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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家人1999-2000 家門

兩家人
1999-2000

家門

他是四兄弟中的老幺,家裡的麵包房生意也沒他的份兒,所以才離開家出來闖蕩。他的母親是學校教師的女兒,教會了他念書識字。他思念母親,也想念那些書——他被送到麥金農那兒當夥計時,只帶了兩本書:一本袖珍字典,還有一本他祖父收藏的色諾芬的《遠征記》。《遠征記》里有些淫穢的描述,這一點母親一直不知道。當時他才十七歲。
幾小時后,他站起身,開車回家。卧室的窗戶透著微光,艾瑪琳還沒睡,雙眼盯著天花板。聽到汽車碾過碎石的聲音時她才合眼睡下,不久又在孩子們起床前醒來。她走到屋外,發現他蜷縮在汗屋裡,身上蓋著防水帆布,酒瓶還在包裝袋裡。他朝她眨了眨眼睛。
朗德羅和艾瑪琳·艾恩夫婦還站在門口,沒人請他們進屋。
艾瑪琳再次淚流滿面,她的前額破了點皮。方才跪下做禱告,她不由自主地以頭撞地——此刻,恐懼從四面八方向她襲來。
朗德羅把拉羅斯的小行李箱放到地上,艾瑪琳的心都碎了,她把另一個口袋放到玄關口,隨後移開了視線。
她不安地望著他。朗德羅想起艾瑪琳十八歲時的模樣,那時她叫艾瑪琳·皮斯。他想起兩人剛在一起的那幾年,每當她那樣微微一笑,那就意味著兩人會好好瘋一場。他大她六歲,那會兒他倆一起幹了不少瘋狂的事。他們早已為此懺悔過,但改不了。他們在一起就會瘋狂,必須一起變得理智。正因如此,她立刻明白了什麼在拽著他。
樹林生機盎然,漆樹鮮紅,白樺嫩黃。朗德羅時而抱著拉羅斯,時而讓艾瑪琳抱著拉羅斯,一路上兩人一言不發,也不回答拉羅斯的問話。他們就這麼緊緊地抱著他,摸摸他的頭,用乾裂而顫抖的唇親親他。
艾瑪琳逐漸癱倒在地,喘不過氣來,她蜷縮著靠近兒子。最小的孩子出生前,夫妻倆一直不願用拉羅斯這個名字。這名字蘊含著純潔而強大的力量,常用來命名家族中的治療師。他們本不想用這個名字,但這個名字好像註定屬於拉羅斯。
諾拉說不出話來。她猛地坐下,看著拉羅斯,先是面無表情,之後卻看得入了迷。拉羅斯把玩具一件一件拿出來,玩得不亦樂乎,神情專註,動作時斷時續,真切有趣,對每件玩具都愛不釋手。
「達斯提在哪兒?」

他閉上眼,更加用力地握緊他們的手,他有些眩暈。他厭倦了為車禍受害者禱告,厭倦了在每次佈道結束時都囑咐一句系好安全帶,厭倦了目睹那麼多人早逝,他自己已做好倒地死去的準備。日復一日,他不知道該如何在所愛的人們面前繼續偽裝。他竭力平復內心的激動,與哀哭的人一同哀哭。艾瑪琳的臉上滿是淚水。禱告時,他倆心煩意亂,不停地擦去臉上的淚水。他們需要紙巾,特拉維斯神父準備了薄紙巾和成卷的厚紙巾。他扯下幾節捲紙,兩天前,他也為彼得做了同樣的事。諾拉不需要紙巾,她的淚水早已被仇恨吸干。
「不知道,」她說,「我一會兒要去部落警察局陪你爸爸。這簡直是……」
可朗德羅閉上雙眼,開始喃喃地念起玫瑰經。艾瑪琳瞥了他一眼,也從特拉維斯神父手中接過念珠,繼續禱告。特拉維斯神父沒有流淚,但他一頭紅髮下的雙眼卻微微泛紅,眼瞼泛紫。念珠在他手裡垂著。他結實的雙手長著繭,因為他常年搬運石頭、清除矮樹叢、干院子里的雜活——幹活能讓他平復心緒。如今教堂後面堆起了高高的木柴。四十六歲的他,遇到了人生的坎兒;他雖孔武有力,卻更加深沉,更加憂傷。他教過武術,跟唱詩班的孩子們一起進行海軍陸戰隊式的訓練,有時他也會獨自鍛煉。桌子後面有一堆按重量級排列整齊的舉重器械,唱詩班帷幕後面還有一張長椅。禱告結束后,朗德羅靜靜地坐在那兒。多年來,特拉維斯神父陪朗德羅一同走過風風雨雨——幫他應對寄宿學校的問題,幫他應對在科威特遇到的問題,陪他走過那段放浪不羈的歲月以及酗酒和清醒后的日子,後來看著他通過古老的治愈儀式得到救贖,又見證了眼下這場災禍。在保留地生活的歲月里,特拉維斯神父親眼見過人們是如何全力地擁抱生活,卻依舊擋不住厄運一次次降臨。朗德羅伸手抓住神父的胳九九藏書膊,艾瑪琳抱了抱朗德羅,他們又念了一遍萬福馬利亞的祈禱詞,反覆的念頌使他們再次平靜下來。兩人離開前猶疑了一下,特拉維斯神父覺得他們似乎想問些什麼。
那天晚上,拉羅斯睡在父母中間。那晚他記得清清楚楚,第二天晚上也記得很清楚,卻想不起這期間發生了什麼。
灌木叢中長滿了苦櫻桃樹、美洲山楊和低矮的橡樹。保留地邊界若有若無,將灌木叢一分為二,朗德羅就在那兒等著。他說那時沒喝酒,事後也沒有任何喝酒的跡象。朗德羅是個虔誠的天主教徒,同時又遵守部落傳統:他獵到鹿後會用英語感謝神靈,接著再往地上放些煙草,用奧吉布瓦語感謝神靈。他的妻子比他還虔誠。他們有五個孩子,他儘力讓每個孩子都吃飽穿暖,過得體面。他的鄰居彼得·拉維奇有個大農場,農場由先前的幾塊印第安分配地拼湊而成,他在農場西面的邊界處種了玉米、大豆和牧草。兩人的妻子是有血緣關係的姐妹,兩家人常相互幫襯:拿雞蛋換彈藥啊,搭彼此的車進城啊,互換孩子的衣服啊,或是用土豆換麵粉啊——諸如此類。兩家的孩子在不同的學校讀書,卻常常一塊玩耍。眼下正是1999年,拉維奇一直在念叨千禧年,說自己要如何安裝備用發電機,買特殊的電腦軟體,囤積家用必需品;他甚至給埋在工具棚旁邊的舊汽油罐加滿了油。拉維奇預感到有事會發生,但做夢也沒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
「現在該怎麼辦?」斯諾問道,靜靜地望著她。
「我們該怎麼辦?」艾瑪琳問道,「我們該怎麼活下去?」
諾拉眼見他們帶著那男孩走進院子。
那時,她以為他是暗示朗德羅會自尋短見,她搖頭否認這種猜測。朗德羅對家人傾盡全力,對病人也關懷備至。他是個理療師助理,正在接受血液透析醫師的培訓;同時他還是在印第安健康服務醫院受過培訓的私人護理師,很受醫院信賴。艾瑪琳給朗德羅的客戶分別打了電話,其中包括奧蒂和他的妻子巴普。她還給一個叫埃文的老人打了電話,這位和藹的老人家已是癌症晚期。她告訴接聽電話的埃文的女兒,說朗德羅不能去做看護了,對方回復說,在朗德羅不在的這段時間,她會請假照顧父親。她父親很喜歡和朗德羅打牌。提起發生的事,老人的女兒語氣里透著些許疲倦,卻沒有一絲驚訝。也許是艾瑪琳過於敏感了——她的神經綳得緊緊的——但她察覺埃文的女兒似乎猶豫了片刻,然後說了扎克說過的那番話:「你一定得看住他。」艾瑪琳告訴自己,他們這番話是出於對朗德羅的關愛,可後來她才明白那只是部分原因。
艾瑪琳唱起頌歌,把草藥倒進火里,召喚神靈瑪尼圖格和阿迪祖卡納格。朗德羅向四面八方的動物神靈和風神頌唱。空氣悶熱潮濕,拉羅斯翻身滾到一旁,掀起防水帆布的邊兒,呼吸著涼爽的空氣。他睡著了,父母的頌唱幻化成他的夢境。他的父母頌唱著,祈求得到被頌讚者的幫助;他們頌唱著,呼喚那些年代久遠、無名可考的祖先亡靈。他們呼喚那些還叫得出名字的先人,向先人的禱告要複雜得多,這些先人的名字都以「之靈」結尾,或表示懷念,或表示已逝。為了得到先人的幫助,朗德羅和艾瑪琳雙手緊握,將法葯撒到發紅的石塊上,然後一邊抽泣一邊呼喚。
扎克·皮斯是部落的代理警長。他和縣裡的法醫,也就是八十二歲的退休護士喬琪·麥迪,早就忙得焦頭爛額了。前一天深夜兩點半,發生了一起車輛正面衝撞事故,那時酒吧剛打烊不久——車內死者均未系安全帶。州法醫當時正好在這一帶,來到保留地以加快完成文書工作。扎克正在絞盡腦汁九_九_藏_書地處理保留地這邊的事務,關於達斯提案子的電話就打進來了。他停下手頭工作,將頭抵在桌上,接著打電話給喬琪,讓她說服州法醫多待幾小時,給孩子做個屍檢,好讓家屬儘早舉行葬禮。眼下,扎克得趕緊給艾瑪琳打電話,他和艾瑪琳是表姐弟,打小一塊兒長大。他強忍著淚水,做這份工作他未免太年輕了,而且身為部落警察,他心又太軟。他說自己晚些時候會過去一趟,雖然孩子們還沒放學艾瑪琳就得到了消息,她得回家與他們碰頭。
他們來這兒做什麼,啊,啊,他們怎麼還帶著,帶著……
朗德羅和艾瑪琳·艾恩參加了葬禮,他倆坐在後排長椅上,在那具小小的白色棺材還沒抬到過道時就悄悄從側門離開了。
1839年,在一個偏僻的奧吉布瓦鄉間貿易站外,明克還在無休無止地吵鬧。她想從商人那兒搞些牛奶、沒兌水的混合蒸餾朗姆酒、紅辣椒,還有煙草。此前,她又哭又鬧,搞到過一小桶酒。麥金農被她吵得心煩意亂,但又不能揍她一頓,讓她閉嘴。明克出身於一個充滿暴力的神秘家族,這家人還是強大的治療師。她曾是優質毛皮供應商辛格比美麗的女兒,她還是麥什齊格的嬌妻,後來丈夫毀了她的容貌,還用刀捅死了她弟弟。兩人年紀不大的女兒隨母親蜷縮在沾滿油污的毛毯里,拚命往毯子里藏。貿易站里,麥金農的書記員沃爾弗雷德·羅伯茨在頭上裹了塊狐狸皮,不想聽見明克的吵鬧聲,他將風乾的狐爪系在下巴下方。他的斜體字寫得漂亮,可以把三行字寫到一行格子里。在偏僻的叢林里,他們總擔心沒紙用。
此刻,沒人留意瑪吉,她站在樓梯上注視著一切。拉羅斯和達斯提都生在初秋,兩家的母親都覺得他們年紀還小,把孩子留在家沒上學。孩子們在一起時,瑪吉對兩個男孩發號施令。瑪吉想扮成國王,就讓他們當僕人。她要是扮成怪獸皇后,他倆就扮成她的小狗。現在她也沒了主意。無論遊戲里還是生活中,她不知道該扮演什麼角色。父母還不打算送她回學校。她要是哭,母親會哭得更響。她不哭,母親會罵她是冷血的小畜生。所以她就站在鋪著地毯的樓梯上,看著拉羅斯擺弄達斯提的玩具。
「噢,老天,」她說,「一瓶老鴉啊!一會兒你就醉得不省人事。」
艾瑪琳走到門前,看著那幾個年齡稍大的孩子從校車上下來,他們低頭朝家走,經過水溝時用手拍打著牧草。她知道孩子們也聽說了,其中有從小隨他們生活的霍利斯,還有斯諾、喬塞特和威拉德。在保留地,沒人會起威拉德這樣的名字,卻沒昵稱。所以威拉德又叫酷奇。此刻,她的小兒子拉羅斯正跌跌撞撞地上前去迎接他們。他和諾拉的兒子同歲。艾瑪琳和諾拉同時懷上孩子,後來艾瑪琳去了印第安健康服務醫院待產。三個月後,她才見到諾拉的小寶寶。這對錶兄弟從小就在一塊兒玩。艾瑪琳拿出三明治,開火加熱肉湯。
朗德羅從保留地駕車到霍普丹斯,轉到酒水店的免下車窗口前。他將裝有酒的袋子放到副駕駛座上,沿偏僻的小路一直開,直到四周一團漆黑,才停車熄火。他身邊放著那瓶酒,坐了將近一小時,隨後一把抓起酒瓶走進冰冷的曠野。風在他耳旁呼嘯,他在地上躺下,極力想象達斯提升入天堂的畫面。他拚命想讓時光倒流,讓自己在還沒走進樹林就猝死。然而每次閉上眼睛,他腦海里依然是那孩子倒在落葉中的樣子。大地乾涸,星光四射。天上的飛機和星星忽閃忽閃地一明一暗,月亮高掛蒼穹,發出慘白的光。最終,雲團飄來,掩蓋了一切。
有客人來時,彼得通常會問能幫對方什麼忙。不過,只有諾拉理解彼得話里的粗魯,知道他以此來表達內心的悲痛,掩飾真實的感受。
他們燒掉來複槍,埋了彈藥。第二天,他們決定沿著雄鹿經過的小路走到彼得家。兩家之間的那塊空地現在長滿了野生覆盆子,不過這裏曾有棵橡樹被閃電擊中,把這裏燒得精光。熱量在樹皮下流動,從枝杈躥到根部,橡樹承受不住,炸裂開來。火從樹根向四周蔓延,燒死了周圍的小樹,但隨後一場大雨將火澆滅。離橡樹殘跡約一英里處是艾瑪琳母親從小生活的地方。從前,人https://read.99csw•com們為了保護這塊地,在地上立起測量木樁,甚至還有個測量員在這兒失蹤了。這地方中央有片湖,那兒幽深靜謐,大家在那片湖裡打撈了很久,也沒找到他的屍體。部落的許多後人繼承了零零星星的土地,但地小得連蓋棟房子都不夠,於是這些零碎的地就一直荒在這兒。只有艾瑪琳母親原先那一百六十英畝的分配地是完整的,如今完好地傳給了艾瑪琳。人們直到現在還覺得這片林子有些古怪,所以除了朗德羅和彼得,很少有人到那兒打獵。
天還沒亮,明克又開始叫。她尖銳的哭號此時越發刺耳。麥金農和羅伯茨眼睛發澀,疲憊不堪。麥金農從母女二人身邊經過時,使勁踹了一腳,也不知踢中了誰。當天下午,明克的嗓子變啞了,聽著更讓人心煩。這聲音聽著有些不同,羅伯茨心想。他聽不太懂她說的話。
經過簡短的調查,度過令人難眠的幾天,朗德羅獲釋了。扎克從艾瑪琳那兒取來鑰匙,將那把來複槍鎖進了汽車後備廂。朗德羅從部落警察總局出來后,艾瑪琳陪他徑直去了神父那兒。
拉羅斯失望地走到一旁,然後指著塞到角落裡的玩具箱問:「我能玩兒嗎?」
彼得的臉已哭腫,疲憊不堪,但還是告訴他,達斯提不在了。
她沖朗德羅尖聲咒罵,也不記得罵了些什麼。部落警察在場,她認得他們。殺了他!殺了這畜生!她大喊大叫。等彼得趕來跟她說明情況,她也明白過來,知道醫生儘力了,但無力回天。彼得這樣解釋。她看到他的嘴唇張張合合,卻聽不清他說了些什麼。她快爆炸了,而他卻如此冷靜,太冷靜了,她心想。她恨不得丈夫亂棍打死朗德羅,她就是這麼想的。雖然她瘦小,沉默寡言,從沒傷害過誰,可這回她想血債血償。那天早上,她十歲的女兒因病請假在家,沒去上學。女兒還沒退燒,卻走下樓來,躡手躡腳地進了房間。母親諾拉最討厭她和弟弟把家裡搞得一團糟,討厭他們把玩具亂丟一氣,或是把玩具一股腦兒地從箱子里倒出來。她女兒不聲不響地拿出玩具,這兒放點兒,那兒放點兒。母親瞧見了,突然跪在地上,把玩具收了起來。她厲聲斥責,你非得把家裡搞得一團糟嗎?你就不能不把家裡弄得亂七八糟嗎?當玩具收回箱子里以後,母親又尖叫起來。女兒又把玩具拿出來,母親又狠狠地摔回玩具箱里。每當母親蹲下去撿玩具時,大人們總是朝別處看,大聲說話以蓋過她的斥責。
「不行,」他說,「我從沒聽說過這種事。」
艾瑪琳本想說「一場可怕的事故」,但她突然用手捂住嘴,淚水奪眶而出,衣領都給打濕了。發生這樣的事,她要說些什麼——這事根本就說不出口——艾瑪琳不知道她或是朗德羅,或是其他人,尤其是諾拉,今後該怎麼過活。
「不行,」彼得再次說道,他比畫著,「不行。不能這麼做,把拉羅斯……」
「就一會兒,媽媽。」他學著哥哥們的樣子說。

「你們想幹什麼?」彼得問。
但她向他靠過來,捧起他的臉,將額頭抵在他的額頭上。他們閉上雙眼,彷彿兩人的思想能夠合而為一。然後,她下了車。
他們把火燒得很旺,依次將石頭滾入火中,八塊,四塊,又八塊,不停地將石頭燒熱,不時地把汗屋的帘子和門打開,又合上,不停地把石頭搬進屋裡,這費了他們不少時間。不管怎樣,他們也只能做這些。除非他們喝得爛醉,可他們現在不再酗酒,至少目前不會。
她把酒瓶放到汗屋的角落,走進屋裡,把孩子們送上校車。然後她給自己和拉羅斯穿上暖和的衣服,又給丈夫取了個睡袋。在朗德羅身子漸漸暖和的時候,她和拉羅斯生起火,從一個特製的小袋子里取出煙草,連同古老的石塊一同扔進火中,將火燒旺。他們從屋裡拿出銅桶和餐勺,還有一些毯子和葯,以及他們要用到的一切。拉羅斯一直在旁邊幫忙——他知道怎麼做。他是朗德羅的小小男子漢,是他最中意的孩子,但朗德羅小心翼翼,沒透露過自己的心思。拉羅斯的腿精瘦強壯,神情嚴肅地蹲著,小心地排好父母的煙斗和自己的小葯袋。朗德羅的大臉上漸漸露出絕望的神色。他低下頭read.99csw.com,看向別處,看哪兒都行,因為此時的想法讓他痛苦不已。艾瑪琳看到他躲躲閃閃的眼神,拿過酒瓶,將酒倒在兩人之間的地上。酒灑到地上時,她唱起一首關於狼獾奎格瓦格的古老歌謠,歌頌這位專門幫助絕望的酗酒者的神靈。酒瓶倒空后,她抬頭看向朗德羅。她與他對視,目光空洞,有些異樣。就在那時,她想到了什麼。她明白了他的想法。她停下來,無力地盯著火堆,盯著地面。她輕聲說「不要」。她想離開,卻做不到,等到再次祈禱時,她已淚流滿面。
整個夏天,朗德羅都在追蹤這頭雄鹿,準備等收過玉米,雄鹿膘肥體壯時,再伺機獵殺。他會像往常一樣將一部分鹿肉分給拉維奇。這頭雄鹿活動形成了規律,漸漸在它常走的路上放鬆了警惕。它常在下午三點左右開始觀察和等待,然後在黃昏前壯著膽子越過保留地的邊界,到拉維奇家的土地邊上吃草。這不,它沿著小路來了,停下來嗅了嗅,朗德羅此刻剛好在下風向。雄鹿轉頭看了看拉維奇家的玉米地,朗德羅此刻射擊再好不過了。他是個老獵手,七歲就跟著祖父打體形較小的獵物了。朗德羅這一槍打得果斷自信。當雄鹿倉皇而逃時,朗德羅才意識到自己剛才擊中的不是鹿,而是別的什麼——扣動扳機的那一剎那,有個模糊的影子在晃動。他上前查看,往地上一瞅,才意識到自己竟然誤殺了鄰居家的兒子!
明克描述著她女兒能做的事,聲音聽著很可怕,極其下流。她求麥金農給她牛奶,說只要他願意,讓她女兒做什麼都行。她沖那扇緊閉的門拚命叫嚷。沃爾弗雷德的職責之一就是聽從麥金農的指示,隨時去捕魚,並把魚處理乾淨。沃爾弗雷德出了門,朝河邊走去,他在冰面上一直開著個洞。他知道這事糟透了,於是在胸前畫十字。當然,他不是天主教徒,但只要是耶穌會教士所在之地,畫十字自會得到保佑。他回去時明克已經離開,那女孩留在了貿易站。她癱坐在角落裡,身上披著一條新毯子,低著頭,像個死人似的,一動不動。
一百多年來,在艾瑪琳的家族中,每一代都會有一個拉羅斯。其間不知什麼時候,一家分成了兩家。艾瑪琳的母親和外祖母都叫拉羅斯。所以,每一代的拉羅斯都和她倆息息相關,她倆都熟知家族的故事和歷史。
他們得把話說清楚。「以後我們的兒子就是你們的兒子了。」他們又說了一遍。
即使他戴著狐皮帽,還是被明克的尖叫聲吵得心煩意亂。他打算清掃一下壁爐四周,把剩菜剩飯扔給外面的狗吃。他剛回到屋裡,外面就亂成一團:明克母女在跟狗搶吃的。那雜訊讓人毛骨悚然。
「我不能硬拉著你進屋,」她說,「我不能硬攔著你不讓你去。」
「這臭娘們兒想把女兒賣給我。」麥金農說。
母女倆最終贏了這場奪食大戰,但吵鬧聲一直持續到天黑。
朗德羅沒去碰孩子的身體。他扔下來複槍,跑過樹林,來到拉維奇家門前——那是一棟有落地窗和露天平台的褐色農場住宅。當諾拉開門看到朗德羅費勁地吐出她兒子的名字時,她一下癱坐到地上,伸手朝樓上指了指——他本該在那兒,實際卻不在。她剛才上樓查看發現他不在,正要出門去找,就在那一刻傳來了槍聲。她極力用雙手雙膝撐地,穩住身體,接著聽到朗德羅在電話里向調度員講述事情的經過。她起身想衝出門,朗德羅連忙丟下電話,一把抱住她。她亂扭亂抓,想掙脫他;部落警察和急救隊趕到時,她仍在掙扎。她沒能衝出門,但不一會兒就看到醫護人員穿過田地。救護車慢騰騰地跟在後面,沿著長滿草的拖拉機車道搖晃著駛向林子。

隨後他瞥見諾拉,發現她的臉不再陰沉。諾拉的神態中流露出溫柔,還有貪婪,一股強烈的渴望使她忍不住向那孩子靠近。
特拉維斯·沃茲涅克神父握著他們的手禱告。他以為自己說不出話,不知不覺卻說了許多,話總會自然而然地來到嘴邊。他的判斷何其難測,他的蹤跡何其難尋。早在成為神父前,他就已接受九*九*藏*書過多年的訓練。特拉維斯神父曾是名海軍陸戰隊員。或者說,他那時依然是名海軍陸戰隊員。他是第八海軍陸戰隊第一營的士兵,經歷了美國駐黎巴嫩大使館的恐怖襲擊,同時還是1983年貝魯特兵營爆炸案的倖存者。他脖子上數條疤痕蜿蜒盤曲而下,疤痕不僅留在皮膚表面,也烙在內心深處。
她衝出廚房,猛地一推彼得的胸口,清晨原本的平靜被打破了。她叫彼得趕他們走,他說一定會的。他拍拍她的肩膀,她卻猛地抽身避開,兩人之間彷彿有道黑色裂縫在無止境地加深,他不知道裂縫的盡頭在哪兒,她的變化使他害怕。他應了門,但那一刻他感到的不是憤怒——那遠不足以描述他的感受。何況,他和朗德羅原本是朋友,兩人的關係比這對同父異母的姐妹還要親近,此刻他依然感受得到朋友間原本的親近。朗德羅和艾瑪琳帶著他們的兒子,這孩子的長相與達斯提截然不同,但舉止間卻透著和達斯提一樣的好奇、自信和對他人的信任,這都是五歲男孩身上特有的。
他安撫她,跟她說話,與她一起禱告,叫她放心。他們一起跳太陽舞,講述各自在進入通靈狀態后聽到的啟示,在懸崖上禁食時見到的景象。拉羅斯從雲間走出,問他們為什麼要他穿別的男孩的衣服。他們看到兒子飄在大地上空,用手撫摸著他們的心口,輕聲道:「你們會挺過去的。」現在,他們明白了這些景象的含義。
「你們想做什麼?」

「這是我們的老傳統,」朗德羅答道。他說得很快,將之前的話重複了一遍。他們的決定還有別的考慮,但他不能再說了。
瑪吉注視著這一切,目光漸漸變冷,她握緊樓梯欄杆,彷彿握著牢房的柵欄。達斯提走了,再也守不住自己的玩具,再也不能決定要不要跟別人分享玩具,再也不能抓著那隻粉橙色的恐龍玩偶,還有他心愛的黑焰風火輪了。她想衝下樓,把那些玩具亂扔一通。她真想踹拉羅斯。但眼下她因為頂撞老師惹上了麻煩,本該關在自己的房間里反省。
艾瑪琳四肢修長,頗有稜角的長相惹人喜愛。她身形瘦削,手肘和膝關節突出。她的鼻子略有些歪,狼一般深綠色的眼睛異乎尋常。女兒喬塞特遺傳了她的眼睛,斯諾、酷奇和拉羅斯則遺傳了父親那雙溫和的棕色眼睛。艾瑪琳發色很淺,皮膚白皙,但一曬就黑。她丈夫的膚色更深些,他們的孩子的膚色近乎烤麵包的顏色。作為母親,艾瑪琳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孩子身上。朗德羅清楚,孩子們出生后他退居第二位,但只要他堅持,總有一天會再次成為她心裏最重要的那個人。從神父那兒回家的路上,她把手搭在他的腿上,他一顫抖她就抓緊他。他在車道上將車換到停車擋,但保持在怠速狀態,幽暗的光勾勒出他們臉部的輪廓。
女孩名叫瑪吉,用的是曾伯母瑪吉·皮斯的名字。她淺色的皮膚很有光澤,栗色的鬈髮俏皮地散落在肩頭。達斯提的頭髮是金褐色的,彷彿東西燒焦的顏色,與那頭鹿的毛色一樣。那陣子是狩獵時節,那天達斯提穿了件褐色T恤,雖然在保留地的這一側——朗德羅捕獵鹿的一側——這麼穿沒問題。
「我真受夠了!」麥金農說。
彼得驚訝地張開了嘴,他目瞪口呆,感到難以置信。
「我還不能回家。」他說。
艾瑪琳瞥了諾拉一眼,她一直不喜歡這個同父異母的姐姐。她沒出聲,一抬眼,卻看見瑪吉蹲在樓梯上,那張稚嫩的臉上流露著憤怒,好像拳頭狠狠地揍了她一下。我得趕緊離開這兒,艾瑪琳心想。她猛地走上前,將手放到拉羅斯的頭頂,吻了吻他。這孩子拍拍她的臉頰,又專心地玩起來。
「看住他,」他說,「艾瑪琳,你一定得看住他。」
「以後我們的兒子就是你們的兒子了。」
朗德羅將孩子慢慢放到地上,問能否讓他倆進屋說話。
「不行,」艾瑪琳怒吼著,咬牙切齒地說,「否則我先殺了你。不行。」
「別出去,不準去,」麥金農說,「要是她們真被狗吃了,反倒少點麻煩。」
但彼得還是開了門。拉羅斯立刻抬頭看了彼得一眼,然後急切地朝客廳里張望。
他們的回答很簡單。
「不行。」諾拉說。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一天又一天。扎克來了,他坐在沙發上,不時地用手撥弄他那蓬鬆的頭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