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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家人1999-2000 通道

兩家人
1999-2000

通道

……高貴的印第安人已經滅絕,少數苟活下來的只會哭著抱怨,只會卑賤地舔舐敵人的雙手,哪怕那雙手曾打過他們。強者理應武力征服弱者,文明理應取代野蠻,白人是美洲大陸的主宰。為最大限度地保障邊疆定居點的安全,應全面滅絕餘下的印第安人。為什麼不滅絕他們呢?他們的輝煌已經逝去,他們的精神已經崩潰,他們的剛毅氣概已經不再,與其讓他們卑微地苟活,不如讓他們解脫。
「就算有拉羅斯也不行嗎?」
「那兒冬天可沒有罌粟花。」
狗深情地望著諾拉,兩次沖她彎下身,試探著想把鼻子湊近她的膝蓋。
「聊她什麼呢?」
他摸著狗,不覺間走了神。他的思想放鬆下來,因此當那些話緩緩出現在他腦海中時,他並不沮喪。
「可沒有辮子,我們就沒了力量,就會死。」
「你現在還見他們嗎?」
「哦,」朗德羅說,「她掩飾得很好。」
「對,我了解你。」特拉維斯神父說。
諾拉轉過身,一臉憤怒和受傷的神情。特拉維斯神父對她說:「你不是第一個對我耍這招的人。你該清楚,我從不摸任何人的胸,我不是那種神父。」
「知道朗德羅是怎麼說你的嗎?」
彼得依然感覺得到那骨子裡的疼痛,他漸漸適應了。「我可以讓你墮落成邋遢的醉鬼;我也可以埋伏起來,把你炸死。我有的是法子報復你,但那都無濟於事。達斯提,我每晚都會夢見達斯提。」
「我真的不想說她,特拉維斯神父!」
「都織進我們的床墊里了嗎?難道我們睡在自己的頭髮上嗎?」
羅密歐住在一家破舊的部落公寓樓中一間破舊的殘疾人公寓里。公寓樓有個昵稱,叫作綠色田園。可這棟公寓樓不巧正建在有害垃圾填埋場上,至今還有綠色氣體泄漏。油地氈之間的裂縫裡滲出的有害氣體對羅密歐沒什麼影響,他也不怕那些或黑或紅的真菌。要是氣味太重,他就去懷蒂便利店偷新的汽車清新劑,他最喜歡杧果味的。他公寓里的裝飾主要圍繞一棵常年擺在室內的人造聖誕樹,這棵箔質聖誕樹上掛著許多杧果味的汽車清新劑。他屋裡那變軟的石膏板牆面上釘著照片。公寓里還有一台電視機、一個迷你冰箱、一個手提音響、一張床墊、兩個髒兮兮的滌綸睡袋,還有一個漂亮的手工水晶吊燈,破燈罩像頂歪歪扭扭的帽子。
「要給它絕育嗎?」
「我剛才不是這個意思吧?」
過了段日子,老一輩在先前小屋的基礎上進行了擴建。二十世紀二十年代,艾瑪琳的祖父買了木板做護牆板,然後用屋頂板蓋屋頂,把幾個房間連成一片。到了五十年代,房子旁的那間單坡屋頂的小屋做了絕熱保溫處理,改成了幾間卧室。七十年代以前,他們用的是戶外廁所,用水得自己運,用的是擰乾式洗衣機、洗衣盆,還有搓衣板。後來又蓋了間浴室和一間小洗衣房,房子才算建完。
令人哀傷的葬禮結束后,人人都如釋重負,哭了起來。羅密歐坐車回到教堂,隨悼念者一起下樓吃午餐,他在那兒吃得飽飽的。他喝了淡咖啡,跟死者的親戚以及親戚的親戚聊天。他一直待到葬禮結束,又喝了些咖啡,吃了單層蛋糕,還用紙盤裝滿剩菜帶回家。他難過地微微點頭,接過葬禮手冊,手冊上印著死去男人的照片,照片中的男子對著鏡頭微笑,手裡舉著一塊表彰他的刻字銘牌。羅密歐一回公寓就用硬紙板把藥粉整齊地分成兩行。

也許,他是留意到了她有些不對勁的,正如他也留意到了一個細節,這可能會讓他睡不著。比如,她那件薄薄的棉襯衫下隱隱透出的黑色胸罩。
「我這兒還有更好的東西。」
「你會想達斯提,這很正常。」他說。
她媽媽在毯子里瑟瑟發抖。
「這裏不是奧茲國。」她媽媽說。
「太疲憊。」羅密歐說。
「對他有什麼影響?」朗德羅無力地重複道。
拉羅斯坐在窗前的桌子旁,冬日微弱的陽光灑在他身上。防風窗的邊緣結了一層厚厚的霜,水蒸汽在窗邊和窗台上結成灰色的小冰碴兒,像絨毛一般。他一點點地削下土豆皮,每次往塑料盤裡削一小片。艾瑪琳把肉塊倒進麵粉袋,來回搖晃,好讓麵粉沾到肉上,再將肉一塊塊夾起,小心地放進熱油鍋里。這口鐵煎鍋是艾瑪琳母親留下來的,已經用了五十年了,但鍋身卻依然平整光滑。
「我現在還聽得見鈴聲。」
「看看那些小孩,我覺得,他們是為我們這些人犧牲的,穿著讓人瘙癢的衣料接受馴化。」
「你為什麼沒瘋呢?」
「可拉羅斯該怎麼辦?」彼得說。他呼吸急促,都聽見了自己的心跳。「他知道自己要說的話會讓諾拉像野獸般哀嚎,就像有時孩子們熟睡后諾拉會躲到穀倉里這麼哭,以為這樣就沒人聽得見。拉羅斯這孩子,」彼得說,「我們也該為他著想。我們兩家應該一起照顧他。你懂的,我們應該讓兩家的日子都好過一點。」
朗德羅點點頭。
諾拉問,聲音有些哽咽,但臉卻因憤怒而緊繃。她猛地站起來,動作突然而迅捷,胸部向前挺,送到特拉維斯神父的手裡。他像被火燒到似的,猛地縮回手。
1891
朗德羅只是點點頭,眼睛盯著自己的手指頭。
「你臭死了!」諾拉又說。
「你怎麼來了?」特拉維斯神父小心地喝了一口,彷彿咖啡真的很燙。
羅密歐眼睛掃過維吉爾,維吉爾正在擦吧台的另一端,沒朝這邊看。特拉維斯神父另一側的一位客人問了神父一個問題。趁神父轉過身,羅密歐在客人們買咖啡時放錢的泡沫塑料杯里翻了翻。杯子上貼著二十五美分的價簽。零錢裝了大半杯,大多是二十五美分的硬幣。羅密歐從口袋裡拿出一美元,裝作要換零錢的樣子,接著將零錢一把一把地裝進自己的口袋。他將一美元放進杯子,然後把杯子放到吧台上。特拉維斯神父轉過身,面對羅密歐說道:「我從沒在彌撒上見過你。」
人們害怕狼吃人,所以才聽它的話。瑪吉對此深信不疑。
躺椅讓她覺得更加舒服了,空氣里傳來滴答滴答的聲音,輕柔的蒸汽聲響如溪流淌過她身旁。她伸出雙臂,母親握住她的雙手,她們飄了起來,她就是這樣和母親見面的。母親死於肺結核,外祖母和曾外祖母也死於這種病,這無情的疾病會在母親死前通過母親傳給孩子。肺結核要了母親的命,皮斯太太安然無恙。1952年,她一直在療養院,那一年異煙肼和含異煙肼的迭代藥物竟奇迹般地治好了這不治之症。
彼得將飽經風霜的寬闊額頭抵在狗的前額上。
「謝謝。」朗德羅也說道,兩眼看著啤酒罐。
特拉維斯神父起身,繞到桌子對面。
「謝了。」彼得說,目光卻盯著桌子。
「要是能讓達斯提回到你們身邊,就算要我的命都行。」朗德羅說,「拉羅斯是我的命|根|子,我已經儘力了。」
疼痛漸漸離開她,讓她進入了輕鬆的夢鄉。她夢見媽媽來看她,媽媽穿著那件極薄的舊外套,走上山來。她沒有敲門,直接穿門而入,坐了下來。媽媽踢掉那雙裝飾著長絨毛的漂亮橡膠雨鞋,蜷縮到長沙發上,蓋上荷粉色的薄毯子,開口說:「一切都很平靜,一切都很明亮。」
「別切歪了。」
拉羅斯拿出幾片報紙碎片。
「假如他們一把火燒了我們的辮子,你總該記得那種味道。」
日常維護含義太寬泛,保持藥品的正常供應也可以說是日常維護。特拉維斯神父在羅密歐身上不急於求成,他目前要做的就是用水磨工夫,慢慢改變他。
廚房和客廳是房子里最古老的兩間屋子,還貼著五十年代的壁紙。在層層油漆下,壁紙都鼓起包來。那些油漆,起初是深綠色,接著是淺綠色,然後是斯諾挑的藍灰色。喬塞特不喜歡斯諾挑的藍灰色油漆,於是她照著自己的喜好給兩人的卧室里貼上了便宜的壁紙,圖案是系著白緞帶的薰衣草花束。沒人考慮過男孩房間的油漆,他們房間還是古老的紅色油漆,上面貼著忍者神龜、坐牛、蝙蝠俠、圖帕克、小貝殼部落酋長、真命天女樂隊的破損海報,還有電影《靈異第六感》的海報。
彼得說不下去了。他沒提拉羅斯偷著哭,沒提拉羅斯用手打自己的腦袋,也沒提拉羅斯悄悄問他我真正的媽媽在哪兒,他說不出口。
「拉維奇太太,」特拉維斯神父柔聲道,「別怕。最壞的事已經發生了。況且眼下你還有拉羅斯和瑪吉,有兩個孩子要照顧。」
另一個人,就是那個年輕的,他是個好人,可他無能為力。他不知道那個狡猾的老渾蛋在搞什麼勾當。她越掙扎,那老癩皮狗越來勁兒。那個老渾蛋知道怎麼一下子制伏她,讓她無力反抗。
他該怎麼把這事告訴她呢?他和朗德羅定好了計劃,兩家共同撫養拉羅斯,大致按月交替,免得另一家太難熬。他說的時候得小心點。他打算在穀倉里告訴她,即使她在那兒哭鬧都不怕。他已經能心平氣和地看著諾拉尖叫,大喊,咒罵,發怒,悲傷,痛苦,暴怒,飲泣,恐懼,發脾氣,大發九-九-藏-書雷霆,宣洩,唱歌,祈禱,繼而恢復平日里可怕的平靜。
「諾拉帶孩子們去了邁諾特,」彼得說,「他們打算在那兒過夜,我今晚要痛痛快快喝點酒。」
「你的墓里倒像個奧茲國,那些綠色的光。」

「你想讓她重新快樂起來。」朗德羅說。
「為了那些孩子,」皮斯太太說,「為了跟他們一塊兒編織,給他們做參加帕瓦儀式的衣服,把他們帶大,領他們跳舞,跟他們一起喝茶,那時我只往他們的牛奶杯里放少量咖啡。」
心情好的時候,彼得會把拉羅斯和瑪吉拋到空中。孩子們從空中落下,看到彼得那張斯拉夫式不苟言笑的臉上掛著笑容。他每天凌晨五點起床,半夜入睡。他乾著好幾份工作,還打理著農場,可活兒總是干不完。他是在法戈遇見諾拉的。此前兩人都在北達科他州立大學讀書,讓人驚奇的是,兩人從沒在普路托鎮遇見過。普路托鎮是個鮮為人知的小地方,裏面有幾棟老建築,一家勉強維持的雜貨店,幾家禮品店,一家西內克斯便利店,還有一家新開的美西銀行。彼得家的農場在鎮外,馬恩——諾拉的媽媽——小時候曾在那兒生活過,她家的那片地已出租,但有時他們還會去看看。比利·皮斯死後,家裡日子不好過,她帶著孩子搬到了法戈,後來因為某些人,也就只叫孩子們的中間名了。
「渾蛋,納粹。」
「哦,好吧。」斯坦應道,繼續揮動掃帚幹活。
「要是您不想聽……」羅密歐裝出一臉受傷的模樣,「那就算了。」
「我知道,」皮斯太太說,「紗線應該用再暗些、柔和些的粉色,我沒料到織出來是這種效果。」
彼得沒吭聲。
他感到胸前被她的淚水沾濕。哦,他說得太過了。
「哦。」朗德羅說。
「千萬得給他打新型水痘疫苗,我的臉就是水痘搞的。」
「你依然是我的鴿子,」他隨後說,「我會一直愛你。」


「那個協議,不管它叫什麼……」彼得開了口。
瑪吉打了個滑稽的手勢,示意拉羅斯悄悄走開。拉羅斯低下頭,輕手輕腳地走開。他們從餐具抽屜里拿出兩把餐勺,隨後瑪吉拉開冰箱門,悄悄地拿出一盒藍莓味的藍兔牌冰激凌。他們小心翼翼地出了門,跑到他們在穀倉的藏身地,那是個溫暖的小角落,他們可以打開彼得的小型取暖器,他們在那兒吃完了冰激凌。之後,他們把包裝盒和餐勺埋到了穀倉外的雪地里。他們太愛冰激凌了。
皮斯太太望著地毯笑了,地毯聞起來還有股芳香劑的甜味。她倚在灰色天鵝絨躺椅上,腳下彷彿有一朵朵小花盛開。她把錫罐放到腿上。她近半年沒犯過病了,但病根兒早就落下了。比利像波浪一樣不時襲擊她,她總是將他打退。現在正是芬太尼藥性最強的時候,疼痛剛剛折磨著她這把老骨頭,使她的內臟都疼得揪在一起。在藥物的作用下,疼痛也正不情願地離她遠去。疼痛是不想放過她的,但倏忽之間她自由了。她的呼吸漸漸輕快起來,身子也好起來。皮斯太太的目光穿過透明鑲板門,穿過掃過雪的院子,穿過一棵長滿節瘤的蘋果樹和凌亂的柵欄,又向下穿過一條長長的斜坡,最後看到了公墓。
自從朗德羅將兒子送到拉維奇家,兩人就再沒講過話。朗德羅點點頭,說了幾句不痛不癢的話。
「好吧,那我們就聊聊作為瑪吉媽媽的你。要是你有任何自殘的傾向,諾拉,你也會毀了瑪吉。明白嗎?」
「她似乎適應好了,他們都是,只有我沒適應。我來這兒是想聊聊我自己的事。」
姐妹倆抽抽鼻子,像獲得了救贖,彷彿體內有盞燈被重新點燃。雖然她們的舉止有些做作,但她們太高興了,只能這樣表達內心的喜悅。女孩們坐了下來,幫忙切胡蘿蔔。

「就像過節似的。」
特拉維斯神父從佈道壇上走到教堂過道的中間,表演聖方濟各和狼相遇時的情景。特拉維斯神父繪聲繪色地說:「那隻古比奧的狼體形巨大、好食人肉。聖方濟各來到村子,沿惡狼留下的腳印走進樹林,見到了那隻狼。在此之前,沒人膽敢挑戰那隻狼,狼看到聖方濟各毫無懼色的模樣很是吃驚。它聽了聖方濟各的話,同意不再襲擊村莊。狼將爪子放到聖方濟各手上,承諾必將踐約。人若言語冷靜,周身散發平和之氣,他的話就連狼也會聽從。」
「可別!」諾拉對狗說,她瞪著狗充滿疑問的眼睛。它坐下,露出驚奇的神情。
「我知道!那些年,他們剪了多少人的辮子,男孩的、女孩的,都剪了。」
壓力式水瓶上有個潦草的標誌:咖啡
「她總跟我作對。」諾拉的臉色一變,忽然哭起來,摸索著想找紙巾,特拉維斯神父把捲紙推到她跟前。她流著淚,止不住地哽咽,哭得很逼真。或許瑪吉正是她痛苦的根源,證明她無法擺脫內心的悲傷。「她是個小賤貨。」諾拉對著捲紙輕聲說道。
「鈴聲就在你腦袋裡嗡嗡響,是嗎?」
「注意比例。」喬塞特說。
他站在她身後,講話時正對著她頭頂蓬鬆的秀髮。也許這時他該停下來,緩一緩,但諾拉那種裝模作樣的挑逗彷彿在嘲笑他。
他們將桌椅擺好,又坐了下來,點點頭,但都不再喝酒。彼得用手捂住臉,讓椅子向後倒,兩腳離地,繼而又重新放好。他正視著朗德羅。
「我們必須把它留下。」彼得回道。
「我控制不了自己。要是我瘋了,」她突然問,「你還會跟我在一起嗎?」
儲物櫃的最高層上有個鍍金紙板做的蛋糕托盤,上面都是老鼠屎,還有被老鼠啃過的生日蠟燭。第二個儲物櫃里也是如此,第三個、第四個也是如此。只有一個柜子例外,那兒放著她漂亮的黃色特百惠儲藏盒,以前她還以為盒子丟了。盒裡的蛋糕,除了彼得之前勉強吃掉了幾小塊,剩下的老鼠吃不到。她之前在蛋糕上撒了點與儲藏盒顏色相仿的黃色糖霜,還用紫色糖衣做了幾朵小花。蛋糕的樣式不算複雜,上面寫著孩子們的名字。她拿出蛋糕,在手裡捧了一會兒。隨後她拿起一塊很輕、有些發乾的蛋糕,用舌頭舔了舔,咬了一口。什麼味道都沒有。她站在那兒,左手臂彎處抱著黃色儲藏盒,將剩下的蛋糕都吃了,上面的小花,孩子們的名字,連老鼠都不吃的蠟燭也吃,即使蠟燭芯頂端已經燒黑了。她把手指上的蛋糕屑也舔乾淨了。將蛋糕吃得一乾二淨后,她回到廚房用熱肥皂水洗好儲藏盒。她原以為糖分會刺|激神經,使她煩躁,但事實上並沒有。那些糖分反而讓她的心跳慢下來,淡淡的喜悅包圍了她,讓她感到像個傻乎乎的孩子。她還沒走到沙發旁,腦子就幾乎一片空白。
羅密歐·普亞特的確有一份工作,其實是幾份工作。他斷斷續續地在部落學院做替補維修工,這份正式工作為他撿拾丟棄物這個別人看不起的活兒提供了方便。他在部落學院清洗地毯和擦窗戶,他利用干這兩個活兒之間的空閑時間看了不少書。他一直想換個地方工作,比如去部落醫院上班,但那種工作總沒空缺。不管怎樣,正式工作為他的幾份副業提供了便利,如同大魚用自己的廢物和吃不了的食物養著一群小魚那樣。
她沉默了,隨即大笑起來。
但她讓他害怕,讓他的愛冷卻。他聽得出話里的猶疑,他突然覺得很孤獨,那種身邊有人卻依然無法抑制的孤獨。
「不,我切得才不大,你看看土豆的大小。」
「我們能當老師真好,我們可以好好地愛這些孩子。」
「不用,不用脫鞋了。」彼得說。
「喜歡這份工作嗎?」
她哭了,真的哭了,然後踩著高跟鞋彎著腿,踉踉蹌蹌地走了。
「政府嗎?他們那時想把我們趕盡殺絕。那個寫《綠野仙蹤》的傢伙,對吧?你還有他的剪報呢。」
「我們該把上次沒說完的話說完。」
他面對諾拉時很小心,讓她一直坐在桌子另一側,門也一直開著。他假裝看不出她情緒不對勁。
「耽誤不了你多久,」彼得接著說,「進屋坐坐好嗎?就五分鐘?」
彼得從一開始就迷上了諾拉。她身材漂亮,身體韌性又好。她將一頭棕黃色的頭髮染得更明亮。若順其自然,到了冬天,她的頭髮就會變成與他膚色相同的棕色。她長著啦啦隊隊長般精緻可愛的臉,眼睛上挑,透著精明。她讓人難以捉摸,常常一個人想心事。不管他費多大心思都無法理解她。哪怕她就站在面前他也猜不透她的心思。有時,她那雙無情的深色眼眸里沒有一絲情緒。她面無表情,彷彿是面新刷的白牆。他摸索著找尋她心扉上的隱秘的鉸鏈。她有時會在床上熱烈地回應他,紅潤的臉上洋溢著溫柔,眼裡滿是喜悅與愛意。那是真的,對吧?他已分辨不出。
第二天上午九點四十五分,羅密歐到食品雜貨店買了一磅適合煨燉的肉,接著開車去了教堂。他把車停在停車場邊上,挨著一輛敞篷小貨車,上面的油箱蓋用螺絲刀就能毫不費力地撬開。他坐在車裡,等所有人都進了教堂,然後麻利地將貨車的汽油注入自己的油箱,足夠他開車去死者家跑個來回還有餘。那兒離這兒只有六英里,他不到十五分鐘就到了。
「我還以為你這臉是被鉛彈打的呢,我是說,不知哪個拿獵槍的渾蛋打的。」
「很有可能。」
「來吧,狠狠揍我一頓。」他說。
最先推門進來的是斯諾和喬塞特,威拉德和霍利斯正拖著四個人的運動包,東西都零散地堆在門口。兩個姑娘跑向拉羅斯,一把抱住他,跪在廚房的椅子邊大哭。幾個哥哥上前跟拉羅斯擊了掌。
聖方濟各帶著狼回去見古比奧人,讓雙方互相承諾。古比奧人同意為狼提供食物,它可以每天到各家各戶,接受人們的食物。相應地,狼承諾不再襲擊村民。在村民的https://read•99csw.com見證下,狼再次將爪子放到聖弗朗西斯手中。它翻身打滾,接著蹲坐在後腿上,一聲長嘯,以此立下誓言。古比奧人和狼從此和平相處。後來狼壽終正寢,古比奧人將它埋了,為它立了墓碑,以示悼念。
「問題是……」彼得說。
兩人依然手牽手在空中飄蕩,她母親大聲說:「我也想把原來沒能給你的愛全都給你。我不想死,不想拋下你一個人,現在我們又在一起了,多好啊!」
狗氣咻咻地咧開嘴,對諾拉說的每個字都做出了反應。
是的,融為一體,他再次入睡時疲憊地許願。明天,他還得把事情告訴諾拉。他不能在屋裡說,不能讓拉羅斯聽到,得到穀倉去。得知兩家要共同撫養拉羅斯,她一開始可能會像以前那樣失控發瘋,但必須這麼做。一想到他們竟對拉羅斯做出這樣離譜的事,他就無法忍受。
諾拉後退了一步,睜大的眼睛里滿是驚詫。
斯諾和喬賽特兩人你一陣我一陣比賽似地哭個不停,拉羅斯用手梳理著她們的頭髮。
彼得說完覺得對不起諾拉。他們這房子雖然很新,卻有不少彼得父母和祖父母留下的物件。諾拉搬進來后,小心翼翼地呵護著這些老物件,這讓彼得很欣慰。

「你能把溫度調高點兒嗎?」
朗德羅和艾瑪琳的房子里至今還保留著1846年建造的那間小屋。那年冬天飄起雪花,他們的祖先走投無路時修建了那間小屋。他倆知道,如果揭掉層層石膏板和灰漿,就能看見最裡面的柱子和泥牆,想到這些,他們深感慰藉。住在這兒的第一代里有嬰兒、母親、叔伯、孩子、姨媽和祖父母。家人間互相傳染肺結核和白喉,同時傳下來的還有悲傷,喝不盡的茶,歡樂的故事,神聖的故事,下流的故事,還有神奇的故事。他們生生死死都在過去的小屋、如今的客廳里度過,每一代都會有一位拉羅斯。
「給我一份香腸比薩,一份甜甜圈,還有蘇格蘭威士忌,」他對櫃檯后的斯諾說,「你父親還好嗎?」
「你會做什麼?」
八十年代,房子整個被架高了。房子抬高后,安放到煤渣磚打的地基上,這樣一來就解決了房子霉變和受潮的問題。下面有了狹窄的爬行空間,房子成了名副其實的房子。艾瑪琳和朗德羅結婚後,朗德羅又給房子的正門修飾了一番,建了個露台——露台足以放下兩張草坪椅和一個長滿雜草的花盆。這些都搞定后,朗德羅忽然覺得這棟房子也像其他房子一樣有模有樣,他想象著自己和艾瑪琳在裏面漸漸老去,想象著兩人一起坐在正門前的露台上,看到偶爾有車穿過路旁的樹叢,等著他們的孩子——還有他們孩子的孩子——下了校車,穿過長滿野草野花的小溝,穿過那片不知被踩了多少遍的雜草地,朝家裡走來。或是像眼下的冬季,犁過的礫石地早已凍住,孩子們還得爬上那片凍地才能回家。
「你沒瘋,」狗說,「正常人都會這麼想。」
「特拉維斯神父,我覺得你剛才只是在開玩笑,我是指向社會服務部門舉報的事。你摸我胸這事就當沒發生過。」諾拉一笑,露出酒窩,但目光很有力量。
「別哭了。」朗德羅說。
「他要在這兒過夜了!要在自己家裡睡了!」喬塞特嗚咽道。
「少跟我耍酒瘋。」特拉維斯神父說著,大笑起來。
「你知道的。」斯諾說。
法蘭克·鮑姆
「我是說,有時,她能想開些就好了。」他補充道。

羅密歐·普亞特走進死人卡斯特酒吧,看見坐在吧台高腳椅上的神父。特拉維斯神父是保留地有史以來唯一一位主動走出教堂、逛遍撞球酒吧的神父。他似乎很樂於扮作現實中的得人漁夫。他會在喘著粗氣的「大眼魚」身邊坐下,甚至還會給那人買啤酒,誘惑那人咬鉤。特拉維斯神父也愛釣真正的魚。他釣魚的方法也一樣。你得在水草中抓住它們,他說。向軟弱的人,我就作軟弱的人,為要得軟弱的人。向什麼樣的人,我就作什麼樣的人,無論如何總要救些人。倘若特拉維斯神父有文身,文的一定是使徒保羅的話。為救那些醉漢,他自己還差點成了醉漢,但那些都過去了。目前,他在教堂地下室舉辦了氣氛熱烈的互誡會

一小時后,瑪吉和拉羅斯進了屋,他們餓了,還納悶諾拉怎麼沒去看他們。他們發現她仰面躺著,面色凝重,像死了一樣。她的嘴微微張著。瑪吉將手指伸了過去,看她還有沒有呼吸。
「你在彌撒上那麼做不對,」他說,「你打了瑪吉。」
朗德羅領會了彼得的意思,開口說:「我覺得我是在利用他消除自己的愧疚,這是我們的傳統做法,時代不同了,可我這麼做是有理由的。我想要……」
「哦?你現在在哪兒上班?」
「嗯,你早就瘋了。」
他看著她,隨後做了一件讓他後來十分羞愧的事。他大笑起來。「我摸你胸?」他把她趕出門,大笑不止。
所有人都知道彼得收養了以前在林子里流浪的那條狗,然而一天下午,它沒走平常的路線,反而來到朗德羅家。因此,當朗德羅出門去社區——阿萬正在那兒等著換班——值班時,他將狗哄到車後座,打算送它到拉維奇家。
「像只惡毒的鴿子,會把你的心啄出來。」她說。
特拉維斯神父在椅子上稍微向後挪了挪,他脖頸上那條青紫色疤痕也像蛇一樣隨之滑動。
特拉維斯神父很久不佈道了,他只講故事。今天他講的是聖方濟各的故事,講他怎樣向鳥、魚、忠誠的兔子傳道,後來應村民的請求,將義大利的一個村莊從一隻餓狼的嘴裏救下來。
她一進車庫,渾濁難聞的空氣立刻撲面而來,帶著老鼠的酸臭味兒。她退了出去,站在車庫門口,大口呼吸著新鮮空氣。接著,她深吸一口氣,打開燈,又走進車庫。車庫裡看不見的老鼠在四處亂竄,發出嘈雜的聲音。彼得的工作台上滿是細小的黑色老鼠屎,還有個放抹布的桶。她跑回車庫門口,喘著氣,接著又深吸一口氣,再次進入車庫。也許是桶底有糧食。一定是什麼東西招來了老鼠。也許他準備的食物忘了封好。這兒看起來很整潔,謝天謝地,彼得不是個邋遢的男人,他自己的地盤也整理得很好。她打開第一個儲物櫃,這是他以前存放大件工具的地方,包括長柄剪刀、斧子、鐵鍬和小鏟子。可眼前看到的一切讓她忘了自己正憋著氣。
人們開始用太陽能草坪飾物和其紀念品來裝飾親人的墓地。八月,她和艾瑪琳在地上打樁,掛了不少燈籠。這兒埋著她的一個女兒,生這個女兒時她差點兒難產而死。她母親也長眠在這兒。那兒有塊白色的墓碑,字跡模糊不清。她眾多親人和朋友,這些她深愛的人,長眠在這片長長的小山下。一小時后,這些逝者的家園就會被雪覆蓋,發出白茫茫的光。
他自有得到消息的法子。他成天到部落學院的小餐館轉悠,要不就去教師咖啡屋門外站著,再不就裝成透明人似的在公共場所坐著,以此獲得大量重要信息。偶爾有那麼一兩回,他在陡坡草地上值班的救護人員看不到的地方除雜草,因此沒人注意到他。這些救護人員對發生的每場災難都了如指掌,知曉公眾毫不了解的內幕。羅密歐聽過很多樁死人案,其中有一起自殺事件。他們掩蓋了死者自殺身亡的事實,好讓屍體得以在教會的祝福中安葬。他還發現有墮胎搞砸了的,有些新生兒表面上是死於嬰兒猝死綜合征,但真正的死因卻很可疑。他清楚有人嗑藥過量,知道他們嗑的是什麼葯,還知道救護人員費了多大勁才把他們從鬼門關救回來。他還知道那些人何時出院。這些消息在他腦子裡竄來竄去,能知道這些消息很好。羅密歐其實早就想通了,這些消息意義深遠、讓他不安,作為一種附加福利,這些事無須他承擔任何法律後果,這種權利遠勝其他權利。可也僅此而已。
「好,你瞧!」
這兒有咖啡喝。維吉爾每天上午都供應咖啡,也有酒,但只有啤酒,沒有烈酒。羅密歐沒好氣地接了杯溫熱、發酸的淡咖啡。
彼得的目光鎖定在朗德羅臉上。諾拉每隔一段時間就大發脾氣,已讓他不再輕易發怒,他總是用平靜來澆滅她的怒火。他輕微的惱怒都會引爆她陰沉的怒火。此刻,他突然感到肋下劇痛,一時間無所適從。他沒意識到自己的疼痛,也許只是不願承認。
「那些還活著的,時不時能見到。其中有朗德羅,自然不用說。那個羅密https://read.99csw.com歐也會過來,我還聽人說起其他孩子的事,有成功的有失意的。」
「正打算去上班呢。」羅密歐說。
「我每天還會想起你,」皮斯太太說,「我只有這麼幾張照片,但我記得你照片里的樣子,我常看你的照片。」
「不,你沒有,你沒瘋。你怎麼沒瘋?我們失去他了,你怎麼沒瘋?你不在乎嗎?」
朗德羅的聲音弱了下去。「幫忙。」彼得在心裏緊接著說。
「那會很疼的。」

「是對我自己做什麼。」諾拉輕聲說。她用懇求的目光看著他,眼裡閃著淚光。她那張娃娃般甜美的臉上露出一絲令人不安的表情。
「好吧,」彼得開口說,「不能再喝了。」
「好吧,看樣子它有些來歷,是從某個地方來的。」彼得一邊說一邊揉著狗的全身,狗高興地直哼哼。它滿足地閉上眼,那張撕裂的嘴唇間露出了尖牙。彼得大笑起來。「這狗叫歸叫,但眼神是開心的,」他說,「連那隻受傷充血的眼睛也一樣。」
「好吧,」皮斯太太說,「我們還活著,這真是奇迹!」

她改變了語氣,噘起嘴,裝出一副吃驚的模樣。當她意識到神父可能會給彼得打電話時,她目光閃爍,躲開了神父的注視。
二月中旬,南風吹遍各處,融化了冬雪,敲打著門窗。朗德羅穿著襯衫出門給卡羅拉加油,沒留意到彼得的車就停在懷特便利店門口。彼得拎著幾組還滴著水的六罐裝的冰鎮啤酒——兩人都看到了對方。朗德羅轉過身,看著讀數表上快速上升的數字直皺眉頭。

彼得第一次將拉羅斯送來時,朗德羅的心裏就是這麼想的。他們會一直在一塊兒,從春天到夏天,直至三伏天,那時整個房子都會熱得不行,地底的老木樁會散發泥土的芳香。
「你了解我的。」朗德羅說。
諾拉身子一僵,轉身離開房間。狗的目光緊隨其後,若有所失。
諾拉聽到這件事時,她表現得很正常,一連幾天都很正常。她早料到了。她很正常,直到看見那隻老鼠。她倒不是怕老鼠,但你能在明處看到一隻,就說明暗處隱藏著上萬隻。那隻老鼠出現在車庫門口。她將它逼到角落,想要踩死它,但老鼠從她鞋底下竄出去了。這一下子惹惱了她。那天,她不是一個人在家,瑪吉和拉羅斯在院子里。這點她剛確認過。諾拉不准他倆離開院子,孩子們也知道她每隔十五分鐘就會來檢查。諾拉來到房子和車庫之間的小泥屋。她很少進車庫,因為這是彼得的地盤,是他的工作間。她很少開車出門,偶爾需要開車時,彼得也會幫她把車從車庫裡開出來。彼得接了更多的工作后在車庫的時間就少了。
接下來的十年,艾瑪琳一直和母親住在這幢房子里。後來家裡的孩子多了起來,艾瑪琳也拿了學位回來,皮斯太太就搬到養老院去了。現在,艾瑪琳和朗德羅就住在皮斯太太原來的小卧室里,卧室有個門通到浴室。喬塞特和斯諾在浴室里洗澡總要洗上很久,還要做煩瑣的美容護理。要是哥哥弟弟們敲門想如廁,就被趕到那間戶外老廁所去。
「我們不能留下它。」諾拉說。
「那隻眼睛以後就是血紅色的了。」諾拉說。
《阿伯丁周六先驅報》(1888)
「問題是,」彼得接著說,「這事對他有什麼影響?」
他問朗德羅要不要來家裡坐坐。
羅密歐在房子邊上停好車,徑直走到前門,敲了敲門。屋外的幾條大狗狂吠不止,他丟過去幾塊肉讓它們搶。屋裡的幾條小狗在房子入口處吠叫。沒人應門。門上是沃爾瑪賣的廉價鑰匙鎖,他用平頭螺絲刀輕輕地把舊門閂從門框上撬起,然後進了屋,又丟了幾塊肉。小狗們一個個搖著尾巴,跟著他一路直奔卧室。床邊的電視桌上擺著幾個琥珀色塑料瓶。他將幾個瓶子檢查一番,拿走其中一瓶。屋裡還有張帶半開式抽屜的床頭櫃。找對了。他又發現三瓶葯,其中一瓶還是滿的。他走進浴室,皺著眉,將每種葯仔細看了個遍。他看著其中一種葯笑了笑,晃了晃瓶子,又往口袋裡裝了三瓶。沒必要貪心。現在已經上午十點半了。他走出房子,將鎖修好,免得它掉下來,隨後離開。他兜里還剩半磅肉。
「這狗還挺惜命的,」他說,「我把它拴起來,養在院子里。」
「他們不給我們喝茶,我們只有牛奶、粥和兌水牛奶。脫脂牛奶算什麼牛奶,嗯?我們就喝那種牛奶。老是有鈴響。我們做什麼都得聽鈴響,很快,你會發現鈴聲簡直無處不在。」
羅密歐穿著花哨的紫色高領套頭衫和黑色拉鏈連帽衫,帽衫上印著小骷髏頭,與他脖子上那圈小骷髏頭文身正好相配。
「沒什麼不好,我就愛你這種瘋狂!」
「諾拉不會掩飾,」彼得說,「她動不動就發火。」他不安地揮揮手,指指周圍的地方:客廳、餐廳,還有廚房。兩人陷入了各自的心事。自打進屋以後,朗德羅覺得越來越不安、壓抑和恐懼。他一走進一塵不染的房間或大樓就有這種感覺,這兒就是如此:在這裏,秩序吞噬了生活。從前,朗德羅的生活一度充斥著嗡嗡聲、睡前點名聲、哨子聲、鈴聲、分格餐盤摩擦聲和度日如年的寄宿學校生活。有種實施可怕的軍事暴行時的整潔。
「說起那件事,」他小心翼翼地說,「我有幾個問題想問你。」
「每年從各地送來幾百個孩子,最遠還有從伯特霍爾德來的。這樣一來,他們每年就要剪掉幾百條辮子,那些辮子都去哪兒了?」
朗德羅打開門,拉羅斯手裡緊握著布偶,徑直從他身邊跑過,大喊著要找媽媽。朗德羅轉身向彼得揮手告別,但彼得已迅速倒車開到路上。朗德羅關上鋁合金外門,隨後把裏面的木門推上。他不敢看拉羅斯和艾瑪琳奔向彼此的情景,那會讓他心裏難受。於是他在沾滿泥的地毯前彎下腰,花了很長時間將散亂的鞋子一雙雙並排擺好。等他終於把鞋擺好,垂著兩條長胳膊走到他們身邊時,他倆正討論著怎麼用土豆削皮器。
羅密歐用鼻子吸了葯,然後躺回船長椅中。他愜意地坐在磨損的灰色長毛絨椅子上,彷彿正坐在後排車座上安全地旅行。牆上的那些照片他一路上都帶著,對著現在已經不知所蹤的攝影師微笑。裏面有些是他上學時的照片,其中一張是艾瑪琳和她母親,也就是他喜愛的老師皮斯太太。還有張照片是朗德羅和兩個男孩——兩人現在都已不在人世。還有一張斯塔爾舉著啤酒杯的照片,照片髒兮兮的。他這兒還有霍利斯的照片,有幾張是他念小學時的照片,有一張是他讀中學時的,還有一張是他倆的合照,羅密歐跟霍利斯父子倆,他很珍惜這張合照。還有一張很久以前從報紙上剪下來的婚禮照片,照片已經泛黃。照片上是艾瑪琳和一個男人,看身材能認出是朗德羅,但臉已被刮花。照片上有些人他記不得名字了。羅密歐彷彿飄了起來,穿過起皮的天花板和上面的黑麴黴,又穿過屋頂的瀝青石板瓦,飄在屋頂上。在保留地小鎮的另一邊,他的旅伴皮斯太太也和他一樣飄在空中,從他身邊經過。她像往日在學校里對男孩們所做的那樣,將手放在他肩上。她從沒打過他,但羅密歐卻彎腰閃開了,一看到有人突然做出什麼動作他就會閃身避開。本能的反應。
「我來給你沏茶。」
「延續了一代又一代,他們說整整四代人。」
後來,他在黑暗中醒來,撫摸她的肌膚,睡意矇矓地許下從前那個奇怪的願望。他希望融入她的身體,成為她。他希望能和她融為一體,一起在黑暗中搖擺。
她的聲音更加尖銳、響亮。
朗德羅拉過一把椅子坐下,雙手抱住頭。
「我再給它洗洗,」彼得回道,「它天生就有些味道。」
「這類照片很出名,他們用這些照片來表明我們也能被馴化成人。」
「他很難過,」彼得說,「他很想念家人,他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這條路後面就是你們家,每當我們路過時,我能從後視鏡中見到他的表情。他安靜得出奇,一聲不響地看著自己從前的家。」
朗德羅坐在桌子對面,展開沒讀完的報紙,紙張發出沙沙聲,這不禁使他注意到自己的手正微微顫抖。
她的聲音聽著很悲傷,因此他試著打趣道。
「好啊。」朗德羅答道。說這話時,他沒想著喝酒,可當他開了十英里,越過保留地邊界去拉維奇家時,他卻想喝酒了。他現在每天還是想大醉一場,但只是習慣性地想一想,從沒喝過。車輪碾過拉維奇家的車道發出刺耳的聲音,拉維奇家附近修剪過的常綠植物上還掛著薄薄的雪。朗德羅看著一動不動的窗戶,突然感到一陣窒息般的恐慌,差點掉頭離開,可彼得已站在門口朝他招手。
羅密歐胸部有點凹陷,像得了肺結核,胳膊瘦巴巴的,腦袋像禿鷹頭,眼裡似乎總是充滿興奮。他已經開始脫髮,只剩下一條細細的馬尾辮。他用手將辮子甩到身後,彷彿那是條粗繩。今天天氣晴朗,他本想一早喝點啤酒讓自己變得暈乎乎的,這樣陽光不會那麼刺眼,當然了,他不能在自己戒酒會的資助人面前大喝一場。
羅密歐的副業雖然不是什麼正式活兒,甚至只能算志願性質的工作,涉及面卻很廣,利潤也很可觀。一方面,他回收並處理有害廢物,那通常在印第安健康服務醫院的醫生開的藥瓶里就能找到。沒人花錢雇他或要求他這麼做,但這已成為他生活方式的一部分。他清理負責的區域時,盡量在每間教室附近逗留,以便找到被誤留在手袋裡的藥品。他甚至主動把堆在其他建築外的有害廢物也收了,尤其是他去醫院時。偶然看到的人會誤以為他在找煙頭,雖說有些門外漢確實能找到沒抽過幾口的香煙(煙是有人匆忙從禁止吸煙的地方扔出來的),但他的目標可不止於此。事實上,他有些工作是背地裡偷偷做的。有一次酒吧里有個人,也許是神父,曾把羅密歐稱作保留地上的百事通。他本人覺得這話不假。他是個間諜,但不受雇於任何人。沒人能差遣他,他獨read.99csw.com來獨往,只為他的個人利益。
「你切得太大了。」
「現在是我們兩家一起照顧他,我是說拉羅斯。要是他們把他要回去,我真怕,真怕自己會做什麼。」
「我還是會夢到達斯提,而且我覺得對不起你兒子,我是說,我愛你兒子。」
「以後再問吧。」朗德羅說。
「你根本不在乎!你個冷血的渾蛋,你個納粹。你不在乎!」
他上午十點五十五分回到葬禮上。他把處方捲起來放進塑料袋,然後把袋子藏到後座底下,把肉也藏在那兒。他服下少量丙氧酚,然後悄悄進了教堂。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前方,看著抬靈柩的人。看到他們抬出遺體,他用手撫著胸口。他是搭順風車去公墓的,這樣還能省些油。
「要是我從彼得那兒得知你虐待瑪吉,或者瑪吉自己跑來告訴我,或者艾恩家任何一個人,或者老師,無論是誰,來跟我說你虐待她,那該怎麼辦?我就向社會服務部門舉報。」
朗德羅想起艾瑪琳,想到她在汗屋裡身體蜷縮的可憐樣。
「水痘,嗯?」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無論怎樣,我們會一直在這裏生活到老。
諾拉硬拉著瑪吉去做大彌撒。跪下祈禱時,瑪吉卻一屁股坐到長條木凳的邊緣。母親用胳膊肘推她,但瑪吉往旁邊一滑,躲到諾拉夠不到的地方。瑪吉這個狡猾的動作惹怒了諾拉,她伸手去打瑪吉,她用手背打了瑪吉一下,抓住她,將她拽回原位。諾拉的動作又快又准,瑪吉吃驚地張著嘴,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周圍似乎沒人注意到剛才這一幕,只有特拉維斯神父走上佈道壇時瞥了一眼。
「天哪,我的好女兒,我感覺熱起來了。在那裡,冰冷一直往我骨髓里滲。第一年時,他們拿走了我的毯子,我那條暖和的小兔毛毯。他們沒收了我的毛邊兒鹿皮靴,還有那件傳統裙裝和其他所有的東西。我的小貝殼耳環、項鏈,還有布偶娃娃。那娃娃還在下面的紀念品箱子里,對吧?他們將家人寄給我們的紀念品賣了。他們竟然賣我們的紀念品!想不到吧?」
「我很害怕。」諾拉說,手指抓撓著塗成淡玫瑰色的指甲。
那句你兒子讓朗德羅鬆了口氣,他看著彼得。
「好像黑色藥水,」羅密歐說,「真有趣!」特拉維斯神父從紙盒裡拿出一包榛子奶油粉,倒進杯子里攪拌起來。
它曾遊盪在外,跟別的狗打架。彼得聽到樹林里傳來其他狗的吠叫。有幾年冬天,保留地的狗成群結隊,一起追趕並慢慢殺死公鹿。他以前在自家地里射殺過幾隻狗。這隻狗回來時鼻子上有塊傷痕,尾巴斷了,一隻眼睛也受了傷。
「那您就會知道我不與食物鏈頂端的人為伍,我不吃昂貴的食物。正如我說的,我是底層人。我跟這兒的上層印第安人說不上話。比如說朗德羅。他天天手裡轉著煙斗什麼的,自以為是蘭德爾那樣的藥師。他們就是這麼搞到女人的,靠那種古老的印第安醫術。您知道,艾瑪琳就是這樣被迷惑的。」他起身想要離開,習慣性地用兩根手指向神父致敬,並問道。
「看看這張照片,」皮斯太太說,「一排排的孩子穿著硬邦邦的衣服,站在一棟磚砌的大樓前面,瞪著憤怒的眼睛。」
法蘭克·鮑姆
羅密歐還會去翻垃圾。他的專長是翻撿醫療垃圾,這類垃圾通常會被切碎處理,垃圾桶也會上鎖,但羅密歐通過掌握的消息結識了一位藥店店員。每隔幾天羅密歐就能偷到幾袋醫療垃圾,塞進汽車後備廂。
半小時后,特拉維斯神父有一節迦南入門課要上。他的桌子是從老教區學校搬來的,由厚實的橡木製成。他的腿在桌底下伸著。他沒用寫字椅,而是坐在一張摺疊露營椅上。露營椅上有個網格杯架,裏面放著他的咖啡保溫杯;以前剛好能放個啤酒瓶。陽光灑滿南面的窗子。他桌上的文件讓人眼花繚亂。陽光反射過來,他淺色的眼睛閃著光芒。
「也許它終將在這男孩這兒結束。」
「也許他最終會平安無事的。」
「玻璃魚缸都有缸底,」羅密歐說,搖了搖頭,「我能看見缸底的魚吃淤泥,它們是食物鏈的最底層。您了解我,對吧?」羅密歐笑了。他小小的牙齒髮黃,他有些牙疼,但他還是往咖啡里加了點糖,看著紅色塑料攪拌棒周圍攪起油膩的漩渦。
瑪吉心想,說得對,但有時你還得咬上一口才行。
燈開著,羅密歐坐在船長座椅上——這椅子是他從一輛失事貨車上拆下來的。他將垃圾袋裡的東西翻了個遍,他要找的東西都在紙上——廢列印紙、標籤、處方,還有藥劑師的筆記——上面的內容還沒被他在藥店的線人絞碎。通過這堆東西,他能知道社區里的每個人服用什麼葯;哪種葯藥效強,會被關係好的親戚順手牽羊拿走。羅密歐看過這些信息就能知道誰快死了,誰能活下來,誰比他還神經病,或是根據沒提及的名字,推測出哪些人還神志清醒、身強體健。他一直在便簽本上做記錄,記錄藥品名稱、劑量、再次取葯的日期、服用方法。羅密歐從沒發現有醫生建議患者將一種藥物磨粉后吸入的情況,但這往往是他的首選服藥方案。
「嘿,」他說著,抱住了她。「我們不能兩個人都瘋了。不管怎麼說,也不能都瘋了。我們得輪著來。」
「吶,就在這兒。」
他把鞋脫在門口,穿過鋪著地毯的客廳,和彼得一起坐在擦得光亮的老傢具中間。客廳和廚房之間有個長長的島嶼狀柜子作為隔斷。他想都沒想,也許是記性太好,彼得徑直走進廚房,打開冰箱。他開了一罐冰鎮啤酒。他坐在桌旁,邀朗德羅打開啤酒一起喝,朗德羅照做了。與平常不同,朗德羅不再像旁觀者那樣清醒地審視自己的想法。那一刻他暫時忽略腦子裡的想法,坐下喝了口啤酒。同時,他那滿是孔隙的腦袋像海綿吸水一樣記下這個舉動,隨後腦細胞才開始慢慢理解其中的意義。
朗德羅的心跳差點停止。
「我巴不得。」
「可不是,我想睡你的床,結果被他一下扔到地板上,」酷奇說,「現在還給你了。」
「我也瘋了,在心裏。」
朗德羅的心又跳了起來。
瑪吉忍住怒氣,因為她想聽故事,但等特拉維斯神父的故事一講完,她又從媽媽身邊挪開,這次躲到了諾拉夠不著的地方。
「我懂。」彼得突然來到他身旁,「我花了三十美元才把油加滿。」
「有好老師,也有壞老師。孤獨排解不了。」
「我什麼也不能動,」彼得說,「她會把東西放回去。她心裏有把尺子,東西哪怕有一點變化她都能覺察。相信我,她肯定已經發現我們打翻桌子的事了。」
「嘿,斯坦!」他沖走廊里大聲嚷道。那位教會清潔工手拿掃帚,轉過身。「聽著!拉維奇太太陷害我,說我吃她豆腐。」
儘管特拉維斯神父從未真正酗酒,十年前他卻親身體驗了喝酒是如何上癮的——起初只有一聽啤酒,接著是一組六聽,很快再加上威士忌,喝得人事不知。他驚訝地發現戒酒極其困難,因此有些同情嗜酒成癮的人。不過,他將這種情感藏在心裏,對待他那些醉漢非常嚴苛。連祈禱也是嚴苛的。要是有人控制不住酒癮,或在死人卡斯特酒吧里發酒瘋,他就把那人帶到酒吧外做禱告。羅密歐·普亞特已面壁禱告了兩次,特拉維斯神父還扇了他一巴掌,不過後來兩人成了朋友。特拉維斯神父看到了他,和他打了個招呼。
朗德羅聳了聳肩,在門口準備脫靴子。
今晚,他又看到了「緩和性治療」這幾個字,他將有這幾個字的資料用曲別針單獨夾在一起。此外,袋子里的廢物還有報紙附加版,這也是他最喜歡的部分——部落報紙的訃告頁。他把幾張對他有用的處方與訃告中的一個名字配在一起,發現那人的葬禮就在明天。
皮斯太太四下翻找,她把芬太尼葯貼放在玫瑰錫罐底部,上面蓋著各種紙片和紀念品。白色的葯貼上印著綠色字母,裝在半透明的袋子里。她使用這些葯貼很小心,她本該在痛症出現前貼上藥貼,但芬太尼會讓她神志不清,她不喜歡這樣。因此她會忍著痛苦,直到疼得大腦一片空白才貼上。葯貼慢慢地發揮藥效。她眼下使用的藥量幾年前足以要了她的命。
「你不是平白無故活下來的,對吧?」
「我在托頓堡寄宿學校念書時有條這種顏色的裙子,上面還有藍白條的印花。好吧,我不是說裙子,那條裙子其實跟其他裙子一樣,都是灰色的。我說的是飾帶,飾帶是粉色的。有時我們在頭髮上戴飾帶或是彩色髮帶。當然只有特殊場合才這樣打扮,畢竟那是軍事學校,是從軍事據點改造成工業軍事學校的。」
「我快遲到了。」朗德羅說。
這的確幫了忙。沒錯,幫了很大的忙。我們和拉羅斯在一塊兒時,滿腦子都是他。我們愛拉羅斯,他是個好孩子,朗德羅,你們把他教育得很好。他來我們家,這對諾拉好,對瑪吉也好。這對我們都好……但這對拉羅斯的影響呢?我是說,他正在幫諾拉恢復,很了不起!但艾瑪琳可能會為此心碎。
朗德羅走後,彼得躺在客廳的地毯上,盯著天花板上的吊扇。他將手放在前額上,胃裡也跟著風扇葉一起旋轉。他不善於跟人打交道,跟朗德羅談拉羅斯的事對他來說很不容易。彼得身高六點二英尺,經營農場,所以身強力壯,但腳踝、膝蓋、腰和脖子卻不太好,身上隨便哪個關節都會疼。可他的應對方法就是忍耐。這是中學教練教他的。這兒以前是他家的農場,後來家人去世了,只剩一個兄弟,住在佛羅里達,他從自家兄弟的手上買下了農場。彼得家是俄國和德國移民,很久前就住在這兒,當時他們可能還從地上撿過水牛骨頭呢。
「是滅絕還是教育?」read.99csw.com
「你真會這麼做?」
「這倒是新鮮事。」特拉維斯神父說。
鳥兒不再鳴叫,安靜下來。那天下著雪,雪從樹上落下,她用雪將身子擦得通紅。她脫掉所有的衣服,赤身躺在雪裡,一心求死。她忍著不動,嚴寒刺骨,她心臟里似乎塞滿了冰,讓她異常痛苦。有人從另一個世界來了,這個靈魂身上散發著淡藍色的光,沒有清晰的輪廓。這個靈魂照料她,給她穿上衣服,系好鞋,拂去身上的虱子,給她裹上新毯子,說道:「再遇上這種事,來找我,你一定會活下去的。」
特拉維斯神父一直皺著眉。諾拉低頭往下看,像個沮喪的小女孩。
特拉維斯神父低頭喝了口咖啡,皺起眉頭盯著她。他分不清她話里有多少是瞎扯。他覺得自殺是對他犧牲在貝魯特的戰友們的侮辱。他們本想活下去,盡情地生活,但他們卻無辜地死了,只剩下他。或許他之所以還活著就是為了紀念這二百四十一個逝去的生命。想到這兒,他的心也硬了起來。他不禁雙手握起拳頭,然後又鬆開。
兩人任由心情裹挾。他們起初隨意閑談,談朗德羅照顧的病人,談艾瑪琳所在的問題學生寄宿學校,艾瑪琳算是學校的主管,但也得給學生上課。他們又說起農場,說起彼得賣木材的工作,還有彼得在西內克斯的工作,以及其他為還債打的零工,說起他還得繼續打零工才能維持農場的運營。兩人喝完一罐,又開了一罐。四五罐酒進肚后,朗德羅有些暈,但酒已下肚。他盡量保持平靜,打算慢慢喝這一罐,可腦袋嗡嗡作響,腦海中不斷浮現不在場的兒子。他和彼得惺惺相惜,卻做不成朋友,這痛苦掀起了第一陣情感的波瀾。這種感覺在喝下第二罐后很快消失了。朗德羅舉起大手,摸了摸自己的臉,他臉上坑坑窪窪的,倒不是痘坑,而是小時候出水痘落下的疤痕。那場水痘險些讓他失明。他想換個話題,調節一下氣氛。
彼得被自己的話嚇了一跳。他不安地跳起身,將狗放出屋,接著又從塑料包裝里取出一罐酒。彼得把心裡話說了出來,覺得很痛快。為什麼要憋著不說?可朗德羅會怎麼想呢?
「拉羅斯。」
「是啊,」彼得說,一邊將桌子擺正,「媽的。」
朗德羅突然深感沮喪,默默地將話吞進肚子。同時,他屏住呼吸,閉上眼睛,然後伸出手。彼得甩給他一罐啤酒,站在那兒,好像要動手。朗德羅突然睜開眼,跳起來,拿著啤酒罐——稱不上是什麼武器——迅速砸向彼得的太陽穴,但沒打中。彼得彎下身,猛地朝朗德羅撲過去,想把他按倒在地。朗德羅雙膝抬高,彼得必須貼近才能打他一拳,而朗德羅藉機緊緊夾住彼得的頭部,將他翻了過來。兩人就這麼打了起來。他們打翻了桌子,各自站在桌子一邊,羞愧地瞪著對方,張著嘴,喘著粗氣。
「孤獨紮根在人的心裏。」
方圓一百英里內只有這一位心理醫生,她成日疲於奔命,只得靠服用阿普唑倉,每晚喝伏特加來自我麻痹。她一整年的日程都排滿了。那些預約不成的就去參加彌撒,過後再到教區辦公室找特拉維斯神父。
「快樂?」彼得重複著,覺著這詞既怪異又古老,「最糟的是,她老把火撒在瑪吉身上。但她確實一直在努力,她是個好母親。我起初想把拉羅斯給你們送回去。我覺得你們這麼做不對,沒有拉羅斯她也能好起來。但我後來意識到,要是把拉羅斯送回去簡直會要她的命。」
外面傳來了狗吠。
「你就像只鴿子。」他說。他往一個方向撫摸她的肩膀,彷彿撫摸她的羽毛。
「對。」

她激動地轉過身:「我沒有!」
他和朗德羅商量好兩家共同撫養拉羅斯之後,諾拉似乎知道了。她來找彼得,迫切而甜美地和他做|愛。事後她依偎著他,將他推了推,好讓自己躺得舒服些。他開不了口。等早上再說吧,他心想。等瑪吉上學之後。
彼得摸它的耳朵和脖子,輕聲道:「嘿,你知道點什麼!我就知道你知道!你想對我說什麼?」
「你打算自殘嗎?」特拉維斯神父問。他問得很直白,卻是善意的,不摻雜個人情感。
「只要將痛苦帶走就好。」她說。
「那天我看見了達斯提。」在彼得的腦海中,那狗似乎對他說「我身上附著他的靈魂碎片」。
「它可能吃了鞭炮,看到這兒沒?它嘴巴的一邊全都腫了。」
「為什麼?」
諾拉抬起頭,張開嘴準備反駁。這真可怕,太可怕了,在神父眼中她彷彿只是家人的陪襯,無足輕重。他根本沒聽她講話。
有時他們會在這尋常的平靜中做|愛,不再像第一次那樣粗魯。她沒原諒他,但卻接受了他。他或許是個渾蛋,但絕不會再傷害她。每當她在上面時,他就會說,好吧,使勁打我。她會說,謝謝,不用了,我寧願你一直欠我。他們安靜地做|愛,或許有點溫柔,或許有點怪異,或許是假裝的。她會哼出聲來。但不像以前,她現在哼的是真正的曲子。到了第二天,他想起那調子,儘管說不出她哼的是什麼詞,但聽上去卻有些狡猾和嘲諷。她美好、溫暖的回應像熱流一般傳遍他全身,這有時讓他充滿力量,有時卻像毒藥般腐蝕骨髓。
朗德羅慢騰騰地下了車,彼得示意他進門。朗德羅認出了彼得身後站著的那條狗,那是原來自家一直喂著的狗。狗也認出了朗德羅,跟他交換了一個熟人相見的眼神,然後轉身走了。連他家餵過的狗都來這裏住了,可屋裡絲毫沒有味道。諾拉一聞到有什麼味道就會點上除怪味的無味蠟燭。她的屋子裡從來聞不到一絲生活的氣息,沒有舊衣服味兒、腐爛食物的味道,就連正在烹飪的飯菜味兒也沒有,因為諾拉會用油煙機將味道都吸到屋頂排走。但沒味道也是種味道,朗德羅記得這味道。
她笑得更厲害了。她的笑感染了彼得,兩人病態地狂笑,再次因為最初的相同的痛苦而失控。他倆抱頭痛哭,鼻涕滴到床單上。
「我們聊聊瑪吉吧。」
「我相信,我也會像你那樣死去,所以不跟任何人和任何事產生牽絆。如果你麻木了很多年,」她對母親說,「然後突然有了情感,這起初很令人生厭,像生了病似的。可時間一久,你就會適應了。」
明克的女兒一臉憂鬱地看著高吹雪下個不停,沉思著:我得自己生堆火,晚上那老渾蛋肯定不會讓我靠近他的火堆。藉著火光,我還能除掉裙子和毯子上的虱子。可他再干那檔子混賬事的話,他身上的虱子又會爬到我身上,她彷彿看見自己抽出他腰間的刀插|進他肋骨間。
特拉維斯神父低頭盯著她,但盯著她看並不容易。她的美貌會讓人不禁走神,她比互誡會的醉鬼還難對付。
特拉維斯神父聽到了。
羅密歐快步走出門,零錢的重量使口袋墜得厲害。他穿過街道,去了懷蒂炸貨店,把從咖啡杯里掏來的零錢全拿出來,數出四美元。
朗德羅在桌子旁坐下,摸著桌沿。他不想說話,不想談那件讓他害怕的事。他越來越緊張,心跳越來越快。
「我們還留著你的床鋪,老弟。」霍利斯說。
她們從一個老師那兒拿到了一份SAT考試的詞彙表,那位老師很喜歡姐妹倆,她們願意學習,因此大多數老師都喜歡她們。她們很開心,排球賽季終於結束了。比賽只要一小時,但從家到賽場卻有兩小時路程,她們一個晚上全耗在那上面。霍利斯和威拉德的籃球賽也是如此。乘公交花的時間更久,於是朗德羅和艾瑪琳兩人輪流開車送他們。他們還讓孩子們在車後座上用手電筒照著讀書。他們是怎麼想出這法子的?這是從艾瑪琳母親那兒學來的。在朗德羅家,父母可不會為孩子這般操心,他們都是短命的酒鬼。
「這狗真臭!」諾拉說。
……我們僅有的安全感有賴於印第安人的滅絕。過去的一個世紀,我們已對他們犯下累累罪行,如今為了保護自身文明,又何須介懷再添一筆罪行,將這些野蠻難馴的生物從地球上徹底抹去。
好像突然明白過來,朗德羅既感到震驚,又鬆了口氣。他說不出話來。他突然覺得無力,將頭抵在桌子上,彼得看著朗德羅中分的頭髮、他的長辮子,還有他疊放的無力的手臂。他突然暗暗鄙視朗德羅,腦子裡想象自己用斧子砍下朗德羅的頭,想象這之後的狂喜,那可能會持續一小時,也許兩小時。他一早就把那堆柴火叫作朗德羅,腦子裡想著朗德羅,他劈的柴也越堆越高。要不是因為拉羅斯,他心想,要不是因為拉羅斯。可後來,他滿腦子都是拉羅斯那張傷心的臉。
「很快就暖和起來了!」
他垂下眼,慢慢看向別處。他不知所措,心情絕望而沉重。他一直在等,等彼得夫婦提出正式收養拉羅斯。他起身出了門。他還需要再等一段日子。
朗德羅原本只打算將狗留在門口。但彼得開了門,他把狗領回去后,突然開口。
「看他們乾的好事!」
「老地方,到處走,替補環衛工人,日常維護,您知道的。」
「我真恨不得……把她這個敏感的開關給關了。」彼得說。
諾拉拭去淚水,將臉擦乾淨。「抱歉,神父。也許我應該覺得一切都正常,也許我該做些正常的事。我也該學著適應,學會接受,不斷接受。我不該再想達斯提。」
「我沒瘋,對吧?」
拉羅斯有個長柄夾子,可以伸縮使用。她將它伸長到牆那兒,調高了取暖器的溫度。媽媽滿意地叫出了聲。
「到哪兒去,老兄?」他對著空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