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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家人1999-2000 院門

兩家人
1999-2000

院門

「我不過是問問她的名字,」他說著,雙手無奈地一舉,「她不肯告訴我。羅伯茨,給她找點活兒干,我看她縮在牆角就心煩。」
「戒了。」朗德羅回答說。
「蛋糕。」
「我要給他做個蛋糕。」她說道,淚眼模糊,「要像生日蛋糕那樣插上蠟燭。我要不斷地插蠟燭,再讓他吹滅。這樣,他許一百個願都行。」
「好冷,」諾拉說,「我恨你。」
「你確定嗎?」
最後,孩子們鑽進他們柔軟光滑的睡袋裡睡著了。彼得點起蠟燭,拿出一瓶氣泡酒,把爐火弄旺。他往諾拉的香檳酒杯里斟上酒,琥珀色的泡沫沿著酒杯邊緣緩緩流下,接著他又給自己倒了一杯。兩人默默舉起酒杯。諾拉伸手將那蓬鬆的金色鬈髮從臉上捋到一旁。喝酒時,兩人看著彼此。正是這兩具身體共同孕育了他們的兒子,而此刻那熟悉的軀殼下像寄居著兩個陌生人。
兩人緊接著在女店員面前雙雙哭了起來,她們知道這香味中有拉羅斯的氣息。這氣味像寒冷的秋日里拉羅斯清爽的發香,他一進屋,艾瑪琳俯身抱他就會聞到。
「不是,」她說,「我媽媽是個巫婆,我不想跟她一樣。」
「要是你能讓我媽不再邪惡,就像現在這樣,讓她重新善良起來,我就不叫你傻瓜。要是你真能做到,他們簡直可以給你拍個電視節目了。」
「真希望一切也能像這香水一樣。」斯諾說。
「先別走,」她說,「到這兒來。你看看。」
蘭德爾的工作就是要和各種魔鬼抗爭。土地被掠,被迫遷移,遭遇疾病,貪酒成癮。他感到自己的民族歷經坎坷,劫後餘生,潦倒不堪。那段歷史里有什麼?讓他們懂得了什麼?他們曾經是什麼人?現在情況怎樣?為什麼到哪兒都那麼倒霉?
艾瑪琳看著他,像看瘋子似的。
石頭上的藥物噼啪作響,「不是」。
關於朗德羅搶了他初戀這件事,羅密歐也算是想通了,也許人家艾瑪琳當初根本沒看上他羅密歐。後來朗德羅和艾瑪琳夫婦二話沒說就收養了他意外得來的兒子霍利斯,對霍利斯照顧有加,但羅密歐的心裏總不是滋味。霍利斯很優秀,因此他自我安慰說,收養霍利斯是他們賺了,但他心裏清楚,這些年來兩口子沒少在那孩子身上花錢。這段時間里,主要問題是羅密歐想讓朗德羅把自己弄到的不論什麼東西都和他平分。朗德羅是醫院里有名的私人護理師,肯定有不少門路能搞到止痛藥。他幹嗎不讓老同學高興點兒?幫他減輕痛苦?沒錯,羅密歐手上也有醫生開的止痛藥,可那不是奧施康定,有時他還得靠賣劣質葯賺的錢去買點兒好貨,像是鹽酸阿芬太尼什麼的。他一直想從哪兒搞一板來。
「我應該怎麼做?」
他小心地走到屋子的角落,取了土,和成泥。他固定住她的下巴,輕輕地給她的臉重新塗上泥巴,遮住她極美的眉毛、勻稱的眼睛和鼻子,還有弧度完美的嘴唇。她是個漂亮的十一歲女孩。
「也許我什麼都不應該說,我該閉上嘴,對吧?」
「他們給了他一個名字:米拉奇。我記得。」
他低頭看著狗,狗一臉期待地坐在地上,彷彿受過訓練似的。
「好啦,小傻瓜。」
「那有什麼問題嗎?」特拉維斯神父問。
「聽著,你隨時可以把拉羅斯要回來。只要你開口,彼得和諾拉只能照辦。要是他們不聽,你可以去求助社會服務部門,你才是他的母親。」
沃爾弗雷德將一盤麵包和烤魚放在她夠得到的泥地上,她狼吞虎咽,吃得直喘氣。他用啤酒杯接了杯水放在她旁邊,她一口氣喝了下去,喉嚨里發出嬰兒喝水一般的咂咂聲。
拉羅斯在雜貨店見到了親生母親。他朝艾瑪琳跑過去,母子倆緊緊擁抱在一起。羅密歐恰好看到這一幕。他站在燈光明亮的肉食冷櫃前,搖晃著身體,把菜籃子緊緊抱在胸前。羅密歐認為自己是個危險的渾蛋,可他此刻臉上的神情卻不像壞蛋。羅密歐控制住自己,眯起眼,假裝在仔細看那些廉價的長條漢堡。
「我還擔心你不來了呢!」她說。
女店員又拿出一個香水盒:「裏面是白鑽香水,伊麗莎白·泰勒旗下的一款香水。」
「我也是,據說我們還能改變天氣。」
「多好聞啊!」
他也照做了。
女店員又拿出一瓶恩喬麗香水,香水瓶裝在亮粉色的包裝盒裡,還帶著金色浮雕花飾。
「這還用問,沒聽說過《埃及艷后》嗎?」
「好,媽媽。」
「喘氣就是動!」
「用不用幫您洗洗地毯?」他問道。他覺得自己說的話有些可笑,甚至有些可憐,可她總會化解他的尷尬。
「這就對了,說出他的名字,但記得加上對逝者的稱謂『之靈』。」
幸好今天拉羅斯跟著彼得,彼得沒有干涉。艾瑪琳聞著拉羅斯頭髮的氣味,抱了他很久。她看看彼得,見他點頭后,她讓拉羅斯抓住購物車,跟他聊著天,帶他在商店裡兜了一圈。這感覺就像是心死後終於又活了過來,可她不能在商店裡一輩子。彼得幫她拎著東西出了商店,然後她領著拉羅斯來到拉維奇家的車旁。拉羅斯上了車,不哭不鬧,坐到後車座上,自己系好了安全帶。他無言的堅強讓艾瑪琳說不出話來。當他們開車離開時,他朝艾瑪琳揮揮手。他像是坐在一張不結實的木筏上,漸漸漂離了她。也許,那只是夢嗎?每天早上,她也在同一張即將散架的木筏上漂浮,腦子裡一片空白。每天,她不止一次地質疑他們的決定。
「我要你做我弟弟。」她輕聲說,聲音里透著一絲害怕。
過去,皮斯太太很漂亮,一頭柔軟的褐色長發,卻滿面愁容。如今,她一頭銀色長發依然柔軟,容顏也依舊美麗,卻比以前快樂得多。她不像許多朋友那樣把頭髮剪短或是燙卷,而是編成細長的髮辮,有時還會編成圓髮髻。她每天都會戴不同的串珠耳環,耳環都是她親手串的。今天這副以橘色做心,天藍色為邊。除了串耳環,她還抽小雪茄,這些都是她不再教書、搬回保留地后養成的習慣。如今,她很少抽小雪茄,她說串耳環幫她戒了煙。她視力很差,總是將那副立式放大鏡擺在桌上。當她抬起頭,透過放大鏡望向朗德羅時,厚鏡片后的她彷彿來自另一個看不清的神秘世界,更加迷人。
「我還是不太相信。」
朗德羅沒吱聲。
彼得用力握住手中的餐勺,緊盯著諾拉的背影。
「謝什麼?」
「我就喜歡清一色的,」斯諾說,「屋裡其他的東西都是混雜在一塊兒的。」
麥金農吃飽后,爬回他那張鋪著熊皮的板條床。他常常在床上喝得爛醉如泥,倒頭就睡。沃爾弗雷德將屋裡打掃乾淨,然後燒了一桶水,蹲在女孩身邊。他用一塊破布蘸水幫她擦臉,厚厚的污垢一點點從她臉上消失,他漸漸看清了她美麗的五官。她有張飽滿的小嘴,眼睛甜美迷人,眉毛揚起完美的弧度。當她整張臉露出來時,他瞪著她,驚慌不安。她太美了!麥金農知道嗎?麥金農可知道他那一腳生生踹掉了她的一顆門牙,還在她花蕊般的臉上留下了一塊淤青嗎?
「她們只是同父異母的姐妹。」朗德羅糾正道。
「你用不著成立什麼基金會,我的小可愛。你不會死的。」
變質蛋糕夠那些雞吃上好幾個月了,彼得心想。諾拉在她做的單層蛋糕、千層蛋糕、環形蛋糕上塗了厚厚的糖霜,小心翼翼地寫上拉羅斯或瑪吉的名字。如今孩子們也吃膩了蛋糕。他將蛋糕收起,放進沒有暖氣的車庫裡。以前當地中學翻修時他回收了有用的東西,他看著那一排回收來的錫質儲物櫃,想到每個標有數字的櫃門后窄窄的頂層架子上都有個彩色蛋糕,他忍不住笑了起來。
他周圍的女人都是皮包骨頭。連瑪吉也一樣,她那兩條腿真是乾瘦乾瘦的。不過,這話他沒說出口,他也沒說瑪吉私下叫她媽媽魔鬼。這些話被什麼堵住了,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不把腦子裡想的全都說出來。他嘴裏像是長了篩子,只會說好聽的話。
「何況,我不就是做社會服務的嗎?問題學生、學校事務也屬於社會服務的範疇,我還得跟自己打交道。」
他沿著小路一直走到達斯提死去的地方。途中,他看到了那隻狗。它的毛很短,身上有鐵鏽色的斑點。它一動不動,彷彿在等他。它頭上的毛呈淺棕色,反應敏銳,一鑽出樹林便警覺地豎起兩隻耳朵。那隻狗打量著他。彼得停下腳步,狗的沉著和上下審視讓他吃驚不小。他往前走了一步,那隻狗便消失不見了。四周靜悄悄的,彷彿這片樹林悄無聲息地將它吞噬了。
「媽媽,你說的這些事聽著太奇怪了。我是說,人再怎麼賤,殺自己的丈夫可有點不正常。我們可不想聽這些。」
「我確實聽人這樣講過。」
就在聖誕節前一天,她又去了諾拉家,放下食物后她怎麼也捨不得離開。她從皮卡里下來,又回到諾拉家門前。或許她可以跟諾拉談談?讓她看一眼拉羅斯?她敲敲門,但諾拉沒來開門。艾瑪琳更加用力地敲,手腕生疼。她知道諾拉就在屋裡陪著兒子,裝作不知道是她在敲門。
不出所料。
「我也想過,」奧蒂說,「雖然現在說有些傷感,但等我死後,我想為保留地的女士們建個高跟鞋基金。我愛死巴普幹活時穿著高跟鞋精心打扮過的模樣。我希望有更多的女士穿上高跟鞋,走起路來發出那種聲音。真迷人!」
「真美!」沃爾弗雷德輕聲說,他知道用奧吉布瓦語的哪個詞語形容她的模樣。
「不,要挑乳液才對。」
「她很堅強,」朗德羅附和道,他腦子嗡嗡作響。「知道嗎?我想成立個基金會。我是說,等他們都好些,等我家裡人傷痛平復一些之後。」
斯諾又沮喪起來。
「那是意外。」
「那我該叫夏茉兒才對,喬塞特你只能讓天下雪。」
朗德羅沒說在聞到烙餅的味道時就給奧蒂測過血糖了。就算巴普用再多的人造代糖,裏面的碳水化合物也足以讓奧蒂的血糖升高不少,他有時覺得可能是人造代糖使他們產生了幻想。他和奧蒂上了車,輪椅已折好,放在後備廂中,這時朗德羅才想起自己還沒回答巴普的問題。奧蒂那番死後組建高跟鞋基金的話把話題岔開了。
「你還吃乳酪條呢!」羅密歐一臉嫌棄地說。
「這種葯讓我頭昏腦漲。」
他的眼睛像玩具機器人的眼睛。
「我真不知道怎麼回答巴普,說我們過得好還是不好。我們每天早上醒來,想起發生的一切,就恨不得再倒頭睡去。」
「我自我保護意識太強。」喬塞特回道,扮出一副溫順的模樣。藥店里有家禮品店,裏面賣裝飾用的花和小飾品。艾瑪琳不稀罕這些,但姐妹倆卻很喜歡。她們走過去,看著那些陶瓷小雪人、閃閃發光的葉子,還有刻著字的石頭。石頭上面寫著:夢想愛生活。
朗德羅開車送兩個女兒去霍普丹斯買東西,隨後去接奧蒂做透析。女孩們徑直去了那兒唯一的一家藥店。兩人進了店,帶進一陣寒氣。一個染著紅髮、頭髮順滑、眼鏡上帶著鏈子的女店員接待了她們。她問兩人要買什麼。
特拉維斯神父沒說話,他聽過教眾的個人懺悔,對諾拉的脾氣有所耳聞。
奧蒂·普魯姆因糖尿病失去了一隻腳,他和妻子巴普一起生活在鎮外幾英里處的湖區黃金地段。巴普不願讓丈夫去康復中心,所以朗德羅就上門給他做物理治療,給他沖澡,幫他上廁所,給他吃藥、打針,喂他吃飯,給他修理鼻毛和耳毛,剪指甲,給他按摩,再時不時跟夫妻倆聊聊八卦。此外,他還要送奧蒂去做透析,陪他輸血。
「日子平平淡淡,只碰到好事沒壞事,」斯諾接道,「像情景劇一樣?虛假的真實罷了。」
他瞥了瞥院子四周,留意觀察是否有人在看。他後來想,沒錯,就是這種「留意」泄露了一切。幾天來,他的理智掩蓋了內心感受,直到他想起要越過艾瑪琳的肩頭四處看,確保沒人在看他們,他內心的感受才重新浮現。
「拉羅斯的禮物怎麼辦?」斯諾問。
「你以為我沒預料到眼下的情況嗎?沒想到會這麼艱難嗎?既然有這樣的歷史和傳統,有這一切,為什麼還是無法忍受?你以為這些我都不明白嗎?」
「哈哈,」蘭德爾笑道,「我們痛痛快快來一場,我要把你整個人活煮了。」
這是喬塞特的喊叫聲。
樹林里,薄薄的雪地上,朗德羅看見彼得三人在選小雲杉樹,他往後退了退。他不是來挑選雲杉的,而是來檢查先前設下的陷阱,看到他們,他才想起聖誕節這回事。
「我明白,」斯諾回道,「它貴了點。不過我一直在存錢,還是買吧。」

「我們當然是想讓一切恢復正常。」喬塞特說。
懷蒂加油站里有家炸貨店,在那兒能買到油炸雞翅、雞胗、雞腿、比薩,還有夾心餅。羅密歐·普亞特瞧見朗德羅開車經過加油站,停在後面的草叢裡。羅密歐身材精瘦,兩隻距離極近的眼睛十分犀利,走起路來彎腰駝背,像受過傷。他的右胳膊多處受傷,總是緊貼著身體。他的右腿也一樣。儘管如此,他依然身手敏捷。羅密歐覺得朗德羅會在裏面吃午飯,於是抓起膠皮管和塑料油桶——油桶是大紅色的,可用於消防救援。他左搖右晃,身體歪歪扭扭,但卻十分麻利地來到朗德羅的車旁,把工具放好。羅密歐駕輕就熟,很快就讓朗德羅油箱里的汽油順著膠皮管流進羅密歐的油桶。
「也許,我們的族人在白人來這裏之前就有這種能力。」
「你爸爸就平白無故地殺了我弟弟!」瑪吉說。
她翻過身,把拉羅斯推下床,拉羅斯拖著床罩跌了下去。瑪吉把床罩拽回去,任憑他在地上哭得打嗝。
沃爾弗雷德盯著裹在毯子里的女孩。作為商人,麥金農向來read.99csw.com誠實,也很守規矩,除了賣朗姆酒給印第安人這類違法的事外,倒也不像做過什麼缺德事。沃爾弗雷德接受不了剛發生的事,只好又出門去捕魚。當他再次拎著一串白魚回來時,他已經想清楚了。麥金農是那女孩的救星,是麥金農把她從明克的手中救了出來,使她擺脫了被賣到別處當奴隸的命運。沃爾弗雷德劈了些柴,在貿易站旁生了一小堆火,他把整條魚烤熟,麥金農配著上星期的硬麵包吃下了魚。沃爾弗雷德打算明天烤麵包。他回到屋裡,發現那女孩還在先前的地方。她一動不動,也沒畏縮後退,看起來麥金農沒碰過她。
朗德羅朝汽車這邊走來。
他低頭看了看車轍雜亂的小路,剛才他竟然像個驕傲自大的傻瓜一樣引用了《羅馬書》。
「哇哦。」女孩們舉起雙手。
「是被地獄緊緊攫住。」她糾正道。
「艾瑪琳真堅強!」巴普說。
霍利斯回到男孩們的房間,給充氣床墊插上電,將充氣泵的錶盤調到充氣模式。有那麼一兩分鐘,刺耳的充氣聲淹沒了她們的聲音。床墊充好氣后,他倒頭躺下,閉上眼。
「我總不能成天閑坐著。」他說,想哄她吃一兩粒鴉片酊。
「這些拉羅斯也能做到,」蘭德爾說,「他生來就會,他比你想的要強大。有人曾說他是米拉奇,你還記得吧?」
「怎麼這麼快?」喬塞特打了個飽嗝兒。
喬塞特和斯諾對電影中的男性機器人或半人半機器人很感興趣,兩人的房間里有台老舊的無線電視公司生產的錄像機,要是誰家在院子里賣舊貨或超市有舊貨甩賣,她們還會買老電影回來放。她們收藏的影片有《西部世界》、《機械戰警》《黑洞》。她們會把裝著促銷錄像帶的箱子都翻個遍,一心想找到最喜歡的《銀翼殺手》。她們還自己畫這些機器人和半人半機器人——它們精確、完美、註定會有情感體驗,或許就像特拉維斯神父那樣。
「要是真有,」艾瑪琳又說,「我那個姐姐肯定是從她媽那兒繼承來的,誰都知道她媽就是個出了名的賤婊子。」

她說她要給他做好多好多蛋糕。拉羅斯伸手摟她的脖子時,能感覺到她皮膚下硌人的骨頭。
斯諾和喬塞特是艾恩家的兩姐妹。兩個鐵處|女,兩人都是學校初中部的排球女王。她們是姐妹,也是彼此最好的朋友,她們相互信任,常給兄弟們出主意。姐妹倆跟母親親近,和父親關係一般。到外婆那兒時,祖孫仨會開心地一起串珠,干針線活兒,一做就是幾小時。斯諾今年讀八年級,將來會是個熱心的高個子姑娘,卻無心學業,男孩們只當她是普通朋友。兩姐妹中,喬塞特個子更高、更敏感。她以後肯定會為肉多而頭疼,可身材豐|滿卻正好撩起男孩們青澀的迷戀,但她只會把那些男孩當成普通朋友。喬塞特現在讀七年級。
「你會噎著的。」彼得說。
「姐妹就是姐妹,沒什麼同父異母的說法。」蘭德爾說。
昨夜颳了一夜狂風,下了一陣急雨,樹葉大多凋零了。各色葉子一層層地落在地上,絢爛的色彩相互映襯。晨曦照在白樺樹上,如白熾燈般耀眼。然而,當他穿過一片大果櫟樹時,周圍倏然昏暗下來。最後,他站到了朗德羅扣動扳機的地方,當時那隻雄鹿正好站在對面。兩者中間正是瑪吉提到的他們平時爬的那棵樹。彼得從沒想過自家孩子竟然會跑到離家這麼遠的密林深處玩耍。這兒的樹木枝杈很低,樹枝彎曲,對孩子們來說是不可抵擋的誘惑。其中有一條枝幹整個折斷了。他走上前,伸手去摸那猶如針尖般鋒利的斷枝。隨後,他看到斷枝下的那塊地,不禁跪下,伸手去摸。那塊地的四周被人踐踏得一片凌亂。彼得在地上躺下,仰面向上看,腦海中浮現達斯提中槍的經過。達斯提爬上樹,坐到一根樹榦上,他看到了那頭雄鹿,就在朗德羅開槍的一剎那,嚇得從樹上跌了下來。彼得看過朗德羅的供詞,現場與他說的完全吻合。
「也沒吃什麼葯?」
「好吧。」朗德羅說。
「我是說,要是你見得到他的話。」喬塞特說。
「拍拍,再拍拍,真可憐!」艾瑪琳不禁破涕為笑。
「怎麼不讓他倆一起玩兒呢?那樣他們會很高興的。」
「你是說怎麼讓她變得善良?」
「你壓根兒不知道死是什麼。」瑪吉說。
特拉維斯神父穿上外套,走進明亮乾燥的雪地里,這一刻神聖而寧靜。他愛聖誕節,愛午夜彌撒。雖然保留地的人平常讓他抓狂,可燭光使他們的容貌充滿靈性。黑夜已深,白晝將近;我們就當脫去暗昧的行為,帶上光明的兵器,他打算在佈道時這樣說。還有那扇藍色的門。這裏面沒有什麼讓人羞愧的事,他沒有違背自己、朗德羅或艾瑪琳的誓言或別的約定。他自己想想開心的事情總可以吧,不是嗎?儘管與《馬太福音》相悖?可他想想總可以吧?那原本就不是他最喜歡的福音書。白鴿飛過,沙沙作響。他往四周瞥了一眼,心裏充滿異樣的喜悅。雪如同光明從天上灑下。
多年後,拉羅斯依然記得這個晚上。他常想起和瑪吉一起度過的第一個夜晚,把它當成珍貴的回憶。他記得她溫暖的法蘭絨睡裙,記得她環抱著他。他相信兩人就是在這晚成了姐弟。他忘掉了她先前把他踢下床的事,也忘掉了她說過的那些傷人的話。
一直以來,在對待孩子們的問題時,彼得和諾拉支持彼此的決定。現在情況卻變得有些糟,彼得心想。幾分鐘后,他看到諾拉使勁兒壓著瑪吉的頭,簡直要把她埋在沖燕麥片的碗里。瑪吉反抗著。諾拉看到彼得后,將手從瑪吉的脖子上拿開,彷彿什麼也沒發生過。
「你用了詞彙表裡的詞!」
她們心領神會地對望了一眼。學校里倒是沒人使壞,在她們學校,每個同學家裡都發生過不好的事。通常情況下,大家都會為彼此感到難過,或是說一句太糟糕了,女孩可能會送張慰問卡。然而,事情發生后,沒有一個人給她們送過卡片。斯諾的一個好朋友給她串了對耳環,她知道這是在表達無法言表的悲傷。她們也沒跟父親說過什麼,至少她們沒話想說。上車后,兩人也許會一聲不吭。她們也許會問問奧蒂、阿萬或其他客戶的情況。再不然,她們也許會隨意聊聊學校的作業。她們不會表露心裏的真實情感,以免觸動父親內心隱藏的情緒。他會像舉行儀式時那樣一下子嚴肅起來。在儀式上,人們會表露內心真實的想法和情感,好讓周圍的人為你祈禱、唱歌,為你提供幫助。現在一切都像平常那樣,姐妹倆覺得不能讓父親將情緒流露出來。因此,當他開著卡羅拉出現時,她們朝彼此使了個眼色。喬塞特要坐到前面的座位,因為她擅長跟父親聊理髮、汽車電池、用旭化成保鮮膜給家裡的玻璃做防凍處理這樣的尋常話題。一旦察覺他情緒低落,她就再問問他喝汽水有什麼不好。
「拉羅斯還小,」她說,她滿是渴望的雙眼漸漸模糊。「孩子就是這樣,你不天天陪著,他們就會忘記你。」
離開前,朗德羅將兩個塑料藥瓶交給皮斯太太,她把藥瓶上的數字錄進藥房電話留言里,然後把藥瓶遞給朗德羅,讓他放回藥品櫃。她知道他對這些葯沒興趣。他確實好一陣子沒偷拿過她的葯了。皮斯太太可不像她很多朋友那樣糊塗,藥瓶里的葯她都仔細數過。畢竟老人的葯大都很容易偷。
「好。」拉羅斯小聲說道,他心裏湧上一陣說不清的哀傷,讓他精疲力竭。他閉上眼,睡著了。
「沒給我帶點兒什麼嗎,老朋友?」他煞有介事地用橡膠管敲了敲油箱內壁,然後將壓力鎖蓋子擰回紅色塑料桶上,把朗德羅車上的油箱蓋放回去,啪的一聲將注油封蓋蓋上。

蘭德爾想了想。
朗德羅從不給孩子們買蘇打水,他可不想讓他們爛腳。每當他這麼說,孩子們都會眯起眼,彷彿很痛苦,「好吧,老爸」。但她們還是會在懷蒂炸貨店偷偷喝汽水。眼下,她們一邊等父親,一邊吃驚地低頭盯著三明治的包裝紙。
「我小時候肯定發生過什麼,但我記不得了。」朗德羅說。
「兄弟,他對你的人生影響巨大。這孩子怎麼樣?你們家誰最了解他?」
「那瓶聞起來也跟媽媽不搭。她聞起來,怎麼說呢,更清洌。」
「我相信這是真的。」
「那你去看乳液,我要挑香水。」
太瘦了,他心想。她太瘦了。以前他曾聽爸爸這樣逗媽媽:「你可越來越瘦了!」他也曾聽到外婆這樣說姐姐斯諾:「可別像你媽媽似的瘦得皮包骨頭。」
朗德羅手拿一個防漏油的小紙盒走出商店。他瞧見羅密歐,不禁眼皮一跳,卻沒跟這位老同學打招呼。朗德羅和羅密歐兩人相互仇恨,這要說回到他們青少年時期凄慘的結局。兩人在寄宿學校時就沒再說過話,後來有段時間,羅密歐做夢都要殺死朗德羅。那會兒兩人才二十來歲,朗德羅一夜之間得到一大筆錢,正是這筆錢讓兩人之間生了嫌隙,而朗德羅死活不相信羅密歐捅他的那一刀是無心之過,這讓羅密歐很傷心。至少現在,羅密歐不再想著要朗德羅的命了。
「噢,她早就出去了,根本不聽我的,」諾拉生氣地說,「她在吃早飯呢。」
「這好像是唯一的辦法,」她說,「她畢竟是我姐姐。我以為她怎麼也會讓我見見他,一起待會兒。但她沒有,所以我想把他要回來。我剛見到他了,他該覺得我不愛他了。」
「我以後不會逃跑了。」他說。他們坐在沙發上,握著彼此的手。
朗德羅把鞋脫在門口,她在燒水準備沏茶。他拿著聽診器和血壓測量儀的套腕朝她晃了晃,她卻讓他把那玩意兒收起來,她感覺身體還不錯。養老院大樓有台地毯清洗機,她半個公寓都鋪著銀灰色長毛絨地毯,需要朗德羅打理。朗德羅暫時將清洗機和肥皂罐放在門外。儘管拉羅斯偶爾還會受病痛折磨,但比利·皮斯死後,她身上莫名的疼痛幾乎完全消失了。她得過不少大大小小的病——神經痛、牽扯全身的偏頭痛、骨質疏鬆、脊椎病、紅斑狼瘡、坐骨神經痛、骨癌——她四肢健全,卻得過幻肢綜合征。那些病歷堆起來有一英尺高。比利死後,她這些毛病也好了,很少犯病。她很清楚這是為什麼。比利殘忍、自私又精明。他的愛就像恨一樣,都是負擔。有時,她彷彿還能聽到比利在冥界譏笑她。外人認為,她愛比利愛得無可救藥,所以對他一向忠貞不渝。隨他們說去吧。實際上,比利讓她徹底見識了男人這種動物。她太了解男人了。
她搖了搖頭,說話時移開了視線。
「我減肥餐要吃這個,」奧蒂說,「我可以拿你喜歡的葯跟你交換。」
喬塞特翻了個白眼,扮了個「我錯了」的鬼臉。
艾瑪琳無精打采地攪拌著鍋里的菜。慢慢地,大家相繼回到燉鍋邊。霍利斯睡著了,打了個小盹兒。酷奇把幾個月前從姐姐們那兒偷來的小物件包裝好,當作聖誕節禮物送給她們。他把包裹掛在樹枝上。朗德羅拎著兩個海富迪牌的黑袋子回來了,裏面裝滿了手套、帽子、靴子、夾克,都是新的。特拉維斯神父早在其他人翻揀慈善折扣商店的捐贈品前就把這些東西挑了出來。霍利斯走出卧室,幫忙把袋子拖進屋,把禮物分好。他盡量表現得開心,但卻做不到。霍利斯高興不起來,他天生不喜歡節日,不過這正好給了家裡女孩們責怪他的理由。
艾瑪琳每年都會用熏制好的駝鹿皮和毯子碎片給每一個孩子做一雙新的鹿皮軟鞋。有時,她還會在腳踝處縫上兔毛。她通常在看望母親或在家時做。她一邊做鞋,一邊看她最喜愛的電視節目,或和孩子們坐在一塊兒,督促他們完成作業。她做鞋很拿手,還有人專門從她這兒訂鞋。有時,她做鹿皮軟鞋能賺到兩三百美元。全家人都感到驕傲,在家裡只穿她做的鹿皮軟鞋,就連霍利斯也不例外,不過霍利斯的鞋上縫著珠子,看上去很可愛,卻不夠酷。每年添一雙,他們每個孩子都有整整一箱鹿皮軟鞋。
「我們該送他去做透析了,」巴普說,「給他測下血糖吧。」
她們的腦袋耷拉下去,艾瑪琳大聲叫:「停!」她皺起眉頭,和所有母親一樣,她見不得自己孩子裝死。
「我怎麼這麼快就吃完了?」

他用手掌將頭髮捋到一側。
拉羅斯使勁兒捏著手裡動物模樣的玩偶。平日里,他常像哥哥們玩塑料的超級英雄人偶一樣擺弄這個玩偶。那是艾瑪琳專門給他做的,上面的絨毛髒兮兮的,已經被扯掉了好幾塊,一個當作眼睛的紐扣已脫落。要是玩偶壞了,艾瑪琳就從玩偶的臀部往裡塞些毛絨的蒲草,再重新縫好。玩偶的紅色氈墊舌頭已磨成了一條絲帶。起初,拉羅斯極力控制,很難看出他在顫抖。但不一會兒,他身體上下起伏,劇烈顫抖,淚水涌了出來。瑪吉躺在他身旁,感受到他的悲傷,她悲傷極了,心臟似乎停止了跳動。
斯諾向喬塞特使了個眼色,喬塞特立馬接道:「我沒聽錯吧,媽媽竟然罵人了?」
「那當初是為什麼?」
他有個電鋸,準確地說有三個。砍聖誕樹用不上這些大傢伙,有個手鋸就夠了。
「有種基因叫婊子的基因吧?」艾瑪琳一進門就嘲諷道。她剛才站在拉維奇家門口,敲了九-九-藏-書很久的門。
「你是萬聖節女巫嗎?」他小心地問。
「可艾瑪琳怎麼辦?」朗德羅問。
「天哪!」巴普叫道。
「還是拿彩燈出來吧,」喬塞特說,「白色的燈太單調了。」
瑪吉喘著粗氣,盯著碗里的燕麥。燕麥已經凝固,母親擔心她長蛀牙,不給她加葡萄乾和紅糖。她抬頭看看父親,彼得坐下來,趁諾拉背對著他們,將瑪吉碗里的麥片舀出大半放到自己碗里。他做了個吃的動作,瑪吉也拿起了餐勺。他先盛了一勺麥片放到嘴裏,做了個難吃的鬼臉。瑪吉也學著吃了一口,做了個鬼臉。他們像忐忑的小狗似的,眼巴巴地看著諾拉。拉羅斯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也見樣學樣。諾拉頭也沒回,對彼得說了句:「別犯傻了。」
說這話時瑪吉覺得心裏的惡意化成了水,她爬下床去找拉羅斯,拉羅斯在角落裡蜷縮成一團,抱著那個髒兮兮的玩偶,一聲不吭。她伸手撫摸他的背,他渾身冰涼僵硬。她拽出自己的露營袋,把兩個人都罩住。她抱著拉羅斯,好讓他暖和點。
「你做得對,」他最後說,「他們會明白的。還記得老一輩的人說的話嗎?他們了解歷史,他們知道是誰殺了他們這一家的第一個母親明克,知道她有怎樣的能力。還有明克的女兒、孫女、曾孫女,然後是艾瑪琳的母親。魔鬼想把她們都抓起來,可她們奮力反抗,以智取勝,逃出了它們的魔爪。」蘭德爾又說:「以前人們覺得部落藥師是靠魔法才做到這些的,其實那不是魔法。也許很難理解,但那並不是魔法。」
拉羅斯打開壁櫥,裏面收藏著證書、發脆的學校成績單、剪下來的散頁小詩和幾摞舊信,這些都是尋找第一代拉羅斯的線索。艾瑪琳說她母親就像個歷史學會,至少她存著的照片現在都由斯諾整理好放進相冊了。皮斯太太從矮架子上取下一個破舊的黑色圓形大錫罐,罐子的頂部印著三朵褪色的玫瑰花。她叫拉羅斯,因此人們常會送她帶有玫瑰圖案的東西。她們母女同名,沒準兒當時人們也喜歡送她母親帶玫瑰圖案的東西。罐子已經很舊,或許是她母親的。皮斯太太在圓罐里放了大大小小的紙片——有些寫著箴言,有些是報紙、照片、狗的故事,還有她親筆寫的東西。朗德羅看著她的筆跡和優美的簽名,不禁想起艾瑪琳年輕時的樣子。
一隻狗正在院子邊上懶洋洋地躺著曬太陽,那是拉羅斯家養的狗。他沒說認識這隻狗,卻對瑪吉說:「你真殘忍,沒人會平白無故殺死一條狗!」
「我們身上一分錢都沒有,只能慢慢喝健康的白水了。」
「昨晚他們睡在地上,」諾拉說,「我告訴瑪吉以後不許這麼干。如果你非要睡在地上,就不許出去玩兒。她還跟我頂嘴。我跟她說,那好,你回自己的屋待著,不準出來。他又哭了,哭個不停。我真不知道該拿他怎麼辦。」

「或者這款風之歌呢?」
「大家都這麼想,」蘭德爾說,「彷彿你突然記起發生過的事就能殺死魔鬼。可事實上,要複雜得多。」
「沒有。」朗德羅答道。
「我不該那樣,」彼得後來小聲說,「你還好嗎?」他見她沒回應,又問道。屋裡瀰漫著壓抑的沉默。「嗯,」他又開口道,「好吧,剛才我失控了,對不起。但你也達到高潮了,這我沒什麼好抱歉的,我感覺得到。我很愛你,也許我們可以再要個孩子,諾拉。這事我們沒談過,就算再生個孩子,也無法取代達斯提,也不會取代拉羅斯。我也愛拉羅斯。再要個孩子也不能挽回已經發生的事,但也許會讓你好受些,甚至還能開心起來。」
「你想媽咪是嗎?想媽咪是嗎?她走了。你爸爸媽媽把你丟在這兒給我當弟弟,像達斯提活著時那樣。但我根本不稀罕你。」
「我們會設陷阱捕獵,」朗德羅答道,「用油煎野牛肉吃。」
「我會找到他的,」霍利斯說。他根本無心摻和,但話卻脫口而出。「我會告訴他聖誕老人快來了。」

彼得撕雞肉時,狗棕色的眼睛緊盯著他的手,彼得剛將一盤碎雞肉放下,它就開心地哼哼著,猛地向前撲去,分三大口將肉吞了下去。隨後,狗徑直走到孩子們身邊。它站著看看瑪吉,又看看拉羅斯,身體一動不動,只有鼻子在抽|動,彷彿嗅得出孩子們過去幾周做過什麼,吃過什麼,摸過什麼。覺得心滿意足后,它搖著尾巴,在整個房間里走來走去,將每件東西嗅了個遍,像是要將它們的主要特徵牢牢記住。嗅了一圈后,它在孩子們腳邊踩出一個窩趴下。它看上去與其他狗並無不同——黃褐色的腦袋,漂亮的爪子,花色皮毛,頭上有兩撮深色的毛,毛長的位置在人臉的眉骨處。彼得撓撓它的背,狗面露喜色,隨後發出不尋常的呼嚕聲,表示它很高興。接著它睡下了,房間里很暖和,它身上散發著淡淡的臭味。彼得又給孩子們整理好睡袋,然後轉身走開。他像個等待吃食的餓漢似的,給自己倒了杯威士忌,在電腦前坐下。午夜快到了。一整宿,他都沒睡。隨後的幾小時里,他一直在網上漫遊。法國的電子時鐘顯示數字一九零零。有幾個地方的電路閃著光,不太穩定。沒有恐慌發生。後來,他低下了頭,肯定是睡著了。黎明悲傷而平靜,大筆的債務也隨之而來。
霍利斯知道,他的生父羅密歐就是在聖誕節前後把他丟給艾瑪琳和朗德羅的。當時他五六歲,與拉羅斯差不多大。以前他也睡過一段時間的架子床,但還是更喜歡充氣床。他還知道自己不是在醫院而是在房子里出生的。關於人生的頭幾年,他還記得,他睡在周圍滿是人腳的桌子下,好一點時就和小狗擠在狗窩裡睡。他還記得一年冬天,他和其他孩子穿著大衣擠在床上,那兒充斥著鹹鹹的汗臭味,裹著一股餿了的大麻味和打結的頭髮的臭味,讓他至今仍覺得喘不過氣來。要是他聞到有大人或孩子身上有那種味道,就會連忙避開。現在,他每天都洗澡。他還自己洗衣服,喜歡衣服熨燙時的味道。為此,家裡的姐妹還嘲笑過他,不過她們也喜歡熨衣服的味道。能讓自己乾乾淨淨的,有張屬於自己的床,這種生活並非理所當然的。不,他不摻和拉羅斯的事。他剛才就是不想惹上麻煩才藉機溜走了。但她們又開始喊叫,他能聽到聲音。
「真的嗎?你說真的吧?」
朗德羅輕輕敲了敲門,巴普開了門。
他們一起走回她的車旁。特拉維斯神父有種說不清的情緒,沒能像往常一樣隨便聊幾句來結束這個話題。他沒說話,不想打斷她坦誠的傾訴。艾瑪琳上了車,然後脫下風帽,搖下車窗。她抬頭看著他的臉,她對兒子的渴望那般熾烈,他彷彿感同身受,他閉上了眼睛。
「噢!你能來真是太好啦!」奧蒂說,他病懨懨的棕黃色娃娃臉也跟著明朗起來。奧蒂曾是個厲害的摔跤手,至今還一身硬漢氣概。他現在整個人胖得像海豹似的,圓滾滾的。他家族裡的人大多死於糖尿病併發症,比奧蒂發作得更快。
拉羅斯等著諾拉告訴他做什麼。那天晚些時候,諾拉對他說要管她叫媽媽。
「這可都是事實。」艾瑪琳說。
「沒錯。」
此刻,他就躺在達斯提生命匯入大地的地方。他閉上眼,聽著樹林里的聲音。他聽到一隻山雀在叫,遠處有一隻五子雀,還有一隻烏鴉。他還聽到自己失聲痛哭。接著,他聽到風吹過嫩枝和樹葉的簌簌聲,風穿過松葉的聲音。他聞到一陣清新的草香,當中混合著煙草、樹皮樹葉做的煙草代用品和祭品的味道——朗德羅也來過這兒。
喬塞特每次見他這樣捋頭髮,就會說他天生一副老式做派。
「我猜你不會再打獵了。」
沒人忘得了你,特拉維斯神父心想。這失控的想法讓他心頭一緊,他努力使自己說的話合情合理。
「大家都還好嗎?」巴普靠著桌邊的椅子坐下。她個子矮小,身體健壯,至今依然裝作一副嫉妒的模樣,假意提防別的女人追求奧蒂。在奧蒂面前,她總是精心化妝。一周里,她每天都會塗不同顏色的眼影。今天是星期二,她塗的是紫色眼影。她將頭髮向後綰起,把劉海噴成蓬鬆的一團,遮住了修過的細長眉毛。她還把指甲染成嫩粉色,一根手指輕輕敲著自己的嘴唇。
姐妹倆擊了個掌。
諾拉把他的頭髮向後理了理,看著他的眼睛,可接著她的臉像氣球充氣似地變大,臉色泛紅,彷彿她就要大吼大叫。
「媽媽可沒這麼熱辣。我是說,她聞起來很舒服。」
拉羅斯將頭靠在她胸前,確認她還有心跳。她瘦削的鎖骨突出,硌著他的太陽穴。
朗德羅遲疑地問:「要是這些老人家不過是普通人,跟我們沒兩樣,那該怎麼辦呢?要是……」
「飯還是熱的,」諾拉讀著,合上了書,「還要再讀一遍嗎?」
「你怎麼不說話?」朗德羅曾問他。
「可恨的糖尿病!」朗德羅說。
斯諾上前,扇了喬塞特一巴掌,喬塞特又扇了回去。艾瑪琳扔下餐勺,扇了她倆一人各一巴掌——她從沒打過自己的孩子,一次都沒有。這一切發生得太突然,就像《活寶三人組》中那段歌舞場景——那是影片最大的看點了。艾瑪琳哭起來,緊接著是喬塞特,最後斯諾也哭了。母女三人緊緊地抱在一起。
「你戒酒了嗎?」
「達斯提之靈,他喜歡畫畫,畫得很好,我們家裡還有幾幅他送給我們的畫。」
「放她出來吧。」彼得說道。
作為男人,朗德羅對老師的這段悲慘的苦戀深信不疑,認為她只是在人前故作堅強,因而對她充滿關切。他關切地發現老師今天面無表情,臉色憔悴,在躺椅上翻來覆去,想找個舒服的姿勢。他看著她,擔心自己剛剛惹她犯了病。
可朗德羅認為這種看法不太準確,拉羅斯已經帶來了轉機。
「真噁心!現在怎麼辦?」
朗德羅正在幹活兒。他一向這樣,每過幾周就來幫艾瑪琳的母親幹活兒。早在成為朗德羅的岳母前,艾瑪琳的母親就是他最喜愛的老師。事實上,就像她拯救了其他許多人那樣,是她救了朗德羅。她不是朗德羅的客戶,但他還是會來幫忙。朗德羅來到她在部落養老院的住處。部落養老院是棟用磚石砌成的高樓,倘若從飛機上俯瞰,整棟建築就像一隻巨大的雷鳥。艾瑪琳的母親就住在養老院大樓最裡面的一間。這兒沒人喊她外婆或姨媽,也沒人叫她的本名拉羅斯。大家還像她當老師時那樣,喊她皮斯太太。
「他眼睛那樣,他自己也沒辦法啊!」其中一個說道。
他們將大桌上的東西——珠串、螺紋瓶蓋、報紙和課本——都推到一邊,然後開始吃燉菜。喬塞特想去拉維奇家,把禮物給拉羅斯。斯諾說自己受不了諾拉姨媽,她太挑剔了。酷奇只一味悶頭吃飯。霍利斯看看他,隨即也埋下頭。艾瑪琳看著孩子們,他們轉過頭來看著她。
「不是吧!說不定特拉維斯神父就是個複製人,就像巴蒂那樣!」
「您想讓我看什麼?」他問。
「喲,喲,喲,」羅密歐吆喝著,一邊往下瞥了一眼膠皮管里流淌的汽油,「好久不見。」
「不,你不一樣了。我們都回不去了。」
「我會饞你的鹿肉,」奧蒂接著說,「我想這事一次解決不了,肯定會纏著你不放。」
「我也愛你。」她最終說,竭力表現得發自內心。她呷了口酒,然後突然一口氣喝光。「再來點!」諾拉舉著酒杯笑了,「算了,變沒變有什麼關係?世界末日了!為世界末日乾杯!」
這是個明媚的日子,太陽照在綠色的湖面上。綠色——那也是她眼睛的顏色。
「不用管我們,謝謝。」喬塞特說,「你也不用一直跟著我倆,我們帶了錢,不會偷東西。」
「咱們開始吧。」朗德羅說,他推著奧蒂走過那條短短的走廊。
「別問我那男孩的事。」
「只不過器官一個接一個地衰竭。」奧蒂說。
「然後……」
她目光游移,透過玻璃瓶般厚的鏡片看著他。
這段時間里,她知道沃爾弗雷德為什麼給她擦過臉又將泥巴塗回去,所以裝作無精打采、愁眉苦臉,故意把頭髮搞亂,把臉弄髒。此外,她每天學寫一個字母,然後是單詞、短語。她開始零零星星地把學過的東西用在談話中。
「你是個出色的獵人,打每一槍都很小心,」蘭德爾說,「大家都知道你很謹慎,而且每年都能打到獵物,所以我得問清楚。」
「討厭,看來還得跟她打交道。」喬塞特說。
「奧蒂,他來了!」

諾拉將聖誕節搞得很盛大,但這無濟於事。她的心像沉重的鉛錘,鉛錘漸漸融化,鉛液滲入血管,漸漸使她的血液無法流動。她手腳冰涼,即使穿著好幾層羊絨衫,還是冷得發抖。她坐在壁爐旁,喝了一整天熱茶。從床上起身,從椅子上站起來,改變姿勢,對她來說就像移動傢具一樣困難。只有在每天下午,她抱著拉羅斯坐在她的腿上,哄他睡覺時,四肢才不那麼僵硬。他睡得很熟,甜絲絲的感覺流進她的心裏。她抱著他一動不動,見他要醒時才又搖搖他,哄他接著睡。他睡醒后,她還不願把他從腿上放下去。接著,她會強打起精神,假裝全心全意地陪在孩子身邊,不是個活死人。她無法在彼得面前這般掩飾,但聖誕節后一周,彼得滿腦子都是元旦前夕可能發生的事情。他已經計劃妥當,只等夜幕降臨后實施自己的計劃。
他們看向窗外。
他說得有道理。
兩人不約而同地想到視頻租賃店裡那盒錄影帶的封面。
「你真瘦。」他對諾拉說。
他喝過茶之後,把清洗機拿進屋。
朗德羅把躺椅、雜誌架、電視機和電視櫃從地毯上挪走,他給清洗機的水箱里裝上清水,加入肥皂https://read•99csw•com粉,混成肥皂水,接著就忙活開了。清洗機發出咕嚕咕嚕的冒泡聲,他拖著清洗機來回移動。機器的聲音很輕,具有催眠效果。果然,皮斯太太合上了眼,神態安詳,臉上掛著微笑。等朗德羅幹完活兒,她忽地睜開眼,站起身,在濕地毯的邊上忙活不停。朗德羅將清洗機放回去,坐下來吃她準備的唐棣咖啡蛋糕。接著,她接了個電話,說她得去幫埃爾卡滴眼藥水,隨後就穿著拖鞋到走廊里了。
「你哭什麼,寶貝?」她問道。
巴普和奧蒂小心地點了點頭,生怕自己得掏腰包似的。
「就是不動了。」拉羅斯回道。
女店員低下頭,縮著脖頸,隨後保持著這個古怪的姿勢,轉身走到收銀台處。
「對,是有點貴。」女店員說,她似乎為價錢感到尷尬。「我只是個店員,這店不是我的。」她說。
「諾拉是她姐姐。」
她沖他一挑眉毛,轉過身去。而同時,這不經意的舉動引得霍利斯痴迷地盯著瞧。
「很多人覺得這款香水太過寡淡,」女店員說,「它與其他香水都不同。沒人買這款,我們店裡也就這麼一瓶。」
「那不是鼓舞,是自以為是。」
「沒錯,我也不是很清楚自己的想法。而且,還有諾拉,她老跟瑪吉發火,要是她也這樣對待拉羅斯怎麼辦?」
杜絕最後這點向來是個難題。
她將纖小的手放到他肩上,一股溫熱立刻從她指尖傳到他身上。
「唔……」羅密歐又說,像是聽到了什麼高明新奇的話。他一邊將頭往後一靠,蹙起眉頭認真思考,一邊輕輕地拔出膠皮管。
她給拉羅斯做了鹿皮軟鞋,朗德羅告訴他的朋友蘭德爾。蘭德爾經營著汗屋,還在部落中學任教,傳播奧吉布瓦文化、歷史以及剝鹿皮的技術。他曾找到部落藥師,並跟隨他們學習,還從這些老人那兒學習了各種儀典。朗德羅身體里住著魔鬼,他說。蘭德爾不怕魔鬼,相反,他尊敬魔鬼。
「如今人人都在成立基金會。」巴普說。
新主教弗洛里安·索日諾會對一切敏感問題採取強硬立場——這兒是紅州,可特拉維斯神父工作的地方屬於藍色選區。保留地是支持民主黨的藍色小點,或者可以說是污點。除了他本人,在他認識的人中只有羅密歐·普亞特是共和黨支持者。新主教上任后,特拉維斯神父也許會有一位提倡神學解放的多明我會神父做同事,因為新主教可能會懲罰這類神父,把他們下放到保留地工作。或許,保留地會由一個新教派全面接手。他倒很喜歡聖庇護十世司鐸兄弟會,懷念他們的拉丁彌撒,是他們讓脫利騰彌撒流傳至今。至於別的,比如墮胎,他毫無興趣。父親告訴過他,女人的事留給女人自己去解決。還有一種可能——教會上層還在耍花招,幫助戀童癖神父躲避懲罰。
「她媽媽名叫馬恩,這女人殺了自己的丈夫,逍遙法外。當然,因為她丈夫是個邪教頭目。」
天颳起了大風。她們一邊聊著,一邊朝和父親約好的地方走。他答應將奧蒂送回家安頓好后再回來接她們,她們打算去賽百味等他,也許再合點一個十二英寸的土耳其雞肉三明治,加上美式乳酪,麵包要全麥的,就像她們的膚色那樣,還要加上生菜、番茄、腌菜,最後再淋上甜洋蔥醬。她倆肯定會這麼做的,她們簡直餓壞了,要是只喝白水,剩下的錢剛好能買個土耳其雞肉三明治。
「我真恨不得把手剁下來,」艾瑪琳哭著說,「我從沒打過你們姐妹倆。」
特拉維斯神父拿起電話,將椅子向後傾了一下,他聽到教區新主教的名字時什麼也沒說。
「咱們最好就這麼辦。」喬塞特說,儘管她平時愛喝雪碧。
出了藥店,喬塞特和斯諾聊起戶外的味道,都覺得兩人像是參加了女巫集會似的,能夠彼此感應。
「好吧。」朗德羅說。
「你無法從這個詞里感受到鼓舞,不是嗎?」斯諾說。
麥金農用女孩的語言跟她說話,女孩藏起塗滿泥巴的臉。
他的話靜悄悄地浮在空中。
他看見艾瑪琳,將拖拉機熄了火,從拖拉機上下來。艾瑪琳習慣了他一身教士服的樣子。多數時候,特拉維斯神父都會穿教士服,因為教士服穿起來方便,能穿在T恤和工裝褲外面,他很喜歡。老人們也喜歡他穿教士服的模樣;《黑客帝國》上映后,年輕人也喜歡看他穿教士服。但眼下,他穿著舊牛仔褲、格子法蘭絨襯衫和棕色帆布夾克。
「不到死的那一天,日子總得過下去,」奧蒂接著說,「前幾天我自己上廁所,差點兒從坐便器上摔下來。」
喬塞特皮夾的最裡面藏了個老式的錢袋,她掏出錢袋,斯諾激動得抱住她。
她們來到店裡的另一片區域,那兒有少量汽車雨刷和應急手電筒,也許可以買給父親。
自從朗德羅和艾瑪琳夫婦給孩子們解釋了將拉羅斯送走的事後,這種情形幾乎每周都會發生一次。
她轉過身去。先前,醫生給她開過氯安定,到聖誕節時她會服用很多氯安定。要是拉羅斯不哭鬧,要是他能像達斯提那樣黏著我,要是他真做我的兒子,我唯一的兒子,我就天天給他做蛋糕,諾拉心想。她心裏對彼得積怨已深,所以沒告訴彼得,達斯提出生后不久,她就再沒來過例假,醫生也查不出原因。彼得並沒發現她身體上的變化,但從那以後,她一直隱瞞自己的身體狀況。她只把這個秘密告訴了艾瑪琳。她當初怎麼會毫無戒心地告訴艾瑪琳呢?想到這兒,她的心不由得一緊。艾瑪琳知道她的情況,所以才會把拉羅斯送過來。
「那就砍兩棵樹吧。」艾瑪琳說。
「所有這些時刻都將消逝於時間長河中,如同淚水消失在雨中……死亡的時刻到了。」
「我剛才還跟巴普說呢,生活總得繼續。」
「這麼說,你們不想聽事實。那你們想聽什麼?」艾瑪琳問。
「我去吧,」斯諾說,「我是乖乖女。」
「為什麼不刻拋下,」喬塞特問,「怎麼沒有石頭上面刻著拋下呢?」
她算得上是野蠻人里很聰明的了,沃爾弗雷德心想。用不了多久,她就能搶我的飯碗了,哈哈。這些玩笑話他只能對自己說說。
他沒說話。過了一會兒,她把頭貼在他胸口,發出緩慢均勻的呼吸聲。她一睡著,他就將她留在房間里,起身下了樓。孩子們還睡著,他輕手輕腳地幫他們把被子掖到頸下。他不由得抬頭望去,那條髒兮兮的狗正在門廊上透過玻璃移門往屋裡看。在如此特別的夜裡,放條狗進屋不算什麼吧。他打開門,狗進了屋,警覺地渾身顫抖。它那兩隻紅耳朵原本豎著,此時微微耷拉,身子卻還緊繃,彷彿在思考彼得讓它進屋有什麼特殊意義。
巴普兩手握住奧蒂的一隻手。
朗德羅等門一關,起身去了浴室。他像往常一樣翻看她的藥品櫃,檢查裏面的藥品是否齊全,有沒有過期。她有兩種葯就快用完了,朗德羅將藥瓶拿出來放到桌上。皮斯太太回來后,他說自己會去醫院藥房再幫她拿些葯。
「它和爸爸的老香料牌須后水的味道太像了。」
「沒有。」
「你不用那麼說的。」斯諾說。
「就它吧。」斯諾說。
「艾瑪琳不喜歡她姐姐。」
上面都是他的字跡,但他根本不記得寫過這些。便簽上寫著一行又一行的「我以後不會逃跑了」。
「你最愛吃什麼?」她問。
「你是想做好事,」特拉維斯神父說,「拉羅斯會理解。他會回到你身邊。」
「這句話,我讓你寫了整整十頁,可我只留了這一頁。」她說。
「然後等爸爸過來。」
朗德羅一直在不住地哽咽,蘭德爾由他哭了一會兒。
「我看得出來。諾拉也受不了艾瑪琳,所以我們見不到拉羅斯。我們本以為她會時不時地帶拉羅斯回家看看;從前,兩個孩子常在一塊兒玩兒。」
彼得睜開眼,他有一雙明亮親切的藍眼睛,他們永遠無法在另一個孩子臉上看到這雙眼睛了。達斯提那孩子簡直是照兩人的模子刻出來的,融合了兩人五官的優點,曾讓他們驚嘆不已。那些鑲了框的照片都還擺在梳妝台上。照片里的達斯提依然在陽光下奔跑,擺出蜘蛛俠的造型,和瑪吉在兒童泳池裡嬉戲,跟他們一起站在去年的聖誕樹前。諾拉看著這些照片,感到一絲慰藉。可她卻閉上眼,不願看到與達斯提酷似的彼得。她哼唱起來,不再去想這些,把念頭轉到女兒身上。想到瑪吉,她心裏五味雜陳,時而充滿愛意,時而滿腔怒火。瑪吉長得像她堅韌而倔強的波蘭外婆,也像她任性又狡猾的齊佩瓦姨媽。瑪吉生起氣時,一雙斜挑的金色眼睛彷彿也變成了黑色,還有那不自然又瘮人的笑。
拉羅斯開始抽噎,聲音很低,難以控制。瑪吉腦子裡突然閃過一個邪惡的念頭。
「日子總得過,哪怕碰上這種事也一樣。」朗德羅說。他說話的樣子,他表現出的擔當,讓巴普安心不少。她朝另一間屋裡喚了聲。
斯諾指著一瓶祖梵香水。
《聖經》是這麼說的。
「那麼媽媽,要是你殺了人會把我送走嗎?」
她將那首詩遞給他,詩歌名字叫《不可征服》。她的每屆學生都背過這首詩。
屋裡,拉羅斯聽出了媽媽的聲音,聞到了湯的味道,但他一口也喝不到。諾拉只是一遍遍地給他讀《野獸出沒的地方》,直到聽不見敲門聲才停下,她的聲音沙啞尖細。
「她還是邁克爾·傑克遜的朋友,這你總知道吧?」
她們一起吟誦:「我曾見過你們人類無法想象的事物,我曾見過太空戰艦在獵戶星座旁熊熊燃燒,我看到C射線在唐懷瑟之門附近的黑暗中閃耀。」
「我們太過輕易地放過自己的族人,這是不對的,所以我才問這話。」蘭德爾沉默了好一會兒。
拉羅斯眼裡湧起淚水,接著瑪吉也哭了,她心裏很難受。夢裡達斯提來找過她,給她看了只玩具狗,現在她想起來了,那隻玩具狗正和外面那隻橘色的狗一模一樣。她轉身想要確認一下,狗卻不見了。她有個主意,她可以利用拉羅斯,讓他幫她。
「謝了。」他對奧蒂說。
「這首詩我現在還能背出來。好吧,眼下我就是被醜惡緊緊攫住。」他說。
「別這麼叫我!」
什麼都沒有,周圍寂靜無聲。
「好香水都在玻璃櫃里鎖著呢,那個戴眼鏡的女店員的雙手就放在上面。」
「他們的確是普通老人,」蘭德爾答道,「但他們掌握了先人傳下來的知識,不是嗎?比如,這兒鬧飢荒時,大多數老人都放棄了自己的食物。他們那代人為我們獻出了生命,不是嗎?所以我們去了北方。如果他們說得有道理就聽他們的。」
每當艾瑪琳送東西過去時,她覺得同父異母的姐姐知道拉羅斯的去留由誰說了算。開門時,諾拉撇著嘴,笑得很假。有時,還沒收下食物,諾拉就緊張得雙手時而攥緊時而鬆開。她小心翼翼地向艾瑪琳道謝,話里隱藏著一種絕望,逼得艾瑪琳不得不轉身離開。艾瑪琳回到車裡,將手伸進口袋,摸著一張小紙條,上面寫著:你有權把他要回來。
米拉奇知道怎麼通過夢境追蹤動物的下落,怎麼讓靈魂在昏睡般的通靈狀態離開肉體,去探訪住在遠處的親戚。早在18世紀,一個名叫喬治·尼爾森的商人就見過這樣的人,並做了記錄。
「太普通了!」喬塞特說。
「你……」彼得開口說,他沒法像對普通狗那樣跟它說話。
「好吧,反正我這兒的事也幹完了。」羅密歐說。
「我想在聖誕樹上掛白色的燈。」斯諾說。
「沒有。」
女孩們決定最後再把清新之水拿出來給母親。她們不放心霍利斯、威拉德,就連父親也不放心,擔心他們一不留神就把香水瓶踩碎。家裡有男人就是這樣。他們總會踩壞東西,連禮物也會踩壞。奧吉布瓦族的女人,根據傳統,而且是剛剛復興的傳統,從小就被教育不能踩踏東西,尤其是男孩的東西。外婆有個朋友,叫伊格納西亞·桑德,她們常去向這位老人請教傳統習俗。她告訴她們,女孩的力量會削弱男孩的力量。「這是性別歧視,」喬塞特說,「不過是另一種企圖控制女性的手段罷了。」斯諾基本同意,艾瑪琳聽完拉長了臉。艾恩家的女人雖然不會對各種條條框框百依百順,但也無法置之不理。
她同父異母的妹妹那麼了解她,這讓諾拉感到畏懼,決定狠下心來疏遠她。
「也許他們也不知道呢?」
「外婆用的就是這款。」
「別哭喪著臉,」她們對霍利斯說,「聖誕節了,高興點,別告訴拉羅斯根本沒有聖誕老人。」
瑪麗將她的孩子獻給全世界。他看著艾瑪琳,這話差點脫口而出。這話很應景,她正好穿著天藍色的皮衣,風帽邊緣的read•99csw•com皮毛飾帶已經脫落。他看著她戴風帽的樣子,不禁聯想到畫里的聖母馬利亞。她的頭髮從中間分開,順滑的髮絲往後飄,落在藍色的皮衣上。
「好吧,」艾瑪琳說,「我認輸了。」
「我再幫您熱熱。」櫃檯后的女店員說。
「骨頭都碎了。」彼得對狗說。狗抬起頭,像是聽懂了,這讓彼得很吃驚。
她用手擦了擦臉,假裝擦的不是淚水,而是別的。
「再給他們點時間吧,」蘭德爾說,「門!糟糕,我忘了咱們沒有看門的。門!我是在叫自己呢。」蘭德爾將防水帆布拉到一邊,「搬進來更多的石頭,」用乾草叉放到石堆上。
女店員銳利的目光掃過喬塞特,喬塞特正俯身去看玻璃櫃里的香水。女店員的手掠過那些寶石般耀眼的盒子和香水瓶,隨後抽出一張吉恩內特牌香水的試香紙。
「你都能摸到我的骨頭了。」諾拉答道。
「嘿!」艾瑪琳打斷她。
朗德羅眼見著老同學偷自己車裡的汽油,心裏很難過。他一早就暗下決心,不論是羅密歐或是其他什麼人報復他,都是他活該。他什麼都沒說,只是說我得走了,乳酪條要涼了。
他拎起紅色油桶,做了個致敬的手勢,模樣傲慢,惹人討厭。接著他轉身走回自己那輛沒油的車旁。
「這是全美最棒的香型。」女店員說,語氣中充滿了崇敬之情。「伊麗莎白·泰勒是誰?」喬塞特問。
霍利斯長得不算英俊,鼻子很大,可他一副憤憤不平、悶悶不樂的樣子,也許比那些長相英俊的人更有魅力。他剛理過發,頭髮垂在額前,格外整齊。
「那,」他坐在冰冷的房間里說,「就用那把紅色鋸柄的手鋸吧。我們先找棵最好的樹,然後輪流鋸。」他想了想,竟然覺得這想法可行,他只要起身照著去年的做法再做一遍就行。那時他身邊的男孩因為自己的外套還沒洗好,只能穿著瑪吉亮粉色的迪士尼公主外套。達斯提總是信心滿滿。瑪吉取笑他,叫他妹妹,他便學著加斯頓的模樣擺了個造型,把瑪吉逗得哈哈大笑,瑪吉從前的笑聲如銀鈴般好聽。
「她讓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瑪吉命令道,「吃她做的蛋糕。還有,抱抱她。」

姐妹倆盯著艾瑪琳,不禁皺起眉,不敢相信媽媽竟然這麼說話。
「你當時吃藥了嗎?」
朗德羅需要用皮卡拖帳篷支杆,搬運乾草垛。他需要開皮卡去垃圾場扔垃圾,或者單純是展示男子氣概。但因為皮卡更安全,他將皮卡讓給了妻子,自己開那輛神奇的老卡羅拉。這輛老卡羅拉是艾瑪琳的母親搬去養老院時留給他倆的。車從沒出過故障,至於建議要做的保養朗德羅自己就能搞定。相比於他以前的幾輛車,這輛卡羅拉出奇地可靠。車的外殼是土灰色的,裏面的座椅早已破舊,里襯也塌陷了。朗德羅無法將駕駛座的座位往後調足夠多,他腿又長,伸不直,可他還是喜歡開這輛車。他特別喜歡在初雪后給車換上雪地輪胎,沿著偏僻的小路一路轟鳴著去看望他的病人。
1999年12月31日,彼得在客廳的儲藏箱里塞滿柴火,好讓爐子能燒上一整宿,因為電腦控制的電力系統肯定會崩潰。他裝滿幾大罐飲用水,還準備了幾桶水來沖洗廁所,隨後他關上水閥,以防水管凍裂。他在樓下的客廳里鋪好床,因為燒著火爐,客廳溫暖而舒適。他早已買好適用於零攝氏度以下的蓬鬆睡袋,因為他認為一家人可能要靠這些睡袋過冬。他滿懷希望地為自己和諾拉買了雙人睡袋,他還買了厚泡沫墊。他將這些漂亮的床上用品都鋪在地板上,孩子們從樓上取來了枕頭。拉羅斯抱著他的娃娃。屋裡還準備了吃的、老式電池收音機、紙牌遊戲和電腦——他們要在午夜親眼看它失靈。諾拉做了爆米花;無論拉羅斯做什麼,她都會哈哈大笑。她看起來很高興,事實上也的確如此。假如這真是世界末日,那一切就都結束了,她再也不用裝出一副漸漸恢復的模樣,不管出了什麼亂子都不是她的錯。彼得和瑪吉一起玩釣魚紙牌、瘋狂八點和紅心大戰。諾拉一本接一本地給拉羅斯念書,她的聲音很輕,夾著几絲興奮。
「社會服務部門,」她念道,「嗯,你聽說過保留地內部事務保密協議嗎?」
「哦,你真好聞,」艾瑪琳會說,「有戶外的味道。」
特拉維斯神父突然大笑。

一切都變了,彼得暗自想著。瑪吉的笑聲變成了譏笑、尖叫、一連串憤怒的叫喊和宣洩。如今事情令人悲傷,並不好笑,瑪吉也會幸災樂禍地笑。
她移開視線,發動了汽車。開車離去時她悲觀的想法也變了,轉而想起喬塞特和斯諾對神父的討論,她們的話曾讓她笑個不停,笑得肚子疼。
「清新之水,」喬塞特以誇張的法式口音讀道,「就買它吧。」她轉向斯諾,眼裡放光。
「他的眼睛像人造眼。」
諾拉輕柔的哼唱讓彼得為之一振,從前,她時不時就會這樣唱。他伸手撫摸她的手指:「也許?」
「都一樣。」瑪吉爭辯道。

「對了,」艾瑪琳說,「對。我們也該準備棵聖誕樹。」
「你說的都是瘋話,媽媽。」喬塞特說。
她容光煥發,臉上發燙,閃過一絲笑容,是那種迷人的、祝人好運的壞笑。她的牙很小,像珍珠一樣。他常說她的笑能讓整個屋子充滿幸福。她一旦興奮起來的確很有感染力,就像一個平時不苟言笑的人忽然放開了一樣,那種驚喜會感染人。彼得又給她倒了一杯酒,然後示意她上樓。她興奮地從睡袋裡鑽出來,頭髮凌亂,光著腳。他們一起上樓,進了卧室,鎖上了門。起初,兩人急不可耐,好不甜蜜。但隨著更深的交媾,兩人跌入殘忍、痛苦的深淵。
「她這麼說的?」
「別問這樣的傻問題了,這麼想腦子會壞掉。我來問你點事,達斯提是個什麼樣的孩子?」
「樹,」她說,「就今天吧,我們該裝扮聖誕樹了。」
前幾周過後,拉羅斯盡量忍住不哭,至少在諾拉面前不再哭。這期間,他再次從瑪吉那兒得知自己為什麼被送到這兒來。爸爸媽媽告訴過他,但他還是不明白,需要有人一遍遍地告訴他。
她點頭示意朗德羅進屋,上前擁抱了他。兩人默默地擁抱彼此,繼而各自退後一步。皮斯太太伸出雙手,掌心朝上。
往常,朗德羅給奧蒂治療時,巴普總是走開去做自己的事,但今天她留下來沒走。朗德羅知道,大家都在議論他的事,她留下來是為了跟親戚們說說他的表現,看看他有什麼異常。艾瑪琳告訴過他,重新開始工作會面臨很多困難。那件事會如影隨形,糾纏他一輩子。「人們會不斷地提起這件事,他什麼也改變不了,即使拉羅斯也改變不了。」她說。

拉羅斯對他有哪些了解?
「我把槍燒了。我是說,能燒的部分都燒了。」
艾瑪琳朝他微微一笑,有些驚奇。
「那樣以後我們炸麵包,就得兩個人站在一起,各用剩下的一隻手,你看,拍一下,再拍一下。」喬塞特和斯諾兩人演示了一遍。
「我想選個特別的香水,我可以用打工的錢買。」斯諾對櫃檯女店員說,「或許我們可以試試設計師款,或是那些電影明星用過的香型。」
「是給孩子們買的。」朗德羅回道。
「搬這麼多石頭?」朗德羅整個人快熱化了。
「你不是普通的狗,對吧?你肯定餓了,這兒有雞肉,但沒有骨頭給你吃。」
「我都認不出你了。」諾拉說。
「不斷地糾纏,」朗德羅說,「也許以後幫你換鹿肉,我自己就不需要了。」
「沒錯,」斯諾接道,「我們就這麼延續了五百年。」
「做了。」艾瑪琳答道。
「他是個有趣的孩子,喜歡玩冒險遊戲,他們倆曾把一堆玩具想象成卡通人物。要是你聽聽他倆編的那些情節,也會捧腹大笑。達斯提他……」
彼得本以為,只要這件事解決了,妻子就會慢慢恢復。他覺得該把拉羅斯送回家。但他希望諾拉主動提出來,可她反而制訂了許多計劃。
沃爾弗雷德讓她幫著劈柴,可劈柴會暴露她優美的身姿。他教她烤麵包,可火光照亮了她的臉,她臉上的泥巴因為火的熱量融掉了一些。他給她的臉重新塗上泥,又試著教她寫字,她很快就學會了寫那些字母。可寫字又會露出她美麗的手。最後,女孩自己提出去林子里設陷阱捕捉獵物。她把意思表達得很清楚,她打算賣皮草,攢錢為自己贖身。麥金農買下她也沒花幾個錢,用不了多久就能把錢攢夠,她說。
「健康教育課上他們給我們演示過,」斯諾傷心地說,「哪怕每天只喝一聽飲料也會得糖尿病。」
「就是不喘氣了。」瑪吉又說。
「我確定,」他回答,又不禁說了下面的話,「無論是生,是天使,是掌權的,是現在的事,是將來的事,是有能的,是高處的,是低處的,是別的受造之物,都不能使你們分離。」
「沒有。」
「好吧你要相信把拉羅斯送過去是對的,,。」
艾瑪琳停下來,緊緊地盯著他。
「你給拉羅斯做鹿皮軟鞋了嗎?」酷奇問。除了拉羅斯,他是家裡最小的孩子。他語氣里有一絲恐慌,眼裡泛起晶瑩的淚水。
這時,櫃檯后的女店員又從一堆香水盒後面拿出了一個十分典雅的盒子。盒子是薰衣草的那種淡紫色,這種特製的中間色一看就價格不菲。包裝上系了深灰色的帶子,瓶身由玻璃製成,系著鑲鑽暗紋絲帶,弧度流暢,握在手裡大小正好。清新之水。女店員噴了些到紙巾上,拿著紙巾在她們鼻端揮了揮,隨後等氣味揮發。這味道聞上去既清新又乾爽,帶了些許甘草味兒,似乎還夾雜了雲朵的味道,或許還有一絲新劈的木頭味兒吧?還有碾碎的青草味兒,像哪片罕見的樹林中某種珍稀藥草的香氣。其中沒有陰鬱,沒有渴求,還有點別的東西。
當晚,客廳的角落裡擺了兩棵小樹,姐妹倆各裝飾一棵。與往常不同,艾瑪琳這次一點忙都沒幫,倒是姐妹倆彼此較著勁兒。她們把亮片、絲帶、帕瓦儀式所穿服裝的飾物、拉羅斯的培樂多橡皮泥裝扮到樹上。她們從不用包裝紙包禮品,都是用舊雜誌、彩色報紙、購物袋來代替。可不知什麼時候,一切都停了下來,女孩們哭了起來。酷奇翻了個白眼,瞪著眼大步走了出去。霍利斯借故溜回男孩們的房間。朗德羅早早上班去了,只剩下艾瑪琳一個人攪拌著一鍋燉菜。這一切都因為拉羅斯。
「可那些聞起來太普通。」
傍晚時,諾拉熬好湯,將晚餐擺上桌,她做這些時異常專註。一切都按部就班地做好后,諾拉卻有些恍惚。她不得不努力收斂心神,找出碗碟、黃油,切好麵包。拉羅斯小心翼翼地慢慢舀出湯,笨拙地給麵包塗上黃油。他在桌上還算有規矩,諾拉暗自想著。拉羅斯的到來是種安慰,卻也讓人心力交瘁。他像達斯提,卻又和達斯提截然不同。縷縷困惑在彼得心底升起。是吃驚,他想著,我還在吃驚。那男孩表現出的安靜、沉著和好奇吸引了彼得。當他意識到自己的反應時,一股背叛感深深刺痛了他。他告訴自己,達斯提不會介意,也無法介意了。他還注意到,諾拉似乎也準備接受幫助,但他不知道諾拉是真心接受這難以說出口的禮物,還是深信失去孩子會讓朗德羅的生命漸漸枯竭。
她們看著一排排的香水,思考著,不禁皺起了眉頭。

「這款野麝香香水呢?」
朗德羅終於開了口。
「好了,我們豁出去,再弄熱點。」他說著,披好毛巾,免得燙出水泡。他將門關好。朗德羅數不清蘭德爾究竟澆了幾勺水,他覺得很暈,用毛巾遮住臉,接著越來越暈,只好躺下。蘭德爾用阿尼什納比語向神靈做了一段長長的禱告,朗德羅似懂非懂。隨後,蘭德爾又說,「輪到你了」,朗德羅本該說點什麼,但他滿腦子只有一句話:「家裡人都恨我送走了拉羅斯。」
斯諾笑著朝女店員走去,「你好。」斯諾用明快的語調問候,「我們想給媽媽挑份特別好的聖誕禮物。她是個很特別的人,」斯諾嘆了口氣。「她工作那麼累!能幫我們推薦一下嗎?」
「哦,當然。」喬塞特聞了聞香水瓶的噴嘴,「夢幻,我喜歡這香味兒。」
「送給你吧。」她說。
千禧年即將來臨,彼得一直忙著籌備,能夠暫時放下達斯提,想點別的。去弗利特農場的路上,他不禁自責去年春天沒買些活雞。他一直打算把房子旁的一間老屋改成雞舍,連通常不想養動物的諾拉都同意養雞。他從沒做過養雞的準備,但他養過狗。自打在樹林里發現那隻狗,他就一直在喂它。沒準兒它還有牧羊犬的血統呢。要是早養了它,它說不定就能看好家,彼得心想,說不定還能救下達斯提。也許吧。他知道這純粹是瞎想,但還是買了狗糧。此外,彼得還買了七袋烤玉米和一個發條手電筒。他開車回家,把剛買的東西放到地下室,那兒已經存了六桶密封好的全麥麵粉,十加侖一桶,還有奶粉、油、干扁豆、蠶豆和熏肉條。他還買了個冰櫃,配好了發電機,還買了台備用發電機。他還買了個木柴爐,每天下班后要花一小時劈柴,劈柴能使彼得心無雜念,就九_九_藏_書像神父一樣。他和特拉維斯神父相距幾英里,像堆柴火一樣堆積著各自的悲傷,卻都用劈柴這種方式讓自己平靜下來。彼得有台濾水器,他另外準備了一台,以防萬一。去年他鑿了口新水井,配了一台備用發電機。他還提前備好了孩子們未來兩年的鞋,還有蘋果乾、梨乾、杏兒干、梅子干、蔓越莓干。他還用五加侖的塑料水罐儲存了更多的水,還額外備好了毯子。還有好多把槍,全放在上鎖的槍支保管箱里。他將每把槍都裝滿子彈,因為不裝子彈有槍也沒意義。他曾兩次在門廊開槍打死幾隻土狼,還有一次打死了一頭鹿。有隻美洲獅他沒打中。鑰匙就粘在那個七尺長的保管箱的頂部,他總要反覆檢查箱子是否已經鎖好。還有幾箱彈藥盒,以及一大箱照明彈。還有蛋糕配料、糖、煙草、威士忌、伏特加和朗姆酒。他可以拿這些換需要的東西——肯定還有他忘記準備的。
見過拉羅斯后她沒法直接回家。她覺得也許該去她母親那兒,卻不知不覺開車去了教堂。她又想著或許可以去那兒禱告,祈求內心的平靜,但又不知不覺繞到教堂的後面。接著她想也許可以去找特拉維斯神父,可她找遍了教堂辦公室和他簡陋的、盒子似的教區長住所,卻找不到他的人影。這麼到處找他,她開始感到尷尬。這時,她看到他在遠處的湖邊開著一輛山貓牌小型拖拉機,打算辟出一條人行道。他戴著頂棕色絨線帽,帽子低低地垂在耳後。帽子讓他的耳朵露了出來。這本會讓他顯得滑稽可笑,但讓特拉維斯神父顯得滑稽可笑可是件難事。他的皮膚被風吹得很粗糙,有淡淡的雀斑,如同所有金紅色頭髮的人一樣,皮膚一曬就黑。他頰骨扁平,看上去近乎冷酷,還有如電影明星般稜角分明的下巴。待他模樣變得令人生畏時,他也上了年紀,脾氣也不那麼惹人厭了。此外,他臉上的疤痕一直蜿蜒至喉嚨。特拉維斯神父微笑時眼神溫暖,連眼角的魚尾紋也透著愉悅。但他的眼神也會陰沉、乏味或充滿危險氣息——當然了,他早已不是個俗世的士兵了。
「拉羅斯……」
他們已把石頭燒熱,搬進汗屋。眼下,兩人只穿著寬鬆的衝浪短褲,坐在汗屋裡。朗德羅把防水帆布放下,汗屋變得密不透風。蘭德爾將煙草、鼠尾草、雪松和裸根粉撒到黑石塊上,待濃烈的香氣瀰漫開,他將四大勺水澆到石塊上,熱氣一下湧進他們的肺里,嗆得他倆難受。兩人做完禱告,蘭德爾打開汗屋門,拿起乾草叉,又搬進十幾塊石頭。
他本人可能會被派到其他地方,也有可能突然來個比他更有權威和資歷的神父,他得聽人指揮。他可能得跟一個邋遢鬼神父同住——那位神父可能長期患病、無精打采、成天病懨懨的。或許突然會有一大批修女被派到修道院,那兒現在正由一些獻身於教會事業的外行人士管理,用作靜修之地和會議中心。
艾瑪琳看著閉上眼的神父,突然發現他不過是個平常人,皮膚曬得黝黑、嘴唇乾裂。
「還是退錢吧。」羅密歐回答。
「這款香水男女都能用,這款清新水。」
「這麼純凈,」喬塞特接道,隨後放下瓶子,「肯定不便宜吧。」
「已經測過了。」奧蒂回答說。
「不行。」她說。但他還是不死心,不是直接要求,就是伸手摸她。
「我倆也該把手剁下來。」斯諾也哭著說。
「別見怪,媽媽。但用白色的燈裝扮聖誕樹,肯定很漂亮。」
「我帶孩子們去砍樹。」
他們相互看了看,詢問著彼此。兩人決定不能讓他睡達斯提的床。此外,拉羅斯兩次想找媽媽,但都被兩人糊弄了過去。但第三次時,他耷拉著腦袋哭了起來,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他從沒離開過媽媽。眼下的狀況他不明白,好不傷心。瑪吉摸摸他的頭髮,把玩具遞給他,轉移他的注意力。眼下似乎只有瑪吉才能安撫他。平日里,瑪吉一直睡在祖母那張舊的雕花雙人床上,那張床足夠大。「我現在沒心情理他。」諾拉說。於是彼得把拉羅斯的行李箱、裝滿布偶和玩具的帆布包拎到瑪吉的房間。他告訴瑪吉今晚她有個小客人。彼得幫拉羅斯刷好一口小奶牙,拉羅斯自己脫下衣服,換上睡衣。他比達斯提瘦,容易緊張。他的頭髮貼在前額上,發色比瑪吉的還要深些。彼得幫拉羅斯在床上躺好。瑪吉站在一旁,有些猶豫。她那件白色法蘭絨長睡袍像鈴鐺似的懸在腳踝處。她拉過毯子,鑽了進去。彼得吻了吻兩個孩子,低聲說了晚安,然後熄了燈。關上門的一瞬間,彼得覺得自己簡直要瘋了,但那悲傷卻變了。他的悲傷里五味雜陳。
作為老師,皮斯太太受歷屆學生愛戴,大家公認她品行無瑕,但她卻說自己並非完人。她常說,儘管她對艾瑪琳的父親比利·皮斯忠貞不渝,但她的過去也是好壞參半。據說皮斯先生去世時,她想隨他入葬。人們至今談起這事,都還滿懷敬佩,卻沒人記得皮斯先生其實是火葬的。諾拉也是比利·皮斯的女兒,沒人清楚老比利究竟娶過多少個妻子,也沒人記得幾十年前他作為某團體的領袖在那個院子里幹了些什麼。然而,現在不斷有他的後代——過去是兒女,現在是孫子孫女——冒出來,加入部落成員的名單里。
「喬塞特老是說個不停,我還說什麼呢?」
「好吧,媽媽,可你別忘了,你說的可是我們的外公。」喬塞特和斯諾使勁兒點頭。
其實他很需要,迫切地需要。
「太棒了,」斯諾說,「我們現在就試試吧。」
部落掏錢給奧蒂建了一個殘疾人浴室,奧蒂還有個淋浴椅。朗德羅將奧蒂扶到淋浴椅上坐好,幫他搓背,給他沖洗。浴室門開了條縫兒,巴普的一隻手伸進來,遞來一套乾淨的衣物。等他們洗好澡來到廚房,巴普已備好藍莓烙餅,上面淋了人造楓糖漿,加上雞蛋粉烘的。朗德羅嘗得出那熟悉的、乾巴巴、沒味道的人造雞蛋粉和楓糖漿中的代糖。藍莓餅很好吃。
斯諾睜大眼睛,看著喬塞特。喬塞特又聞了聞那香氣。
拉羅斯點點頭。瑪吉讓他問問媽媽要不要按摩腳底,但拉羅斯卻面露不解。
兩家的父母都沒心情過聖誕節,但聖誕節還是一天天近了。12月25日前一周的一天,諾拉醒來時感覺心臟重得像塊鉛。鉛塊重重地壓在胸口,她能感覺到心臟在重壓下無力地亂跳,不過她壓根兒不在乎它是否還在跳動。可聖誕節快到了。她在床上翻了個身,輕輕推了推彼得——她一想到他還能睡得著,就忍不住恨他。
「瞧我把地毯搞得一團臟,」她答道,「那就洗洗吧。」
她甩了甩手指,臉緊繃著,面色蒼白,身體虛弱。這周她的狀態不錯,可眼下是周末,瑪吉整天都在家。
朗德羅斜著眼狠狠地瞥了羅密歐一眼,接著把打包的乳酪條放到發動機蓋上。上車時,看到羅密歐舉手致敬的動作,他不禁想起從前,思緒翻騰。朗德羅最難忘的莫過於當初羅密歐拿著刀,先刺他的前臂,接著又刺他大臂,給他留下了一條清晰的疤痕。時至今日,朗德羅都不敢相信睡夢中的自己當時竟一個翻身,伸手抓傷了羅密歐的鼻子。朗德羅胡亂想著,忘記拿走發動機蓋上的乳酪條,發動汽車離開了。車從羅密歐身邊經過時,羅密歐正往自己油箱里灌用膠皮管偷的油,朗德羅轉彎時,乳酪條從他車頂上飛了出去,正砸在羅密歐的車蓋上。羅密歐灌好油,伸手取過包裝盒,拿出一根乳酪條。他只嘗了一口,發現乳酪條已經涼了,吃起來跟皮革似的。他開車跑到炸貨店向店員投訴。
「兩棵小點兒的。」
「馬、狗、蜘蛛俠。」
「沒事。」朗德羅回道。
「這對誰都不好,」奧蒂說,「你不打獵,怎麼弄到動物蛋白,把孩子喂得壯壯實實的?」
「畫的什麼?」
朗德羅被蘭德爾當青蛙似的煮了一通,但心裏依然無法平靜。他越來越難過,他想念拉羅斯用纖細的胳膊抱著自己,為把他當作自己最喜歡的孩子而自責。他開始親近酷奇,去哪兒都帶著他。酷奇真誠、內向、愛較真。拉羅斯的事對酷奇打擊很大,可他太安靜了,沒人察覺到。
「我不想把拉羅斯給他們。」她說。
「查理女士香水或是范思哲的藍色牛仔香水怎麼樣?」
也可能什麼都不會改變,他總這樣希望。他抬頭看了看辦公室那裂了縫的天花板,上面有條淡藍色的線條,是木匠的畫線器畫的。它彷彿在他腦中打開了一扇藍色的門。
「你當時吃藥了嗎?」
彼得最終還是上門去找了朗德羅。兩家相距不過半英里,他其實可以直接走過去。他家西面是霍普丹斯,東面和北面是保留地和保留地上的小鎮。南面就是日益衰敗的普路托鎮,但那裡還保留著一所學校,瑪吉就在那兒上學,如果情況不變,他們也要送拉羅斯去那兒念書。彼得把車開進艾恩家空蕩蕩的車道,然後熄了火。那棟灰色的小房子黑漆漆的,沒人在家。一張用膠合板和刨花板搭的平台還沒完工,一側鬆散地垂下。後院汗屋的彎柱上掛的防水毯也取下來了。還有個用牛奶罐做的喂鳥器,車道旁堆著一整箱的玻璃罐,院子里散落著幾隻小玩偶。平日里到處溜達的那隻狗也不知哪裡去了。艾恩一家可能是去加拿大走親戚了,不然就是去當地藥師蘭德爾那兒舉行家庭儀式了。因為與朗德羅曾是朋友,彼得了解到部落的族人會為他們舉行祭拜儀式,彼得記不清具體叫什麼了,反正他對朗德羅這套傳統的東西沒什麼興趣。但他們曾一塊釣魚,一塊打獵,彼得了解朗德羅有多麼小心謹慎,很難相信他竟會犯這樣的錯。彼得將車留在車道上,從朗德羅家後面走進那片樹林。
艾瑪琳還惦記著特拉維斯神父的話。沒錯,只要她願意,就能把兒子要回來。她不會走官方程序,社會服務工作的那些文件都得一式三份,越填越多,保不準會有什麼變故。但她沒想讓事情走到那一步。像往常一樣,她總會想起諾拉的不幸,自己的丈夫對達斯提的死負有責任,所以她做了些別的事。過去幾個月來,她零零星星地為拉羅斯攢了些錢存進儲蓄賬戶。有時她將對拉羅斯的愛縫進被子,送到拉維奇家。艾瑪琳將被子遞給諾拉。諾拉在門口謝過她,然後把被子疊好,放進衣櫃的最頂層。每隔幾周,艾瑪琳就忍不住要做拉羅斯喜歡的湯和炸麵包。她把做好的食物放到諾拉家門前的台階上,有時還會直接交到諾拉手中,希望拉羅斯能吃上兩口,感受媽媽的愛。聖誕節前夕,艾瑪琳將鹿皮軟鞋帶回來,包好,寫上拉羅斯的名字,放在彼得家門前。而諾拉將鹿皮軟鞋收進一個塑料盒中,塞進箱子。諾拉害怕鹿皮軟鞋,因為鞋上的熏木味有創造之力。
「就是我,」彼得說,「還和從前一樣。」
「好吧。」彼得喝下一大口酒,「回不去了。但那不代表我們變了,我是說,我們還在一起,我仍然愛你。」
「你帶他去洗澡。」諾拉說。

實際上,他真正忘記的是信用卡的利息有多高。現在他加班加點才勉強還上每月的最低還款。每當他用信用卡多買一袋鬆餅粉或一把鏟子,他都自我安慰說,等千禧年一過,信用卡公司把1900年和2000年搞混,賬目一塌糊塗,很可能連他的賬目清單都找不到了。到那時,信用卡公司消失,銀行體系癱瘓,一切都將回到以金條交易的時代。到那時,沒有電話、電視、能源公司,也沒有全自動汽車,只剩下那種發動機沒有晶元控制的古董汽車。加油站、航空運輸、衛星統統都沒有了。那時,他就用無線電聯繫,他多年前就拿到了無線電通信的業餘執照。整個十二月,他每晚都與世界各地的人密切聯繫。每天早上,他一醒來就在清單上加上一條。周末他就帶著瑪吉和拉羅斯去買一令紙,一箱信封。還有鉛筆、鋼筆和郵票。那時還會有老式地面郵遞系統嗎?或許吧,他的熟人說。整間儲藏室都塞滿了。諾拉毫無察覺,她正忙著做那些可惡的蛋糕。
兩姐妹給父親和幾個兄弟買了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兒。喬塞特和斯諾第一次買了彩色紙,小心地將用紅色玻璃紙包裝的禮品盒擺放好,然後把給母親的禮品盒單獨放在架子上。她們還特意為母親的禮品盒配了個閃亮的紅色蝴蝶結。此刻,那蝴蝶結在兩人手裡閃閃發光。
「能抱抱我嗎?」
「以後別再哭了,除非為那孩子難過。別再為自己的痛苦而哭,省下力氣,照顧好家人,多為達斯提之靈的家人做好事。你在我面前哭是為所做之事而流淚,現在別再為這哭了。你是吃了葯才射中他的嗎?」
「你要殺什麼?」
接著,她倆的聲音變得疲憊嘶啞。

「過來,」瑪吉說,「咱們去外面,我殺個東西給你看看。」
「五金店賣的質量更好。」喬塞特說。
「哎!」斯諾舔了舔手指,在空氣里做了個標記,「這是詞彙表裡的詞。」
「那隻狗。」瑪吉伸手指著狗說。
特拉維斯神父依然為他們的做法感到驚訝。他回想起朗德羅獲釋后與艾瑪琳來到教堂,那次他們原本有話要說,但沒說。他以往也聽說過,要是一些家庭因為疾病或謀殺變得支離破碎,而另一些家庭完整,這時就會發生這類收養。這是種古老的正義形式。這隻是個故事,但故事往往會打動他。他就是因為一個故事才成為神父,也因為一個故事至今都沒放棄神父這份工作。晚上,他在看一部部動作片的間隙,字斟句酌地解讀《新約》。
他們將手插在口袋裡,一起走到他正在林間開闢的健身道上。兩人走過單杠和練俯卧撐的木杠,她才開口說話。
「巴普是艾瑪琳的堂姐,我們是一家人。」他接著說。
「別為我操心啦,」她說道,「清理地毯得好長時間吧?你是個好孩子,這種時候還記得來幫我。」
「我們幫媽媽挑挑香水吧。」
「我知道了。」
「代我向艾瑪琳問好。」他回頭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