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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3 養蛇人

Chapter 13 養蛇人

當大幕再次開啟,觀眾席上潮水般的笑聲尚未散去。台上出現一隻大概八九英尺長的皮箱,有好幾隻把手,架在四個鋸木架上。西普里安和維爾赫斯·加斯特上場了,他們頭上包著飾有寶石的頭巾,穿著一種奇怪卻精美的透明布料做成的衣服,褲腿呈燈籠狀,袖子會飄浮在空中,在他們走起路時跟在他們身後飄動。還有一隻很小的留聲機在播放異域風情的音樂。兩人伴隨著音樂,打開行李箱,向觀眾展示一種雜色的生物。它安靜卻蘊含著一股危險的能量,讓觀眾屏住呼吸。兩人引誘著巨蟒從箱子里爬到他們的胳膊上,宣布接下來的節目為「死亡之舞」。他們不斷讓蛇纏繞自己,又再鬆開,蛇變得警覺起來,試圖將他們拉得更近,卷進自己盤繞的身軀中。他們的舞蹈是即興的,看起來優美而平靜。每一個觀眾都相信巨蟒有吞食二人之意,為眼前的景象深深著迷。西普里安和維爾赫斯·加斯特引領著巨蟒,沿著舞台中央的長台一路舞動,觀眾們可以觸摸它乾燥的表皮。所有人都能目睹它與巨型身軀並不相稱的微小頭部,一塊楔狀的兇惡肌肉。它敏銳、冷漠和邪惡的眼神讓他們看得心驚膽戰,所以當二人把蛇放回皮箱里,重新上鎖后,所有人都鬆了口氣。他們拿出兩把銀光閃閃、鋸齒鋒利的手鋸,建議把巨蟒鋸成幾段。
「我沒有拋棄她,」西普里安說著,向戴爾芬投去意味深長的一眼,「我送給她一枚訂婚戒指,非常好的戒指。她拒絕了我。」
一天下午,她來到店裡時,他就在熨襯衫。那天不知為何,整個店裡都很安靜,她走進鋪著冰冷的混凝土地面的雜物間,水順著牆上的管道流進一對皂石池裡。他就站在那裡,只穿著件背心,瑟瑟發抖,雙臂在鋪著襯布的木板上移動。他買了個時髦的電熨斗,正在熨燙一隻袖子肩膀處上過漿的褶皺,嘶嘶作響。
「什麼都填補不了空虛,」羅伊繼續高談闊論,「除了愛情、酒精和偉大的宗教信仰。但我已經永遠失去了明妮的愛,又缺乏想象力,不能信仰路德教會或天主教的上帝!我也沒什麼深刻思想,發明一個糟老頭版本的萬軍之耶和華。」
「你有必要這麼興奮嗎?」戴爾芬問,原本為弗朗茲破壞了這次鄭重其事的宣布而懊惱,突然又對他如此渴望戰爭感到駭然。
「我感覺很好,我只是站不起來!我摔倒了!」馬庫斯笑著說。他是個頭暈眼花卻神情愉悅的小病號,回到家裡很開心。戴爾芬決定留下陪他。他表情熱切,淺桃紅色的髮捲亂蓬蓬的。戴爾芬在為數不多的乾淨衣服里翻了翻,找出一身已不合身的破舊卻乾淨的衣服。他將它們抱在胸前,頭暈目眩、搖搖晃晃地走去浴室換衣服。戴爾芬把他的床單扯平整,重新鋪了鋪。拍他的枕頭時,她摸到廉價的羽毛中有些尖銳的東西,便伸手進去,掏出一捆露茜的紀念物,有卡片,有響片。她一一查看著,忽然意識到這是他的隱私,便又塞了回去。馬庫斯走進來,鑽回被窩,閉上眼睛,好緩解頭暈。
那隻狗長著一對長長的黑色耳朵,耷拉下來,身上有黑白相間的斑紋,嘴巴向前突起,機警地坐在一隻綠色瓷墊上。
突然,加斯特站住不動,保持著完美的平衡,雙手就像芭蕾舞演員那樣高舉起來,西普里安則用雙腳夾著球,開始跳動。緊接著,他使出很大的力氣,像貓一樣跳離皮球,騰空而起,然後倒立著降落在維爾赫斯·加斯特的頭頂上方,雙手和他的雙手扣在一起。加斯特搖晃了一下,每一塊強壯的肌肉都繃緊,露出清晰的輪廓,看起來搖搖欲墜。但令人稱讚的是,他們都調整好動作,直立起來,穩住了身體。
一到家,戴爾芬就給父親倒了杯水,撒了些糖和鹽在裏面,然後送他上床。雖然他很討厭被束縛,她還是用床單將他捲起來,又用安全別針在他背後別住,讓他側躺著。她給希奇大夫打了個電話,他答應等看完診便過去看看。待她確信羅伊已經熟睡后,她走去木材廠,得到的回復是那個工作「今天早上剛剛找到合適人選,非常抱歉。可以別再讓您父親在木材堆里睡覺了嗎?我們擔心他會帶火柴到草墊子上,引發火災,那就太危險了,希望您能諒解」。
現在由於可卡因的作用,他的嘴巴沒那麼嚴了,而且無聊得很。戴爾芬覺得如果運氣好的話,她的問題也許可以得到答案。一天夜裡,她坐在他身邊,沉默無語,往爐子里添了點柴,陷入沉思。她逐漸意識到,她在等待著什麼,卻不確定是什麼。也許羅伊今晚就會離開人世。她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地望著他,頭腦冷靜而清醒。可憐的羅伊,他看起來如此虛弱疲憊,皮膚脆弱鬆軟,幾乎呈半透明。前臂呈現藍色的色斑,似乎是體內深層暗藏的淤青浮現了,彷彿他終於展現了一生中所有的磕磕碰碰。戴爾芬突然決定,不能讓他就這樣帶著所有秘密離去,她完全有權利知曉。
「我爸在廚房睡覺呢,」她解釋道,「到這邊來吧,坐這兒。」
「什麼故事?」戴爾芬總會這麼問,羅伊卻閉口不談。
「留給他?你這話什麼意思,『留』給他?」
很晚以後,大概半夜時分,菲德利斯離開那座小屋,走在星光璀璨的夜空下,他明白體內有些東西已經鬆動。他第一次感到身體中血液的流動,彷彿按捺不住的分子從頭到腳緩緩沸騰起來。有那麼幾回,他就像喝醉了一般,差點沒站穩。也有那麼一刻,他莫名想要大聲呼喊,於是他在黑暗裡低鳴的風中大喊,收割后的黑麥麥茬在他身邊綿延數英里,新出的麥苗正在成長。沒任何東西能反射他的聲音,沒有回聲,只有模糊不清的地平線。他想象自己的聲音也許傳遍了全世界,還未等他挪步,越來越弱的母音就彈跳回他的肩膀上,他笑了起來。直等到走進鎮上郊區的燈火中,接近自家家門,他的呼喊、他的聲音才讓他反應過來自己這是怎麼了。他失去了往日的鎮靜,失去了心如止水的能力,失去了減緩自己的心跳、只保持最微弱的呼吸的天資。這一切都被打破了,他再也回不去了,那個他已成為過去。不過這並不重要,他想,他再也沒有必要去保持那種沉靜,那種鎮定,不必偽裝自己並不存在,因為他不必再只求活命。
戴爾芬曾要求羅伊跟她聊聊明妮。然而對於這樣一個給他帶來過毀滅性打擊,讓他陷入長期悲痛並以此為豪的人,他卻出人意料地一無所知。她甚至沒有可供人悼念的墓碑,而羅伊也說不出原因和她被埋葬的地點。他只說過一句話,那就是明妮是唯一一個能講述那個故事的人。
當她聽到敲門聲響起,想到的第一個人就是露茜,她立刻讓自己冷靜下來,會這麼想,只是因為家裡從未來過客人罷了。雖然小鎮上人越來越多,卻很少有人來這邊,更不必說晚上了。戴爾芬透過窗戶向外看了看,看到菲德利斯站在門前,縮在羊毛大衣里。他用厚圍巾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以抵抗初春刺骨的寒風,腳上穿著靴子,好走過泥地。他長途跋涉走來這裏,不知是何故。戴爾芬立刻心頭一緊,開始擔心馬庫斯,趕快衝過去開了門。菲德利斯走進屋,一股夜晚的寒風吹了進來,她迅速在他身後關上了門。
「嗯,和我很像,」西普里安說,「演員嘛,你了解的。他從立陶宛來到這兒,是個猶太人。起初他對我特別好奇,我帶他一起回了老家,」西普里安笑了起來:「好傢夥,把他嚇得不輕。」
我永遠也做不到,她心想,我永遠也不會真正思考。我現在就不是在思考,只是在幻想而已,這和在自由廣闊的頭腦中任意馳騁完全是兩碼事。她強烈感受到有什麼東西從頭腦中逃脫了,閃爍著銀光。她想不起上一件記在腦子裡的事,只記得它很清晰。不過,誰在乎呢,她繼續幻想下去。過去發生的事已成定局,羅伊也得到應有的懲罰,我不該為他醉酒的罪過負責。再就是,是的,我是個已婚婦女。我很擅長做生意,討價還價也很在行。我也擅長照顧小孩,哪怕不是我親生的。她感到自己的思路磕磕絆絆,在尋找一個出路來擺脫愧疚和恐懼。她閉上雙眼,腦海中浮現地窖里的屍骨,其中一個變成衣著乾淨整潔的小女孩,長著精明的嘴巴,吧嗒吧嗒地眨著眼。她戴著頂小圓帽,皺著眉站著,雙手握拳搭在屁股上。她的眼睛微微睜開,好像注意到了戴爾芬正在看她,小女孩突然抬起下巴,用一種嘲諷而令人生厭的方式笑起來。她的笑中滿是諷刺和挖苦,等她轉過身來,戴爾芬看到她的肩膀、胳膊和腿上都纏繞著一條條的蛇。
「還是只有茶。」她看到他失望的神情,嘲笑道,「反正你喝的啤酒也太多了。」她站起身,走進廚房,在熟睡的羅伊身邊走動著,在她沉重的棕色茶壺中的沸水裡攪拌著薄荷葉。她拿出茶杯,每個杯子里都放了塊方糖。她端著茶壺和兩隻茶杯,沉穩地回到起居室,將它們放在小狗瓷像旁。
「好吧,我想知道答案。她是哪裡人?」戴爾芬指著明妮的照片問。
西普里安在有兩隻蜘蛛在身的情況下,穿上一件燕尾服外套和鋥亮的黑色皮靴,雙腿依然裸|露,很是滑稽。他此刻變身為阿道夫·希特勒,但是個腸胃脹氣的希特勒。每次後台的大號吹響,西普里安緊實的屁股都會從西裝的燕尾之間撅出來,四處舞動,笑著又蹦又跳,他的反應和那位原本嚴肅得可笑又擅於洗腦的德國元首大相徑庭,彼時他煽動狂熱人群的事業未竟。每一次他敬納粹禮,大號都會發出響亮而刺耳的聲音,他的屁股都會迅速抽|動一下。不知怎的,兩隻蜘蛛就一直待在西普里安的頭上。觀眾們很快發現,他們若是敬納粹禮,也能讓台上的元首放屁,便紛紛伸直手臂,興奮地吵鬧著,直到大號發出一聲長長的呻|吟聲,希特勒像一隻熱鍋上的跳蚤,在舞台上亂竄。幕布在歡呼與叫喊聲中合上,上半場表演結束。
清晨我站在窗前,
「胡說。」戴爾芬依然嘴硬,卻清楚自己聽到的正是事實。她開始接受自己忽略了羅伊身上流露的跡象這一事實,逐漸被一股陰鬱消沉的黑暗所籠罩。為什麼她這樣一個生活中方方面面都務實的現實主義者,一面對自己的父親就屢屢失誤呢?她一言不發地離開店鋪,走回了家,一到家就鑽進被窩,補上在芝加哥沒睡足的覺。她醒來時,內心再次被陰雲籠罩。她頭昏腦漲,踉蹌著走進廚房,煎了兩個單面煎蛋。
西普里安握住了羅伊鬼怪般長滿老年斑、瘦骨嶙峋的手。一旦決定加入生者之間的對話,羅伊彷彿又被無限的可能性激活了般,活躍起來。
「不,我說的是蜘蛛。我搭檔叫維爾赫斯·加斯特。」
瑪茲琳說她為她感到難過。
西普里安望向戴爾芬。她挑起眉毛,卻依然面無表情。
「嗯,從你鋪墊的風格來看,」戴爾芬說,「沒有。」
躲在山洞里,有樹籬和安靜的春天。
「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她問。
在菲德利斯和伊娃之前住的卧室里,牆上刷的是淺楓葉色的灰泥。伊娃去世后,小姑把她生前的衣服拿走,分發給了生活困苦的人。她自己則將伊娃的陶瓷塑像和首飾佔為己有,甚至收走了一些不僅不值錢、過於私人甚至會被視為不祥的物品——伊娃的龜殼梳子,家人寄來的信件,幾本夾著手寫評論的書和印著天使、聖女、聖徒和天主教殉教者的宗教卡片等。這些東西清理完后,菲德利斯還一直在這個房間里睡覺。顯然,他繼續住在這裏,繼續忍受這樣的折磨,是因為除此以外,他無處可去。他只在那裡進入夢鄉,醒來后對周圍的環境毫不關注。那扇寬敞窗戶的窗台上堆滿汽車零件、啤酒瓶、破損的杯子、堆滿煙灰的煙灰缸和失去生命的植物。
「想象一下,在一望無際的平原深處,一個溫暖舒適的鄉村教堂里,正進行一場聖誕禱告,」羅伊在眼前伸開五指,眯起眼睛,盯著手背,好像在看預言水晶球一樣,「一小撮饑寒交迫的拉科塔族 『河畔農夫』部落,也就是外人說的蘇族人,謙遜地輕輕敲響了這個基督教堂的門。他們正在逃亡,大部分是女人和小孩,還有幾個精疲力竭的勇士,在勇猛抵抗過後被擊敗,已經半癲半狂。他們的酋長躺在一輛馬車裡,奄奄一息,他們用戰死馬匹的頸脊拖著馬車前行。他們看到領袖『坐牛』投降,看到他們賴以為生的美洲野牛被大肆屠殺。他們覺得,可以通過舞蹈喚回往日生活,唱歌給逝去的先人聽,他們聽到后就能起死回生。他們很孤單,僅此而已。我懂孤單的感覺,只要問我就行了。他們希望能再見到深愛的人的臉龐。你要知道,那天可是平原上的聖誕節,這些可憐人只是來乞求些施捨,討些恩賜。他們得到了嗎?」羅伊憤怒地瞪著腦海中想象的畫面:「你覺得呢?」
「哦,好吧。」戴爾芬說。她漸漸明白了他的意思,一股難以對抗的力量攫住了她,她想給菲德利斯出點難題。為什麼不能呢?憑什麼他就可以輕而易舉地來到這裏,佔據這間狹窄的淡黃色房間——她的私密小窩?於是她笑了起來,就好像他說了什麼好笑的話,然後平靜下來,喝了口茶。
「別再看著我了。」一天下午他皺著眉,生氣地對她說。
對我說今天會是美好的一天。
每天大部分時間,羅伊都躺在火爐旁的床上,半睡半醒,專心履行著這項愉悅的任務。他對此似乎心滿意足。希奇大夫開出這個長期卧床休息的藥方,看似是為了緩解他的肝臟壓力,防止他的咳嗽發展為肺炎。起初羅伊和戴爾芬都將他失去意識的每個小時視為正在治愈的表現,然而過了一段時間后,她才明白沒那麼簡單。她看得出,羅伊的睡眠不一樣,不是在恢復健康,而是臨終前的過渡。他睡得如此投入,就像在練習長眠。她開始擔心他在她工作時悄然逝去,每天回到家的第一件事,每天醒來的第一件事,都是用手碰一下他的臉。除了睡得昏天黑地,他還幾乎粒米不進,喝幾口湯,便又躺下,再次陷入昏睡中。她不得不隨時守護在側。他在萎縮,越來越虛弱,越來越安靜。他會要求她拿來母親明妮的照片,把它們放在擱調料和麵粉的架子上,這樣躺在床上也能看到。
「你想要我怎樣?結婚是你們的事。」弗朗茲悶悶不樂地說,「我的想法又不重要。」
店裡瀰漫著一股濃郁的蒜香。一定是菲德利斯在調製義大利香腸的肉餡兒,戴爾芬想,緊接著一連串細節映入眼帘——奶油沒存好。「注意那個,」弗朗茲從側邊冷藏櫃里出來時,她指給他看,「這樣會變餿的。」也沒人擦去玻璃罩上留下的指紋和污跡,戴爾芬抓起抹布擦起來,擦完把抹布扔到一邊。
「那些德國佬把該死的波蘭佬打得屁滾尿流,」紐霍爾說,「我不在乎你怎麼看,他們就是戰爭機器。」
戴爾芬俯下身,輕輕晃了晃他,但他的身體卻像只衰老的狗一樣重重摔落。於是她放下他,他繼續呻|吟著說了下去:
菲德利斯看到了死在他手上的人的臉,一個接一個,就像在看一本相冊或死亡名單。一旦翻開,他就無法控制自己的大腦,會一直翻閱下去,就像不能阻止風吹過荒原。戴爾芬的聲音在他耳邊洶湧地奔騰,他躺在床上,閉上眼睛,想掩蓋它們單一乏味的形式,但那些畫面卻侵入他眼前的黑暗,更加生動清晰。他睜開眼,認真盯著戴爾芬的臉,卻聽不到她說的任何一句話。他看到他射殺的第五個人,是個金髮男人,長得很像噘嘴曼海姆,他把手伸過沙袋,去拿……也許是一杯茶……是他朋友手裡的一隻錫制杯子。然後他張開嘴,仰起頭,像要開始引吭高歌。他的子彈射穿了他的臉。現在https://read.99csw.com菲德利斯就能看到那張臉,經常如此。金色的頭髮,鮮紅色的黑洞,別無他物。他看到一個無臉人,他還活著。無臉人認識他,他從來都沒死,一直活著,其他人也是。每次打開那本相冊,他就能看到所有人。
「我們給他減量到幾個小時一兩茶匙了,」戴爾芬說,「我想現在給你喂一勺也沒什麼壞處。」
真是蠢透了!他用拳頭捶打著太陽穴。到了晚上,他會苦思冥想,如何彌補對她的傷害,如何吸引她回到自己身邊,會不斷琢磨出各種方法又一一推翻。他可以乞求她的寬恕,或者半路攔截她,可以懇求她,給她買一支溫室的玫瑰,晚上放在她的床頭。她是需要他的,不是嗎?所有人都看得出來,她過得不開心。你看她走過學校走廊時,那麼安靜,神情那麼嚴肅。你看她曾經苗條優美的身姿如今瘦弱得令人擔憂,還有她的頭髮,以前總會隨著她的躍動打著旋兒,現在都呆板地編了起來。
「不在乎。」他用德語說,希望戴爾芬可以理解為對她最為寬慰的內容。然後他平復下來自己的心跳、呼吸和思維,朝她俯下身去,直到他的心臟有力地跳動著,他的呼吸穿過肺部,思維變幻為五光十色,輕柔地裂為點點碎片,像雨點一樣落在他們身邊,照亮他們。
「你離開了三個星期,長醉一場。」戴爾芬說,臉色僵硬。一股反感的質疑佔據了她的頭腦。
自從這次世紀大破冰后,似乎過去了好幾個月。兩座冰山緩慢地靠近,終於碰撞,合二為一。兩個人都有點懵,對別人的反應也有些遲鈍,還時常健忘。戴爾芬還在政府大樓里上班,但減少了工作時間,每天下午會到店裡來招待顧客,這樣就離菲德利斯近一些。她還像以前那樣,在廚房裡忙碌,若有空余時間,就把孩子們的衣服洗了,但不必給菲德利斯洗。之前在她離開后,他就開始運用軍人的嚴謹學著自己熨襯衫了。
「快告訴他們。」戴爾芬又說了一遍,搖了搖他的胳膊。
從幾滴啤酒開始,逐漸過渡到開懷暢飲,羅伊堅持不懈地通過重拾舊愛來填補空虛。他經常跟女兒撒謊,說要跟著「一步半」出門工作,其實是到流浪漢聚集的叢林里,或坐在檯球房後面的台階上(他已被禁止入內)大喝特喝,或去其他地方,只要能喝得酩酊大醉。
戴爾芬頗為懷疑地盯著羅伊,她的頭腦中霎時嗡嗡作響。羅伊給她講了這個奇怪又可怕的故事,卻又在畫面剛開始在她腦海中徐徐展開時戛然而止,一下子讓人有些難以承受。她好像聽說過他提到的這個地方,但早就忘了那裡發生的故事的前因後果。除西普里安外,她也不太認識印第安人,而如果她相信羅伊的話,現在他們或許就有了血緣上的聯繫。
羅伊不自在地扭動著身體,齜牙咧嘴地閉上眼,繼續閉著眼說話,也許是不敢看到戴爾芬聽到這些話的反應:「誰知道他老婆孩子也跟著他下去了?」
「很快,在去明尼阿波利斯的路上。」
「這麼說,你回來時也不知道會不會被警察以謀殺罪逮捕,只是來看看我是不是愛菲德利斯。」
「你想知道?你當然想知道。我也會告訴你。那好,去吧,拿個本子記下來。把這些事記下來,給你的甭管是子孫還是後代看。明妮啊,她可不是尋常女子,不是你走在大街上會輕易錯過的女子,她讓人過目不忘。明妮絕不是那樣的人,她和別人不一樣——她傳承了父系的血脈,也有母族的血統。我告訴你,那可是非同一般的血統,她可是偉大的印第安種族中的克里人和奧吉布瓦人與法國人混血的後代,而她是國王的直系後裔。沒錯,就是這樣。她的曾祖父是太陽王本人的私生子,他們逃越大洋,過上以剝皮為生的清凈日子。從南方來說,她是印第安英雄老『瘋馬』家收養的遠房表妹,或者原本可以是,不過她差點悲慘喪命。我給你交代這樣的背景,是為了讓你知道,無論從哪方面來說,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說,這個女人,你的母親,各種不同的皇族血脈在她體內奔騰和碰撞。不,不要問我其他問題來轉移我的話題,讓我繼續下去,讓我表達出來。你接下來要聽到的故事,我從未和任何人提起。我的理由很充分,這個故事太悲傷,太不可思議,我都不願回憶,最好能將它忘卻。這個故事能讓你明白,她自從八歲后變成了一個什麼樣的人,以及她為什麼會成長為一個永遠不可能被老羅伊·瓦茨卡——我這樣的人來喜愛和馴服的人。」
「他們就是一幫該死的屠夫。」菲德利斯話音剛落,眾人便笑了起來。他想徒手捏碎一隻核桃,指尖卻打了滑,他試了三次,才剝開核桃的殼,把核桃肉扔進嘴裏。他又打開一隻核桃,這次用手指飛速壓碎,但他沒再說什麼別的話。這時皮特·科茲卡走進了院子。
「一步半」笑了,往嘴裏塞了根牙籤,時下香煙越來越稀有昂貴。「達勒姆公牛」手捲煙也氣味刺鼻,她是不會在珍貴的布料旁抽的,而是用嚼牙籤替代,因為布料,尤其是羊毛呢,特別容易吸收異味。她開始將牙籤咬碎,不時睜大一隻眼,用好奇的眼神注視著戴爾芬。終於,她開口說話了。
「我當時不知道霍克出事了。」西普里安坦白道。
「給他慢慢減量」,他對戴爾芬說,「這就不用我教你了。他要是咳嗽就給他喝這個。」他遞給她一瓶很濃的櫻桃味糖漿,然後將手在她肩膀上放了一會兒,用羅伊肯定能聽到的聲音對她說:「他要是真斷了氣,把他裝在板條箱里埋了,別給他辦什麼葬禮,把錢省下來自己花。」
「哎,爸爸,」她輕輕說,「有人來看你。」
之後的很多天,他們都無法承受兩人之間的緊張氣氛,選擇徹底忽視對方。他們定好在四個月後的一個日子結婚。起初,四個月似乎需要等待很久,然後戴爾芬開始覺得這段時間很短暫,也許應該再往後推遲一點。菲德利斯在鎮政府辦好了結婚許可證,故作輕鬆地拿給她看,然後他們就都淡定利索地在上面簽了名。兩人十分擅長合作——工作起來都利落、認真而高效。戴爾芬又接過記賬和訂貨的活兒,開始給堆滿灰塵和文件的辦公室帶來秩序和生機。
「我也是。」戴爾芬喃喃地說,但其實已筋疲力盡,而且氣得無可救藥。她氣他這麼多年揮霍了自己的生命,浪費了她的感情。羅伊一死,她立刻重新感受到兒時對他愚蠢而深刻的愛。突如其來的淚水讓她難以呼吸,她擺動著手,想把它們憋回去。幾年來,她早已做好了失去他的思想準備,每每被他激怒時,甚至會期盼這一天的到來。她也無法解釋自己為什麼會有如此深刻、盲目而激動的情感。這不是悲傷,她告訴自己,不是對孤獨的恐懼,甚至不是疲憊或解脫。這隻是人之常情,她決定,然後挺直背,從這個決定中獲得了勇氣。瑪茲琳就站在她身邊,一隻手扶著磚牆,耐心而謙順。
西普里安起初並未回答,然後低下了頭:「我說過了,還有其他原因。」他聳了聳肩,挑了挑眉毛,他的眼睛甚是迷人。
「嗯,就算是這樣吧。其實我來這裏,」西普里安說,露出一種終於可以把事情說明白的表情,「是來表演的。」
接下來的動作很快,是她不喜歡的一種方式——他以一種傲慢的姿態把她猛地一拉,想把她拉到身邊。她往旁邊跨了一步,躲開了他粗暴的動作,走出房間,卻依然聞得到乾淨衣服被熨燙的焦味,令人陶醉。這是他們第一次發生肢體接觸,或者說親吻。雖然那算不上是個吻,卻遠比一個吻更意味深長。晚些時候,在走回家的路上,她回憶著他將她的手套摘掉時的眼神,不知不覺就走到了家門前。她這才意識到,這漫長的一路,她一直出神地走過來,對周遭的一切看都沒看一眼,她已經完全不記得是怎麼走到家門口的了。然而,儘管她總是情不自禁地重溫對他的新感受,卻一直躲避著他。當他們在彼此身邊,整個世界的舞台就彷彿只剩下他們倆,所有布景都已撤下,只剩下他們彼此之間的吸引力,那麼強烈。兩人都以最謹慎的幅度,逐漸向彼此靠近。
「你把自己標榜為愛情的殉難者已經夠久了,」戴爾芬說,「我受夠了。你要知道她也是我的母親,我才是受到最不公平待遇的人。到頭來還要照顧你,你個酒鬼,這麼多年!」
西普里安喝了一大口白蘭地,羅伊則繼續自顧自地猜測著:「這邊當然總是有些農活可以干,但不光粗重,還得跟著季節走,我這可是經驗之談。現在主街上那些店鋪倒是生意興隆,顧客盈門,你可以學學理髮。歐利·邁拉也老了,他的燈柱該刷新漆了!哈哈!他的燈柱要刷漆!我的燈柱——」他用胳膊肘輕輕推了推西普里安:「都有26年沒塗漆啦!你的呢?」
戴爾芬站起身,走出屋門,來到外面狹窄的門廊上。她坐在最高一級台階上,交叉起雙臂抱住自己。她時不時用手趕走蚊子,或抖落像輕柔的雪花一樣飄落在頭髮上的樹種,它們都是微小的珠子,裹著透而薄的褐色種衣。她輕輕拂去裙子上的樹種,偶爾會感到被蚊子叮了個包,但不想回屋裡去。她已經決定了,等羅伊一死,她就把房子賣掉。她會離開肉鋪,離開菲德利斯,搬去大城市。去芝加哥,去劇院里找個工作,哪怕只是賣票都行。我不會考慮馬庫斯。露茜!她的手指撫摸著太陽穴,然後握起拳,用指關節揉按著前額。她想象著會搬進去的公寓,小卻齊全。附近會有個公園,她可以散散步,還有個圖書館,或者藝術博物館。她會多學習,充實頭腦,當個老師。她會為報紙寫文章。她想象自己坐在一台打字機前,手邊燃著一根煙。她穿著清爽的白襯衫和緊身的灰裙子,踏著高跟鞋。或是沒穿,脫掉了一隻鞋,她在思考。
「他可以來一整杯,爸爸。」她從腰帶上解下一套鑰匙,拿起一隻玻璃杯,走到屋外的車前,先用一把鑰匙打開後備廂,又用另一把鑰匙打開裏面一隻用掛鎖鎖著的工具箱,最後端著盛滿白蘭地的玻璃杯回到羅伊床前。她從杯子里倒了一點到瓶蓋里,然後又從瓶蓋里滴到茶匙上。
眼前氣氛的突然改變讓他有些困惑,他坐起來,起初有些錯愕,猜想也許是英語這門語言又給他下了套,讓他中了計,也許她說的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他等待著,緊接著就聽她激動不已地解釋並重現了羅伊臨終前承認的所有細節,以及她在聽到他透露的秘密后的反應。看著她一邊說,一邊苦苦思索和糾結著父親腦子裡存在和不存在的內容,希望承擔過錯,又再次拒絕,他腦子裡也不由自主地冒出許多畫面。
過了一會兒,戴爾芬明白,想再鼓起勇氣問些別的已是徒勞。她的心裏還隱藏著她真正想問的問題,很簡單,不需要講任何戲劇性的故事。明妮是個什麼樣的人?她有了女兒后開心嗎?她愛她嗎?愛羅伊嗎?他和明妮在一起時,確實會像他說的這樣,感受到無與倫比的快樂嗎?為什麼他要一直利用「失去幸福」這個拙劣的借口,虛度和浪費自己的生命不說,還給女兒的生活帶來無盡的痛苦?他現在會依靠那些昔日回憶,心滿意足地離去嗎?那些回憶是否就是他現在麻痹自己的酒精?他說的是實話嗎?
「老天爺,」她說,「你想什麼呢?」

噢,母親啊母親,我要來了……
「噢,我明白了,」弗朗茲說,「你們倆要結婚了。」他用叉子叉起半個烤蘋果,全都塞進嘴裏,嚼了起來:「既然我們在宣布消息,我也要宣布我加入空軍了。我要入伍了。」
灰不溜秋、赤身裸體、沒有毛髮——更像個可怕怪異的動物,而不是人。那個野人般的身影飛快轉過藥店的街角,從巷子里跳出來,號叫著摔在地上,用手使勁抓著地上凍僵的泥土。她從嘶啞的叫聲中辨認出,那正是她的父親。他跪在地上,費力地朝她爬過來,然後又像被一根繩子拽起來一樣跳了起來。他就像個風滾草球般被吹到一家店門口,又旋轉著滾下台階,伸開四肢,攤躺在排水槽的細流里。戴爾芬朝他跑去,但他一看到她,便嚇得打了個激靈,往後絆了一下,轉身開始奔跑,像瘋了一樣在街道兩側來回亂竄。他四肢細弱,肚子卻像青蛙一樣,圓鼓鼓又白花花。他的睾丸就是下半身的小型紫色裝飾,他懶得遮掩,似乎也絲毫沒意識到自己正赤身裸體。他只是想跑,跑去哪裡不重要。戴爾芬清楚,他神志不清時,動作敏捷,總是很難追上。

一切都蒙上了睡意,單調而柔軟。雪花般的飛絮大片大片地從棉白楊樹上飄出,落在草地上。戴爾芬緩緩穿過綠色春日的微風和寧靜,像父親一樣沉醉於睡夢之中。每當她從溫暖的被窩裡爬出來,走過令人驚訝的春光,來到堆滿枯燥乏味的文件的昏暗辦公室,她都感覺遠離了生活中的苦差事,就像進入冬眠一般,以為往後餘生會如此這般持續下去。她逐漸喜歡上每天的平淡乏味,原本不會為了任何人放棄這種生活——但還有馬庫斯。除了他,在他之前或在他之後,她也說不清,還有菲德利斯。
啊!朋友,讓我們舉起酒瓶,暢飲一番。
戴爾芬半信半疑的反應讓羅伊大失所望。他等待著戴爾芬會面露感激,讚賞他的無私分享,卻只看到她一直眨著眼,望著他,用一根手指不停敲著嘴唇,猶豫著要不要相信這個故事,他便失去了興趣,閉上嘴,轉過身,望著明妮模糊不清的照片。他的眼神變得獃滯,神情變得祥和。
「我他媽的就知道!」
「放手,」羅伊呻|吟著,將大夫的手推開,「老天爺知道我努力過了。」
「點根煙吧,驅走這些吸血蟲。」她從西普里安手裡接過一支煙,任憑它在指尖燃盡。
西普里安和耍蛇人離開后的好幾個星期里,馬庫斯都把這次演出掛在嘴邊。街上還不斷有人攔住戴爾芬,他們羞澀地向她表示欽佩。作為一個認識,或者說可以接觸到一個偉大藝術家的人,她得到了大家的敬重。他們對她畢恭畢敬,想要了解演出的細節和背後的秘密。
每當讀完一本小說,合上書頁,她有些不太情願地從那個世界抽身而出,有時也會設想自己的人生該如何書寫。她幻想著自己擔任主角的整個故事的來龍去脈,情節發展的種種可能和非同尋常。接下來她該怎麼辦?離開小鎮?沒有她,父親就活不下去,這條故事線行不通。
「那你為什麼回來?」
是的,他們還在下面,查弗斯一家。不是他們的屍骨,是他們遺留下的絕望。有時,戴爾芬在半夢半醒間會和他們交談,努力解釋:「我不知道,我不會這麼做,很抱歉,快走開。」
「不會打仗的!」菲德利斯低沉的嗓音由於用力過猛差點破音——他對此還抱有希望,而弗朗茲似乎並未察覺。
「乾杯!」羅伊張開嘴,然後含著勺子閉上了嘴。
每次起飛,弗朗茲都能感受到在轟鳴中掙脫地球表面的激動,就像他第一次在家後面的空地上,看到飛機起飛、越過防風林一樣,讓人著迷,只不過坐進駕駛艙的感覺會更好。等他學會如何控制飛行,讀懂風向,明白大大小小的雲朵透露的跡象,這種感覺就更妙了。到第八次飛行時,曼海姆開始讓他親自駕駛。接下來的幾個星期,他們不斷練習起飛降落,然後逐漸加入一些初級飛行特技,包括空中暫停、旋轉、簡單橫轉和翻跟斗。等到曼海姆終於允許他獨自駕駛,弗朗茲感到一種令人震驚的輕盈,飛機彷彿和他融為一體,完全跟隨他保持著靈敏精準的平衡,讓他激動不已。他一直盯著鎮上的穀物升運機,它變成地面上一個微小的點,然後衝著那個方向,緩慢進行翻轉,又做了個更複雜九*九*藏*書的分段翻滾,打了個轉,緊接著又來了個高難度的翻轉。大地在他身下旋轉,他需要高度集中注意力,不然就有可能玩完。一切都顛倒了過來。等到最終平安落地,他心靜如水。從那以後,他開始覺得,只要能過上飛行的生活,也許就能挨過失去瑪茲琳的日子。
他沒再透露半句信息。每當她問起他為什麼那麼愛明妮,她到底有什麼好,能讓他這麼多年過去了還在看她模糊不清的照片,甚至問起她性格如何,他的回答都很籠統,沒任何實質內容。也許是他太自私,也許他只剩下這些私密回憶,不願與任何人分享,哪怕是她也不行。
啊!我的孩子,如果我懂得被愛的感覺,
「如果你翻開描寫歷史的書,就能讀到這一段,不過難得有哪本書會全面展現這些需要同情的人,也鮮有人信。明妮的父親跑出帳篷,立刻中彈倒下。那意外的一槍之後,便是轟隆的炮聲。噼里啪啦的聲音洶湧而至,煙霧和硫黃味瀰漫開來,子彈穿透帳篷,明妮跟著女人衝出帳篷,女人抓著她的胳膊,朝投降的白旗跑去。她們站在白旗下面,子彈從身邊嗖嗖飛過,如雨點般呼嘯而至。女人還在給孩子餵奶,孩子被她用披巾裹在胸前,咬著她的乳|頭。雷鳴般的炮火聲再次襲來,哈奇開斯機槍直接瞄準了那些還未逃出帳篷的女人和孩子,以及投降的白旗。那個媽媽,她還在給孩子餵奶。即使被子彈擊倒在地,她抱著孩子跌倒,孩子也還在喝奶,身上沾滿媽媽的鮮血。而明妮的爸爸就在她旁邊蜷縮著,她及時聽到了他的遺言,眼睜睜看著他咽了氣,明妮立刻起身離開,目睹著眼前的一切,迷惑不解。她沿著深谷往下爬,看到了一輩子都無法忘懷的一幕。她看到成人士兵騎著馬踐踏女人,將槍口直接對準她們射擊,女人們把幼小的嬰孩高舉在空中。她爬過干河床,爬到鐵絲網下。在那裡,她看到一個成人士兵騎著馬追逐一個瘦弱不堪、淚流滿面、踉蹌奔跑的小男孩。另一個扯去一個死去的女孩身上的花襯衫,讓她變得赤身裸體。士兵們沒有理會明妮,大概是因為她穿了條農婦裙子,戴著農民帽子,身上沒披毯子,也有可能是看到她淺棕色的頭髮和比拉科塔人更白皙的皮膚,或看到了她跟法國人一樣的眼睛。她離開那裡,跟在其他奔逃的人身後拐來拐去,但被遠遠落在後面,看不到前面的人。他們的腳印拯救了她,她沿著那些腳印一直走,走到一個叫朱茲的老牧師開的佈道所。就是這些,我全都告訴你了。」
西普里安的帽子在手中轉了一圈又一圈——那是一頂細膩的褐色軟呢帽,繞著一圈棕色茜明寬綢,看起來價格不菲。他用手指捏著帽檐,小心而謹慎,斟酌著自己的措辭。
「那個孩子,露茜。我不記得發生了什麼,但可能是我鎖上了地窖的門!可能是我鎖上了地窖。我記得我朝底下沖他喊:『嘿,查弗斯,等你以後練歌時不再高過我的調,你再上來吧!』你知道嗎?他唱歌時總是挺著胸脯,慢慢往前移,聲音越過我。」
「她從那邊來,」他把手往南邊揮了揮,含糊地說,「然後來了這兒。」
一天,趁店裡不忙,戴爾芬徹底收拾了一下這個房間。她將廢舊物品分為幾類,以存放在合適的地方,或是丟棄。裏面還有幾件伊娃的遺物——一件夾克、一隻遺落的鞋、一些搽臉粉、一抽屜的底裙,她將它們整整齊齊地收在一隻紙板箱里。菲德利斯則把他和伊娃以前睡的舊床放進孩子們的房間,又買了張新的,更樸素些,配了個梳妝台,都是深櫻桃紅色。戴爾芬拿出買好的床罩,鋪在了上面,床罩用紅色和紫色的絲線編織而成,都是漂亮的深色。她往後站了站,看著整張床在房間中微微泛著光彩。她用杏仁油擦拭了新梳妝台的木材,擦亮鏡子。然而,當她看到鏡中的自己,她不禁怔住了。她坐在床邊,呼吸變得局促,有些驚慌,和辛苦全無關係。她心跳加速,胸口收緊。她是太愛菲德利斯了,還是一點都不愛他?她的眼神看起來空洞無神,只剩貪婪。這樣不會有什麼好結果。她完全無法控制他會怎樣對待她,會有怎樣的結局。若是有一天他也死了——那就到了盡頭!她的嗓子灼|熱發燙起來,眼淚刺痛眼眶。她用雙手捂住臉,在手掌后的黑暗中呼吸。等她抬起頭,她覺得也許應該告訴他,他們本不該結婚。她還是可以離開,是的,她可以直接從他的生活中消失!但她只是走出房間,走進稍長一些的走廊,沿著走廊朝肉鋪走去。
「我知道,我知道,當然啦,我知道有強有力的證據能證明它會要了我的命。」羅伊的手在空中揮舞著,像要驅走警告一樣,「但稍微來那麼一點點其實是有益處的,如果你願意的話,就像預防疾病、接種疫苗一樣。」
我要離開,去隱秘的樹林里度過餘生,
幾周過去了,他們依然沒有接吻,沒有觸碰彼此的嘴唇。然而,有一天在積滿灰塵和文書的辦公室里,菲德利斯跪在戴爾芬面前,雙手沿著她雙腿內側,一直撫摸到她厚厚的長筒絲|襪的頂端,輕撫著鉤住金屬吊襪帶的地方,在她裙子下面沿著襪帶向上撫摸。她就坐在皮椅子上,他將她雙腿分開,分得很大,讓她很難為情,然後他親吻了她的膝蓋內側。她用雙手攥住他的頭髮,使勁往後拽,力氣很大,肯定把他拽得很疼,但也只能低頭看著他,看著他的臉在她雙腿之間,一動不動。她用盡全力把他推開,拉下裙子。
沒有,沒有人能預言愛情。
可憐的我,可憐的我。戴爾芬開始哈哈大笑起來,這種感覺好極了,就連羅伊滿懷希望地大喊著要求來一勺威士忌的時候,她也沒有停下。
西普里安斜著酒杯,朝面前的老頭兒舉了舉。
大家紛紛點頭,但無人回應,唯恐激發他想出新話題,開始沒完沒了的長篇大論。「什麼都不行,」他說著,扯了扯鼻子,「上帝發明杜松子酒不是無緣無故的,而且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他在我們身體里都留了個洞。是的,他用黏土打造人類時就留了個洞,一個酒杯形狀的洞。然後他覺得我們可憐,就給了我們發酵的烈酒,能倒進酒杯里,填滿這個洞。要不然為什麼『烈酒』和『精神』會是同一個詞呢?」他情緒激動地環顧一周:「好好想想吧。」他們本就該料到,羅伊早晚會有舊態復萌的一天。
羅伊坐起來,用手勢示意她拿些枕頭墊在他身後,喝了一小口水,戴爾芬在裏面加了點姜,好舒緩一下他的胃,也有助於加速血液向他的心臟流動。
「你不需要找工作,你就該離開那個該死的老酒鬼,讓他自己爛醉如泥。你可以去任何地方,徹底擺脫他。整個鎮上都覺得你是個可憐蟲。」
「你現在在忙什麼?」羅伊的聲音很歡快,雙眼卻突然噙滿淚水,淚光閃閃,「你在四處找工作,討老婆嗎?你回到這兒來,是像流浪的狗回到曾經餵養它的家庭一樣嗎?」
「天啊,你真是個倔脾氣!」戴爾芬大喊,敗下陣來。
「現場有屠夫在嗎?」西普里安大喊。於是,皮特·科茲卡得以有資格來檢查手鋸,他宣布這些鋸都銳利無比,沒有貓膩。兩人用鋸鋸斷了巨蟒。它在手提箱里劇烈地翻滾,尾巴透過沒上閂的後端露出,抽打著地面。他們點燃一種氣味芳香的物品,假模假式地唱誦起來,然後在一個裝著學校膠水的罐子上做了些手勢,又將巨蟒重新粘到了一起。表演繼續進行。他們收起巨蟒,玩起雜耍,拋接蜥蜴。他們展示出一隻巨大的鬣鱗蜥,就像一座石雕一樣一動不動,連眼睛都不眨一下。同時再次請出多才多藝的蜘蛛——「絕世湯姆」,也就是剛才扮演維爾赫斯·加斯特的假髮的那位。他們用一隻巨大的圓形糖果罐裝著它,帶它走下台,這樣觀眾就能戰戰兢兢地近距離觀察一下,再驚嘆一聲。他們還用頭和鼻子頂著杯子、盤子和鞋尖彎曲的鞋子並保持平衡,表演了幾個雜技動作后,便跳著離場,贏來熱烈的掌聲和要求返場的呼喊。他們返場時,都騎著獨輪車,兩個一模一樣的希特勒現身,一邊敬納粹禮一邊放屁,隨著屁聲越來越大,他們差點從車上摔下來。他們拋接燃燒著的萬字元,拋接小斧頭、剁肉刀和匕首,還會一邊拋接蘋果,一邊用嘴巴迅速咬一口,直到最後只剩蘋果核。兩人的演出大獲成功。
第二天一早,戴爾芬就急匆匆趕去「一步半」的店裡。門口已被踩實的土地上,擺放著數個奶油攪拌器,一個挨一個,稍稍斜側著擺放在一起,攪拌奶油的槳葉已在女人手中磨舊。她繞過洗衣盆、老舊的鐵制衣服脫水機、缺損的玻璃罐、凹陷的鍋,還看到陳列著的各種疏鬆的耙子、變鈍的鋤頭、用禿的掃帚。街道上還散落著一些廢品,「一步半」不會每天晚上都把它們收進屋裡,而是有意為之,以吸引顧客。這一招卻適得其反——這堆雜亂礙腳得很,要麼會把人絆倒,要麼會讓人遠遠繞開。戴爾芬進屋時,還希望能得到小姑之前的工作,但當這位拾荒人從疤痕累累的木頭櫃檯后探過身來,她不禁往後退了一小步。
「不,會打的,」弗朗茲說,「你就等著瞧吧。我預料會打起來,等到打起來,我就……」他用手做了個滑翔的動作,就像飛機要起飛一樣。他嘴裏發出「嗡嗡」的響聲,將手伸向廣闊的藍天,然後沖所有人咧嘴笑了,點著頭,期待他們的讚許。菲德利斯痛苦地弓著背,離開了房間。
羅伊安靜下來,全神貫注地盯著他們之間的空氣。
每當弗朗茲經過松樹下——那裡曾是他和瑪茲琳從街上猛一轉彎,騎車拐去的秘密約會地點,他都會喉頭一緊,心裏揪成一團。之後的幾個小時,他都會想著那棵松樹,兩肋僵硬,胸口發悶,喘不過氣,還會突然莫名地深深長嘆口氣。食之無味,日漸消瘦,手腕處的骨頭明顯,顴骨更加突出。他的睡眠也不再香甜,夢中充滿激烈的畫面——湍急的水流將他從瑪茲琳身邊捲走,或將她拍倒在懸崖邊,始終遙不可及。當事態逐漸明了,瑪茲琳·希梅克的「不」字並非隨口一說,絲毫沒有和他和好之意,弗朗茲的狀況便日趨惡化。瑪茲琳穿了一套他從未觸碰過的新衣服。
「在睡覺,」菲德利斯說,脫下腳上沉重的工作靴,「他沒生病,就是沒什麼精神。」
「啊。」羅伊倒吸了口氣。他從戴爾芬的手裡拿走勺子,像個快樂的小孩一樣吮吸著它。「愛情帶來的失望每年都會變得更加沉重。時間不會,才不像那些哲學家痴心妄想的那樣,時間不會治愈所有傷痛。若要愛,必深愛,」羅伊自豪地說,「在宇宙中心呼喚愛。」
「保留地從沒見過猶太人,要是說起來的話,我從小到大都沒見過猶太人,就像他不認識印第安人。不過他確實知道我們的存在,還說他相信我們是以色列失落的部族之一,註定要四海為家,就像他們一樣,永遠處於邊緣地帶,被驅趕,被放逐。『那好吧,』我說,『那我們就一起雲遊四海吧。』我們就一起設計了這個節目,從那以後一直搭檔表演。」
戴爾芬交叉起雙臂,說:「就當我沒提!你這兒我當然可以搭把手,但別指望我會求你讓我賣那些破爛兒。」
他將靴子放在門邊幾張報紙上。
「我們能換一首嗎?我覺得這首太病態了,應該唱點更令人振奮的曲子。」紐霍爾說。
「沒有,」羅伊說,「千真萬確,他們被拒絕了。」他的呼吸變得急促,講故事的語氣激動萬分:「在他們當中,有一個我已經提到過的印第安小女孩,是北方印第安人與法國人的混血。她爸爸是克里人,是被他們的族群派來學習能讓死者起死回生的『鬼舞』的。他原本要回到自己的部落,向長者彙報這種舞蹈能否奏效——迄今為止,他還沒目睹過有什麼人復活。這次旅途中,他一直帶著他最心愛的女兒,也就是最小的女兒。其他人都落伍了,小女孩和父親首先到達『徘徊者』部落的營地,發現他們正要南遷,搬去駝峰酋長的村落。他們在那裡碰到一夥『河畔農夫』部落的人,他們當時正想回家。兩人就和這些殘存不多的信徒走進那片不毛之地的深處——巴德蘭茲。很快他們就斷了糧,也沒有住處,只能在一個叫『葯根溪』的陡峭的懸崖峭壁上行走。就是在那裡,他們遭遇了聲名狼藉的美國第七騎兵旅和陸軍少校塞繆爾·懷特塞德。他在一個叫作『豪豬峰』的地方,說服他們跟隨一面投降的白旗,走到一個叫『拉科塔什麼什麼』,我念不出名字的一個地方,去找那裡的軍營。那個地方用英語說,叫『傷膝谷』。」
為了不讓戴爾芬察覺,同時避免再次遭到逝去靈魂的打擾,羅伊喝醉後會離家遠遠的,只要可憐的查弗斯一家的出事現場在他視線之外,他們的靈魂就不會在他眼前浮現。每周有那麼兩三天,他會醒醒酒,和戴爾芬待在一起,還會刻意表現,甚至有些過於關切。他會做重口味的早餐,洗自己的衣服,還會擦地板。他的偶爾消失和勤勞居家是她從未見過的一面,也正是這個原因將戴爾芬蒙在鼓裡,瞞了她很久,直到她從芝加哥回來,開始找工作時才發現事情的真相。
「當心哦,」戴爾芬說,「我知道那個戒指最後去了誰手裡。」
幾天後,戴爾芬正在徹底清理房屋,忽然聽到熟悉的腳步聲,便打開門。屋裡透出一道光,落在門外的草地上,菲德利斯走到光下,拖著腳步來到門口,跺了跺腳,走進屋裡。戴爾芬拿出啤酒,和他一起坐下。他在她讀書的椅子對面的木搖椅上坐下。「我打算留著這個房子,」她說,「以後偶爾還會過來住。」菲德利斯鬆開拳頭,又攥起來,一言未發。他們在沉默中坐了很久,聽著屋外的風呼嘯著掃過屋檐。樹枝互相碰撞著,輕輕敲打著房頂。突然,菲德利斯站起來,把戴爾芬一下子從椅子上抱起來,走進她的卧室。
你是一個人,渾身是蛇的孩子嘲笑她,比你意識到的還要孤獨。你的丈夫來自一個遙遠的國家,你沒有孩子。你的父親生命垂危,你連母親的面都沒見過。你特立獨行,和這個小鎮上所有人都格格不入。你覺得自己很聰明,讀過很多書,事實卻是你更覺得自己可憐。可憐的戴爾芬,可憐的波蘭女孩,可憐的屠夫老婆!
鎮上的探訪護士見到羅伊·瓦茨卡時,他已經死了。他死時依然清醒,坐在床上,盯著正前方的麵粉櫥柜上難以辨認的明妮的照片。她把包放在廚房地板上,打開,拿出聽診器,想聽他的心跳。尋找未果后,她把它摘下來,折好后又放回包里。她摘下一支筆的筆帽,記下確切的死亡時間,又寫下一兩句屍體的狀況和她對死因的推測。她記錄下他臨死前怪異而鎮定的凝視,更加印證了他矢志不渝的愛。護士合上他的雙眼,扶他躺下,擺正他的四肢,最後聯繫了戴爾芬。在等戴爾芬回家時,她通過電話將羅伊睜著眼睛死亡的消息播報給了整個小鎮。
「爸爸不會喜歡的。」弗朗茲從桌上的碗里拿出一隻核桃,徒手捏碎了,就像菲德利斯那樣。他將果仁往空中一拋,用舌頭接住,吃進嘴裏。「我會開噴火式戰鬥機!我們不會靠近德國領土的,我的敵人是其他飛行員,不是爸爸家鄉的人。他知道的。」
「更久。」羅伊用微弱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然後就是長久的沉默,風呼嘯著穿過梣葉楓,窗玻璃在窗框中微微晃動。他激烈地乾咳了一聲,清晰地說:「我回來後https://read.99csw.com去地窖里拿酒,進去后看到了他們。從那以後,我就一直喝得爛醉,直到你回來,你和西普里安。」他抬頭看著她,眼神里是絕望的懇切,看到她的臉后閉上眼,翻過身去,拉起毯子蓋住頭。
「兩個男人的話,」西普里安說,「不會產生同樣的效果,不過我們也設計了一些其他的平衡技巧。他有自己的蟒蛇,會用帶輪子的皮箱推上舞台。他還有各式各樣的爬行動物,」西普里安頓了頓:「還有一隻蜘蛛。」
「當然重要。」戴爾芬哄著他。
「我知道的太多了,」「一步半」說,「昨天我才剛剛把他趕出去,醉醺醺的。」
那樣我會很好。
「西普里安鼻子底下那隻蜘蛛會不會讓他想打噴嚏?如果他打了噴嚏,會發生什麼?」
每當戴爾芬問起那個顯而易見的問題,羅伊的回答經常是:「我喝酒是為了填補空虛。」戴爾芬恨透了這句話。終於有一次,她將他用力推倒在椅子上,沖他大喊:「喂!告訴你吧!大家都忙忙碌碌,誰不是為了填補空虛!」雖然不知道這話是真是假,但羅伊在得知眾人都和他一樣空虛后,心中甚是欣慰。他覺得自己似乎沒那麼特別了,雖然永失的摯愛在他心中留下了無法愈合的空洞,但和其他空虛的靈魂卻感覺親近許多。打那以後,他最愛的祝酒詞就成了「敬偉大的空虛」。在伊娃去世后他戒酒的那段清醒時間里,他一直將戴爾芬那句話奉為金科玉律。他做每件事,都是為了填補空虛,遺憾的是,卻沒什麼事比酒精的效果更好。
「聽我說,」她說,她感到自己的心臟跳得很快,「我得跟你說件事。」她的嘴巴變得很乾,嘴裏彷彿有鐵鏽的味道。她絞盡腦汁,緊張地想在腦海中搜索出別的內容來說,突然希望自己沒想過要告訴他羅伊那回事。她之前早已仔細考慮過,想象過,在心裏打過草稿。事到臨頭她卻畏懼了,只能逼著自己脫口而出,儘管聽起來像是在表演話劇時讀錯了一句台詞:「我是個殺人犯的女兒!」
「我看到了,也聞到了。」
「他們出發要去找的營地里是一支聲稱會保護拉科塔人,你也可以說是蘇族人的軍隊,他們便十分迫切地想要早些抵達。他們的首領『大腳』躺在馬車車斗里,得了肺炎,奄奄一息。他們沒有食物,主要出於飢餓,渴求得到保護。他們交出槍支,遵從命令在指定地點安營紮寨。明妮父親的口袋裡還有一塊時日已久的燕麥餅,那是他們最後的食物。他分了一些給一個邀請他們住進她帳篷的女人,她身上綁著一個嬰兒,身邊沒有男人。吃完那個餅,他們就沒有任何食物了。但那個女人又拿出一塊東西,是之前在教堂門前,裏面會眾的一個成員扔給她的。那是塊堅硬的薑餅,形狀是個只剩一條腿的小人。她將它掰成碎屑,和他們分著吃。他們以此為食,在她的帳篷里睡覺。第二天早上,女人支起一口鍋,在裏面盛上雪,架在細樹枝點燃的火苗上。她又從裙子的束胸里掏出一捆樹根,將其中一根放在鍋里融化的雪水中煮起來。她悉心照看著那口煮著樹根的鍋,就像裏面有什麼珍貴的東西。她一邊哄著孩子,一邊認真地看著鍋,時不時伸進去一根手指,檢查一下煮到什麼程度,然後拿出樹根。最後她把那口小鍋從火上撤下來,讓裏面的茶涼到剛好可以喝。然後她招手示意明妮喝下去,正當她喝著煮的茶,帳篷外響起了槍聲。」
我是世界上最不開心的傢伙,
「等到她告訴我。」
「你知道些什麼?」戴爾芬一下被激怒了。
戴爾芬一言未發,她被他調侃的語氣嚇了一跳,他身上有種彆扭的輕佻態度。聽到他說出任何與店鋪生意無關的話,她都會心生煩惱。換了更加安全的話題后,他們才得以順暢而舒服地交談了一陣子,然後菲德利斯突然毫無徵兆地問她,她是否清楚西普里安還會不會回來。
「天啊,臭死了!」
這下,加斯特踩著皮球在台上前前後後舞動起來。伴隨著觀眾們的歡呼和笑聲,他假裝很吃力地把西普里安舉在空中。他們嘗試了單手和單腿平衡,然後奇妙又駭人的一幕發生了——維爾赫斯·加斯特頭上那頂難看的假髮慢慢脫離了他的頭。在男孩們興奮和女士們驚恐的尖叫聲中,假髮變成一隻巨大的蜘蛛。面目可怖的它緩緩爬上加斯特的胳膊,又沿著他的胳膊爬上了西普里安的手肘,緊接著,隨著西普里安放低身體,蜘蛛又抱住他裸|露的腦袋,停住不動了。兩個男人就這樣直立著,神氣活現地在舞台上走動著,高舉著雙臂,接受著觀眾們潮水般的掌聲、尖叫聲和口哨聲。接下來,加斯特又從一個小托架上的盒子里晃出另一隻更小一些但同樣毛手毛腳的蜘蛛。觀眾席上立刻安靜下來。他用一根羽毛逗引著它爬上他的胳膊,然後又幫助它往上爬到西普里安的喉部。蜘蛛不慌不忙地繼續往上爬,沿著西普里安的下巴,爬到他的嘴上,最後蜷縮成一個黑色的方塊,就像西普里安嘴唇上方的鬍子一樣,棲息在他鼻孔下方溫暖的氣息中。
他遞給我一沓信中的一封,
西普里安把帽子扣在頭上,又摘了下來,跟著她走過光禿禿的門廊,來到屋裡。進屋后,他握著帽子放在腹前,走進羅伊睡覺的廚房。西普里安坐在床邊,等待羅伊醒來。很長一段時間里,羅伊都一動不動地躺著,手放在被子上,雙眼緊閉。最終,他將一隻眼睜開一條縫,看到了西普里安,然後又煞費苦心地控制著顫抖的眼瞼閉上了眼。戴爾芬驚訝地發現,當她看到這一伎倆,看到老羅伊在故技重施,她竟然高興起來,把她的椅子也挪近后坐下。
我和郵遞員打著招呼,
「那條巨蟒,它吃過人嗎?」
「比如說哪首?」茲布魯格說,「你說說有哪首振奮人心的曲子不是有黃色笑話的飲酒歌?」
菲德利斯有時會想象自己站在黑色的封面上,用當時經常穿的釘了平頭釘的大頭鞋用力踩住相冊,這一招有時會奏效。現在他正努力用意識合上書,注意力高度集中,直到大汗淋漓。臟泥污物在他腳下緩緩滲出,他聞到了糞便和死亡的味道。他一直表現為一個戰無不勝的冷血殺手,扛過敵方針對他和他身邊每個人的復讎炮火,難怪其他人都痛恨他,或害怕他,只有約翰尼斯除外。
菲德利斯拿起它,朝這邊轉轉,朝那邊轉轉,幾乎是在把玩。「我覺得地球上不會有第二隻這種狗了。」他終於表達了自己的觀點,把它放了回去。
在食物和同情中不斷打轉后,戴爾芬突然和瑪茲琳·希梅克站在了一起。
「我要是還吸煙,就會來一根。」戴爾芬說著,撥開臉上的頭髮。她已經修剪並固定過頭髮,捲髮卻依然不聽使喚,肆意彈向四面八方。她和瑪茲琳的另一個共同點,就是都有一頭無拘無束、難以梳理的頭髮。
春風安靜而持續地嗚咽著,飛舞著。天空是淺紫色的,樹木是柔和的灰色,光禿禿的,沒有葉子,晨曦中飽含著水潤的清新。戴爾芬走在路上,心情也跟著好起來。她一直很愛這個時節——葉子還沒長出來,風依然狂野。而克拉麗絲就會以她引人矚目的方式,做出完全不同的反應。她一直乖戾而神秘,總是一襲黑衣去學校,還會用燒過的火柴的煙灰畫眼影,在臉頰上抹胭脂,有時塗成兩個圓圈,看起來就像滑稽的結核病人。對於戴爾芬而言,遲疑的三月令人振奮。三月充滿了希望,積蓄著力量,天氣依然寒冷,卻每天都稍稍變暖一些——是一年中最充滿希望的時節。走在幾乎空無一人的街道上,戴爾芬的思緒在平靜中變得樂觀起來。這是件好事,因為當一個不明生物從對面朝她踉踉蹌蹌走來時,她的心裏可以有所準備。
「我會給他們寫信,也會寄錢過去,」菲德利斯保證道,「小姑會做好安排。」
「時間,」菲德利斯說,「回來的時間。」
弗朗茲愣住了,塞往嘴邊的手停在半空中,等著父親宣布。馬庫斯則繼續吃著,平靜地嚼著嘴裏的食物,他一邊點頭,一邊說:「我已經知道你們要說什麼了。」他又吃了一口,問出另一個重要問題:
德國來的施密特一家人將姓氏改為美化的史密斯,布赫夫婦現在變成了布克先生和布克太太。德國移民都在家門口或窗前掛上了美國國旗,努力使用掌握的有限英語詞彙。合唱團成員之間輕鬆戲謔的氛圍開始摻雜了些許不安,大家都在菲德利斯家廚房後面的戶外,圍著晾衣繩下的草地上一張粗糙的木桌子坐著。一隻鍍鋅的錫鐵洗衣盆里裝著冰和冰啤酒,還有隻淺桶放著溫啤酒。菲德利斯覺得喝冰啤酒對胃不好,要等到啤酒瓶徹底接受過陽光的擁抱后才肯喝。這會兒他一邊聽別人說著話,一邊打開一瓶,切斯特·茲布魯格正擔心唱德語歌會被他人解讀為一種叛國行為。
「你還好嗎?」戴爾芬瑟瑟發抖地問。他明白,她向他透露了一些對她而言再重要不過的事,但她說的話他已經記不太清。他必須轉移她的注意力,他用雙手捧起她的臉,眼神熱烈地注視著她的容貌。
希奇大夫晃了晃一頭油亮亮的銀色長髮捲,摸了摸眉毛,出於對肝髒的敬意,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見。他接著用一種低沉而輕柔的語氣對羅伊說:「這個真摯而無辜的幫手讓人憐憫,你的所作所為不可寬恕。它有部分已經溶解了,肯定發臭了,這裏硬了,那邊餿了。只是輕輕觸診……」希奇大夫皺著眉頭,將手指從羅伊身體一側按進去,在他腹部深處的某處抓了抓,痛得羅伊立刻尖叫起來,然後開始啜泣:「我確定你這個寶貴的肝臟徹底毀了。」
突然他們轉過身,雙眼在憤怒中對視,凝視了彼此一會兒。他們的憤怒在同一個瞬間,如此相當而契合,不禁都覺得荒唐可笑。他們轉過臉去,都不願讓對方看到自己的柔和和笑容。戴爾芬擺弄著手中的香煙,在台階的木頭上颳了刮煙灰,緩緩在周圍晃動著,製造了一圈煙霧屏障。
「我不知道。」他沉悶而冷酷地站起來,用誇張的力氣和動作使勁拍去褲子上的灰塵。
「會的,」戴爾芬說,「他變了,他這次說話算數了,你應該看看他現在的樣子。」

戴爾芬慢慢脫下他腳上的襪子。
「這麼說,老頭兒又墮落了。」她對著鏟子咕噥著,對父親的擔憂很快就變成昔日熟悉的精疲力竭的憤怒。「我究竟還在乎個鬼啊!」她氣憤地說著,用叉子直接從鍋里叉起雞蛋,塞進嘴裏。獨自一人的貪嘴和不安讓她覺得丟臉,她放下叉子,鄭重起誓:「我絕不會去找他!我要去看看馬庫斯!」她果斷而匆忙地做出一鍋餃子湯,當初馬庫斯從土坡下獲救后就是靠喝這個恢復了生機。她用毛巾裹起湯鍋,開車趕去肉鋪。去的路上,她意識到自己名下只有十塊錢了,既然指望不上羅伊有所貢獻,也就肯定付不起月底的賬單。如果她這周找不到新工作,她決定把車賣掉,這個決定安撫了她的驚慌。
她會望著夕陽落下,點亮檯燈,拿起最近正在看的書。在沉浸到字裡行間之前,她會坐在安靜的屋裡,環顧四面的牆壁。這是她每晚都要例行的儀式——讀讀書,打個盹,醒過來,恢復些精神,有點眩暈,起身倒杯濃茶,繼續讀下去,有時會一直看到凌晨三四點,白天在文件櫃后小睡一會兒。每晚她都會細細觀察幾次周圍的環境,看著一些細節心滿意足。「一步半」莫名其妙塞給她的那座昂貴的檯燈投射出粉色的光,映在淡黃色的牆面上。戴爾芬還從日曆上剪下森林的圖片,鑲在樺木做成的相框里,掛在牆上。她凝視著那些樹葉繁茂的印刷物,就會陷入一種安寧且熟悉的出神狀態。羅伊從「一步半」那裡拿來后修好的收音機播放著尖細刺耳的舒緩交響樂。屋裡沒有暖氣,但她蓋著伊娃給她做的被子,一直圍到腰間,有時她會撫摸著好友縫下的針腳,產生一個奇怪的念頭——還不如把那些針腳縫在自己皮膚上。她每天都會想起伊娃很多次,她身上依然有好友的品性留下的不可磨滅的印記,這對她來說是一種寬慰,會覺得她還活在身邊。
沒有她的照看,沃爾德沃格爾一家的生活也會繼續,也就不會存在她是否參与其中的疑問。一個全新的故事會徐徐展開,一個只屬於戴爾芬的故事。她能承受得住嗎?也許她也能在這裏把自己的故事寫完。在這段埋頭讀書的日子里,她的內心也在悄然變化。一個接一個的人生在她眼前閃現,她卻可以遠離悲痛與不幸。登台表演的慾望也很容易滿足,在家裡即可,還不必受團體內其他成員的干擾。想要離開的念頭逐漸變得不再強烈,她開始感到心滿意足,她並不恐懼「心滿意足」的狀態,卻一直隱隱覺得其中蘊含著些許失敗的意味。永不滿足的生活似乎才更豐富多彩、有滋有味,要閑不住,要努力奮鬥,那樣的畫面才浪漫。實際上,她卻逐漸發現,生活還是安寧些好。只要有書可以讀,她永遠不會厭倦這樣的日子。她不介意和可憐年老的羅伊一起住在這個偏僻小鎮上一個被遺忘的角落,頭頂著這片隨心所欲地懲罰或賜福人類的上天。滿足,在她的心中,這個詞本身就像這座小房子一樣方正而踏實——雖然是羅伊的,她認為也屬於自己。這座位於世界盡頭的房子,四面都是地平線,只要踏出房門,就能看到它柔和而古老的輪廓。每晚向西望去,夜幕降臨地越來越晚,天空中的雲朵就像爆炸過一樣,映著熊熊燃燒的火焰,只看得見一束束的火光和廣闊而黑暗的田野。
「我是說,」他嘆了口氣,「別再做出一副正看著我的樣子。我不知道哪個對。我從沒唱過你那部分,你知道的,查弗斯。關上那扇該死的門吧。」他平靜地嘆了口氣,接著似乎又認出了戴爾芬:「我受夠了他敲地板了。他一直敲啊敲,『砰砰砰,砰砰砰』。我猜他在地底下等我過去呢。他,還有他那該死的一家子——我一直不知道他們在裏面!」
草坪上飄過一縷溫暖的微風,
「這確實像她說的話,」戴爾芬說,「我敢打賭她去了南方,新奧爾良……不,更遠的地方,尤卡坦半島,甚至可能更遠,巴西。我看得到。」她嘆了口氣,抖動著肩膀。但她看不到。想念克拉麗絲依然是每天的習慣,就像喝咖啡或打開收音機一樣。她不再突然停下手中的活,為克拉麗絲感到痛心,也不再去琢磨或為她擔憂。她只是想念她,然後就此打住,繼續做下一件事。這就是時間的仁慈,她想。
我有個女朋友,卻無法和她交談。
「那好吧,我的想法是我要離開,」弗朗茲說,「不要覺得是針對你,但我就是不願去想這件事。」他站起來,慢慢悠悠地走開,將雙手猛地插|進身上那件破舊不堪的仿飛行員夾克的口袋裡。他漸漸走出戴爾芬的視線,嘴裏惡狠狠地罵著,踢著腳下的灰塵,雙眼含淚。然後他諷刺地嘲笑了下自己,他的人生從未這般痛苦過。
「跟我來。」她對那姑娘說。她們離開大廳,來到教堂廚房后一小塊草地上。
「他還會回來嗎?再回到這裏來?」
「這才像話!」
他給我帶來一個黑邊信封。
「好好享受吧。」戴爾芬說。羅伊閉上眼睛,張開了嘴。她把勺子塞進他嘴裏。
「菲德利斯。」她搖了搖頭,棕色的髮捲拍打著肩頭,然後故意慢吞吞地抬起頭,望著他的眼睛。當她看清他的臉龐,卻發現他熾熱的表情中寫滿絕望,她立刻將自己的小伎倆拋在腦後。
「那是什麼時候?」
「愛國歌。」菲德利斯說,又打開一瓶啤酒。他九九藏書們把會唱的愛國歌曲都唱了一遍,但現在每次聚會都會翻來覆去地唱,已經開始感到厭煩。這時,羅伊留給他們的歌往往可以拯救他們,那是他之前從流浪漢聚集地學來的。這次他們唱的歌開頭是「我單身的時候,口袋裡丁零作響」。接下來是一系列講述一個女孩被謀殺的敘事歌,用動人而憂傷的和聲唱出來,給他們帶來了巨大的滿足,每次都能讓戴爾芬笑出來。還未等到開始喝啤酒,羅伊教給他們的世界產業工人聯盟歌曲就已全部唱完,他們便接著唱一首被羅伊稱為波蘭國歌,卻已成為一首美國歌,而且是部隊行軍時最愛唱的歌——《把啤酒桶滾出來》,然後是西普里安教給他們的梅蒂斯人的華爾茲曲子《酒瓶歌》,他們唱時總會在熱烈的氣氛中反覆模仿法式的翻白眼和虛偽的精明模樣。
羅伊停頓了很久,眯著眼睛望著屋裡最黑暗的角落,舌尖在嘴唇上挪動著,像在尋找如麵包屑般粘在那裡的一兩個詞。然後他猛然鼓起一股勁兒,打起精神,繼續說了下去。
除了最後一個問題,戴爾芬都無法作答。她憑自己的直覺回答了他們,日後證明她是對的。
這麼說來,戴爾芬心想,就是那樣了。
「我正好經過,」他終於開口,「但我必須得來看看你是不是愛他。」
伊娃也會喜歡這個房間,她想。這裡有一張戴爾芬用來處理賬單的小木桌,華麗而柔美。有隻巨大的掛鎖松木箱,用鐵箍箍著,裏面放著兩床備用被子,用於在極其寒冷的夜晚取暖。純色的木地板中央有一小塊橢圓形的碎布毯,她相信可以給屋裡帶來一絲暖意。窗下搖搖晃晃的桌子上放著一隻小狗雕像,她尚未決定它到底醜陋還是優雅,但這不重要。所有這些粗陋的物件都沐浴著檯燈的玫瑰色燈罩映射的光輝。戴爾芬沐浴著柔和的光輝,在溫暖的滿足中凝望著它們,對於地下冰冷的咯吱作響充耳不聞。
菲德利斯鼓起勇氣,但還沒等他開口,弗朗茲就搶先說話了。

「我很興奮,」馬庫斯說,「就好像你已經住在這裏了。」
「你知道我說的是哪件事!」戴爾芬說,「你至少可以去陪他坐一坐。」
「馬庫斯呢?」她問。
「爸爸把宇宙的中心弄錯了,」戴爾芬說,「他以為是杜松子酒瓶瓶底的酒窩呢。」
菲德利斯的身體向後仰去,直視著她,玫瑰色燈光照亮他的臉龐,讓他整個人沐浴著一種和他不太協調的溫柔。他的外套掛在身後的椅子上,只穿著襯衫。燈光凸顯著他前臂上黃銅色的毛髮,她有些眩暈地低頭望著他粗壯的腰肢。他則瞥了一眼灰暗的廚房門,把椅子拉得離她更近了些。
還是老樣子,戴爾芬心想,什麼都不說。但當她盯著他看,說:「再說點,我想知道和她有關的一切。」他似乎重新考慮了一下,更加警惕地說:「其實,她的老家在北邊很遠很遠的地方。」羅伊向上翻著眼球,直至露出眼白,然後皺著眉,專註地注視著戴爾芬。也許他明白,此刻的戴爾芬正是他完美的聽眾,他臉上昏沉的睡意頓時消失,就像接通了一根電線,老羅伊又回來了——那個講著酒吧聽來的故事,說著狼人的神秘語言,減輕了伊娃·沃爾德沃格爾臨終前痛苦的老羅伊又回來了。戴爾芬彎下腰,離他更近了些,屏住呼吸,生怕錯過哪個字。等到他熱切地噼里啪啦說起來,她明白這才是故事的真相。
「西普里安!光頭西普里安!」
「怎麼了?」
「什麼?」戴爾芬盯著他暗淡無神的水汪汪的藍色眼睛,「可以證明?」
眾人離去后,菲德利斯獨自坐在院子里。隨著夜幕漸漸降臨,他喝完啤酒,唱歌給自己聽,唱的都是只有他自己會唱的老曲子,都是德語歌。月亮爬上天空,明亮的金色圓盤漸漸失去光澤,變成銀色,但隨著越爬越高,也越加閃亮起來。他的聲音逐漸變成低聲哼唱。這個花園,這個伊娃的雜草叢生的花園,被戴爾芬照看著一部分,在他身邊不斷窸窣作響。蚱蜢的叫聲高低起伏,時不時不知從哪裡傳來青蛙的呱呱叫聲,嘶啞的聲音透露著渴望,豬在待宰欄里低聲咕噥。他想起了弗朗茲、馬庫斯、埃里克和埃米爾,回憶起第一次用雙臂抱起每個孩子的瞬間。他的心一下子軟了下來,抽泣揪緊了他的肺,眼睛灼痛。他聲音顫抖著唱起《莉莉瑪蓮》,這是現在敵人們控訴戰爭的歌曲。他越唱越生氣。他們是他的敵人,而他的兒子們會跟他們作戰,來解救自己的弟弟們。「莉莉瑪蓮。」就連這首廢話連篇的傷感老歌的曲調都讓他羞愧難當,他突然迫切地想要見到父母的臉龐。他喝了一大口啤酒,小心翼翼地把這種感覺咽回了肚子里。
「當然想到了,」西普里安說,「這也是我和她分道揚鑣的原因之一。」
「小姑的工作?我給她那個工作,是我看那個瘦皮猴可憐。你們這些肉鋪的大人物都跑來找我做什麼?」
她現在會穿著一件質地柔軟的褐色格子花呢短裙來上學——就連弗朗茲都看得出,它的裁製合身而精良。她走過時,裙子的下擺會在雙腿邊恰到好處地擺動著,會在她轉身時輕柔地旋轉。褶裙是棕色和金色相間,是那種曾在那棵茂盛的松樹下灑落在他們兩人身上的陽光的金色。她還穿著件乾淨挺括的襯衣,褶皺狀的領口垂在鎖骨間,胸口綴著耀眼的珠母貝紐扣。她還把頭髮編了起來,纏著一根厚厚的緞帶——有時是藍色,有時又是黃色。他情不自禁地在心裏記住這些微小的細節——現在他對她的了解僅止於此。瑪茲琳卻從未對他的注視給予過任何回饋。她不和他說一句話,更不用說讓他接過她夾在胳膊下的課本,然後綁在她的自行車上,騎車帶著她,就像帶著一個比他小很多的小女孩。他覺得,他最懷念的就是那幅畫面,甚至甚於觸碰她的肌膚。他懷念她坐在自行車前面,在他雙臂間搖搖晃晃,懷念她努力想要坐穩時他控制車把的抖動和她的笑聲。她越是疏遠他,他就越明白一點——他愛瑪茲琳,至死不渝,大胆點想,甚至超越生死的界限。
「這是不是就表示埃米爾和埃里克要回家了?」
「我想跟你說件事。」戴爾芬的聲音恢復正常。其實她還不確定自己到底想說些什麼,但有些話她迫切需要傳授給這個年輕姑娘。雖然父親的死被渲染了只是一廂情願的浪漫,卻足以讓她明白這一點。「我們遲早都會死,」她聽到自己已經對瑪茲琳說,「弗朗茲愛你,你也愛他。為什麼不給他寫信?為什麼不告訴他?」
她打開車門,跳出來,幾乎是朝他跑去。戴爾芬驚訝地發現,自己心裏突然產生一陣強烈的不適。菲德利斯在看著他們嗎?她荒唐地掃視一周,然後聳聳肩,希望能像抖落披肩那樣,抖落自己的不適,但心中的不安卻揮之不去。她猶豫著和他打了招呼,在黃昏的斜陽下站在他面前。她轉換著身體的重心,希望他不會跟她走進屋裡。雖然她的行為沒有任何不妥,卻總覺得自己在做一件錯事,這種感覺如此強烈,彷彿菲德利斯實實在在地存在,讓人生畏。當她意識到自己正在顧慮一個男人的嫉妒之心,便心生憤怒。門廊下的安靜草叢中,蚊子開始嗡嗡作響,西普里安把頭輕輕歪向一邊,用帽子扇走了蚊蟲。他們在門廊的台階上一起坐了下來。
「我?」他難以置信又充滿同情地望著戴爾芬,「開轟炸機,倒有可能。但我不會去的,我要當戰鬥機飛行員。」他嘴裏發出機關槍的聲音,假裝開槍射擊馬庫斯,馬庫斯也回擊了他。
弗朗茲指了指屋后的卧室。她撇下店裡所有讓人憂心的工作,向後面走去,看到馬庫斯還躺在床上,便有些擔心,但發現他的病情至少沒有惡化,又很欣慰。當然,他還沒換下去芝加哥時穿的那身衣服,就連腳上的襪子也還是那雙。
「噢,來杯啤酒吧,」他大喊道,「一小口杜松子酒,你能明白怎麼讓我解解渴嗎?」
「讓我一個人待著。」戴爾芬輕聲說。
羅伊默不作聲地躺著,在糾結中搖擺不定,不知道該放棄意識,還是和活生生的人交流攀談。他皺著眉毛,下巴像在咀嚼一樣微微抖動。最終,他像下定了決心一樣,猛地全身一顫,眼瞼抬起,露出圓睜的淡藍色圓形虹膜。
「更像10英里,」戴爾芬說,「他能活下來嗎?」
「是的,」西普里安說,「我不是來找工作的。我現在算是跑劇場的,在跟著耍蛇人巡迴演出。」他把手伸進口袋,掏出一卷粉色的硬紙片門票:「你們想要幾張?」
「不會!」戴爾芬突然被迫討論如此私密的話題,她的聲音不太情願地噎住了。
她走在棕白色相間的瓷磚上,走向松木門,門將店鋪和居所隔開。她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彷彿兩側的牆壁稍微往裡擠了擠,走廊也比往日里更長。沿著兩側的牆壁,放的都是和店鋪經營有關的物品,掛在鐵挂鉤上,或塞在櫥櫃里——污漬斑斑的圍裙,毛巾,裝著螺絲釘、螺栓和多餘釘子的木箱子,修理冰箱、打造新架子的工具,產品目錄、宣傳單和價目表,樣品和品牌試用品,發票聯和成卷的蠟紙。她在走廊中間最昏暗的地方駐足,深深吸了一口充滿乾涸血漬和陳年紙張的味道的空氣。香料、髮油、鮮奶、乾淨地板,一切都在其中。親手打理的居所井然有序,透露著一股安寧和平和,她心中湧起一股喜悅。這時,前面店鋪里的顧客鈴響了起來,她趕緊朝那邊走去,到櫃檯后忙活起來。
「看誰來了!」噘嘴曼海姆說。他用一隻手遞給科茲卡一瓶啤酒,另一隻手和他握了握手,薩爾·伯迪拍了拍他的後背。紐霍爾高興地點了點頭,拉了把椅子出來。他們先是失去了查弗斯,然後是霍克治安官,羅伊·瓦茨卡也在不久前離開了人世。他們的隊伍在不斷減弱,有張老面孔出現,自然喜不勝收。大家清了清嗓子,找准自己的調子,喝著啤酒,順暢地唱起了歌。他們專註地唱著,傾身靠近彼此,盡情沉浸在音樂之中。
他的笑毫無徵兆,
他小心地用腳後跟在他們身後關上門,把她放在冰冷光滑的金黃色床罩上。他原本也不知道會把她抱來這裏,此刻她就躺在眼前,沐浴著床頭燈的燈光,像只貓一樣泰然自若地看著他,她的眼睛就和身後的布料一個顏色。梳妝台上有隻小玻璃鍾錶,單調而堅定地嘀嗒作響。床頭上方掛著一幅畫技粗拙的畫,畫的是海浪擊打岩石。床頭桌上蓋著一條橙色的天鵝絨圍巾,床的木架最近剛擦過蜂蠟。他聽到自己的血脈在僨張。他朝她俯下身去,可以聞到床單上陽光的味道。她稍稍朝他挪過來一點時,他可以聞到她溫暖皮膚上的泥土氣息。但她只是挪過來一點,突然又翻過身去,坐在床邊。
第二天晚上,戴爾芬和馬庫斯早早來到學校體育館,坐在第一排嘎吱作響的摺疊木椅上。眾人一定會議論紛紛。他們會認出西普里安,而他剃光的頭會招致非議,也有可能是嘲笑。街坊四鄰、肉鋪常客、昔日同學都會伸長脖子,觀察戴爾芬。如果她坐在後排,就不得不忍受他們或遮遮掩掩或明目張胆的好奇,坐在第一排則可以背對他們,任憑他們毫無顧忌地盯著她看或交頭接耳。戴爾芬會對這一切置之不理,她就是來欣賞節目的。
羅伊抓住她的手,急切地說:「我叫他去地窖里拿薑汁啤酒,他去了,到處找好酒。拿上一兩根蠟燭,這樣你才看得清那些法語標籤!這個老傢伙可能要找給國王喝的紅酒。」
並不是說人們不善良,戴爾芬心想,但當他們拒絕她時,是因為他們確實沒有空缺職位,還是沒有職位願意給她?她不得而知,只能繼續尋找,幸好最終如願以償。當她錢包里只剩兩塊錢時,她得到一份兼職工作。總喜歡吃「陽光」牌餅乾樣品的那個老頭——坦西德·比恩,一定是知道她經常因他給的五分錢硬幣多切給他一些香腸,替她美言了幾句,於是她得到一份去鎮政府大樓辦公室里歸檔文件的工作。她在後面的檔案室里工作,裏面堆滿箱子,裝著年歲已久的土地協議和五花八門的投訴信。也不會有別人打擾這份工作的單調無聊——一個秘書負責接電話,終日埋頭在她那台時髦的打字機前處理文件,考慮到自己的地位,她認為不必和一個檔案管理員交談,戴爾芬基本沒什麼機會和她打招呼,時間一久就忘記了她的名字。戴爾芬基本也沒見到過鎮政府官員——他們似乎都在其他地方忙著處理公務。這份工作極易昏昏欲睡。下班后,她會給羅伊服用糖漿和一些杜松子酒,她總是把酒隨身攜帶,從未單獨留給羅伊。他睡著后,就不再咳嗽,呼吸也很平靜,甚至都不再打鼾。戴爾芬會給自己做些晚飯,然後也上床睡覺。
「我的油漆還沒幹呢。」西普里安說,「合唱團其他人都有什麼消息?」
「如果我們能用一把鋒利的切肉刀給你開膛,」希奇大夫說著,沿著羅伊的腹部,用手指從腹股溝到胸腔畫了條線,「然後把你的胃和腸子推到一邊,握住你的肝臟……如果我們把它扯出來,給你看看這個還在跳動的可憐器官,你就能看出它是多麼備受摧殘,是如何被你粗暴虐待了。」

「並不是說這樣確實就是犯罪,也不是說我們會被起訴!不過,我們也要考慮到鎮上群眾的情緒和看法。」
沒有賓客,沒有蛋糕,也沒有鮮花。她嫁給菲德利斯后,弗朗茲也離開家裡,去參加空軍招募的體檢,戴爾芬的生活依然分為兩部分——料理肉鋪,回家照顧羅伊。她還保留了部分檔案工作,還會讀書,盡量維持著原本的生活習慣。然而,過去的恐懼、瑣碎和沒了結的紛擾依然會回來打擾她的生活。雖然已經結婚,但新生活似乎尚未完全展開,就像亂糟糟的舞台布景。她希望可以像歸類檔案那樣,將過去的生活束之高閣。就在這時,西普里安回來了。
「曼海姆還在飛,」羅伊說,「菲德利斯娶了你拋棄的女人,那就是……」他滿懷深情地沖戴爾芬點了點頭,「尊敬的頑固女王殿下。她又開始照顧我,把我從死亡邊緣拖了回來。我又一門心思扎進了酒精里,你懂的,給她丟了不少臉。但她還是愛她的老爸,她給我減少酒量來戒酒。是不是該喝第二勺了?」
「我不會跟你說話的,」她終於低聲說,「除非你告訴我克拉麗絲的下落。」
「夠了,」戴爾芬說,「我對你妹妹不感興趣。」她開始詢問雙胞胎的狀況,他們有沒有好好吃飯、好好洗澡,還有店裡的情況。他允許賒賬的那些人都還錢了嗎?有的還了。顯然不夠。供應商開的價格公道嗎?從他的回答可以明顯看出,他並沒花時間和他們討價還價,以爭取更大的利潤空間,戴爾芬皺了皺眉。「這裏差點,那裡差點,我們的成敗往往就差那百分之一二,」她說,「你早晚會明白的!」她使勁拍了拍椅子扶手,以掩飾自己的口誤。我們?她在說什麼?
他毫不知情地轉身離去,
「什麼?」羅伊饒有趣味地張大嘴巴。
戴爾芬一邊看書,一邊打著瞌睡。她看的是「每月一書」讀書俱樂部推薦的一本大部頭小說,是從老師們開在政府大樓地下室里的公共圖書館里借來的。小說的情節是愛情故事,發生在英國,浪漫而圓滿,是那種她確定看完后不會心碎多日的情節。她一直很愛看書,尤其在失去克拉麗絲之後,現在更是完全沉浸其中。她被一本又一本書中的人物和他們的故事吸引。她讀過伊迪絲·華頓、歐內斯特·海明威、多斯·帕索斯和喬治·艾略特的作品,也會向簡·奧斯汀尋求安慰。這種書蟲般的生活——她覺得可以稱為閱讀人生,所帶來的樂趣使她煢煢孑立的生活豐富而充實,甚至頗具顛覆性。她不斷沉浸在令人欣慰或驚悚的人物之中,體https://read.99csw.com味著他們的人生。她會閱讀愛德華·摩根·福斯特、勃朗特姐妹和約翰·斯坦貝克的作品。一旦拿起書,她要不斷給廚房火爐旁的床上躺著的父親喂麻|醉|葯,以及孤苦伶仃、無依無靠、窮困潦倒的生活都變得不再那麼重要,她犯過的錯誤也隨之消失,她憑藉一股虛構的力量生活著。
「馬庫斯怎麼了?」她問。
羅伊下葬后,戴爾芬便走了過去,站在體育館的角落裡。整個大廳隱隱殘留著之前的興奮、汗臭味和鹹味爆米花的味道。為葬禮晚餐布置的餐桌上裝飾著一些小盆栽——非洲紫羅蘭、蕨類植物、紅薯芽,是從教區各位女士家中的窗台上拿來的。餐食備了奶油雞肉、奶油玉米和菠菜、加了黃油和奶油的土豆泥,還有配咖啡的純奶油。餡餅和餅乾擺在白紙剪成的襯墊上。整場晚餐都是一群來自各個不同教派的人組織準備的。戴爾芬生平頭一次覺得,他們除了多管閑事也會樂於助人,除了愛看熱鬧,也會急於討好,不知怎的還有些出於真情實感。但他們的關心熱切得讓戴爾芬有些無法承受,像得了幽閉恐懼症。
她在想象自己思考的畫面。
「是個好藝名。」
我就會愛你的內心。
「在你身邊,我就有這個念頭。」他想努力找回自己的尊嚴,交叉起雙臂,又放下,然後坐下來,在桌子上胡亂摸索著翻找香煙,最終也是徒勞,只得攤開雙手,彷彿在說:看到了吧?我想要什麼都得不到。戴爾芬終於笑了出來。
「我知道霍克他媽的出事了,我問你克拉麗絲怎麼樣了。」
「她只跟我說了一句:我要去一個我的工作價值可以得到認可和欣賞的地方。」
「哦,那件事啊,」弗朗茲說,「他有他選擇的自由。」
一天下午,弗朗茲和馬庫斯正在廚房裡吃飯,戴爾芬把菲德利斯拉進去,推了推他的肩膀。「告訴他們吧。」她命令道。
「不都是往日的美好時光嘛!」羅伊大喊。每當戴爾芬回應他開的玩笑,他都會更起勁兒,更開心。「我相信這麼多年來我背負的神聖愛情就是把我捲入時間旋渦、宇宙中心的愛。在那裡,我可是大開眼界啊,我的朋友,大開眼界!」羅伊的聲音逐漸減弱,凝視著遠方,彷彿在重溫和回味著某種幻象。「不過多數時候,」他搖了搖腦袋,回過神來,「我看到很多烈酒都消失了。」
「把這湯喝了。」戴爾芬說。那些卡片底部寫著的名字刺痛了她的心,他一定很愛露茜·查弗斯吧——孩子之間的那種愛,才會把她送的卡片藏在枕頭裡。她扶馬庫斯坐起來,想從手中的陶碗里盛一勺湯喂他喝。「我不是小孩子了。」馬庫斯說著,從她手裡接過勺子,喝了湯,又伸出另一隻手端著碗。他小心翼翼地把勺子送到嘴裏,小口喝著湯,吃每個餃子時都會在嘴裏含一會兒,彷彿心存感激,希望充分品味它的味道。戴爾芬望著他,深深呼吸,感覺一股靜謐包圍了他們。空氣是靜止的,店裡的聲響變得越來越遠,最終消失。睡夢中的狗蜷在地板上,輕輕嗚咽。勺子碰著碗沿兒,發出叮噹聲。他輕輕吞咽著,戴爾芬望著這個飢餓的生病男孩喝著可以治愈他的湯,希望這幅畫面可以持續到永遠,她可以一直這樣看著他,完全不會介意,就像在目睹一場神聖的儀式一般。待他把碗端到嘴邊,喝光最後幾口,把勺子遞給她時,她不禁有些遺憾。她晃了晃勺子:「還要嗎?」
羅伊的聲音就像一個嚇破了膽的四歲小孩的嗚咽。
他這才想起來,那不是個任務,但千真萬確是一件沒有完結的事。現在的問題是,這件事到底能不能畫上句號?如果他再次接受,這次可以持續到永遠嗎?再說了,他有那個勇氣嗎?他敢去見她嗎?
「我知道,爸爸,你當時醉得不省人事了。」戴爾芬有些不耐煩地說。她不想再讓他沿著這個思路自哀自憐,不痛不癢地自我責備,這種哀嘆她已經聽過太多次了。但接下來他說的話卻不再對勁,他的臉色嚴肅起來,繼而狡猾且堅定:「雖然現在已經晚了,但我原本可以證明,這件事怪不得老查弗斯。」
她看著西普里安:「那你當時不知道霍克出事了,是到什麼時候才知道的呢?」
在寬大的木頭研磨板上磨碎捲心菜通常是馬庫斯的任務,那是只厚重的槳狀木板,嵌著把鋒利的刀片,架在木盆上很方便,是菲德利斯攪拌和發酵德國泡菜用的。以前他會讓馬庫斯放學后磨上幾個小時,但看到他從芝加哥回來都一個月了,臉色還很蒼白,行動還很遲緩,便心生疼惜,讓他卧床休息。晚飯後,他自己把這個活兒幹完了。他從板條箱里掏出一棵捲心菜,輕輕在刀片上來回摩擦,用恰到好處的力量按壓,捲心菜在他手裡很快只剩下手掌和刀片之間如樹葉般薄薄的一片。他將這片菜葉拋到一邊,又拿起一棵緊緻的淺綠色菜頭,重新開始磨,磨到一半突然停了下來,感覺有一件重大任務尚未完成。他確信,這就是他心情煩躁的原因,但問題是,他完全想不起那個任務到底是什麼。他又拿起捲心菜,心裏那個念頭卻更加強烈,最終攪得他心煩意亂。他把圍裙扔到一邊,走到屋外。
他睡眼惺忪地搖了搖頭,把碗也遞給她,然後就縮進被子里。他閉著眼睛,如釋重負般長嘆口氣。有好一會兒,他都用力呼吸著。他的臉紅通通的,白皙的皮膚如嬌嫩的玫瑰,睫毛濃密,淺色的頭髮有些微微泛紅,在破舊的枕套上聳立著。戴爾芬依然坐在原處望著他,手裡握著空碗放在大腿上。她把他的頭髮向後捋順,但直到他睡著,才敢親吻他,給他掖好被子。
不過,他還是有些想說的話。

「爸爸……」
舞台上大幕拉開。西普里安和他的搭檔身穿黑色緊身健身衣,光著腳踩在碩大的紅色橡皮球上。他們雙腳|交替著蹬踩皮球,或背對背互相換位,或加速,直至贏得陣陣掌聲,然後他們會跳到空中,在旋轉的球上互換位置。維爾赫斯·加斯特無論是身高還是體型,都和西普里安很像,但相貌平平,還戴著一頂很醜的假髮,每次身體移動時都會跟著晃動。
「那你難道沒有想過,別人會把你們倆聯繫起來,覺得你也和這件事有關聯?」
「他叫什麼名字?」戴爾芬問。
他乖乖跟著她走到椅子前。他腳上穿著羊毛長襪,腳後跟和腳趾處都是亮紅色,孩子氣的幼稚模樣。若不是戴爾芬在產生這個念頭前就及時將它掐滅在萌芽之中,她會對他心生愛意。她沒有詢問他的意見,就給水壺盛上水,準備煮些薄荷茶,然後回到屋裡和他一起坐下,等水燒開。菲德利斯告訴她,收到了德國寄來的信,孩子們開始上學了,還參加了一個政府開辦的少年組織,據小姑說,入選的條件十分嚴苛。她還暗示說,雖然孩子們通過了一些嚴格的測試,她還是不得不用菲德利斯寄來的錢去賄賂政府官員。至於小姑本人,她起初想用千里迢迢帶去的美國縫紉機展示縫紉技術,結果發現還沒德國的縫紉機先進。
「你對戰爭一無所知!」戴爾芬盡量壓低嗓音,不想把他逼走,但他任性的無知讓她禁不住情緒激動起來,「撇開我嫁給你爸爸這回事吧。你要現實點,弗朗茲,他們可能把你送去步兵團。」
她原本背對著他,這下不禁朝他看去。
「他戒酒了!」
「你還被蒙在鼓裡。他就是個徹頭徹尾的老酒鬼,戴爾芬,這種人不會變的。」
「不會,」她說,「他不會回來了。」他確實再也沒有回來。
「我給西普里安留的時間夠久了。」他說。他的話鏗鏘有力,重重落下。這個聲明聽起來很好笑。但當他的身體前傾,戴爾芬聞到他身上散發的香料味道——白胡椒、姜和葛縷子,男人氣息,襯衫的羊毛和亞麻味,還有味道濃烈的剃鬚水。她知道他會在牙齒上抹雪茄煙灰來亮白牙齒,然後用小蘇打刷牙。她還知道他會用伊娃留下的法國紫丁香手工皂給絡腮胡打肥皂沫。他身上這些小習慣她都了如指掌,因為自從他妻子離世,就是她在收拾他的房間,是她在照顧他的兒子們。一直以來,她都告訴自己,這些事都和他本人無關,和菲德利斯這個人無關,但他此刻就坐在眼前,完全沒有親密的親人相伴。然而,她如此了解他的一切,他卻連她的房間都沒見過。他幾乎對她一無所知,對她用哪種香皂這種私人問題一概不知。此外,她要怎麼理解他那句話的意思,給西普里安留了時間?
「這才像話!」羅伊尖叫著說。他拍了拍西普里安的胳膊,說:「你想不想和我一起來一口?給他來一勺!」羅伊朝著一隻小餐具抽屜,堂而皇之地揮了下胳膊。
她往外走著,從一些顧客身邊經過時,無意中聽到木料廠在招聘簿記員。走出店門,她心想,工作時聞著新鮮的鋸末味總好過血腥味。回到家后,羅伊還是沒回來——這也許是件好事。她鎖上門,關燈就寢。第二天一早,她換上適合工作場合的衣服,戴了頂有些舊的帽子,穿上大衣。她不想打扮光鮮,也不想穿上最好的衣服——西普里安給她買的那些,那樣並不合適。不管木料廠的人有沒有聽說過她什麼,她都想給人留下一個正直體面的印象,而不是個戴著一頂顯然自己買不起的飾有綠色羽毛的帽子的人。一個樸素的人,一個值得信賴的人,而非有個殺人犯好友,和一個雜技演員同居或有個喋喋不休的老酒鬼父親的人。她希望人們說起她時,會說戴爾芬手腳利索得很,既穩重又可靠。
「絕世湯姆。」
「你見過這樣的狗嗎?」她問菲德利斯。
唯一能讓他分心的就是飛機了。有時,他看著在他身邊工作的那些人,會好奇他們是否有過類似的感受。他懷疑他們沒有過——沒有誰看起來像是除了手裡擺弄的機械還愛上過其他什麼人或事。起初他很鄙夷這種過於平淡的人生,現在卻發現了它的意義所在,能踏踏實實地修理一台精細易怒的引擎是一種解脫。所以每當菲德利斯允許他離開店鋪,他都會去擺弄飛機,作為回報,噘嘴曼海姆開始教他開飛機。
沒有擔心,也沒有憂愁。
希奇大夫鄙夷地「哼」了一聲,轉身注視著戴爾芬:「我聽說你今天上午跑了個50碼衝刺。」
羅伊的葬禮出席者甚眾。銀行家和地主家的太太們都來了,大概都同樣渴望對愛至死不渝的忠誠。教堂里有大簇看起來脆弱不堪的花朵,看得到許多揮舞的手帕,明妮的照片正面朝下擺放在棺材里,按他的囑咐放在他的心臟處。隨後在教堂大廳里會有晚餐,那裡是個體育館,前一夜這裏還進行過一場籃球賽。
看到這個大男人埋頭做著通常是女人做的工作,戴爾芬的身體中彷彿有電流通過,她用手輕輕撫過他的上臂,手上還戴著手套。他放下熨斗,握起她的手,將手套從她手指上一根一根地摘下,始終用嚴肅而莊重的眼神望著她。摘掉手套后,他用雙手捧起她的手,聚精會神地看著。他輕輕撫摸她的指關節,上面留著白色的疤痕,最後試探性地將她的手捧到唇邊。他的嘴唇落在了掌心的邊緣。
「進來吧,」她終於說,「羅伊在床上躺著呢,他需要好好開心一下。」
「我當然愛他。」
「你是覺得他拋棄我了嗎?」她絕不會透露他們分開的真實原因,也絕不會告訴別人,早在大家發現他消失之前,他就已離開。「這麼想,也太大男子主義了。」也許她受到在起居室里看的那些小說的影響,裏面的角色都會為愛情這樣的話題產生爭執,因為當她意識到自己當下的處境后突然開心起來——菲德利斯正在努力解釋自己,而她則相信自己終於讀懂了他的心。這麼說,他一直在等她!
一天傍晚,他出現在戴爾芬家門前,戴著頂帽子,坐在台階上。戴爾芬開著車駛進院子時,他眯著眼,歪著頭望向路上,點了點頭,冷靜而沉默。然後他摘下帽子,戴爾芬看到他剃光了頭。他看起來更有魅力了,更具有異域風情,就像一個來自史前時代的人,套上了褲子、襯衫和鞋子。他的光頭讓她聯想到他赤|裸的身體,不禁心跳加快。她停下車,透過擋風玻璃看清他后,深深吸了口氣。他還是來了。她笑了,這是個下意識的反應,然後她想起了克拉麗絲,意識到她可以從他那裡打聽到克拉麗絲的下落。她笑的原因變了,笑容卻依然停留在臉上。不管怎樣,看到西普里安,她還是開心的。
「幹什麼都填不滿痛苦的深淵。」一天晚上,他對合唱團的酒肉朋友們說。男人們坐在舊板條箱和嘎吱作響的椅子上,頭頂是破敗的葡萄藤架,已被日漸沉重的葡萄藤壓塌了一半。若菲德利斯在場,就秩序井然,他會組織大家一首接一首地唱,認真練習。若他不在場,就像現在這樣,大家通常就開開小差,扯扯閑天,甚至自艾自憐地喋喋不休。
時間一天天過去,他越來越虛弱,聲音弱到只能去俯耳傾聽。為了聽清他的話,戴爾芬每次都要靠得很近,能聞到他的呼吸,不是她一輩子都熟悉的酒臭味,而是一種孩子般的氣息,一種純凈的奶香。他的注視就像貓頭鷹一般,有些不知所措。他總想開口說些什麼,話語卻含混不清——時間線前後矛盾、主要情節缺失、人物突出卻不提姓甚名誰。他似乎失去了敘事能力,彷彿這輩子喝的酒已侵蝕大腦中的每個細胞,讓他的思維跳躍得像在播放一張有划痕的唱片。不過偶爾有時候,他也會發動大腦中完好無損的區域,說些清晰易懂的話。戴爾芬永遠拿不准他每句話的下一句會是什麼。
「他在哪裡學的拋接雜耍?怎麼會騎獨輪車?」
戴爾芬沿著主街追趕,他卻跑到路德教堂後面。她一路追著他,圍著教堂轉了一圈,希望在牧師的院子里堵住他。他奔跑著穿過一片開得旺盛的連翹,差點撞倒奧蘭·索文夫人,嚇得她高舉雙臂,大聲呼救。他們將她的叫喊聲拋在身後,羅伊跳過一扇開滿報春花的門,沖向河邊的小花園。進去后,他雙手撐起身體,跳過一張張野餐桌,繞著跑過鞦韆。幸好沒有會受影響的孩子,不過還是有個學步兒童的媽媽捂住了孩子的眼睛,驚得下巴差點掉下來。「他不是壞人。」戴爾芬喊道。她氣喘吁吁地追著羅伊,爬上蜿蜒的山坡。羅伊從那裡猛衝向消防站,然後突然向北邊跑去,大概是想去爬上水塔。戴爾芬逐漸跟了上去,她年富力強,又有毅力,卻被腳上那雙專門穿上去找工作的頗為體面的高跟鞋束縛住了手腳。他躲過她,繞過水泵,又回到主街上,望著眼前出現的幻覺,恐懼地啜泣。她不太情願地脫掉鞋子,放在水泵附近,腳上只穿著襪子,一邊追一邊懊惱,最後一雙長襪就這樣毀了。在父親跑向鎮上的小學時,戴爾芬擒抱住他並將他摔倒在地。她把他控制在地面上,體育老師跑了出來,脖子上掛著條毛巾,坐在羅伊身上,先用毛巾擋住了他的下身,羅伊的雙腿上粘著一道道污漬和糞便。一被抓到,他一下子就變得順從起來。戴爾芬脫去大衣,和體育老師一起將他的胳膊塞進大衣袖子,然後將前面的扣子扣上。羅伊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乖乖地跟著她,一步步朝家裡走去。小學生和老師們透過窗戶看到了這一幕,全都驚得目瞪口呆。
「耍蛇人?」戴爾芬莫名有些受傷,甚至還有點嫉妒,「他也兼做你的人肉桌子嗎?」
「他公然藐視所有物理定律,」希奇說,「我若膽敢做什麼預測,就太傻了。但我搞不明白,他這樣一具空殼怎麼還有一息尚存。」希奇俯視著羅伊,突然他臨床專業的克制變成了憤怒,開始大吼:「你必須得活下去!我在你這把該死的老骨頭身上費了太多心思,在你能一直善待戴爾芬之前,你不能死。」他用一根手指戳著羅伊憔悴的臉:「你現在還不能死!那就太無禮了!我不允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