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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盡劫難2002-2003 命運多舛

歷盡劫難
2002-2003

命運多舛

「我說了些什麼?」
「不公平。」捂著手帕的艾瑪琳說道。
「你找那幾個渾蛋?為什麼?」

「我要調走了。」要離開了。是真的。
彼得用粉筆在穀倉馬廄的一根柱子上標好了高度。起初,瑪吉跳躍時伸直胳膊摸到的高度只比想象中的球網高几英寸。但每個星期,瑪吉都能跳得高那麼一點。杜克教練注意到了。
「我們確實沒來真的。你們清楚,我們從來沒越過那條界線。」
「我就是好奇。」
他不打算談論那件事,簡單宣布一下就夠了。下周的彌撒,還有下下周的彌撒。可是……
「我都哭了!接受不了。你一直在這兒,為我們做了那麼多。神父們都是像風似的來了又走了,只有你留了下來。這兒的人愛戴你……」
特拉維斯神父躺在單人床上,頭枕一隻用聚酯纖維填充的硬枕頭,想要入睡。他身上蓋著彭得頓毛毯;這是一條華麗的青綠色約瑟夫酋長牌羊毛毯,是他為朗德羅·艾恩和艾瑪琳·艾恩夫婦主持婚禮時收到的禮物。可他睡不著。他索性不再睡,睜開眼睛,凝視著黑暗的房間。黑暗彷彿在室內起起伏伏,發出輕微的沙沙聲。
彼得接了電話。當教練說明身份時,彼得胃裡發緊,心想肯定是瑪吉被球隊開除了。不過,不是開除,是報喜。這是瑪吉父母接到的關於瑪吉的第一個報喜電話。
一個八歲的孩子怎麼找到高中生鬼混的地方呢?還是白人高中生?到保留地旁邊的小鎮上找?保留地和小鎮之間隔著一條公路,就像隔著一條鴻溝,無路可走。他問酷奇,可哥哥根本不知道他們是誰。他問喬塞特,但姐姐根本不想回答他。或者,她眉毛往上挑是有原因的?斯諾也一樣。她倆眉毛同時往上挑,像被冰凍的人一樣古怪地瞪著他,直到他退出房間。
「不管怎麼樣,」巴奇說,「她那時就想讓人摸,現在還想要。」
其他三個孩子沒說話,琢磨著這個思路。他們都點點頭,只有布拉德盯著空中read.99csw.com,好像根本沒聽到他們說話。雖然他肯定聽到了,他是基督徒,那麼說聽上去不符合教義。
第二天早上,最受尊敬的主教大人弗洛里安·索雷諾,主教閣下,索雷諾主教,將會致電特拉維斯神父,把他早已知曉的消息正式通知他。
雖然沒有資格穿教會領袖的法衣,沒有專門的熱線電話跟上帝交流,他仍然努力祈禱。他曾體驗過的上帝有諸多面孔,必須上下滾動時間的捲軸,找一位合適的上帝祈禱才行。最初是那位慈愛的上帝,熱切地保護著他的童年。接下來有一段空白期,他沒想起過上帝,只是一味地鍛煉身體,報效國家。繼而,上帝作為嚴酷的不可知力量回到他的生活,任由炸彈奪走戰友們的生命,卻將力量賜予一個瘦小的小夥子,讓他救了特拉維斯。後來,一天夜裡,他的上帝講起殘缺的仁慈,生存的水域,光的斜面。他應邀參加神靈的一次聚會,會上魂靈跟他說話,給他的胳膊綁上彩色緞帶。猩紅色和藍色的絲帶噝噝作響,黃色絲帶四分五裂,瑰麗的光彩充滿整個房間。那是他在西德遭受的痛苦。可他的靈魂脫離了身體,注視著白色床單上那熟悉的身體。「啊,你本來應該做個神父的。」他相信自己曾在醫院聽上帝講過這句話,但後來,他意識到這可能是母親在他身邊祈禱時說的,當時他還沒蘇醒,還不用忍受那日復一日、愈加單調的痛苦。
「聽起來像是有事。」
在他倆身後,拉羅斯還在練習品勢,出拳越來越猛,所以他什麼也沒聽到。其他人都走了,所以沒人看到神父跪在艾瑪琳面前,向她遞上外出時應急用的白色大手帕。艾瑪琳把那方手帕放到臉上,按在太陽穴上,捂著手帕痛哭。毫無疑問https://read.99csw•com,她現在真的捂著手帕在哭。特拉維斯神父等著信號,他當兵時就開始這麼做了。自從成為神父之後他就一直在這麼做:跪下,等待信號。他做起來自然而然,連他自己也沒察覺。他沒有急著收回說過的話,沒有忙著道歉。他把決定權交給了艾瑪琳。
她低頭看著手裡揉成球的餐巾紙,不知道這一團紙是怎麼從皮夾里來到她手裡的。她很吃驚,這一連串的話是怎麼從她嘴裏說出來的,她到底說了些什麼?
「沒有。」
「沒事。」
惡少四人幫還常見面,不過現在他們是貨真價實的惡名在外了。他們在泰勒家的車庫鬼混,又弄了把電吉他,跟原先的吉他競相吼叫,製造出的雜訊更加刺耳。他們還吸大麻、喝啤酒,一起抽煙、聊天。他們都有女朋友,可只有巴奇的女朋友肯讓他為所欲為。他把兩人乾的事對朋友和盤托出,其他三個傢伙也默默記在腦子裡。他們還沒忘掉瑪吉,但現在對她的感覺已經不一樣了。她竟敢打他們!當時他們挺佩服她。現在每次想起那事,他們就想制伏她,給她點顏色瞧瞧。他們長成大個子了,她還是跟以前一樣纖細。這就是現實啊。可當時她動作敏捷,出人意料。她的胯|下一擊現在已成為趣談。當時,巴奇不得不做門診手術,他父母想把醫生的賬單寄給彼得和諾拉·拉維奇。可巴奇不想弄得人盡皆知。再說,現在,瑪吉家跟保留地的艾恩家那些人有來往,有喬塞特和斯諾這兩個不好惹的印第安姐妹。惡少四人幫心裏一清二楚。是的,那幾個女孩在另一所學校上學,但她們也能帶一伙人過來伏擊他們,這一點毫無疑問。她們還有兩個哥哥,就是酷奇和那個在建築公司幹活的霍利斯——兩個肌肉發達的傢伙。雖然丟人,但他們都清楚瑪吉不好招惹,除非他們四個裡有人長得身材高大,超乎常人。他們幾乎不再談論瑪吉,只是偶爾低聲說兩句,心裏納悶,不知道她有沒有把他們https://read.99csw.com乾的壞事告訴別人。

現在,一切都結束了,他心想。
拉羅斯還在跟無形的對手搏鬥,用力踢打訓練用的人偶,打得它東倒西歪。這一拳是給泰勒的,接著是科坦斯·皮斯,接下來的后踢腿留給布拉德。拉羅斯一個轉身,用拳猛擊巴奇。在他的進攻下,他們被逼得向後飛,落地時目瞪口呆,在地墊上翻滾,跌跌撞撞地想逃走。還有個傢伙從背後偷襲。拉羅斯彷彿能看到自己的背後!砰!哐!對方失去意識。
瑪吉把家裡用粉筆標好高度的馬廄柱子告訴了教練,教練又訓練她練習彈跳。
「我是認真的。」霍利斯緊盯著拉羅斯,看著他走出他們共用的卧室。奇怪,一個小男孩竟然會問起科坦斯,那個變態的渾蛋,居然想調戲斯諾,問她想不想坐他那輛生鏽的改裝旅行車去兜風。還有巴奇,他憎恨印第安人,是個蠢貨。他們在比賽中痛扁了普路托橄欖球隊之後,巴奇走近韋倫,大罵韋倫蠢貨。韋倫哈哈大笑,用擒拿手法扭住巴奇,巴奇疼得朝朋友們尖叫,說他要削我頭皮!這個印第安土老帽加渾蛋要削我的頭皮!因為擔心殺死巴奇要坐牢,韋倫用力把他甩開,坐進了自己的汽車。
「我幫新來的神父幾個月,然後就走。」
有一次,她朝那條狗跳過去時,心想,要是她手裡有一把足夠鋒利的刀,憑現在跳的高度,她能跳起來割斷那根繩子。母親從上面掉下來,嘴裏嘔吐著,瑪吉絕望地用腳踢她。瑪吉似乎目睹了這一切的發生。接著,她聽到母親喊她吃飯。
「我也不清楚。」
「沒關係,告訴我好了。」
「好,就當沒事吧。那你也不需要認識那些渾蛋,只要避開他們就行。」
他去問霍利斯。
現在,瑪吉得到父母的許可,每晚放學后不用幫忙擺餐桌。她只要到穀倉里進行訓練,練習彈跳,擺餐具的事由彼得和拉羅斯做。家裡的那條狗蹲在門口,專註地看她練習原地跳躍。剛開始,連跳五分鐘都很艱難,read•99csw.com接著是十分鐘,然後是十五分鐘,二十分鐘。天黑得早,她打開穀倉的燈,給兩條腿按摩。天漸漸變冷,她穿著派克大衣和運動長褲保持雙腿溫暖,這樣腿不會抽筋。她的肌肉已變得像結實的彈簧。她練習發球,跑動發球,跳躍發球,跳到最高點時擊球,球朝家裡的狗飛去,而狗彬彬有禮地讓到一邊,從來沒被打中過。
「肯定沒有。我們沒越界,是吧?」
特拉維斯神父站在她身旁,她從椅子上起身。
他不自在地笑了笑,含含糊糊地說他要改行干別的了。
艾瑪琳轉過臉去,等她轉過來,特拉維斯神父不安地發現她可能在哭。很難說,因為她一直在說話,而說話的同時眼淚也在往外涌,可還沒等流出來卻又不見了。特拉維斯神父知道,艾瑪琳很少哭。那個不堪回首的日子,她在他的辦公室哭過,那是撕心裂肺的安靜的宣洩,無法跟朗德羅的號啕大哭相提並論。她想說話,但語無倫次,這讓他不知如何是好。即使激動的時候,艾瑪琳也一向是理智的。艾瑪琳搖搖頭,甩掉擋在臉上的頭髮,皺起眉毛,咬著嘴唇,不讓快到嘴邊的話說出來,接著隨意敷衍了幾句。特拉維斯神父認真傾聽,想聽明白,可她的情緒外露讓他吃驚不小。她不肯再說。
這是杜克教練告訴瑪吉的。

「去哪兒?」
「不管怎麼說,我們不算太過分。」

格擋。出拳。側踢。手刀。格擋。出拳出拳。下劈。格擋。格擋。可憐的孩子,艾瑪琳心想,拉羅斯的鼻子跟朗德羅的一模一樣,長在大人的臉上正好,可長在小男孩臉上就顯得大了。但他是個帥氣的男孩;那眼睫毛也跟朗德羅的一樣,長在男孩臉上真可惜,還有那傳神的眉毛。他兩個姐姐不該給他化妝,可她們還是化了。再長大一歲,他就不肯了。也許,艾瑪琳現在就應該阻止兩個女兒。
還沒完呢。泰勒,還是巴奇,管喬塞特叫印第安婆娘,所以喬塞特決心要殺了他,或者兩個都殺,殺死哪https://read•99csw•com一個都行,但霍利斯打算搶先一步動手。
「那你為什麼問起他們?」
「我不知道,但是,我愛上你了。」特拉維斯神父說。
「沒有。」
「他們誰傷害你了?」
特拉維斯神父突然坐起,又重重躺下,雙手捧著腦袋。
「嗨,拉維奇,你過來,」訓練結束后他問她,「你又跳高了幾英寸。一直在練習嗎?」
他給她示範深蹲、蹲跳、台階跳和他最喜歡的四角四星方格彈跳訓練。杜克教練的心激動得直跳,備受鼓舞。孩子們努力提高自己時,教練也會受到鼓舞。瑪吉自己定好了個人目標,通過提高彈跳力來彌補身高不足的缺陷。這讓杜克教授異常欣喜,當天晚上就給瑪吉的父母打電話。
「沒問題。」
關上穀倉的燈,快點來。瑪吉,快點,該吃飯了,你的飯要涼了。
有波蘭的上帝嗎?喜歡香腸和波蘭餃子的上帝。神秘、精明、世俗的上帝,遇事老想不開。還有他父母的上帝;他的父母在他領受神職后不久,就把他倆的上帝留給了他。他猜想,父母親眼看見他的生活恢復正常,覺得這時就算走了也無牽無掛,因為他倆一個死於中風,一個死於致命的疾病,突然一個接一個離開人世。
拉羅斯給不出答案。
她重重地跌坐在塑料椅上。
她目光緊緊盯著他:「什麼時候走?」
「兄弟,我們摸都沒摸到她,她無緣無故地發飆。」
「攔截對方的球或在任何地方擊球都需要跳起來,如果你個子不高,這一點至關重要。」
你不該繼續編造不同的上帝了,像普通人一樣想象一位上帝吧,他再次告誡自己。向那虛無的存在祈禱,向那沒有形象、抽象而冷漠的力量、那永遠如此仁慈的更高力量祈禱吧。向那不可知的力量祈禱。那不可言喻的造物者。特拉維斯神父頭腦里想象著所有的樹木、飛鳥、山巒、河流、海洋、愛與善,所有隨風飄落的蘋果花,接著是世上旋轉而起又飄落的塵埃、萬物誕生前寂靜的水面。
「你們幾個別說了!過去很久了,沒人記得了,沒人在意。」