一樣,就連那條白底條紋的緞帶也是。不管裏面裝的是什麼——她猜是個戒指,現在當然已經不見了,眼前只有躺在桌上的空盒子,四敞大開。她注視了一會兒,然後若有所思地掂了掂帶給克拉麗絲的禮物,好像突然之間變沉了。
「一步半」趁著自己還未後悔,迅速剪下一條裙子的長度,鋪在櫃檯上,旁邊擺上一些彩色的絲線,噘著嘴,將各種扣子放在亞麻布和格子毛呢上比畫著,然後將它們一起放在一隻小袋子里。最後,又放進去一些絲帶,可以做女孩子的髮帶。她用褐色的牛皮紙將所有東西包起來,用細繩子捆好,然後裹上大衣。她戴上一頂皮毛襯裡的男式皮帽,戴上手套,雙腳塞進一雙粗陋的靴子,把包裹夾在腋下,匆忙奪門而出。她嘴裏咕噥著,惱怒自己為何沒早點想起做這件事,哪怕早一天,她也能藉著平安夜的由頭和氛圍,自然地送出去。
「我並非不尊重你的工作,但恕我直言,」克拉麗絲絕望地說,「你去死吧!」
她能把他怎麼樣呢?把他塞進衣櫃,然後跑路,任憑屍體腐爛?那她就不能繼續在這裏待下去了。現在正值假日,是每年她最愛的時節,並不是離開阿格斯最合適的時機。她一直很享受在平安夜走進教堂,參加午夜彌撒,想到她要因此被迫錯過自兒時起就一直參加的儀式,就覺得很不公平。她的手指仍在顫抖,於是便活動了一下,搓了搓雙手,好讓它們靜止。她眼睜睜地看著治安官用一隻纖細的手在她的內衣褲中亂翻,這比把她的內褲全都扔出去更讓她覺得受到冒犯,就好像在一|絲|不|掛地接受檢閱。
「哦。」戴爾芬答應著,西普里安覺得她並不開心。「我們的未來。」她的語氣中含有一絲輕蔑或嘲笑,像一把刀插|進他的胸前。但他強迫自己忽略它,繼續在腦海里盤算。他沒有再說話,而是開始吹口哨,吹的是他隱約記得好像是聖誕節的老曲子。
天剛蒙蒙亮,「一步半」就又在後院門廊上發現了寶藏——鍋碗瓢盆、一整套餐具和一把質量上乘的切肉刀。她收起自己的新發現,帶回店鋪后的小屋,那裡是她給回收物分門別類的地方。她把切肉刀擦洗乾淨,放進自己的廚具中,然後把剩下的東西一一挑揀完畢,皺著眉頭,用挑剔的眼光細緻地檢查把手是否結實,用手掂量鍋盆的分量。等到對每件物品的歸屬都心中有數后,「一步半」決定好好犒勞自己一頓豐盛的早餐,她吃了雞翅、幾塊壓縮餅乾和一隻乾癟的胡蘿蔔。她一邊嚼,一邊打量著身邊的布匹卷——印花棉布、絨面呢料、輕薄的和厚重的羊毛呢。她想送件禮物給別人,而且這個人要配得上這件禮物。
小姑依然沒能完全接受當下的情形,只是木然地點了點頭,表示肯定。然後她清了清嗓子,溫順而茫然地說:「是的。」
「你到底想不想親我?」貝蒂問,「我都開始懷疑你是不是有毛病了。」
「那你出門幹什麼?」瑪茲琳問。一陣微風吹來,嚴寒刺骨,捲起她肩頭的頭髮。她卻對寒風無動於衷,直直盯著他,等待他的回答。她聞得到他呼出的酒氣,這個發現讓她有些震驚,緊接著有些傷心,雖然不少男孩都喝酒,她卻從不知道他也會喝。希梅克太太大喊起來,讓女兒趕快把該死的門關上。瑪茲琳想再次將弗朗茲關在門外,但絕望無助的弗朗茲不顧一切地往前邁步,她就不得不往後退了退,讓他進來。這不是他第一次來她家,但不知為何,家裡的境遇看起來似乎更糟了。也許她父親確實像他威脅過的那樣,坐著火車的貨運車廂,離開了家;也許她母親確實生了病。希梅克太太坐在那裡,在那把窄小的椅子上顯得莫名高大,用一種貓頭鷹般機警而嚴肅的眼神望著他,複雜難懂。他這才意識到,家裡只有那一把椅子,於是他只得站在原地,看著瑪茲琳走到柴爐前,在裏面翻了翻,又加了兩片木頭進去。
「你這話什麼意思?」
克拉麗絲沒在家,門也鎖著,但戴爾芬知道她這個朋友會在靴子刮鏟下面留一把備用鑰匙。果然,她把那個沉甸甸的傢伙挪到一邊,就從下面取到了鑰匙。她打開咯吱作響的鑲著玻璃的後門,進了克拉麗絲的read.99csw.com家。進門後有一小片泥地的門廊,門廊上散落著一些靴子和報紙,直通向廚房,這裏比克拉麗絲的其他房間都要整潔得多。戴爾芬進門時,猜測她的朋友大概在睡懶覺,於是便從廚房裡呼喊她的名字,然後她走到通向卧室的樓梯前,在最下面的台階上又叫了她一聲,依然沒有回應。她考慮了一下要不要上樓,雖然她一度曾在這裏隨意進出,但還是未免冒失。我還是把禮物留桌上吧,戴爾芬心想,也許再在旁邊留張字條。
啤酒的酒勁兒不大,威士忌卻迥然不同。它凜冽而香醇,帶著灼|熱的甘甜,直達弗朗茲的胃部,熱烈釋放出琥珀色的暖意。他望著貝蒂亮晶晶的湛藍色雙眸,縱情地沖她露出肆意的愉悅笑容。雖然她裝扮成熟,像大人一樣化妝、開車,模樣卻比瑪茲琳更年輕。他默默等待著貝蒂開口,她顯然要說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她表情急切,還將手指插|進精緻的金色髮捲中,稍稍胡亂地揉搓了一下,於是原本貼合的髮捲便凌亂成一圈圈髮絲。第二杯威士忌下肚,一圈圈金色髮絲變成模糊的冰冷光暈。貝蒂又喝了第三杯,但他沒有再喝,然後他們一起回到車裡。
「我會學的。」小姑承諾道。她目不轉睛地盯著這台熠熠生輝的設備,它擁有流線型的機身,是最新的型號,卻好似在哪兒見過。整個房間似乎只剩下這台機器,彷彿打開聚光燈一般,周遭的一切全都陷入黑暗,變得無關緊要,就連要在「一步半」手下做工這樣嚴重的意外,都沒能讓小姑顧得上體會其中潛在的恥辱。此時此刻,這台小巧簇新的機器,它閃閃發亮的針以及鉻合金的飛輪,就足以讓她將需要著眼的未來和全局拋之腦後。它可以讓她擺脫困境。小姑觸摸著縫紉機上胳膊卡住布料處的曲線,好奇地用手撫過柜子的雕花橡木。
「怎麼不進來?」
克拉麗絲盯著他,四肢無法動彈,腦袋裡嗡嗡作響,彷彿裏面的電線剛剛接上,火花四濺。
「正要去拿。」他回到廚房,舀出自己那份,一隻手端著,另一隻手拖了把椅子,這樣就能坐在她身邊。
「我不是故意的。」淚水逐漸模糊了她的雙眼。她忍住眼淚,又轉而決定不再克制,也許,他看到她的可憐模樣,就會離去。「我也不想讓你不好受……」
她沒做回應。他心中的怒氣逐漸升騰起來,感到絲絲寒意緩緩襲上心頭,不禁打了個哆嗦。
「你剛剛還說她是個弱女子。」戴爾芬說,有了些許爭論的興緻。
戴爾芬走出房子,鎖上那扇脆弱不堪的門,將鑰匙放回原處。她穿過屋后那片泥地,回到巷子里,這才看到她和西普里安共同擁有的那輛賴索托。它靠著巷子一側停著,已經覆蓋了一層薄薄的雪粉。一切都是白色的,一切都是靜止的。街區的前後左右,沒有一絲動靜,所有房屋都籠罩在假日的靜謐和溫馨的歇息之中。一縷縷煙霧從煙囪中冒出,一格格窗戶都展現冷冰冰的空白。戴爾芬從手提包的角落裡掏出為數不多的幾把鑰匙,都被穿在一個小銅環上。她打開車門,坐進這輛老舊的車,用腳踩下油門,發動引擎,然後她開出了城,回到通向農場的路,把車停在一個任何人經過時都能看到的顯眼位置。
戴爾芬打起精神,跳了兩下,迅速套上厚衣服。她裹上外套,穿上靴子,準備走去鎮上,帶著送給克拉麗絲的禮物——一雙昂貴的絲|襪。戴爾芬知道克拉麗絲有多喜歡精緻的絲|襪,有多喜歡穿上它們來炫耀漂亮的雙腿。她用一條印花頭巾把絲|襪包好,又用一條髮帶系起來,她覺得自己這個主意很不錯,並非因為克拉麗絲喜歡戴孩子氣的髮帶,而是她也可以用它來給其他東西鑲邊。戴爾芬把爐火關小,準備出門。她為西普里安和羅伊留了把鑰匙,放在上面的門框上,也許他們會有誰比她先到家,她想,然後準備一起享用一頓遲來的聖誕晚餐。
她必須克制自己,控制住心髒的狂跳,但出離憤怒的土壤過於肥沃,瞬間滋生出扭曲的毒草,迅速蔓延。她雙手用力擰在一起,立即敗下陣來。當她可以再次控制住自己時,她冷靜地走出卧室,離開治安官的視線,沿著樓梯往下走,手一直扶著欄杆,以防跌倒。為什麼她要成為那個摔倒在地的人?摔倒的也可以是他——霍克治安官。她想象他龐大的身軀腳下一滑,像風車一樣旋轉著騰空而起,在第一次著陸時摔成兩半,最後在樓梯下面,像一頭陶瓷小豬一樣,摔成了碎片。想到這裏,她差點笑出了聲,精神也放鬆下來。也許她應該去屋外,吸一支很少碰的香煙,讓自己冷靜下來。說到底,他又能找出些什麼呢?那件裙子已經不見了,埋起來了,巧妙處理掉了。她為此感到慶幸,然後記起那件該死的裙子曾被霍克撕破過,上面的珠子一顆顆墜落。她想起上面扯斷的線,數不清的線頭,胸中瞬間颳起一陣冰冷的旋風。
「這麼說,」霍克放下手裡的燈,內心燃起一股狂熱的希望,猛地朝她轉過身來,「你一定是有感覺的。」
小姑聽到了這個回答。她猛地轉過頭,頭上繁複的髮髻也隨之劇烈扭動。她覺得自己一定聽錯了,發出一聲簡短而犀利的笑。
「很漂亮,」她說,「這是什麼,戒指嗎?」
「我也不知道,」她把身體轉向一邊,「我還沒發過火。」
連續數日,整個阿格斯小鎮都在震驚和詫異中度過。所有人議論紛紛的內容全都離不開這個話題——他們緊張兮兮、翻來覆去地分析每個細節,猜測各種可能。正如羅伊預料的那樣,克拉麗絲就這樣消失了。治安官霍克的屍體從施特魯布家宅子里抬出來,用防水布裹著,全身密封,被車運送到法戈的驗屍官那裡去了,整個宅子大門緊鎖。州政府指派來一位新警官,然後鎮上的生活就像流水,圍繞著坑坑窪窪又流動起來。舊事帶來的恐懼會漸漸被日常生活的瑣碎淹沒,被竊竊私語日漸消磨,在街談巷議中慢慢消失。議論和猜測會持續數年,最終,克拉麗絲衣櫃中的血腥一幕只會成為小鎮往事中的一抹紅色。她就這樣消失了,連同她的紅帽盒、棕箱子一起,頗為神秘地消失了。她光明正大地逃之夭夭,直接坐著火車離開,顯然在明尼阿波利斯下車,換了車,換了名字,也許徹底換了個身份,因為她消失得無影無蹤,完全不知去向。
經過向茲布魯格法官三番兩次地申請,霍克治安官終於憑藉自己強大的人脈,拿到了准許他搜查克拉麗絲·施特魯布家的搜查令。他素來乾淨整潔,一舉一動都心細如髮。家中一塵不染,每一件物品無不分門別類地妥帖儲存,衣服都整齊疊放在床頭櫃里,或懸挂在撣過灰的衣櫃中,擦得鋥亮的警徽裝在一個木製小碗里,擺在床頭旁。若有顆閃閃發亮的紅色管狀玻璃珠楔在他衣櫃、地板的縫隙里,一定逃不過他的眼睛。有人問起的話,他也能立刻胸有成竹地作答。而克拉麗絲則完全相反,她工作時態度嚴謹,生活中卻放飛自我,房間永遠保持一種女性特有的雜亂無章。前段時間,戴爾芬從她衣櫃里取走那件裙子后,她就清掃了地板,但沒有像霍克警官現在這樣,手持一台強光燈,用敏銳的目光細細掃描木板間的縫隙。
「進來吧。」她招呼他進了廚房,他在餐桌前坐下。她瞬間恢復了往日的光彩——看起來溫暖而舒適。她的臉頰泛著紅光,髮捲烏黑髮亮。她一隻手拉著身上的毯子,轉了個身,說要煮些咖啡給他。她把一切準備就緒,煮上了咖啡壺,等待煮開的工夫,她坐在他對面,用粉|嫩小巧的拳頭揉了揉眼睛。她隨意打了個哈欠,晃了晃腦袋,像要把頭髮都晃到腦後,其實只是要揮灑一下髮捲跳躍的魅力,然後噘起玫瑰色的嘴唇輕柔地說:「說吧,什麼事?」
「別指望他們能找到她。」羅伊如未卜先知般,用一種熱切的口吻說,「我太了解她的爺爺和兩個叔叔了,都是滑頭的傢伙。一進大城市,她肯定就改頭換面,藏起來了。她那麼聰明,躲得過去。」
「一步半」沖她的金屬紐扣套裝努了努下巴。小姑猛地往後一仰,雙手抱在胸前,驚訝得張大嘴巴,又合上。得到這個工作的需求擊碎了她的驕傲,並猛烈衝擊著眼前這匪夷所思的一幕——衣衫襤褸卻派頭十足的拾荒人搖身一變,成為體面的生意人,甚至可能是她的老闆。她腦海中的世界被徹底顛覆,社交中建立起的自信完全受挫,但這還可以忍受,讓她無法忍受的是,她的著裝,也就是她身上這套衣服,這套讓她感到無限榮耀的衣服,遭到輕蔑,讓她的忠誠受到了侵犯。
等所有禮物都打開,所有歌都唱完,蠟燭都熄滅,孩子們都沉浸在玩具里,小姑和菲德利斯依然一起坐著。他們聊起家人的日子過得多好,最後說到那座古老的小鎮,畫面在他們的腦海中展開,他們似笑非笑,眼神停留在半空中。他們憶起爺爺蓋的那座磚砌的小樓,屋檐下有石刻的玫瑰花飾,總共三層,當時如此。
「我感覺老了,」她說,其實是在自言自語,「今天晚上,我覺得自己有一千歲了。」
「想進去,」他回答,這才明白眼前的情形和他想象的並不相符,甚至大相徑庭,「只待一會兒。」
「我會吹啊吹,把你的房子吹倒,」他輕柔地說,「我也警告過你了。」
每當戴爾芬想和克拉麗絲說說話,就會像瘋了一樣地看書,她覺得自己的人生彷彿有一個女人形狀的缺口,通向一個神秘的地方。她的母親,然後是伊娃,現在是克拉麗絲,都走進了那個缺口。她多希望自己能把胳膊伸進去,把她們都拽回來。
「那你怎麼不幹脆回去找他們?」他問。
那是家新開的店,卻看不出做的是什麼生意,起初很難說清楚裏面賣的究竟是什麼。屋外路邊的人行道上散落著一堆雜亂的籃子和煙草罐,前面一扇寬敞的窗戶旁放著一匹匹嶄新的布匹卷和一沓沓裁剪整齊的舊布,有個很大的錫篩,上面有半月形的角雕把手,還有些手工製作的花邊、荷葉邊和緞帶,以及一台嶄新的縫紉機。門上的標牌只寫著「縫紉用品」。小姑走近些,進了屋。在那扇一半油漆都已脫落的門后,有一架破舊的裁縫用木製人體模型和更多的布匹卷——各式各樣,從毛料到印花布,應有盡有,還陳列著絢麗多彩的帽子花邊、一筐筐染色羽毛、十多種機織花邊和一條毛皮領。那條毛皮領若能縫在她那件黑色的舊大衣上,一定顯得十分精美。牆角里還堆著些二手的玻璃食品罐、稀奇古怪的銀制餐具和一卷卷鐵絲網。再就是筍瓜、黃瓜和南瓜種子,還有碎紙片。出售的商品雜七雜八,是組合大胆而明快的大雜燴。小姑在這家狹小的店鋪里走了一圈,隨即沖櫃檯后一個看起來嚴肅又有條理的女人,直接提出了她的老問題——店裡招不招人?女人挺著高聳的孕肚,從櫃檯後走出來,說道:「讓我喘口氣。你會賣東西嗎?」
羅伊抬頭瞥了眼女兒,搖了搖頭,好像她的話大錯特錯。「她就是個可憐娃,」他堅持道,「霍克侵犯了她神聖的閨房,我完全沒料到會這樣,沒把這事兒太當真。唉,霍克還給她寫過歌,還試著唱給我們聽,我還以為是個浪漫的愛情故事,結果,他藉著查案子的由頭,進行了搜查,還弄到了搜查令什麼的。九九藏書現在大家都覺得她……」羅伊衝著食品儲藏室的方向探了探頭,看著被封住的地窖門,說:「也是殺害他們的兇手。」
回到屋裡,她抖落大衣上的雪,掛在扶手椅上,把靴子整齊地放在門邊。她將送給克拉麗絲的禮物又扔回聖誕樹下。她給廚房裡的火爐升起火,一邊煮茶,一邊暖手。她把雙手不斷在爐火邊翻轉,前思後想,才琢磨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思來想去,只能有一種解釋,那就是昨晚,西普里安在她這裏受挫后,便開車去了她好朋友的家,把戒指送給了她。她得出這個結論後點了點頭。戴爾芬倒了杯茶,放進去一大勺蜂蜜,攪拌了一下,又加進去一點稀奶油,便回到聖誕樹前的椅子上坐下。她順著自己的思路往下想,那麼剛才車還停在巷子里,這意味著什麼呢?片刻過後,她的臉滾燙起來,窘迫不已。她突然意識到,那輛車還在那裡,是因為在她走進屋裡的那一刻,那兩個人——西普里安和克拉麗絲就在樓上,在她朋友那凌亂的卧室里,正躺在她有霉味的床單上,半睡半醒。他們聽到戴爾芬在樓下的喊聲后醒了過來,她眼前幾乎可以浮現他們臉上的表情!她還能想象出他們聽到她離開后的如釋重負,她的嘴唇開始顫抖。戴爾芬最痛恨的感覺便是突然發現自己的愚蠢,緊接著,轉眼間,她開始嘲笑起自己來。
「你為什麼要吹這個?」過了一會兒,戴爾芬問。
「累了。」她告訴他,所有人都拖到臨關門前才來採購,買假期要吃的鵝、火雞、豬排或其他各種各樣的東西,還會提出五花八門的要求,要進行特殊切割或索要一些部位的零碎,還有各種最後關頭的訂單,而且她嘗試做了個德式聖誕蛋糕,但失敗了,給孩子們烤的餅乾也烤煳了。他努力不往菲德利斯身上去想,那些餅乾其實是烤給他的吧?不過無論如何,她的疲憊是可以理解的,而且樂觀點想,這樣一來,他為她準備的驚喜晚餐就會取得更好的效果。他提前把羅伊送到「一步半」商店的後門口,商店樓上還有個房間,也是她租來的。據坊間傳聞,她用來租房的錢都是她常年藏在錫鐵鼻煙盒裡的錢,順著她巡遊的路線,埋在路邊的岩石、樹、標牌和柵欄樁下的泥土裡,一直延伸到遠方的平原。她幾乎不怎麼在店裡露面,所以屋裡變冷時,羅伊會經常去幫著生生火。這樣,家裡只剩下西普里安和戴爾芬兩個人。
「那也是不可招惹的帶刺玫瑰,」羅伊說,「黑寡婦蜘蛛的八條腿又細又長,看著多柔弱,多迷人!母蝎子那帶毒刺的尾巴,看著一碰即碎!還有蚊子,好像一口氣就能吹跑,都算不上個活物,幾乎沒有重量,卻能用瘧疾讓你斃命。」
「我在這兒找到的,」他說,「犯罪證據。」
西普里安鑽進車裡,坐了會兒,整理了一下思緒,然後猛烈發動引擎,一路轟鳴著疾馳到鎮上。一進檯球廳,他的心情就稍微好了些,直到把自己灌到不省人事時,心情已經舒暢許多。黎明尚未破曉,他離開檯球廳,走進夜色中,感覺威士忌的酒勁兒開始消退。他開著車,很快就來到戴爾芬的好朋友克拉麗絲的家門前。他用力敲著門,其實是帶著醉醺醺的憤怒,衝著房門一陣猛砸。
至於戴爾芬,她坐在被西普里安寄予厚望的燭光中,腿上放著戒指盒,思緒回到了他們表演平衡雜技的場景中。這神秘的燭光引她進入一種謎一般的沉思,揮之不去。她彷彿看到自己再次穿著紅色長裙,走到觀眾面前,身上放好茶盤,她又變成一張人肉桌子。只不過在她的腦海中,上面擺放的不再是一張張椅子,而是一個個男人。他們一個接一個地出現,在她燧石般堅硬的肚子上立起來,一摞男孩和男人——西普里安、菲德利斯、雙胞胎埃米爾和埃里克、弗朗茲、馬庫斯,最後是她父親。所有人都在她強壯結實的肚子上努力保持著平衡,搖搖欲墜,岌岌可危。而她只能撐在下面,會有什麼想法,又能有什麼感受?她能說些什麼?一個字說出口,他們就有可能摔下來。一張口就能人仰馬翻,所以她閉口不言,但四肢開始發抖。
戴爾芬從父親的舉止中捕捉到了一種心緒不寧的感覺,一種不自在的狀態,彷彿他突然靈機一動,演了場戲,但演技拙劣。不過,她將他笨拙的偽裝歸因為這些事件過於離奇,所有謎團都纏繞在一起——在羅伊地窖里喪命的一家三口、調查他們死因的霍克,再就是克拉麗絲。
「我這是發的什麼神經?」聖誕節一早,戴爾芬這樣問自己。她記起昨晚對待西普里安的態度,頓感羞愧。「也許,」她坐在聖誕樹前,吃著一塊燕麥餅乾,自我安慰道,「也沒什麼,我只是厭倦了。」
他微微笑了一下,嘴唇輕輕噘起來說:「為什麼不能是我,克拉麗絲?我身上沒有任何讓人無法接受的地方,我有份好工作,甚至頗有聲望。我不喝酒,我不和其他女人上床,以後也永遠不會。看看你自己,你美麗得像個天使,但你是個殯儀員,男人都被你的職業嚇跑了,但我不會。」
此刻,「一步半」俯下頭,用掛著鷹鉤鼻的臉龐,犀利地審視著精美的布匹。她調整好布料的角度,拿起一把鋒利的剪刀,握著上了漆的黑色把手,剪下第一剪,然後極為專註和平穩地剪下一截長度完美的布料。她將柔軟的格子羊毛呢折好,又量了一下,截下兩塊淡色亞麻布。最後,她又憑著一股不計後果的勁頭,罵罵咧咧地從供放著最珍貴材料的側邊柜上扯下一匹華麗的深藍色綢緞,就連她自己都覺得無法抵抗。只要是走進店裡的女人,都禁不住在它面前駐足,目不轉睛地盯著它,她可以看得出,她們都在想象自己穿上一件用它做成的禮服的樣子,一件晚禮服——可在這樣一個鎮上,哪有什麼穿它的機會呢?那就做件睡袍吧。這樣一種既溫暖又清爽,既低調又奢華的存在,讓人禁不住伸開手指,輕撫過它,在心裏默默算筆賬,然後再滿懷遺憾地嘆口氣,不舍地離開。
說不清通過什麼方式,小姑給出了肯定的回答。
「謀殺和故意傷人罪,」羅伊用一種驚駭的語氣宣布,「真是可怕!克拉麗絲是嫌疑人。」他沖戴爾芬點著頭,彷彿在表示,鑒於她是克拉麗絲的好友,就應該知道所有細節。然後他像宣讀報紙頭條那樣繼續說:「全鎮震驚,治安官被刺身亡。」
「是。」他說,聲音有些嘶啞,所有憤怒瞬間轉變成一種渴望,這種渴望如此痛苦而真切,讓他感到心臟縮成一團,滾燙熾熱,彷彿打上了她名字的烙印。臉上的皮膚刺痛難耐,他多想一下子猛撲到她腳下。她依然坐在椅子上,腿上放著那隻盒子,遠遠望著他。她狐狸般的臉龐在燭光中散發著光輝,眼睛里有燭火在跳動,頭髮散落在她溫暖的紅撲撲的臉頰周圍朦朧的光暈中。她沖他笑著,但並不是他期望中的笑,而是一種疲憊的笑。他的身體垂下來,靠在門口,低頭看著自己的腳。
「你明白。去找他,找他們。」他的怒火幾乎讓他窒息。他很清楚,若說出那個男人的名字,他就會忍不住爆發,但他又無能為力,因為他沒有爆發的權力。他從褲子口袋裡掏出那個紅綠色包裝的小盒子,用帶著一絲輕蔑的姿勢,扔給了戴爾芬,這正是他最不希望將它給她的方式。「給,」他說,「我給你買了個禮物。」
自從土坡事件之後,小姑發現菲德利斯越來越容易接受她把孩子們帶回德國撫養的想法。她也總忍不住向他念叨,讓他意識到孩子們給他埋伏了極大的安全隱患——誰知道接下來還會出什麼事?沒準兒更嚴重!他們可是男孩子,是天不怕地不怕、崇拜英雄、無法無天、愛好危險的男孩子,這一點已顯而易見。只要能惹出些麻煩,他們一定不會閑著。小姑覺得她有責任和義務告訴菲德利斯,雖然白天有戴爾芬在,但他還是不能掉以輕心。他們並不安全,需要密切關注,他們四處亂跑,互相追打。他還要給外人付工資,這樣一來,幾乎連給孩子們買雙新鞋都買不起——「你真該好好看看他們舊靴子里的報紙內襯。」她會一直這樣嘮叨,直到菲德利斯起身離開,但她看得出,有些話他聽進去了。她成功利用了他的內疚之心,強調原本可能發生的最壞結果和差點兒就釀成的悲劇——馬庫斯被埋在土坡里,沒有出來。
天氣更加寒冷,雪卻依然稀稀落落,雖然可以滑冰,卻讓期盼玩雪橇、蓋雪堡的人大為沮喪。路面上的冰灰暗而清澈,透過晶瑩暗淡的表層可以一眼看到冰冷的深處,看到打轉的落葉和氣泡被困在銀灰色的縫隙中。弗朗茲早已答應過貝蒂·茲布魯格,等學校一放聖誕假,就和她約會。假期第一天的夜晚,她開著一輛黑色的車來了,停在門外,沒有熄火,也沒有進門。弗朗茲摘下圍裙,掛了起來。他已經跟父親打過招呼要出門,卻沒說跟誰。菲德利斯若有所思地磨著一把刀,往窗外看了看,說:「那是茲布魯格家的車。」
西普里安心裏很清楚,他和戴爾芬不會走到最後,只是明白這一點也無濟於事。聖誕節將這層窗戶紙捅破,也在意料之中,反正他們二人早就達成共識,假期就是個陷阱。但更糟的是,西普里安卻想把這個聖誕節過成有史以來最好的聖誕節。他一直想彌補戴爾芬童年時沒過過聖誕節的缺憾,也許也是在彌補自己的缺憾。一直以來,他們的聖誕節都不過是讓父母醉得不省人事的機會,沒有團圓飯,沒有小禮物,沒有花環,沒有紙星星,窗台上也沒有蠟燭。陪伴孩子們的只有冰冷的爐灶,他們只能自己琢磨著添加柴火。沒有學校可以分神,也沒有會從自己的午飯提籃中拿出食物和他們分享的老師,只有嘴裏咕咕噥噥的成年人,隨時會踉踉蹌蹌闖進屋裡,然後四仰八叉地躺在廚房地板上。
「我要下車,」他說著,打開了車門,「我得出去走一走。」
「請你走吧。」瑪茲琳說。
她的胳膊不自覺地往前猛地一刺。
「他可是霍克啊,」羅伊受到驚嚇后重新開始努力進行自我說服,「霍克,是的,是霍克,在施特魯布家姑娘的閨房裡喪了命。大家都說,是她這個職業害了她,逼她發了瘋。」羅伊面色凝重起來:「我也這麼覺得,可憐的孩子。她叔叔就不該讓她接班,擺弄那些死屍,用醋替換他們的血液!她只是個年輕的弱女子啊,你聽說誰家有女人當殯儀員的?」羅伊糾結地扭動著手指,雙手緊扣在一起,就像在祈禱。他咬著手指的關節,輕輕感嘆道:「一時失足。她把他像頭豬一樣開膛破肚。」
「對。」他簡短回答,慢慢在路邊停下車。這條路他早上剛用鐵鏟重新翻修過。他下了車,砰的關上門,用力稍大了些,深深呼吸著戶外沉靜清冷的空氣。它的純凈刺|激著他的胸口,他用力呼吸,直至恢復平靜,想起自己嘗試烤薑餅這回事。再怎麼說,這肯定能把她逗樂。但她走進屋后,只是說了句:「天啊,薑餅烤煳了!」然後把手裡的東西往地上一扔,踢掉腳上的靴子,嘴上發出哀怨的叫聲,緩緩癱倒在聖誕樹對面的椅子上。
聖誕節前夕,他接她下班回家,一路上她心事重重,一言未發。
「你走吧,」克拉麗絲說,「這是我的房間,你給我出去。」
戴爾芬手裡握著削皮器,震九九藏書驚地愣住了。她盯著自己的父親,彷彿他突然可以說一口流利的法語,或長出了一隻蹄子。
「你會喜歡我做的飯。」西普里安說。
「這是上等套裝,價格十分昂貴。」她告訴她。「一步半」聽到這句硬邦邦的話,不耐煩地揮了揮手,抬腳踢了一下縫紉機。那是台黑色亮漆的「勝家」牌電動縫紉機,外形優美,氣質典雅,鑲著精緻的金色花邊,下面嵌著一個自選配置的漂亮木櫃。
她四肢僵硬地沿著樓梯往下走,來到放香煙的地方——廚房裡一個架子上的密封罐里,就在刀具的正上方。那些刀具,她一直穩妥地存放在抽屜里,就像別人家為了防止家裡小孩的小手摸到那樣。在這個家裡,只有她是一雙小手。突然,她發現自己並沒有從罐子里取煙,而是打開了抽屜。她開始審視那把她最愛的刀——一把細長的切肉刀。它刀身漂亮,有輕微的弧度。克拉麗絲用拇指試了試刀刃,然後從抽屜里拿出一小塊磨刀石,打磨刀刃是她一直以來的習慣,以保持刀具的銳利。她又試了下刀刃,依然沒有被劃出血。她停了一下,又專心磨起來,把刀刃磨得更鋒利了些。她默默磨刀之時,心想那麼多人,就連她最好的朋友戴爾芬,當然還有霍克治安官都低估了她,真是讓人遺憾。她當然不會殺死他,但能把他嚇跑,那樣他就不得不離開,等他一走,她就把門閂上。她會去找個律師,但不能在茲布魯格的地盤上找,得去找個正兒八經的律師,也許可以去明尼阿波利斯。雖然羞於啟齒,但她會將事情真相向叔叔和盤托出,他們會一起向外界證明,施特魯布家的人絕不會屈服於任何威脅,絕不會被任何人玩弄于股掌之間,不會被迫忍受他人侵犯自己存放內衣的私人抽屜。她只能把他——霍克治安官碰過的每件襯裙、胸罩和內褲都付之一炬。那都是些上好的衣物,她在上面花了不少錢,尤其是襯裙,都是真絲的。
「你要是會擺弄這個東西,就能留在這兒做銷售。」
克拉麗絲丟棄的東西總有重大的回收價值,她會把它們隨手塞進箱子或麻袋裡,或直接用舊裙子一捆,在屋後門廊上雜亂地堆成一摞。「一步半」總會定期及時造訪,帶走堆放在那裡的東西。有時,有些廢棄品質量完好,她還可以賣掉,比如那件綴滿紅珠子的閃閃發光的裙子。她是前段時間發現的,用報紙包著、繩子捆著,裙子上有些土,就好像從地里挖出來的。儘管如此,經過「一步半」的清理——通風晾曬,拂去上面的泥土,用海綿和香皂清洗布料,它又變得光潔如新。「一步半」以三塊錢的價格將它賣給了一個女人,她跟著回收廢金屬的丈夫出門,剛好途經此處。雖然「一步半」有時也懷疑從克拉麗絲那裡拿來的一些東西——帽子、鞋子,甚至到頭來她自己用的東西,很可能是克拉麗絲在施特魯布家地下室里處理的死屍的遺物,但克拉麗絲確實總能讓她收穫滿滿,是會將值錢物件棄如敝屣的人。
她回到卧室里,再次讓他離開時,她提前警告了他。她把刀藏在身後,聲音里夾雜著幾乎察覺不到的顫抖,說:「我警告你,霍克治安官。如果你不離開,我就只能傷害你了。」
小姑坐到機器前,接受指導。即便鎮上她最看不起的羅伊·瓦茨卡從旁邊經過,她也差點兒沒認出他來,他抱著一匹紫色毛氈,擺在了櫥窗里。她正一心一意地學習穿針引線。
「還有,你身上那套玩意兒能脫了嗎?」
「謝謝,真好,」她至少還有道謝的風度,「你的呢?」
羅伊目瞪口呆地坐在餐桌前,困惑不解地搖著頭。「霍克。」他細細琢磨著,彷彿在努力說服自己,最終還是充滿疑惑地重複了一遍,「霍克,是誰不行,偏偏是他。」
「我正努力讓你開心。」他的聲音中透露著焦慮,好像隨時會失控而喊叫起來,但她對於正逼他接近難以承受的極限似乎漠不關心。她只是聳了聳肩,望向別處。
「你想幹什麼?」她問。
整個十二月,粉狀小雪一直稀稀落落地下,地面上薄薄一層積雪並未讓鐵褐色的泥土看起來更加柔和。天空倒很晴朗,日復一日,太陽照常升起,還曾出現兩次壯觀的幻日,四周環繞著倒挂彩虹狀的光影和火焰般的寒冷光暈。地面上的積雪被吹走後,往日犁耕過的槽溝里冒出一茬兒粗短的小麥和玉米稈。田裡一些莊稼已徹底枯萎,泥土堆在一棵孤零零的樹或臨時搭建的圍欄旁,積得很久很深,不會輕易流失,會永遠堆在那裡,但生命力顯然已消失殆盡。在地勢更高處,飽受沖刷的土壤已呈貧瘠的灰白色,像老人蒼老的白髮,它們和雪混在一起,如砂礫般粗糙,把阿格斯房屋上刷的油漆磨光,還擦過小學生稚嫩的臉龐,讓他們痛苦不堪。他們雙手交叉著縮在胸前,倒退著走去學校,三三兩兩地靠在一起,輪流放哨看路。若一場大雪過後,天地蒼茫,皚皚白雪像毯子一樣覆蓋大地,裹住溫暖的氣息,那便是上天的恩賜。這場雪卻是個反例,它清晰勾勒出萬事萬物的輪廓,讓小鎮看起來更加破陋不堪、荒蕪凄涼、了無生趣,就像地球上的一個錯誤,而且只塗塗抹抹修改了一半。
「看,」他說,「那棵樹怎麼樣?看到我裝飾的金屬亮片了嗎?」
「開心點兒,」西普里安哄著她說,「我買了瓶好酒,年份很久了,我們來慶祝一下,過節了。」
寒冷的聖誕日光透過窗戶照了進來,小屋裡一隻小型的大肚火爐持續不斷地散發著熱量,「一步半」在這裏整理賬本,記錄新訂單。作為鎮上廢棄物品的回收人,她有極其嚴苛,甚至吹毛求疵的個人習慣,其實去年羅伊入獄后清潔牢房的行為正是受她的影響,也是她給羅伊帶來了如此判若兩人的轉變。和「一步半」在一起,羅伊就必須用一條正兒八經的手絹擤鼻涕,用餐巾紙擦嘴巴,在放屁后致歉。好在她睡覺也會打鼾,早已習慣伴著巨大的聲響入眠。在她和羅伊睡覺的店鋪里——他睡在地板上,她睡在簡易的單人摺疊床上,窗戶會震得嘎嘎作響,但兩人依然可以渾然不覺地酣然入夢。
「你去過酒吧嗎?」
「當然了,好好想想,」羅伊說,「我們如果說『是誰不行』,通常想到的都是合理的受害者,但他可是治安官,他愛上了克拉麗絲·施特魯布。他的屍體被發現時,褲子堆在腳踝處,顯然打算侵犯的不只是她卧室里的隱私。」
「你這話什麼意思?」
「談談我們。」她說。
她沒說什麼冷嘲熱諷的話,讓他鬆了口氣。她的一句「味道不錯」讓他重燃希望。
真要怪的話,這棵聖誕樹也有份。上面纏著一串串爆米花和蔓越莓,掛著從錫鐵罐上剪下后塗成綠色和金色的小星星、有柔軟絨毛翅膀的紙天使、覆著一層霜的乳草莢、蘸過銀色漆的細樹枝。這棵聖誕樹實在太漂亮了,掛滿這些細小精緻的裝飾。雖然此刻屋裡晨光暗淡,映襯著蒼白的天空,也沒有點燃燭火,但這棵裝飾一新的聖誕樹卻依然光彩奪目,讓人感到平靜而安心,讓她不自覺地陷入一種寧靜的沉思之中。她昨晚也是這麼望著它,觸怒了西普里安。
「怎麼著?」「一步半」問。
「哎,哎,哎。」他用令人生厭的口吻戲弄著她,最後,他把珠子放回紙包里,折好后塞進襯衫胸口的口袋中,然後敞開雙臂,向前撲了過去。
她的語氣不失禮貌,卻有氣無力。西普里安望著她,她雙臂交叉著,坐在他身邊的座位上。這個夜晚,她看起來很嬌小,甚至柔弱,但他很清楚,她身強體健,弱不禁風的外表不過是從她臉上劃過的光線玩的把戲,是冬日的天空和大地映照在她臉上的清冷。她看起來很孤獨,但他實在不清楚原因,他一直陪在她身邊,隨時給她做飯,唱她想聽的歌,還要獻上他買來的戒指——珠寶商賣給他時,惋惜地嘆著氣,說那是他最喜歡的一件,真不該就以這樣的價格賣給他,但他也需要錢過節。
「她用的不是醋。她也不是個弱女子,不會被輕易打倒。」戴爾芬喃喃說著,轉身離開父親,開始在腦海中大幅修改自己在聖誕節清晨離開克拉麗絲家后編造的故事。
瑪茲琳沒理她,對弗朗茲說:「站到這邊來。」她招呼他走到爐邊。他這才感覺到,他不只是體表發冷,而是已經凍透了。他渾身拚命打著哆嗦,隨著身體漸漸變暖,骨頭也在身體里劇烈碰撞。方才穿過田地走來這遙遠的一路上,喝下的威士忌給他帶來一種虛假的暖意和氣力。他腳步沉重地緩緩踏過鋼鐵般堅硬的土塊,甚至奔跑著穿越寒風在地面上捲起的雪浪,如此細碎而堅硬,就像地面上精細的灰泥。此刻他體內的血液冰冷而稀少,待他佯裝的勇氣消退後,只感到迷惘和愚蠢。鐵爐中的火焰變旺,熱量終於漸漸透過他的衣服,滲入肌膚,漸漸傳至全身,他甚至控制住了自己不再顫抖,但身體時不時還會打個冷戰。他只是默默站在原地,等待著,等待著完全無法預料的未來。瑪茲琳就站在他旁邊,她母親在椅子上坐著,看著他們。
「你已經見到了。」「一步半」說。
至於西普里安,沒人看到他離開小鎮。每每被問及她這個朋友,戴爾芬都不會主動提供她在聖誕節清晨發現的細節,也從未有人問起。沒人發現西普里安的車曾停在克拉麗絲家附近,那天清晨降落的新雪掩蓋了它的行蹤,也沒人看到戴爾芬把車開回家。雖然她有意把它停在從馬路上就能看到的顯眼角落裡,但幾個月來,甚至沒人發現西普里安已經不再和她住在一起了,就連羅伊都以為西普里安忙著偷偷摸摸地走私而抽不開身,而且他只有在發現沒有這個年輕人的陪伴,冬天有些漫長時,才會意識到他不在。有一次,菲德利斯曾故作隨意地問戴爾芬,西普里安是不是退出了合唱團活動。戴爾芬聳了聳肩,告訴他:「據我所知沒有。」他就沒再問別的。只有戴爾芬清楚西普里安和克拉麗絲之間存在著關聯。有段時間,一想到這些,她的心裏就會隱隱作痛,好像就在因治安官被謀殺而塌陷的黑洞旁,有個奇怪的地方,多了個傷口。她思考著,分析著,反覆思考,反覆分析,將自己淹沒在對好友克拉麗絲的所有回憶和了解之中,最終依然只能浮出水面,拚命喘息。她失去了克拉麗絲,就像失去了一條腿或一隻胳膊,她很難再埋頭于工作中,孤獨總讓她分心。她會去探望奧里利厄斯和本塔,他們會坐在一起,喝杯咖啡,卻沒什麼用。
兩人相顧無言。屋裡一片寂靜,只能聽到爐火燃燒時噼啪作響。隨著身上漸漸有了暖意,兩人的靜默無聲也不再讓弗朗茲感到如此恐懼不安。他感到自己能夠邁動雙腿時,便開口說了聲「謝謝」,聲音低沉。瑪茲琳陪他往外走去,走到離門口只有幾步的距離,他伸手去開門時,輕輕問了句:「你想讓我回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