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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4 銀杉之軍

Chapter 14 銀杉之軍

「我一直都在想你。」他無助地說。
「我搞到了通行證。雖然費了些功夫,但我拿到了需要的文件,」馬庫斯拍了拍胸前的衣袋,他輕聲說,「我明天就出發去那兒。」
越過這股暖流,可以看到樹上爬滿了去年的野生脆黃瓜藤,枝枝蔓蔓從枝丫上似頭髮般垂下來。岸邊到處都是植物破土后留下的裂痕,春天來了,冰雪消融,樹木長出新的枝丫,融冰將土地掘開,也仍有小塊的臟雪未融化。烏鴉作為最早歸來的鳥,在樹枝間穿梭,併發出沙啞的叫聲。它們像黑點一樣從彼此身邊飛快掠過,畫出交錯的線條,它們的鳴叫聲似乎表達著某種迫切的含義。
「他明天或後天就要回來了,」戴爾芬說,「我們接到了電話。」
這是一份完美的戰前三明治。麵包新鮮有分量,還是剛剛烤好的,美式鄉村麵包上塗滿了厚厚一層貨真價實的淡黃油。火腿被熏得剛剛好,是現切的,分量也很慷慨。旁邊還配有一盤脆爽的蒔蘿味的腌黃瓜,每一塊黃瓜都被切成了細細的綠色嫩芽狀。他們滿足地慢慢咀嚼著。菲德利斯說:「看見我們時,他一定以為自己瘋了。」
或許馬庫斯離家前的排兵布陣真的奏了效,他果然把埃里克帶了回來。當然埃里克並不知道這件事,他和其他兩百多名戰俘乘坐著簡裝的美國火車一路向北,這時他確實想起了他的玩具,想起了童年生活的點點滴滴。由於是在晚上,他只能大致猜測他們正向北行駛,可能正向五大湖附近駛去,或許是威斯康星州或密歇根州一帶。他已經不記得美國地圖了,他試圖忘記腦海中關於美國的一切,繼上一次因求饒而受辱后,埃里克決定隱瞞完全聽得懂英語這一事實。他們那群人中有狂熱的納粹分子,他們發誓要打擊那些和敵人合作的戰俘。所以埃里克繼續默不作聲,擺出一副神秘孤僻的樣子。火車橫跨美國的這一路,他一直裝傻充愣,獃獃地盯著窗外看,其餘的人也是這樣。他們都幸災樂禍地等著看成片成片被炸毀的城市、被摧毀的村莊、焦黑的莊稼、死寂的農場,德國的廣播一直是這樣對他們宣傳的。然而,任憑他們極目遠眺,映入眼帘的仍是一片欣欣向榮、熱鬧非凡的祥和景象。戰俘們悲戚地感嘆著,困惑著,接著,一些人感覺受到了背叛,另一些人為國家捏造的假象尋找著借口。這兩件事埃里克都沒有做,他思緒萬千,心中充斥著歡喜的回憶和無邊的絕望。
「無論如何,我都不會去那些最糟的地方。」他最終對她說,他的嗓音很低沉,一度被冰河嘩嘩流過的聲音所淹沒。「我會去投放傘兵或滑翔機。我不再是一名戰鬥機飛行員了,也不會和重型轟炸機大隊共赴戰場了。我駕駛著一台C-47,是運輸機,我負責轉移傷員,空投補給——食物、衣物、藥品之類的東西。」
那隻懶惰的大鼻涕蟲怎麼樣了?戴爾芬想這樣問,不過她最後說:「我聽說你母親又卧床了。」
戴爾芬和他父親剛結婚的時候,馬庫斯有次躲在辦公室門后偷聽到父親在講電話。通過菲德利斯和戴爾芬之間隱瞞得比較拙劣的對話,他得知弟弟們不會回來了。也就在那時,他決定不把玩具兵收起來了,他永遠也不會把他們收起來。他要把玩具兵擺在那裡,時刻準備著,就好像沒有了弟弟們的悉心照料,這套他們曾經愛不釋手的玩具會用它本身的魅力和不完美的現狀把弟弟們吸引回來。於是馬庫斯為步兵團擦去了灰塵,又給它們重新排了一個緊湊的編隊。自那以後,他一直讓玩具兵保持著精精神神的狀態。此時的他向後退了一步,皺了皺眉頭,用一根手指將一些小兵人掃倒在地,倒地小兵手裡的步槍直衝著天花板。這個舉動突然嚇了他一跳,他迷信地將小人們扶了起來。
「沒有人能一起熱鬧熱鬧了,」他說,「我去散散步,再買份報紙,然後看一會兒就睡了。」
這猛的一聲吼把埃里克嚇得魂飛魄散:「我不知道我他媽到底是什麼,先生,但是我蛋上沒毛!」
他停在了一個看起來較為喧鬧的小加油站,加油站旁緊鄰著一家小酒館。加油站的人出來幫他們加油,馬庫斯和他父親卻把目光投向了酒館。酒館的大門是略顯滄桑的紅色,周圍安了切割粗糙的鹿角作裝飾,酒館里沒有窗戶。
「把我們當一群傻子嗎?」戴爾芬情緒激動地脫口而出。讓她如此生氣的甚至不是戰爭本身,而是這虛偽的現實,令人振奮的假象和彌天大謊。她抓起一本雜誌,翻出一則牙膏廣告,上面動員讀者給遠在前線的孩子們寄牙膏。「彷彿最糟的狀況不過是沒有牙膏用!還有這個!」一則口香糖的廣告聲稱隨家書寄一條口香糖可以減少孤獨感,甚至還能提升軍隊的偵察力。
等雙腳被羊毛襪嚴嚴實實地包裹好后,菲德利斯又倒了一杯高杯酒,並給裏面加了些朗姆。他正在試著適應這個口味,因為進口的威士忌越來越稀缺了。戴爾芬把泡腳水端到一旁,然後坐在他身邊。她心想,我好久都沒有對上帝禱告了。不過我仍然騙不了自己,我仍然認為上帝就是個醉鬼,自打創造了世界,就沒怎麼管過。我承認上帝從前是個天才,但他的確是最粗心大意的藝術家,隨隨便便將自己最傑出的畫作、雕塑,以及栩栩如生的精緻作品毀於一旦,任惡魔踐踏。
「這到底要把他們送去哪兒?」看守他們的一個美國士兵問道。看守他們的一共有六名士兵。「解開他們的鐵鏈。」
此時的馬庫斯知道該說些什麼了,他笑了笑,「他認為自己可以裝得很固執,那好,我們也可以裝得很固執」。
他完全理解,確實如此,他們已經長大,那段時光已經可以翻篇了,但他以為自己需要為她之前受的委屈致歉,他以為她會羞辱他一下。要是別的女人就一定會這樣做,他覺得別的男人也會,但她對此沒有興趣,他現在才明白。她並不在意過去的事,這一點讓他很佩服,也讓他很困惑。既然沒法用時光倒流的方法來彌補過錯,那他們該何去何從呢?
戴爾芬由著他們收拾,自己留在了廚房,然後開始收拾盤碟,洗刷盆盆罐罐。和往常一樣,她一遇到煩心事就開始烘焙。為了分散注意力,她準備烤些餅乾,她找出各種配料,接著開始篩麵粉,就做些薑餅好了。稱量和攪拌能幫助她思考。即使那人不是埃米爾或埃里克,她也不願見到那樣一個備受折磨的人,如果那人是他們之一的話,她也不願見到那種境遇下的他們。相見的時間那麼短,心裏卻有無數個疑問。他會變成什麼樣,他又是怎麼倖存下來的?他那麼年輕是怎麼參的軍?他知不知道同胞兄弟的消息?她一邊把餅乾放進烤箱一邊想,或許我只是為了保護自己。第二天她目送著馬庫斯和菲德利斯駛出院子,看著他們消失在路上,這個念頭又冒了出來:她是為了保護自己。或許她的職責是坐在丈夫的身旁,一路握住他的手,但是她做不到。因為所有那些原因,還因為她腦海中有一個聲音一直在問一個很小的問題,一個可怕的問題,一個隱秘的問題,一個她無法大聲說出來的問題。到處都能聽到那些消息,那些流傳出來的謠言和駭人的事情,她想知道那些她在雜誌和報紙中讀到的事情是真是假,他們有沒有殺害過……她想用的詞是「無辜的人」或「平民」,但她心裏想的是「猶太人」。
埃米爾的戰爭非常短暫。他根本無須為了參軍而謊報年齡,因為軍隊急需增援,他所在學校的整個班級都參軍了,包括老師們和排長們。在預備營里,埃米爾和埃里克就受到了高度讚許,他們表現突出,被當成做軍官的好苗子。他們本打算一起加入武裝黨衛隊下的希特勒青年團,然後肩並肩戰鬥到最後,只不過戰爭一開始,埃米爾就踩到了埋在牧場上的地雷。他的新軍裝直到被炸碎的那一刻依舊一塵不染。一抹綠色從他眼前掠過,他不敢相信自己在空中顛倒了過來,正俯瞰著草地。埃米爾落回地面前就已經咽氣了。兜里小姑的照片被鮮血浸透,口中的蜂蜜糖慢慢變得冰冷。蜂蜜糖是奶奶非要讓他帶上的,因為她記得埃米爾的父親就是帶著這些糖熬過了那次偉大的戰役,她希望這些糖也能同樣保護他的兒子。
弗朗茲抱著瑪茲琳,呼吸著熟悉的松針氣味和做早飯留下的純真氣息。我永遠也聞不夠她的味道,他心想,永遠也不會聞得夠。他聞著她身上的教師氣味,混雜著蠟筆、嶄新硬紙和藍色皂粉的氣味,那正是阿格斯學校水槽邊皂液器里的皂粉氣味。她身上混合著牛奶盒、粉筆灰和鬱金香的味道。她讓他想起學校的安全守則,讓他想起要保持雙手清潔和要對鄰居友善禮貌。弗朗茲感覺自己慢慢沉入了夢幻般的半夢半醒狀態。他靠著她,身體放鬆下來,她繼續抱著他,輕撫著他的頭髮,她抬起頭靜靜地聽著他沉重的呼吸,伴著河水貪婪的沖刷聲,烏鴉凌厲苦澀的爭執聲,他們在春枝的擺動中旋轉著。
一縷流光照進來,戴爾芬醒了,她決定採取些非常措施來保持清醒和減少焦慮。考驗已經開始,她需要對自己嚴苛一些。她已經三十五歲了,口中的兒子也已經長大離家,她不知道兩個在德國的小兒子會經歷些什麼。她丈夫從她身上得到的是一種愛,但那終究不是愛情。曾經承載了他們所有感情的愛是那麼沉重,好似鋪在身下的床褥,而非蓋在身上的羽絨。這份愛中充斥著日常瑣事,每天都是買賣、屠宰和做針線活。他們一起睡得深而沉,可能兩人都會打呼。他還是習慣親手熨自己的襯衫。她買了瓶氣味濃烈的法國香水,時不時地抱怨著他敏感的腸胃。他們的愛是包容和實際的,這在她看來頗為珍貴,因為這份愛沒有像自己之前害怕的那樣,給她帶來過多的負擔。
「我錯怪了你。」他有些躊躇不決,覺得自己應該先承認過去犯的錯誤並道歉,萬一這是她所期待的話呢。
「哦,老天爺,再讀讀有關導彈的報道。」菲德利斯說。
戴爾芬最早是從一名顧客那兒聽來的,這名顧客是從上午的廣播中聽來的。那天晚上,他們拿到《法戈晚報》,報紙上的頭條寫著「原子彈襲擊日本佬」。他們將報紙在餐桌上攤開,仔細閱讀著所有頭版報道。「恐怖導彈比巨型炸彈的威力大2000倍」「太陽能是爆炸的關鍵——丘吉爾稱德國人仍有秘密武器」「夢想廚房成現實——結合洗衣機、洗碗機和土豆削皮機為一體的設備將於1946年面世」「四肢截肢者美國一等兵詹姆斯·威爾森使用人造假肢」「跳舞中途丈夫先殺妻再殺己」。戴爾芬讀道:「杜魯門於今日公布了這一偉大的科技成果,並對日本發出警告,他們正面臨著『從天而降的空前災難』。」
穿過弗朗茲床邊的那層帘子時,她意識到自己將拋下過去、走向未來,她要拋下記憶和想象中的弗朗茲向前走去。在她真真切切地看到他之前,在她親眼看到他受傷的情況之前,他仍然是那個完美的男孩和年輕男子。有了那些痛苦的妥協,他們才算真正進入成人的愛情世界里。她心想,我辦不到。不過她知道自己辦不辦得到都沒有意義。床上躺著的男人已經在藥物的作用下徹底失去意識了,她的目光從掖好的被單底部慢慢地沿著被單下的人形向上移動,直到她再也無法避開他的臉。
瑪茲琳心想,我不能見他,我已經失去過他一次了,我不想再重蹈覆轍。然而,弗朗茲一定是把自己的想法和感受都寫信告訴了戴爾芬,因為那天下午學校放學后,戴爾芬開著送肉的卡車來到學校門口。她下了車,朝操場走過來,而瑪茲琳就站在那兒。她的裙子和頭髮隨風而動,遠遠地笑九九藏書看著做遊戲的孩子們。
「媽,你冷靜些。」馬庫斯說,好像眼前站著個瘋子一樣。
小時候,弗朗茲常常幻想自己會以英雄般壯烈的方式犧牲,如果必須要死的話,那就死在噴火式戰鬥機里。經過一場激烈的生死搏鬥后,他被一架德國Fw-190擊落,那是他最喜歡的敵方戰機——那如閃電風暴般的深藍色,日出般的蒼白,鮮黃色的引擎罩,整架飛機都透著一種既致命又絢爛的氣質。當然他同時也會擊落德國Fw-190,因為他會在最後關頭靠自我犧牲來實現復讎。在盤旋下墜的過程中,他們互相致敬。這種幼稚的壯烈幻想始終在他心裏佔著一個角落。在戰場上,這種幻想一直陪伴著他,陪他度過每一日的無聊、恐懼和枯燥。要是知道最終打敗自己的是一次糟糕的時機,是一次令人痛心的機械失誤,是一條斷了的線纜,他一定會吃驚不已。

「馬庫斯,坐下和我說說話。」
這時一隊人慢慢走來,他們努力讓自己不要激動地跳起來,但實在情難自抑。這隊人遠遠地朝他們走來,他們站在車的兩側,仔細地在人群中搜索著。他們一下就認出了埃里克,他依舊很強壯,有著如牛般結實的胸膛,面色紅潤,棕色的頭髮仍然閃著金色的光澤。他上身穿著一件皺皺巴巴的舊制服外套,就是那件印有PW的藍色制服,下身穿著一件洗得褪了色的工裝褲。他被他們的叫喊聲嚇了一跳,隨即也認出了他們。他們看得出他認出了他們,因為他眼中不自覺地透出難以置信的光,他挪開自己的視線,試圖掩蓋心中的震驚。埃里克直直地盯著營地大門的方向,他們朝著他奔去,他卻留給他們一張僵硬的側臉,連他們被美國看守攔下,他都沒有回頭。埃里克經過時,他們試圖和他說話,喊他,叫他的名字,迫切地問他問題。但是他緊繃著臉,眯起了冷酷的雙眼,雙手插在兜里,這讓他們氣到發抖。
瑪茲琳從房屋的後門走了出去,倒掉了母親的夜壺,再慢慢走進去,順手將電鍍桶放在了殘破的樓梯上。未粉刷過的小房子有些塌陷,一叢叢的薊和牛蒡在房屋四周鬱鬱蔥蔥地長著,不過也無傷大雅。雜草引來了很多嘰嘰喳喳的鳥兒——金喉鶯、綠雀和褐麻雀。瑪茲琳心想,就讓房子塌了吧,又有誰在乎呢?她母親當然不會介意,此時她正躺在床上虛弱地叫嚷著要喝水。瑪茲琳沒有理會她。搖搖晃晃的樓梯邊上長著一叢紫丁香,這是許久前她親手栽下的,原本是一小枝,現在已開出了一大片芳香的花。瑪茲琳將花枝攬到面前,輕輕地呼吸著花香,這縷花香讓她一時間追思無限。丁香花露順著她的脖頸流了下來,陽光把草地照得暖烘烘的。瑪茲琳不是特別會用榔頭和釘子,但前天她把這兩種工具翻了出來,現在她已經將被雪覆蓋的木板固定好了,還使出渾身解數把冬季給房屋帶來的破壞修得差不多了。她在這邊用榔頭叮叮噹噹地敲著,她母親在那邊不斷地高聲抗議,最後只得自己起來在廚房水龍頭上接了杯水,可能還生了火給自己煮了些燕麥粥。
他們用橫切鋸來鋸大樹,用瑞典鋸來修剪樹枝,用拖鏈來運輸那些很重的樹榦。那些較遠的樹要用兩頭驢來運,兩頭驢的名字分別是馬克斯和莫里茨。其中一位監管的士兵勉強會說些德語,他還負責審查戰俘攢出來的小報,報紙是他們用手持印表機列印的。多年前大家都覺得沃爾德沃格爾家的男孩中沒有一人遺傳了他們父親的嗓音,但埃里克進入青春期后,他的嗓音才發育好了。有一天,他隨意哼唱了起來,結果被自己迸發出的渾厚歌聲嚇了一跳,隨即閉上了嘴巴。而現在,在這樣一個美麗的地方,他開始用唱歌打發時間,很快其他人也跟著他一起唱起來,他們把語言轉換成歌曲,用晚間的唱歌活動來調劑無聊的生活。
經過父親和伊娃的墓園時,她常常會走進去看看。即便是在夜裡,這片立著一座座方形墓碑的墓園仍然是個舒適而平常的地方,絲毫沒有因死亡而變得肅穆和狼藉。每一塊墓地都是規規整整,萬分精確的。霍克的墓碑是一塊未加裝飾的黑色花崗岩(這是他很久之前就選好的),不過是他可悲的好奇心罷了。羅伊的墓在她聞起來有一股淡淡的杜松子酒味。伊娃最終決定要埋在阿格斯,而不是被運回德國。但這個決定曾讓她感到痛苦,因為這意味著她將永遠待在異國他鄉,遠離父母,無依無靠。戴爾芬在伊娃的墓碑後面種了一棵小松樹,她給小樹預留了充分的生長空間。樹根向下延伸盤繞,到現在估計已經能環抱著她的朋友了,每每想到此,她就倍感欣慰。一天夜裡,戴爾芬不顧地上的寒涼,裹著自己的大衣坐在了松樹下。她聽著松針隨風拂動的沙沙聲,想象著聲音順著長長的根系傳到地下,這樣伊娃也能聽到這美妙的聲音。
瑪茲琳默不作聲,她知道這並不是原因。她的呼吸平靜,心中卻一陣絞痛。她的皮膚灼|熱,不禁想象著自己撲進他的懷中,這讓她感到眩暈,只得閉上眼睛,將視線轉向別處。她就知道不該答應見他的。他的出現衝破了她自設的防線,讓她可憐巴巴地重新有了渴望、念想和希望。
這裏的戰爭已經結束,我們正在清理戰場,所以不必擔心,我們面臨的最大的危險就是皮膚晒傷。
「其實是七頁。」瑪茲琳略帶羞澀地說。她大腿上方的肚子高高隆起,肚子里的孩子已經七個月了,她穿著一件滑稽的印花孕婦裙衫,上面還扎著一個潔白的蝴蝶結。她一直上課到前一周,因為有些人說她這樣的狀況不能讓大家看到,會給學生造成不良影響。他們不敢在嚼舌根的時候添油加醋地說出真實想法。當瑪茲琳把懷孕的事情告訴戴爾芬后,她就把一切都安排妥當了。她在法戈的一家珠寶店給瑪茲琳買了一枚尺寸合適的戒指,戴爾芬把戒指交給瑪茲琳的時候說:「這個能堵住他們的嘴。」隨後弗朗茲也給瑪茲琳寄來了一枚訂婚鑽戒,所以現在她一手戴一枚。她把兩枚戒指都戴在手上,任由人們去暗自揣測,不過瑪茲琳心想,在這樣的戰爭時期誰又會在意這些,新生命的誕生難道不是件好事嗎?
菲德利斯緩慢而精準地將手中的啤酒放下,他擺弄著桌上的杯子,然後抬起了頭。他疑惑地盯著馬庫斯,馬庫斯抬起頭回望著他,他咬著嘴唇,微微地點了點頭。菲德利斯把臉埋在手裡。沒有人說話,大家就這樣沉默了許久。廚房裡安靜得有些不真實,只聽到從院子另一頭的野葡萄藤下傳來的機器轉動聲和轟鳴聲,那是冷藏櫃發電機的聲音。這時沙茨突然出現在門口,戴爾芬起身放它進來。他們就這樣看著這隻狗淡定地穿過房間,朝自己的地盤走去。馬庫斯又呷了一口啤酒,接著說:「這個人還提到了一點……我得告訴你,他說這個俘虜……從不開口說話,只會唱歌,這個叫沃爾德沃格爾的傢伙會唱歌。」
兩人再沒有說話,而是同時起身準備打烊。他們一起忙活著,清洗設備、檢查冰櫃、清點抽屜里的現金,並把錢妥善保管起來。
她頓了頓,聲音在濕潤的春風中變得有些顫抖,她的臉上寫滿了信任和鎮定,而不是同情,這讓他一時透不過氣。「……我們要從哪開始講起?」他們已經切入了主題,弗蘭茲驚慌不已,一時難以回應。
「如果不是什麼?」
這些歌曲影響著他們的情緒,並伴隨著他們進入夢鄉。夜晚的工棚里,男人們做夢時發出的哭喊聲、咳嗽聲、放屁聲、鼾聲、呼吸聲還有不成曲調的呻|吟聲夾雜在一起,融入這無盡的黑夜。埃里克常常失眠,他每晚一邊聽著這些聲音,一邊聽著屋外的動靜。松樹輕柔的沙沙聲,貓頭鷹亦遠亦近的鳴叫聲,顯得既神秘又空洞。他想回到路德維希魯村,他不知道還能不能見到他敬愛的祖父,也不知道還能不能吃到家裡的香腸,他過去常常半夜爬起來把香腸偷偷拿到床上和埃米爾一起吃。他還想到自己的哥哥,但心中沒有激起半點兒漣漪。他讓內心變得冷酷,不去想自己在這裏的家人,若是暴露了身世或利用美國成長的經歷去套近乎,可能會性命不保。有傳言稱有德國戰俘被聖靈鋸成碎末燒了,然後被撒在了附近的樹林里,還有人說與美國人過分交好的戰俘會莫名其妙地消失,但沒有人真的知道或親眼看到過,也沒有人和知道真相的人聊過。一些年長的戰俘以這種方式鎮住了那些對德國不夠忠誠的人。經過高強度的訓練和多年的養成,埃里克儼然已經由內而外地變成了德國人,或者說他覺得德國人就是他這樣的,他的童年經歷被新的神聖信仰凈化。他的心中只有信仰,只有誓死的忠誠和對懦弱的憎惡。他活著就只是為了踐行那偉大且值得奉獻一生的誓言。
「我一直都很討厭喝牛奶。」瑪茲琳說。
「他很固執,但我們要打破他的固執。」

瑪茲琳把弗朗茲寫的長信拿給戴爾芬,只不過抽出了最後一頁,因為那一頁寫的全都是他們兩人的私密內容。弗朗茲知道瑪茲琳會和父母一起讀自己的信,因為他沒辦法經常寫信。那些信常常要花好幾個月才能寄到,等到來信的瑪茲琳會愛不釋手地看很多遍。
她點點頭,讓沉默填補著他們之前的漫長停頓,期待他能接著說下去。
車道很窄,一路上有很多路坑和被雨水沖毀的路段。他們二人緩慢地朝北駛去,然後再轉向正東,一路駛入茂密的森林。那位戰俘營的前任看守把地址路線畫了下來,估計他畫的時候也很猶豫。馬庫斯知道自己要找的地方是什麼樣的,這不是什麼大秘密,戰俘營就安扎在國家林地的邊界上,地圖上有標註出來。另外,還有一條較為明顯的火車軌道,高速公路有很長一段都與之同路。
可是最近她沒有什麼時間讀書,其實是沒時間做任何事。戰爭猝不及防地給店裡的生意帶來了巨大的變化,一時間,他們的訂單多到完不成,也不知從哪裡冒出來這麼多顧客。連明尼阿波利斯的猶太教會都來找菲德利斯訂貨,向他定製猶太教食品。生意雖然日漸興隆,但隨之而來的是供給不足的問題,這讓他們甚為苦惱。儘管菲德利斯擁有一輛人人艷羡的貼著C貼紙的送貨車,但車裡的油總不夠用。咖啡也買不到了。黃油都被政府從乳製品廠徵收了,所以戴爾芬賣的都是用少量黃色|色素染過的人造黃油。批發商也只能給她供應些最次的罐頭食品,除此之外就沒什麼別的了,連雞蛋也沒有,因為雞蛋被製成雞蛋粉供應給士兵了,馬庫斯的信中提到他們早飯吃的主要就是雞蛋粉。他每日就靠克拉克能量棒和手頭的新鮮水果過活。他感到極度無聊,戴爾芬給他買了十幾本「現代文庫」的書,兩本兩本地寄給他,其中有多斯·帕索斯、福克納,以及凱瑟的書。她似乎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忙,但是自馬庫斯離開后,這種煩躁不安的感覺就一直折磨著她。
瑪茲琳一向反感醫院的味道,紐約州的醫院也是一樣。一走進read.99csw.com醫院大廳,就聞到一股沉悶的煙味,隨之而來的還有一股刺鼻的酒精味。看到護士走到她面前,瑪茲琳抱著懷中扭動的孩子猛地起身,她吃力地調整著孩子的尿布包,結果將手提包里的東西散落了一地,不過裏面只有一管口紅、一張火車票、一個整潔的錢包,還有一沓卡在梳子齒間的配給券。瑪茲琳真不想在這個時候撿個沒完。她試圖讓自己振作精神,但身體的每個部分都輪著在抖,先是手,后是膝蓋,接著是心。戴爾芬陪著她坐火車一路趕來,幫她照看孩子,但此刻站在弗朗茲病房的雙層門前,她卻朝邊上站了站,決定待在走廊里。
「你看起來很漂亮。」戴爾芬略帶點評意味地說,彷彿是替她的繼子誇讚瑪茲琳一樣,她笑了起來,並揮手拂去自己審視的目光。評價自己孩子喜歡的女孩,這讓她有些不好意思。她過去就不怎麼喜歡那個茲布魯格家的女孩,這樣看來,她不認識弗朗茲在休假時認識的那個女人真是件好事。當然,她一直都很喜歡瑪茲琳,不過她總覺得自己需要幫瑪茲琳擺脫她母親這一麻煩情況。可就在那時,戴爾芬突然意識到,父親在世的時候,自己也拿父親沒有辦法,而且看起來瑪茲琳似乎還應付得不錯。她沒有剪短頭髮,也沒有像現在好多女孩那樣燙頭髮。她仍然留著一頭厚厚的齊肩直發,在校園陽光的照耀下顯得格外飄逸輕盈。小男孩們都很喜歡她這種老師。她和孩子們跑了一會兒,小臉泛起玫瑰花般的紅色,她棕色的眼睛是那麼漂亮有神,她已經不再是小時候那個可憐巴巴的瘦小女孩了。戴爾芬心想,雖然羅曼恢復得很艱難,這讓瑪茲琳倍感焦慮,但讓她筋疲力盡的應該還是她母親。
「這裏還有,」戴爾芬說,「在這篇的旁邊,聽這段。家庭主婦的美夢成真——完美結合洗衣機、土豆剝皮機和洗碗機,附帶黃油攪拌機和冰激凌冷凍機功能的機器——即將上市。」
駛過平坦的北達科他大草原后,就進入了多沙的松林地和明尼蘇達中部的波狀草原,這段路需要開一整天。期間馬庫斯突然產生一種孩子般的衝動,他想讓父親在車裡唱歌。他父親抽著煙,他打開了側面的窗戶,讓煙隨著吹來的風飄散出去。馬庫斯想先唱起來,給父親起個頭,這樣就不用親口求父親唱了,但是他的嗓音讓自己有些難為情,他的嗓音單薄沙啞,不成曲調。他希望自己也能繼承父親的唱歌天賦,相反,他應該是繼承了他母親的奇思妙想,還有她的學習能力和異常敏感的天性。除此之外,多虧自己還學會了戴爾芬過人的口才和對煩心事視而不見的本事,要不然他可能還要費功夫去練習這些。他還從父親的朋友們那兒學會了玩撲克,多虧有這項技能,他才能融入這場男人的遊戲,否則他會被其他人欺負的。
「命運使然。」他疲憊地說,癱坐在一旁。
弗朗茲的呼吸變得沉重,他努力平復著自己的心境。即便面對的是瑪茲琳,他也不敢講出來。他聽到一個女人的聲音,這個聲音讓他渾身上下充滿了絕對的安全感,那是伊娃的聲音。他伸出手臂,觸碰到面前的她,這並沒有讓他感到很意外。他收緊手臂,環抱著母親的腰,他騰空而起,眼睛里浸滿了鮮血,他什麼也看不到,就這樣抱著她。一邊下墜,一邊聽她用低沉悅耳的聲音數數,像他小時候那樣用德語數著,先在他的手指上數,又在她的手指上數,直到他的傘包打開,地面一陣旋轉,等待他們降落。
「對極了。」馬庫斯附和著。
菲德利斯買了一大塊墓地,將來他會長眠于伊娃身邊。儘管戴爾芬說過自己要躺在他的另一側,但現在想想她更情願讓伊娃躺在他們兩人之間。伊娃的不遠處是羅伊的墓地。戴爾芬想,至少羅伊能永遠伴著我,還能給我講那些粗俗的笑話。但在那微涼的黑夜裡,她仍會感到無盡的孤獨,只有童年有過情感缺失的人才能體會到這樣的孤獨。失去母親讓戴爾芬變得堅強,但也給她帶來了很嚴重的心理創傷,讓她毫無希望地不斷追尋著,她為人現實,心中卻常含一絲失意。即便自認為已接近中年,也常常會想念母親。她用手輕撫著伊娃墓地上冰冷的草葉,突然騰起一股衝動,想要躺下來貼著地面聽一聽,就好像能聽見強烈的心跳一樣,就好像能伴著母親的低聲哼唱恍惚間變成嬰孩一樣。
馬庫斯變成了一個樸實、貼心,且具有學者派頭的年輕人。他依舊那麼樂觀開朗,還是極具模仿天賦。她原本以為他會變得非常不一樣。他衣著整潔,胸袋裡露出一盒香煙,打扮得十分精緻。他穿著熨好的褲子和襯衫,卻沒有顯得刻板拘謹,他瘦削的面龐上寫著疲憊,他的眼睛和伊娃一樣,雖飽含著深邃的憂鬱,卻閃著十足的幽默之光。他朝著自己的父親走去,兩人沒有擁抱,而是坐下開始喝啤酒。他們不時地發出幾個簡短而基本無意義的音。兩個人就這樣尷尬地交談著,戴爾芬的缺席讓他們手足無措,於是她拿著啤酒加入了他們的談話,她問起馬庫斯寫的那些信都是些什麼信。
他熱切地在餐桌邊坐了下來,神情中透著激動和自信,準備耐心聽她說。戴爾芬知道他是不會聽自己的話的,聽了也不會相信,但她還是決意說出來,讓他了解。
菲德利斯沉默不語,馬庫斯將車倒到路上,掉了個頭,順著來時的方向駛去。他們朝南開去,一路穿過松樹林,然後是一大片樺樹、楓樹以及層層疊疊的次生林。他們還穿過了一些小鎮,每個小鎮都有一條井然有序的主街,街上整齊地排列著教堂、郵局、雜貨店、五金店和咖啡店。有那麼一兩次,馬庫斯想開口和父親說點什麼,但最終沒有勇氣,只能繼續陷在沉默的傷感中,直到車沒油了。
他們平常吃不到什麼肉,只有腌肥肉,但每個人都能分到一堆奶油玉米和一大塊烤土豆,還能給每人盤子里澆一小塊豬油。每人還有一塊兩英寸的白色方形玉米麵包,上面澆著卡羅牌玉米糖漿。每個接過食物的人都瞪大了眼睛盯著盤子,彷彿那些食物會消失一樣。有些人偷偷地將土豆揣在兜里,還有人使勁兒聞著甜玉米麵包,甚至有人在走到餐桌旁之前就狼吞虎咽地清空了整個盤子。餐廳里的所有人都默默不語,房間里只有鐵勺刮盤子的聲音和動物般濕答答的咀嚼聲。他們之所以如此沉默不僅僅是因為餓壞了,更是因為食物的品質和數量,這些食物能奇迹般地運到這樣偏僻的地方,併發給他們吃,而他們只是些低賤的戰俘,就在這一刻,他們意識到德國已經輸掉了戰爭。
漸漸地,戴爾芬越發喜歡自己的工作:買菜、屠宰和整理賬目,清點店裡的物品可以滿足細節控的她。另外,她還有了符合她身份的社會職責。令她迷惑不解的是,僅僅因為結了婚,開始按部就班地做事,專註于細節,不多管閑事,她就成為鎮上最踏實最受敬重的女性之一。會有人向她徵求意見,會有人借鑒她處理問題的方法。她處理小塊肉的經驗和她省錢的辦法也受到眾人推崇,她知道什麼時候要花錢做廣告和買工具,也知道什麼時候要省錢或買戰爭債券。值得一提的是,她還有讀書的習慣。人們跟風她的評價,看到書的封底內側紙袋中的卡片上有她工整清晰的簽名,就專門從圖書館借回來看。
「肯定是這樣。」馬庫斯說。
埃里克繼續前進著,但他已經丟了一半的魂,那一半隨著他的雙胞胎兄弟一起被炸飛了。他曾發誓要戰鬥至死,在表決心的時候他也從不支支吾吾。而當轟炸持續不斷,空空如也的肚子背叛了他的內心。他靠在沙袋上的手臂凍僵了,手指毫無知覺,緊緊地握成拳,無法伸直。那些曾經神聖的誓言和他信奉的戰友情也無法為他擋住這片血雨腥風,到處都是被炸飛的腸子、腦子和無法分辨的肉塊。有一次,他親眼看見了一個男孩化成血蒸汽的場景。被逮捕的時候他已經四天四夜沒有睡覺了,即便當那個繳了他武器的美國大兵說:「這傢伙還是個孩子,可能蛋上還沒長毛呢!」他仍然本能地控制住了自己,沒有讓自己蹦出英語來,不過他會怎麼回答他呢,他暗自思忖著,他會說這個大兵說得差不多是對的嗎?
「好吧。」瑪茲琳說。
戴爾芬全神貫注地讀著最新的來信,瑪茲琳坐在她身旁,她的手放在隆起的肚子上。她瘦小的身軀竟能擴展出如此驚人的容量,這種變化雖然新奇,卻也令人疲乏。女人們給她講了很多恐怖的懷孕經歷,她很慶幸自己只是有些許不舒服——一般的噁心、乳|房脹痛、失眠和背痛。和身體上的變化相比,捉摸不定的情緒變化對她來說才更難應對,一旦掉入糾結的情緒中,她就會淚如雨下。說來就來的眼淚讓她感到很難為情,所以她迫切需要獨處的時間,她發現在小鎮外圍散步能讓她放鬆下來,她常常靜靜地站在廣袤無垠的天空下,觀察著天象的瞬息萬變。某天上午,一層層雷雨雲黑壓壓地堆砌在地平線上,她可以看到遠處的雨如水簾般傾瀉而下,在西面的天空下騰起如煙般朦朧的水霧,但是鎮上卻沒有下一滴雨。
「我們去喝一杯。」菲德利斯說。

於是馬庫斯和菲德利斯就坐在車裡等,他們把車門大開著,呼吸帶著松樹氣息的新鮮空氣,嘴裏吃著馬庫斯在軍人服務社買的巧克力棒,這種巧克力棒不是隨便在哪兒都能買得到的,他們最後留了一個沒吃。他們克制自己不要吸太多的煙,也不要重複說太多次的「不知道是不是他們中的一個」或「可能不是」。他們努力想把話說得清晰易懂,但由於沒有戴爾芬在場,他們想表達的內容變得夾纏不清,最後他們只好靜靜地坐在那兒,任由思緒馳騁,不斷地點燃和捻滅手中的煙。
「我能看到下面湧起的一簇簇火光,那是我第二次遇險,但也只能看到火光而聽不到聲音,我知道我被震聾了。我的腿不聽使喚,我可能連解開安全帶的力氣都沒有了,如果不是……」弗朗茲一時語塞,努力尋找著合適的詞。
他將這個消息告訴她的那天,她已有心理準備。
「一顆原子彈相當於1228磅TNT炸藥,足以炸死法戈所有的男人、女人和孩子。」戴爾芬讀著報道。
「你雖然寫了信,」她說,「但並沒說你究竟經歷了些什麼?你被派到了很多地方,你經歷了很多。」她轉向他,眼神是如此清澈,他不自覺地看向她的眼睛。「你認為我不想知道那些事,但其實我想,」她接著說,「你不告訴我,我就沒法知道,我要是不知道……」
他父親將剩下的啤酒一口氣都喝掉了,然後他站起來,準備去廁所撒尿。移步出去時,他需要扶著隔間的桌子來保持平衡。馬庫斯注意到父親一路走過去的時候,都要伸手去扶桌子旁邊的椅背,就這樣走到吧台的另一頭。他先是一個踉蹌,隨即站穩腳跟,接著慢慢地向前走去,差一點就掩蓋了自己已經喝醉的事實。
「好好讀讀吧。」她把《法戈報》啪的一聲放下,指著標題說道。瓜達爾卡納爾島戰役,斯大林格勒戰役。「什麼神能任由如此可怖的戰爭發生?這算是哪門子上帝?」她問菲德利斯。
「不,沒必要說這些。」她把手從衣袖裡伸出來,擺了擺手,又放了回去,「那些都已經不重要了。」
和菲德利斯一樣,埃里克有著自己的固執,這讓本來憂心忡忡的菲德利斯瞬間變得怒不可遏,他的怒火一瞬間噴涌而出,衝著漸行漸遠的兒子破口大罵了起來,這樣的爆發在埃里克小時候是常事。他最後的那句最狠的詛咒曾經總能讓圍觀者駐足,讓男孩們默默地蜷縮成一團:「他媽的你https://read.99csw.com這該死的畜生!」
他們一路向北行駛,最終駛入了一大片松樹林。這裏的景色給那些來自德國西南部的戰俘帶來一種回家的感覺,他們指指點點地看著巨大、黑暗、密密麻麻的銀杉樹,眼前的樹木不斷變換著,但都直直地聳立在這藍色的薄暮下。火車駛向樹林深處,森林從身後靠攏過來。火車停在了一個小站,他們陸陸續續地下了車,他們的手被鐵鏈拴在了一起,一行人在泥濘的道路上徒步了好幾英里。正值初夏,黑蠅出動,一個人伸手趕蟲子就會牽拉著其他人的鐵鏈,於是整條鐵鏈不停地噹啷作響,但蚊蟲肆虐,大家都忍不住用手拍打蟲子。
過了一會兒,她才語氣平緩地說:「我想聽聽你的經歷。」她朝著河的下游,肉鋪的方向指了指。「也只能從那裡開始講起,」她溫柔地說,「我們倆都不再是從前的我們了。只是我的改變是因為一些小事、好事和能夠應付的事,而你的改變是因為……一些我不知道的事。」

菲德利斯的手指緊攥,他點著頭,眼睛獃獃地盯著前方。
「我出生於北達科他,」埃里克嗚咽道,「我爸爸還住在那兒。」
「我們要綁架那個狗崽子。」
「我知道,」馬庫斯說,「但我猜他們不會放他走的。說實話,我知道他們肯定不會放他的。但是我們能去看他,爸爸,這已經不錯了,非常不錯了。爸——你不知道我為此費了多大功夫,託了多少關係。」
「我操,那你這個賤骨頭在這兒幹什麼呢?」
「開戰之前我被送到了這裏。」
「我們還要回來?」
「我們應該給他寫信,讓他先習慣習慣,」菲德利斯接著說,那些啤酒和威士忌漸漸撫平了他的情緒,讓他變得樂觀起來,「讓他知道我們還會回來的。」
第一個士兵向後退了幾步,舉起M1步槍,就在他要開火的瞬間,埃里克嚇得尖叫了起來:「上帝啊,先生,求求你別打死我。」
躺在床上熟睡的男人仍然是她的弗朗茲,她坐在那裡,如夢如幻,越發感到難以承受。即便如此,她也不能叫醒他。弗朗茲的呼吸是那麼慢、那麼輕,基本看不出他胸膛的起伏。他頭部受傷的那側被包紮了起來,深色的淤青一直延伸到他的脖頸間。醫生說,目前無法預測病情會如何發展,也不知道他能恢復多少。瑪茲琳握住弗朗茲的手腕,一陣緊握,一陣放鬆,彷彿她能把力量注入他身體一樣。她獃獃地坐在那兒很久很久。圍著他們的空白帘子就是一扇密閉的屏障,將他們困住,這比死亡更痛苦、更複雜,他們的未來就這樣散落一地。
「你的呢?」她問,她指的當然是牛奶,但是她看到戴爾芬蜜金色的眼睛里閃過一縷陰霾,她驚訝地注意到戴爾芬由痛苦到好轉再到平靜的情緒變化,一切都發生在一瞬間。這樣的變化本來很容易被忽略,所幸瑪茲琳自己在那一刻也很投入,所幸她也密切關注著戴爾芬的情緒。她捕捉到了那轉瞬即逝的黯然,那是種誠摯的坦白。
過了一陣兒,戴爾芬把信疊起來放回了信封,起身去冷藏櫃里拿了半夸脫牛奶,然後坐到了瑪茲琳身邊。她把牛奶罐放在了兩人身邊的桌子上,用手指了指。瑪茲琳擰下蓋子,咧開嘴朝戴爾芬笑了笑,接著像祝酒一樣將杯子舉了起來。
戴爾芬走進溫暖的廚房,看到丈夫正坐在椅子上一邊泡腳一邊看報紙。她常會準備熱水讓他泡腳,水溫是他剛剛能承受的溫度。這時泡腳盆里的水已經完全涼下來了。她端詳著他——他蓄起了鬍鬚,鬍鬚已經完全花白了,只有頭髮還是她初見時的那樣,呈紅黑棕混雜色,其中夾雜著歲月帶來的白髮。她摸了摸自己的頭髮,也變得有些黯淡稀薄,就算用了從供應商那兒買來的黑核桃營養洗髮水也無濟於事。好在她的容顏依舊,這是她從女顧客們那兒得知的。她們常常感嘆於她那令人羡慕的容顏,但估計她們轉過身就會帶著優越感地可憐她,在她們看來,戴爾芬是因為懷不上孩子才顯得青春靚麗,而以這樣的方式保持青春可一點兒都不划算,因為她完全無法體會有孩子的樂趣。
戴爾芬向前推了推瑪茲琳,她跟在繁忙穿梭的白衣護士身後穿過那扇門,朝著弗朗茲走去。沿路躺著一排男人,有的人被帘子遮擋著,有的人顯得漫不經心,有的人則緊盯著她,瑪茲琳發現自己一直屏著呼吸。她暈乎乎地喘著氣,反而吸進去太多空氣。裏面的味道更糟糕,其中混雜著消毒劑和殺菌酒精要除去的一切所散發的氣味:愈合中的傷口散發的腥臭噁心的氣味,濃烈的尿騷味,絕望的汗臭味,無可奈何的凄涼醋味。但她知道這些都是得救了的人,這正是自己會在這裏的原因,這些人都會活下來。這時護士檢查了一下表格,停在了一張床前,她將圍在床周的帘子拉開,示意瑪茲琳走進這間臨時的病房。
馬庫斯寫信說自己沒通過視力測試,所以他很有可能要在候補軍官學校做一些文職工作了,這個消息讓戴爾芬如釋重負。戴爾芬感到十分高興,就好像老天終於讓他們得償所願了,她終於可以睡好覺了。馬庫斯寫信的頻率是弗朗茲的十到二十倍,後來他還會聊到自己的工作,包括他寫的其他信,那些幽靈寫的幽靈信,寫給幽靈的信以及關於幽靈的信。這些都是他要寫的信。戴爾芬一直不知道馬庫斯說的這些是什麼意思,直到他回到家。
第二天,馬庫斯坐上了去斯內林堡的車。戴爾芬烤餅乾烤到午夜,烤完后她坐在桌邊,心不在焉地讀著從鎮圖書館借回來的一摞通俗小說,她一邊讀一邊吃著烤好的餅乾,這些餅乾本要寄給馬庫斯,結果她自己先吃掉一半。夜裡兩點,戴爾芬又烤了一份餅乾,然後才終於睡著了。多年來她第一次夢見死於地窖的那一家人,也是第一次夢見露茜,只見她朝著自己走過來,嘴裏噴出一團團白色的飛蛾。
在戴爾芬看來,弗朗茲和瑪茲琳在一起的樣子顯然就是一對戀人該有的樣子。大多數人可能不會留意——他們在父母面前害羞得都不敢拉手。他們之間更多的是一種相知,他們彷彿是在房間里翩翩起舞的舞者,不管做什麼,都相互倚靠在一起。他們相互傾慕,相互吸引,常常因笑得太快而上氣不接下氣,有時還會變得莫名的笨拙。弗朗茲離開后的第二天,瑪茲琳來找戴爾芬。兩個女人並排坐著,急迫地忙著手裡的活,她們基本沒有說話,晚上同樣都會失眠。過了好幾天,她們才終於敢提他的名字了。
「你應該先進去看他。」戴爾芬邊說邊接過瑪茲琳懷裡的孩子,她的胸口因緊張而疼痛,這讓她難以呼吸。「我一會兒再進去。」
「我被重新派遣了,」弗朗茲說,「我……」他想找一個合適的詞,但沒有什麼詞合適:「大概是太疲憊了。」
瑪茲琳拉過他的手,塞進自己的大衣衣袖裡,讓他取暖。他伸出另外一隻手,順著她的手臂,抓住她的衣袖,然後跪立在她面前,雙手托著她的肘部,怔怔地望著她。「我希望那是做夢般的感覺。」她說。
等菲德利斯喝完第一杯高杯酒,戴爾芬便為他準備了熱騰騰的泡腳水,水裡加了艾普索姆浴鹽。菲德利斯一邊聽收音機,一邊泡腳,準備睡覺,而戴爾芬會趁這時到鎮上走一走。在這冰冷的黑夜裡,一切是那麼靜謐安詳,經過一幢幢燈火通明的房子時,戴爾芬心想自己是不是已經練就了「一步半」那如難眠的蒼鷺般的步伐。或許別人也會覺得她一樣古怪,或許在這樣的夜裡,屋裡的人聽到她路過的聲音,就會說:「老戴爾芬又過來了。」
「那你他媽的到底是個什麼玩意兒,該死的納粹還是他媽的美國人?」
她凝視了他好一陣,她的眼神平靜又溫暖,弗朗茲轉過頭看向她。她張開手臂,微微地搖了搖他,動作輕柔卻帶有一絲慍怒。他大口喘著粗氣,那些難以回憶的事讓他的呼吸變得急促,他感到異常寒冷。顫抖的雙手讓他羞愧難當,於是他將手使勁壓在雙膝之間。他的嘴唇被自己咬成了樹榦般的灰褐色,與此同時,他努力控制著當下荒唐的衝動,那就是撕掉衣服,然後跳進尚未完全融化的不斷上漲的河水裡。瑪茲琳看出來他正在克制自己強烈的逃跑衝動,於是就親了他,希望能幫助他克服心中的恐懼,這是她唯一能做的。
她點了點頭,眼睛卻依然遙望著朦朧的樹丫和啼鳴的烏鴉:「那你是怎麼想的?」
他灌了一大口冰啤酒,桌上的三個人都陷入了沉默。馬庫斯猛地將酒瓶放下,說道:「我回來其實還有另外一件事,我不確定應不應該告訴你們,因為這聽起來可能有點瘋狂。不過是這樣的……」馬庫斯挺直肩背,雙手放在膝蓋上,他目視著桌面,皺起了眉頭,不確定要不要說接下來的話。
他被這種悲痛之情包裹著,幾乎要哭了出來,這讓他很生氣,喑啞的怒火伴著啜泣湧上來,但被他硬是咽了下去。他飛快地說著,不帶有一絲感情。
戴爾芬揚起了眉毛:「你把最後一頁放到了兜里。」
「如果沒遇見你,」她對伊娃說,「我可能早就放下一切,重新開始了。但是現在,奇怪的是,你帶走了我曾經的野心,給我留下了你的生活。我現在過著你的生活,我繼續打點著一切。」
「這個國家的人就是這樣的,」她喊道,「戰爭倒成了口香糖的賣點!」她放下雜誌,就快哭出來了。
你肯定在想究竟是什麼人想出的這些徽章圖案——可能是像馬庫斯那樣的人。我喜歡我的海狸,它看起來一副兇狠好鬥的樣子,肩胛上還長著一對運輸翼。我們的飛行標誌是海狸(它的右爪里抓著一枚導彈)。瑪茲琳,我腦袋裡總是一遍遍地想起很久之前的那次,你應該知道是哪一次。我真搞不明白自己。她對我來說什麼都不是,這點你是知道的。這是你不能容忍的我的缺點。我猜你可以說這個男人現在變得更強悍了,最棒的一點是,他現在可以從高空中俯視大地了。這個世界是平靜祥和的,不是充滿苦難的。他已經完全屈服於自己的心。這是小男孩般純真的愛,他最初認識你的時候還很小,那些讓人沉醉的時刻總是會伴隨著我的飛行。
菲德利斯並沒有接茬兒,他早已習慣看報紙時絮絮叨叨的她。每次看到北達科他的陣亡名單時,她都會發出痛苦的感嘆。他從不介意她那些天馬行空的想法,也不介意聽她講那些好笑或悲傷的事,亦不介意她無緣無故地沖他發火。但是對於上帝,他和她的想法是一致的,儘管如此,每天晚上他還是會為兒子們祈禱,就像當年自己在炮火中祈禱一樣,雖然明知道這樣做是徒勞,但也別無他法,只得求助上帝。他彎下了腰,吻了吻戴爾芬的額頭,流露出難得一見的溫柔。他的手滑下來落在她的頸間。他把臉轉向一側,再次親吻了她,動作非常緩慢,最後才慢慢移開。戴爾芬直直地盯著他,臉頰兩側尖尖的酒窩隨著笑容的綻放而變得越發深刻。他們站起身,他們的狗鄭重其事地跟在兩人身後。他們檢查了屋裡和店裡的門鎖,並熄滅了燈。在店門口,菲德利斯牽起了她的手。這兩雙經歷過一次次創傷和愈合的手完美地契合在一起,就像能完美拼在一起的舊陶器一樣。他們就這樣牽著手從走廊走向卧室,隨手關上了門。
戴爾芬告訴我你回到了鎮上,並且沒有在外地漂泊時結婚,這樣很好,因為我也沒有結婚。我馬上就要回家了,不管你願不願意,你都要見我,因為我沒有忘記我們在一起的每一個瞬間,我依然愛著你。read.99csw.com
一直以來,戴爾芬都覺得自己的身體可能無法孕育孩子,自看到父親地窖中的那一幕後,這件事就更不可能了。好在她也不像其他女人那樣需要孩子,因為她撫養著伊娃的孩子,其中馬庫斯受到她母親般的關懷尤為多。戴爾芬發現,自那次從土坡里死裡逃生后,馬庫斯就像變了一個人似的,他不再是那個只知道挖地道、沉迷打仗遊戲、坐小推車撞樹、從雪橇上滾落的冒失男孩了。在地下的那幾個小時讓他的心變得沉靜,讓他的血變得冷酷。他變得熱愛閱讀,他積累了很多知識競賽方面的知識,還給自己買了一台電唱機。他的房間總會時不時地傳出喇叭的吱呀聲、薩克斯風的嗚咽聲和流暢的音樂聲。有的老師常常對馬庫斯讚不絕口,而有的老師會嫌馬庫斯太傲慢,嫌他常常信口開河,總是喜歡批評或質疑別人,給班裡製造混亂。
瑪茲琳再次親吻了他,小心地將他抱住,安撫他坐在自己身邊,然後把身上裹著的像毯子一樣厚的大衣一層層地裹在他身上。他們倚在一塊大樹根上,樹根破土而出,好像受傷的腳。
後來,他企圖奪取美國大兵的步槍,結果卻挨了一頓猛揍。他被打得立時在地上蜷成一團,美國大兵咒罵道:「我真受不了這些乳臭未乾的毛頭小兵,就是一群小響尾蛇。」
「他們真他媽的有毒,」另一個士兵附和著,「我們真應該把他們宰了,一勞永逸。我們到底要把他們帶到哪兒?」
「血肉模糊!」馬庫斯既震驚又同情地看著她,「你從哪兒聽來的?」
「你們要等一下了,他們去燒殘留的樹枝了。」他告訴他們。
馬庫斯停好車后,和父親一起穿過那扇布滿「獠牙」的古怪大門,走進了黑漆漆的小酒吧,坐在了木質小隔間里。在這寧靜的傍晚,蠟燭形狀的小壁燈投射出琥珀色的光。他們一人點了一杯價格不菲的威士忌。菲德利斯仰起頭一飲而盡,隨即將杯子向前一推,要求再來一杯。馬庫斯點了一份火腿三明治,示意酒保給他父親也來一份,菲德利斯皺著眉頭,喝了自己的第二杯威士忌,然後又點了一杯便宜的啤酒,這才開始慢慢喝。對於這次的探訪經歷,他們仍是閉口不談。馬庫斯想,或許他們不會再提這件事了。酒吧里的黑暗籠罩著他們,反而讓人感到安心。店裡沒有其他客人,只聽得到后廚傳來的柔和舒緩的涮洗聲。馬庫斯獃獃地看著父親,然後挪開了視線。菲德利斯雙手緊握著的杯子,在酒吧昏黃的燈光下,他顯得異常蒼白。馬庫斯注意到菲德利斯那雙布滿裂口、傷痕和紅色老繭的手已經有點兒不受自己控制。他小心翼翼的,儘力不讓自己顯得笨手笨腳,竭力穩住放在桌上的手。有那麼一下,他差點兒打翻了酒杯。還有一次,他心不在焉地去抓酒杯,結果抓空了——這讓馬庫斯感到極為震驚,好在三明治及時到來,他暗自慶幸,終於有東西能佔著他的嘴和手了。
「弗朗茲寫了不止一頁的內容,這就說明他瘋狂地愛著你。」戴爾芬對瑪茲琳說,瑪茲琳剛好來店裡陪她坐坐,「事實上,是六頁整。」
「別讀了。」瑪茲琳說。
弗朗茲正朝著供給儲物箱走去,那是一種巨大的金屬櫃,這時一架飛機在他身後起飛,結果地面工作人員忘記解開沉重的鋼索,於是繩索隨著飛機的上升而騰起。周圍的人有的彎下身子,有的四散而逃。如果弗朗茲走得再快些或再慢些,那麼他就能躲開像牛鞭一樣擺過來的繩索。在飛機升空的瞬間,繩索正好打在了弗朗茲頭部的一側,像手指一樣恰好劃過他的太陽穴。他的手正在開門,但身體的其他部分還沒能走進門。他的大腦一片空白,沒來得及吃驚,沒來得及反應,他的眼睛仍然盯著斑駁的鋼製門框。
「他媽的搞什麼?」
她把臉埋在手掌中,馬庫斯繼續尷尬地輕拍著她。她知道馬庫斯此時希望自己能身在別處,她感覺自己的心就這樣碎了。「去吧,出去吧,這是你在家的最後一晚,」她最後說,邊說邊用圍裙擦著眼淚,「去鎮里熱鬧熱鬧吧。」
戴爾芬既要和供貨商討價還價,又要爭取多的配給量,還要設計有幽默感的廣告詞,比如上次那張奶牛的海報,上面的廣告語是「唯一不滿意的顧客」。她常常在店裡長時間地工作,希望把自己累到筋疲力盡。可是每天晚上她都會在四點準時醒來,然後開始胡思亂想。有時她發現身旁的菲德利斯也是醒著的,他又在想雙胞胎了。「他們還太小。」她千遍萬遍地對他說。等他呼吸變沉,再次進入夢鄉,戴爾芬卻開始輾轉反側。她嘗試過寫作,寫日記,但這個嘗試讓她更煩躁,甚至令她厭煩。有段時間她做起了針線活,但很快便對各種針法樣式失去了耐心。後來,她每晚睡覺前會出去散會兒步。
美國人一時狂笑不止,同樣被留下來的兩個學校同學迷惑不解地看著埃里克,他們好奇地想,他是具備著隱藏至今的智慧呢,還是在戰爭的壓力下已經喪失了心智。
戰俘排成一隊向前行進,他們的鐵鏈相互牽扯著,一路發出噹噹啷啷的聲音,然而誰都沒有說什麼。一行人最終來到了樹林深處的一個圍場。營地的四周固定著松樹榦,樹榦深深地扎在地下,上面釘著不同粗細的鐵絲,圍場兩頭的地上擺著刺鐵絲圈。所幸有周圍樹木和藍色天空的映襯,這一切才沒有顯得那麼令人望而生畏。他們住的是簡易的營房,儘管心中充滿困惑,儘管回憶帶來不少壓力,埃里克依舊釋然地走了進去,這讓他一時哽咽。他們排著隊領取藍色工作服,工作服上印著PW這兩個字母。他們每人都領了外套、鞋子、四雙襪子及內衣內褲,外加一件羊毛衫和一件雨衣。另外還給他們每人發了兩條毯子、幾把牙刷、一塊肥皂和一小塊毛巾。埃里克一一接過所有物品,心中不自覺地感到一陣喜悅,這讓他不滿地皺了皺眉。埃里克想,也許是這裏的新鮮空氣影響了自己,又或者是因為馬上要做木工,這種不需要思考的工作正是他的身體所渴望的。他們每天幹完活回到大木房都能立刻吃到飯,每天都有一大鍋熱氣騰騰的食物等著,每個人都可以把飯盛在自己的鐵盤裡,這些食物吃起來有幾分熟悉的味道。他們能吃到焗豆子,但裏面沒有糖漿的濃烈味道,芥末粉的辛辣口感和熏豬肉的油脂味,他長大以後就再沒吃過這特別的配方,這讓他突然想到了戴爾芬。儘管餓壞了,他卻吃得很慢,吃完后又默默地用一片柔軟的方形白麵包片擦著盤底,心中感到既崇敬又羞愧。
房間的各個角落裡仍然擺著雙胞胎的玩具兵,有些在衣櫥最上面一格,有些在窗台上。馬庫斯長大后也不怎麼愛玩了,不過他沒有把它們拿下來。散步回來后,馬庫斯失眠了,於是他打算利用這離家前的最後一晚來精進一下自己的戰術,即便這樣做有些傻,還有些傷感懷舊。馬庫斯扶正了小戰馬,推倒了中尉,重新組織了一次進攻,並加強了防守。在一次次的擺弄中,他越發沉浸在這個男孩遊戲中。他用木塊和小樹包圍了一隊由各色人物組成的偵查隊,這些木塊和小樹還是雙胞胎多年前從木材場的廢料中鋸下來的,他們給木塊塗上了粗糙的樹木顏色。他擺弄的裝甲車上安有橡膠輪胎和小鐵旗。小兵人的頭上戴著小頭盔,是可以被炸飛的那種。馬和騎兵顯然不是一套的,騎兵很容易向後翻倒,然後相互撞在一起。出於好奇,馬庫斯把他們自製的機關槍放在了前面,先進行了一輪掃蕩,然後派出了坦克。用騎兵去對抗裝甲師,這樣的安排無疑是具有浪漫色彩的瘋狂行為,就像布拉斯科維茨帶領第八集團軍向東逼近羅茲時波蘭人的反應一樣,但馬庫斯小心翼翼地把一名殿後的長官擺在了騎兵的隊列前面。
弗朗茲
瑪茲琳後來去了一所位於墨爾海德的教師培訓學校,並取得了小學教學資格證。聽到羅曼在戰爭中受了傷,領了勳章,她就回來了。看到母親生病卧床不起,她選擇留下來,阿格斯小學正好有個崗位需要她暫時頂替一下,她便接手了四年級的課程。現在已經過去六個月了,瑪茲琳覺得母親可能會一直卧床不起,直到房子塌了的那天。她彷彿可以看到有那麼一天——老鼠啃食著破碎的牆壁,丁香一直長到母親的床邊,燕子和啄木鳥在她的頭頂上方築起了巢,它們不會像鳥一樣鳴叫,而是學會了母親的微弱叫聲。「瑪茲琳?瑪茲琳?」那時連陽光都能透過破舊的牆板照進來。
「馬庫斯,戰場和電影不一樣,電影裡子彈只會打中肩膀,連死也是乾脆利落的。但在真實的戰場上,子彈會穿心而過,四肢會被炸飛,人會像紙片一樣被撕碎。大部分時候,還會出現自己人誤傷自己人的情況。馬庫斯,我求你了,看在伊娃和你父親的分兒上,雖然我不是你的親生母親,但也請看在我的分兒上,無論如何也別把自己置於這樣危險的境地。沒有人會告訴年輕人戰場上的真實情況,馬庫斯,戰場上人會被炸成一團血肉模糊,但沒有人會這樣說。」
「但是不代表我知道要從何說起。」他不自然地笑著說,他已經忘了她是一個如此安靜沉穩的人了。見到他的時候,她看起來很沉重,這和他們分別時是一樣的。她沒有坐立不安,也沒有擺弄頭髮、補塗口紅或者試圖寒暄,這讓他感到很欣慰。不過他也有點想念這些其他女人會做的事,因為這些舉動總能讓他更容易輕描淡寫地開啟簡單的對話。講述自己的經歷是一件令人為難的事,他的身上發生了那麼多事情。從戰場上歸來后,他產生了巨大的陌生感和錯位感,甚至產生了令人害怕的念頭,他覺得自己就像一個監視著人間的鬼魂一樣。
戴爾芬用淡定的語氣打趣道:「他聽起來激動得彷彿要跳起來,然後直接跑回來。」
瑪茲琳摸了摸兜里的那張信紙。弗朗茲存在於她的每縷思緒中和她經歷的每個情景中。她努力控制著自己的極端情緒,盡量保證每天只會屈服兩次。只有在每天早晨和夜晚,她才會允許自己沉浸在鋒利的回憶中,接著她會收起自己的胡思亂想,不去妄自揣測他的生死。她會幻想自己和他做|愛,回憶表白時說的每一個字,回憶他們荒唐的爭執,回憶他們痛苦而感性的告別。如果在其他時候想起了他,她會努力將注意力轉移到其他事情上,比如家務活上、她母親身上或面前的教室上,或者像現在這樣,找戴爾芬一起坐在陽光下聊天。戴爾芬讀著信,瑪茲琳緩慢地用手撫著寬大罩衫上的花朵圖案。肚子里的孩子在她的觸摸下微微動了動,並用小拳頭敲著她的心。
戴爾芬搬了把小板凳,坐在了菲德利斯的面前,將他的腳放在腿上的毛巾上。菲德利斯的腳很白,也很重,重得像個瓷制水槽。屠夫看起來不堪一擊,他的皮膚鬆軟,背也駝了,腳趾看起來也很脆弱。戴爾芬拿著一個棕色的大瓶子,往手裡倒了些桉樹搽劑,接著不停地按摩她丈夫的腳,促進他的血液循環。接著她幫他修剪了腳指甲,又給他的腳抹了層粗糙的海鹽,再次按摩了起來,幫他磨掉那些老繭。最後,她又往手裡倒了些九*九*藏*書搽劑,更加用力地按摩起來。他放下報紙,隨著她按摩的動作,放鬆地發出哼哼聲。他略顯窘迫地謝了她。這樣的關懷總是讓他感到有一絲尷尬,但又難以抗拒這種舒適的誘惑。戰爭留給他的陳年凍瘡一直沒有完全好,而近些日子絞痛和腳趾麻木帶來的折磨也開始讓他痛苦不堪。
「那些都是犧牲士兵的信,媽媽,」他告訴她,「我因為擅長寫弔唁信,所以指揮官就給了我一個名單,讓我寫信給他們的父母。當然了,我壓根兒不認識這些人,不了解他們的生活,也不知道他們是什麼樣的人,更不知道他們是怎麼死的。後來我編故事的能力變得日漸純熟,也可以這麼說,但是我很討厭這樣。」
「有一個人,」他最終說道,「我遇到一個人,他也來自中西部,伊利諾伊州的,於是我們就一起抽著煙聊起來了,他才從別處調過來。我們互相介紹了自己,當聽到我的名字和姓的時候,他讓我又說了一遍,然後臉上的表情就像是想起了什麼。他猛地打了個響指說道,『我就覺得你看起來很面熟……還有你的名字,也很耳熟。我以前在北部的一個戰俘營里做看守,裏面有一個小子長得和你很像,他的姓里也有個沃爾德什麼的』 。他叫什麼他不知道,他是一名戰俘。」
陽光灑在河岸邊,炙烤著灰色斑駁的樹榦,樹枝在涌動的春|水上空飄蕩著。空氣很乾燥,被雪壓實的陳年雜草在地上留下一塊塊灰撲撲的乾草墊,瑪茲琳定了定神,裹了裹身上那件寬大的棕色齊膝羊毛舊大衣。弗朗茲穿著他父親借來的衣服,外面披著一件多年前從德國寄來的厚重的聖誕大衣,他坐在她身旁的硬草地上。他離她很近,完全碰得到她的手,但是他沒有那樣做。不過她很快將手指埋在了衣袖的褶皺里,她將視線從他身上挪開,看向了對岸。
「戰爭馬上就要結束了,」瑪茲琳說,「我能感覺得到,仔細讀讀他的信。」
「我有次被擊落了,」弗朗茲突然說,彷彿剛才的吻撥動了他的舌頭,「那是第一次,第二次我的發動機罷工了。最糟的情形是親眼看著朋友死去——我的朋友舒馬赫被吹到離科西嘉很遠的黑色礁石上,他降落在錯誤的地點。還有一次,我看到湯姆·西姆斯……他的降落傘被高射炮擊中,但他不知道,直到降落傘打開,在他頭頂解體。他無助地蹬了兩下,似乎要在空中躍起,接著他放棄了。那一定是做夢般的感覺,我不知道。」
在馬庫斯小的時候,有一次他把手套|弄丟了,戴爾芬因此斥責了他,不過又給他織了一副新手套。為了把馬庫斯喂胖,戴爾芬想盡辦法,雖然最後都是徒勞。馬庫斯大一些的時候,她會給他輔導功課,有時他在學校獲獎了,他們也會一起慶祝。在他不得不戴眼鏡的時候,戴爾芬會安慰他,但也要求他堅持佩戴,她暗暗希望戴上眼鏡的他可以免於入伍。但馬庫斯還是設法參了軍,戴爾芬覺得他一定是在視力測試時作弊了。
「我覺得我們需要談談。」弗朗茲終於開口說道。
白狗被撇在門外,這隻老狗拖著痛苦遲緩的步子沿走廊走去,默默地蹲守在店鋪灰暗的一角,狗的眼睛半瞎,鼻子頂得老高,敏銳地觀察著,確保店裡一切正常。對一切感到滿意的它轉過身去,面朝著走廊,用爪子慢慢地敲著油氈地板。它來到卧室門口,微微頓了頓,它的耳朵大大尖尖的,裏面沉積著污垢。兩隻耳朵向前豎起,似乎在專註地聽著什麼,隨後才放鬆下來。它回過頭看了兩次,最後在自己最愛的一塊陰涼地上躺了下來,它側躺著,飛快地伸了伸自己的四肢。
「我和你一起去,」菲德利斯說,「我們能讓他們放了他嗎?他還是個孩子。」
他們在下午晚些時候到了那個地方,在駛過一條簡陋的伐木路后,他們停在了安有鐵絲網和木樁的大門口。只有一個人在值班,他穿著皺皺巴巴的制服,顯得十分隨意。他攔住他們,接著從馬庫斯手裡拿走了那些文件,又問了他們幾個問題。聽說戰俘中可能有美國人,他既驚訝又好奇地點了點頭。
她在房屋一旁找了一塊突起的石塊,用它墊穩了最低一級的台階,然後便坐在了飽經風霜的木階上。木板在陽光的照射下散發出一種味道,這讓她想起了弟弟頭髮上鹹鹹的、布滿灰塵的、帶有夏日陽光味道的男孩氣息。她攬過一把花深深地吸了口氣。拜她懶惰的母親所賜,丁香長得異常蓬勃,這是因為她母親懶得走到屋外,總是將洗漱完的水直接從窗戶倒出去。在春日暖陽的照射下,這股香氣變得異常濃烈。瑪茲琳碰了碰裙子的一邊,只聽到兜里的信紙發出簌簌的聲響。
「不行。」一位長官說,言語中也有些不確定。德國戰俘在美國雖不會逃跑,但他們會在這裏找到表親,或以前的老鄰居。他們在農場勞作,薪水待遇也還不錯。周圍的人不能與他們交流、給他們拍照或給他們吃的,甚至壓根兒不會知道他們的存在,但是其實很多人都知道。
弗朗茲被調到了第439運輸大隊,戰士們身上的徽章上綉有老鷹、狼、獅子、閃電和斷鏈等圖案,弗朗茲所在部隊使用的標誌是憤怒的海狸。他在信里寫道:
瑪茲琳淡淡地點點頭,面色平靜,涉及母親的名聲,她還是比較敏感。她問弗朗茲是坐火車回來還是汽車回來,戴爾芬說火車,她還說如果自己是瑪茲琳,她會在火車鳴笛離開后,就去專門找菲德利斯的車,弗朗茲開著的車。
「戰爭結束了。」菲德利斯柔和地說,言語中噴涌而出的情感讓在座的都吃了一驚。
菲德利斯又點了一杯啤酒,這次是在輕鬆愉快的氛圍下邊喝邊聊,談話間他把兒子當成了同謀。
瑪茲琳絲毫沒有裝作不在意的樣子,雖然自羅伊·瓦茨卡多年前的葬禮后,她們就再也沒有談及過弗朗茲。
戴爾芬只是點點頭,看著她把牛奶喝了,照顧瑪茲琳讓她感到十分滿足,但想到自己永遠沒有機會體會懷孕的痛苦,心裏又是一陣凄涼。
「顯然如此,」戴爾芬說,「聽這段,他的朋友告訴警察,悲劇發生在邁克爾·沃伊齊克先生及太太家中昏暗的地下室,他們正在歡慶兒子埃德溫回家,他是一名剛從英國回來的中士。其他客人稱房子里傳來兩聲槍聲的時候,有三對夫婦正在跳舞。『你被打到了嗎,親愛的?』有人聽到澤斯蘇科這麼問。『是的。』他妻子回答道。『那我最好把事情辦完。』他說著就朝自己的腦袋開了第三槍。」
有些戰俘確實停下了腳步,有一兩個被突如其來的熟悉感逗笑了,就好像聽到了自己父親的咒罵一樣,但埃里克沒有回頭。他繼續朝前走去,他的手緊握著,臉上嘲笑的神情令他的嘴角微微扭曲。他定了定神,整理了一下思緒:他才不會一時感情用事,把自己置於危險境地呢!何況他壓根兒不是他們以為的那個人。他的父親現在已經是個老人了,看起來不堪一擊,又糊裡糊塗的,跑到這裏來找一個他以為是埃里克的人。那個曾經靠賣香腸一路賣到北達科他的男人,現在一副瘦骨嶙峋、手無縛雞之力的樣子,他變得不再英勇,甚至不再強壯。埃里克心想,他來這裏不代表什麼,他對於自己來說也不值一提。多麼荒唐的威脅,他以為自己能威脅得了訓練有素的士兵?不論是心理還是身體上,他都比父親要更機智威猛些,埃里克覺得菲德利斯·沃爾德沃格爾可能一輩子都沒有如此機智威猛過。菲德利斯還以為他的怒吼會震懾到自己似的,小時候家門后釘子上掛著的牛鞭曾讓他感到很害怕,想到這兒他差點笑出來。現在想想牛鞭似乎都變得很好笑,甚至很親切。父親的臂膀曾經是一塊滾燙的烙鐵,父親曾經用一個凌厲的眼神就能讓他乖乖就範,父親偶爾表現的溫柔更是讓他們無力招架。不會再這樣了。埃里克大步向前,他們再次喊著埃米爾的名字時他也沒有回頭。他們還不知道埃米爾的事!埃里克憤怒至極,埃米爾死了,他就是被你們的地雷炸死的!去你媽的,他氣得想大喊,是他們害死了他的同胞兄弟,是他們奪去了他身體的另一半,現在又想來幹什麼?但埃里克是經過訓練的人,他不會將內心感受表現出來,他提醒自己,現在依舊是戰爭時期。和身邊其他人不一樣,埃里克並沒有接受德國會戰敗的事實,豐富的食物、友善的周邊居民以及會講德語的美國看守都沒能打動他。埃里克對政治的盲信取決於他無處安放的文化身份。他努力想成為一名德國人,即便被俘獲也不能抹去他搬到路德維希魯后所經歷的一切。他現在的父親是地圖上的邊界線,是對某首歌的感悟,是一小片樹林,是一條街道;是像兄弟飛濺的鮮血一樣綿延的浪漫情懷,是如同對菲德利斯的思念一樣雋永的浪漫情懷,是如同戰爭之殤般持久的浪漫情懷,是支撐他挺過一道道監獄鐵門的頑強意志。
「看書讀報,還有常識,」馬庫斯居高臨下的態度讓她既惱怒又絕望,「你覺得炸彈是用來做什麼的?它會專挑德國人和日本人炸嗎?落到我軍這邊的炸彈會區分敵友嗎?會準確地于無形中炸死你嗎?炸彈就是絞肉機。」
現在我們即將要有自己的孩子,我們可以告訴他我們自學生時代就相愛了。
戴爾芬放下報紙,三個人坐在那兒,陷入了各自的沉思,他們認真地聽著周圍的聲音。冰櫃發出低沉的嗡嗡聲,一隻蒼蠅撞擊著門外的玻璃,水滴滴答答地滴在水槽中的濾網上,麻雀嘰嘰喳喳地在葡萄藤架上吵鬧、忙活著。這些尋常的聲音讓戴爾芬的心情變得很好,這些聲音彷彿都有寓意,包含著日常生活的密碼,這是世界萬物的書面象徵。如果她能讀懂它們之間的聯繫,如果她能發現更多,如果她能努力將這些聯繫串聯起來,但她總是不安地處在恐懼和輕鬆之間。她覺得自己應該掩面而泣,她想要大聲吶喊。她走出門,在井然有序的炎熱花園裡忙碌了很長時間,她將大把大把的豚草和莧草拔掉並堆起來,直到滿腦子都充斥著根莖和草葉折斷後散發出的新鮮酸性香氣。她用手緊緊地抓住一叢旺盛的蒲公英的主根,手指似乎觸到了一個突起,她覺得應該是一塊骨頭。骨頭都還在這裏,那些被狗藏起來的骨頭,那些伊娃埋好的骨頭,還有那些死在這兒的老鼠、蝸牛、鳥兒的骨頭。所有小生物和大生物的死亡,所有生命之間環環相扣,相剋相生。永恆的阿門,她一邊想一邊拔出掛著骨頭的根。兩者都是厚重的、污穢的、繁茂的、棕色的,她把拔起的根扔到了草堆上,然後繼續幹活兒,直到雙手酸痛,腦海中響起疲憊的嗡鳴聲。他們現在安全了,他們要回家了。
「我知道,媽。」馬庫斯把手搭在她肩上,小心地拍了拍。他放下了自以為是的腔調,輕聲說道:「我會小心的,我不會被任何人打中的,更不會變得血肉模糊。我和弗朗茲不一樣,這你也知道。他參軍時就已經是一名訓練有素的飛行員了,而我呢……他們估計壓根兒不會派我去海外戰場的。」他語氣溫柔,試圖安慰她,雖然戴爾芬感到很欣慰,但可以看出他內心的渴望與剛剛說的恰恰相反。
菲德利斯坐在椅子中,身體向後倚靠著。「都讀一下,」他說,「讀一下上面所有的內容。」於是戴爾芬接著讀:「杜魯門先生稱儘管炸彈的威力非常之巨大,但『炸彈的實際尺寸其實及其微小,這是一枚原子彈,』他說,『它運用的是宇宙中最基本的能量。』」
「只是即將上市?」瑪茲琳說。她正在按照準媽媽本能的晃動方式前後搖擺著,這一陣晃動讓她感到有點眩暈:「你是說我們已經掌握了宇宙的能量,但還沒能改良土豆剝皮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