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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6 「一步半」

Chapter 16 「一步半」

她清洗的過程一板一眼,有條不紊——打肥皂、擦洗再沖洗。她先洗臉,擦了脖子兩側和後頸,然後擰了擰毛巾,洗了洗耳朵。她擦洗了喉嚨一側和裙子衣領下方。然後她擰乾毛巾,用肥皂洗乾淨,將裙子從肩膀處往下拉了一點,解開扣子,擦洗了雙乳——那時他還沒看到過,結果一輩子都沒看到。她系好扣子,依然背對著他,把一條腿架在椅子上,脫下襪子。她清洗了這條腿的內側,然後是兩腿之間,又抬起另一條腿,脫下襪子,按照同樣的順序洗了那條腿。她將剩下的熱水倒進地上的盆里,坐在他對面的椅子上,把腳放進去浸泡。她一動不動地坐著,看著他搖晃嬰兒。她的眼神很專註,眼睛一眨不眨,像鷹一樣鎮定。他很好奇她在想什麼,但他不敢問,擔心她考慮的是再次離開。
格斯·紐霍爾垃圾箱里的酒瓶,暴露了他在倒賣私酒的日子里,有關他收入來源的眾所周知的秘密。布沙爾夫婦一吵架就喜歡摔盤子,他們家的垃圾箱是陶瓷碎片的重要來源,和他們早已支離破碎的婚姻相比,那些盤子修復好的概率反而要更大些。噘嘴曼海姆一旦有一隻襪子的腳趾處磨破了,就會把一雙都扔掉。他是個單身漢,從未縫補過破襪子,也不會保留形單影隻的襪子,這一點贏得了她的尊重。但他這種自尊心強且鋪張浪費的習慣同時也讓她覺得,他的生意早晚會倒閉。至於他母親,大量的糖果包裝紙暴露了她的不良習慣。雖然她身形還算苗條,牙齒卻已脫落,「一步半」看到時毫不驚訝。她也發現過不好的東西——寵物屍體,被撕碎的情書,沾染了死亡、血液、疾病、穢物的床具。她也看到過不少好東西,如書和樂譜,雖然她不識字,還是會存起來。還有小朋友不小心丟失的玩具,她會清洗乾淨,放在窗台上。她還撿到過一隻木頭假手和一隻玻璃眼球,還找到一罐奇怪的藍色種子,她把它們都種在裝滿土的咖啡罐里,其中一粒發了芽,開出一朵碩大的白花,就像一頂滑稽的士兵頭盔,散發著類似於肉桂的味道。還有能重新打磨鋒利的剃刀、可以修補的輪胎、汽車零件,以及一摞摞可以當成破布重新出售的舊衣服,這些東西換來了被她做成麵包的麵粉,有時還能買些動物油脂當成黃油抹在上面。她還找到一隻金色懷錶,一台收音機,一隻八音盒,會演奏幾節讓人難以捉摸的音樂。有次伊娃告訴她,那是莫扎特的曲子。她發現過一罐精心烹制的罐燉肉、一盒箔紙包著的巧克力、六條全新的粉色香皂。她還找到過胡椒薄荷糖、餅乾和只是沾染了一點黴菌的精緻枕頭。她在垃圾堆、焚燒桶、河邊、溝渠兩側、大街上、犄角旮旯發現這些東西。不過,毫無疑問的是,她最驚人而重大的發現,是從希梅克太太家戶外廁所的坑洞里撈上來的。
從那以後,她就一直在走。羅伊無法期盼她的駐足和停留。她知道自己最終會把孩子留給他,但她不知道自己會不由自主地回來,一次又一次;不知道自九_九_藏_書己會把攢下的錢給他,好讓孩子安全無憂,還會時不時笨拙地照顧一下這個一天天長大的小丫頭。她還不知道羅伊偷偷給她拍了照,她幾乎不知道照片是什麼東西。她更不會明白,那時的她很漂亮,就像她上了年紀,回憶往事時這樣,再次恢復美麗的容顏。
現在,在那座位於阿格斯一條小街上的小店后的房子里,她頂多在兩個屋子間進進出出,走到窗前,很少會鼓起勁兒走去戶外。偶爾她也會去街上走走,讓她日漸蒼老和消瘦的一英里又一英里的路依然可以暫時緩解舊日傷痛的折磨,延遲她的沉思。在越來越多的時間里,她都在休息。每天下午,她都緩緩爬上樓,躺在床上小睡,蓋著一條毯子——用她發現的品質最好的布料縫製而成,有厚天鵝絨、厚緞子和柔軟的絲綢。她蓋著這床集她的挑選和遊盪尋覓之大成的獨一無二的毯子,還沒等進入夢鄉,熟悉的場景就又浮現在眼前。她的腦海擾亂她的思緒,帶她回到那些驚心動魄又生動清晰的瞬間——那些她經受過,以為自己已經在記憶中告別的瞬間。
她的這個發現界定了她的人生,限定了她遊盪的範圍,讓她的想法變得清晰而具體,還產生了一種新感情,雖然她從未承認過,卻是她一次又一次行動的依據。雖然這件事發生在四十年前,但當時戲劇性的情景卻依然歷歷在目,後來的情節也彷彿在一個神秘的舞台上在她眼前上映。
孩子和抱著她的女人都激動地看著他。孩子身上還留著一塊塊變乾的污穢,散發著惡臭,而且因為屋裡太冷,開始發抖和哭泣。被羅伊昵稱為「明妮」的那個女人趕快又把孩子抱進懷裡,用衣服蓋上。
「我媽媽會回來的。」戴爾芬聲明,就好像「死亡」就像「天堂」或「馬路」那樣,是一個地方,而她已說服自己,她媽媽還會回來。
「一步半」記得那一天,她從戴爾芬身邊經過,她正在地上玩泥巴,堆起一個個小土堆。那時她還太小,肯定早已不記得這件事——她晃晃悠悠地跟在她身後,大聲叫道:「媽媽?」只叫過那一次。「一步半」記得,她的呼喊讓她停下腳步,屈膝蹲下,以便直視她的臉。她那雙漂亮眼睛讓人不忍直視,面頰紅潤嬌嫩,純真無瑕。「一步半」的心在恐懼中緊緊揪起,然後她聽到自己對這個孩子說:「你媽媽死了。」她才剛開始明白死亡是怎麼回事,笑容突然僵在臉上,然後又恢復常態,用和她如出一轍的無畏而機靈的倖存者的眼神直視著「一步半」,然後飛速伸出自己的小拳頭,用盡所有力氣,將指關節敲打在「一步半」的額頭上。「一步半」揉了揉額頭,說:「很好,強者才能生存!」
「一步半」上了年紀后,終於變得漂亮了,就像風沙磨蝕的岩石或漂白的鹿骨一樣美。殘酷的歲月暴露她原本隱藏起來的勻稱的臉,年老卻牢固的乳白色牙齒,優美的手,筆直的腿和胳膊。就連頭髮也白出一種非同尋常的純凈,還在她光滑的額https://read.99csw.com頭上隆起兩縷波浪形的劉海。上了年紀,開了店,再加上依然飽受失眠困擾,她不得不經常陷入沉思,而這在忙碌時是可以避免的。來阿格斯之前,她一直沿著北達科他漫長的馬路遊盪,她睡在溝渠和河邊的樹木旁,偶爾睡在穀倉或走廊里。她永遠在行走,沒人知道她走了多遠——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寬大的步幅每天能跨越二三十英里,走多遠都不累,身處廣闊的天地間才是撫慰她心靈的妙方。每到一處,她經常不記得到過那裡。到達本身就是個悖論——既然無處可去,她又如何得知是否到達呢?然而從很久之前起,阿格斯就變成一個歸處。隨著造訪的次數越來越多,後來又住到鎮上,她就開始搜集起這裏的真相來。
「快,她現在狀況不太好。」
多年前那個夜晚,寂靜又寒冷。皓月當空,月光如洗。那年十月,天氣早早就變冷了,但惡劣的天氣一向對「一步半」造不成任何困擾。走路就能抵抗寒冷,身體通過這種方式產生熱量,她也明白如何裹住身體就可以保存熱量,抵擋寒風。她在阿格斯已經待得夠久,很了解這裏每年的時光流轉。等到所有酒館都關了門,鎮上家家戶戶都大門緊閉,爐子里的爐火變弱,窗帘拉下,狗都安靜下來,她就會出門。她恰好從希梅克家屋后經過。她幾乎從不在這裏駐足,因為這裏只能看到煮得沒味的骨頭、團團毛髮和髒兮兮的報紙。那一夜,若不是她聽到從門扉緊閉、破爛不堪的戶外廁所里傳出一聲呻|吟,她就會像往常那樣,只是經過而已。那個聲音讓她停下腳步,聽著有些熟悉。她默默等待著。那個聲音讓她忐忑不安,卻並未離開。類似的聲音又響起四次,而且越來越響,像動物吼叫一樣劇烈,她這才確定裏面有人需要幫助。她剛剛下定決心,要擅自闖進那個簡陋的棚屋,就看到希梅克太太面紅耳赤地從裏面奪門而出,一臉無關緊要的表情,像個喝醉的農夫一樣,搖搖晃晃地離開。彼時她還是個大塊頭的年輕新娘,天真懵懂,是個人畜無害的愚鈍女人。
他往當成爐子用的桶里扔進兩塊木柴,套上褲子,拎著一隻小桶就衝出門。山羊被他的突然襲擊嚇了一跳,起初睡眼惺忪地表示抗拒,最終還是放棄抵抗,疲憊地配合著他擠了奶。他回屋后,看到明妮正在一鍋鍋地燒水,一隻鍋里正煮著一塊布消毒,另一隻鍋里的水燒熱后好給孩子洗澡。她把布頭擰成奶嘴的形狀,蘸著羊奶一點點喂到她嘴裏。完成這個單調乏味的過程后,她把小女嬰擦乾淨,在她未脫落的臍帶根部夾上一個晾衣夾,又用撕下的一塊法蘭絨枕套把她裹好。
「讓我抱抱她吧。」羅伊說。雖然起初他覺得有點傻,笨手笨腳地嘗試著各個抱她的角度,接下來卻進展順利。他甚至還有把搖椅,只不過各部分的連接處需要用膠再重新固定一下。他坐在搖椅上前後搖晃著,發出嘎吱嘎吱的尖利聲音,搖椅下的地板也以低一度的音調隨之嘎吱作響。他https://read.99csw.com看著明妮在煤油燈的燈光中,脫下針織背心,褪去兩層連衣裙,只穿著貼身的襯裙開始洗澡。
此刻,蓋著這床被子,「一步半」能聽到他們的聲音,就在屋外。有女人們悲痛的慟哭,有男人們在練聲,嘗試著高低不同的音階的「啦啦啦」,還有和弦的霧號聲。「艾德琳死了。她死了,被埋葬了。」(法語)「Ina' he' huwo' Ina' he' huwo'。」「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德語)他們的歌聲跨過田野,碰到電話線和樹木。它穿越街道,繞過阿格斯的樓房。歌聲在房頂上流動,猛衝進煙囪,困在小巷裡,或用消音後走調的咆哮壓彎樹枝。有時又充滿歡樂和怒號!傻乎乎的情歌、莊嚴的聖歌、德國水手歌、船工划槳歌、美國愛國歌,有時也會有克里族搖籃曲、汗屋召喚咒語、失傳的鬼舞歌和雪的頌歌。我們的歌聲傳遍大地,我們唱給彼此聽,沒有一個音符丟失,沒有一首歌是原創。它們都有同一個起源,都能追溯到只有石頭在呼嘯的時代。「一步半」在睡夢中輕輕哼唱著,逐漸沉浸在自己的曲調中——來自癮君子的情歌、獵人的至理名言、流浪漢的言語。語言也許只是來自一株小草、一片雲或可以占卜的豬腳骨。她伴著這個旋律,去了另一個世界。在那個世界里,屠夫大師們像天使一樣歌唱。
好吧,現在看來,「死亡」確實是個觸手可及的地方,但她不必用任何一種說法說服自己,「一步半」心想。戴爾芬的媽媽從未離開,就連現在,她都固執地停留在戴爾芬生活的那條街的盡頭。她會一直活下去,像個乾草堆一樣邋遢,她的棚屋在廣袤的天空下被垂下的雲朵映襯出清晰的輪廓。但戴爾芬也會一直活下去,「一步半」想象著戴爾芬和她妹妹站在她們整修完的花店裡的畫面,甚是欣慰。兩個上了年紀的捲髮女人被溫室樹木、冷藏鮮花和牲畜圍欄里的肥沃泥土培育出的花壇植物包圍。蓋著這床代表著阿格斯年年歲歲的被子,睡意朝她猛烈襲來。她最終放棄抵抗,投入夢境的懷抱。透過窗戶,她可以看到一小塊天空。她緩緩放鬆下來,任憑自己的身體陷入床墊里,隨著夢境進入那片蔚藍。被子上縫著的一塊布料是很多年前,一個好心的蘇族女人送給她的破舊襯衫,讓她穿在大衣裏面。
「老天爺!」他大喊,拚命擺動著雙手,然後用力擰在一起搓著,「你帶回來個孩子啊,明妮。」
他當時描繪的那些安定生活的畫面成功地欺騙了她,她第一個念頭就是要把這個嬰兒帶去那裡。往回走的路上,她感到孩子開始在她胸前蠕動,起初默默攥緊拳頭,然後不知怎的,微小的肺里吸進一絲空氣,發出一聲更短促有力的啼哭,聽起來那麼悲傷,就好像她似乎明白,正如「一步半」發現的那樣,她註定要活下來了。
現在,每當她環顧四周街道上的人,都是從拾荒者的視角去看他們。她在小巷裡看到他們焚燒垃圾,在他們屋后的門廊上看到他們——九九藏書他們把廢品遺棄在那裡,而非收拾得乾淨整潔的前門台階上。她了解他們,並非通過他們的衣著或展示給世人的假象,而是通過他們丟棄或拋棄的物品。她了解他們的垃圾,雖然一文不值,卻講述著他們的故事。
「一步半」站在矮小的梣葉楓的陰影中,看著這個女人從眼前走過,走進她家黑漆漆的房子里。這時她原本可以鬆一口氣,繼續前行,卻聽到廁所里傳來另一個聲音——一聲單薄刺耳又憤怒的啼哭。她打開屋門,藉著依稀的月光看到裏面的座位和地板上都是濕漉漉的血跡。希梅克太太的丈夫很懶,並未按照秋天的習俗,再挖一個更深的新廁坑,蓋一間新廁所,為過冬做準備,這才造就了那一夜的幸運。「一步半」的胳膊剛好能伸進廁所的蹲坑,抵靠著內側的木頭,在尚未結冰的糞便中摸索,抓住了小嬰兒的腳後跟。嬰兒身上還連著臍帶,拖著自己的胞衣。「一步半」用尖牙咬斷臍帶,用一根手指清理了一下嬰兒的口腔。她往它臉上輕輕吹了口氣,然後敞開大衣,脫下裏面的針織背心,解開一層套一層的三件連衣裙的扣子。她將這個正在抽搐的小生命抱到胸前,緊緊貼著自己的皮膚,然後用裙子、針織背心把它蓋上,緊緊抱住。她聽到它哭出那一聲后,嘴巴立刻就被哭聲淹沒。看著戴爾芬從小到大,這一生總是如此,她心想,這個姑娘總是差那麼一點,得以逃脫一次又一次骯髒的命運。
他的擔心果然應驗了。他不明白——沒人能明白。她把其他多數人都視為和自己不同的生物,她很確信,沒人能理解她的內心感受。他們不必像她一樣,在活著的每一天、后一天以及再后一天,都要拚命行走,好超越自己腦子裡的念頭。倘若停下腳步,駐足太久,她的眼前就會浮現那個嬰兒,它雙目緊閉,在被殺害的母親懷裡一心一意地吃奶。她可能就會看到一個還在學步的小男孩,他用雙臂擋住臉,以為這樣別人就看不到他,然而炮火將他擊成兩半。後來,她還聽說有個嬰兒只活了三天,經受住了暴風雪的考驗,卻在浸透母親鮮血的床單上凍僵了。它戴著一頂小帽子,上面綉著閃亮的珠子,是美國國旗的形狀。誰不會用盡一生努力走出這樣的回憶?這就是她選擇行走的原因——行走是將她記得的和不記得的一切都拋之腦後的唯一方法,行走在天地間也看不到人類的兇殘,能讓她稍感安慰。冷漠的天空、凜冽的寒風、寒冬酷暑和太陽的炙烤,她都可以接受。急勁的風灌進她的耳朵,淹沒了在耳畔嘶嘶作響的拉科塔族語和另一種語言——是她的母語,用來和父親交流。上年紀以後,父親臉上意外的笑容依然能浮現在她眼前——他們在槍林彈雨中,躺在冷硬的雪地上,四目交匯,她聽到他說:「回家吧,孩子,告訴他們,一切都結束了。」轟鳴的煙塵蓋過他下一刻的沉默和濕滑的隘谷里遍野橫屍的冷寂。寒風在隘谷中咆哮多日,直至它也逐漸被大雪窒息。
等「一步半」回到那座用木板和瀝青紙所搭建卻紮實嚴密https://read.99csw.com的房子,孩子已經確定無疑可以活下來,正迫切地尋找乳|頭。羅伊養了只山羊,她覺得可以喂她喝清淡的羊奶。她使勁敲了敲房門,羅伊開門讓她進去,她讓他去添些柴火,給山羊擠奶。他是被她吵醒的,正穿著寬鬆的乳白色秋褲,一臉茫然地站著,看著她解開大衣,掀開針織背心,在三層胸衣里摸索。她的發現總讓他很感興趣,有時會讓他難為情,但這次卻把他嚇壞了。
換成誰不會去行走呢?誰會一直待在同一個地方?
她再次經過屠夫——菲德利斯旁邊。記得很久以前,他走著來到鎮上找工作,行李箱在雙手間拋來拋去。她看他如此輕鬆的樣子,以為箱子完全是空的,後來她才發現裏面還裝著他精緻的刀具。行李箱還會再次裝滿,只不過裝的不再是刀具或香腸,行李箱還會回到德國。她看到伊娃對兒子們的溫柔和關愛,卻意想不到地經歷了喪失這個朋友的悲痛。她看到一個兒子從土坡下被解救出來,有個兒子飛上了天,然後愛上了戴爾芬的小妹妹。她看到了羅伊,慶幸他將她那些照片一同帶進了墳墓,這樣人間再也不會有她的任何東西逗留。她還記得,很久以前,他聲稱自己買醉是為了向她證明,自己沒有她不能活。她回答說:「真是屁話。」然後走出屋門。
打那以後,「一步半」就一直留著一塊那件「鬼衣」上的布,是有點發黃的薄棉布,邊緣已經磨損起毛。她撫摸著上面褪色的烏鴉圖案——明亮的眼睛、張開的喙,把臉貼在上面白色的月牙上。有人說,跳「鬼舞」的人相信,穿上這些「鬼衣」可以刀槍不入,但「一步半」明白,他們既不愚蠢也未被矇騙。他們只是明白一些經常被人遺忘卻只有風記得的道理。死亡距離每個人如此之近,只有一首歌的距離。在士兵們大開殺戒的前一夜,她聽到他們大聲唱起飲酒歌。有時磕磕絆絆,有時像威士忌一樣順滑流暢,他們的男音和聲飄蕩在天寒地凍的十二月天空,顯得柔美而圓潤。《歐拉·李》《友誼地久天長》《忠誠的卡爾普尼亞》……透過帳篷,她聽到透露著悲傷的甜蜜的搖籃曲,母親低聲哼唱著,把臉埋進孩子們柔軟烏黑的發叢中。不,舞者們只是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們知道事實真相。穿上鬼衣就能見到逝者,從他們的歌聲中尋求安慰。
只不過這都是後來的事了。等到「一步半」緩過神來,她立刻開始後悔,發愁該把這個孩子放到哪裡。她自然別無他選,只能帶她回到自己的住處,那裡就像一隻四處遊盪的狼給自己找的暫時歇腳的窩。這幾個星期,她都會來到這個在阿格斯邊緣的穀倉,一個單身農夫家的門前。羅伊·瓦茨卡比她要矮將近半英尺,但他還是愛上了她。他宣稱要娶她為妻。他做了各種各樣的規劃:他說要給她買一頭奶牛和一枚金戒指;她會有輛四輪馬車,一匹強壯的灰馬拉車;他會建一間雞舍,為小雞和母雞堆放好稻草;他會學彈手風琴,在冬日的夜晚逗她開心。但她不能再四處遊盪了,他說,她得和他一起安定下來生活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