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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5 屠夫大師合唱團

Chapter 15 屠夫大師合唱團

她坐在觀眾席中,旁邊就是小姑,她朝著發言人的方向僵硬地伸長脖子,對她不理不睬。戴爾芬能看到的只有她的腳,線條依然優美,穿著一雙做工精良的金色皮質高跟鞋。小姑另一邊坐著菲德利斯的弟弟、弟妹以及他們兩個成年的孩子,再往那邊是埃里克和他的新娘。原本她和菲德利斯在策劃這次回鄉之旅時,將其視為一次遲到已久的蜜月旅行,沒承想意外地偏離了計劃。在前來的途中,菲德利斯的身體莫名感到疼痛,後來拍過X光才發現肝臟腫大,心臟也有犯病的風險。他們兩人長期受到便秘的困擾,想通過吃大量的新鮮草莓來緩解癥狀也不奏效。他們噼里啪啦地交談著,戴爾芬一個字都聽不懂。她的嘴巴早就笑僵了,也厭倦了自己一個人親切友好地點頭,她的孤獨變得沉悶無聊。不過一些親戚看起來卻對他們關懷備至——來自她丈夫過去的人生的人們,為他們安排好野餐、露營、森林徒步、山珍野味的豐盛大餐,送給他們手工製作的禮物,欣喜若狂地擁抱和親吻菲德利斯。
然而,戴爾芬依然困惑不解,感到迷茫而無助。他們都是什麼樣的人?戴爾芬環顧著周圍的人,他們都滿懷期待地坐著。隨著演講持續不斷地進行,一波又一波的陌生語言蓋過彼此的聲音,她觀察著他們。女人都戴著小圓帽,穿著款式已過時的灰褐或棕褐色套裝,腳上是粗跟鞋,腿上套著彈性很大的長襪,不戴手套。她們也會穿灰暗的印花布料做成的連衣裙——紫色和棕色,大腿上放著鞣革過後的柔軟皮包,顏色柔和,微微發亮。她把手架在眼睛上方,以擋住陽光,觀看風景。太陽在大團的雲朵后躲躲藏藏,每個人都投下清晰九*九*藏*書可辨的影子,影子掠過女人們的臉龐,落在她們的手下,在她們的腳邊投下一團團陰影。她們的皮包旁、椅子腿旁也都有陰影圍繞。掛起的橫條幅也投下陰影,籠罩住鎮上的官員。德國就是光明與黑暗並存,有明亮的花朵,也有單調的輕薄華達呢套裝。戴爾芬呼吸著甜美的溫室梔子花香,是一些女人胸前佩戴的。會場後方有個移動香腸攤兒,傳來嘶嘶作響的脂肪香味。在席捲全場的厚重德語中,她聽到一種低語,似乎是一種小聲的哼唱,好像是另一群人非同尋常的歌聲。

那種低聲吟唱變得幾乎無法抵抗,屠夫們從前排座位上站起身,列縱隊站上講台,排好隊形,開始演唱。他們中大部分都是大塊頭,但也有個別人消瘦卻結實。他們的聲音直衝雲霄,震撼了人群。聲音從他們寬闊的胸膛和腹腔中迸發,音樂就像一股釋放的能量,從這些肌肉緊緻的身體中噴薄而出。那些樂器和他們的聲音,構建起一堵堅固的旋律之牆。戴爾芬看著他們,思維已飄遠。很快,她就不再聽得到歌聲,只看到他們的嘴巴步調一致地一張一合,像在吼叫,就像動物園裡的一群動物。不知為何,她看到了母親模糊不清的照片,很大,閃爍不定,罩在眼前這歡樂的一幕前面。她想起這裏發生過的一切——炮火、行軍和她不曾經歷過的深重災難,讓她產生一種強烈的陌生感,難以置信那些所作所為。然而,這些屠夫此刻就在眼前唱歌,他們的歌聲悅耳動聽,她丈夫的聲音就飄蕩在德國的上空。
香煙從他麻木的指間掉落。他的眼神追隨著它掉落的軌跡,看著它從鞋上彈開,依然燃著。然後,不知https://read.99csw.com為何,他聞到它燃燒的濃郁煙味,就在鼻子下面,而他正看著地面上污跡斑斑的棕褐色油氈布,朝各個方向無限延伸。就像他剛從戰場回到家中那樣,他再次聽到了陽光演奏的音樂,它在地板盡頭伴著歌曲的片段微微發光,那裡無人能及,地板依然光潔如初。菲德利斯對那個音樂很好奇,是熟悉的聲音在哼唱。他像動物一樣跪在地板上,手和膝蓋著地。動物崩潰的瞬間就是如此,不過,他疲倦地想,這是入境口,不是屠宰槽。他感覺自己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塵土,往前走了幾步,然後驚訝地發現,自己停在原地一動不動,依然低頭盯著地板。
戴爾芬的幻覺散去,她有些眩暈地眨了眨眼。一種不真實的感覺朝她襲來,所有聲音匯聚成一股響亮的聲音,然後她的雙眼猛地睜開,看到了眼前的真實景象。幕布已經被扯去,矗立的雕像沐浴著怡人的陽光,屠夫大師們開口唱著歌。煙灰就像從煙囪中冒出那樣,從他們的嘴中噴涌而出。他們的心中鬱積著憤恨,她想,失去了方向。他們的五臟六腑在燃燒,他們的肺就像滾燙的風箱,然而,他們依然若無其事地繼續歌唱。沒有人指指點點,沒有孩子哭泣,黑暗和憂鬱繼續從男人們烤箱般熾熱的胸腔中旋轉著上升。煙盤旋著,灰飄移著。最後他們終於唱完了。男人們噴出的所有陰暗都已破碎、消失,只剩陰影留下柏油般的殘渣。她周圍的人都在笑,點著頭,他們堅定而熱烈地鼓掌,掌聲經久不息。疲憊的戴爾芬和眾人一道鼓起掌來,心想,這麼說來,唱著歌的屠夫們口中噴出一縷縷黑煙,噴到花園裡清新的空氣中是很正常的事九九藏書,在這裏目睹這樣的景象再自然不過了。
他這一輩子,每周都會有屠宰的日子,菲德利斯總會在場執行死神的命令。現在,他的大限也到了——當他看到髒兮兮的地板在打轉時就已經明白了。那又是誰在他身上執行相同的命令呢?他雙臂張開,雙腿僵硬,直挺挺地摔倒在地。有人將他翻轉過來,有人握起他的手。戴爾芬的臉晃進他的視線,她朝他俯下身,蹲伏在地,俯視著他,用他熟悉的方式動著嘴唇。他知道她在說什麼,也想回應,卻做不到。他驚訝地發現,他張不開嘴,他的雙手無法移動,他身上任何一個部位都不聽從他的使喚。戴爾芬的臉模糊不清。燈光暗了下去,歌聲停止了。

走下「不來梅號」,匯入紐約亂鬨哄的人群中,菲德利斯深受疲勞的折磨,這種感覺並不熟悉。在穿越海洋時,他就和這種感覺較量了一路,一口氣睡12或14個小時,下午也要小睡一會兒。這種疲勞來得令人費解——感覺逐漸強烈,現在已經讓他無法掌控。其實他的心臟早在十年前就開始衰竭了,只是他不知道而已。當他的兒子在明尼蘇達州的樹林里,堅定地在隊列中從他眼前走過,在上鎖的牢房和父親之間選擇了前者,菲德利斯就第一次感受到這一疾病會削弱他的健康的徵兆,最終還將阻塞乃至摧毀他的心臟。當他收到告知他弗朗茲受傷的電報和後來埃米爾死訊的信件,他感到心臟彷彿碎成了千萬片。他撕碎手中的紙,開始咆哮。等弗朗茲回到家,在不解的憤怒中靜待生命凋零,菲德利斯有一部分就已離開,和他一起氣憤著熄滅。但作為一個生來就力大無窮的人,虛弱只是一個陌生的謊言。菲德利斯絕不能接https://read.99csw.com受他生病的消息,他對自己的身體置之不理,鄙視它的需求,保持著自己固有的習慣,好像這樣就能恢復往日的力量。
戴爾芬的夢境中出現了敲門聲。清晰,輕而快,然後變得更加急切,持續不斷,就像從旁邊一堵牆後傳來的。是焦急的敲門聲。等她醒過來,發現自己依然在德國,身邊是丈夫,和她一起躺在一張狹窄的柔軟羊毛床墊上。戴爾芬很熟悉這個聲音,她知道是伊娃想見菲德利斯了。戴爾芬很快就要把他還給她了,她知道這個聲音來自伊娃,是因為她以前聽到過一模一樣的聲音。它上次出現在戴爾芬的夢境里已是多年前,那時她在阿格斯,醒過來后,她知道伊娃就要辭別人世。
在上一封她從歐洲寄往北達科他的信中,她給馬庫斯的信是這樣寫的:
這次戴爾芬在急切的敲門聲中醒來后,她明白菲德利斯隱瞞了自己的病情。時間就像屠夫們登台那樣列隊前行,時間就像合唱團,唱出灰飛煙滅的音樂。戴爾芬靠近菲德利斯,抱住熟睡中的他,聆聽著他均勻的呼吸,低鳴著流動的血液和心臟不規律的跳動。
就像現在,雖然他的肺憋悶而揪痛,他還是點燃了一支土耳其香煙,是在德國買的。他吐出煙霧,站在海關門口等待放行,跟在戴爾芬身後,拖著步子慢吞吞地朝海關官員的隔間走去。他想起多年前站在這裏的情景,想起當時是如何回憶起父親——父親在很大的銅壺裡煮香腸,他粗壯的前臂被熏得通紅,拎著香腸在蒸汽中進進出出。父親寬大的臉龐再次浮現在眼前,平靜而克制,滿臉都是汗水。他用厚厚的棉手帕擦了擦額頭,活動了下雙腳,這樣就能繼續站下去。其實他的步伐已經不穩,身體越來越沉重,開https://read.99csw•com始有點頭暈。他身上那件在路德維希魯定做的外套在這個季節穿已經稍顯厚重。過去和現在碰撞在一起,他第一次踏上美國的那一天直至今天的這些日子,就彷彿一副數不清的牌,擺放在一張巨大的桌子上,每一張都是預料之中的花色和顏色。它們突然被一隻有力的手掌掃走,整齊地碼了起來,塞進一隻令人窒息的盒子里。日子就這樣倒下了,一個壓著一個。
他的情況不太好,我覺得應該找醫生給他做個全面仔細的檢查。請你關注一下我們新來的人手,注意他們的上班時間。我們已經吃得營養過剩了(不管去哪兒都有糖醋燜牛肉,要麼就是森林里的鹿肉,還有我從沒見過的各種油酥糕點),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家了。請讓瑪茲琳替我親親約翰尼斯,不知他現在是不是學會站立了,再就是給她母親服用木炭藥丸治療脹氣。
路德維希魯村下午將要舉行紀念碑的揭幕儀式,以紀念在大轟炸時失去生命的受難者。附近邊遠的村莊,甚至更遙遠的城鎮上的屠夫大師們都會聚集於此,一起唱歌。彼時已是1954年,所有戰爭受難者的屍骨已歸於塵土。在回歸故里探親的這一個月里,菲德利斯一直在和依然在世的幾個成員,也就是為數不多的倖存者一起練習。他忙著排練時,戴爾芬就出門散步,走過鎮上以美景著稱的公墓,或沿著單調乏味的街道溜達,兩側都是「馬歇爾計劃」援建的方方正正的商店和公寓,或逛一逛首飾店,感嘆裏面售賣的仿金盒式吊墜那麼便宜,做工卻如此精緻。最後她走到丈夫兒時玩耍的公園,豎起的雕像就位於此,裹著帆布,用繩子小心捆紮好,好讓鎮上的官員拽一下繩子,就能順利揭下幕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