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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2 夢火

Chapter 12 夢火

她在夢中囈語,悶悶的聲音從圍巾下透出來。她說的是童話中巫婆對漢塞爾說的話,似乎是在警告著戴爾芬。戴爾芬深深吸了口氣,讓四肢放鬆,大腦放空,靜待入眠。
「哦,這就對了。」讀心者說道。她閉上眼睛,用手指掐了掐太陽穴,彷彿突然頭痛不已。「但有種動物擋在了你的面前。哦,不會是這樣的,」她自顧自地笑了起來,「我在你的腦海中看到一隻大黑蟲……瘦骨嶙峋地立在中間,好像是只螞蟻。」
這句話顯然說得有些重了,菲德利斯的神色頓時嚴肅起來,他激動地說:「我確實經歷過戰爭,但不會再有什麼戰爭了!絕不可能!我相信希特勒正帶領德國走向強大,走向和平,所以家裡人的日子才會過得越來越好,他們會給孩子們買很多東西,他們很有錢。」
見到讀心者的那一刻,戴爾芬暗想:果然是個女人。讀心者略顯煩躁地抬起頭來,她身旁放著一隻小炭爐,她正拿著一根細鐵棍翻動著炭火。讀心者一言不發,只是突然伸出手,示意戴爾芬坐在對面的木椅上。她打開一個小袋,把袋中的粉末撒在了炭火上。粉末可能是一種香料,因為空氣中頓時瀰漫起一股馥郁的香氣。這種香味令人身心愉悅,戴爾芬深吸了一口氣,迷惑地打量起這個女人。
「不,還沒有呢,這是你欠我的,你必須聽我說。」
不知不覺,一層薄霧漸漸籠罩了前路,在強烈的車燈照射下,薄霧繚繞。車在暗夜中不斷前行,菲德利斯覺得自己有必要把故事從頭講起,從他和約翰尼斯的故事開始。
「聽著,」她脫口而出,「西普里安就像我的親兄弟一樣,我們沒有結婚,我們也沒有在一起做過什麼,他不想。」
「來,小姑,我們找到個好地方,」他用手指向不遠處開著門的熟食店,「我們進去吧,去坐一會兒。」
「徒手打開核桃,你這次想問的那個男人動動手指就可以做到。隨你便,愛看我就看吧,」讀心者邊說邊把紙牌收了起來,「別忘了你花錢是為了解讀自己的內心」。
菲德利斯負責開車,戴爾芬負責指路,就這樣開出了城,很快車便駛入了北上的高速路。好幾個小時過去了,兩人幾乎沒怎麼說話,只是隨便閑扯著,一會兒聊起沿途的農田,說讓人想起了達科他,遠處的地貌和明尼蘇達那裡更像;一會兒又聊起穀倉,說那穀倉有多大,打理得有多好,這一路看過來就好像大蕭條已經結束了一樣。天空飄來些烏雲,他們又聊起烏雲,預測馬上有風暴來襲。後來風暴沒有過境,他們就把注意力轉移到了馬庫斯那裡,中途停下幾次,看了看他發燒的情況,又給他餵了些菲德利斯買的薑汁啤酒。馬庫斯睡得很熟,彷彿被葯倒了一樣。在夜幕降臨之前,他們聊的都是些無關痛癢的話題,有時甚至完全不說話,只是輪流開車,輪流在座位上睡覺。隨著夜幕降臨,最後一絲陽光漸漸消散,影子被拖得越來越長,最終完全融入周圍的黑暗中,他們之前強行偽裝的努力全都白費了。兩人默默不語,氣氛也越來越尷尬難耐。寂靜變成了等待,等待變成了焦慮。
子彈射穿菲德利斯的下巴,他疼得暈了過去,是約翰尼斯把他從死人堆里拖了出來,這是約翰尼斯第一次救菲德利斯。約翰尼斯第二次救他是因為他的槍卡殼了,約翰尼斯替他打死了朝他猛撲過來的法國士兵。就這樣,約翰尼斯救了菲德利斯兩次,而自己卻死在了令人戰慄的勝利號角中。事情發生在戰爭的尾聲,菲德利斯和約翰尼斯在一幢貴族豪宅的斷壁殘垣中待了兩天兩夜。這裡是瘋狂大撤退中的臨時庇護所,所有傷員和死屍都被丟棄在這樣的地方。不遠處的連續轟炸讓牆壁整日整夜地震顫。每次炮轟的間歇都顯得短暫而漫長,窗戶被震得粉碎,殘破的玻璃隨著轟炸帶來的衝擊如風鈴般優雅地搖曳著。
「那就放手讓你捨得的孩子離開吧,她無論如何也不會讓你把他們都帶回去的。你既敵不過她,也無法讓親兄妹生嫌隙。」
屠夫的廚房裡放著一個大大的陶制罐頭瓶,戴爾芬會把不同季節的水果切碎放進瓶中貯存,比如櫻桃、硬桃、樹莓、葡萄乾、香蕉、蘋果和葡萄之類的水果。戴爾芬會給水果撒上糖,澆上定量的白蘭地,再腌制一段時間,舀上幾勺淋在做好的磅蛋糕或冰激凌上,便成了絕佳的周末甜品。男孩們也會在周末吃一些,因為到了周末,哪怕睡前吃到微醺也不打緊,大不了第二天晚點起。這種食物的名字大概就來源於此——「夢火」,男孩們也因此總喜歡在睡前吃。戴爾芬平時幾乎不晚睡,也就完全不知道自己做好的「夢火」都被誰吃了,更不知道菲德利斯會讓孩子們吃。在他們去芝加哥的前一天中午,戴爾芬正吃著一大碗「夢火」。她找了一塊硬邦邦的甜麵包,在上面澆上「夢火」,又抹了些奶油,以此來犒勞自己,因為她剛剛費了半天勁兒才把男孩們的衣物收拾妥當,打包整齊,放進要綁在車頂的行李箱里。不過讓她心煩意亂的還不止這些,她邊想邊給自己又舀了一大勺水果,希望就此忘掉明天的事。
他立刻領會了這句話的意思。這句話似乎意義非凡,又似乎無足輕重。他們繼續肩並著肩,向前走去。兩人一直默不作聲,眼看就要圍著街區繞完一整圈,菲德利斯終於想好要說什麼。找到這些話真的很不容易,因為自打西普里安救了馬庫斯之後,菲德利斯就意識到一件事,但那個想法讓他羞愧不已。在如釋重負並心存感激的那一刻,菲德利斯突然意識到:他無論如何也無法向戴爾芬表明心跡了。他欠戴爾芬的男人一個人情,他欠他的對手一個人情,他欠西普里安一個人情。儘管他曾希望真實情況並非如此,但他從沒想過戴爾芬他們的婚姻是真是假的問題。戴爾芬和西普里安的結合雖然有些令人意外,不過想想,這種事在小鎮上也不算少見——兩個年輕人假裝在一起,才能堵住鎮上居民說閑話的嘴。他早就發現她有很長時間沒戴婚戒了。就這樣,他們圍著整個街區轉了一圈,再次回到原點。
小姑把頭髮放下來的樣子是很恐怖的。她解開一頭錯綜複雜、東纏西繞的辮子和髮捲,然後梳了梳,那一頭灰棕色的頭髮蓬亂地披在肩上,頭上滿是各種鏤空的鼓包。她已經換好了睡衣,是一件厚實的連衣裙,扎人的羊毛材質,硬得就像一塊毯子。她往身上抹的是一種豬油和凡士林的混合物,散發著一種樟腦和橙花水的味道,但即便如此也遮不住那腐爛的哈喇味,一時間整個房間都瀰漫著一股濃重的刺鼻味。戴爾芬進屋的第一件事就是將窗戶都打開。她邊開窗戶邊問小姑介不介意,回應她的是一個老女人透過羊毛圍巾發出的悶聲驚呼。
這首歌唱的是女妖羅蕾萊的故事,非常有畫面感。女妖們坐在巨石之上,用金梳子梳著自己金色的長發。男人們被她們的歌聲吸引而來,漸漸將船靠近,他們為羅蕾萊的美貌所傾倒,卻因此捲入水流湍急的礁石群,最終葬送了性命。戴爾芬並不知道這首歌,聽了幾遍后才漸漸理解了歌詞的大意。她困惑地看著他,這個菲德利斯,一個平時追雞趕羊的男人,一個一氣之下就宰光燒盡一群雜種狗的男人,一個因沉痛悼念亡妻更添幾分平靜的男人,可也是一個把這段無解關係變得更加錯綜複雜的男人,是一個給兒子唱歌的男人。不知不覺地,像馬庫斯一樣,戴爾芬也沉浸在了他的歌聲中,最終平靜地墜入黑暗的夢中。
「你並非膽小怕事之人,」讀心者說,「那應該有別的原因。」她轉過身,往https://read.99csw.com火光跳躍的炭爐上又撒了另一種粉末,這次散發的是一股苦澀恬淡的玫瑰花香。「照顧他們已經讓你身心俱疲,對嗎?」
服用過阿司匹林的馬庫斯開始說胡話。戴爾芬堅決表示馬庫斯不能走,這次沒有人反駁她,反駁也只會是白費口舌,不過小姑不甘心馬庫斯的票就這樣作廢了,她決意要把那張票賣掉。馬庫斯不必跟他們去德國的結局讓她如釋重負,甚至懶得掩飾自己輕鬆的心情。她用手捂著臉,在走廊里和馬庫斯道了別。戴爾芬蹲下來,擁抱了雙胞胎,抓著他們有些扎手的外套,遲遲不肯放開,然後低下頭聞了聞他們滿是塵土味的頭髮。她握著雙胞胎粗糙的小手,兩個孩子親吻了她,她撫了撫他們的額頭。雙胞胎緩緩地掙開她,他們的眼中閃爍著激動的光芒,看得出對新生活充滿了期待。就這樣,雙胞胎走了,徹底從她的生活中消失了。
「是啊,」女人附和著,「你走進來時都沒想著要把手遮起來,這裏的女士通常都會戴手套的。不過這也說明了一個問題。」
在回旅館的路上,戴爾芬突然意識到必須和菲德利斯單獨談一談,雖然內心並不十分情願,但她必須這樣做。不論小姑給她出什麼難題,她都要在四個孩子上火車之前找到機會和菲德利斯好好聊一聊,因為依照現在的情形,男孩們真有可能會一去不復返。自德國1934年的清算行動之後,她就一直關注著那邊的局勢。恐怖主義漸露苗頭,這些都在她腦海中揮之不去,她不會忘了那場血腥屠殺,她不會像菲德利斯和小姑那樣,輕易就忘了薩爾區的回歸和萊茵蘭的重軍事化,他們關注的只是國家的繁榮昌盛和家族不斷增長的資產。在明尼阿波利斯當地報紙最下方的國際版塊里,有一小塊內容曾報道了一起仇視猶太人的暴行,他們砸玻璃的舉動讓菲德利斯否定地搖了搖頭,但過了一會兒,他又說「一直都是這樣」,總有這樣的毒瘤,總有些不安分的好事者。「約翰尼斯,他就是猶太人。」他有時會用德語這樣說,但從不作翻譯,也不作解釋。到了這個關頭,雖然戴爾芬覺得自己有把握說服菲德利斯,雖然她認為自己應該多想想男孩們的處境而不是和菲德利斯的關係,但她還是難免感到膽怯,光是想想就讓她心跳加速,掌心冒汗。
「在德國,」菲德利斯解釋道,「他們能學會做事情的正確方式。」
這時,小姑從大樓里沖了出來。她身上的外套反著光,胸前明晃晃的,像掛了一面刮花的鏡子。她滿臉寫著憤怒,嘴裏罵罵咧咧的。她徑直穿過馬路,朝菲德利斯衝過去,孩子們緊跟在她身後。菲德利斯轉過身,望著戴爾芬,眼神中充滿迫切的哀求,似乎非常希望她替他說完剛剛那句話。
不知睡了一個小時還是兩個小時,戴爾芬突然驚醒了,各種思緒如洪水般湧上來。在這喧鬧城市的一角,這間長方形的小房間似乎越飄越高,飄向大地之上的虛空中。她想到人作為個體是多麼孤獨、多麼渺小,好似一箱箱鯡魚,被困在酒店裡,一層壓一層,一排又一排。這一天帶給她的所有困惑都涌了上來,她首先想到那個穿著藍色長袍的白髮占卜師,她穿了一層又一層,如此層層疊疊,只為讓自己看起來更神秘,不過她也確實夠神秘的。她對戴爾芬說,男人是奇特的工藝品,他們本不完美,就算我們全力以赴地去愛或不愛,結果都是一樣。戴爾芬又想到菲德利斯,他們在寒風凜冽的街道上一圈圈地走著。他的臉在冷峻的光線下顯得很沉重,似乎有很多話想說,卻又不能一吐為快。戴爾芬覺得自己知道他想說什麼,也知道當小姑歇斯底里地從樓里衝出來時,他想問的是什麼。她以為自己知道,可是她怎麼能真的知道?
「小姐,你看我倒看得仔細。」讀心者說。
這並不是為了爭辯個人的不同政見,而是要談談那些未說開的事情。她擔心的是自己內心深處壓抑的情感,那些自己還沒有梳理好的情感。戴爾芬心想,事情不會平白無故地發生,任何事情的發生都不是偶然,我去找讀心者也事出有因,不管她有沒有看透整件事,我只是想藉機理理自己的思緒。我需要聽到自己親口說說這些事,我需要親耳聽到那些內心深處連自己都不知道的想法。我需要和那位白髮女人坐在一起,把這些東西都說出來,來幫我看清全局。
她頭髮雪白,但面龐年輕,大概沒比戴爾芬大幾歲。她似乎很柔弱,即便被一層層霧藍色長袍包裹著,也依然看起來不太暖和。她嘴唇寬厚,雙手很有力。她把紙牌以特別的順序攤開在桌上,戴爾芬發現她手腕瘦削纖細,但那雙手卻能徒手開核桃。
「是的。」戴爾芬脫口而出。
「聽起來很好啊。」馬庫斯的聲音發澀,彷彿快哭出來了。
菲德利斯低下頭看著她,臉上的神情明顯凝重許多。他顯然也仔細考慮過這些問題,但他屏蔽了這些想法,或者是說服了自己。他頓了頓,淡然又堅決地說:「那樣我就親自過去把他們接回來。」
「有人進來過。」
他們認識了一個名叫小針的女人,她身形十分瘦削,彷彿側身站立就會消失不見一樣(然而並不是這樣)。還有一位胖女士,她把腿攤開伸進了泳池,身子躺在一張熊皮毯上,看上去好像整個人融化了一半。海豹男是一個年輕男子,他手上戴著腳蹼,腳趾完全外翻。他很刻薄地嘲笑男孩們破舊短小的衣服,戴爾芬沖他喊道:「還輪不到你說他們,你那倒霉鼻子最適合平衡紅橡膠球。」海豹男猥瑣地沖她笑了笑,還沒等他說出更惡劣的話,戴爾芬就趕緊帶著男孩們離開了。他們還和老虎先生聊了兩句,老虎先生的皮膚真的是條紋狀的,他讓男孩們把條紋蹭掉,但是無論他們怎麼蹭,老虎先生的條紋都完好無缺。他們還認識了「最強大腦」女孩,她的算術能力令他們目瞪口呆。戴爾芬好奇地問女孩:「你這麼厲害為什麼還待在這裏,不去上大學呢?」他們還認識了一個總是感到無聊的壯漢和一個不明性別的怪人,後者的肚子上長出了半個可怖的人。那裡還有一條詭異的美人魚,身上長了四個乳|房。由於男孩們被禁止參觀,只有戴爾芬進去看了一眼,出來后,她告訴男孩們美人魚的上半身是貨真價實的,但下半身絕對是橡膠皮套做的。他們最後見到的是讀心者,這個神秘的人待在一個氣氛肅穆的帳篷里,帳篷的位置也較其他人偏遠一些。
「他們餓不死的。」小姑粗暴地大聲說道。她露出獲勝的神態,隨後從錢包里擠出幾顆檸檬糖,糖衣上粘著錢包中的灰塵,已經融化的糖黏成一團。小姑在牆上輕輕磕下幾塊糖,給雙胞胎一人分了一塊,又給馬庫斯一小塊。
「你在做什麼呢?」馬庫斯問。
「不過你做的也很好吃。」馬庫斯說。
「他會不會什麼?」戴爾芬問。可還沒等到回復,她就向孩子們奔去了,帶著他們過了馬路。菲德利斯在路邊抓住他妹妹的胳膊,把她拉到自己這邊。
他細細咀嚼著這句話,就這樣開出去好幾英里,車燈將前方的黑暗劈開。她的回答不僅沒給他帶來任何安慰,還讓影響整件事走勢的決定權落在了他身上。這是不是意味著她願意接受他?還是說她只是斷了和西普里安的關係?如果西普里安不再愛戴九_九_藏_書爾芬,那麼自己表露心跡算不算背叛了兒子的救命恩人?一時間他思緒萬千,糾結不已。戰爭結束后,他回來找伊娃時,一切都是那麼清楚明了。無盡的殺戮和難掩的悲傷讓心中所有疑問都變得簡單,命運就這樣被定好了,沒有含糊不清,沒有絲毫疑慮。他傳達了朋友的死訊,她暈倒在他的臂彎。他相伴在她的左右,幫她渡過難關,安撫她的情感。在面對巨大變故的時候,一切是那麼容易,他們被命運推到了一起,而現在的情形卻是個謎題。在菲德利斯看來,這件事會牽扯太多的人。這讓他突然意識到:這是一個輪迴。戴爾芬是伊娃最好的朋友,就像他是約翰尼斯最好的朋友一樣,現在伊娃和約翰尼斯都死了,歷史又要重演,就像他當時拯救了伊娃和弗朗茲一樣,戴爾芬是來拯救他和孩子們的。
白天的時候,內心的煩躁不安一點點地吞噬著戴爾芬,那些該說的話撓得她心裏直痒痒,不把想說的話直說出來實在不是她的風格。這樣一味地逃避和反覆地斟酌讓她倍感煎熬,她不喜歡環繞在菲德利斯身邊的這條隱形的險路。於是她堅定地深吸了一口氣,屏住呼吸,直到自己快憋不住的時候才呼出來,這個動作讓她的心跳變緩,內心也平靜下來。她決定不管菲德利斯想不想要一個解釋,她都要說給他聽。
「你和他睡過了?」他冷不丁地問道。
「或許吧。」戴爾芬深吸了一口氣,試圖讓自己保持平靜,以便更有條理地據理力爭,「那然後呢?你覺得他們會願意回來,到你店裡幫忙嗎?你覺得小姑會讓他們回來嗎?」
不出所料,男孩們對於讀心沒什麼興趣。戴爾芬給他們買了些棉花糖,並叮囑他們別跑遠了,然後她付了25美分走進了帳篷。
他站在那兒,盯著戴爾芬的手,她的手在泡沫中有規律地晃動著。戴爾芬發現女人做雜務的樣子和站在爐灶前的形象對男孩們來說有種特殊的魔力,這樣的畫面能讓他們感到安心,男孩們似乎更願意對著她的背影傾訴。在她炒菜做飯時,男孩們就會在一旁與她分享很多心事,而面對面坐著的時候就絕不會如此。馬庫斯尤其如此,他總在放學回來后和她分享很多,這時戴爾芬就會一直不停地攪拌鍋里的湯,或盡量拖延著手中的活,讓馬庫斯可以多說一會兒。有一次做土豆湯的時候,馬庫斯告訴戴爾芬,自己曾收到一張情人節卡片,而送卡片的人就是慘死在地窖中的女孩露茜。他還和她談起過被困在土堆里的感受,還講過自己做過的一些夢,還提起過內心深處對母親孤寂的思念。他說起伊娃時,戴爾芬心中也會稍感慰藉。一次戴爾芬在盛糰子湯的時候說:「這是你媽媽教我的做法,但我永遠也做不出她的味兒。」
她再次背過身去。馬庫斯把腦袋搭在她的手臂上,倚靠著她。她一動不動,廚房裡一時間變得寂靜無聲。他再一次選擇了她。就在這一刻,戴爾芬下定決心,馬庫斯是她的孩子,就這麼簡單,她不能眼睜睜看著他被帶走。現在只需要想個好辦法留住他,這次誰也阻擋不了她,哪怕是小姑也不行。
「那又怎麼樣?」他聲音低沉地說,「西普里安是馬庫斯的救命恩人,當時是他冒著生命危險把馬庫斯從土堆里拖出來的。」
她趕緊奔向自己的包,開始一件件地仔細查看,查一件念一件。戴爾芬坐在床上看著她,只見小姑蹲在棕色的牛皮箱前,小心翼翼地把衣物一件件地取出來,彷彿衣服會爆炸一樣,然後又不放心地檢查著每一樣物品。她是怎麼想的,戴爾芬心想,難道會有人溜進房間,試穿她的衣服,再疊好放回箱子嗎?再說了,除了那台縫紉機,她的行李裏面哪有什麼值錢的東西。縫紉機已經寄存在酒店經理那裡,妥善保管起來了,她就寢前還專門去看了一眼。
「我們要回阿格斯了,要回家了。」戴爾芬邊說邊為馬庫斯掖了掖蓋在身上的羊毛長袍。他抬起頭看著她,眼睛里透著喜悅的光,這讓她感到驚訝,同時又有些憂心,擔心他會燒得更厲害,怕他燒糊塗了。菲德利斯還在給酒店經理付小費,感謝他這幾日的通融。戴爾芬再次仔細檢查了馬庫斯,覺得他應該沒什麼大礙,才放下心來。或許馬庫斯和自己一樣,只是有點兒餓得發昏,只是因情況好轉而感到驚喜。
這樣,在多年後,她就可以和馬庫斯一起回憶這次旅途:那次我們在馬戲團玩了兩天,還給該死的大象餵了花生。最終也確實如此,趁小姑和菲德利斯出去辦手續時,他們幾人真去了馬戲團。出發之前,戴爾芬來到一家書店,在裏面找了一本旅遊手冊,選擇了幾個值得參觀且極具教育意義的景點,接著她讓男孩們背了背景點介紹,就帶著他們徑直去了馬戲團。上午他們看了雜耍表演,餵了猴子和大象,還和所有動物管理員攀談了一番,他們有的躲在推車裡,有的站在籠子旁,還有的待在表演台上,崗位都是由每個人的鮮明特色決定的。或許是由於晚冬的天氣寒冷徹骨,馬戲團沒有多少看客。或許是由於男孩們完全被眼前的新奇事物吸引,或許是由於戴爾芬本就喜歡與人交談,總之他們結識了很多新朋友。
而此刻卻要說再見了。
「我會把湯的做法寫下來給你奶奶,就是你喜歡喝的糰子湯。」她說。
「好了,一切正常。」小姑神色嚴肅地說道。話音剛落,她又開始細緻地將破舊的弔帶衫、削薄的寬鬆內褲、新縫的裙子和嶄新的襯衫再次疊好,然後整齊地摞起來。戴爾芬順著走廊走到了衛生間,這個地方並沒有那麼糟,只是下水道很臭,發烏的涼水滴滴答答地落入小水槽里。不過她並不著急,非常耐心地梳洗著,洗好之後又往臉上和手上抹了些杏仁味的面霜。她不急不緩地收拾著,想給小姑充足的時間把東西收拾好,換上她的睡衣。前一天晚上她就搞得陣仗很大,不過好在當時戴爾芬也累得顧不上介意了。她心中的壓抑和絕望已經快達到極限,但不想因此爆發,她要想辦法再找個機會和菲德利斯聊一下。她把頭髮向後梳好,撫平了眉毛,往嘴唇上塗了唇油,直到實在沒什麼可做才向房間走去。
這時他們已經來到商店門口,馬上就要進去了。戴爾芬的思緒憤怒地飛速旋轉著,她不想讓菲德利斯在這個時候分心去考慮三明治這種瑣碎的問題。「我們再走走吧,我還有話要說。」
小姑立即反駁道:「別麻煩了,不用了,我們也沒那麼餓。」
「什麼問題?」
戴爾芬知道自己不是什麼讀心者。吃飯的時候,菲德利斯目光深沉地凝視著她,那似乎是一種警告:請勿靠近。或者他是用眼神告訴她,自己還沉浸在悲傷中,沒辦法做到和她心意相通。戴爾芬覺得父親的酗酒問題導致她感受不到成年男子的愛,而自己之所以會考慮菲德利斯,是因為對他的兒子們的感情,孩子們就是她的軟肋。
戴爾芬盤起腿,叉起手臂,耷拉著腦袋,像個悶悶不樂的孩子一樣窩在座位里。方才的主動讓戴爾芬有些難堪,於是決意暫且保持沉默。過了一陣兒,菲德利斯終於開口了。
「但你愛這些孩子。」
戴爾芬趁機對菲德利斯說:「我們去給他們買些三明治吧。」
「孩子們可什麼都沒吃呢。」戴爾芬說,這次語氣更加堅定。
成敗在此一刻,戴爾芬拋出那句醞釀已久的話。
「錢!」戴爾芬強壓著心頭湧起的怒火說,「那是很好,可他們是你和伊娃的孩子啊!」
「那請開始吧。」戴爾芬說道,不過還是被開核桃那句話嚇了一跳。
「你不會刻意隱瞞什麼,」女人https://read•99csw•com繼續說,「有的人不誠實卻裝出誠實的樣子,也有人真的很誠實,但你介於這兩者之間,正在向後者轉變。我聽到了音樂聲,哦,你喜歡這個男人。」
小姑走進昏暗的房間,鼻子還在嗅著什麼。
第一天晚上,兩人都已疲憊不堪,很快就背靠背並排睡了,不過戴爾芬還是被小姑不安分的手給折騰醒了幾次,小姑的手指在睡夢中時不時就在戴爾芬的鼻子下來回亂動。她把小姑的手推到一邊,才繼續睡了過去。第二個晚上,在吃完買來的食物后,她們準備早些就寢,因為第二天一早要趕火車。
下午一早,菲德利斯就把車開回了酒店,停在門口,他跑上去將發著高燒、踉踉蹌蹌的馬庫斯背到了大堂。戴爾芬跟在他身後,拖著僅有的行李。他們把大包小包都裝進了後備廂,把馬庫斯放在後座上,給他蓋了床毯子,他不安地問著「我們要去哪裡」,一遍又一遍,問得他們都有些不耐煩了。
「你說得很准,」戴爾芬回答道,「我來這裏送這個男人的孩子,這個男人是我的老闆。」
「好了,」小姑總結道,「他們又能扛一會兒了。」
菲德利斯的歌聲回蕩在空中,他聽著兩人深沉的呼吸,緩緩地朝著前路點了點頭,哼起另一首更簡單的歌,以保持清醒。他和約翰尼斯會在喝醉犯迷糊的時候哼起這首歌,而現在他不但不迷糊,反而記憶更清晰。時間的巨輪推著他們向前,遠離德國,來到美國遼闊的平原,這裏的戰爭不屬於他曾經熟悉的宿敵,這裏的戰爭早已結束,偉大的犧牲早已停止,鮮血也早已深深浸入這裏的土地。
這句話讓戴爾芬心頭湧起一種強烈的情感,令她一時哽咽。她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頭,甚至輕撫了下他的頭髮。
「是的。」戴爾芬說。
「等安頓下來,我媽媽會幫著照顧的。」菲德利斯說。
「這我知道,」戴爾芬不耐煩地說,「這沒什麼,我只想……」她說著說著也低下頭,看向地面。兩人想說的話都到了嘴邊,但誰也沒有說出口。他們在那兒站了許久,久到身體都要下沉到石板路里了,但想說的話太沉重。菲德利斯用手托住腮,打量著站在對面的她。一頂灰褐色小帽斜戴在她頭上,小面紗遮住了她一側的面龐,帽上還別著綠色的羽毛。突然,菲德利斯毫無預兆地把手探了出去,這一舉動把他自己也嚇了一跳。他碰了碰羽毛尖。她的唇色呈自然的暗色,而不是粉色,是偏棕的深紅色。他急促地吸了口氣。
「是的。」他這樣說,是因為這是個簡單的答案。他認為這也是戴爾芬想聽到的答案,但這並不是唯一的答案。在他們搞清楚自己的內心感受前,他和伊娃的身體就給出了誠實的答案。他們在第一次見面時就已坦誠相見。在黑暗中,菲德利斯的臉變得嚴肅起來,這些舊事勾起的回憶讓他再次陷入沉重的感傷,此時胸口就像被繩子捆住了一樣,他需要通過調整呼吸來放鬆自己的情緒。他自然沒有辦法將這種感受和坐在身邊的這個女人分享。戴爾芬似乎沒有注意到他的變化,她脫下高跟鞋,把腳放在座位上,蜷在那裡陷入了沉思。她安靜地坐在那裡,像只小動物一樣蜷縮著。他能感覺到戴爾芬的思緒已經被捲入一條他無法揣測的洪流里。過了很長時間,她總結道:「如果我們結了婚,歷史就再次重演了。」
「好啊。德國人也會做好吃的糰子湯嗎?」馬庫斯問。
他們走出大樓,一起朝著兩人目光所及的那家熟食店走去。戴爾芬急迫地先開了腔:「我也沒什麼怕的,我就直說了。聽著,你不能讓瑪麗亞·特雷莎把他們帶去德國,菲德利斯,這不合情理,你不能這樣做。你自己也清楚,她壓根兒不知道怎麼照顧好他們。」
戴爾芬細想了一陣兒,想搞清楚菲德利斯這句話背後的真實含義。如果菲德利斯只是單純因為西普里安而隱藏了自己的真實想法,那就意味著他的內心深處是對她有好感的。可話說回來,菲德利斯一直沒有表露心跡,有可能是因為西普里安,也有可能是因為他根本不想這麼做。他可能覺察到她還是單身——雖然這一點連戴爾芬自己都不能確定,但還是毅然決然地放棄了這個想法,他認為關於男性榮譽的事會給他們之間帶來嫌隙,放棄就能讓他們免於直面兩人之間的芥蒂。
他們一行人計劃第二天開著迪索托去芝加哥。菲德利斯、小姑和戴爾芬坐在前排,三個男孩擠在後排。家中沒人的這三天里,由弗朗茲負責照看店裡的生意。他們需要趕在午夜時分出發,這樣才能一早抵達,然後用兩天時間去辦理護照和其他煩瑣的使館手續。到第三天,小姑會帶著孩子們,拖著行李坐上去紐約的火車。輪船會在第四天出發,他們已經預訂好了一間帶有小窗的包廂,包廂里額外加了一個地鋪,電話里的中介稱之為「比較實惠的奢華體驗」。
「你如此厭惡她倒不無道理。」
小姑開始埋怨他丟下他們,想知道他們買的三明治到底在哪兒,抱怨他害她錯過了吃午飯的點,餓得她頭昏腦漲。菲德利斯淡然地拉著她走進熟食店,他找了張大玻璃窗前的小桌子,安頓她坐了下來。戴爾芬招呼著孩子們,安排他們坐在小姑和菲德利斯身後的一張桌子上。她告訴孩子們可以點些什麼,菜單上最便宜的幾種里可以吃些什麼,點完單之後,她和孩子們坐在了一起。這時,她看到坐在另一張桌子上的菲德利斯正忍受著他妹妹無休無止的埋怨。他時不時點點頭,回應著小姑的抱怨,眼睛卻若有所思地看著戴爾芬。
「這個男人表面光芒萬丈,令人無法直視,內心卻深沉黯然,讓人無法了解。他是鰥夫,嫁給他吧。」
「我不太喜歡吃,但你媽媽對橘子醬的美味深信不疑。她說那裡做橘子醬用的是產自西班牙的橘子,不像咱們這兒產的可憐巴巴的橘子,皮厚籽多,還甜得齁人,西班牙的橘子吃起來就像撒了糖粉的苦澀艷陽。」
最終促使菲德利斯同意這件事的原因可能是那一沓未繳的賬單,也可能是他負擔不起戴爾芬的工錢,因為她總是超時工作。或是那次馬庫斯遇險的經歷,或是埃米爾那被鄰居家小孩用BB槍打得坑坑窪窪的腦門兒。要麼就是那次埃里克從屋頂滾落下來,昏迷不醒了半小時。也可能是去年春天那次,男孩們用舊木材造了艘木筏,結果他們被河水卷到下游幾英裡外。還可能是菲德利斯已無力承擔男孩們的衣物開銷,他們的衣袖已經短得遮不住手腕了,長褲也穿成了短褲,這讓馬庫斯頗為惱火。
她凝視著他,嘴角閃過一絲笑容,露出逗號形狀的酒窩和雪白的牙齒,還沒等她開口,他就完全被這個表情迷住了。戴爾芬搖搖頭,說道:「西普里安和我並沒有結婚。」
這句話讓他無力反駁,雖然他並不喜歡虧欠別人,但她說的沒錯。他知道自從伊娃走後,是戴爾芬在竭盡全力地照顧自己的孩子,這些並非她的本職工作。於是他們沒有走進熟食店,接著向前走去。
戴爾芬又盛了一大勺水果,淋在濕答答的麵包上。水果中的白蘭地讓她的肩膀放鬆下來,臉卻開始變得滾燙,連太陽穴周圍也開始嗡嗡作響。想到也是時候回家歇息了,戴爾芬蓋上了陶瓶。這時她才發覺自己突然變得有千斤重,就像拖著身子在水下蹣跚。就在她倚著水槽清洗碗碟時,戴爾芬察覺到馬庫斯走進了廚房,然而她並沒有轉身。馬庫斯從她身後靠近,男孩們平時常趁她在灶台前忙碌時這樣走近她。她這次也像平常一樣,裝作沒發現他的樣子,讓他再走近自己一些。
「你選擇結婚,」戴爾芬https://read.99csw.com低聲說道,「是為了讓小弗朗茲有一個父親。」
「木已成舟了。」菲德利斯說。
菲德利斯停下腳步看向她,試圖理解她的話。一瞬間,他以為自己明白了戴爾芬的意思。等反應過來,他卻搖搖頭,想甩掉有關戴爾芬的所有想法。原來這就是西普里安的軟肋,凡是有關戴爾芬的事都會讓他變得格外敏感,他的憤怒實際是為了自我保護。菲德利斯用手捂住雙眼,想屏蔽掉眼前的戴爾芬。他決定要問最後一件事,那就是西普里安還會不會回來。
在漆黑的午夜,他們把行李裝上車,準備出發。男孩們迷迷糊糊地爬上車後座,很快又昏昏沉沉地睡著了。第一個開車的菲德利斯坐上了駕駛座,小姑火急火燎地把戴爾芬擠到一邊,自己坐在離哥哥更近的中間位置。後備廂里鎖著她的縫紉機,被安穩地放在旅行箱里,箱子兩側還打上了木條,以應對旅途的顛簸。後備廂里還放著小姑的小旅行箱,裏面裝著她的衣服。她腿上安穩地放著一個大黑皮包。小姑為這次出行可做足了準備,她身上那套筆挺靚麗的套裝是剛剛熨燙過的,她還用口袋裝了五個雞蛋,完全沒把戴爾芬考慮在內,不過這會兒也沒人會在意雞蛋的事。戴爾芬專門為男孩們做了動物形狀的甜餅乾,她還帶了些炸甜甜圈、香腸、麵包、硬乳酪、蘋果,還有一個裝有啤酒的小保溫盒。
「如果著涼了,」小姑驚慌失措地說,「明天一早我會生病的。」
「我是在看你的手指,我在想——你竟然能徒手打開核桃。」戴爾芬笑了起來。
本來將自己的想法告訴小姑是件令人頭疼的事,結果這個難題被馬庫斯解決了。他夜裡突發急症。對於馬庫斯來說,這是一次偉大而隱秘的勝利,雖然生病這件事並不是他有意為之,也不是他能預料到的,不過多年後,每當回想起來,他總覺得也許是自己冥冥之中已經預料到離開紐約、坐船去德國後會發生的種種。在準備啟程的那個早晨,他雙頰通紅、目光獃滯。馬庫斯發了高燒,著急的菲德利斯天沒亮就敲開了戴爾芬房間的門,想讓戴爾芬陪在孩子們身邊,自己出去買葯。戴爾芬走進房間,挨著木床上的馬庫斯坐了下來。雙胞胎迷迷糊糊地穿著衣服,邊打哈欠邊拉扯著襪子,她能感覺到他們心中按捺不住的興奮。馬庫斯身上滾燙,嘴唇燒成了熟透的梅子色,他額頭髮白,呼吸急促。戴爾芬摸了摸他的手腕,脈搏跳動得急促且不均勻。他的臉痛苦地扭曲著。
「我要洗漱去了。」戴爾芬說。
小姑最終成功說服了菲德利斯,他同意讓小姑帶走孩子們,不過考慮到弗朗茲即將完成學業,她就只帶著其餘三個回德國,孩子們寂寞的祖母會和小姑一起照料他們。小姑雖然沒能帶回一位丈夫,但她買了一台縫紉機準備帶回去。現在又有男孩們相伴左右,這讓她更是信心滿滿地準備榮歸故里。她強調說這次回去並非永久之計,也就是讓孩子們在那裡待上一年、最多兩年時間,然後由菲德利斯親自把他們接回來。菲德利斯再也不用盡心竭力地照顧他們,這樣店裡的生意也會越來越好。到那個時候,孩子們都長大了,會更富責任心,也能獨當一面了。
「吃這些會長蛀牙的,」戴爾芬對菲德利斯說,「要給他們吃點有營養的東西。」她睜大雙眼直直地盯著他,朦朧的陽光透過天窗傾瀉在她身上,戴爾芬嫣然一笑。
「我顧不上照看他們。」他對戴爾芬說。他把手插在口袋裡,低下頭盯著兩人之間斑駁的地面。他心裏還有話,但不想說出來:「我也沒有更多的錢付給你。」
「他們要去德國。」
戴爾芬穿的是很平常的套裝和外套,其他衣服都裝在她的綠色圓箱里,包括兩套換洗內衣和一套時髦的羊毛收腰套裝,和套裝搭配的是一頂別著綠色羽毛的帽子,戴的時候可以巧妙地傾斜帽檐,把一隻眼睛蓋住,帽子內側還有一面波點短面紗,放下面紗會顯得別具風情。不過戴爾芬可沒有這心思,她只想趕緊度過這糟心的幾日。小姑和菲德利斯的任務是拿著所有文件和護照去審核,她的任務是帶男孩們逛一逛芝加哥的主要景點。午飯過後,她和菲德利斯互換了位置,由她開車,只有開車才能讓她心無旁騖,不用胡思亂想。車裡的氣氛非常沉悶,只有小姑會興奮難耐地說笑幾句,但戴爾芬覺得這種表現很病態。男孩們在後座上迷迷糊糊,忽睡忽醒。離目的地越近,戴爾芬越覺得自己的任務讓人沮喪,在這樣的情況下,她還要帶男孩們去遊覽公園、膜拜地標、參觀博物館,沒什麼比這更令人傷感了。最終,她決定等一切安頓好后,就帶他們去馬戲團玩。
為了避免和小姑挨到一塊兒,戴爾芬一直保持著固定的睡姿,這讓她渾身酸痛。她小心扭動著身體,稍微調整了下四肢的位置,結果小姑的手一下子甩了過來,戴爾芬小心翼翼地把她的手放回她肚子上。
「他還會不會——」他開口問道。
他至少可以像講故事一樣,把這些講給戴爾芬聽,而現在就是告訴她的最好時機。如果把整件事都說了,或許就能找到解決眼前這件事的辦法,在講述中或許能找到內心的答案。
他剛睡醒,聲音有些沙啞,也有些痛苦:「給我唱首歌吧。」
「你來這裏辦的這件事讓你痛苦不堪。」讀心者說。
「但是她要走了。」
「湯糰很有可能就是那裡發明的,」戴爾芬說,「那兒還有麵條、雞蛋麵疙瘩,他們烤麵包的方式非常隨心所欲。你媽媽給我講過,他們那兒的巧克力顏色深得發黑,還有橘子口味的呢。早餐時他們會給麵包卷抹上低脂乳酪,還有各種各樣的果醬,甚至有橘子醬。你吃過橘子醬嗎?」
顯然她剛剛往身上塗的是一種治療或預防疾病的藥膏,她擔心自己會染上城市裡的傳染病。為了自身健康,她在睡覺前做好了萬全的準備。她往腦袋上纏了厚圍巾,用一條毛巾護住了脖頸,腳上套了雙毛氈拖鞋,還像嬰兒襪一樣用繩子把鞋纏在了腳上。她在胸前塗了厚厚一層腐臭味的藥膏,上面又鋪了一塊法蘭絨巾,用來保存身體的熱量。她蹣跚著上了床,身體僵硬得像是弗蘭肯斯坦製作的怪物一樣。她平躺下來,雙手交叉著放在肚皮上。她閉上眼睛,用德語低聲說了一大段禱告,然後就睡著了。戴爾芬躺在她旁邊,只覺得這昏暗的房間里空氣憋悶。
「你們是開肉鋪的,」讀心者說,「看你的手就知道了。」
「你也可以這麼說。」
「不是的。」戴爾芬辯解道。她接著說:「他愛唱歌。」
「你說的對,」戴爾芬感到又驚喜又好奇,「那是男孩們的小姑。」
「報紙上說,新政府要禁止探親的德國人再次出境。」戴爾芬說。雖然這個說法現在還只是傳言,但確有可能成為現實,戴爾芬決定藉此來說服菲德利斯:「要是男孩們……要是邊境封鎖了怎麼辦?你最清楚戰爭是什麼樣的。」
「什麼?」
「沒有,」小姑用德語說,「把你的手指頭伸出來。」
戴爾芬順手拿走男孩們的臉盆,將馬庫斯的頭扶在臉盆上。馬庫斯吐了一會兒,感覺好受了些,於是戴爾芬端著臉盆去了衛生間。她一絲不苟地將臉盆洗涮乾淨,又往盆里接了些冷水,將水端回房間,浸濕了手帕,輕輕為馬庫斯擦了擦額頭和他那瘦削高聳且布滿雀斑的顴骨,還有他的脖頸,耳朵,纖細的手腕和手臂。戴爾芬細緻且充滿關切地打量著他,完全沒料到他的病情會發展得如此迅猛,同時也擔心會同樣迅猛地傳染給其他人,不過好在沒有變得更糟。
「不想?」菲德利斯手裡的方向盤突然轉了一下。九-九-藏-書他能想到的原因只是戰爭創傷奪走了西普里安的男子氣概,他很難再想到別的原因。他不想?西普里安不想?她對這件事可以有自己的理解,但他能肯定西普里安並非如此。那樣的話,西普里安還能用什麼不失尊嚴的借口拒絕呢?菲德利斯搖了搖頭,但深入討論或繼續追問這個話題不僅超越了他的英語表達能力,也超越了他的情感接納程度,他只好直直地盯著前方的路。路上沒有別的車,但他們的車速只有五十邁。他想說點什麼讓談話繼續下去,卻又想不出來。
過了會兒,馬庫斯覺得有些難為情,就默默直起了身子,想說些什麼,卻找不到合適的話,他開始吃戴爾芬遞過來的芝士三明治。想到自己馬上就要失去這熟悉的一切,馬庫斯被這種無力的絕望感吞噬,開始一陣猛吃。他想告訴戴爾芬自己不想離開,甚至想祈求她把自己藏起來,或讓她把自己帶回家,哪怕做點什麼使父親回心轉意,但他的舌頭就像腫起來一樣,木訥笨拙得完全說不出話來。三明治也是乾巴巴、黏糊糊的,令人難以咀嚼。馬庫斯覺得自己就像一件行李,可以被隨意地挪來挪去,這麼無足輕重,彷彿一件任人擺布的玩偶,但這些話他不知道該怎麼和戴爾芬說。
「我猜他不會回來了,」她說,「即便回來,也不會和我一起住了。」
「我不能嫁給他。」戴爾芬說,言語已有些慍怒。
「你也能出去透透氣,」她說,「走吧。」於是菲德利斯就和她一起出去了。
「她要……」戴爾芬如鯁在喉,痛苦地說,「她要把男孩們都帶走。」
「洗盤子。」
戴爾芬的手乾裂粗糙,有根手指的指尖部分還缺了一小塊兒,留下一個白色切口。這雙手經過鹼液的浸泡,經過義大利香腸辣料的腐蝕,已經不再是從前的模樣。她低頭看著這雙放在小銅桌上的手,彷彿在看陌生人。「我都沒注意過。」她低聲喃喃道。
「我知道說這些會顯得我鐵石心腸。你明天就要出發去德國了,我還在這兒說什麼橘子醬,」戴爾芬邊說邊轉過身看著他,「我心裏其實很痛苦,只是不想讓你看出來而已。」
「這下子好多了。」戴爾芬說,但她的聲音似乎還悶在胸腔,聽起來就像被扼住了喉嚨一樣。
他們同時停下了腳步,兩人在風中怔怔地看著彼此,菲德利斯面色凝重而蒼白。戴爾芬仰著臉看著他,她的目光聚焦,眼神堅定,並露出几絲挑戰的意味。她就這樣看著他,她的眼睛像塊磁鐵,吸引著菲德利斯向她靠過來。菲德利斯點了點頭,似乎已經完全任她掌控。這時的風好像在推著他向前,眼看就要站不穩了,菲德利斯急忙向右邁了一小步以保持平衡。他一時語塞,不知說什麼好,因為她說的都對,小姑確實對馬庫斯不怎麼好。他避開她的眼神,想到小姑有些話還是很有道理的,年幼的雙胞胎最好還是送迴路德維希魯村,他們應該有家人的陪伴,而不是整天上山挖洞,下河漂流,還險些喪了命。
他們幾人一同走進一幢雄偉的石砌大樓,狹窄的走廊兩側有很多辦公室,這裡是審核他們出境資料的地方。辦公室連接著陽台,陽台圍繞著一個豎井電梯,電梯直通大廳,灰濛濛的陽光透過拱形的天窗投射進來,天窗上裝飾著一些模糊朦朧的人像。男孩們伸長脖子向上看去,戴爾芬牽著他們,順著寬闊的石階向樓上走去。辦公室門口就是拍護照照片的地方,人們已在走廊里排起長隊,有的坐在地板上,有的斜倚著牆。排隊的人很多,小姑等得有些疲憊,但她並沒有倚牆而立,她那筆挺的套裝似乎把她撐直了。她擺出一副極度惱怒的神情,並表示男孩們該吃點東西了。
「過來把你身上的糖果條弄掉,」戴爾芬邊說邊撣著埃米爾的外套,撣掉了黏在上面的大部分糖果條,她又用手扯掉了他衣服上蜘蛛網般的粉色糖果細絲。馬庫斯正在幫埃里克撣著衣服,他幫弟弟揀出羊毛襪里的稻草,這些稻草是他們在大象窩棚里玩的時候粘上的。埃里克不好意思地咧著嘴笑了,露出兩顆富有喜感的大門牙,他的其他牙齒還沒長出來,有的牙只長了一半。
戴爾芬從帳篷里走出來,把男孩們都找回來,然後一起離開了。臨走時,讀心者的一番話在戴爾芬腦海中回蕩,她需要好好思量,只是剛剛帳篷里的煙粉香氣讓她有些頭痛。男孩們下午還要去拍護照照片,他們幾人已經約好先在旅館碰面。
「西普里安。」他說。
「當年偷了嗎啡的人是小姑,這事你一定知道。你怎麼能讓這個給伊娃帶來巨大痛苦的人帶走自己的兒子呢?至少也要讓馬庫斯留下來!我會照顧他的!」
伊娃的名字就像鐵砧一樣砸在他們兩人之間。
戴爾芬不知道菲德利斯在兒子面前還有這樣無限溫柔的一面,還有給他們唱歌的一面。在他們還小的時候,在他們睡不著的時候,在伊娃讓他唱的時候,還有他們生病的時候,菲德利斯就會用有些克制的嗓音給他們唱德國民謠。每當房間里充滿這種舒心的迴響,孩子們就會感到踏實。他唱了一首馬庫斯最愛的歌,馬庫斯總讓他一遍遍地唱,他也就一遍遍地唱給他聽,「不知道什麼緣故,我總是這麼悲傷。一個古老的故事,它叫我沒法遺忘」。
「沒有,」戴爾芬猶豫道,「有,也沒有。他不能……」
他們躲在了二樓。待在樓下地窖里的傷者只會被悶死,因為下面全是尋求庇護的倖存士兵和散發著腐臭的死屍,到處都是尖叫聲、咒罵聲、哀號聲和狂叫聲。在菲德利斯看來,讓朋友伴著風雨,和著音樂離去算是比較好的方式了。他內臟外翻,喉部冒血,已經很難判斷是什麼要了他的命——腹瀉、腐爛的傷口,還是瀰漫在潰敗士兵中的極度絕望和疲憊,都已不得而知。約翰尼斯氣若遊絲地說:「老夥計,給我唱首歌吧。」在這間冰冷的房間,在這殘破國土的一角,伴著玻璃碎裂的聲音,菲德利斯唱了起來。之後,他把約翰尼斯放在地上,用母親給他的代表著幸運的絲綢圍巾蒙住了約翰尼斯的臉,但他沒有勇氣留下來將約翰尼斯安葬。就這樣,菲德利斯離開了。一路上,他又看到更多的混亂不堪和死亡,他穿著那雙大頭靴走過這一切,走過他能走的一切,最終回到了有兒時的床、母親、羽絨被罩、書、父親、妹妹和伊娃的地方。他告訴伊娃,她肚裏孩子的父親是怎麼犧牲的,然後……他對戴爾芬用德語說:「就這麼簡單,我們就結婚了。」
「櫥柜上就有。」
他們選了一家能住得起的旅店。衛生間在走廊盡頭,整幢建築都透著一種沉悶陰鬱的氣息,不過好在衛生狀況還好,至少是乾淨的,其他旅客看起來也都非好事之人,屋裡也沒什麼蟲子。孩子們和菲德利斯住一間房,小姑和戴爾芬住一間房,這令戴爾芬非常頭痛,她從未想過有一天還要與小姑同床共枕。
「正是!」戴爾芬的領悟能力讓他感到吃驚。只是她並未完全理解,至少不是他所理解的那樣:這四個人的命運驚人地吻合。戴爾芬思索著,既然菲德利斯迎娶伊娃並不是出於愛,而是出於對未出世的孩子的責任,那他絕不會樂意讓這樣的事重演。這倒是可以理解的,戴爾芬平靜地想,心裏舒了口氣。因為隨著孩子的成長,誰能確保兩個人一定合得來呢?這點她也不能保證,她甚至無法看清自己的內心。她愛的到底是這些孩子呢,還是父與子的這種組合?但至少在那一刻,在他們駕車劃破漆黑的漫漫前路時,她承認自己也是愛著這個男人的。這時後座上的馬庫斯醒了,毛毯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他探出身子,趴在前座上叫道:「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